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摄去,至少停止那以外部分,现在的“生”,甚至于放弃。我们的另一个“生”活着。然而,这另一个“生”要活下去所花费的内在的时间,是已经被计量被解放的东西。这就是我们称之为“样式”的东西。一个作品强迫人们惊异有多少,它决定其后改变人生看法的东西就有多少;于是,我们先是无意识通过样式感到惊异,尔后的变化也就不过是通过样式的影响了。可是,人生经验与人生的影响往往是缺乏样式的。自然派们声称:艺术作品始人们穿上“样式”,所谓提供现成的制服,俊辅对这一理论不敢苟同。样式是随艺术诞生的宿命。所谓不同作品的内在经验和人生经验,不能根据它有没有样式,而把它们当成不同次元的东西。人生经验中,有推一的一种与作品内在经验最相近的东西。要问那是什么,那就是死所给予的感动。我们不能经历死。可是,那份感动却是常常经历的。对死者的怀念、家属的死、所爱人的死,我们都有所经历。也就是说,所谓死是生的惟一样式。艺术作品的感动让我们有如此强烈生的意识9难道不就是因为那是死的感动吗?傻辅那东方式的梦想往往倾向于死。在东洋,“死”的生动逼真要数倍于“生”。俊辅认为艺术是一种力:把浓缩的死当做生,使人接触到先人经验的一种惟一的力量。内在的存在是生,客观的存在是死或者只有虚无,这存在的两重性,让艺术作品无限接近自然之美。他确信,艺术作品与自然相同,也没有具备“精神”,更何况“思想”呢。以精神之不存在证明精神,以思想之不存在证明思想,以生之不存在证明生。只有这样才是艺术作品背反论的使命,进而具有美的使命的性格。那么,创造的作用难道只不过是自然创造力的模仿吗?对于这个问题,俊辅已准备好了辛辣的回答。自然是天生的,而非创造出来的。创造有一种为了让人杯疑自然是自己所生的作用。他的回答是,因为创造就是自然的方法。是啊。俊辅成了方法的化身。他在悠一身上所期待的是:将这美青年自然的青春,作为艺术品来提炼;将青春的一切弱点改变为死一般强大,把他波及到周围的各种力,变化自然力般的破坏力9变成不含人味的无机物质的力。悠一的存在宛若制作中的作品一样,昼夜不离老作家的心。最近,即使是电话中,一天不听到他那年轻人特有的清朗声音,傻辅就会一整天闷闷不乐。悠一黄金般凝重、充满光明的声音,拾似云间漏出一条光束,注入这老朽灵魂中荒芜的土地g照完了杂草问荒凉的石头,让那里成为温柔富贵之乡。“鲁顿”是他和悠一经常联络的地方,俊辅依旧装扮成“此道中人”。他已弄清了他们的黑话,还精通他们眼风中微妙的意思。一次意想不到的小小“罗曼史”让他快活起来。一个满脸阴气的年轻人向这丑陋的老人挑明了自己对老人的恋情。他的异常中,有什么更异常的倾向,说他只对60岁以上的老人感到恋爱的冲动。傻辅带着此道中的少年们到处转悠,老是在咖啡馆、西菜馆里出现。俊辅觉得,从少年到成人的迁移过程中,微妙的年龄推移就像夕阳西下的天空,一刻不停地变换着色调。成人阶段是美丽的日落。18岁到25岁,被爱者的美微妙地改变了身影。晚霞最初的预兆,是云披上彩衣都化作果实般鲜嫩嫩的时刻,它象征18岁到20岁时候的少年:那两颊的徘红,颈项的柔软,领圈上刚剃过头那么新鲜的青色,与少女相像的嘴唇。不久9晚霞达到了高潮,那时云五彩缤纷地燃烧着,天空浮起欣喜若狂的表情;这时刻意味着20岁到23岁之间,青春鲜花怒放的年龄。这时,你会看到:脸型渐渐威猛,两颊绷紧,嘴角边渐渐显露出男性的意志;然而9脸颊上还残留着燃烧羞愧的颜色,眉毛流线形的温柔,这一切组成少年多愁善感一瞬间的美貌。最后,云燃烧殆尽,带着一种严肃的神情,落日用劲甩着烧残的火的头发,渐渐西沉;那眼睛里尚存纯洁的闪光,两颊上富有男性悲剧性意志的严峻,这时刻尽力表现出二十四五岁青年的美。俊辅老实地承认围绕在身边那些少年的美,可没有一个人能勾起他肉欲的爱情;让不爱的女人围着的悠一,他的心境可想而知了,老作家想着。可也不能说一点肉欲都没有,只要每次想到悠一的时候,老作家的心里便会有什么欣喜在拨动。他晕晕乎乎地念叨着不在场的悠一。于是少年们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回忆的悲欢情绪。俊辅问,哪个少年和悠一有关系9回答是最多不超过两三次便被他甩了。悠一打来了电话,问明天想有事商量行不行。那时,俊辅正 受着冬天第一次神经痛的煎熬,一接这个电话,病竞突然全好了。第二天,真是个令人舒畅的10月“小阳春”的天气。俊辅坐在大客厅的向阳处,读了一会儿《恰尔德·哈洛依德》。拜伦老让俊辅发笑。其间来了四五个人。不一会儿,女佣跑来通报“悠一来访”。他做出律师接受棘手案件时那副哭丧的脸,找了些理由, 匆匆打发了客人。在场的客人大概谁也想像不到:俊辅焦急着要去会的“重大”客人,是个学生身份的,还是个什么才能也说不 上来的青年。书房里一张放在凸窗前的两用长沙发上,一溜排开五个琉球 染布做的靠垫。窗三面围着的装饰架上,杂乱地放着收集来的陶器,一个小格子里有一尊精美古朴的陶佣。这收集的藏品看不出任何秩序和系列,那是因为这些东西全是继承下来的。悠一穿着铺木夫人给订做的西装站在凸窗前,透过窗子,初冬白开水般的阳光,将那一头漆黑的卷发照亮了。他觉得这屋于 里没有季节的花,看不到有什么活泛的东西,只有黑大理石的窿钟,阴郁地运动着时针。美青年把手伸到桌上那本旧皮封面的原版书。麦克米兰版的贝塔全集。《米塞雷尼亚斯·斯特迪斯》的篇《皮卡鲁迪的阿波罗》里,到处都是俊辅打着的横线。那书穷边堆放着旧的上下卷本的《极乐净土要集》和大开面的《奥布莱 ·比亚获莱》画册。俊辅看清站起来迎接他的悠一时,老艺术家几乎在发抖了。他感到自己的心里确实爱上了这个美育年。在“鲁顿”的演技,什么时候蒙骗了俊辅自己呢(就像感到悠一让自己演技蒙骗,渐渐 地爱上女人似的)?不该有的错觉怎么会如此强烈?他稍稍眨了眨眼。在悠一的身边坐下马上说话,给人一种稍显唐突的感觉。昨天为止他一直让神经痛苦恼着,气候的关系吧,今天不疼了。他说,这右膝简直像挂了个晴雨表似的,下雪的天, 一大早就会知道了。青年很难接碴儿,老作家又夸起他的西装来。一听到是镐木夫人送的,他就说:“哼,那女人以前敲走了我三万元。算了吧,给你做了件西装, 我的账尾也合上了。下次奖励奖励她,给她接个吻吧。”他说话时老不会忘记朝“人生”吐唾沫的习惯,这一直是医治悠一对长久人生所抱恐惧感的最好的医药。 .“说说看,有什么事?”“是康子的事。”“听说她怀孕了?。。。。”“恩,就是。。。”青年停了停,“所以来同您商量嘛。”“说要打掉孩子?”——提了个确定的问题,他把眼看定悠一。“怎么回事,又来啦?我已经问过精神科医生,像你这样的倾向,会不会遗传还不知道呢。没必要这样害怕嘛。”悠一没做声。想堕胎的真正理由,连他自己还没琢磨透呢。妻子真要孩子的话,也许他不会想到这上面去吧。但他知道了妻子盼望的是另一码事,于是恐怖感促成了他现在的动机。悠一想从这恐怖中解放自己。因此,首先想解放妻子。怀胎、生产,是一 种束缚呀。那就再也谈不上什么解放了。。。。。青年有些愤怒了:“不是这么回事,不是为那个呀!”“那为什么?”——俊辅冷静得像个医生。“为了康子的幸福,我觉得这样做好。”“你说些什么呀。”——老作家脸往后一仰,笑出声来:“说什么康子的幸福?说什么女人的幸相?你这家伙根本不爱女人,难道你以为你有考虑女人幸福的资格吗?”“所以说嘛。所以说必须要打胎.这样两人都没有羁绊。康子 要分手,什么时候都行了嘛。这结果能让那丫头幸福的。”“你的这份感情呐,是同情吗?慈悲心吗?还是利己主义?胆小呢?还是愚蠢?我简直想不到会从你嘴里听到这样俗气的话2”老人粗鲁地激动起来,手比平时抖得更厉害,两手不安地揉搓起来。几乎失去脂肪的手,搓起来像是擦着满掌灰尘,发出查”的声音。他心情烦躁地将手边的《极乐净土要集》胡乱地打开又合上。“我说的你已经全忘了吧。我对你这么说的吧,不把女人想成物质的不行,决不能承认女人的精神。我就此失败了。真没想到你竞和我栽同样的跟头。不爱女人的你2你应该有这样的思想准备才结婚的吧。说什么女人的幸福全是扯淡!你移情了吗?别开玩笑。你怎么会对烧火棍产生感情的呢?不是把对方想成芦柴棒你才能同她结婚的吗7对p巴,阿悠J”——这位精神上的父亲,认真地盯着美丽的儿子。他老眼昏花,拼命要看清东西时,眼角会刻上说不清楚的凄楚的皱纹。“你不能害怕人生。你必须相信,痛苦、不幸决不会来。什么责任、义务统统不负担,那才是美的道德呢。美呀,对于自己无法预测的影响,没有一点负责的空闲。美呀,考感什么幸福,汉那么多时间。何况是他人的幸福。。。真的,美只让为它痛苦得死去的人具有幸福的力量。”“我懂了先生反对堕胎的理由了。这样解决,康子的痛苦还不够是吧。要遇到她想分手也分不了手的地步,所以要个孩子好,是吧。可我觉得康子已经够苦的了。康子是我的妻子。五十万元我还你。”“你又自相矛盾了不成。说康于是你的妻子,可又拼命想法让她和你快分手,这又怎么解释呢?你害怕未来。你想逃避。你害怕一生在旁边看着康子痛苦。”怎么解决呢?我现在痛苦着呢。我一点都不幸福。”“你觉得你有罪吗?所以你才让后悔折磨着,这算什么事。阿悠,你睁开你锐利的眼睛,你是绝对无辜的,不是凭欲望行动的。罪恶是欲望的调味料呀。你呀就尝了点调味料,脸就酸成这样了 和康子分手,你想能成什么呢?”“我想自由。说句真话,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按 先生说的去做。一想到自己是个没有意志的人,我可真寂寞呀1”这平庸而天真的独白,终于进发出切实的呐喊。青年说:“我想做的,我想成为现实的存在。”俊辅侧耳倾听着。他觉得这是第一次听到自己作品发出的哀 叹之声。悠一阴郁地又添了一句:“我让秘密搞得筋疲力尽了。”。。。俊辅的作品第一次开口了。那青年激越的美丽声音里,俊辅觉得像个制作大铜钟的人,筋疲力尽地哺喃咕咕,听着隽刻完成的名钟的旋律。悠一真切的孩子气十足的愤愤不平,让俊辅微笑起来。那已经不是他作品的声音了。“我呀,让人说漂亮,漂亮,其实一点都不快活。倒是让大家叫做有趣可爱的阿悠,要开心得多。”“可是呢,”——俊辅的口气多少恢复了些平静。“你的那种族像是有一种不能成为现实存在的命运。与此相对,仅限于艺术方面来说,你的种族将成为抗击现实的勇敢敌手。此道上的人们,像是天生担负着‘表现’的天职。我老是这么想着。表现这种行为, 是跨越现实,给现实以致命一击,打垮现实的行为。这样做了。于 是表现老是成为现实的遗产继承人。现实这玩意儿,让它所推动的东西反过来推动它,让它所统治的东西反过来统治它。譬如,推动现实,统治现实最直截了当的现实扭当者,那就是‘民众’。可是一旦成为表现,那就是很难推动的东西了。绝对难以推动。这个担当者就是‘艺术家’。他们可以仅用表现给现实以现实性的东西,现实感不在现实中,只存在于表现中,现实比表现可要抽象得多。现实世界里,人、男、女、恋人、家庭等等混居在一起。表现的世界里与此正相反,人性、男子气、女人味,与恋人相称的恋人,把家庭当做家庭模样,等等都是其代表。表现抓出现实的核心,现实则连脚都抓不住。表现像蜻蜓点水,接着水面飞来飞去,有时还在水面上产卵。它的幼虫为了飞上蓝天,在水中长大, 精通水中的秘密,可它们看不起水中的世界。只有这个才是你们种族的使命。你什么时候像是对我说过你烦透了多数决定的原理吧。现在我可不相信你有这烦恼。互相爱慕的男和女,总有什么地方有其独创的东西。近代社会里,本能占恋爱动机的部分越来越稀薄。只有习惯和模仿渗入第一次的冲动中,你知道模仿什么吗?模仿浅薄的艺术。许多青年男女再愚蠢,也确信只有艺术所描绘的恋爱才是真正的恋爱。自己这一对的恋爱只不过是它拙劣的模仿而已。最近,我看了此道中的一个男性舞蹈演员的浪漫芭蕾舞。他演情人角色,出色地细致人微地表现了恋爱时男性的情绪,,没有人能超过他。可他相恋的决不是眼前那美丽的舞伴。他恋着一个演小角色、只在舞台上跑跑龙套的少年,他的学生。他 的演技让观众如痴如醉,全是人工的东西,完全是因为他对舞伴不抱任何欲望的关系。然而对蒙在鼓里的青年男女观众来说,他演出的恋情,也许是世上恋爱的典不仅让俊辅的长篇大论搞昏了头,而且年轻的悠一自己也常常在重大问题前裹足不前;他想到要离家出走,可又让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拖住了后腿。康子无论如何也盼望着有孩子。母亲也热切盼望着看见孙子。 康子的娘家人更不用说了。而且俊辅也希望如此!即使悠一认为‘ 堕胎是为了康子幸福的重要行为,看来第一就难以说服康子。妊 娠反应再怎么厉害,也只会使她变得越来越强,越来越执着。敌人、朋友的欢呼雀跃中,悠一跑向不幸,他让步伐更杂乱,弄得头昏眼花。他夸张地把自己比做能看见未来的预言家,他让那不幸弄得郁郁寡欢。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去了“鲁顿”拼命喝酒。他夸张自己的孤独,抱着残忍的情绪,他和一个毫无魅力的少年一起去旅馆。他一副醉相,往还没脱上衣的少年脖子里灌威士忌。少年把这当开玩笑,强做出笑脸;看着少年那副卑躬的表情,悠一更加忧郁了。少年的袜子上有个很大的破洞,又让悠一平添了几分忧郁。他醉成一滩呢,手也动弹不了唾过去了。半夜里,他自己发出的大声音惊醒。梦里,他杀了俊辅。悠一在恐惧和黑暗中,看着自己捏着冷汗的手。第十一章 完第十二章 Gay Party苦恼缠身、优柔寡断终于让悠一什么也没做地过到了圣诞节,老早就过了堕胎的时期。一天,他还受着忧郁折磨的一天,和镐木夫人接了吻,这个吻让那女人一下年轻了10岁。夫人间:“圣诞节准备在哪儿过?”“圣诞之夜,不孝敬孝敬老婆那也太那个了。”啊呀,我丈夫和我一次也没有一起过过圣诞节呀。今年你也来个夫妇各自玩各自的怎么样阿?”接了一次吻,悠一反而对夫人有节制的举动很有好感。普通女人,从那一瞬间起,就开始了没完没了地恋人式纠缠;夫人的爱情却从这一刻起变得稳重而且有节制,那是因为她已经从多日的心神不定中摆脱出来的关系。悠一觉得,自己让她鲜为人知的本质的一面恋上了,他感到更可怕。悠一其实已经有了圣诞节的约定。他应进去参加在大肌一家:高级住宅里开的“Gay Party”。”“盖(Gay)”在美国英语樱中是:“男色爱好者”的意思。大矾那栋房子的原主人,因财产税的关系,即使不卖掉房子:也无法继续维持下去了,于是,一个叫“贾基”的人通过过去的:熟人关系把它借下来了。房子原主人是一家造纸厂的厂长,他死:后,一家人就在东京借了间狭窄的房子栖身,每次他们去看自己租出去的房子,比自己现在住的大三倍,院子大十倍的房子;老是看到房里客人熙熙攘攘,人声鼎沸,觉得很奇怪。从大肌车站上出发的车,.要是在晚上,能看到那客厅里的灯光。有的从外地来东京的客人看着那情景说,看到老式房子里忽闪忽闪的灯光,可真叫人怀念哪。那房主的遗孀也大惑不解地说,那阔绰的生活是怎么回事?我一向不知道;有时转进去看看,就看到正要摆酒席的架势。总而言之,这房于从宽大的草坪可以望得到大矾海边,可里面究竞在干什么,没有人知道。“贾基”青年时代确实十分红火,没有和他匹敌的年轻人;最近才终于让悠一有可能与他年轻时代姻美了。可是时代不同了。“贾基”(叫是这样叫,他是个了不起的日本人)凭他的美貌,他奢华地周游了欧洲,这种豪举,当时连三井、三菱的高级职员都可望不可及。和英国人巴特隆有过数年交往后分手了。回到日本,“贾基”暂时在关西呆了一阵。当时的巴特隆是印度的富豪,围着这个讨厌女人的青年还有芦屋社交界的三个贵妇人。轻快、舒服的美青年,就像悠一对康子尽义务一般,对三个保护者轮番施行着义务。印度人胸部有病。“贾基”冷淡地对待这个感伤的大男人。二楼的室内阳台里,印度人躺在藤躺椅上,在自己生病的日子里,年轻的情人还照样在楼下邀集了许多同类,狂欢作乐;印度入把毯子拉到胸口,读着《圣经》,读着读着他哭起来。战争期间,“贾基”曾做过法兰西大使馆参事官的秘书。他常被人误认为间谍。他私生活神出鬼没,让人们误解为公务行动。战后,“贾基”很早就弄到了大矾的房子,他把那房子让面熟的外国人住,发挥了他的经营才能。就是现在他还是很美。就像女人没有胡须,他也没有年龄。更兼“盖”社会崇拜阳物。对“贾基”的无穷生活力,从不吝惜赞叹和敬意。那天傍晚,悠一去了“鲁顿”。他稍感疲倦。比平时略嫌发青的两颊,反而在他轮廓清晰的脸上,平添了一层让人怜惜的味道。阿英说:“阿悠,你今天眼睛湿润润的,好动人哟。”悠一心想:“大概是像轮船一副看海看累了的眼睛吧。” ,从一开始,悠一就隐瞒了成家的事。这隐瞒的事也会成为意想不到吃旁醋的原因,他眺望着窗外年底街上的沸沸扬扬,想着今天,想着最近让他不安的日日夜夜。和新婚时一样,悠一又开始害怕起黑夜来。怀孕的康子更需要缠绵的爱情,像看护般没有疏漏的爱情。于是,悠一不得不又去想起以前想过一次的话:“自己简直是无报酬的妓女”。“我呀,便宜。我是献身的玩具。”他甘愿把自己想成贱货。“康子那么便宜地就买去了男人的意志,让她稍微忍受些不幸也是应该的。即使这样,我还是像个狡猾的女佣人,这不是对我自己的不忠实吗?”事实上,躺在妻子身边的肉体,要比悠一躺在所爱少年身边的肉体,低贱得多;这种价值的倒错,把人们眼里十分般配的美丽夫妇婚姻生活的实质,引导到随时可以有的某种冷冰冰的卖笑关系,无报酬的卖淫关系上了。这静静的、瞒过世人耳目的缓慢作用的病毒,毫不间断地腐蚀着悠一;最后谁能保证他在“过家家”的小圈子外,“娃娃夫妻”关系的圈子以外,不再受到病毒侵害呢?譬如,以前他在“盖”的社会里,一直忠实于自己的理想,他只和比自己年纪小的而又喜欢的少年“结亲”。这种忠实不用说正与康子闺房里的不忠实形成对照。本来,悠一是作为忠实于自己的形象出现在那个社会里的。可另一方面,他的软弱和俊辅奇怪的意志强化了悠一对自己的不忠实。俊辅把这个称为美所牵引的艺术的的宿命。悠一那张脸,让外国人看见,十有八九要动心的。悠一讨厌外国人,于是他一概拒绝。一个外国人发作起来,打碎了“鲁顿”二楼窗上的一块玻璃,一个人陷人了忧郁症,无缘无故地把与他同居的少年手腕扭伤。把赚外国人钱视为目的的家伙们,在这一点上,对悠一很尊敬。他们对不侵犯自己生活的光着脚跑过来的人,抱着一种被虐待的敬意和亲密的感情。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对自己生活食粮没有一天不梦想着复仇。话说回来,悠一体贴人的性格,使他努力在回绝别人时不让对方感到没趣。每当悠一看到这希望得到他的可怜存在时,连他自己都会觉得那眼光和看着可怜的妻子时的眼光是一样的。怜悯和同情的动机,允许对人混杂着轻蔑感的献身,在这献身之中,会缓缓滋生出一种无忧无虑卖弄风情的感觉。访问孤儿院老妇人母性的体贴中,似乎也能让人看到老年无所用心的卖弄风情的姿态。。。。一辆高级车,穿过熙熙攘摄的大街,来到“鲁顿”前停下。另一辆跟着它停下。“奥亚西斯”的阿君,转了一圈他得意的“皮尔艾特”,对进来的三个外国人,抛去他拿手的招人爱的眼风。去“贾基”聚会的,包括外国人在内,以悠一为中心共有十个人。三个外国人看到悠一,眼睛里微微露出期待和焦虑的神色。今晚,在“贾基”家,谁和他能一起上床呢?十人分乘了两辆车。“卢蒂”从车窗里递进礼物,嘱咐带给“贾基”。那是用格树叶装饰的一缸香摈酒。 到大矾有两小时不到的行程。车子一前一后,走完了京滨第二国道。然后在旧东海道的高速公·路上飞驰。少年们在车内喧闹着,一个机灵的少年抱着个空旅行包,准备放回家时肯定能弄到的钱。悠一没有坐在外国人旁边。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金发青年,贪婪地盯着反光镜。那里面反射出悠一的面孔。一片璀璨的星空。青磁色冬夜的天空里,冻凝住的无数雪片般的星星眨着眼睛。车内开了暖气很暖和。悠一从旁边那位曾和他有一次关系的罗索少年口中,听到副驾驶席上那金发男人的事:那家伙刚来日本时,也不知从哪听来的,快乐绝顶时,老是叫:“天国、天国”,对手听了都哈哈大笑。这个不怎么样的小故事,惹得悠一前仰后台地笑起来。恰好这时他的眼睛和那反光镜里的眼睛碰在一起,那人挤眉弄眼,把薄薄的嘴唇凑上镜面接吻。悠一吃了一惊。镜面上模模糊糊出现了个唇印,桃红色的。车到时已经是晚上9点了。车调头的时候,可以看到已经有三辆高级轿车停着了。跑来跑去的人影在传出音乐声的窗子上晃动。风吹过来很冷,下来的少年们,刚剃过头,赶忙把头缩进蓝色的领子里。“贾基”到大门口来迎接新客人。客人抱着悠一送给他的冬天蔷薇花束,花束贴着他的脸,他伸出戴着大猫眼钻石戒指的手,相当帅气地和外国人握手。他醉得很厉害了。于是大家连白天在家里卖咸菜的少年在内也一起说起“洋径滨”英语,“圣诞快乐。”于是少年们都仿佛置身于外国一样,此道中不少少年,伴着“情人”出过国。报纸上也曾刊出过大标题的美谈“跨国界的侠义心——家用留学生”。可见其事之一斑。连着大门的大客厅,除了中间圣诞树上点着蜡烛灯以外,没有其他灯光。舞曲从挂在树上的扩音器里传出。大客厅里先到的二十个客人合着曲子跳着舞。实际上,这一晚,在伯利垣,无垢的婴儿从原无罪的母胎里降生了。这里舞着的男人们;像“义士”约瑟夫那样,庆祝着“降诞祭”。也就是对今夜降生的婴儿,他们庆贺自己不负法律责任。男人们跳着舞,这不寻常的玩笑,让跳着舞的人们脸上浮起微笑:他们自己不是被什么强迫着跳着,而是因单纯的玩笑驱使这样跳着。那微笑是反抗意味的微笑。他们跳着笑着,抹杀魂灵般地笑着。街上舞厅里,相好的男女们舞着,他们的舞姿里,能见到流露出冲动的自由;男人与56人拽着胳膊跳舞的姿势,总让人感到被冲动强迫的灰暗的束缚。为什么男人们非得出于无奈做出互相爱慕的样子呢?因为这种爱,如果不赶快向冲动添加些宿命的灰暗意味,那么爱就不能成立。。。舞曲变成快节奏的伦巴。他们跳得快起来,淫荡起来。为了做出自己简直就像让音乐强迫着的样子,有两个人嘴对着嘴,拼命旋转直到倒下。先来的阿英,让一个肥胖的小个儿外国男人搂在臂弯里,朝悠一递了个眼风。少年半是张嘴笑着,半是紧锁着眉。这肥胖的舞伴,边舞边喋喋不休咬着少年耳朵,眉笔描过的胡子,把少年的两颊给弄脏了。这时,悠一看到了他最初描绘的观念的归宿。更确切地说,看到了那观念不留余地实现了,具体化了。阿英的嘴唇和牙齿依然很美,被弄脏的两颊,不用说也是有些爱的感觉,但是,那份“美”中,再也看不见一点点抽象性。他的细腰,在那毛茸茸的手下波动着,悠一没有任何感觉地移开了眼。一伙人围着深处暖炉躺在长椅子和地板上,酩酊大醉,活像一堆被人爱抚着的肉块,轻轻漏出墒咕声和愉笑声。猛然一看,仿佛一大块幽暗的珊瑚礁。看看又不像。至少有七八个男人,身体的某个部位互相贴着,连在一起。两个人搂着肩膀,他们的背任由另一个男人抚摸着;下一个人把自己的腿搁在旁边人的大腿上,自己的左手摸着左面旁边一个人的胸脯。那里像傍晚的朦胧雾霭,回荡着低低的、甜甜的私语,还有摇摇晃晃的爱抚。脚下的地毯上坐着个严谨的绅士,衬衫袖子的纯金纽扣从外衣袖口露出;他眼前的地板上,一个少年让三个男人抚摸着,少年脱下袜子的一只脚上,绅士把脸一直贴着,亲吻着。少年脚底心被嘴触到痒痒地忽地发出尖叫,他向后仰时身体的动摇,波及到了所有人。其他人没什么动静,像住在海底般沉默着。“贾基”走过来,递给悠一一杯鸡尾酒。“热闹的聚会,你知道我有多么高兴吗?”连说话都拿腔拿调地装年轻。这个繁忙的主人说,“嘿,阿悠,今晚来了个人,说非耍见你一面。是我的老朋友。可别冷冰冰地待他哟。他叫‘波普’,是花名。”——说着,他往大门口看去,眼睛里闪着光:“瞧那边,他来了。”一个神气十足的绅土,出现在幽暗的大门口。只看得清他拨弄上装纽扣的一只手白花花的。他踏着上一下发条走一步似的所谓“人工”步子,走近“贾基”和悠一。跳舞的一对擦过他身边,他哭丧着脸,转过去。“这位是通称的‘波普’先生,这位是阿悠。”“贾基”介绍完,“波普”向悠一伸出白白的手。“哟,你好呀。”悠一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让不愉快光泽包裹的脸。他,是镐木伯爵。第十二章 完第十三章 私通“波普”是镐木信孝的奇特爱称,他以前很喜欢阿历克桑达,波普的诗歌,就把“波普”作为自己玩耍时的名字,慢慢地不知来由的人们也能叫顺口了。信孝和“贸基”是老朋友。十几年前,两人在神户的“东方宾馆”相遇。在一起住过两三次。在这种聚合上,遇上什么意想不到的人,悠一已经练就了一套处事不惊的本领。这个社会将外部社会的秩序解体,将外部社会的A、B、C给胡乱拆散,再重新排列组合,如排列成C、X、M、Q、A等等,这个社会招这种能力当成拿手好戏。可是,镐木前伯爵的换装,着实让悠一感到意外,他迟迟没有去接“波普”伸出的手,实际上信孝的吃惊胜过悠一。 他用醉汉目不转睛盯住一样东西看的视线,紧紧盯着美青年说:“是你!是你呀!”又回头对“贾基”说:“你看我呀,多年的直感不灵验,这个人可是第一次。首先,这样年轻就有太太.第一次是在他结婚典礼上看到他的呀。那悠 一 君原来就是赫赫有名的阿悠哇!”“你说阿悠有太太?”“贾基”做了个优美的像外国人那样的“昏撅”动作,“嘿——,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哇。”就这样,悠一的一个秘密痛痛快快地泄露了。不出十天,他有妻子的消息会一丝不漏的传到这社会的各个角落了吧。自己住在两个世界,什么时候互相的秘密一个一个冲突起来,他对那稳稳的速度,抱着恐惧感。他鼓起勇气,回望了一眼钢木前伯爵,想得到一种逃出恐惧的依靠。那心神不定渴望的视线,老是依靠在探求美丽同类的探究欲之上。就像衣服上的污点,怎么探也擦不掉似的,信孝的风度上漂荡着某种令人讨厌的东西;那说不清的不愉快的柔弱和厚颜无耻的混淆,拼命挤出来的尖利说话声,按什么完整计划而施行的自然模样,这一切,都是同类的印记和假面具式的努力。悠一留在记忆里的所有片断的印象,忽然找到了一定的脉络,’成了一个确定的典型。这个社会独特的两个作用,解体作用和收敛作用,以后可以十全十美地发挥出来了。镐木信孝就像在逃犯人做整容手术一样,在他一直对外的脸下边,巧妙地藏着一张鲜为人知的肖像画。贵族自有一番韬晦的功夫。隐藏恶德的趣味在施行恶德的趣味之前,说信孝找到了贵族式的幸福也未尝不可。信孝推着悠一的背。“贾基”把两人带到空着的长椅子上。五个穿着白制服的少年,在人群中穿梭来往,搬来装洋酒的杯子和面包吐司的盘子。这五个人都是:“贾基”的“宠妾”。真奇怪,这五个人都有某一部分和“贾基”有些相像,看上去好似五兄弟。一人是“贾基”的眼睛,一人是鼻,一人是唇,一人是背影,一个人是额头。把他们组合起来,一幅“贾基”年轻时候的画像,无与伦比地出现了。那幅画像在壁炉架上,由别人送来的花、桂树叶、一对蜡烛护卫着,华丽的镜框围着;水彩色有些灰暗,看上去富有性感的橄榄色裸体像浮现在画面上。这是“贾基”19岁的那年春天,溺爱他的英国人,以他为模特儿,亲手画的;这年轻的“巴格斯”像上,他恶作剧般地笑着,右手高举着一个香摈酒的酒杯。额头上缠绕着长春藤,赤裸的颈子上,松松地套了根绿色的领带,坐在桌子上,左臂用力紧紧压住仅遮盖到腰的白桌布,像一枝桨压着白色的波浪,撑起醉醺醺黄金船体般身体的重量。这时舞曲变成了“桑巴,”跳舞的人们退至墙壁,往上去的楼梯盖着的葡萄酒色天鹅绒帷幕让灯光照亮。推幕激烈地摇晃起来;一个半裸的少年,打扮成西班牙舞女的样子出现了,他是个十八九岁妖治的纫长身子蜂腰的少年。猩红色的头巾扎着头发,金丝编织的猩红色乳罩,遮盖了他的胸。他跳着舞。那清别的肉感,与女人肉体的幽暗阴柔不同,它是由简洁的线条,充满光泽的柔淘构成的,看得人抨然心动。少年跳着舞,脸朝后仰;又恢复过来的时候朝着悠一清清楚楚地送了个秋波。悠一挤了挤眼呼应他。于是,默契达成了。这个眼色,没逃过信孝的眼睛。刚才第一次把“阿悠”与悠一对上号,他的心所包容的整个世界就全给悠一占住了。顾虑自己在社会上的形象,“波普”从未去过银座边上那个店。最近耳朵里老刮进“阿悠”的各字,“波普”想像那不过是此道中常见的美少年,多少带有些挣挣铁骨味的少年罢了。一半是为了好奇心,他托“贾基”给他介绍。没曾想那人竟是悠一。 镐木信孝可是个诱惑的天才。43岁的今天,还到处结识少年,那数字,不管怎么数也不下千人。吸引他的究竞是什么呢?美不能勾起他“渔色”的欲望。倒是恐怖、战栗俘虏了他。此道中的快乐,到哪里都纠缠着一种甘美的不调和,正如西鹤所吟咏的风情那样:“男子相耍在花问,宛如相伴狼人眠。”信孝老是要寻求新的战栗。如此说来,只有新的东西才能让他战栗起来。他不记得自己把美做过精密比较与品味。他决不把眼前所爱的人,他的容姿与以往喜欢过的人做比较。就像一条光线=样,欲念在某一时间、某一空间照射出来。这时的信孝感到:我们所定的生的延续以外,有某种新鲜的裂痕,正如引诱自杀者的断崖一般,他难以抗拒那裂痕的诱惑。“这家伙危险。”他心里暗暗说,“今天以前,在我心目中,悠一只是个溺爱妻子的年轻丈夫。他只被人看做拂晓在世间寻常街道上专心致志朝前跑的年轻奔马,看到他,谁都会觉得心里安稳。即使鲁莽,也从不会去想把这匹奔马引入到自己的小路上来。可刚才,突如其来的发现,悠一已经在小路上了,我的心震撼了。这是危险的闪电。我可是碰到过的。以前,刚开始看到进人此道的年轻人时,相同的闪电照亮过我的心。我真地被迷住了。被迷上。之前,我知道有预感。那以后二十年,我今天才第一次看到相同强度的闪电。和这闪电比较起来,在其他一千人身上感到的闪电,可以断言那只是香火一类的东西了。第一次心跳,第一次战栗、来决一胜负吧。无论如何我得尽早和这个青年上床。”可是,对爱的观察技术,长期以来,他的视线里已具有了透视力,他的语言中潜藏读取对方心思的本领。看到悠一的那一晚起,信孝已看透了侵犯这无与伦比美貌青年的精神毒素。“啊——,这青年已经只对自己的美服软。他的弱点就是美貌。他意识到了美的力量,他的背上残留着树叶的痕迹。盯住这一点。形 信孝站起身,去找在阳台上醒酒的“贾基”。正在这空档,同车来的金发年轻外国人和另一个上了点年纪功外国人争相跑过来邀悠一跳舞。信孝招了招手,“贾基”立刻跑进来。冷空气吹到了信孝的邻子上“有什么话要说吗?”“恩。”“贾基”陪过去的朋友到“中二楼”的酒吧,那里看得到海。 窗角的墙边放着落地台灯,在银座酒店邂逅的结实的招待,挽起袖子充当酒吧侍者。左边可以望见远远海角上一闪一亮的灯塔。院子里枯树枝拥向星空和海景。窗子上冷暖空气夹击,充满雾气,刚擦去又罩上了。两人开玩笑地要了女人喝的鸡尾酒汽水饮料。“怎么样?很不错吧。”“真是漂亮的孩子。只有那孩于实在没见到过呀。”“老外也都很吃惊哟。可还没有谁能拿下他。像是特别讨厌老外。那孩子大概也弄了十个二十个人了吧,可全都是比他小的孩子呀。”“越是困难越有魅力呀。最近的孩子大多不拣对象呀。”“是嘛。那你就试试看嘛。总之,此道中的小伙子们都感到难对付,叫苦连天呢。‘波普’试试身手瞧瞧。”“我想先打听一下。”前伯爵把抓在右手指的鸡尾酒杯子换到左手,托在掌上端详着说。他看着什么的时候,有一种像被谁看着似的风骚劲儿。老是一个人演两个角儿,既是演员又是观众。“ol,…怎么说呢,那孩子有没有委身于自己不想要的人吧。这呀,说起来就是…ooo怎么说呢?他有没有完全委身于自己的美呢。给对方的爱情也好,欲望也好,只有一点点,不能单纯委身于自己的美吧,是这个理吧。……用你的话来说,那孩子只有那么大的器量,还没有那样多的经验吧。”“我所听说的呢。有太太的话,和太太睡觉那是凭着情面的吧。”信孝垂下眼睛,思索着老朋友这句话里的暗示。想事的时候,他也要装腔作势,让别人盯着他思索时的好模祥。爽快的“贾基”怂恿他,无论如何试试看,还趁着醉意,和信孝打赌,明天早晨lo点以前拿下的话,就把自己小指上那豪华的戒指给信孝;要是10点以前拿不下,那么“波普”就把镐木家收藏的室町时期描金画的砚盒输给他。那厚厚的描金画,从“贾基”去镐木家拜访起,他就一直垂涎三尺,却不可能到手。两人从中二楼下到了大客厅。不知什么时候,悠一已经和刚才那跳舞的少年一起跳上了。少年已经换上了西装,喉咙口打着个可爱的领结。信孝一下子意识到了自己的年龄。“盖”的地狱和女人的地狱在同;个地方。那就是所谓的“老”。信孝懂了,就是求上帝,也绝对不可能发生那个美青年爱上自己的奇迹。这样一想,他完全知道他的热情从一开始就是枉然的,那是无限接近于理想主义的热情。谁只要爱理想,那他一定也期待被理想所爱吧。悠一和少年才跳了半个曲子就停下了。两人消失在葡萄酒色的帐幕后。“波普”叹了口气说:“啊——完了,一起去二楼了。”楼上有三四个随时可以使用的小房间,里边随意地放着睡床躺椅。“一个两个你就当没看见吧,波普。那般年轻,不要紧。”“贾基”安慰着。他把眼睛转向一角的装饰柜,想着从信孝那里赢来的砚盒往哪儿搁。信孝在等着。一小时后悠一又出现了,可机会还是迟迟不来。夜深了。人们跳累了。可就像不断添柴的火维,总有几对换来换去地跳着。靠壁的小椅子上,“贾基”的一个“宠妄”露出天真烂漫的脸,打着瞌睡。一个外国人向“贾基”使了个眼色。宽容的主人笑着点点头。外国人轻轻抱起唾着的少年,把他搬到中二楼门里深处帐幕里放着的躺椅上。睡着的少年嘴唇轻轻地合开,长长睫毛掩映下的眼睛好奇地眨动着,悄悄盯着那倔强搬运手的胸脯。从衬衫安开的缝里,他看见了金色的胸毛,他觉得像是让一只巨大的黄蜂抱住了似的。信孝等待着机会。聚会的人们大多都是以前就认识的,过一夜绝不缺少话题。可信孝想着悠一。所有甜美的或者淫乱的想像苦恼着他。“波普”可是大有不在脸上表现出一丝紊乱感情的自信。悠一的眼睛这时停在新来的客人身上。那少年是清晨两点以后,和四五个外国人从横滨来的。他从镶拼式大衣领子上摘下红黑相间竖条纹的围巾。笑起来,整齐的牙齿洁白如玉。头发像小平头那样剃进去,那发型与饱满雕刻般的脸很相称。他不熟练地抽着烟,那夹香烟的手指上戴着个怪里怪气大写字母的纯金戒指。这野性十足少年的身上让入觉得有一种与悠一肉感上的沉稳优雅相呼应的东西。把悠一看成雕刻中逸品的话,那么这个少年身上有一种毛坯雕刻的味道。他身上有不少地方与悠一相像,简直像模仿制作出来的。“纳尔西斯”为了夸耀自己的无与伦比,有时也会喜欢毛坯的镜子。毛坯的镜子至少免去了嫉妒。新来的客人与先到的客人交欢起来。悠一和少年并排坐着。两人朝气蓬勃的眼光交织在一起,立刻达成了默契。可还当两人搀着手站起来的时候,一个外国人来请悠一跳舞。悠一没有拒绝。镐木信孝不能再让这个机会逃过了,他靠到少年身边请他跳舞。边跳边问:“你忘了我呀,阿亮?’“哪会忘了你呢,波普先生。”“你还记得以前听我的话没吃亏吧。”“波普先生的落落大方,我可是真佩服的呀。大家都让你的气度迷住了哟。”“好了别捡好听的说了。今天怎么样?”“没有异议。和你的话。”“马上就去呀!”“马上就去?。。。”少年眉心暗起来。“可。。。我。。。”“比上次多给一倍也可以。”’“喂,可现在不想;到早上还有的是时间嘛。”“说什么也得现在,过时不候哟。”“可刚才和人已经约好了呀。”“一分赚不到也算约好了吗?”“我呀,看到真正喜欢的对手,所有家产都用在他身上也心甘情愿的。”“全部家产,说大话吧。好了,给你三倍。再加上千元,凑足一万。然后再把它给你心上人不好吗?”“一万元?”少年的眼睛眨巴了好一会儿。“你对我有那么好的印象啊。”“很好啊。”少年故意虚张声势地大声说:“你喝醉了吧。波普先生,那故事说得太离谱了吧/“你也把自己看得太贱了。真可怜。再提高提高你的自尊心。来,先给你四千元,剩下的六千元干完了再给。” :少年让慢狐步舞的急性拍子催着,心里暗自盘算起来。四千元先到手,万一有个闪失,六千元拿不到,也决不是坏买卖。让悠一往后排,那时候他会怎样茫然。悠一在壁角处,抽着烟等那少年跳完。一只手的手指在墙上“笃笃”地敲着。信孝侧眼望着,他真想立刻扑上那青年鲜嫩水灵的身体,他睁大眼睛,瞪着让他产生冲动的美。舞跳完了。亮介想过去解释一下,悠一一点没注意,把烟一丢,转身就走。亮介跟上去,信孝跟在亮介的背后走到楼梯口,悠一温柔地把手搭在少年的肩膀上,渐渐地少年难以脱身了。来到二楼小屋门前,悠一刚打开门,信孝上前一把抓住少年的手。悠一惊奇地回过头。信孝、少年都没做声,他的眉眼让年轻轻的火气熏染了。“您要于什么?”“我和这孩子说好了的。”“不是和我先约好的吗?”“这孩子到我这里来有义务。”悠一歪着脑袋,想强迫自己笑一下。“能不说笑话吗?”“你认为是笑话,你问问这孩子,先上谁的床。”悠一把手搭在少年肩上。那肩膀颤抖着。·他想遮盖住自己的难为情,眼里像是带有些敌意地瞪着悠一,说话也变得很生硬:“可以嘛。完了后再来。”悠一举手要打他。信孝挡住了:“算了,别耍脾气了吧。我们慢慢谈谈吧。”信孝抱着悠一的肩膀进了小屋。阿亮想跟着进去,信孝“砰”地关上门。听得见少年的骂声。信孝迅速地将背后的锁搭上。他让悠一坐到靠窗的地板,给他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青年恋恋不舍地敲着门。不久又用脚踢门,总算安静了,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小屋子忠实于某种气氛。墙上挂着一幅印刷的画:淹没在牧草和花中,沐浴着月光睡去的艾德米温。开着不关的电暖炉。桌上的白兰地,车料的玻璃小瓶,电唱机;平时使用这屋子的外国人,只在聚会的晚上向来宾开放。信孝将十张唱片按顺序放好,打开了电唱机。十分镇定地倒了两杯白兰地。悠一忽地站起身想要出去。“波普”用深沉、温柔的眼睛,紧盯着青年,挡住了他。这眼神有一种异常的力量。悠一让一种不可理解的好奇心握住了,他又坐下了。“放心吧。我并不是想要那孩子。给那孩子些钱哄哄他,这才打扰了您呀。不这样做,没办法和你慢慢说话嘛。给钱怎么都可以的孩子用不着急。”老实的悠一,他的欲望从刚才要打那孩子起,一下子消退了。可在信孝面前,他没有承认的情绪。他像个被捕的年轻间谍似的沉默着。“说是有话嘛。,,”‘波普”接着说。“也不是什么郑重其事的话题。只想和你坐在一起好好谈谈。能听听吗?我呀,想起第一次见到你时候的事情。”如果一字不漏地记下铺木信孝那长长的独白,会令读者掩鼻的吧。加之,那独白还伴有正反十二面的舞曲唱片伴奏。信孝知道自己话的准确效果。用手去爱抚之前,先用话去爱抚。他掏空自己,化成映照悠一的一面镜子。镜面背后隐藏了信孝自己的老、欲求、精巧和智谋。信孝的独白几乎不问悠一是否赞同,时不时,他用温和的抚摸般的口气,插进诸如“听厌了吧”、听烦了就说呀,我可以停下”、“不想听这话”之类的话;悠一听着那独白。悠一不觉无聊。决不感到无聊。要问为什么,因为信孝的独白,说的净是悠一的事。“你的眉毛是多么凛然爽洁的眉毛啊。让我来说,你的眉毛是什么,这个……怎么说好呢,表现出朝气蓬勃、清洁的决心。(他让比喻卡住了)…不仅如此,这眉毛和深深忧郁眼睛的协调可是真绝妙哇。眼睛里表现出你的命运,眉毛显示出你的决心,这两者之间有东西在战斗。所有青年人一个一个都需拼搏的战斗。也就是说,你的眼睛和眉毛是青春战场上最美最年轻士官的眉眼。与这眉眼最相称的帽子,恐怕只有希腊的头盔了吧。好几次梦见你的美,好几次想和你说话,可真的见到你。我竞像少年那样,喉咙口被语言堵住了。我可以抱着确信地说,你是我过去三十年间见到过的美青年中最美的。比较经得住的青年哪里没有。这样的你怎么会喜欢上阿亮那样的人呢?好好照照镜子!你从别人身上发现的美,都来自你的误解和无知。你想从他人身上发现的美已经在你身上具备了,你已经没有发现的余地了。你‘爱’他人,是因为你太不知道自己了。你一生下来就是完美的。”信孝的脸渐渐凑近悠一的脸。他大量的话像巧妙的谗言般讨好着悠一的耳朵。也就是说,一星半点的阿谀讨好着耳朵,而那讨好的方法可是绝伦的。“你根本不需要名字。”前伯爵斩钉截铁地说,“有名字的美不值一提。我不是让悠一啦、太郎啦、次郎啦这些名字唤起的幻觉骗住的。你在人生中所起的作用不需要名字。为什么呢,因为你是典型。你登上舞台。你角色的名字是‘年轻人’。什么地方都没有能承担这个角色的演员。大家的个性、性格都取了名字。最多能演出的只是年轻的一郎、年轻的约翰、年轻的约翰纳斯等等。可你的存在,那可是生动活泼,年轻人特征的总称。你是所有国家的神话和历史、社会和时代精神中出现的可视的‘年轻人’代表。你是体现者。如果没有你,那么所有青年的青春则会被埋没得无影无踪。你的眉上描画着成千上万年轻人的眉。你的唇是成千上万年轻人唇素描的结果。你的胸、你的腕也是。。。。”——信孝从冬服的袖子上轻轻揉搓青年的两只胳膊。“。。。你的腿,还有你的手。”——他进一步用肩抵着悠一的肩,凝神盯着青年的侧脸。一只手伸过去关上了台灯。“别动弹,求你啦。暂时别动。哦,多美啊!天快亮了呀,东方发白了,你那边脸上,感到光的征兆了吧,黎明中朦胧的光。可是,你这边脸上,还是夜幕沉沉。黎明与黑夜的边界上,泛起你完美的侧脸。求你了,别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