接俊辅作为教育家少许正直了一点。于是他这么说了。青年们的教师,全知道他们的年轻,同一句话,有时是考虑相反效果;才说的。果然;悠一逆转了,他听了那率直的话。他产生了一种不借助别人的力量,正视自己内部的勇气。“根本没那回事。我还是不能爱镐木夫人的。我也许是对第二个‘我’,夫人那样爱着的‘我’,这世界上无比美貌的一个青年抱着依恋之心吧。那封信确实有那样的魔力,谁看了那信都很难把那信的对象当作自己的。我决不是纳尔西斯。”他傲慢地辩解着,“如果我自负的话,那么会不困难地把那信的对象与自己等同起来,但是我没有自负,我喜欢‘阿悠’。”这反省的结果,悠一在俊辅身上感到几分杂乱无章的亲切。为什么这时,俊辅;悠一都爱着同一样东西呢?“你喜欢我,我也喜欢我。我们是好朋友吧”。——这是利己主义爱情的公理。同时,是相思相爱的惟一事例。“不,不是那么回事。我总算明白过来了。我没有爱铺木夫人。”悠一说,俊辅脸上溢满了喜色。恋情这种东西,从潜伏期长这一点来看,很像发热病;潜伏期各种不协调的感觉,等发病时才知道那是些兆头。其结果,发病的人会觉得,世界上再没有用热病的病因解释不通的问题了。战争发生了。“那是热病哟”,他会气喘吁吁地说。哲学家们要解决世界的疾苦而忧心仰仲。他会让高烧缠得很苦恼地叫:“那是热病哟。 .桧俊辅一旦感觉到自己爱着悠一,那么,那刺心的嫉妒,天天盼着悠一电话的声音,把它当作惟一乐趣的那种生活,那不可思议挫折的疼痛,让他下决心去京都的悠一长久无消息的悲哀,京都旅行的愉快等所有抒情唉叹的原因,其实都在这里。这发现可是不吉利功,如果把这个当成思恋的话,那么参照俊辅一生的经验,一定会失败,而且毫无希望。“必须等待祝会,该藏就得藏。”最后,没有自信的老人说给自己听。从牢牢束缚自己的固定观念中解脱了出来,悠一又把俊辅当做可以随意吐露自己心怀的人。他稍带良心责备地说:“刚才,好像先生已经知道我和镐木的事了,真奇怪呀。我想我就是没有把这件事漏给先生呀。先生从几时起知道的?”“京都旅馆里,钢本来找他烟盒的时候起。”“那时已经…”“好吧,算了,算了。听这故事没劲。比这要紧的是想想这封信的善后之策。你必须这样想。翻来覆去说上一百万遍也好,那女人没有为你去自杀,那是对你的大不敬行为。要报复这种罪恶。你决不要回信,就这样,站在旁观的第三者位置上,让他们夫妇破镜重圆。”“镐木那边呢?”“把这封信给他看。”俊辅尽可能简单扼要,他很别扭地说,“而且最好清清楚楚地和他断交。伯爵心烦意乱无处可去,就会去京都吧。于是,镐木夫人的苦痛也就功德圆满了。”“我也正在想这事呢。”青年让鼓起了行恶的勇气,高兴地说,“可是,有一些不顺心的,镐本那边缺钱,我放弃吧。。。”“你还在想那种事?”——他又一次看着有些任性的悠一高兴起来,俊辅兴致勃勃地继续说.:“要是你和镐木交往是以钱为目的的,那是一回事;如果不是的,钱不钱的与这没关系。不管从哪方面看,这个月你是领不到工资的。”“实际上,上个月的也是最近才领到的。”“你瞧瞧。就那样,你还喜欢镐木?”“开玩笑哟。”悠一自尊心受了伤,他几乎叫起来:“我只是许过身子罢了。”这甚是缺乏明确心理的回答,突然让俊捕的心沉重起来。他给了青年五十万元,把这事和青年的顺从程度联系起来想了想。这个经济关系之间,意外的不过瘾;不能想像悠一会许身给自己,他感到恐惧。另外,悠一的性格又是一个谜。不仅如此,刚才商定好的计划,以及悠一对此的共鸣,回过头来想一想,让俊辅感到不安。那计划里有多余的部分。一开始就有俊辅纵容自己私情的多余部分。……“我像个让嫉妒攫住的女人那样忙个不住。”——他喜欢这样让自己不痛快的反省。…这时,“鲁顿”进来个打扮人时的绅士。五十上下的年纪,没留胡子,戴着无边眼镜,小小鼻子旁边有颗黑病。德国人那种四方方神气傲慢的脸。下额总是往里收得牢牢的,眼光甚是冷峻。鼻沟下明显的线条特别给人冰冷的印象。脸的整体勾勒出不大低头的气氛。他脸上有透视感觉,那坚硬的额头成了巍峨的背景。只有一个缺点,右半边脸上有轻微的面神经痛。站在店里,.,他扫视了一下,眼睛和脸像闪电般痉挛了一下。只一瞬间,又恢复到先前若无其事的脸相;宛若那一刹那,空中掠过什么东西似的。他的眼光与俊辅眼光相遇了。脸上稍稍浮出些困惑的影子。已经不能装作没看见了。他亲切地堆起笑:“啊——先生”招呼了一声。他只看到圈子里边的人,才摆出好面孔的。俊辅招呼他坐在自己旁边的椅子上。他坐下了,他一眼就盯上了眼前的悠一,和俊辅说话,眼睛却怎么也离不开悠一。隔几十秒就要来一次闪电的眼睛和脸颊,悠一可没少吃惊。俊辅觉察到了,给两个介绍:“这位是河田先生,河田汽车公司的社长,我的老朋友。这位是我的外甥南悠一。”河田弥一郎,九州萨摩市出身,‘他是日本最早的国产汽车事业发起人上辈河田弥一郎的长子。不肖的儿子,立志当小说家,进了当时俊辅任教法兰西文学的K大学预科。俊辅读过河田写的小说习作原稿。没觉得他有这方面的才能。他本人也泄大气了。于是他父亲趁机把他送进美国的普林斯顿大学,专攻经济学。毕业后,又送他到德国,学习汽车工业。回国后,弥一郎完全变了,变成个实干家。战后,父亲被赶下台以前,他一直无声无息。父亲下台后,他当了社长,父亲死了以后,他发挥出比父亲出色得多的才能。当时大型轿车的生产被禁止了,于是,他就及时转换成制造小型汽车,以出口亚洲各国为主。他在横须贺设立了分公司,一手包揽了吉普车修理的业务,获得了极大的利润。就任社长以来,一件偶然的事情,让他与俊辅重温旧好。给俊辅祝贺六十大寿的盛大宴会就是河田给操办的。“鲁顿”的巧遇,成了无言的自白。所以两人决不触及这个双方心里都明白的话题。河田请俊辅吃饭。为确定日子,他拿出自己的记事本,把限镜推到额头上,找着可以预定的日子,宛如在一本特大辞典里找自己做了记号又忘了的那一页。他总算找到了。“下星期五六点,只有这个时间了。以前订好在这一天的会议延期了。先生能不能抽个空?”这样繁忙的人,倒有用心思让轿车等在前一个街角,偷偷上“鲁顿”来吗?俊辅答应了。河田又附加了个意外的请求:“今井街那边的‘黑羽’鹰把式料理,尊意如何?外甥不用说也一起来吧。有空的吧。”“恩。”悠一漠然答应了一声。“那我去订个三人席。有变化我打电话给您。忘记了可不成。”——说完,他急忙忙地看看表,那我先走了,不能慢慢地和先生叙上几句,真遗憾。改天吧,改天。”这大阔佬十分悠然地走出去了,可两人觉得他像是忽然消失了一样。俊辅扫兴地没做声。眨眼问,悠一觉得眼前受一凌辱似地。俊辅设等悠一问,就说开了河田的经历,说完,披风“索索”作响地站起来。“先生去哪里?”傻辅想一个人呆一会儿。一小时后,有个翰林院会员陈腐气的宴会要去参加。“有个会议。所以我出来了。下星期五五点前来我家,河田派车来家里接的。”悠一注意到俊辅从复杂的披风袖里仲出的手。从层层堆积的罗纱里伸出青筋暴露衰老的手布满了羞耻的表情。假如悠一心思再坏一点,他会一点不废事地故意装作没瞧见那只奴隶般谦恭哀婉的手。可是他握住了那手。老人的手细细地颤抖着。“那么,再见了。”“今天真该好好谢谢你。”“谢我?。。。别谢我呀。”——俊辅一走,青年就打电话给信孝问他几时有空。“什么?那事以后有信来7”——声音提高了八度。“不来我家,我去找你吧。晚饭没吃吧?”——他说了个餐馆的名字。等菜端来的时候,镐木信孝贪婪地读着妻子的信。汤端来了,他还没有读完。信读完的时候,凉透了的汤盘底下,沉淀着涨泡开来已经难以辨认A、8、C的通心粉碎片。倍孝没看悠一的脸,瞅着别处喝汤。这个想到处寻求同情,又无法找到同情自己的对象,处于窘困境地的男人,伯是连平时最拿手的好戏都会失手,定会来个把一勺汤泼到膝盖上的把戏吧。悠一津津有味地瞧着。谁知汤没泼出来就喝完了。“真可怜哇。。。。”信孝放下汤匙,自言自语地说,。。。真可怜。。。。没有比她再可怜的女人了。” 这时,信孝的感情夸张,不管多么细小,都是悠一不痛快的理由。怎么说呢?该说那是比照悠一对镐木夫人伦理关心的夸张:信孝重复了好几次。 “可怜的女人。。。。可怜的女人。。。”——他就是这样把妻子指出来,兜着圈子试着把同情引向自己。悠一老是那副毫不动心的面孔,信孝实在忍不住了:“都是我不好。别人谁也没罪。”“是嘛?”“阿悠,你究竟还算人不。对我冷冰冰我不在乎,连我无罪过的老婆也……”“我可没有罪过。”伯爵将牛舌鱼的小骨头仔仔细细地收拾到盘子边上,没做声。不一会儿,他带哭腔地说:“……这话没错。我呀,完蛋了。”再呆下去,悠一无法忍受了。这个中年老练的男色爱好者,缺乏直率到了愚蠢的地步。他现在演出的丑态,比直率的丑态要难看十倍。他努力想把丑态当祟高的东西拿出来给人看。悠一瞧了一下周围饭桌上的热闹情景。一对装模作样的美国男女,相对而坐用着用餐。不大说话,几乎不笑。女的轻轻打了个喷嚏,;赶忙用餐巾捂住嘴,说了声“excllseme”(对不起)。另一桌像是刚做完道场回来的日本人的亲戚们,一大群人围着个圆台面。他们在说着死人的坏话,不时发出哄堂大笑。寡妇像是个胖胖的女人,穿蓝灰色的丧服,手指上戴满戒指,五十岁左右,她的声音最尖最刺耳…“老头给我买的钻戒哇总共有七个:我呀偷偷地卖掸四个,换了几个玻璃做的。后来,打仗时搞募捐活动,我就吹牛说,那四个我给捐了,留下三个真的。就是这几个(她扬起手,把指甲一面对着大家),我老头还直夸我呢,说还好没有全捐出去。你不老实可真了不起什么的。” ‘“哈哈;丈夫戴了绿帽子啦。” ;只有悠一和信孝的饭桌,像是从那边单独分开来似的,像是只有两个人在孤岛上似的。花瓶、餐具刀、汤匙等金属器物,发出冷灿灿的光。悠一怀疑自己对信孝的憎恶,是不是因为他单单是个同类的关系。“帮我去京都跑一趟怎么样?”突然倍孝问了一句。“为什么要我去2”“问为什么,能把那个带回来的只有你了。”“你要利用我吗?”“说什么‘利用’?”“波普“装腔作势的嘴唇上浮起了苦笑,“别说客套话呀,阿悠。”“不行哟。我去的话,太太决不会再回东京的。”“凭什么你这么说?”“我理解太大的为人。”’“这可叫我吃惊。我这边可是20年的夫妻呀。”“我和太太交往还不到半年,但是我肯定比会长更了解太大的为人。”“你向我摆情敌架子呀。”“恩,也许是的吧。”“没想到,你。。。”“没关系的。.我讨厌女人。可是会长你,到了这种地步还要冒充他的丈夫吗?”“阿悠!”——他发出令人毛骨依然的撒娇声音,“别吵啦,求你了。”然后,两人默默地用起餐来。悠一多少有些失算。就像个用厉声呵责给病人打气的外科医生一样,悠一抱着好心肠,想在分手之前,多让对方讨厌自己,至少这样让对方能减轻些苦恼;然而这样冷漠地对待他,恰恰适得其反。想让对方讨厌,那就得顺着信孝,亲热一点,妥协一点。让“波普”着迷的正是悠一的精神残酷,越是给他看到冷漠,越是痛快地刺激他的想像力,让他执迷不悟越陷越深。出了饭店,信孝悄悄地让悠一挎着他的胳膊。悠一觉得无所谓,就随他去了。这时,一对擦过身边的年轻恋人,也挎着胳膊悠一听见学生模样的男人在女人耳边小声说:“瞧,那一对准是同性恋。” ’“恩,真恶心。”羞耻、愤怒,让悠一两颊潮红起来。他甩开信孝的胳膊,把两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信孝没有吃惊。他早就让这种待遇弄惯了。 “那些混蛋!那些混蛋!”——美青年牙齿咬得格格响。“在那350元歇一歇的情人旅馆里公开调情的混蛋们1弄得好再弄个老鼠窝一样的爱巢吧,混蛋!睡眼惺松地快快多生几个孩子吧,混蛋2星期天带孩子去百货店里的大篷吧,混蛋!一生于一次两次,结结巴巴算计算计搞婚外恋吧,混蛋!到死都打着健全家庭、健全的道德、良知、自我满足的招牌吧,混蛋!”然而,胜利总在乎庸的那一面。悠一知道自己竭尽全力的轻视,根本就敌不过他们自然而然的轻视。镐木信孝要为妻子活着去干一杯,想拖悠一去夜总会,看看时间还早。二人进了电影院打发时间。电影放的是美国的西部片。黄褐色的山里边,骑马的汉子让骑马的恶汉成群结队地迫着。主人公穿过小道到达山顶,在山顶的岩石缺口处阻击追踪者。被射中的恶汉沿着斜坡滚落下去。远处,仙人掌林立的天空里。悲剧的云彩闪着光芒。。。。两人设做声,微微张开嘴,呆望着这片没有疑惑行为的世界。电影院出来,春夜10点的街上好寒冷。信孝叫了辆出租车开到日本桥。今晚,日本桥著名文具店的地下室里,挂着通宵营必到凌晨四点招牌的夜总合,举行开业典礼。店经理穿着晚礼服,在酒吧台和受邀请的来宾寒喧。到了那里,悠一才知道;信孝与店经理是熟人,今晚弄到的是招待券。今晚的祝酒原来是不花钱的。所谓的有名人来了很多。镐木信孝滥发着“东洋海产”的名片,让悠一提心吊胆。画家也有,文士也有。他忽然想起俊辅今晚的会别就是这里吧,当然不会有俊辅的身影。音乐始终吵吵瘦嚷地奏着,许多人在跳舞。为开店招集来的女人们,穿着新款的制服兴高采烈地忙碌着山间小屋风格的室内装潢与那些穿晚礼服的很不相称。“痛痛快快喝到天亮阳。”和悠一路舞的漂亮女人说,“说你是那人的秘书?别理他。什么玩意儿,会长会长了不起似的。来我家让你住,中午饭时起来。给你煎个荷包蛋。你还是小少爷,就给炒个鸡蛋怎么样?”“我呀,喜欢吃菜肉蛋卷。”“菜肉蛋卷?噢,你可真讨人欢喜。”喝醉酒的女人亲了悠一一下。回到位子上。信孝已经倒了两杯杜松子酒等着了。他说:“来,干杯!”“为谁?”“祝贺镐木夫人的健在,来吧。”这意思朦胧的干杯,吸引了女人们的好奇心,一个劲儿地打听。悠一望着玻璃杯里和碎冰一起浮在表面的柠檬。切成薄薄的圆片,像是缠着一根女人的头发,他眼睛一闭,“啪”地一口喝干。他觉得那是镐本夫人的头发。镐木信孝和悠一走出那个店已经是深夜一点了。信孝要叫出租车。悠一没理睬,只顾一个人飞快地走着。“别耍孩子脾气哟。”爱着他的人想。他知道到头来总要和他上床的。说不定不该跟到这儿。妻子又不在,让那家伙去家里睡,神不知鬼不觉呀。悠一没有回头,往日本桥的交叉路口迅速走过去。信孝追上来,气喘吁吁地说:“去哪儿嘛。”“我回家去。”“别说傻话了!” …“我有家庭。”正好开来一辆车,信孝叫住,打开车门。他拉住悠一的胳膊。臂力还是青年的强。“你一个人回去不就得了!”悠一挣脱手臂,退到很远,丢过来一句话。两人互相瞪了一眼。信孝死心了,朝叽哩咕咯罗嗦着的司机鼻子尖,“呼”地关上车门。“再走几步说说话。走一走酒也会醒的。”“我也有话要说。”爱慕者心里不安地打起鼓来。两人在深夜无人的人行道上,脚步“笃笃”地走了一会儿。走电车的大街上,还有飞驰的汽车来来往往。再走过一条横马路,市中心深夜硬梆梆的寂静就到此为止了。两人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N银行的背面。那周围,圆球形的街灯相连,明晃晃地点着;银行建筑,集中了长长的棱线,耸立着。除了值夜班的,这条街上的居民全离开了,住着的只有堆积起来,有秩序站立着的石头。窗子都叫铁栅栏挡住,暗淡地关闭着。阴郁的夜空中远雷阵阵,闪电将隔壁银行圆柱子的侧面微微照亮了一下。“有话说,是什么?”“想和你分手。”信孝没有回答,暂时只有脚步声在广阔的路面周围回响起来。“说什么?突然的?”“到时候了。”“你,心血来潮吧。”“客观地想着呢。”这“客观”一词的孩子气,让信孝笑起来。“我这头可不分手。”“随你的便。我不再见你了。”“。。。嗨,阿悠,和你交往以后,我可没再和其他人来往过。我是因为有了你才活着的。寒冷的夜里你胸部出现的红斑点,你的声音,‘盖’聚会那天黎明时你的例脸,你的生发油的气味,没有这些,你叫我。。。”“那你去买一瓶生发油,天天闻闻不就够了嘛?”悠一在心里嘀咕着。年轻人觉得压在自己肩上的信孝的肩膀真烦人。抬头一看,两人前面有条河,好几只驳船连在一起。不断发出凝重嘎吱嘎吱声。那边的桥上,‘汽车前灯交叉晃动投下巨大的影子。两人折回身又走起来。信孝兴奋地说个不停。他的脚被什么绊了一下,发出又干燥又轻微的声音,那东西滚了过去。那是百货公司春天在拍卖装饰用的一枝樱花假花,从屋檐上掉下来的。弄脏的纸樱花,只发出了团皱了的纸的声音。“真的想分手?真的吗?阿悠,真的我们的友情就此完蛋了吗?”“说什么友情,真可笑。友情的话,哪有必要一起上床呢?今后,假如只是友情的话,还可以交往下去的嘛。”“。。。。。”“瞧,不是那回事吧。”“。。。阿悠,求你了,别丢下我孤军零的一人。。。。”——他们走进黑暗的横马路。“…你喜欢什么一定给你做到。我什么都肯干。你让我在这里亲吻你的鞋,我马上就于。”“别假惺惺的做戏。”“不是做戏。真的干,不是做戏。”也许只有在这种大戏剧中,信孝这种男人才会说出心里话。橱窗上下了铁栅栏门的点心铺前,他跪倒在人行道上。他抱住了悠一的脚,亲吻起那双鞋子。鞋油的气味让他恍惚起来。薄薄沾了一层灰的手指他也吻。他还想解开悠一的外套亲吻年轻人的裤子,悠一弯下腰用力掰开箍在自己脚腕上那“波普”的手。一种恐怖感攫住了年轻人。他撒开腿跑起来。信孝没有去追。他站起来拍拍灰,掏出白手绢,探擦嘴。手绢上也沾上了鞋油的痕迹。信孝又成了一贯的信孝。他用一贯的,走一步上一次发条般的摆架子步伐,走起来了。远处一街角,可以看到叫住出租车的悠一那小小的影子。车开动了。镐木伯爵想一个人走到天亮。心里没有叫悠一的名字,他叫着夫人的名字。只有她才是伙伴;除了是他行恶的伙伴,她又是他的祸事,他的绝望的、悲叹的伙伴。信孝准备一个人去一趟京都。第二十章 完第二十一章 老“中太”.春意盎然。雨水增多,天—放晴就温暖。有几天春寒料峭,也只不过下了一小时左右的小雪。随着河田招待俊辅和悠一去鹰把式料理日子的临近,俊辅越来越变得喜怒无常,桔家的女佣和学生都不知如何是好。不仅是女佣和学生,连临时叫来充当一夜主人的那个会做菜的崇拜者也大惑不解:平时,等客人走了以后,俊辅总要亲切地来夸几句‘莱做得好,和他一起喝上几杯算是稿劳他的辛苦。可最近一次,俊辅竟忘了这茬,客人走后,连一句寒喧的话都没有,径自上二楼书房去了。镐木来过了。说是去京都前来打个招呼,实际上是托他转交个礼物给悠一。俊辅毫不客气地敷衍了几句就把他打发走了。俊辅给河田打电话,不知多少次想回绝那饭局。可做不到。怎么会做不到的连俊辅自己也不理解。“我只是许过身子罢了。”悠一的这句话,追击着俊辅。前一天晚上,俊辅通宵干了一夜。深夜,疲惫不堪就在书房角落的小床上躺了躺。他想蜷起老化的膝盖睡吧,忽然一阵剧痛袭来。那右膝的神经痛,最近频繁发作,到了非吃药不可的地步了。镇痛剂“帕比纳尔”,实际上是粉末状的吗啡。用床边柜上杯子里的水冲服。痛是止住了,反倒是眼睛清冷唾不着了。他干脆起来,又坐到桌子前,点上一时熄灭的煤气暖炉。桌子可真是奇妙的家具。小说家一旦面对书桌,便让奇妙的手臂拥住,收紧。。然后就不容易脱身了。最近,桧俊辅身上像重放的鲜花般创作冲动多少苏醒了一点儿。他写了二三篇带有鬼气、灵气的片段作品。那些都是再现太平记时代,模仿阿拉伯风格的故事,枭首啦,焚烧寺院啦,还有般若院童子神嘱托、大德志贺寺上人对京极御息所的爱恋等等。他又回到古代牧歌式的世界,有一篇长篇随想《春日断想》,作品中触及将幕帐让给他人的男人断肠的悲哀,作品的气氛模仿古希腊“爱尔尼亚”的忧愁,作品与贝特克莱斯的那篇“祸之牧场”一样,受到现实社会似是而非的支持。’ .。。。俊辅放下了笔。他受到了不痛快妄想的胁迫。“为什么我要拱手旁观呢。为什么。。。”老作家想,“卑怯到这把年纪来充当‘中太’的角色吗?为什么不打回绝的电话。。。。那是悠一自己答应了的关系吧。也不仅仅如此。镐木已经和他分手了。。。。结果悠一不是任何人的东西,我害怕了。…这样的话,为什么我不?不,我不行。快不是我。连正面照照镜子都不敢的我决不行。。。。。而且。。。作品决不是作者的东西。“四处听到了鸡鸣之声,像破裂般的声音,像是能看见拂晓中鸡的红嘴似的叫声。狗也这边那边的叫起来。像一群分别被带走的强盗,受绑缚之辱咬牙切齿,互相呼唤着同伴似的。俊辅在凸窗两用的长椅子上坐下,抽了支烟。古陶瓷和美丽的陶俑收集品,冷冰冰地围着黎明的窗子。他看见院子里漆黑的树和紫色的天空。朗下望望草坪,那张女佣人忘记收起来的滕椅,斜躺在草坪的中央。清晨,从这古旧的藤,黄褐色的矩形上诞生了。老作家累极了。在朝雾中,渐渐明亮起来的院子里的躺椅,像在嘲笑他,他似乎看见了远处的活动都中止了,强迫他久久犹豫的死。烟快灭了。他打开冒着冷气的宙子,把烟头抛下去。烟头没有够着藤椅子,落在低低的神代杉叶子上停住了。杏子色的一小点火光闪了一下。他下楼到卧室里睡下了。傍晚,悠一早早地来到俊辅家,俊辅把镐木信孝几天前来过的事告诉了他。倍争把房子卖给那家老房子的旅馆作别馆,签好合同他就匆匆上京都去了。让悠一稍有些伤感的是,信孝关于悠一没多说什么,只是说公司不景气,到京都的营林署什么去找工作。俊捕把信孝的礼物递给青年。那就是青年成为信孝囊中物时,从“贾基”手里赢来的那个猫限钻戒。“快,”俊辅站起来,.,带着睡眠不足而来的快活劲儿说:“今晚我可是陪客呀。上次从河田眼神里一望便知,主宾不是我,实际上是你哇。不管他了,上次还是很愉快的嘛。我们之间的关系让人家多疑了巴。”“还是请这样做下去吧。”“最近我老是觉得我是木偶,操纵木偶的可是你哇。”“可是铺木夫妇的事,不是仰仗您的教诲干脆地解决了吗?”“那是难得的恩宠呀。”——河田的车来接了。两人在“黑羽”的一问屋里等着,不一会儿河田来了。河田往垫子上一坐,让人看起来无拘无束6上次那生硬的样 子一点也看不见了。来到职业不同的人面前,我们是希望这种无拘无束的气氛的。在俊辅面前,尽管有过去那段师生之谊,可他自己早就失去了青年时代的文学气质,让人看到的是实业家带夸张的粗犷气质。他把过去学过的法兰西古典的记忆错误故意弄糟,把拉希依努的“菲艾特尔”和普利塔尼基斯的故事胡搅在一起,让俊辅定夺。他说在巴黎喜剧剧院看过“菲艾特尔”。说比起法国古典剧优雅的“依波里特”,他更怀念接近古希腊传说中讨厌女子的费波留特斯那种年轻人的清纯美。他那冗长的自我意见陈述无非想让人看看:瞧,我可没有什么所谓“文学的羞耻感”哇。最后,他朝向悠一,说趁年轻无论如何得去一次国外。“谁能让我去呢?”河田口口声声叫悠一“令甥”;利用那天从俊辅处得来的许诺。这里的菜是烤肉。每人面前的炭火炉上横一块铁板焙烘器,客人们领口处塞一块白布拖到胸前,自己拿肉放到铁板上去烤着吃。让锥子酒弄得醉酮磺的俊辅,脸通红,把胸前的围兜系在脖子上一副看上去说不出的怪相。他抬眼看看悠一,又看看河田。自己明知道会是这种局面的,还偏偏会跟着悠一一起来,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安的什么心。那天看醒酗寺的绘图小说时,他曾把自己比作那高僧,可太难受了,他想,还不如选媒人中太的角色好呢,现在的心情,难道是那时情绪的反映吗?“美的东西老是让我怯懦。”俊辅想,“不仅如此,有时还让我卑劣。这是怎么回事呀?美让人高尚起来,那是一种迷信吧。”河田阿起悠一就职的事,悠一开玩笑地说,这就要受到岳丈大人的照顾,一辈子在岳父面前抬不起头来。“你有太太啦?”何田悲痛地叫了一声。“没关系,河田君。”——连自己也觉不该说的,老作家却说,—‘没关系的嘛。这青年是依波里特。”这有些粗俗的同义词意义,河田立刻就听懂了。“那是知道。依波里特,有指望。你的就职问题,尽管派不了什么用处,我想操操心啊。”晚餐愉快地进行着。连俊辅都精神爽朗起来。奇怪的是,瞧着河田看悠一时限里浸润的欲望,俊辅竞觉得有些得意洋洋。河田支走女招待。想说说还没对人说过的过去,他心里老等着向傻辅倾吐的机会。他说了这样一个故事。他一直保持独身有一番与众不同的苦心。在柏林,那简直可以演一出大戏了。回国前不久,他故意往一个连他自己也看着下流的娼妓身上扔钱,掩着鼻子和她同居,他给父亲寄出信希望同意自己结婚。前辈河田弥一郎正好趋业务上的事,去了趟德国实地调查儿子女人的事。一见到那女人他吃了一惊。儿子说,不让我和她在一起就死给你看,把装在内侧口袋里的枪,拿出来给父亲照照面。女人当然也如此。亏得先辈弥一郎是个机敏行事的人。他用钱收买了这个纯情的“淤泥之莲”,牵着儿子的手,把他拖上了“秩父丸号”船,带回了日本。儿子在甲板上散步时,担心的父亲寸步不离左右。那眼睛老盯着儿子裤腰带看,万一儿子想跳海可以一把抓住。回到日本,儿子不管给他介绍什么女人一概不理。他忘不了德国的柯尔尼丽亚。桌子上老放着柯尔尼丽亚的照片。工作上他成了德国式冷酷勤奋的实于家,生活上他又扮演成纯德国式的梦想家。他一直扮演着,直到现在还是独身一人。河田尝尽了把自己打扮成自己看不起的人物的那种痛快的味道。浪漫主义及其梦想癖是他在德国发现的最愚塞的东西,可就像个旅行者心血来潮买东西一样,实际上他出于深谋远虑,买进来这种舞会用的不结实的纸帽子和纸口罩。诺贝柳斯流派的感情贞洁,内部世界的优越性,由其反面产生的实际生活干燥无味,非人性的意志力等等,他将这些东西轻松地玩于股掌之间,在学到 手的,决不用担心的思想影子下生活。恐怕河田的面神经痈,就是从这不断内心背叛中产生的吧。每次有人提亲,他就演出悲伤 的表情给人看。谁也不怀疑这时他的眼睛,追忆着柯尔尼丽亚的幻影。“看看我的这个部分。正好这眼眶边。”他用拿杯子的手指示着,“怎么样,看得出我的眼睛在追逐回忆吧。”“眼镜反光,可惜看不到那要紧的眼睛。”他赶忙脱下眼镜,眼珠朝上翻着让两人看,俊辅、悠一禁不住大笑起来。对柯尔尼丽亚他有两重回忆。河田先演回忆的角色来欺骗柯尔尼丽亚,接下来改换成自己对柯尔尼丽亚的回忆。以此来欺骗别人;为了制造关于自己的传说,柯尔尼丽亚必须存在。没爱过的女人,这个观念在他心里投影下一种虚像,这种存在与终生的联结,不弄些理由是不成的。她成为他可能出现的多样生活的总称,让渐渐超过他现实生活的否定力量权化了。现在河田自己也不信她是丑陋卑贱的,无路可走,只能把她想成漂亮的女人。后来,父亲死了,他想起来,把那张柯尔尼丽亚的下流爱好的照片给烧了。。。。。这故事让悠一感动了。与其说感动不如说那是让陶醉了。柯尔尼丽亚确实存在!如果添加些罗嗦咳注释的话,青年想起了镐木夫人,因“人不在”而变成世上最美丽的女人。。。。九点到了。河田弥一郎拉掉胸前的围兜,用果断的动作看看手表。俊辅微微颤抖了二下。不能想像老作家面对俗物会有自卑感。他感到那无底的无力感来源于悠一,这一点前面已经讲过了。“那么,”河田说,“今晚我去镰仓住。已经订好鸿风园旅馆了。”“是吗?”俊辅应了一声,不响了。悠一感到眼前木已成舟。要女人时那种兜圈子的殷勤做法,男人的场合老是用别的形式。异性爱中那种伴有无限曲折的快乐,男性之间不可能有。假如河田想要悠一的话,那么今晚就要悠一的肉,应该说是最合礼节的做法。这个“纳尔西斯”,眼前的两个男人:没有一点魅力的中年人和陷入老境的两个男人都忘记了所有的社会天职,只对他感兴趣;不牵涉他任何精神上的问题,只把他的肉体捧为至高无上的;这种场合与女人感到的性感战栗完全是两码事;有什么从自己身体上分出独立的肉体,井赞叹着“我的第二个肉体”,精神蹂躏、亵渎第一个肉体,并缠绕上受赞叹的第二个肉体,渐渐保持住平衡,于是出现世界上罕见的快乐。“我说什么都是直来宜去的,不高兴了请原谅。悠一君不是真的令甥吧?”“真的吗?当然不是真的外甥。可是,有真正的朋友,也就有真正的外甥不是吗7”——这就是俊辅作家的诚实的回答。“再想问一个问题,先生和悠一君只不过是朋友呢,还是 。。。。”“情人吗?你想问的吧。你哇,我还是能恋爱的年纪吗?”两人几乎同时,瞥见青年美丽的睫毛,他正把叠好的围兜拿在一只手上,眼望别处抽着烟,盘腿坐着。什么时候,悠一的那姿态里又多了一种放荡不羁的美。“问了这些我就放心了。”——河田故意不看悠一说。就像在这话底下用浓铅笔粗租画了一条线似的,脸颊上闪过一道痉挛。“那么,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今天听了许多教诲,十分愉快。今后每月至少一次,想还是咱们三人秘密会合一次。我再找找看;有没有更好的地方。毕竟‘鲁顿’店里碰到的家伙们,话不投机,终于没有这样痛痛快快说的机会。柏林此道的酒吧,集中的全是一流的贵族、实业家、诗人、小说家、演员等人呢。”——只有他这样排列顺序吧。也就是说,在这种无意识的排列中,相当直率地表露出德国流的市民教养,他自己不信的那种单纯的演技。饭馆门前的幽暗里,并不宽敞的坡道上停着两辆车。一辆是河田的“卡迫拉克”62。还有一辆是叫来的包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