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有那么多的人,当中却没有一个曾经杀过人,了不起吧?”他像是要―吐自己心底的绝望与孤独。“那我来说点更了不起的事吧。”我说。“真烦。”“这里有那么多的人,但正在为了人类而烦恼的,大概一个都没有。”“你白痴啊,每个人都充满了烦恼的。”“那只是为了自己在烦恼而已。他们并没有在为了人类而烦恼。”记得这也是以前哪里的一位思想家说过的名言。森冈哼一声,别开了脸。“那么我们住哪里?这里好像有几家商务旅馆。”我自身其实并不需要睡眠,就算通宵开车继续北上也没问题,但考虑到森冈会疲劳,我想还是需要休息一下。没有比跟一个疲惫的人类打交道更累人的了。“我不要住旅馆。”“那新闻里公布的照片跟你不是很像啦。你只要别表现得很可疑,我想是不会暴露的。”“不是说这个。”森冈的脸自得没有血色, “旅馆里一般睡的不都是床吗?”“你不喜欢床?那么就在车里睡吧。”“车也不行。”“你脸色发青哦。”“知道了,知道了。”听声音森冈要抓狂了,他不耐烦地说, “那就随便住个什么旅馆吧。真烦!”5穿过车站轨道下方的连接道路,到了东口,缓缓地拐过一条弯道,再顺着宽阔大道前进一段距离之后,我们找到了一家商务旅馆。森冈似乎是怕我逃走,要了一间双人房。站在前台接待我们的是一个半老男子,身姿挺拔如退伍军人,他将视线在我跟森冈之间来回扫视过后问: “你们莫非是HOM0?①”森冈的眼神霎时间变了;鼻子以上部位僵住了,面颊往下部位开始抽搐;与此同时,他的手往口袋伸去。我忙用左手按住他的手腕,我知道,他是想掏出口袋里的小刀。森冈当场一翻白眼,膝盖一弯就要往下倒,我忙用肩膀支撑住他--是我一不小心用没戴手套的手碰了他。这要是被我同事看到可就麻烦了,我想着下意识地环顾了一圈,然后赶紧从上衣兜里取出一副黑色皮手套戴上。————————————————————注①∶homosexua1的缩写,意味男同性恋者。“怎么了?”那个半老的旅馆工作人员将房间钥匙递给我说, “这小年轻睡着了吗?”“他累了,而且你刚才的话给他来的刺激不小。”“我的话?”“HOM0, 你说过吧。 ”“那明显是开玩笑的。而且,就算真的是HOM0,也没什么丢脸的呀。难道你们真的是?”“这家伙是Homo sapiens①。”我看了一眼倒在我怀里的森冈,回答道,“我可不是。”床上的森冈被恶梦魇住了,他的身体扭向窗边,一边磨牙一边叽里咕噜地说梦话。我在床头俯视了一会儿森冈,当时钟指向深夜零点的时候,我决定去逛一圈。难得能来到人类的街上,不去听会儿音乐可就浪费了。我把森冈留在房里走出了房间,犹豫了一会儿带不带钥匙,最后决定述是悄悄从畲口出去。我走过床边,打开了窗户。正当我打算从窗口潜身外出时,却突然听到森冈一声叫唤--“深津先生……”——————————————①:拉丁语,人类。我差点要纠正他说“我姓千叶”,不过看来他是在说梦话, “深津先生,救救我……”他说,他的身体像是幼儿守护自己一般地蜷缩成一团。6走出旅馆,天气依旧不好,好在雨势减弱了许多,所以我决定不打伞。我仿佛是被整齐排列的街灯诱导着走上了那条昏暗的小路。没走几步,我便遇上了那个青年。起先是听到了声响。从右面的停车场那边,传来了像是小动物顽强威吓什么东西似的声响。在停车场的最里面,一个青年面对水泥墙而立。激烈地挥舞着手,时蹲时站,左右移动,简直像是在黑暗中跳舞。回过神来,我已经跨入砂石铺成的停车场,并正在靠近那青年。我是被那如同长长的呼气的声音所吸引了。他之所以挥舞着手,似乎是为了摇晃一只喷雾罐,球体在金属容器中滚动,发出喀啦喀啦的撞击声。而那近似于呼吸的声音,则源自喷雾罐的喷射。当注意到我的时候,青年显得有些惊讶。“我只是看看,”我边说边叫住他, “你在做什么?”那青年身材修长,体态优美。目光炯炯有神,小脸庞,有着人类里算得上精致的五官。“那是什么?画?”我指着墙问。墙上有一幅以蓝色涂料涂成的像字叉像是画的奇异图案。深深浅浅的蓝色交错出流线型的文字,并有红色镶边。“GOD。”青年静静地回答, “画的是英文。”的确,仔细看那蓝色图案,的确是三个并排的拉丁字母。“这是你的吗?”“你说神?”“我是说墙壁。”“啊,不是。这不是我的墙壁。”“为什么你要写GOD呢?”我在想,如果我说我们死神也是神,然后再自谦忝列末席的话,眼前的这名青年不知会作何反应。“这里有CD店吗?”我又问他。“这里基本上没有24小时营业的店,”他耸耸肩, “不过,出租录影带的店应该有的吧。”“我还想问你件事。”“什么事?”他依旧拿着喷雾器,站姿挺拔的他虽然谈不上威慑力十足,却自有番从容不迫的气度。那沉稳的感觉,让我认为就算我说我是死神,他都能自然地回应我: “我就知道。”“人类为什么会杀人?”他的眼睛在一瞬间睁得老大,沉默了。竖在停车场边的街灯,因为电压不稳而发出嘶嘶声,忽明忽暗地闪烁着。他微微一笑: “为什么要问我?”“因为你正好站在我面前。如果是别人站在这里,我就会去问别人。只不过是正好有疑问,而你正好就在眼前而已。”青年还是沉默。估计他是在决定该不该搭理我。过了很久,他才开口说: “怨恨、愤怒还有算计。杀人的理由大概就这些吧。”“算计?”“如果那个家伙死了,我的人生就会轻松很多--这样的算计。在金钱方面、精神方面,衡量得失的算计。”“人类总是会算错。”“你说得没错。”青年露齿―笑。“其实,我现在正在和一个杀了人的年轻人一起旅行。”我试探性地对他说。“怎么可能。”“我没有骗你。那家伙昨天杀了人之后就逃跑了,基本上没表现出什么负罪感。你说这是为什么?“问我也没有用啊。”青年腾出拿着喷雾罐的右手的食指挠了挠脑侧,随后将目光落在右侧的墙壁上,像是望着墙上的“GOD”这三个涂鸦大字,要我“问这家伙”。之后我们聊了很多,气氛从“人类是多么愚蠢”这个话题开始变得热烈起来,然后又聊了有关“奇特的蚊子”、 “哲学家的名言”等,话题多得聊不完,一直到背后传来有人踩踏在小石子上的脚步声。“喂!”森冈冲了过来, “你在干什么,想逃吗!等等,这是什么玩意,眼睛好辣啊……疼死了!怎么一股香蕉水的味道!”森冈嚷嚷着站到我身边,一边用袖子遮住眼睛,一边望向墙壁上的涂鸦。“画会刺激你的眼睛?”我对此完全不能理解。“啊!这家伙!”森冈这时才注意到一旁的青年,“这家伙是谁?”说着伸手就去摸屁股后面的口袋。他又想亮刀了,还真是乏善可陈的家伙。“刀没了哦,我已经扔了。”听到这话,森冈立刻青筋暴起。“他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没有负罪感的杀人犯?”青年的口吻不像是开玩笑,但却显得轻描淡写:“难道你把我的事情给泄露出去了?这家伙是什么人?”森冈向前迈了一步,站到青年正对面。他像是突然切换到了另一种人格,怒目圆睁,嘴角抽搐。这和在旅馆前台登记的时候一样:眼睛几乎不眨,像是被什么粘液覆盖了一般,闪着浑浊的光。原来如此,这个年轻人就是在这种状态下刺伤了母亲,又在闹市街上刺死了另一个年轻人。青年大概也察觉到了这一变化,微微举起双手:“喂、喂,你其实不是真的杀人犯吧?”“啊。”森冈那双原本就像剃刀伤口的小眼此刻眯得更细了, “是、是啊,当然啰。杀了人的家伙会在这种地方晃悠吗?”“也是。”青年慢慢地应声。森冈看了看墙壁,又看到青年手上的喷雾罐,就说: “涂鸦吗?什么呀,原来你也不是什么好人嘛,同类呀。”杀人凶手跟涂鸦者能算什么程度的同类,这不是我能判断的。“话说,你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点逃?”“可以逃吗?”“不可以。”青年看着我跟森冈你来我往之后,问道: “要不要我开车带你们去车站对面?”我一回答“那可真是帮了大忙了”,森冈便细眉高吊,愈发显得像蜥蜴了,他怒道:“开什么玩笑,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旅馆里!”青年打开停在停车场附近―辆车的行李箱,将行李放了进去。我问: “这是你的车吗?”青年微笑着回答:“我的四驱车可要帅多了。”“什么呀,那么这车是你偷来的?”森冈开心地笑了。他似乎是想说这么一来,他就跟这青年更接近了。这时青年突然说: “啊,警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的确可以看见车道上有红灯闪烁,连我也明自那是警车。虽然没有拉响警笛,但正朝我们这边靠近。“糟了。”森冈立刻慌了,他咂着嘴,左右张望。“最好不要乱来。”但森冈根本听不进青年说的话,完全陷入了混乱当中。然后,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跃入开启着的行李箱中,这反应完全出自其冒失的本能,但青年却像是事先商量好似的,配合地关上了行李箱。我和他就这么站着,直盯盯地望着警车的动向。最后,警车拐了个弯,不见踪影了。“他真的是杀人凶手吗?”青年没有立刻打开行李箱,而是垂下目光问我。“的确显得很若无其事吧?”“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他这样做难道就不怕我们两个去报警吗?”“单纯,做事不经大脑。脑子容易发热,一冲动就杀人,而且丝毫没有罪恶感。警察来了就逃,行李箱开着就钻进去,完全不考虑后果会如何。人类都是这样的吗?”我感到疑惑, “杀人凶手都是不会感到后悔的吗?”“怎么说呢,”青年歪着头, “但是,如果会后悔的话,就不会杀人了,我是这么想的。”话里似乎也表达出他自己那群人的决心。许久,我们不发一语,似乎都在等着另外能有一个人来为我们解惑。 “接下去你们打算怎么做?”就连当他这么问的时候,我一开始还以为是风在呼呼吹。“这家伙要去十和田湖,好像有个什么叫奥入濑的地方。”“是奥入濑溪流。”他的面颊稍许有些松弛了。“你知道?”“那是以十和田湖为上游的溪水,很美。我只去过一次,但真的很好。十和田湖还有奥八濑,都能让人安心。”“安心?”“我时常会想,人类跟动物的区别之一,人类特有的痛苦之一,就是幻灭感吧。”“幻灭?”“一直依赖着的人实际上是个胆小鬼,或者信任的英雄实际上却是个擅长搞阴谋的奸诈小人,或者身边的同伴实际上是敌人,等等,碰到这种事情,人类就会感到幻灭,进而感到痛苦。如果是动物的话,大概就不会这样吧?”“这跟那湖有什么关系?”“那片宽广的湖泊,或者奥入濑那美丽的水流,是绝对不会背叛我的,是不会让我产生幻灭感的,我能够确信这一点,所以感到十分安心。”“我听不太懂,你是说,所以这家伙才会想去那里?为了让自己安心?”我说着敲了敲行李箱。“谁知道呢,或许不是吧。”他挑起一边的眉毛,“或者,他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对他来说,如呆不完成那件事情就会死不瞑目,也许他是抱着这样的心理吧?”死不瞑目?对我们死神来说,死了就一定是死,我们会认为这种说法很可笑。“我也有哦,必须要做的事情。”青年说。我也不能一直和这青年这么聊下去,于是请求他:“能不能请你打开行李箱?”“我完全忘了这回事了。”他笑着打开了行李箱。我已经做好思想准备,森冈会一边叫嚣着“你们打算关我到什么时候”一边跳出来,但出乎意料的是,我们却着到他的身体在瑟瑟发抖,仿佛随时都会昏厥过去一般,紧闭的眼皮在不住地抽动,就像是一个害怕得不行的孩子。只见他半张着嘴,牙齿格格打战,很小声地说着些什么。我把耳朵凑上前去--“深津先生,深津先生……”他呢喃,“救救我……”7“你醒了?”等森冈睁眼醒来,已经是早上8点了。他拉开厚厚的窗帘看外面,因为乌云密布而流露出―脸的厌烦, “今天又下雨。”“你睡得可真熟。”昨天到最后,是我把森冈从行李箱里拽出来背回旅馆,再把他放到床上去的。一躺下,他的眼睛就再也没睁开过一次。 “你在车的行李箱里待得几乎都失去意识了。”森冈一面把衬衫下摆塞到牛仔裤里,一面恨恨地重复了“行李箱”这个词,同时脸色变得很难看。然后,他像是想要掩饰什么,粗暴地喝道: “快给我出发,好事不宜迟!”“你打算做的会是什么好事吗?”“你到底算什么人啊?”森冈一边用手指划着副驾驶座那边的车窗,描着窗玻璃外侧滑下的雨滴的印痕,―边问我。这时,我所驾驶的车己经开上了4号国道,穿过了仙台市,正沿着宫城县北部的城区前行。道路两旁都是水田,零星地分布着古老的民家。路上没什么车,开得十分顺畅。“你为什么不逃走?”“可以逃吗?”“都说不可以了。不过,你真的不害怕吗?还有,你不用工作的吗?”“像这样跟你一起行动就是我的工作哦。”我从内心回答他说。时间在无言的沉默中流逝,收音机里接连播放着摇滚乐曲,我一点都没觉得无聊。以正统手法演奏的乐曲,配合几乎感受得到歌手到位的眼神的歌声,让我沉溺在其深邃的内涵中。我正在感叹音乐之美妙的同时,不知不觉已开过了宫城县,标示着“一关市”的路牌出现在我们面前。景色依旧,广告牌、超市、田园,接连反复跃入眼帘。又过了一会儿,我看了一眼驾驶座附近的仪表,发现显示燃料存量的油表已经降到最低限。 “这玩意儿如果空了,还能继续开吗?”“白……”森冈差点连话都说不清楚, “你说什么白痴话,快找地方加油啊!”“要这样做啊。”过了不到5分钟,我们就看见了一家加油站,我把车开了进去。我虽然并不清楚加油的具体手续,但打开车窗后,根据店员的指示操作倒也不怎么麻烦。在加油过程中,森冈突然开门下车,于是我也赶忙跟着他下了车。“一直坐着,腰都快痛死了。”他用手扶着腰,舒展着身体,我也模仿他的动作。看来他不过是想活动一下筋骨而已。周围还停着好几辆车,比我们的这辆大多了。或者说,我开的车实际上是小到极点的吧?使人联想到困在一群巨兽中的一只小型犬。付完油费,我们再次前进。一直到又开过两个交叉路口,我才开口问道: “你是不是碰到过什么事件?”如我所料,森冈并没有睡着,只是在闭目养神。听了我的话,他睁开右眼瞄向我: “事件?”他说着直起身,“昨天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拿刀捅了老娘还有个红毛小子。”“不是说这个。”我想起了昨晚那涂鸦青年的话。他低头看了一眼缩在行李箱里发抖的森冈,喃喃地说: “他或许是有什么不愉快的回忆吧。”他话音刚落,积雨云刷地突然裂开,月亮在那―瞬间露出了脸,仿佛在传达着夜的启示: “没错,这就是正解!”“他小时候大概有过跟行李箱相关的可怕记忆,大概是什么事件或者事故之类的,所以才会这么害怕吧。”我把他在行李箱里发抖的样子以及在旅馆的床上被梦魇住的事情告诉了他,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他嘴角立刻往下挂了: “真烦,关你屁事。”我也不是非要听到他的回答,所以开始自己欣赏起收音机里传出的音乐,吉他声如砂石摩擦般响起。“既然你那么想知道,就告诉你吧。”过了不久,传来森冈闷闷的声音。我差点回答我没很想知道啊。“这件事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森冈说话的腔调并没有什么变化,但却像是下了相当大的决心, “我以前曾被绑架过。”“绑架?”“是我5岁的时候。那天,我下了幼儿园的班车,正准备回家。身边跟着一辆开得很慢的车我是注意到了。没想到车门突然打开,把我拽了进去。那时候,我家还是很有钱的。”“现在不是了吗?”“我老爸是个有钱人,好像是什么公司的管理层吧。老爸死了以后,我们就什么都不是了,穷得都觉得可笑。”“接着发生什么事了?”“我就被塞到行李箱了。”森冈揉了揉眼睛,像是喘息一般地,作了好几次深呼吸。“行李箱?”“我就被塞在行李箱里,车开了一天。你能想象吗,一个小孩子被关在又黑又窄的后车箱里会有多么害怕,我一直在发抖,以为就要被这么关一辈子了。我觉得,这已经可以算是惩罚了。”“惩罚吗?”“我一直就在那里说,对不起、对不起。很感人吧?这是一个催人泪下真实的故事啊。一个小孩怎么会知道,为什么明明什么坏事都没做却要遭受这种对待呢。鼻涕眼泪、大便小便全在身上。”森冈的脸上出现了前所未亨的痛苦表情,仿佛正在拼命忍耐着当时的恐惧、恶臭、惊吓以及屈辱。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似乎回到了童年时代,连皮肤看上去都变得粉嫩而有光泽了。“然后呢?”“那群凶手把我关进了不知道什么地方的一间老屋里。”“凶手不只一个?”森冈显得相当痛苦: “有4个人。有个家伙身上一股的怪味道,有个家伙说话很凶,还有……”不知为何,他突然顿了顿, “还有一个脚上有伤的家伙。”“是什么地方的房子?”“怎么说呢,记不太清楚了。不过,应该离海很近吧。我听到过海浪的声音。啊,难怪!”“难怪什么?”“难怪我很讨厌海浪的声音,听到就想吐。别人都说那是什么疗伤的音乐,但我只要听到像海浪的声音立刻就会火冒三丈。果然都是小时侯那件事造成的。会让我想到那时的海浪声,让我的心情变得非常糟糕。”“你现在才想到吗?”“那房间虽然蛮大的,但是很破旧。铺着一张红色的地毯。那群家伙把浑身屎尿的我揍了一顿以后,又把我拉到浴室冲水--连衣服都没有脱!然后他们把我关在房间里,从外面把门反锁了。”“你没想过砸碎玻璃窗逃出去吗?”“我那时还是个孩子!”森冈悲愤交加,神色复杂地说, “而且,那房间里还有个家伙监视我。”“监视?”“是一个拄着拐杖的大叔。他一直和我待在同一个房间里,一直在监视着我。然后,凶手们就跟我家里联系,要求赎金。总之,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讨厌行李箱和床的,我被监禁的那段时间一直都躺在床上。”森冈用力抓了抓头发, “我现在算是想起来了。”“那么,最后怎么样?”“你还真是冷静啊。”“是吗?”“15年来,我从来没把这事情跟任何人讲过!好不容易豁出去讲出来了,你倒好,什么反应都没有。”“真不好意思,我不管听到什么都不会惊讶的。”森冈哼了一声,很不高兴地从旁窥视着我,说: “如果我说,我现在还要再去杀一个人,你会惊讶吗?”“要让你失望了,真不好意思,”我老实地说, “我不惊讶。”8我在红绿灯前停下了车,眼前堵着很多观光巴士。似乎是从另一条支路上弯过来的,方向灯闪个不停,像是马上要左转。“这附近是观光地?”“有中尊寺之类的吧。”森冈没什么兴趣地回答。“寺庙啊,你要去吗?”我才这么一问,森冈立刻就发怒了: “什么呀,你在拿我开涮吗?谁有这闲工夫!”“是吗?”“啊,不过,前泽牛①,去吃吧!前泽牛!”“牛?”我看了一眼车里的钟,己经上午十一点多了。由于半路上车道减少,道路拥挤,车速下降了很多。“你有这闲工夫吃饭吗?”————————————————————①:高级黑毛和牛,与松阪牛齐名。“真烦。”森冈不悦地嘟起嘴,指向左手边的指路牌, “那里,往右转,不是有家餐厅吗,去吧!”“你有钱吗?”其实我是无所谓的,不过还是想先问一问以防万一。森冈像是认为这是―个侮辱性的问题,他闷了―会儿,才又谄媚叉虚张声势地涨红了脸说: “我说,这是我最后的旅行了,不是应该由你来请客吗?”“人生最后―餐牛排吗?”我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低语。森冈将会在几天后死去,因为我将会提交“可”报告。供应牛肉的餐厅造成一头牛的样子,我不知这算是别具匠心还是趣味低俗,总之,宽敞的店里还是相当的热闹。森冈大概是想尽量不引人注目,挑了最角落的座位坐下。打开菜单扫了一眼后,他看着我说: “这里好贵啊。”然后,他又点头嘟囔着“算了,反正都来了”,便开始向走过来的服务员点单。 “牛肉要几分熟?”服务员问,他连忙生硬地回答: “普通就好。”我只点了一杯咖啡,服务员露出了嫌恶的表情,森冈也显得很惊讶。“你不吃牛排吗?”“我分辨不出味道。”“那也总得随便点些吃的呀。”“我不用了。”我直接拒绝。店员正要离开,我又问他: “你不问我咖啡要几分熟吗?”那店员听了露出一脸的惊诧,森冈也拿厌恶的表情对着我。我是觉得在上菜前就这么一直保持沉默地坐着也不错,但考虑到这样过于怠慢,便就森冈过去的事情再度询ˉ问: “你小时候的那件事情有没有成为一时的话题?”“真烦。”森冈像是嫌麻烦似的别过了脸去。我默默地等了一会儿后,他却主动把右手伸到运动衫的内侧里,不发一言地掏出了一张纸。那是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已经发黄的旧报纸。我把旧报纸移到自己手边,小心翼翼地缓缓打开,生怕弄破了。店员端上来―盘咝咝作响的肉块。他把碟子摆到森冈的面前,恭敬地招呼一声后就退下了。森冈拿起刀叉开始默默地食用。我看见他把沾有酱汁的牛肉送到嘴里、嚼碎、下咽,然后发出一声感叹: “好吃!”“死掉的牛很好吃吗?”其实我说这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但森冈却很不愉快: “别说这种话。”于是我看起了旧报纸,是距今15年前的一场交通事故的报道:深夜的一条县道上,一辆物流卡车和一辆普通轿车相撞,普通轿车上的3名乘客不治身亡。原以为是―篇有关绑架事件的报道,结果大失所望: “这是什么?”“这是我小时候珍藏的报纸啊,前天离家的时候带在身上的。”“为什么要珍藏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