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色_三岛由纪夫-5

悠一用不为物所动的爽快声音说,老人觉得自己内心像是被他瞧破了似的。“你今天也成这样了g巴。羞耻心渐渐深入到里边去了。年轻人的羞耻呀,会把皮肤染得血红。我们呐,肉里,甚至连骨头里也感到羞耻。它啮咬着我的骨头,让人把我也当成此道上的人。”两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并肩走了一段路。“先生您讨厌年轻吧?”悠一突然说。这可是俊辅没料到的话。“怎么了?”他惊讶地反问,“讨厌的话,我怎么还会鞭打老迈之躯到这地方来呢?”“可先生真的是讨厌年轻的。”悠一断定说。“不美的年轻嘛!是讨厌。年轻就是美,那可是不值钱的顺口溜哇。这个你可是想像不到的。我呀,一直想着脱胎换骨过青年时代的呀。”“我也是。”悠一低着头,忽然跟了一句。“你可不能说。你说了,是啊,可要犯忌的呀。你挑选了决不能这样说的命。。。。。哦,对了,你这样急着出来,对刚才那外态做代价换来的机智、谈谐。在恭子身上也并不显得过剩。恭子早上躺在床上可以想出十多个精彩的点子。可一到傍晚,能记住一两个已经算不错的了。老早就想把大房间挂的画换一下,可这一拖,就拖了十天。那是因为在偶尔留在她记忆里的点子冻结之前,她除了等待没别的。双眼皮的眼睛,不知怎么搞的有一只变成了“三眼皮”。丈夫一见就觉得害怕。他在那一瞬间清楚地感到:妻子什么也没想。。。。。。那天上午,恭子带着从娘家乡下带来的女佣去附近的镇上买东西,下午来了丈夫的两个表姐妹,和她们搭了伴。表姐妹弹奏钢琴,恭子根本没听进去,完了的时候,她就拍拍手,说了好些奉承的话。然后她们又聊着银座的什么地方洋点心又便宜又好吃,用美金买的表在银座的一个店里可以用三倍的价钱卖出等等。又说起置办冬天的衣料,然后又是流行小说的话题。说什么小说比西服料子便宜是理所当然的,它不能穿着在外面行走嘛;在她们一群中,这当然是最恰切的议论罗。闲话中,恭子老想着那双舞鞋,那茫然若失的样子,让表姐妹们误以为她一定是在恋爱了。可是,恭子会不会有比恋舞鞋更热烈的恋爱,实在是个疑问。正因为如此,与俊辅的期待相反,恭子早把前几天舞会上向她展示不寻常风情的美青年,忘得一干二净了。恭子走进鞋店。急着想早点看到她的舞鞋,见到悠一,一点也没因这偶然相遇而惊讶,只是像跟陌生人似地打了个招呼;悠一让对方那种只顾自己寒岑别人的做法惊得有点檬了。他刚想着要回去,忽然,这回是愤怒让他自己难以离开那里了,他恨这个女人。这时俊辅的热情全附到他身上的一个证据,就是悠一忘记了憎恨俊辅。他从里面望着橱窗,青年吹起口哨壮壮胆。口哨撩亮,还裹着不祥。他迅速瞄了一眼正在那里试鞋的女人后影,心里暗暗生出斗志:“好吧!我一定要让这女人尝尝不幸的滋味。”青竹色的舞鞋正合恭子的意。她让店员把鞋包扎起来。恭子的冷热病渐渐退下去了。她微笑着回过头来。这时她第一次看到有个漂亮的青年。今宵恭于的幸福就像看到一张准确无误的菜单一样。于是,她飞腾起来。按恭子的惯例,她是不会主动提出请不太熟的男人一起去喝茶的。可今晚,她靠到悠一旁边,轻轻巧巧地说:“不去喝杯茶吗?”悠一诚恳地点点头。一过7点就关门的店很多。只有俊辅在的店灯火辉煌。从那门前走过时,恭子站住想进去,悠一赶紧拦住。两人又往前走了两家。都是挂下门帘,扑了个空;总算找到一家迟关门的店进去了。在一角桌子旁坐定,恭子快快地把花边手套脱掉。她眼底烧着火,凝视着悠一说:“太太好吗?”“恩。“今天也是一个人?”“恩。”“明白了。和太太说好了在这个店里等着吧。这以前跟我做伴没问题吧。”“我真是一个人。刚才有些事,到老同学事务所去了趟。”“是嘛。”恭子口气里放松了警戒,“舞会后还没见过你呢;”恭子一点点想起来了:那天这青年的身体,充满野兽般威严的样子,把女人身体押到幽暗的壁角。祈求她宽恕,他眼睛的热烈,不用说,让人看得出野性欲望的眼神。稍长的鬓脚,肉感的两颊,刚止住卿浓着不满的年轻人天真的唇。。。。还应该再记起他些什么呢?她想了个小计谋,把烟灰缸朝自己这边拉了拉。于是,他每次掸烟灰的时候,那青年的头,就像年轻的雄牛的头,在第十章假的偶然与真的偶然’ 这一天,穗高恭子除了想那双育竹色的舞鞋以外,什么也不想。对她来说,这世上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谁见了恭子都会感到该说笼罩她的是轻松的宿命。恭子很开朗,就像一个投盐湖自杀的人,不知不觉又让湖水浮起来得了救一样;不论她怎么做,就是无法落到自己感情的谷底,她甚至为此感到焦躁。这种爽朗有本性的成份,但也有让强装笑脸的成份。. ·恭子常常有看似泛起‘热’的时候,她老是觉得:让这种虚假热情烧灼的丈夫那冷静的手势,像是背地里有人在指指点点似的。实际上,她的智慧不过像训练有素的狗那样凭着某种习惯的力量积聚,这种印象使得她那与生俱来的美,看上去也像是一种经过精心栽培的植物美。恭子的丈夫,让她毫无真挚的性格弄得精疲力竭。为了让妻子燃烧起来,他学会了所有爱抚的技巧.为了让妻子一本正经起来,他甚至去和别的女人私通,尽管他根本不想这么做。恭子常常哭泣。可她的眼泪是阵雨。刚开始一本正经的话题,恭子就像被什么人胳肢了一下,又笑起来。话虽如此,她用女性特有的情态做代价换来的机智、恢谐,在恭子身上也并不显得过剩。恭子早上躺在床上可以想出十多个精彩的点子。可一到傍晚, 能记住一两个已经算不错的了。老早就想把大房间挂的画换一下, 可这一拖,就拖了十天。那是因为在偶尔留在她记忆里的点子冻结之前,她除了等待没别的。双眼皮的眼睛,不知怎么搞的有一只变成了“三眼皮”。丈夫一见就觉得害怕。他在那一瞬间清楚地感到:妻子什么也没想。.....那天上午,恭子带着从娘家乡下带来的女佣去附近的镇上买东西,下午来了丈夫的两个表姐妹,和她们搭了伴。表姐妹 弹奏钢琴,恭子根本没听进去,完了的时候,’她就拍拍手,说了好些奉承的话。然后她们又聊着银座的什么地方洋点心又便宜又好吃,用美金买的表在银座的一个店里可以用三倍的价钱卖出等等。又说起置办冬天的衣料,然后又是流行小说的话题。说什么 小说比西服料子便宜是理所当然的,它不能穿着在外面行走嘛;在她们一群中,这当然是最恰切的议论罗。闲话中,恭子老想着那双舞鞋,那茫然若失的样子,让表姐妹们误以为她一定是在恋爱了。可是,恭子会不会有比恋舞避更热烈的恋爱,实在是个疑问。正因为如此,与俊辅的期待相反,恭子早把前几天舞会上向她展示不寻常风情的美青年,忘得一干二净了。恭子走进鞋店,急着想早点看到她的舞鞋,见到悠一,一点也没因这偶然相遇而惊讶,只是像跟陌生人似地打了个招呼;悠一让对方那种只顾自己寒掺别人的做法惊得有点懵了。他刚想着要回去,忽然,这回是愤怒让他自己难以离开那里了,他恨这个女人。这时俊辅的热情全附到他身上的一个证据,就是悠一忘记了憎恨俊辅。他从里面望着橱窗,青年吹起口哨壮壮胆。口哨咳亮,还裹着不祥。他迅速瞄了一眼正在那里试鞋的女人后影,心里暗暗生出斗志:“好吧!我一定要让这女人尝尝不幸.N滋味。”青竹色的舞鞋正合恭子的意。她让店员把鞋包扎起来。恭子的冷热病渐渐退下去了。她微笑着回过头来。这时她第一次看到有个漂亮的青年。 今宵恭子的幸福就像看到一张难确无误的菜单一样。于是,她飞腾起来。按恭子的惯例,她是不会主动提出请不太熟的男人一起去喝茶的。可今晚,她靠到悠一旁边,轻轻巧巧地说:“不去喝杯茶吗?”悠一诚恳地点点头。一过7点就关门的店很多。只有俊辅在的店灯火辉煌。从那门前走过时,恭子站住想进去,悠一赶紧拦住。两人又往前走了两家。都是挂下门帘,扑了个空;总算找到一家迟关门的店进去了。在一角桌子旁坐定,恭子快快地把花边手套脱掉。她眼底烧着火,凝视着悠一说: “太太好吗?”“恩。”“今天也是一个人?”“恩。”“明白了。和太太说好了在这个店里等着吧。这以前跟我做个伴没问题吧。”“我真是一个人。刚才有些事,到老同学事务所去了趟。”“是嘛。”恭于口气里放松了警戒,“舞会后还没见过你呢6”恭子一点点想起来了:那天这青年的身体,充满野兽般威严 的样子,把女人身体押到幽暗的壁角。祈求她宽恕,他限睛的热烈,不用说,让人看得出野性欲望的眼神。稍长的鬓脚,肉感的两颊,刚止住嘟哝着不满的年轻人天真的唇。。。。。还应该再记起他些什么呢7她想了个小计谋,把烟灰缸朝自己这边拉了拉。于是,他每次掸烟灰的时候,那青年的头,就像年轻的雄牛的头,在她眼前晃动。恭子闻到润发油的香味。年轻轻惹得她心里隐隐作痛的气味。就是这气味呀2自那舞会以后,不只一次,做梦都闻到了这气味。一天早上,梦醒了,梦中那气味还执勤地缠着恭子。她上市中心去买东西,丈夫去外务省上班后一小时,她挤上了上班人们坐的混杂的公共汽车。她闻到了强烈的润发油气味。她的心动了。她偷偷膘了一眼那个青年,失望了:虽然飘着和梦里相同的香味,可侧面一点都不像。她不知道这种润发油的牌子。但每次闻到相同的气味,飘洒在混乱的电车里、店里,她就会尝到一种莫名其妙的苦闷。。。。是啊,是这气味。恭子用别样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盯着悠一。她看出这青年身上有一种企图统治她的危险权势,王者风范令人晃眼的权势。可她到底是个风骚的女人,把男人当然该具有的这种“权势”看得很滑稽。再丑的男人,再美的男人共同的东西,就是欲望这个大义名分的东西。没有男人不读那些俗气的黄色小说,没有男人不从少年期结束起,不把那小说的主题作为固定观念的。就是那个所谓“没有比发现男人的眼中欲望那样,更能让女人陶醉幸福的时候”这样一个绵延不断的主题。“这青年的年轻,是多么老一套的年轻吧。”对自己的年轻还抱着.十分自负观念的恭子想道,“这是在任何地方都有的年轻吧。他自己也知道这年轻正好是欲望和诚实最相称的年龄。” 合着恭子这些误解的节拍,悠一灰暗的眼里洋溢着稍有倦意的热情。眼睛任何时候都忘不了天生的灰暗,瞧着它,仿佛听到暗渠里像箭一样湍急的水声。“那天以后又去那里跳过舞吗?”“没有,没去跳过。”“太太不喜欢跳吗?”“喜欢的。”这是什么噪音呀!其实这个店很安静。尽管如此,轻轻的唱片声,脚步声,盘子声,客人不时发出的笑声,电话铃声互相掺杂,在静温中听起来,让人焦躁不安。像抱着恶意似的,噪音往两人断断续续的会话里打进楔子。恭了觉得像在水中和悠一谈着话似的。想凑近的心,能看到对方心的遥远。一直无心思的恭子,意识到横亘在这青年与自己之间的距离,尽管她觉得这青年看上去像是挺喜欢女人的。“我的话传过去了吧。”她想。“许是桌子太宽了吧。”她又想。恭子不知不觉夸张起感情来。“跳过一次舞,就要对我说不再需要我了吧。”悠一现出不痛快的表情。这种随机应变,让对方感觉不出是事先想好的,这出色的演技作为他的第二天性,大多数凭的是无言之师镜子的神力。镜子将他美貌的各个角度、阴影演绎出多样的感情来陶冶了他。终于,美通过意识,从悠一自身独立出来,变成可以自由自在驱使的东西。不知是不是那个缘故,在女人面前,悠一不断感到结婚前对康子感到的那种浑身不自在的感觉。此时,他所面对的女人反倒能够几乎完全自由地让肉感的滋味陶醉。那是透明而抽象的肉感,跳高、游泳曾赋予他的肉感。他感到自己的存在仿佛是一架精巧的机器。恭子为了敷衍场面,想找些自己熟人圈子里的事来当话题,她举了几个人的名字。悠二一个也不知道。恭于觉得这真是奇迹。在恭子的观念里,只有和她交往的人们中间,才可能发生罗曼蒂克的事,他们的组合也是可以预先设想的。也就是说,他们只相信事先合计好的罗曼蒂克。但总算悠一知道的名字出现了。“清浦家的阿玲可听说过,三四年前去世的那位。”“恩,是我表姐。”“是嘛,难道你就是让贵亲戚们叫成‘阿悠’的吗?”悠一吓了一跳。马上装出乎静地笑了笑。‘“是啊。”“你就是‘阿悠”呀2”让恭子放肆地盯着,他隐隐有些不快。听恭子说,玲子是她同班亲密无间的朋友。玲子死以前把日记托付给了恭子。那是死的前几天记下的。这患慢性病的女人,惟一支持她活下去的,就是不时能看到前来探望她的那年轻表弟的脸。她爱着这个心血来潮不时来一趟的小伙子。真想亲吻他一次,又怕把病传染给他,战兢兢地断了念头。玲子的丈夫让妻子传染上自己的病后死去了。她想试着吐露自己的真情,结果没成。有时咳嗽大作,有时自我克制夺去了她吐露的机会。年轻表弟18岁,她认识到正像从病房窗户望得见的那裸沐浴在阳光中的小树一样,所有生的光辉是所有疾病和死的反面。她赏识青年表弟,健康、明朗的笑、洁白美丽的牙齿、没有悲哀和苦恼、天真无邪、青春折射出的耀眼光芒。她害怕爱的吐露也许会让他也从眉宇间的同情滋生出爱来,那时就会将悲哀和苦恼刻在他的两颊上了。于是她反倒希望只看到表弟精悍的侧脸,近乎无关心、年少气盛的样子去死。每天日记的开头总要叫一声“阿悠”。她在他拿来的小苹果上刻上他名字开头的字母藏在枕头下。玲子还问他要过好几次照片,他都难为情的拒绝了。。。。。对恭子来说,“阿悠”比“悠一”更亲近,就是这个道理。不仅如此,玲子死后,恭子的空想抚育着这个名字,她很早就恋上了这个名字。听众悠一拿着镀银的钥匙玩着,心里暗暗吃惊。比自己大10岁的表姐恋着自己,他今天还是第一次知道。不仅如此,他还吃惊表姐对他素描的不正确。当时的他,正被异样的无目标的肉欲,压得喘不过气来。他甚至羡慕过表姐那不久就要到来的死。“那时,我不该有欺骗玲子的心思呀。”悠一想,“只是不愿暴露自己的内心才那样做的。而玲子却把我误解成一个单纯、明朗 的少年;我还是我,一点也察觉不了玲子的爱。谁都把对他人的 误解作为惟一的生活支柱而活着的吧。。。。。也就是说,这个受过些骄傲美德熏陶的青年,硬要把他向恭子做出的虚假媚态,想成只是外部的自身诚实。 恭子像上点年纪的女人经常做的那样,身子朝后一仰一仰看着悠一。她已经真的动情了。恭子轻浮地动心,说到底,也许是从她对自己感情,某种谦虚的不信任中产生的;因此,她作为死 去的玲子爱情的见证人,对自己的爱情能够持有一种确信的。恭子估计错误了。悠一的心一直靠近她,于是她认为以后再出半步就够了。“下次找个时间好好谈谈。我给你打电话好吗?”可是悠一每天什么时候在家决定不下来。他就说由他来打电话。谁知恭子也是整天不在家的主。她为不得不现在就决定下次的约会时间而沾沾自喜。恭子翻开了记事本,把记事本上用绢绳缀着的纤细尖尖的铅笔握在手里。她的预约很多。为了悠一,她要把员难空出的时间空出来,恭子暗暗感到满足。她在必须同丈夫一起去外相官邱某外国有名人士招待会的日期上,用铅笔尖轻轻地敲着。下次和悠一相会,应该添加些什么秘密和冒险的成份。 —悠一答应了。女人越来越撒娇起来,甚至说今晚能送我到家门口吗?一看到青年为难了,就说只是想看看你为难的样子才这样说的。是啊,她想着,直盯着悠一的双肩看,像从远处眺望山脉的山脚一样。想和他再说说话,停了一会儿,她又是—一个人滔滔不绝,于是她感到了孤独。终于,恭子害怕起说话来了:“太大很幸福吧。你肯定是个爱护妻子的人吧。”说完,她像是很累,把身子靠在椅子上。‘那副样子像狩猎捕:来的死野鸡。恭子忽然心里感到一阵波动。她想起今晚该有客来等着她,怕是会不着了。她站起来,去给家里挂电话,让别等了。电话马上就通了。声音好像很远。女佣的话听不大清楚,电话里传来下雨的声音,大概这雨声妨碍了通话。她往大玻璃窗外;一望。果然,下雨了。不巧,偏倔没带雨具。她怀着一种果敢的:情绪。正要回座位去,恭子忽然看到:有个中年妇女把椅子拖到悠一旁边,在和他说着话呢。恭子把椅子从两人身边稍稍挪开些,这:时听到悠一介绍中年妇女:“这位是镐木夫人。”女人们一眼就看到了对方的敌意。这个偶然,俊辅是万万没有算到的。镐木夫人刚才一直坐在离他们不远的一角上,盯着他们两呢。“我比约会的时间稍提早了些来了。我想你们的话还没完,就等着了,实在对不起您了。”镐木夫人说。一瞬间,就像化妆过了头,想年轻反而更显老一样,夫人像小姑娘般的撒谎,立刻让自己的年龄显露出来。恭子看到这把年纪的丑陋,安心了。她轻松地识破了夫人的谎话,用’一只眼向悠一笑着递了个眼风。镐木夫人此时竞不在乎这个比自己年轻10岁的女人抛来轻蔑的眼光。她觉得这时嫉妒有失她的身份。这时恭子说话了:“我老是一说就说个没完。实在对不起,我得告辞了。阿悠帮;我叫辆出租车吧,下雨了呢。”“下雨了?”第一次碰到恭子用第二人称叫他“阿悠”,他可真有点惊慌失措;他故意对“下雨了”弄出大惊小怪的样子,来掩饰自己的吃惊。刚出门口,正好有一辆兜生意的出租车,他赶快给店里边打了个手势。恭子对夫人道了声别站起来。悠一送到了门口,在雨中挥挥手。她什么话也没留地走了。悠一来到镐木夫人前,默默地坐下。淋湿的头发,像海草一样贴在他的前额上。这时青年看见方才恭子椅子上遗忘的东西,他赶快抱起来想冲出去,这一瞬激烈的动作,让镐木夫人看在眼里。他忘了车早就开了。这反射的热情,让镐木夫人绝望了。“忘东西了吗?”她强装出笑容说。“恩,她的鞋子。”两人都觉得那不过只是一双鞋而已。可实际上恭子忘掉的东西,在她遇见悠一以前,整整一天只有这一件事让她关心。“去追她吧,还来得及哟。”这回镐木夫人说的话一听就知道挖苦他。她苦笑了于下。悠一还是没做声。女人也不做声,但她转而一想,自己的沉默里,败北的阴影清清楚楚地扩大了。她尖声叫起来,几乎带着哭腔:“生气了吗?对不起。说那种话,是我性格不好呀。”说是说,内心和这话正相反,夫人描绘出自己恋情的无数预感中,她抓住了一个:那就是悠一明天肯定把这遗忘物送去给恭子,还会向恭子解释镐木夫人撒谎的事。“恩——,没有,没什么可生气的。”悠一阴转晴了,心情舒畅地给夫人一个漂亮的笑脸。这个笑 脸让镐木夫人增添了多少力量,悠一是无法想像的。夫人让这向日葵般年轻人的笑脸招惹得一下子升到了幸福的绝顶。“我给你赔不是,想给你买点什么。你不走?”“算了吧,赔什么不是。还下着雨呢。。。”那是场阵雨。雨变小了,夜里远远地看不清楚;正好出去个有些醉醺醺的人,一跑到门口就大叫起来:“嗅,停了,雨停了。”避雨跑进店的客人们,这会儿骚动起来,为了呼吸雨后初晴的夜之空气,‘纷纷急急地跑出去。夫人催促着,悠一提起那遗忘的包跟着去了。雨后的风冷飕飕的,他将深藏青风衣的领子竖起来。现在,夫人把今天偶然遇到悠一的事,夸张地朝幸福的方面想。那天以后她和嫉妒斗开了。本来夫人胜过男人的感情很坚定, 正是这感情支撑她直到今天,还下定决心不再受悠一的诱惑。她一个人出去散步,一个人去看电影,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喝茶。她 觉得一个人在的时候,反而从自己的感情中获得了自由。然而,镐木夫人不管到哪里,都感到了追来的悠一那傲岸轻蔑的视线。那视线说:“跪下!快在我面前跪下!”。。。一天,她一个人去了剧场。幕间休息时,化妆间的镜子前呈出了惨状。镜子前,女人们的脸拥挤在一块儿。争先恐后地伸出脸颊,伸出嘴唇,伸出额头,伸出眉毛,一个女人让白粉呛得胜都歪了。。。。如果把这镜面画下来的话,一定可以从画面中听见被虐杀的女人们临死的喊叫声。。。。。在这些同性的凄惨竞争的时候,锅木夫人 看见自己一个人的脸,白白的,冷冷的,僵硬伪。“跪下!跪下1” 。。。。她的自尊心点点滴滴,流下了血。可是现在,夫人让屈服的甜味陶醉了——可笑也罢,她感到这甜味只是狡黔的赏赐品——在淋湿的汽车前前后后横穿,过了马路。行道树枯黄宽大的落叶,让雨打得贴在树干上,像娥扑打着翅膀。风来了。夫人像第一次在桧俊辅家见到悠一的那晚一样,默不作声地拐进一家裁缝铺。店员看到夫人立刻毕恭毕敬。夫人拿出冬天的料子,往悠一肩上一搭。这样可以直接看看料子配不配他。“真不可思议哇,什么样的花样你都很配。”她一次又一次地把料子贴在他的胸前,这样说着。悠一思付着,店员们的眼里,一定把他当傻瓜看吧,不觉愁闷起来。总算选好一块料子,夫人又给他量了尺寸。老练的主人为这青年理想的尺寸而惊叹不已。 ·悠一一想起俊辅,就心神不宁。老人一定还在那店里苦苦等着吧。可让镐木夫人今晚与俊辅相见显然又是失策的。还不知道夫人接下去说到哪儿去。。。。悠一渐渐感到俊辅没有心要再给他帮助了,正像个小学生让人迢着做功课,做着做着,开始对功课抱起兴趣来一样,悠一开始尝到了以女人为对象的这种非人的游戏的乐趣来了。也就是说,俊辅把这个青年塞进木马,这台只模仿“自然”暴力的可怕机器,开始灵活地动作起来了。在两个女人中,看到招莫之火,是让火势增强还是让火势减弱,那是关系到他自尊的问题。悠一冷冰冰的热衷开始了。他有毅然不负情的自信。给他做西装,望着那张陶醉的脸,他想起了猴子,稍微“给与”一点平常的“欣喜”就乐不可支。老实说,不管什么美人,只要是女的,在他眼里看起来,都是猴子。镐木夫人笑也是输,不做声也是输,说话也是输,送东西给他也是输,不时偷偷地注视他的侧脸也是输,装出爽朗的样子也是输,焙耀忧郁也是输。最近,这个决不哭的女人,连眼泪也一定是个输。。。。。悠一胡乱穿上上衣时,从内侧袋里掉出了木梳。比悠一、裁缝更眼明手快,夫人马上弯腰去捡,她对自己这种谦恭句“前天呐。。。”就不往下说了。他不留神差一点把“鲁顿”的话题搬到家庭的饭桌上来。和年轻丈夫在一起,常看得出他很忧郁,很痛苦。康子想知道他的苦恼,可接下去悠一马上会说,刚才吃点心吃得太多胃疼。丈夫的眼里老是憧憬着什么似的,康子错误地相信,是丈夫具有诗人的气质。对社会上流传的小道新闻、丑闻,他的洁癖令人吃惊。不仅是娘家父母对他做出善意的鉴别,就是康子也觉得他抱有奇怪的社会偏见。有思想的男人在女人眼里看起来原本就是神秘的。女人到死也不能说“青蛇,咱的大宠物”之类的话。一天,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悠一去学校不在家。婆婆在午睡,阿瑶上街买东西去了。康子在走廊里织毛衣。冬天悠一穿的短毛衣。大门口铃响了。康子站起来,走下水门汀大门口,开了锁。门外是个学生模样的人,手里提个旅行袋。康子不认识他。学生亲热地笑着点点头,顺手把开着的门关上了。“我和您先生在一个学校念书,勤工俭学。店里有好的香皂,怎么样要不要?”“香皂嘛,我家还够用着呢。”“呀一,请您别忙着说,看看货吧。。一看您难保管要。”学生转过身,自说自话地往地板上坐下来。黑哗几上衣的背和腰都磨得发光了。他打开旅行袋掏出样品。是一种包装得花里胡哨的肥皂。康子又说了一遍不要。还说得等丈夫回来后再说。学生脸上做出不怀好意的怪笑。拿起块肥皂让康子闻。康子伸手刚想接过来闻闻,学生一把握住了那手,康子叫喊之前,抽回身,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对方笑着没有退缩。康子正要叫时,嘴被堵住了,康子用力挣扎着。正好这时,悠一回家了。下午停课,他正想拉铃,忽然觉得 有些不太对劲。眼睛受阳光刺激,一下子看不清里面翻滚的影子。 只看到一点白光。康子反抗着,拼命想逃脱;一看到悠一回来了, 顿时眼光里闪出欣喜,瞪着悠一。康子浑身来劲了。学生赶忙放开康子,站了起来。他看见了悠一。他想穿过悠一的身边溜出去,被一把抓住了胳膊。悠一拧着这条胳膊把他拉到前院。照准那学 生的下巴就是一拳。学生踉踉跄跄倒在杜鹃花丛里。悠一跳过去, 照那家伙的两颊一顿乱打。。。。这事件对康子采说是值得纪念的。这一晚,悠一在家,他的身心都保护着妻子。康于完全相信他的爱十全十美有什么可奇怪的呢。悠一保护康子,是对妻子的爱嘛。.悠一保护着安宁的秩序,是对家庭的爱嘛。这个臂力大可依赖的丈夫,在母亲面前并没有表功。殊不知,他揍那家伙有些私下里都难以启齿的理由。理由有两条。其一,那学生很漂亮。其二——对悠一来说大概没有比这更难出口的理由—那学生想要男人的事实,还强迫悠一直接面对这一事实。”。。。l0月里,康子没来月经。第10章 完第十一章 家常便饭11月10日,悠一从大学回家的路上,在郊外一个电车站等着妻子。约好一起去一个地方,于是,他穿着西服去了学校。经悠一母亲的主治医生介绍,两人要到一个知名的妇科医院家里去。这个才开始有些年纪的妇科部长,一周四天去大学的医院上班,星期三、星期五就在家里。自己家里也有设备完好的门诊室。悠一得伴着妻子一起去,这角色着实让他踌躇了一番。陪伴人该是娘家的母亲。可康子希望悠一陪着去。他没有强有力的理由拒绝。博士典雅的西洋式建筑前停着小汽车。悠一和康子在有暖炉 的幽暗小厅里排着队。那天早上下了霜,天特别冷:暖炉的火已经生着,地板上铺着白熊的毛皮,靠近火的部分,隐隐透出一点气味。桌上的景泰蓝大花瓶里,插满了黄色的菊花。暗绿的景泰蓝表面,微微映出了炉膛里的火焰。小厅的椅子上已坐了先来的四个人。带佣人来的中年妇女,和母亲陪着一起来的年轻妇女。中年妇女像是刚从美容院出来,头发下厚厚的化妆,让她的脸都动不了。这张让白粉幽闭的脸笑一笑.大概皮肤上会立刻爆出裂痕吧。小小的眼睛,从白粉墙后露出来,审视着周围。碎细螺花纹的和服、腰带,外罩褂、粗大的钻戒,飘散着香水的味道,说得上一般概念的豪华,像是故意装扮的戏装。那女人膝上摊着一本《生活》杂志。细小铅字的说明处,她故意凑近眼睛,动着嘴唇读起来。她不时用拂去蛛网的动作,挽挽后脑勺似有似无的乱发。陪她来的女佣坐在背后小椅上,女主人一叫,她赶快“是是”地答应个不停。另一对那两人多少带着些卑视的目光,不时“咳”地瞄上一眼。女儿是紫色箭领图案花纹的和服,母亲穿着飞瀑条纹的和服。子早太太又是女儿的姑娘,好几次伸出白白的胳膊,抬起小狐狸脑袋般的小拳头,看看戴在手腕上的小金表。康子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眼睛凝视着暖炉里煤气的火焰,实际上什么也没看见。数天前突如其来的头痛、恶心、低热、晕眩、心跳,让她无心再管其他事。沉浸在这许多症状中的康子,就像在饲料前抽动鼻子的兔子一样,脸上一本正经的,看上去孩子气十足。— 前面的两位结束后,轮到康子了。她拼命恳求悠一陷她一起去诊察室。两人走过飘满消毒药气味的走廊。走廊上弥漫着穿堂风似的冷气,让康子有些打抖。“请进。”平静的教授风格的声音从里边传出。博士像肖像画般的样子,脸朝这边坐在椅子上。他用在消毒液里浸泡得发白的干爽的手,给人抽象感觉的露出骨头的手,向两人指示该坐的地方,悠一说了介绍人的名字,和医生打了个招呼。 、桌子放着像牙医用具般的工具,闪闪发光,那是做“刮宫术”用的钳子之类的。一进屋子第一眼看到的是那张具有独特而残酷形状的检诊台。那是一种多么畸形的不自然的形状呀。比一般高一点的睡床,下半身部分往上翘起,那斜着往左右两面翘起的顶端装着两只皮拖鞋。悠一想像着刚才那一脸正经的中年女人和年轻女人,在这机器上演出惊险动作的样子。这奇特的睡床,也许是一种“宿命”的形状吧。因为在这形态前,钻石戒指、香水、碎细螺花纹的和服、紫色箭匆图案花纹都是白搭的,都没有任何 反抗的力量。这个铁制睡床带有的冰冷猥亵的气氛,不久就要镶嵌进睡在上面的康子身上,悠一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他感到自己很像那张睡床。康子故意避开眼光,不看那睡床。悠一插嘴帮着报告些症状。博士向他递了个信号。他留下康子走出诊察室,回到了小厅。小厅里已经没人了。他坐上安乐椅,心定不下来。又坐到有扶手的椅子上,还是镇静不了。他想像着仰面躺在检诊台上的康子的样子,这思绪赶也起不走。悠一手肘撑着壁炉架,把今天早上送到的,在学校里已经看过一遍的两封信,从内侧袋里掏出,又看起来。一封是恭子的信,一封是镐木夫人的信。内容几乎相同的两封信,恰好在同一个早晨送到了。那以后,悠一和恭子见过三次面,和钥木夫人会过两次。其中最近的一次是三人在一起见到的。那是俊辅出钱安排的,以悠 一为中心,让三人不得不碰在一起的机会。悠一先读起恭子的来信。字里行间充满愤怒。字也写得像男人般地强硬,“您耍弄了我吧。”恭子写道,“想到受骗还不如空想轻松呢。您送还鞋的时候,还送给我两条珍贵的手绢。我高兴得把两条手绢放在手提包里,轮换洗着用。可是前几天又遇见了镐木女士,她也在用相同的手绢。我们立刻就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可谁也没价声。女人呐,看同性拿的东西,眼睛最快呢。你手绢买了一打、半打吧。你把四条给了她,两条给了我,还是给她两条,还给别的什么人两条呢?“手绢的事我就不再说什么了。下面要说的是我最难以启齿的事。最近和锅木女士还有你三人偶然在一起的事发生以后(和镐木女士碰到,连那次买鞋已经两次了,真是奇怪的偶然),我饭也吃不下地苦恼着。“上次,我撂下外务省的宴会,和你碰面。河原料理店的高级房里,你要给我点烟,从口袋里掏打火机,随打火机还掉出个玛淄的耳坠来吧。‘呀,是太太耳环上的吧。’我禁不住说了一声。。于是你轻轻地‘呢’了一声,把它藏口袋里去了。我后悔自己一见那东西,嘴里就忍不住说的轻率和不体面。为什么这么说呢?我用的那语气,我自己都很清楚,那是明摆着的嫉妒。“可谁知第二次见到镐木女士时,那一位的耳朵上竞带着那个玛淄的耳坠,你知道我见了是多么地吃惊吗?自那以后,我在人面前绝不胡乱开口了,让您很为难了吧。直到决心写这封信之前,我一直很苦恼。手套、小粉饼之类还说得过去,单边的耳坠竞能到你的口袋里去,我以为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事。我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就这点还能受到人们的称赞,可这回怎么会这样让我牵肠挂肚,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至少请快一点治好我这孩子气的怀疑吧。虽然还谈不上爱情,可只要有友情,我想你一定看不过去让没道理怀疑左右着的女人的苦恼吧,这样想着,我给你写了这封信。传送到你手中,请打个电话给我好吗?我等你的电话,每天以头痛为借口不出大门半步呀。”镐木夫人的信中说: “上次那手绢的恶作剧,是你的坏脾气吧。我立刻暗中计算了一下。我四条,恭子女士四条,那么一打里还该剩着四条,是给太太了吗?你的事实在搞不懂。“手绢那事把恭子女士弄得无精打彩的,真觉得她好可怜呀。恭子可是好人呐。可她那世界上只有自己让‘阿悠’爱着的美梦—破灭了吧。“上回给我那么贵重的东西,实在感谢你。样子稍微老了点,玛瑙可是好石头呀。多亏你,大家称赞我的耳坠,连耳朵的形状也一起夸了进去。作为给你做西装的回报,你也是个有些老式的人呐。像你这样的人老是接受女人的东西,就会让女人高兴的。“西装再有两三天就做好了吧。穿上新衣服来给我瞧瞧。让我来给你挑选根领带吧。“又及,那天以后,我没有任何理由,却觉得对胜过恭子女士有信心。什么道理呢?也许会给你添麻烦,我对这副棋,预感到有得胜的机会。”“把两封倍比较地读一下,马上就明白了。”悠一在心里自言 自语道,“像是没有自信的恭子有信心,像是充满自信的夫人没有信心。恭子不隐瞒疑惑,夫人隐瞒了疑惑,一看就清楚的。桧先 生说得对:恭子马上就要确信夫人和我之间有关系;夫人也快相 信恭子和我之间有关系了。她们为我不让她们模自己的身体而苦恼着吧。”让这个大理石般青年摸过的惟一女人的身体,这时正接受刚有些年纪的男人手指的触模。两根干燥的充满来苏尔药水气味的冷静手指,像移种花草时插人土里的花匠手指,扎入康子的身体。干燥的另一只手,从外面测量着内部的质量。在温暖的土壤内部,模到了鹅蛋般大小的生命之根。像举起奢华的花坛用小铲子似的,从护士手里接过“库斯考氏”子宫镜。。。。诊察结束了。博士洗洗手,脸朝病人转过来,脸上堆着他天职的人性的微笑。他对康子说:“恭喜你啊。”惊讶的康于没说话,妇科部长叫护士去唤悠一。悠;进来了。博士郑重其事地说:“恭喜你。太太怀孕两个月了。刚结婚时受的胎呀。母体很健康,万事大吉呀。请放心吧。今后,食欲不好,也得硬吃一点进去。不吃东西往往会形成便秘的,便秘的话便会有毒素沉淀下来,那可不好哇。请每天打一针吧。葡萄糖和维他命B1的混合剂。妊娠反应的各种症状请不要担心。尽可能安静点。。。。”——然后,医生盯着悠一看了一会儿,又加了一句:“做那事也不妨碍的。”“呢,总之,大好事,祝贺你们,”——博士把他俩仔细对照起来看:“你们可是优生学样板似的夫妇呀。优生学呀,可是给人类未来带来希望的惟一学问。能让我看看你们生的孩子一定很快活的。”康子定下心来,一种略带神秘的安定。悠一像个未经世事的丈夫,不解地望着妻子母胎的周围。这时一个异样的幻觉让他浑身打起哆嘘来。妻子的肚子上,抱着一面镜子,他觉得,镜子中的悠一仿佛紧紧盯着自己似的。那可不是镜子。西晒的太阳正好照到她珍珠色的裙子上,闪闪发亮。悠一就像丈夫把病传染给妻子似的感到了恐怖。“恭喜你了。”——他茫然,耳边好几次响起这祝词。以前重复了无数次,今后还将会重复无数次这空洞的祝词。听起来这祝词声像不断反复的沉重的祈祷声。他耳朵里听到的不是祝辞,而是无数嘟嘟哝哝的诅咒声。没有欲望,却生孩子。由欲望而生的私生子,也许还表现了某种反抗的美;可没有欲望所生的孩子,是怎样一副不吉利的嘴脸呀。即使人工受精,那精于也是喜欢女人的那个男人的。优生学,把欲望置之度外的社会改良思想像贴着磁砖的浴室那般明亮要做父亲了。”她的肾脏稍微有些康复了,最近一段的操劳,又让她想死了。还好那时候病没有发作。比起康子的不幸,她出于母亲当然的利己主义,儿子的不幸更让她苦恼;分明是基于孝顺动机的这门亲事,她怀疑悠一是否不真心结婚,这怀疑尤其成为母亲烦恼和悔恨的种子。母亲认为,家里还未起什么破局之前,自己该出来担当调停者。她对媳妇温和地说,别把悠一的不检点告诉娘家人,又用差不多温和的口气问悠一:“有什么不便对人说的担心事,桃色事件,就对我说吧。不要紧,我绝不跟康子说。这样下去,像是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呀。” 在康于妊娠前说这番话时,悠一把母亲看得像个巫女。家庭这种东西一定在什么地方孕育了什么不幸。推着帆船在航线上前进的顺风,和引着帆船走向破灭的暴风,从本质上来说是一样的。家庭和家族被中和了的不幸推动着,所以,许多描绘家族的名画上,像画押一般,秘密的不幸画在万无一失的角落里。有时悠一情绪好的时候会想,自己的家庭也许进入了健全家庭的行列吧。南家的财产仍由悠一掌管着,母亲做梦也不会知道俊辅50万元的赞助行为,她老是为陪嫁的事觉得看见濑川家的人脸上无光;殊不知这30万元的陪嫁其实一分也没到过手。真亏了悠一理财的本事。悠一高中有个同学是个银行职员,他正在做信贷业务,悠一就把俊辅的20万元存在他那里,每个月给悠一带来一万二千元的利息。现在这种投资不在风险投资之列。恰好这时,康于学校的同学,去年才做了母亲的,孩子思小儿麻痹症死了,给康子报丧来了。听到这个消息,悠一竞像有些高兴似的;康子看着那副样子,出门吊唁去的脚步沉重起来。丈夫那美目闪着幽暗的揶揄之光,仿佛在说:“晦,你瞧这。”别人的不幸多少是我们的幸福。在炽烈恋爱的时时刻刻,这个公式采取了最简单的形式,尽管如此,康子抒情的头脑中,仍然疑惑地想:难道给予丈夫内心的慰藉,除了不幸没有别的东西吗?她觉得悠一的幸福观里,有一种马虎处事的情绪。他不相信有永恒的幸福,心里暗暗恐惧。一看到长久保持的东西他就抱着恐惧。一天,夫妇俩去父亲的百货公司买东西,在四楼童车柜台前, 康于站了好久。悠一毫无兴趣地促她快走。他抓住康子的胳膊,康子轻轻甩开了。他从妻子“啪”地抬头盯视了他一下的目光中,看到了浮起的愤怒,他装作没看见。回家的公共汽车里,康子又逗起靠着邻座的婴儿。胸口上净是脏今今的,这个难看的婴儿,并没有那种十分可爱的小脸。“孩子呀,可真是可爱呀。”那母亲下车后,康子近乎媚态地仰起头,对悠一说。“你太性急了吧。生还得到夏天呢。”康子不做声了,这回,眼里渗出了眼泪。见到这样抢先表露母亲的女人,即使不是悠一这种丈夫也说不定会倒胃口的。更何 况康子的这种感情流露,缺乏自然感。不仅如此,还带有些轻微的夸张。说老实话,这种夸张里有责怪的意思。一天晚上,康于说头疼得厉害躺下了,悠一等着想出去。康子恶心、心跳加快;医生来之前,阿瑶用蘸着冷水的湿毛巾擦着 病人的胸口。悠一的母亲来充当安慰儿子的角色: “没什么可担心的哟。生你的时候,我的反应来得比这凶很多呢。我还想吃怪东西呢。葡萄酒瓶打开,忽然急着想吃那像蘑菇样的软木塞呢,真够受的。”——医生诊查完毕回去后,已经是10 点了,康子卧室里就剩她和悠一两个人。发青的脸颊总算恢复了红润,让她比以往更见新鲜;被子上懒洋洋伸出的白手臂,逆光的灯影里,显得格外娇嫩。“难受死了哟。可一想起是为了孩子,这样的苦就不在乎了。”妻子说着,举起手到悠一的前额,拨弄着垂下的头发。悠一没有避开。这时,偶然生出一丝残酷的温柔,他的嘴唇压上了康子还有些温热的嘴唇。他用任何女人听了都不得不要坦白的受难口气说: “你真想要孩子吗?说说看,在你,母性还太早了哟。你想说什么,说说看。”康子酸疼的眼睛,等不及似的流下了眼泪。和感情的某种诡计的坦白相当,女人显示放纵陶醉的眼泪,是打不动人心的。“有了孩子的话,。。。。”康子断断续续地说,“只要有了孩子, 我想,你大概就不会丢掉康子了。”悠一考虑坠胎的事,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认识桧俊辅的人,看到他返老还童,一改以往衣着习惯,追求时髦的变化,个个膛目结舌。他那些不赚不赔的老来作品也追求这种娇嫩的情绪。与其说这是优秀艺术家晚年所表现出来的“娇嫩”,还不如说是到晚年熟透了,没有刻去的部分脓疮腐烂后那种“水灵灵的”。严格地说,他不能返老还童,真要有的,不用说就是他的死;这个人对于生活完全没有创造力,也许是表现出尽管不具这种造型力结晶,但有某种美的趣味。最近他的服装上,明显可以看到他受到面向年轻人流行的影响。我国的惯例是看到作品制作上的美学与生活上的趣味相一致。俊辅这样干脆的不协调,让不知“鲁顿”风俗的社会,甚至有些怀疑起这个老作家的正气。不仅如此,俊辅的生活里还添加了些说不清楚的神出鬼没的色彩,远远看去轻松洒脱的言行,凑近一看,那是一种虚假的轻松,甚至更近乎轻佻。人们从这种轻、佻中,兴趣盎然地读到返老还童的人工化的痛苦。他的全集销路很好,也促进销售了新近制作的关于他精神状态的奇闻轶说。不管怎样敏锐的批评家,不管怎样洞察力出色的朋友,谁都看不透俊辅这种变化的真正原因。其实原因很简单,俊辅抱着一种“思想”。自从看见夏日海边泡沫中出现的青年那天起,第一次产生的“思想”,在老作家身上扎了根。他想把自己不可能具有的力量和强度赋予了以下的东西:让他自己苦恼的叫做青春的驳杂力、把所有集中和秩序当做不可能的员怠惰的活力、不再给创作注入力量的消耗和只会在自我破坏中起作用的庞大的无力表现,活生生的虚弱、过剩的病态。医治这活人的病,得给予钢铁般死人的健康。艺术作品有其存在的两重性,这是他的意见就像被发掘出来的古代的莲花种子又开花似的,具有永久生命的作品,在任何时代,一切国家的人们心中复苏。接触古代作品时,不论是空间艺术还是时间艺术,我们的“生”都会让作品中具有的空间、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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