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色_三岛由纪夫-4

吧”,随着结婚的完成,全烟消云散了。莫非那时的猜测、是准的吧。她用新获得的逻辑力量,亲自让它冰释了。。……无所事事的康子将薰衣草色的手套脱下又戴上。戴手套的时候,忧虑自然而然地流露在眼神里。……是啊。她用新获得的逻辑力量来解开疑问。还在K镇那会儿,悠一那副忧郁的样子,让康子抱着不安和不祥的预感。结婚后每想起这件事,她就把什么都归咎于自己。情窦初开的少女那自尊心也帮了她,悠一连觉都睡不着的烦恼,原来都是自己不允许他的关系。这样一想,让悠一无限苦恼的那三个“什么也没干”的晚上,也便成了他爱着康子的最初证明了。那时的悠一一定是在和欲望做斗争吧。自尊心强得非同寻常的青年,一定是害怕被拒绝才一动不动的。身子发硬,石头般缄默不语的纯真少女,悠一在那三个晚上,终于没伸出手去。康子清楚地明白:没有比这更能证明悠一是纯洁的了。对未婚妻时代所抱的“他有其他女人?”那幼稚的疑窦,婚后的现在终于有嘲笑它、轻视它、快快活活的权力了。回娘家时也是幸福的。悠一在康子双亲眼里,是个很保守的青年。对于这个接待女客人肯定有作为的美青年,他的将来,父亲已给他在百货店做出了坚实的保证。悠一让人看到他的孝顺,他的纯洁,更无懈可击的是悠一那种尊重体面的气质。 婚后第一天去学校,悠一第一次晚饭后回家。听他说是让几个坏朋友拖去硬让他请客,没等经验丰富的婆婆开口,康子赶快替新婚燕尔的丈夫辩护,说与他那些朋友交往就是那么回事。……康子把蕉衣草色的手套又脱下了。一阵不安突然向她袭来。她的眼前,恰好似在镜子中看见自己一样,她看到钧木夫人也有相同的焦躁眼神,她怔住了。康子的不安难道是夫人那因由不明的忧郁传染的吗?夫人对自己抱着亲密感,原来是为了这个呀?不一会儿,两人各自接受邀请跳舞去了。 康子看到悠一继续在和同一个穿旗袍的女人跳着。这回她没对他笑,而是把眼睛转过去。镐木夫人也看见了。夫人和那女的不认识。就像假珍珠项链能一面对外那样,夫人好“嘲笑”的精神,让她对“慈善”大招牌感到厌恶,所以她以前从不光顾这个舞会,当然也就没有机会认识“舞会干事”之一的恭子了。悠一说好的五个曲子跳完了。恭于把他介绍到自己一伙儿的桌上。他正愁着不知该什么时坦白“妻子没来”的假话,那心神不定的样子简直令人看不下.去。正好这时,刚才来镐木夫妻桌的一个乐呵呵的青年,朝这边走过来,一看到悠一就叫开了:“喂,你可真混蛋,把太太撩一边。康子小姐刚才在那边成光杆司令罗。”悠一瞧着恭子的脸。恭子也看着悠一,立刻转过眼:“请您赶快去那边,真让人不放心。”恭子说。这份劝告,既不失理性也符合礼貌,让悠一恨不能挖个地洞钻下去。常常有廉耻心代替热情的时候。美青年鼓起连自己也感到吃惊的勇气,站了起来往恭子身边靠过去。说了句“有话要讲”,把她带到墙壁处。恭子冷冷的,眼里溢满了怒气。但是,假如悠一都注意到自己动作的激烈所说明的热情质量的话,那么这个漂亮的女人也可凭着不是自己的意志”一说,从椅子上站起来,理解跟着他去的理由吧。悠一生就的暗眼睛,越来越给人加深真情的印象,他用无可挑剔的追悔情态说:放几个漂亮少年在店里的打算。战争一结束,他就在“有乐街”开 了“鲁顿”,招了五六个招待,大致都是长相过得去的,于是店就 被“这个社会”上的人看中,后来成为一种俱乐部。知道这一切后,“卢蒂”仔细斟酌了商业策赂。他看透“这个 社会”的人们彼此需要温暖孤独的性格,到这个店来一次,就决 不会再离开。他把客人分成两类。一种是有磁力的顾客,他们年 轻富有魅力,他们的光顾,可以为店里的买卖兴隆助一劈之力;另 一种是让磁力吸过来的客人,他们是文雅大方的有钱人,是来店 里傻扔钱的。“卢蒂”为了把前者引见给后者,辛勤地忙碌着。有个名义上作为客人的青年,让一个上宾进到旅馆,可那青年在大 门口就逃走了。恰好这青年是店里的老主顾,“卢蒂”连珠炮似地开腔了,那话让悠一听了去,真是吃惊不小。“你可真会扫我卢蒂的面子呀。哼,够可以的。好吧,算了, 决不再给你介绍好人了。”“卢蒂”每天早晨得花两个小时打扮。他又有“男色爱好者”们特有的爱吹嘘的毛病,说什么“让人盯着脸看不自在”之类的话6看他脸的男人都被认做对“蒂”有意的“男色爱好者”;可 是连幼儿园里的小朋友在街上碰到他,也会惊奇地回过头去看。这 个40岁的男人穿着像马戏团里人穿的那种西装,他那得意的“哥尔曼”式的胡子,要是哪一天慌慌张张剃掉的话,左右两边的粗 细会不对称的。那些家伙大致日落时集中。店里深处的扩音机不断放着舞曲。 那是伯秘密话题传到一般客人耳朵里去的关系。“芦蒂”老是在最 里边的椅子上坐阵,一看到挥金如土的老主顾来,他立刻起来跑到吧台去看发票;然后店主亲自跑去,鞠躬如捣蒜地向客人报告“买单”的金额。采取这种“宫廷礼法”的时候,客人得做好思想 难备,要付“发票”中两倍的钱。门打开进来一个人时,客人们会一起朝那边看。进了门的男人一瞬间休浴在视线的放射中。事先寻求的理想,从这扇面向夜色街道的玻璃门里,谁都能保证不会突然露出真实的面目。可多数场合,那视线的放射会立刻褪色,不满地收起来。“买单”是在最初一瞬间决定下来的。什么也不知道的客人,要是没有那唱片的噪音,听到每个桌上小声嘀咕着对他品头论足的话,也许会吓得魂飞胆散的吧。那些家伙们说着,“怎么啦,不灵光嘛。”“那样的家伙,到处都能碰到。”“鼻子小,那家伙也肯定小吧。”“地包天的相,看不中。”“领带还马马虎虎有点意思。”“可总的来说嘛,性的魅力等于零。”每天晚上,这里的观众席都朝着空虚的夜之街舞台,“什么时候准能出现奇迹”般地等待着。说“宗教的”也差不了多少,男色俱乐部的香烟雾口中,人们以更朴素、更直接的形式,体味着比今天勉强的教会里,更具虔敬的盼望。玻璃门那边扩展开去的,是他们观念上的社会,是遵守他们秩序的大都市。就像条条大道通罗马一样,夜空中点点繁星似的美少年,通过无数看不见的路,来往于这个俱乐部。艾丽斯说,女人让男性之力所迷惑,但对男性之美不具主见, 甚至可以说是近乎盲目的纯粹感受;因为她们与正常男人对男性 美的鉴别眼光没什么大差别。对男性固有的美,只有“男色爱好 者”们最敏感。希腊雕刻的男性美体系,第一次在美学上的确立, 正是有待于“男色爱好者”宾克尔曼。一开始正常的少年,只要 一碰到“男色爱好者”的热烈赞美(女性不会把这样的肉感的赞 美给男人),就会经常梦见自己成了“口神纳尔西斯”。他铺陈自 己那成为赞美对象的美,树立起男性一般的美学上理想,成为一 名真正的“男色爱好者”。先天的“男色爱好者”与之相反,他们从幼年时代起就怀抱理想。他的理想好比肉感和观念未分化的真正天使,好比受所谓阿历克桑德拉风格醇化,完成了宗教式官能性的东方神学理想;和“阿英”约会的悠一,是晚上9点店里最红火的时间进去的。他系了条暗红的茶色领带,穿着深藏青的风衣,竖起领子,一跨入店的瞬间,一种奇迹就出现了。他自己还不知道就在这一瞬间他确立了霸权。悠一的登场,后来一直成为“鲁顿”的佳话。那一晚,阿英提早下班,跑来“鲁顿”他对年轻伙伴们说: “我呀,前天晚上在‘帕一克’(公园)遇上了个尤物。那天晚上稍微干了干,还从没见过那样漂亮的人呢。等着,马上要来了,叫阿悠。”“怎样的脸?”从没觉得有人会比自己再漂亮的美少年“奥阿西斯的阿君”,用挑剔的口气问。他过去是“奥阿西斯舞厅”的招待。穿着让外国人给做的青草色西装。“问怎样的脸,男子汉气的雕刻般的脸嘛。目光敏锐,牙齿洁白整齐,就是看他侧脸也是一副精悍相呀。那身架子也好呀,一定是个运动员什么的。”“别为尤物失风哇。你说‘稍微干了干’是多少?”“三个呀。”“真吓人,说‘稍微干了干’,才‘三个’?可不过瘾呀。现在该送你去疗养院锣。”“说什么呀,对手实在太厉害了嘛。那上床的劲头!”他两手抱着,用手指点着腮帮于做出娇媚的动作。这时,扩音器里正好传出“康茄舞曲”,他扭着腰,跳了段猥亵的舞蹈。“呢——阿英让吃掉啦?”坚起耳朵的“卢蒂”说,“说那孩子要来?什么样的?”“真讨厌呀,色迷迷的老头马上听到了。”“真是个好小伙,我可请你们喝杜松子酒。”“卢蒂”吹着口哨说着大话。“松子酒一杯就可以骗到手了吧。铁公鸡,可真让人讨厌。”“铁公鸡”一词是这个社会的黑话。本来是“为钱卖身”的意思,有时也转用于吝音的意思。“铁”就是手紧的意思。这时,店里到了最兴旺的时刻,互相认识的“男色爱好者”们坐得满满的。普通的客人要是这时候进去,当然可能会以为没有一个女客人是偶然的,也不会发现什么异常的气氛。那里有老人,有伊朗人的买主,还有两三个其他国家的人,有中年男子,有亲亲密密的男青年们。这里的一群,点上烟吸一口然后交换着吸。·其实也并非没有征兆。“男色爱好者”们的脸上,有一种难以抹去的寂寞。另外,在他们的视线里,共存着“媚态”和“冷淡的审视”两种东西。也就是说,女性用媚态的眼神朝向异性,用审视的眼神对着同性。“男色爱好者”们则是用这两种眼神同时盯着对方。. 阿君和阿英让伊朗人请去了。那是“卢蒂”耳语斡旋的结果。“去吧,可是贵宾屋哟。”他推着两人的背脊。阿君好一会儿撒娇,“我可没要外国人嘛。”娇滴滴地说,到了那人的桌边,又用普通声音问阿英:“这家伙会日语的吧。”“看上去也不像会的样子。”“出乎意料也没一定哟。上次那回不是吗2”两人来到外国人前面,互相干杯,“哈罗,达玲,这蠢货!”“哈罗,达玲,老色鬼”地合唱起来。于是外国人乐呵呵地说:色小于、老色鬼,能说到一块儿吧。”阿英心神不定起来。眼睛好几次往能看到街上的大门口望。精悍、忧郁、少见的合金浮雕般的脸,少年觉得过去收集的外国货币里,一个也没见过。他怀疑发生变故了吗?正在这时,一股年轻的力推开了玻璃门。随身带进清新的夜空气,涌了进来。大伙一齐抬起视线,盯着大门。第七章 完第八章 感性的密林……一般的美在最初猜双单时获胜了。悠一在肉欲的视线中游泳漂浮。他感到像是女人穿过男人之间似的,那视线像是在一瞬,把他身上的衣服从里到外剥了个精光。娴熟的品味眼神大概没有错。俊辅曾在海边飞沫中看到的平缓宽阔的胸部轮廓、忽然变细的清洁而充实的酮体,修长而坚固的腿,罕见的年轻裸像的肩,细细的雄性美的眉,阴郁的眼,完全是少年的嘴唇,白而有序的牙齿;把由这些组成的美青年的颈项放下来看看的话,那么眼睛看得见和眼睛看不到部分所应有的协调美,就像黄金分割法的比例一样,是很难改动的。完整的颈必须续上完整的裸体,美的断片是美的复原图的预感。……到底让尖刻的“鲁顿”批评家们也守住了沉默。他们对带来的伙伴,或是对店里服侍自己的少年有所顾忌,只能在心里称颂这难以名状的美,嘴里不敢说出来。他们把过去爱抚过的许多青年中最美好的东西,都拉来放在让他们眼睛画出的悠一的裸体像旁。于是,梦幻的年轻人那模糊的裸体,那肉体的温软,那肉体施放出的香气,他的声音,他的接吻在屋里漂荡着。可他们的幻想,一放到悠一的裸像旁,就忽地留下羞耻后消失了。因为他们的美末摆脱个性的范围,而悠一的美则是蹂躏个性而闪闪发光的美。他靠着尽头幽暗的墙壁坐着,两手抱在胸前没说话。他感到许多视线的沉重,低下了眼睛。于是,他的美貌上又添上天真烂漫联队旗手般的风情。阿英离开外国人的桌子,跑到悠一身边,用身子蹭他的肩膀。“坐下吧。”悠一说。两个人面对面坐下,不知往哪里看才好。点心端来了。悠一毫不造作地大口嚼着花蛋糕。草莓和奶油让他洁白的牙齿辗碎了。那少年看着,品味着自己被吸进去似的快感。“阿英,也给‘马斯达’(店掌柜的)介绍介绍。”“卢蒂”说。少年拗不过,只好把悠一介绍给“卢蒂”。“诸多关照,今后还望你多多光临小店。这里可都是好人呀。”店主用肉麻的声音说着。不一会儿,阿英去上厕所,这时正巧有个穿着时髦的中年客人来深处的账台付账。脸上浮着说不清楚的孩子气,幽闭的孩子气。特别是那眼皮浮肿,腮帮子上乳臭浓浓。“是浮肿吧?”悠一想。中年客人假装喝醉酒。可他盯着悠一的眼里那活生生欲望的鲜明,拆穿了他那拙劣的表演。他装着要去扶墙,将手落到悠一的肩上。“阿,这可真对不起。”客人说着,赶快把手挪开。这话和手挪开的动作之间,真正只有一瞬的功夫,那人摸了一把。这话和动作的不快摩擦,让美青年的肩头,留下疙疙瘩瘩的感觉。客人又回过头来,像一头逃命的狐狸,“啪”地看了一眼悠一的脸,离开了。他把这事告诉从厕所回来的阿英,阿英吃惊地说: “呢?已经来啦7真快呀。阿悠让那个家伙点了名啦。”悠一到底是悠一,他没想到,这个道貌岸然的店竟和那公园毫无两样,有着如此快捷的手续。这时,一个漂亮的外国人和一个浅皮肤、脸上有两个小酒窝的小个青年,手挽手进来了。青年是最近小有名气的芭蕾舞演员,外国人是那人的先生,法国人。他们是大战刚结束时就认识了。青年今天的成名,都仰仗其师之功。这个爽朗的法兰西人,听说他几年来,一直同比他小20岁的朋友同居。一喝醉酒会心血来潮干起他的绝招:爬上屋子生蛋给人看。他让站在屋梅下的学生拿淘箩接着,把请来的客人全带到月夜下的院子里,然后架好梯子,装出鸡的样子爬上屋顶。他翘起屁股,拍打翅膀,发出怪声。不一会儿,一个鸡蛋掉进淘萝,客人们捧腹大笑,拍手称赞。宴会结束,送客到大门的主人裤档里,掉出忘了生下来的第五只鸡蛋,落在石台阶上碎了。这只“鸡”的直肠里能放进五个鸡蛋。稍微有一点秘密经历的人,不可能有这样高超的本事。悠一听了这故事哈哈大笑起来。笑过后,像受人责骂过似的不做声了。他问少年: “那外国人和芭蕾舞舞手有几年了?”“连头带尾有四年了吧。”“四年。”悠一想,自己和隔桌的少年之间,搁上四年岁月试试看。他预感到这四年里,决不会只重复前天晚上那相同的欣喜。这到底该说明什么呢?男人的肉体像明朗的原野起伏一样,一望之下,看不到边际。男人的肉体没有女人肉体那样的,每次散步新发现小泉水时感到的惊异;也没有向纵深去那样的美丽晶莹的矿石洞穴。它仅仅是外表,是纯粹可视的美的体现。最初热烈的好奇心里,爱和欲情,一切都押上了,其后,爱情要么埋没到精神中,要么向其他肉体轻轻滑去,除此以外没别的。仅仅只有一次的经验,悠一却很快感到自己心中有.做出如下推理的权力: “假如我只在最初第一夜上看到十全十美爱的流露的话,那么重复拙劣的模仿,只是对我自己和对方两个人的背叛。不能用对方的诚实来衡量我的诚实。应该是相反的。也许我的诚实让我采取和一个个不同的对手,把无限个‘第一夜’连续下去的形式吧所谓我的不变的爱,就是贯穿在无数次‘第一夜’中那共同的经线,对谁都不变,如强烈侮辱般的只有一次的爱,除此以外没别。”美青年把这个爱和对康子的人工爱做了比较。哪个“受”都不让他休息,催逼着他。孤独向他袭来。阿英见悠一不做声,茫然地望着对面桌上相同年纪的一对青年。他们背靠背坐着。看起来他们像是感到自己和对方联系的不可靠,互相摸摸肩,摸摸手好容易才抵挡住这份不安似的。战友预感到明天要死一般的友情,像是他们俩的纽带。忽然一方像是忍不住似的,亲吻起对方的颈项。不一会儿,两人急慌慌地走了,并排着后脑勺柔软的剃刮痕迹。格子花样的西服,配上柠檬色领带的阿英,嘴和开着目送那两人走出去。他那眉毛,眼角,男雏般的唇,悠一的嘴唇都一一碰过了一回。他看着,“看”这种行为是多么残酷阿。少年肉体的各个角落,甚至连背上的黑痣,对悠一来说也不是未知的东西。这单纯而美丽的房屋构造中,他只进去一次,便全部记住了。这儿有花瓶,那儿有书架。到这间屋子老朽为止,花瓶和书架肯定都在原处不会动。少年看到悠一冷冰冰的眼神。桌子底下,他紧紧握着悠一的手。悠一让残酷的心情攫住,挣脱了手。他曾多少意识到这种残酷。对妻子那种被强迫的事之后,无法排遣灰暗心境的悠一,希望有一种愉快的刻薄:这原先是爱着人的人的权利。……这时少年眼泪升上来了。“阿悠现在是什么心情我知道哟。”他说,“已经厌倦我了是巴?”悠一赶忙否定,阿英像是要让自己说出比年长的朋友丰富得多的经验似的,用老成持重的口气说:“喂,刚才阿悠一进来,我就看出来了。可这也没办法。此道上的人们呐,几乎都是‘一次性’的。我也习惯了,死心罗。……但只希望阿悠能一生都做我的哥哥,我是你的第一个对象,这事值得我一生自豪的了。。。。别忘了我呀。”悠一让这段娇滴滴的哀诉打动了。他服里蓄满了泪。他在桌子底下摸到少年的手,温和地握着。这时门开了,进来三人外国人。其中一人的脸悠一见过还记得。结婚仪式那天对面大楼里出现的瘦瘦的外国人。西装换了,可领结还是水珠图案的。他用鹰一样的眼睛扫视着店堂内。像是有些醉,两手响亮地拍了下连声叫着:“阿英!阿英!快活、甘美的声音在墙壁上回响着。少年低着头,不想被发现。然后,装出职业老成的样子咂着舌头说:“嘁!今晚我对他说不上这儿来的。”.“卢蒂”晃着天蓝色上装的下摆,身子压在桌上,像强迫似的低声对阿英说:“阿英,去吧。那不是老爷吗?”这时气氛凄惨。让’“卢蒂”声音强迫着,刚才那哀诉显得更悲惨了。悠一为自己的眼泪感到难为情。少年狠狠瞅了“卢蒂”一眼,“啪”地站起来。决定的瞬间对于心里的伤有一种像医药般灵验的作用。悠一 已经能够什么苦恼也没有地看着阿英,他感到一种自豪。少年和 悠一的视线尴尬地碰在一起。至少想不露声色地修正一下别离的 瞬间,两人试着再一次对好焦点,可是没成功。少年转身走了。悠 一把眼睛移向别处,发现一个化过妆的年轻人,美丽的眼睛正朝着他这一边。他心里什么障碍也没有,像蝴蝶般,轻轻地移向那眼睛。年轻人靠着对面的墙。下穿“唐盖利斯”,上着藏青“考求罗 依”上装,系一条粗粗的胭脂色领带。年纪看上去比悠一小一两 岁。流动般的眉线,茂密波浪的头发,给他的脸平添一种浪漫气 息。像扑克牌里的“杰克”那样忧郁的眼睛闪动着,向悠一丢着 眼风。“那个人是谁?”“啊——,是阿滋吧。中野街那边干鲜货店家的儿子。好漂亮吧。给您叫过来?”“卢蒂”说。“卢蒂”打了个信号,庶民的王子轻快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正好看到悠一掏出烟来,于是他上前一步,娴熟地点燃火柴,用手挡着风,那火光穿透他手背,把那手照得像玛瑙一样明亮。那是又大又厚实的手,让人觉得是父亲劳动的遗传吧。光顾这间店的客人,立场的转移是十分微妙的。从第二天起,悠一就被唤做“阿悠”了。“卢蒂”对他不仅当做客人,更把他当重要的朋友来对待。悠一出现的第二天起,“鲁顿”的客人猛增;像商量好了似的,都在嘀咕着这张新面孔的小道新闻。第三天,又发生一件提高悠一名声的事件。阿滋剃了个和尚头出现在店里。说是昨夜和悠一同床共枕,那头美丽的头发,算是对悠一“守身”的信物,毫不可惜地剃掉了。这些侠义的传说,沸沸扬扬迅速在此道的社会里传播开来。秘密结社的特征,消息决不向外部世界迈出一步,但一旦这消息进了社会内部,在令人吃惊的传播力面前,连闺房秘事也不可能守住。要问为什么,因为他们每天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话题,让报告自己或他人的闺房秘事给占住了。 ’随着悠一见闻的扩大,这个社会出人意料的庞大令他吃惊。这个社会在白天的社会里,穿着隐身的蓑衣仁立着。友情、同志间的爱、博爱、师弟爱,共同经营者、助手、管理人、书生,师傅徒弟、兄弟、表兄弟、舅舅外甥,秘书、提包的、司机……还有种种杂多的职务和地位:社长、演员、歌手、作家、画家、音乐家、摆架子的大学教授,公司职员,学生等等等等,男性世界的所有一切穿着隐身的蓑衣仁立着。祝愿自己一群至上幸福的到来,他们让共同诅咒的利害关系连结着,他们梦见一个单纯的公理。他们梦见了男人爱男人的公理,推翻了男人爱女人的老式公理的那一天。只有犹太民族才能与他们的忍耐力之强相匹敌。对一个被侮辱的观念,抱着异常执着的态度,这个种族与犹太人很相似。这个种族的感情在战争时产生狂热的英雄主义,战后作为颓废的代表暗中抱着自尊,温水摸鱼,在龟裂的土壤上培育灰暗的细小的紫罗兰花丛。在这个只有男人的世界里投下了一个巨大的女人影子。所有人都被这看不见的女人影子弄得悄悄不安,有人对这个影子挑战,有人在冷眼旁观,有人抵抗的结果是失败,有人从一开始就趋炎附势。悠一相信自己是个例外者,接着祈祷是个例外者,接着是努力希望能是个例外者。至少’要努力在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上制止住这奇怪影子的影响。比如:频繁地照镜子,街角的玻璃窗里映出自己的影子忍不住要回头看一眼的小习惯,去剧场时没事情会在幕间休息时,在走廊里走来走去的小怪癖……不用说这些也是正常青年常有的习性。有一天。悠一在剧场的走廊里看到此道中名气很大已经带上妻子的歌手。他有堂堂大男子汉的风采和容貌,繁忙的工作之余,还在自己家的拳场上练拳击。加上他甜美的歌声,自然就具备了让女孩子们发狂的条件。今天也不例外,他被四五个千金小姐模样的女人,热热闹闹地围着,正巧这时旁边来了个差不多年纪的绅士,叫了歌手一声,这人像是学校的朋友之类的。歌手粗野地一把拉过那人的手和他握手(那模样看上去像找碴打架似的),右手大幅度摇晃着,拼命拍着对方的肩膀。对方那像是一本正经的绅士,瘦瘦的身材,被弄得有些踉跄。千金小姐们看了面面相觑,忍着偷笑。眼前这情景,刺痛了悠一的心。以前在公园,看到过忸怩作态,互相摩擦肩膀,甩着大屁股走路的同类,而眼前的情景正相反。正因为相反,原先隐没的相似形状反而像吸墨纸那样浮现出来。这既相反又类似的东西,让悠一觉得触动了他心里出现的某种不愉快的东西。唯心论者把这叫做“宿命”吧。那歌手对女人那种空虚的人工卖弄,他押上全部生活并倾注了连末梢神经也没有空隙的紧张努力才达到的这种催人泪下的“男性演技”里,看上去有一种难以忍耐的辛酸。……其后,“阿悠”不断让人招去。也就是让他“私通”。 ·有个罗曼蒂克的中年商人,仰慕他的名声,提早几天就说好,特地从老远的青森县赶到东京来。有个外国人通过“卢蒂”向他提供了三套西装、外套、鞋子和手表;为了一夜的“姻缘”,送得也太过分了点。悠一没有答应。一个家伙见到悠一隔壁的椅子一空出来,就装做喝醉的样子在那椅子上坐下,帽沿压倒眉毛。手肘放在扶手上有意拉开。好几次暗示性地用手肘顶顶悠一的身子。悠一有好几次回家必须绕道。因为有人暗暗地跟着。可是,人们还只知道他是个学生,身份、经历、甚至有老婆、家庭、门牌号码,谁也不知道。于是,这个美青年的存在,没过多久就充满了神秘气息。 。有一天,出入“鲁顿”的专门给“男人爱好者”们看手相的人——穿着寒酸的老头,看着悠一的手掌说: ‘ “你呀,看来看去是脚踩两只船的主呀。所谓宫本武藏的‘二刀流’呀。那里丢着个女人在哭泣,你却佯装不知跑到这里来的吧。”一阵轻轻的战栗向悠一袭来。他在眼睛周围看到自己神秘的某种轻薄、俗气。他的神秘只缺乏生活的画框。 ……那也是应该的。以“鲁顿”为中心的世界,只有像热带般的生活,即流放中平等的殖民地官吏般的生活。总而言之,这个世界里只有感性的生活,只有感性的暴力秩序。(可只有这样,这个种族有了政治命运的话,谁都能抵抗。)这里密密生长着具有异常粘结力的植物,所谓感性的密林。在密林中迷路的男人,让瘴病之气腐蚀,最终变成个丑恶的感性妖怪。谁也不会讥笑。只有程度的差别,男色的世界,不容分说地把人拉入感情的泥沼,没有一个人能顶得住。做为抵抗的依托,人们试着去依靠繁忙的实业,知识的探究、艺术等男子世界各种各样精神的上层领域;但是做为一个人,谁也无法抗拒地板底下哗啦哗啦漫过水来似的感性泛滥;没有人能够忘记自己在哪里和这潭泥水沾上边的。同类们潮湿的亲近感,很难让谁果断地斩断关系。有人好几次试着摆脱,可到头来,又得握住那湿润的手,又得回到粘乎乎使眼色的地方来。这些男人们本质上没有具备家庭的能力,只能从说“你也是同类”的灰暗眼睛中,仅发现类似家庭灯火般的东西。空出的时间较长,悠一走到大学校园的喷水池旁。几何图形的散步道,纵横交错,围绕着草坪。在秋天落寞气氛的树林背景前,随风向的改变,风带出的水珠打湿了草坪。这空中漂浮的扇子,有时会脱开扇轴向四周摊开去。阴沉的天空下,校门外开过老式的市内电车,那声响传到课堂马赛克的墙面上,发出“空空”的回声。说不清楚的严格亲疏之分,让这青年不断感到孤独,至少像附着了“公”的意思一样,他在大学里,除了少数互借笔记的未开化的同学,他一般不交朋友。这群头脑僵化的同学中,有人羡慕悠一有个漂亮的妻子,有人一本正经讨论他结婚后,是不是还和其他女人来往。那其中一半左右像是说中关键了,悠一被说成玩弄女性的老手。因此,当冷不防让人叫了声“阿悠”的时候,他像个在逃犯忽然让人叫了声真名似的,心跳加快起来。叫他的是个学生,正坐在绕满青藤的石头长椅上,长椅在淡阳光照射的散步道旁。这学生膝上摊着厚厚的电工学书面,低头读着,没让他叫到的时候,这学生可没有进入悠一的视野。悠一站下了,后悔起来。蛮好刚才装出不是自己的名字,走过去也就得了。“阿悠,”那学生又叫了一声。他用两手仔细掸去裤兜上的灰.这是个活泼泼的圆脸青年。裤缝像刀削过一样笔挺。看得出来他每晚都郑重其事地把裤子压在枕头下睡觉的。他站起来,拎了拎裤子,把裤带系系紧,这时悠一瞥见那上衣内耀眼的白衬衫上粗粗的皱纹。“你叫我吗?”悠一无可奈何地问了一句。“是啊。我,在‘鲁顿’看到过您的呀,叫铃木。”悠一又看了一次那张脸。想不起来。“你忘了吧。给阿悠暗送秋波的小哥哥太多的关系吧。和有主的一起来的小哥哥们也偷偷向您使眼色吧。可我还没向您丢过眼风呢。”“有什么事吗?”“问有什么事?这话可不像阿悠说的呀。太俗气。去玩一会儿怎么样?”“玩一会儿?”“还不明白呀。”两个青年的身体渐渐凑近。“可还是大白天嘛。”“大白天也有好多可去的地方哟。”“那是男的和女的呀。”“谁跟你说?我带你去。”“……可是,我可没带钱呀。”“我带着呢。只要和阿悠玩一次就够风光的了。”——悠一放弃了那天下午的课。“他在哪弄到的钱呀?”悠一想着,比他小的学生请他坐上了出租车。车开到青山街附近,荒凉一片留有焚烧痕迹的屋敷街。铃木叫车停在一向挂着“香草”门牌的屋子前;只剩石墙,门给烧剩了一半。院内,一个没有天花板的新建木结构临时房。小门上钉着些旧木板关得死死的。铃木拉了拉铃,不知为什么又松开领口上的风纪扣,他回过头朝悠一笑了笑。不一会儿,轻柔的木展声凑近小门,只听f1里一个不像男不像女的声音问:“谁啊?”“铃木呀,请开开门。”学生对着门里说。小门打开,两个穿大红茄克衫的男人迎了出来。院子看着很奇特。回廊下;正房厢房分开了一段,踏着小石板路可以去厢房。院子里大部分树给毁了,泉水也枯了,恰如荒 野的断面图,只有秋草不择居地地旺盛生长着。草丛中,烧剩下 的房基石墩还清晰可见。两个学生进了散发着新木材香味的小厢 房。“要给你们烧洗澡水吗?”“不,不用了。”学生装模作样地说。“要给上点酒吗?”“谢谢,不用了。”“那么,”男人意味深长地婿然一笑,“你们就痛痛快快行事吧。年轻人可真是性子旺。”两人铺被子前,那男人在隔壁小屋里等着。两人没说话。学 生问悠一:“抽烟不?”悠一说:“抽的。”于是,铃木叼起两根香烟,点着火,递了一根给悠一,朝着他微微笑着。悠一感到,这学生的不沉着中,反而能让人窥见那天真的孩子气。远处隐隐响起雷声。大白天,隔壁屋里的防雨窗户也关得严严实实,一点光亮也不透。两人让服侍着进了卧房,那男人给点上枕边的灯,然后关上 隔扇门,说了声:“请慢用。”就听得回廊上传来他渐渐走远的脚步。让淡淡的阳光照射着,回廊上嘎吱嘎吱的木板声,是白天的声音。学生解开胸前的纽扣,趴在被子上,支着肘抽香烟。一听脚步声远了,他像头年轻的猎狗似的跳起来。他比悠一稍矮一些。他 猛扑到还茫然站着的悠一身上,抱住悠一的颈子狂吻起来。两个学生站着,五六分钟接吻。悠一把手伸进铃木解开纽扣的胸部。胸部的鼓动明显加快。两人稍稍分开,背对背地“唰唰”地脱去衣服。……光着身子的青年拥抱着,他们听到山坡上雪崩一样的市内电车声,忽地一声鸡鸣,让他们还以为到了深夜了。 防雨窗户的缝隙里,射进一束西下的阳光,光束里翻动着细细的微尘,凝固在木纹中心部分的树脂,让阳光照得鲜红鲜红,仿佛是一滴鲜血。壁宪里放着个蓄满脏水的花盆;一条细细的光线, 正好射在脏水的表面上。悠一把脸埋在那学生的头发里。那闭着的眼角里,闪着点点泪光。似梦非梦,悠一听到了消防车鸣鸣的警报声。远去的警报忽地又呼啸着过去。接连三辆开过去,不知去向哪里。“又是失火。”他追索着迷迷糊糊的思考。“和第一次去那公园的一天一样。……大城市里老是哪里会会火。而且总是哪里有罪恶。用火烧不尽罪恶而死心的上帝,也许将罪恶与火平均地分配给人们吧。因此,罪恶决不会让火烧尽‘无辜’担负着被火烧的可能性。所以保险公司才会发财。为了让我的罪成为决不让火烧着的纯洁之物,有必要让我的‘无辜’钻进火里去吗?我对康子的完全的无辜……。我不是曾经企求过为了康子重新做人吗?现在呢?” 、下午4点,两个学生在涉谷车站上握手告别。谁也没有感到一点点征服了对方的情绪。刚回到家,康子就说:“少见的早回家嘛。今晚都在家吧。”悠一答了声:“在。—,,当晚,他陪妻子出门看电影去。座位很 窄。靠着他肩头的康子忽然把脸挪开,像条竖起耳朵的狗,闪着灵敏的目光:“好香啊。你搽过整发香水啦?”悠一刚想否定,忽地想起什么,赶快承认搽过香水了。他觉得,康子像是感到了那不是丈夫的气味。……而且,这甚至不是女人的气味。第八章 完第九章“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宝贝呀。”俊辅在日记上写道,“让我找到这样再合适不过的话娃娃。悠一实在是美。只有美没有其他。而且,还有他对伦理的乏感症。他没有那种把青年弄得暮气沉沉的叫做‘内反省’的药;也一向不对自己的行动负责。这育年的伦理,一句话就是‘什么也没干’。于是拿了些什么给他,他便不要伦理了。这青年像放射性物质般地磨灭。我长久苦苦寻找伪,‘实际上就是这个呀。悠一根本就不相信什么近代的苦恼。”慈善舞会后的几天,俊辅便开始着手准备让悠一和恭子偶然相见的事。他听悠一讲了“鲁顿”的事。于是,俊辅提出,傍晚时分在那里和悠一碰头。那天下午,桔俊辅有一场勉勉强强答应下来的演讲。他没顶住给他出版全集的那家出版社的怂恿。那天下午,让人感到秋天最初的寒意,俊辅穿着看上去阴气沉沉的夹西服,倒让主办讲演的人吓了一跳。俊辅戴着“开司米”.的手套站上了讲坛。他看不惯主办人那副臭美的样子,他忘了脱手套,正要上台时,那主办人竞提醒了他一句,于是他故意戴手套上台,要气气那家伙。会场里挤了两千多听众。俊辅看不起听众。讲演会的听众有一种迷蒙气氛,和近代照相术所具有的迷蒙相同。瞅着空子,盯着不慎,尊重“自然性”,信仰素质,过高评价日常性,对闲话有兴趣等等;由这些不值钱的东西组成了只相信“人”的迷蒙。摄影师老要求人们“请放松些”、“请讲话”、“请笑一笑”。听众也有这样的要求,执着地要看看“平时的脸”,要听听“真心话”。俊辅对现代心理学的侦探趣味大不以为然,说什么:幽闭在反复推敲文章里的“心里话”,都表现在日常匆匆的不经意的言行里,等等。他把那张“熟识”的脸抛露在无数充满好奇心的视线之前。在一点不怀疑个性超过美的知识大众面前,俊辅一点自卑感也没有。他毫不起劲地摊平讲稿上的皱纹,把花玻璃水瓶当做镇纸压在上面。水渗出来,底稿上的墨水,流出了美丽的蓝色。他联想起了海。忽然,不知怎么搞的,他仿佛觉着黑压压的两千听众里,暗暗地藏着悠一、康子、恭子和镐木夫人。傻辅想他们,他们决不是出席演讲会的人种。“真正的美是让人沉默的东西。”老作家有气无力地启口了,“在这种信仰尚未破坏的时代里,批评也是自然而然的职业。批评竭尽模仿美之能事。(他用“开司米”手套,做了个模仿的手势)。也就是说,批评和美一样,也是把让人沉默做为最后目的的。这与其说有目的,不如说是没有目的。不依靠美,而招来沉默,那才是批评的方法。于是,可以依靠的就是理论的力量。作为批评方法的理论,就像美一样,是不让人说出‘有无’的一种力量,必须强制对手沉默。而且其沉默的效果,做为批评的结果,必须是使人们产生错觉般地承认‘那儿确实存在过美’。所谓必须形成美的代位空间。这样才第一次让批评对创作起了作用。”老艺术家往场内扫视了一圈,发现有三个混账青年在打磕睡。他想:“那年轻轻哈欠的嘴里,也许把我的话好好吞咽下去了吧。”“然而,美让人沉默的信仰,不知什么时候成为了过时的东西。美已经不能再叫人沉默了,美即使穿过宴会的正中,人们也不会停止说话。去过京都的人应该去观赏过龙安寺的石头庭院吧,那庭院决不高深莫测,它只是单单的美,是让人不说话的庭院。可滑稽的是,去观赏庭院的现代人对只有沉默感到了不满足。非得说一句什么话,于是就像绞尽脑汁做诽句那样变成一副双眉紧蹙的面孔。美似乎成了强要人们饶舌的东西。似乎一跑到美的面前,就感到有一种迫不及待发表感想的义务。似乎感到有必要快些把美折价似的。不折价就会有危险。美像爆炸物,成了所有困难的东西。总之,使人沉默的这种美所具有的能力消失了,为之舍身的崇高能力消失了。“于是,批评的时代开始了。批评不再是‘美‘的模仿,而充 当了折价的职务。‘批评”朝着与‘创作’相反的方向注入自己的 力量。过去是‘美’的侍从,现在,批评成了‘美’的股份经纪, 人、‘美’的法苔。即随着‘美让人沉默’的信仰衰退,批评必须 代替美来行使可悲的代位主权。连美也再不能让人沉默了,何况是批评乎?就这样,今日饶舌与饶舌相乘,只有耳聋的坏时代开始了。‘美’在各处让人们闲言碎语。为了这种饶舌,‘美”让人工 地(这样表现有点怪)繁殖起来。‘美’·的大量生产开始了。而批评呢,此时对他的孪生兄弟,对与自己本质相同的地方生出来的 虚假的美,竭尽大骂之能事。。。。”。。。。会议结束后,俊辅在傍晚去了与悠一碰头的“鲁顿”,店里的客人一看到这个心神不定的孤独老人进来,都别转脸去。和悠一登场时一样,大家都没做声,原来不仅是“美”, “’毫不关心”也会让人们沉默的。可这不是一直被强迫的沉默。老人向里边椅子上正和年轻人们说话的悠一,亲切地点头招呼,把他叫过来,在稍稍分开些的桌边坐下来,这时,所有人的眼睛都显示出不同寻常的关心。·悠一同俊辅说了两三句话,暂时离开了一下,又回到傻辅面前,对他说:“大家都把我看成是你的‘童雏’。他们问我,我也已经承认了。这样的话,先生进来也能方便些。我也觉得,小说家嘛,肯定会对这种店有浓厚兴趣的。”俊辅大吃一惊,可也只有听其自然,没有去责怪悠一的轻率。“你真是我的‘童雏’,我做出什么态度才行呢?”“是啊。什么也不说,装出幸福的样子就可以了。”“我像很幸福的吧。”这可是奇怪的事。让死人俊辅出演“幸福”!老作家让被迫的不合时宜,被迫反串连演员都想不到的这个演技,弄得很为难。他决定还是做不痛快的脸。但这也很难。俊辅感到滑稽,立刻放弃了这个余兴节目。其实那时他是没注意到自己什么时候,脸上确实浮起过幸福的表情。对于心里的轻松感,他找不到恰切的说明,于是,俊辅只能把它当成同往常一样,自己职业的好奇心。已经失去创作能力的老作家,把这种虚假的热情,看做是自己的耻辱。这十年来,好几次有海潮涌来般的冲动前来造访,可他真要拿笔写下来时,却一行也写不出;他诅咒这种空头支票似的灵感。年轻时纠缠他;举一动的那种病态的艺术冲动,现在只不过满足一下不结果的好·奇心后就中止了。“悠一是多么漂亮啊?”老作家远远地望着又离开座位的悠一想,“那四五个美少年中,他可算鹤立鸡群了。美呐,可真是摸一摸就会烫伤的东西。因他而烫伤的人一定很多吧。。。。。可是,他也是凭冲动才进了这个异样世界的。这动机与美实在是很相称的。我呢,,我仍然是为了‘看看’才在这儿的。我可是知道间谍脸上无光的滋味了。间谍不能凭欲望行动。仅仅就这点理由来看,他的行为不管怎样的爱国,也都是本质恶劣的行为。”围着悠一的三个少年,像一向亲密的雏妓互相给对方看自己的衬领那样,争相从西装里抓出领带,互相比试着。电唱机里还是照旧不停地放着舞曲。这风景中,男人们比其他世界少许亲密点,互相摸手抚肩稍微频繁点。除此以外,没有更称得上特征的东西了。什么也不懂的老作家这样想着:“啊,原来男色这种东西,是建立在纯洁快乐基调上的呀。男色画上那耀眼般希奇古怪的歪曲,一定是纯洁苦恼的表现。男人们之间,无论怎么做,都受一种既不能互相染上肮脏,又不能互相弄脏对方的绝望所支配,于是他们只得演出那样可怜兮兮的爱的姿态来吧。”这时,他面前展开了一幅略带紧张的图画。悠一让两个外国人叫到桌边。那张桌子和俊辅之间隔着一道代替屏风的大金鱼缸,金鱼缸里悠然游着淡水色。金鱼缸里的水草明净,还装着绿色的电灯。秃头外国人那张侧脸,随光线变化,映出一道道波纹。还有一个秘书模祥的人,看上去年纪要轻得多。年长的外国人日语一点不会,于是就由那秘书给悠一一句一句地翻译。 ·那年长外国人说着纯正的波士顿风格的英语,秘书操着流利日语,悠一语言很少的回答,都一字不漏地传到俊辅的耳朵里。 老外国人先敬悠一杯啤酒,然后赞不绝口地称颂悠一的年轻、漂亮。这样美辞丽句的翻译是少见的。俊辅竖起了耳朵,渐渐摘清了那故事的来龙去脉。老外国人是个做买卖的商人。他想找个年轻貌美的日本青年交朋友。秘书的工作就是物色这种对象。秘书向主人推荐过几个年轻人,可主人都不中意。实际上到这个店来过好几次了。今晚第一次见到了理想的青年。说要是不愿意的话,就是精神上的交往也可以,能不能来往来往呢。俊辅觉得原文和译语之间有一种奇怪的不一致。像是故意模糊主格和宾格,虽然决不能说是不忠实,’但俊辅觉得那翻译有一种套近乎,故意绕圈子的样子。年轻秘书有一副德意志系的精悍侧面。从薄薄的嘴唇里,像吹口哨般蹦出干爽的日语发音。俊辅往他们脚下一望吃了一惊。年轻秘书的两腿竞一直夹着悠一的左腿。脸上做出什么也没干的轻薄家伙,老外国人像是什么也没发觉。终于老作家理清了那故事的头绪。尽管翻译的事情并不假,可那秘书想捷足先登,拼命想比主人更早地讨悠一的欢心。这时向俊辅袭来的一股说也说不清的感情,该取个什么名字好呢?俊辅瞥见悠一那低垂的睫毛影子。“唾着的样子一定很美吧,”俊辅痴痴地想,那长长的睫毛忽地闪动了一下,青年给俊辅一个含笑的一瞥。傻辅战栗了。又一阵加倍莫名其妙的忧郁向他袭来。“伯是一种嫉妒吧。”他自问自答,“这胸中的苦闷和炭火般燃烧着的感情?”他想起以前看到涩荡的妻子在破晓的厨房门口向他展示不贞时,他所感到的那种痛苦感情,和现在一样。胸中苦闷,无法排遗。这感情中,只有自己的丑陋成了和全世界思想通兑的,惟一有价值的依托,成了惟一的欣赏物。这是嫉妒。羞耻和愤怒让这个“死人”脸颊出现了红潮。他用尖利的声音叫了声“算账”!他站起身来。 “瞧,那老头嫉妒的火烧起来唉。”阿君对阿滋小声嘀咕,“悠一也是多事。和那老相好了几年了吧。” ·“肯定是追阿悠追到店里来的。”阿滋充满敌意地呼应着,“真 是个老面皮的老头哇。下次再来用扫把赶他出去哟。”“但是,像是可以捞到钱的老头呀。”“干什么买卖的?还带着小零钱。”“大不了是个居委会主任什么的吧?”俊辅走到门口,感到后面悠一不做声地跟来了。走到街上,俊辅伸了个懒腰,两手交替地捶着肩。“肩膀酸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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