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椅子出版前言提及日本推理,有一个名字永远无法回避,那便是“江户川乱步”。他是先行者,是奠基人,是日本推理文学的精神领袖和中流砥柱。没有江户川乱步,日本推理难成文学,更不可能有今日“百花争艳”的局面。乱步先生远行已近半个世纪,却依旧被所有日本推理小说作家尊为“鼻祖”;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江户川乱步奖”,依旧是日本乃至全世界最具影响力的推理文学奖项之一。无论横沟正史还是松本清张,无论岛田庄司还是东野圭吾,无不受到江户川乱步的影响。面对这样一位作家,作为中国最专业的推理小说出版平台,“午夜文库”有义务和责任帮助更多的读者熟悉乱步先生的作品,了解乱步先生伟大而传奇的一生,体味乱步先生对于推理文学的不朽贡献。此前曾有出版社出版过江户川乱步的作品,但受到种种客观条件的限制,在篇目选择、文本翻译等方面,都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遗憾。新星出版社“午夜文库”努力以最专业的视角,打造最规范最真实的“江户川乱步”作品集,以飨读者。此次中文简体版的出版,要感谢著作权人、乱步先生长孙平井先生的大力支持;感谢台湾著名学者、日本推理文化研究第一人傅博老师鼎力促成,虽知再多的谢意也无法表达我们对两位先生的感谢之情,作为编者,我们唯有把书做好,以报两位先生的青眼厚爱。作品集由傅博老师主编,分为十三卷,每卷均配有导读、解题、名家评论以及由乱步先生家族提供的珍贵照片。这套丛书以作品类型和创作时间为线索,力图系统、全面、深刻地展现乱步先生的全貌,可称华语世界最有价值的推理小说作品集。让我们沐浴乱步光芒,体会推理文化的博大与深邃。新星出版社“午夜文库”编辑部总导读 傅博(1)编辑“江户川乱步作品集”缘起这套作品共十三卷,此数字取自欧洲古代的缓刑架阶梯数之十三。在欧美、日本的推理小说里或丛书卷数,往往会出现这个数字。江户川乱步的作家生涯达四十余年,创作范围很广,其作品中推理小说的比例相当高,为了让读者了解江户川乱步作品的全貌,少年推理与评论等也决定收入。但是与其他作家合作的长篇或连作,约有十篇,视为乱步非完整作品,不考虑收入。收录作品分为战前推理小说、战后推理小说、少年推理小说与随笔、研究、评论等四类。战前推理小说再分为短篇与极短篇,一共有三十九篇,全部收录,视其类型分为三卷。中篇只有四篇,合为一卷。长篇有二十九篇,选择七篇分为五卷,其中有两卷是两篇合为一卷的。战后推理小说不多,只有两长篇七短篇而已,从其中选择一长篇,五短篇合为一卷,少年推理小说长篇共有三十四篇,选择两篇分为两卷。随笔、研究、评论等难计其数,从中精选三十九篇为一卷。以上为全十三卷的主题。除了正文之外每卷有三篇附录,每卷卷头收录几幅不同时代的珍贵肖像或家族照,卷末选录一篇有关乱步的评论或研究论文。乱步逝世至今已四十多年,这期间由评论家、研究者以及推理文坛外人士所发表的评论、研究、评介达数百篇之多。本作品集收录的十三篇是从这些文章中挑选出来的杰作。另外,为了让读者更充分地了解各个故事的谜底,卷末附上由笔者撰写的“解题”。这种编辑方针是日本编辑“作家全集”的模式,目的是让读者从不同角度去了解该作家与作品,可说是出版社对读者的服务之一。“江户川乱步作品集”共十三卷的详细内容是:1.《两分铜币》:收录一九二三年四月发表的处女作,至一九二五年九月之间发表的本格、准本格推理短篇和极短篇共计十六篇。包括处女作《两分铜币》、《一张收据》以及《致命的错误》、《二废人》、《双生儿》、《红色房间》、《日记本》、《算盘传情的故事》、《盗难》、《白日梦》、《戒指》、《梦游者之死》、《百面演员》、《一人两角》、《疑惑》,除此之外还有出道之前的习作《火绳枪》。2.《D坂杀人事件》:收录江户川乱步笔下唯一名探明智小五郎短篇八篇。包括《D坂杀人事件》、《心理测验》、《黑手组》、《幽灵》、《天花板上的散步者》、《何者》、《凶器》、《月亮与手套》。3.《人间椅子》:收录一九二五年十月至一九三一年四月之间发表的本格与变格推理短篇十五篇,包括《人间椅子》、《接吻》、《跳舞的一寸法师》、《毒草》、《蒙面的舞者》、《飞灰四起》、《火星运河》、《花押字》、《阿势登场》、《非人之恋》、《镜地狱》、《旋转木马》、《烟虫》、《带着贴画旅行的人》、《目罗博士之不可思议的犯罪》。4.《阴兽》:收录一九二八年至一九三四年间发表的变格推理中篇四篇。包括《阴兽》、《虫》、《鬼》、《石榴》。5.《帕罗拉马岛奇谈》:收录一九二六年发表的较短的长篇两篇。包括《帕罗拉马岛奇谈》与《湖畔亭事件》。6.《孤岛之鬼》:原文约二十二万字长篇,一九二九至一九三〇年作品。7.《蜘蛛男》:原文约二十一万字长篇,一九二九至一九三〇年作品。总导读 傅博(2)8.《魔术师》:原文约十九万字长篇,一九三〇至一九三一年作品。9.《黑蜥蜴》:收录较短的长篇两篇。包括一九三一至一九三二年发表的《地狱风景》、一九三四年发表的《黑蜥蜴》。10.《诈欺师与空气男》:收录一九五〇至一九六〇年发表的五篇短篇与一篇长篇。包括《欺诈师与空气男》、《堀越搜查一课课长》、《防空壕》、《手指》、《断崖》、《被妻子抛弃的男人》。11.《怪人二十面相》:第一部少年推理长篇,原文约十三万字,一九三六年作品。12.《少年侦探团》:第二部少年推理长篇,原文约十二万字,一九三七年作品。13.《幻影城主》:收录非小说的杰作三十九篇,分为三部分,自述十六篇、评论十一篇、研究十二篇。此书名相当有来历,江户川乱步生前曾以幻影城的城主自居。江户川乱步诞生前夜江户川乱步是日本推理文学之父,名副其实的推理文学大师,是其作品至今仍然受男女老幼读者喜爱的国民作家。为何江户川乱步能集这么多荣誉于一身呢?其答案是“时势造英雄,英雄再造时势”的结果。话从头说起。日本从一八六八年的明治维新日本文化的全面西化以后,以文学来说,最先是从翻译或改写欧美作品做起,大约经过二十年时光,才出现模仿西方创作形式的作家,之后,才渐渐理解欧美文学的本质、创作思想、写作原理,而至大正年间(一九一二至一九二六年)才确立近代化的日本文学。这期间,明治维新以前江户时代(一六〇三至一八六七年)的庶民通俗读物,到了明治以后,虽然渐渐有所改良,基本上还是保留传统的写作形式与内容。到了大正年间,才与纯文学同步,展现出新的大众文学的面貌,其地位才得以步步确立。日本近代大众文学的起点是一九二二年,始于中里介山发表的大河小说《大菩萨卡》。当时还没有“大众文学”这个文学名词,称为“民众文艺”、“读物文艺”、“通俗读物”、“大众读物”等。“大众文艺”或“大众文学”的名词被普遍使用,始于一九二六年一月创刊杂志《大众文艺》,以及于一九二七年,平凡社创刊“现代大众文学全集”以后之事。当初的大众文学,是指以明治维新以前为故事背景,具有浪漫性、娱乐性的小说,又称为时代小说(侠义大众小说)。但是,后来把当代作为故事背景,具有浪漫性的“现代小说”以及“侦探小说”也归纳于大众文学(广义的大众小说)。自此至今,时代小说、现代小说、侦探小说鼎足而立。“清张(一九五六年)以前”的侦探小说包括奇幻小说和科幻小说,现在三者虽然鼎足而立,其关系很密切,合称“娱乐小说”,而侦探小说于“清张以后”改称为推理小说,现在两者并用。话说回来,对日本来说推理小说是舶来文学,但是从欧美引进推理小说的时期很早,明治维新十年后的一八七七年,由神田孝平翻译荷兰作家克里斯蒂·迈埃尔之《杨牙儿之奇狱》为始,比柯南·道尔发表“福尔摩斯探案”早十年。之后,明治三十五年,翻译作品不多,而以黑岩泪香为首的“翻案(改写)推理小说”成为大众读物的主流。此外,也有些作家尝试推理小说的创作,但是除了黑岩泪香的《无惨》具有文学水准之外,没有什么收获,可说推理创作的时期还未成熟。总导读 傅博(3)进入大正年间,时期渐渐成熟,几家出版社中有计划地出版欧美推理小说丛书,其数约有十种。又因近代文学的确立,大正期崛起的谷崎润一郎、芥川龙之介、佐藤春夫等几位作家的取材范围,比以往作家为广,其某些作品就具有浓厚的推理意味。另外,戏剧作家冈本绮堂于一九一七年,开始撰写模仿福尔摩斯探案的“半七捕物帐系列”,共计六十八话,是以明治维新以前的江户(现在的东京)为故事背景,推理、人情与风俗并重的时代推理小说,当时却不被视为推理小说,而被归于时代小说。至于一九二〇年一月,明治、大正期两大出版社之一的博文馆,创刊了综合杂志《新青年》月刊,主要刊载鼓励日本青年向海外发展的文章,附录读物选择了在日本开始被读者接受的欧美推理短篇。同时也举办了推理小说的创作征文,虽然于四月发表第一届得奖作品,其品质与欧美作品比较还有一段距离,其最大理由,就是征文字数限定于四千字,作品没有充分发挥的余地。《新青年》虽然不是推理小说的专门杂志,却是唯一集中刊载推理小说的杂志。第二年八月,主编森下雨村编辑出版了“推理小说特辑”增刊号,获得好评。(之后每年定期发行推理小说增刊二期至四期,以欧美推理小说为主轴。)在这样大环境之下,时机已成熟,一九二二年四月,《新青年》刊载了成为日本推理小说史上里程碑的江户川乱步的《两分铜币》。江户川乱步确立日本推理小说之后江户川乱步,本名平井太郎,另有笔名小松龙之介。笔名江户川乱步五字是从世界推理小说之父埃德加·爱伦·坡的日文发音以汉字表示而来的。乱步一八九四年十月二十一日生于三重县名贺郡名张町,父亲平井繁男,为名贺郡公所书记,母亲平井菊,三岁时因父亲调动工作,全家移居名古屋市。他七岁进入白川寻常小学,识字后便耽读岩谷小波《世界故事集》。十一岁进入市立第三高等小学,二年级时开始阅读押川春浪的武侠小说和黑岩泪香的翻案推理小说。十三岁进入爱知县立第五中学,因为讨厌赛跑和机械体操,时常旷课。乱步的推理作家梦,萌芽于此时,他对现实世界的欢乐不感兴趣,喜一个人待在暗淡的房间,静静地空想虚幻的世界。一九〇七年,父亲开设平井商店做生意。一九一二年,平井商店破产,中学毕业的乱步放弃升学至高等学校就读的机会,六月跟家人移居朝鲜,八月单独上京,于本乡汤岛天神町的云山堂当活版排字实习生。之后,考进早稻田大学预科班,但是为了生活,很少去上课,其间当过抄写员、政治杂志编辑、图书馆出租员、英语家教等,但是都为期不久。一九一三年春,外祖母在牛込喜久井町租屋,乱步搬去同居,因此不必去打工,可专心上学。八月预科毕业,进入政治经济学部,第二年春,与同学创刊回览式同仁杂志《白虹》,醉心爱伦·坡与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探案,乱步坚信纯粹的推理小说,必须以短篇形式书写。尔后,他在自己的作品中实施这种创作思想。乱步为了研究欧美推理小说,除了大学图书馆之外,还去上野、日比谷、大桥等图书馆阅读,同年他自己把阅读的笔记装订成书,称为《奇谈》。总导读 傅博(4)一九一五年,父亲从朝鲜回来,定居于牛込,乱步搬去同居,这年撰写的推理短篇《火绳枪》,为乱步实际上的推理小说处女作。第二年大学毕业,计划到美国撰写推理小说赚钱,但是欠缺旅费,只好留在日本找工作。这年乱步到大阪贸易商社加藤洋行上班,第二年五月辞职,之后数月,到各地温泉流浪。回来后在三重县的鸟羽造船厂电气部上班,之后改调社内杂志《日和》担任编辑。此后五年内乱步更换工作十多次,如巡回说书员、经营旧书店、杂志编辑、市公所职员、新闻记者、工人俱乐部书记长、律师办公室职员、报社广告部职员等。一九二三年,乱步撰写了《两分铜币》与《一张收据》两篇推理短篇,最先寄给曾经发表过推理文学评论的文艺评论家马场孤蝶,请他批评并介绍刊载杂志,但是,一直没有回应,乱步索回改投《新青年》,主编森下雨村阅读后,疑是欧美作品的翻案,请当时在《新青年》撰写法医学记事的医学博士小酒井不木(之后也撰写推理小说)鉴定。于是,一九二三年四月,《两分铜币》与小酒井不木的推荐文同时被刊出,获得好评,继之七月,《一张收据》也被刊载,从此,乱步的人生一帆风顺。乱步的出场,证明了日本人也有能力撰写与欧美媲美的推理小说。由此,欲尝试的挑战者或追随者相继而出。不到几年,以《新青年》为根据地,侦探小说在大众文坛确立了一席之地,与时代小说、现代小说鼎足而立。但是,《新青年》所刊载的推理小说,以现在的标准分类,本格推理作品并不多,绝大多数为重视结尾意外性的准本格及现实生活中的非现实奇谈等,这些作品有其共同特征,就是故事的耽美性、传奇性、异常性、虚构性、浪漫性。话说江户川乱步,一九二四年因工作繁忙,只在《新青年》发表两篇短篇,十一月为了专心推理创作,辞去大阪每日新闻社工作,一九二五年一共发表了十七篇短篇与六篇随笔,为乱步最丰收的一年,也是乱步在大众文坛确立不动地位之年。之后,乱步执笔的主轴,从短篇渐渐转移到长篇,而于一九三六年开创长篇少年推理小说。一九四〇年至一九四五年之间,日本政府全面禁止推理小说创作,乱步只发表了合乎国策的三篇冒险小说。战后,乱步的创作量剧减,其主要活动逐渐转移到组织推理作家、培养新人作家与推广推理文学上,构建了战后的日本推理文坛。例如,二次大战结束,战后疏散到乡村的作家纷纷回京,第二年,也就是一九四六年六月十五日星期六,乱步主持了一场“在京推理作家座谈会”,向在场作家讲述了长达两小时的《美国推理小说近况》。介绍了美国推理小说的新动向,勉励大家共同为战后日本推理小说的繁荣贡献一份力量。这次聚会之后,决定每月第二个星期六定期举办一次聚会,称为“土曜会”(星期六在日本称为土曜日)。一年后,以土曜会为班底,成立“侦探作家俱乐部”,江户川乱步任首届会长。一九五四年十月,侦探作家俱乐部与关西侦探作家俱乐部合并,改称为“日本侦探作家俱乐部”。一九六二年,由任意团体组织改组为社团法人(基金会),改称为“日本推理作家协会”。侦探作家俱乐部成立时,为了褒奖年度优秀作品,设立侦探作家俱乐部奖,组织更名之后,奖项的名称也随之更改,现在称为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一九五四年十月三十日,庆祝江户川乱步六十岁诞辰会上,乱步为了振兴日本推理小说,向日本侦探作家俱乐部提供一百万圆日币为基金,设立了江户川乱步奖,最初两届颁奖给对日本推理文坛的功劳者,从第三届起更改为长篇推理小说征文奖,鼓励新人的推理创作。乱步除了推行这些组织活动之外,还积极撰写介绍欧美推理作家与其名著,以及推理小说的理论与研究文章。前者结集为《海外侦探小说作家与作品》,后者的代表作为《幻影城主》与《续·幻影城》。为表彰江户川乱步对日本推理文坛的贡献,日本政府于一九六一年十一月,授予其“紫绶褒章”。一九六五年七月二十八日,乱步因脑溢血逝世,享年七十一岁。日本政府再度授予“正五位勋三等瑞宝章”,纪念其功劳。人间椅子(1)每天早上十点,目送丈夫去官署上班。之后,终于拥有属于自己的时间,于是佳子便把自己关进与丈夫共用的书斋。她目前正着手为K杂志① 的夏季特别号创作一部长篇。佳子是个美丽的女性作家,这阵子声名鹊起,锋芒甚至盖过她外务省书记官的夫君。她几乎每天都收到好几封陌生仰慕者的来信。今早亦然,她在书桌前坐下,开始工作前,得先浏览一遍那些陌生人士的信件。尽管内容一成不变、乏善可陈,但出于女人的温柔体恤,无论什么样的信件,只要是寄给自己的,她都一定会读上一遍。她从简单的处理起,看过两封信和一张明信片后,仅剩一个疑似稿件的厚重信封。这种不经照会便突然寄来稿子的情形,过去也时常发生,大部分都是冗长沉闷的,可是她想瞄一下标题,便拆了封,取出一沓纸。不出所料,那是一沓装订成册的稿纸。然而不知何故,上面既无标题亦无署名,直接以“夫人”的称呼起首。怪了,那么这还是一封信喽?她心生纳闷,视线却已往下扫了两三行,这一看不打紧,内心隐约升起一股异常恐怖的预感。之后,禁不住好奇心的驱使,她不由自主地往下读。夫人。我与夫人素昧平生,此次冒昧去信,望乞海涵。突然看到这样的内容,夫人肯定会吃惊不已,但我必须向您坦承至今犯下的种种不可思议的罪行。几个月来,我完全从人间销声匿迹,过着真正形同恶魔的生活。当然,世界再广,也没有人知晓我的所作所为。若没有意外,或许我将不再重返人世。然而,最近我的心情发生了奇异的变化,无论如何我都得为这不幸的境遇忏悔。光这么说,夫人一定诧异不解,所以,请务必读完这封信,如此便能理解我为什么会陷入这样的心境,又为什么特意要求夫人聆听这番忏悔之词。好,我该从哪儿开始说呢?这事太过奇异,于是决定写下来给你。不过以这种人世间通行的交流方式,还挺让人不好意思的,于是书写过程中亦拖沓许多。但犹豫不决对事情本身也没多大帮助,总之我依序写来吧!我是个天生的丑汉,请夫人千万牢记这一点。否则如果您答应我厚颜无耻的见面请求,让您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看到我久经糜烂的生活愈发令人不忍卒睹的丑陋容貌,极度惊讶之下难保您不会有过激的反应,这我实在难以忍受。我何其不幸啊!尽管相貌丑陋,心中却燃烧着不为人知的炽烈热情。我忘记本身怪物般的容颜,以及只是一介贫穷工匠的现实,憧憬着各式各样不自量力、甜美奢侈的“梦”。如果我出生在更富裕的家庭,也许能借助金钱之力沉溺于五花八门的游戏之中,以便排遣这猥琐的形貌带来的悲伤。或者,如果我更有艺术天分,便能通过美丽的诗歌忘却人世的乏味。只是悲哀的我,不具丝毫天赋奇才,仅为一可怜的家具工匠之子,靠继承父亲的工作维持生计。我擅长打造椅子,成品连最挑剔的客户都满意,因此受到老板特别器重,总是交给我高级订单。那些订单不是靠背或扶手部分的雕刻要求特别复杂,就是对坐垫弹性及各部位尺寸有微妙的偏好,制作者耗费的苦心,外人实在难以想象。但付出的心血越大,完工时的喜悦越是无与伦比。这么比喻或许有些狂妄,但我想应该近似艺术家完成杰作时的心境。人间椅子(2)每把椅子完工后,我会先试坐,无趣的工匠生活中,唯独这个时候才有说不出的得意和满足。日后坐在这把椅子上的将是多高贵的绅士,或多美丽的淑女?既然如此大手笔定做,那户人家肯定有足以匹配这把椅子的豪侈的房间吧。墙上想必挂着名家的油画,天花板悬吊着气势恢宏的、如宝石般璀璨的水晶灯,地上则铺着名贵的地毯。然后,和椅子配套的桌上,一定绽放着香气馥郁、夺人眼球的西洋花草。我浸淫于这样的幻想,感觉自己好像成了那豪华房间的主人。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我沉溺在这莫名愉快的心境里。我虚渺的妄念变本加厉,似无止境。这个我——贫穷、丑陋、区区一介工匠的我——在空想世界中化身为优雅的贵公子,坐在亲手制作的奢华椅子上。总是现身梦中的漂亮女子娇羞地微笑着,乖巧地坐在一旁聆听我说的每一句话,甚至与我十指交握,彼此呢喃着爱的甜言蜜语。然而,无论何时,我这乐陶陶的粉色美梦总是被一阵邻家大婶的刺耳话声,或附近病童歇斯底里的哭叫声打破,丑恶的现实又在我面前展露出灰色的身躯,回到现实,看见与梦中贵公子毫无共同之处、丑陋得可悲的自己,哪儿还有方才那个可人儿的倩影?附近一天到晚累得灰头土脸的小保姆,都不屑看我一眼。只有我精心制作的椅子孤零零呆立原地,仿若美梦的残骸碎片。可就连这把椅子,不久后也将搬到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去,不是吗?于是,每完成一张椅子,一股无法言表的空虚便油然而生。那难以形容、叫人深恶痛绝的心情,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逐渐积累到让我无法承受的地步。“与其过着这如蝼蚁般的日子,不如死掉算了。”我认真考虑起来,即使在工场埋头敲着凿子、打着钉子,或搅拌气味刺鼻的涂料时,也在执拗地思索着。“可是,且慢,既然有一死了之的决心,难道没其他办法吗?例如……”我的思绪渐渐偏离常轨。恰巧那时接到一份订单,客户指定我制作从未尝试过的大型皮革扶手椅。这批椅子要送到同在Y市的一家外国人经营的饭店,原本他们习惯直接由本国运送家具过来,但雇用我的老板从中斡旋,说日本有手艺不输舶来品的工匠,才拿下这次的单子。由于机会得来不易,我废寝忘食地投入制作工作,真的是呕心沥血、全神贯注。看着完成后的椅子,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觉得简直完美得叫人着迷。一如往常,我将四把一组的椅子搬出一把,放到采光良好的木地板房间,安然坐下。椅子坐起来多么舒服啊!蓬蓬松松、软硬适中的坐垫,故意不染色、直接以原色贴上的灰皮革的触感,维持适度倾斜、轻轻托起背脊的丰满靠背,描绘出细致曲线、饱满鼓起的两侧扶手,一切都是如此完美调和,浑然天成地呈现“安乐”这个词汇的实际内涵。我深深坐进椅子里,爱抚着浑圆的扶手,陶醉其中。于是我的老毛病发作了,空想源源不绝地带着虹彩般瑰丽耀眼的颜色涌现。那是幻觉吗?由于心中所念过于清晰,我甚至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疯了。这时,我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妙计。所谓恶魔的呢喃,大概就是指这样的事吧!尽管如梦般荒唐无稽、骇人无比,但仍有一种难以抗拒的魅力蛊惑着我。起初,我只是不想和精心打造的美丽椅子分开,假如可以,我愿随它去天涯海角,当我迷迷糊糊地伸展梦想的羽翼时,不知不觉竟与平素在胸中发酵的某个异常念头联结。啊,我是个多么可怕的疯子啊!居然考虑实践这古怪的异想。人间椅子(3)我连忙拆毁四把椅子中自己觉得最为完美的一把,重新修整,以实践那超乎常理的计划。那扶手椅相当大,坐垫以下部分做成箱体支撑,替代四条椅腿外部用皮革包覆,此外,靠背和扶手亦十分厚重,内部各个部件的空间是连通的,即使藏进一个人,外面也绝对看不出来。当然,支撑椅内的是结实的木框,并搭配多枚弹簧以达到舒适的目的。但我适当改造一番,腾出空间,使坐垫部分容得下腿部、靠背部分容得下头部和身躯,只要仿照椅子的形状坐进去,便能潜伏其中。这种加工是我的拿手绝活,我熟练地将椅子调整得便利十足。例如,为了呼吸和听见外面的声响,在皮革一角弄出不易察觉的空隙;靠背里侧、头部所在位置的旁边,则搭上一个储物的小架子,并塞进水壶和干粮,还装进一个大橡皮袋,以备不时之需。除此之外,还耗费了许多工夫,张罗得只要有粮食,就算在里头待上两三天,也绝不会给生命造成任何威胁。说起来,这张椅子等同于一间单人房。我脱得只剩一件衬衫,然后打开底部出入口的盖子,钻进椅内。那感觉真是诡异非常,眼前一片漆黑,闷得几乎窒息,心情仿佛踏入坟墓。仔细想想,这确实是座坟墓,爬进椅子的同时,犹如披上隐身衣,从这人世间消失。没多久,老板派伙计拉着大板车来搬运这四张扶手椅。我的徒弟(我和他住在这里)毫不知情地与小伙计寒暄。将椅子搬上车时,一名苦力埋怨道:“这家伙重得离谱。”我不禁吓一大跳,不过扶手椅原本就十分沉重,他们并没有特别怀疑。不一会儿,大板车喀啦啦的震动化成一种奇妙的触感,浸入我的身体。我一路忧心忡忡,岂料装着我的扶手椅,当天下午便平安无事地落脚于饭店的某房间。后来我才知道,那并非私人房,而是个类似休息室的大厅,供顾客等候、看报、抽烟时使用,有许多人频繁出入。夫人可能已经发现,我这古怪行动的首要目的,是趁四下无人的时候,溜出椅子,在饭店里徘徊行窃。有谁能想到世上还有这么荒唐的事——椅子里竟藏着一个人?我能像影子般自由出入每个房间,引起骚动后,只需逃回椅中那个秘密基地,屏气凝神地观赏大伙愚蠢的搜索行动。夫人知道海边有种寄居蟹吗?外表极似大蜘蛛,没人时就神气地横行霸道,可是一听到脚步声,便以快得惊人的速度躲回壳内,露出恶心的毛茸茸的前脚,窥视敌方的动静。我就好比寄居蟹,虽无外壳,但有椅子这隐蔽的巢穴,我不是在海边,而是在饭店里昂首阔步。我这计划因异想天开的神来之笔,出乎意料地十分成功。抵达饭店第三天,我便狠狠大捞了一笔。下手偷窃时紧张又享受的心情,顺利得手时难以言喻的喜悦,观看众人在我眼前嚷嚷着“他逃到那边”、“他跑去哪里”的滑稽好笑。啊,凡此种种都充满不寻常的魅力,令我深深着迷。遗憾的是我无暇细细陈述,之后我发现了比盗窃愉快十几二十倍的新奇娱乐。而坦白这件事,才是我写这封信的真正用意。一切要回到当初,从我的椅子摆在饭店休息室时讲起。椅子送到后,饭店的老板都来试坐,接下来却一片静悄悄,没半点声响。房里应该没人,但刚到就离开椅子实在太冒险,我鼓不起勇气。非常漫长的一段时间(或许那只是我的感觉),我全部神经都集中在耳朵上,不漏掉任何动静,专注地聆听周围的情况。人间椅子(4)过了一会儿,走廊里隐约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来到距椅子前两三间① 远的地方,脚步声就消失了,只剩下低沉的摩擦声,大概是房间里铺着地毯的缘故吧!很快,一阵男性粗重的鼻息靠近,我正在吃惊,一个似乎是西洋人的庞大身躯已一屁股落在我膝上,还轻轻弹了两三下。隔着一层薄薄的皮革,我的大腿和那名男子结实壮硕的臀部几乎鱼水交融地紧紧贴在一起。他宽阔的肩膀正好靠在我的胸膛上,厚重的双掌透过皮革扶手与我的手重叠。然后他抽起雪茄,一股丰盈的男性体香飘进皮革间隙。夫人,请站在我的立场想象一下,那情景是多么荒诞离奇。由于过度恐惧,我在黑暗中僵着身子,腋下不停冒冷汗,脑袋里一片空白。从那男子一屁股坐下开始,之后一整天不断有形形色色的顾客轮流坐在我膝上,却没人发现我在椅子里。谁都没察觉他们深信是柔软坐垫的东西,其实是人类有血有肉的大腿。暗无天日,甚至举动维艰的皮革天地,构成一个妖异魅惑的世界!在这里,人类与平日肉眼所见完全不同,是一种奇妙的生物。他们不过是声音、鼻息、脚步声、衣物摩擦声及几个浑圆富于弹力的肉块罢了。我能够以肌肤触感取代视觉识别每个人。有些人又肥又胖,犹如碰触腐烂的鱼肉;相反的,有的人骨瘦如柴,简直像具骸骨。此外,综合背脊弯度、肩胛骨间距、手臂长度、大腿粗细或尾椎骨长短来看,就算身材再相似,人和人也必定有所差异。除了容貌和指纹,人类绝对可以凭触摸全身逐一区别。关于异性也是一样。一般而言,大众总会关注容貌的美丑,但在椅中世界,美丑根本构不成话题。这里只有赤裸的肉体、声音和气味,夫人,请不要为我这过分露骨的讲述感到冒犯。身处椅子中,我强烈爱上一名女子的肉体(她是第一个坐上人椅的女性)。凭着嗓音,我想象她是个豆蔻年华的异国少女。当时房里正好没人,她似乎碰上什么高兴的事儿,小声地哼着奇妙的歌曲,踩着雀跃的步伐进来。她走到我潜伏的扶手椅前,突然将丰满柔软的躯体投向我身上。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啊哈哈哈”大笑出声,手舞足蹈,网中鱼似的不住弹跳。接着,足有半小时之久,她在我膝上时而歌唱,时而配合歌曲的旋律,微微扭动沉重的身躯。这实在是我始料未及的惊天动地的大事。对我来说,女人是神圣的,不,简直可以说是恐怖的,我甚至不敢直视她们。如今我却和一个陌生的异国少女,共处一房、同坐一椅,隔着薄薄的皮革,几乎能感觉到彼此的体温融合在一起。尽管如此,她毫无不安,将全身重量托付给我,表现出在四下无人时才有的放松而自由奔放的模样。我甚至能紧紧拥抱她,或亲吻那丰腴的后颈,随心所欲地做出任何举动。自从有了这个惊人的发现,偷窃成为次要目的,我完全沉溺于这神秘的触感世界。我心想,这个椅中世界才是上天赐予我的真正归宿。像我这般丑陋又懦弱的家伙,在阳光灿烂的国度里,只能永远怀着自卑,羞耻而悲惨地活下去。可是,只要换个居住的时空,稍微忍耐一下椅子里的拘束,便能亲近在光辉世界里无法交谈,连靠近都不被允许的美丽佳人,还能聆听她们的话语、触摸她们的肌肤。人间椅子(5)椅中恋情的魅力有多么独特、多么令人陶醉,不亲身经历是无从体会的。那是只有触觉、听觉及嗅觉的恋情,是黑暗中的恋情,绝不属于人世。这是否就是恶魔之国的爱欲?仔细想来,这世界在人眼不及的各个角落进行着何种异常、惊悚的事情,真是无从想象。当然,按原先的计划,达到行窃目的后便应该逃离饭店,但这举世无双的快乐让我不能自拔,我不想逃离,我打算永远定居在椅内,继续这样的生活。每晚外出我都小心翼翼,避免发出半点声息,神不知鬼不觉在饭店内移动,自然没遇上危险。话虽如此,漫长的数个月中,我竟能安然无恙地生活在椅内,连自己都诧异。由于一天二十四小时待在狭小的空间里,弯着手臂曲着膝盖,我浑身麻痹,无法完全直立,最后只得像瘫子似的爬行往返于厨房和化妆室。我这个人是多么疯狂啊,纵然忍受着如此劳苦,仍不愿舍弃玄妙的触感世界。有人把这儿当家,一住便是一两个月,不过毕竟是饭店,宾客络绎不绝,我瑰丽的恋情只能无奈地随时间的流逝改变对象。而这无数梦幻的恋人,也不像普通人那样以容貌留存记忆,而是以触感刻画在我心中。有些人像小马般精悍,肉体苗条紧实;有些人像蛇般妖艳,肉体灵活自在;有些人像皮球般浑圆,拥有厚厚的脂肪和弹性;又有些人像希腊雕刻般坚实有力,拥有完美发达的肌肉。此外,不管什么样的女性躯体,都各有独到的特征及魅力。同时,在来来去去的不同女体间,我也尝到了别样的滋味。有一次,欧洲某强国大使① (我是听服务生聊天得知)的伟大躯体坐到我膝上。比起政治家的身份,他更是享誉国际的诗人,能触摸到这位大人物的肌肤,令我骄傲不已。他在我身上与几名同胞交谈了约莫十分钟,随即离开。当然,我完全不明白他们在聊些什么,但每回他做手势,那比常人温暖许多的肌肉就跟着收缩隆起,搔痒般的触感带给我一种难以名状的刺激。当时,我倏地冒出这样的念头:倘若用利刀从皮革后方猛力刺向他的心脏,后果将如何?势必会造成致命伤,使他再也无法起身。为此,他的国家和日本政治圈,将会掀起多么惊心动魄的波澜?报纸会登出多么富于煽情的报道?他的死不仅严重影响日本与他祖国的邦交,从艺术方面来看,也是世界的一大损失。而这么一桩大事,却能在我举手投足间轻易实现。想到这里,我莫名得意起来。还有一次,某国的知名舞蹈家访问日本,碰巧投宿这家饭店,虽然只有一次,但她确实坐上我的椅子。除了类似大使时的感受外,她更带给我前所未有的理想肉体触感。面对那举世无双的美,我无暇兴起下流的想法,只能怀着看待艺术品的虔敬心情去赞颂她。此外,我还有过许多稀奇古怪、超乎想象和毛骨悚然的经历,不过细述这些事迹并非此信目的,铺叙得太冗长。就让我尽快切入重点吧。且说,潜进饭店几个月后,我的命运出现了变化。经营者由于一些原因决定回国,饭店原封不动地转让给某日本公司。接手的老板调整了其奢华的营业方针,打算改造成平民化的旅馆,以追求更大的利润。一些不用的摆设便委托某大型家具行拍卖,我的椅子也名列目录中。得知这件事,一时之间我好不失望,甚至考虑趁机重返花花世界,展开新生活。当时我偷窃存下不少钱,即使回到现实,也不必再过从前的穷酸日子了。可是回头一想,尽管离开异国饭店令人沮丧,却不失为一个新希望。几个月来,虽然恋上无数异性,但全是外国人,因此不管多喜爱、多惊艳于她们的肉体,精神上始终不觉得满足。日本人只能对日本人萌生真正的爱情吧,我渐渐有了这样的感觉。恰好我的椅子送去拍卖,或许这次会是日本人买下,然后放在家里,这就是我的新希望。总之,我决心在椅中继续生活一段时间。人间椅子(6)我在旧货商的店面度过了几天极为难熬的日子。不过幸运的是,拍卖开始后,我的椅子马上被标走。大概因为虽然老旧,却仍是张十分引人注目的豪华椅子吧。买家是个官员,住在离Y市不远的另一个城市里。在从旧货商的店面前往宅邸的好几里路上,卡车剧烈震动,我在椅子里真是饱尝痛苦,难受得要命,但与如愿卖给日本人的喜悦相比,这点苦根本算不上什么。那是栋气派的小洋楼,我的椅子被摆在宽敞的书斋里。最让我满意的是,比起男主人,年轻貌美的女主人更常使用。其后的一个月间,我无时无刻不与女主人在一起。除用餐和就寝外,女主人柔软的身体总是坐在我上方。因为这段时日,女主人总是关在书房里埋头写作。我有多深爱她,用不着在信里逐一细述,她是第一个和我的肌肤接触的日本人,且身躯完美无缺。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爱情,与此相比,饭店里的诸多经验简直不值一提。证据就是,唯独对这个女主人,我心生前所未有的念头。我不甘心限于只是偷偷爱抚,还千方百计地想让她察觉我的存在。如果可能,我希望女主人意识到椅子里的我,甚至一相情愿地期盼能得到她的爱。可是,我该怎么暗示她才好?直接说出椅内藏着一个人,她肯定会大惊失色地告诉主人和仆佣吧。这样不仅一切都会毁于一旦,我也将背上可怕的罪名,受到法律惩治。所以我尽最大的努力,至少让女主人觉得舒适无比,可能的话,进而爱上这张椅子。身为艺术家的她,想必较常人更为纤细敏感。如果她从中感觉到生命,不把椅子当成一件物品,而视为一个生命喜爱有加,这样我便心满意足了。她将身子投向我时,我总是尽量轻柔地接住。她疲倦的时候,我会悄悄挪动膝盖,调整她的姿势。碰上她昏昏沉沉地打盹儿时,我便极其轻微地晃动双膝,担负摇篮的任务。不知道是我的心血有了回报,抑或只是错觉,最近女主人似乎深爱着我的椅子。她会像婴儿处在母亲怀中,或少女回应情郎的拥抱般,带着一股柔情蜜意窝进椅子。我几乎能看见她在我腿上挪动身体的娇怜模样。于是,我的热情一天比一天炽烈。终于,啊,夫人,我产生了一个自不量力、无法无天的愿望。只要能见心上人一眼,与她说说话,我死而无憾。唉!我竟苦恼到这种地步。夫人,想必您已明白,我所说的心上人(请原谅这不可饶恕的冒犯)其实就是您。自您先生从Y市的旧货店买下我的椅子后,可悲的我便一直对您仰慕不已,奉献出无尽的爱。夫人,这是我此生唯一的请求,能否见我一面?就算一句也好,请施舍可怜的丑汉一声安慰吧。我绝不敢期望更多,因为我这丑恶肮脏的家伙实在不配再多奢求。请允许这不幸男子最后的恳求吧!昨晚为了写信,我溜出府上。因为当面向夫人开口请求太过危险,何况我实在鼓不起勇气。当您读这封信时,我正担忧得脸色苍白,在府上周围徘徊着。若您肯答应这冒昧至极的请求,请将手帕盖在书斋窗户的石竹盆栽上。看到后,我会装成平凡的访客,到贵府玄关。这封诡异的信以一句热烈的祈愿作结。读到一半,佳子已被心中骇人的预感吓得惊慌失色。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逃出摆着那张恶心扶手椅的书斋,跑进日式卧房。她真想不再往下读那封信,直接撕掉,却又挂着心,便姑且再往下看几行。她的预感果然成真。啊,这是多么惊悚的事实!她每天坐着的那把扶手椅里,竟藏有一名陌生男子!“哦,太可怕了!”她背后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浑身直打哆嗦。这没来由的颤抖怎么都无法停息。她惊吓过度,茫然失措,完全不知如何是好。检查椅子?那么恐怖的事,她怎么做得了。纵然里面已空无一人,也必定残留着食品和他的秽物。“太太,有您的信。”佳子赫然一惊,回头一看,女佣拿来一封似乎刚刚才送达的信。佳子无意识地接下,就要拆开时,不经意地望向上头的字,吓得忍不住松了手。写着她的姓名、住址的笔迹,与那封怪诞信件的一模一样。良久,佳子犹豫着究竟该不该开封。最后她仍撕开封口,战战兢兢地读起来。来信很短,但内容奇妙得令她不禁再次一惊。唐突去信,还望海涵。我平素即十分喜爱老师的作品,之前附寄的稿件是我生涩的创作,若老师能够一读,予以指教批评,实是不胜荣幸之至。出于某些原因,稿件在此信提笔前先行投函,老师或已阅览完毕,不知感觉如何?假使拙作能感动老师一二,我将无限欣喜。稿件上故意略去未写,但标题预定命名为《人间椅子》。那么,不揣冒昧,伏乞赐教。草草。(《人间椅子》发表于一九二五年)接吻(1)一山名宗三最近乐得手舞足蹈,身边总笼罩着一种说不上来的、暖烘烘、软绵绵、玫瑰色彩的馨香气息。连面对公家机关的破桌子孜孜不倦地工作时、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铝制便当盒里四四方方的米饭时、四点整就火急火燎地冲出门宛如强风蹿过街旁柳树时,周身都围绕着这样的空气。因为一个月前,山名宗三刚迎娶了娇妻,两人还是恋爱结婚的。有一天,四点钟一到,山名宗三便像刚下课的小学生一样归心似箭,不顾课长村山仍在收拾桌上凌乱的物品,就冲出公家机关,目不斜视地直奔回家。阿花现在想必正系着红发带,倚在饭厅那只长方火盆边,凝望料理好的晚餐低声笑着(阿花这女人多爱笑啊)。她一定准备着等玄关格子门一开,便兔子似的跳上来,迫不及待欢迎我回家吧。哈哈,可爱的小东西——实际情况可能不是这样的,但如果将山名宗三沿路的心情加以图解就是如此。“今天来吓唬吓唬那家伙。”宗三走到家门前,边想边暗暗窃笑。他蹑手蹑脚、偷偷摸摸地打开格子门,拉开玄关的纸门,脱鞋时也小心不发出声响,一下子溜到饭厅前。“马上就咳几声吗?不,等会儿,先瞧瞧她一个人时是什么模样。”宗三透过纸门上的破洞偷偷看了看饭厅,这一看不得了,他的脸色一下变得刷白,浑身僵硬。他万万没想到,里头竟上演着一幅令人难以置信的场景。二不出所料,阿花坐在长火盆前,桌上摆着晚餐,料理上头覆盖着布巾。然而,最重要的阿花并没有在呵呵地笑,不仅如此,她一脸严肃,潸然欲泣的眼紧盯着捧在手里的照片,又是亲吻又是拥抱,叫人看不下去。不过,由于山名宗三早就心存疑虑,见状只觉胸口一刺,心脏突突乱跳。他悄悄退到两三张榻榻米后,而后故意踩出沉重的脚步声,粗鲁地打开纸门,说:“喂,我回来了。”他一副“怎么没出来迎接我”的神情,一屁股在长火盆对面坐下。“哎呀!”阿花惊叫,倏地将照片塞进和服腰带,脸上一阵红一阵青,结结巴巴,但总算是沉住气开口:“我一点儿都没注意到,真对不起。”那格外贤淑的口吻全是骗人的,宗三心想。她把照片藏起来的举动,绝对没看错。开门前,宗三还小小自恋了一番,但见她窘迫的模样,想必不是自己的照片。一定是那家伙,可恶的课长村山的照片。宗三这么怀疑是有理由的。新婚妻子阿花是课长村山的远亲,曾寄住他家很长一段时间,因着缘分嫁给宗三。不必说,牵线的当然是村山。村山虽位居课长,但十分年轻,年纪与宗三相差不远,尽管有家室,妻子却是街坊间出名的丑八怪。一旦心生疑窦,便觉得事事有蹊跷,如今也不知道宗三是不是傻乎乎地接了别人不要的二手货。再说还有一件可疑的事,阿花时常去拜访村山家。婚后不到一个月,就光宗三所知,她已去过四五趟,有几次甚至深夜才回来。宗三天生是个醋坛子,越想越不甘心,气得胸口都快炸裂了。然而,夫妇俩依旧没事似的吃完晚饭,只是不像平常那样有说有笑,宗三又不好在没问清真相前把自己关进书斋,于是两人只能莫名尴尬地面面相觑。“那到底是谁的照片?”宗三总算忍住不断涌到嘴边的这句话,静静观察阿花的一举一动。这个善嫉的丈夫十分阴险,认为就寝前,阿花肯定会把照片收到某处。他打算弄明白后,晚点再去找出来。接吻(2)三过了一会儿,阿花默不吭声地站起,轻手轻脚地走出去。不是厕所的方向,似乎是往储藏室。身为穷酸腰便① 的宗三,因父亲是下级武士,房子虽旧,储藏室却十分宽敞。那么,阿花是打算把照片收到柜子里吗?储藏室柜子很多,事后再找会搞不清究竟是哪一个,还是跟踪阿花比较好。于是宗三悄悄起身,像条影子般尾随着老婆。果不其然,目的地是储藏室。阿花刚进去,还在摆弄柜子的锁。不知她打算收进哪个柜子的抽屉?幸好纸门上有个破洞,宗三凑上前。然而,室内仅装着一只两房共用的五瓦灯泡,加上洞的大小只够一只眼偷看,他煞费了一番工夫才瞧清楚,是正对入口的橱柜左上方的小抽屉。只见阿花将东西朝那儿一扔,啪的一声关上抽屉,匆匆就要返回门口。撞个正着可不妙,宗三逃回饭厅,点燃敖岛牌香烟② 便往嘴里送,大口抽烟佯装没事。接着,两人互瞪似的对看着,这样闹下去不是办法,但任何一方都未主动说破,只意兴阑珊地闲聊两三句,转眼就到了九点。宗三心底有事,尽管时间还早,仍勿勿先上床。深夜,宗三辗转反侧,听到阿花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心想应该不要紧了,便爬出被窝,拢起睡衣前襟,偷偷摸摸地溜出寝室。不必说,他的目的地正是储藏室。好不容易抵达后,他紧张地拉开正面橱柜上方最左边的小抽屉,有了有了,果然不是他瞎猜。十几张大大小小的照片重叠错落,最上面那张村山课长的半身照显得格外人模人样。为慎重起见,宗三努力控制着颤抖的手一张张检查,但男人的照片只有村山一张,其余全是阿花的生活照。千真万确,此事再不容怀疑。可恶,要怎么收拾残局?在愤恨与寒冷交逼下,宗三禁不住浑身战栗,咬牙切齿。四隔天,宗三一言不发地夺过阿花递来的便当,匆匆赶往公家机关上班,连同事的笑脸也让他满腔怒火。一想到自己为了微薄的月薪,对那可憎的课长哈腰鞠躬,便气得想狠狠揍倒每个人。他连招呼都没打就坐下,闷声不响地睁大充血的双眼,盯着空无一人的课长桌子。没多久,课长穿着时髦的西装、挟着大公事包来上班。大家都在座位上行礼,课长轻轻回礼就座,把公事包摆到桌上。宗三当然没行礼,仅用怒火中烧的眼神瞪着课长。村山课长大略整理了一下桌面,咳一声,语调不太流畅地说:“山名,过来一下。”宗三实在不想理睬,无奈不能这么做。他不甘心地起身,走到课长桌前,礼貌却不逢迎地问“有何指教”,然后就默不做声地杵着。然而课长毫无所觉,像平常那样唠叨起来:“喂,你怎么统计的?最重要的平均数字去了哪儿?”仔细一看,没错,是自己的疏忽。换作平常,宗三早就乖乖退下了,但今天可不行。他愈发愤怒了,话也不回,只是恶狠狠地瞪着对方。“只列总数,你认为这份统计是什么?我要的是平均,这还用教吗?”“是嘛!”宗三突然放声大吼,一把扯过文件便返回座位。原本预备挑毛病以消磨时间的课长,被吓得愣住了。宗三回座后立刻埋头振笔疾书。他在乖乖地订正统计数字吗?当然不是。他摊开一张白纸,首先用力地写下“辞呈”两个大字。五宗三把小学生誊写般字迹斗大的辞呈扔到吃惊的课长面前,吐出一口恶气,才上午十一点钟,就大摇大摆地回家了。接吻(3)“阿花,你过来。”宗三一屁股坐在长火盆前,准备开始谈判。由于昨晚那尴尬的情况,阿花也提心吊胆。“咦,你回来啦,是不是哪儿不舒服?”“不,我身体好得很。听着,从今天起我不干公务员了。还有,我会辞职,原因是和村山起了冲突。以后不许你再出入村山家,你得牢牢遵守这个吩咐,”“哦……”阿花一声惊叫,说不出话。“啊,对了。”宗山装作若无其事,“你应该有村山的照片,拿来。”看丈夫怒气冲冲,阿花没法拒绝,只得不情愿地取来那张照片。宗三在阿花面前,恨恨地将照片撕得稀烂,扔进火盆烧毁,之后神情总算清爽许多。做到这个地步,阿花不可能还不明白。从丈夫的模样,她看出这些举动是为什么,却无论如何都要丈夫亲口说出来。于是便借助女人的本领,一会儿闹别扭、一会儿可怜兮兮泪流不止,使尽一切手段,丈夫终于招出了偷看的事。怎么样,这下没法反驳了吧?我连藏照片的地方也查得清清楚楚,理当万无一失才是。宗三带着胜利者的得意,从容不迫地盯着阿花。只见阿花突然身子一伏,宗三以为她在哭泣,岂料她竟放声哈哈大笑。“哎呀,我原本以为是什么大事,亲爱的,你实在太过分了,村山先生跟我……呵呵呵……真会瞎猜。那张照片其实是……哎哟,是你的照片啦。”阿花说着忽然满脸绯红,赶紧掩住脸。“我的照片?胡说八道,哄我也没用。我可是跟踪你到储藏室,亲眼看到你放东西的位置。那抽屉除了村山的照片外,别说我的照片,连半张其他男人的照片都没有。”“那就更奇怪了,哪来这么多照片?你肯定是睡迷糊了。你的照片只有一张,我很小心地收在抽屉的资料盒里。你究竟是看到了哪个抽屉?”“正面橱柜左上方的小抽屉。”“咦,正面?奇怪,我昨天放进左边的橱柜了啊。抽屉是在左上角,不过是完全不同的柜子。”“不可能,你果然想哄我。从纸门上的小洞偷看到的,不可能一眼看见左边橱柜,绝对是正面橱柜。当时再怎么急,我也不可能完全搞错方向。”“真诡异。”“一点儿都不诡异。你是为了掩饰,才那样信口胡诌。别再白费工夫,徒劳挣扎了。”“可是……”“没什么好可是的,我绝没看错。”最终居然演变成了奇妙的争执。丈夫坚持是房间正面靠墙的橱柜,妻子却声称是左侧墙边的橱柜,两人的说法相差九十度。六“啊,我知道了!”阿花突然叫道,“亲爱的,嗳,你过来这儿看看,我明白啦。”阿花拼命拉扯宗三的袖子,宗三没办法,只好跟去,目的地是储藏室。“这个,亲爱的,一定是这个。”阿花指着一座新衣柜,那是去年年底拿了临时津贴,加上定期储蓄的存款利息——邮局里的三年期存款利息,买齐的一组新式衣柜。这有什么不对劲儿?“你明白了吗?喏,就是橱柜门上的镜子啊。柜门打开,镜子恰好在破洞前方,挡住正面的橱柜,反射出左侧柜子,看来就像在正面一样。”的确,假如柜门在纸门孔前打开四十五度角,映于镜面的左侧物品便如同在正面一般。两座橱柜外形十分相似,搞混也不奇怪。尤其当时灯光昏暗,宗三又很匆忙。原来是我弄错了,意外的真相让宗三大为懊丧。鲁莽地认定是别人的照片,原来是天大的误会。如果阿花是太想念宗三,忍不住亲吻、拥抱宗三的照片,那这样冤枉她简直太残忍了。明明该高兴得浑身发抖,却因误解而火冒三丈,还递出无法挽回的辞呈。现在情况逆转,一口气扳回劣势的阿花却真的哭了起来。你辞掉了公务员职位,明天起我们吃什么?经济差成这样,怎么可能立刻找到新工作。话说回来,咱们家境根本没好到能让你坐吃山空,你实在太冲动了。再者,我出入村山家,这不也全是为了让你能出人头地吗?谁高兴去拜访那种地方呀?一点儿都不明白人家的心意……阿花说着,还不断地生气、怨懑、悲叹,真是难以收拾。山名宗三哑口无言,顿觉前途茫茫。“世上最可怕的事,莫过于嫉妒。”他深深感叹。但各位读者,男人即使看来有点儿阴险,骨子里仍大都是老好人。反倒是女人表面上好像傻得一问三不知,心底其实都盘踞着天生的狡诈。好比这个阿花,她真如故事中所呈现的那般纯洁贤淑吗?相当可疑。那镜子诡计难道不会是她的临时创意吗?倘使她亲吻、拥抱的果然是村山课长的照片,又将如何?不管怎样,身为男人的山名宗三,是没心机猜疑到这么深的地步的。(《接吻》发表于一九二五年)跳舞的一寸法师(1)“喂,阿绿,你发什么呆?过来一起喝一杯吧。”男子贴身内衣上套着镶金边的紫缎四角裤,叉腿站在打开盖子的酒桶前,异常温柔地说。注意力都放在酒上的几个男女觉得他话里似乎暗藏玄机,全都望向阿绿。舞台角落,一寸法师① 阿绿靠在木柱子上,远远看着同伴们的酒宴场景,受到同伴的邀请,他一如既往地摆出好好先生的模样,咧着大嘴笑道:“俺不会喝酒啦!”听到这话,微带醉意的杂技师全部逗趣般哄堂大笑。男人粗哑的嗓音和胖女人尖锐的声音回荡在宽敞的帐篷内。“这用不着你说,我很清楚你没多少酒量。不过今天特别,得庆祝演出的盛况空前。就算你是个残废,也不必这么不领情嘛。”穿着紫缎四角裤的粗犷汉子肤色黝黑、厚唇,年约四十,他再次柔声说。“俺不会喝酒啦。”一寸法师依然笑着回答。他是个有着十一二岁儿童身躯,搭配一张三十岁男子面孔的怪物。脑门像福助① 般平坦,倒洋葱形的脸上,深深的皱纹犹如蜘蛛往四面八方伸展的脚,眼睛硕大、鼻子滚圆,笑的时候嘴巴咧得好像要裂至耳边,鼻下还有一抹淡黑的胡楂,极不协调。他脸色青白,只有嘴唇异样鲜红。“阿绿,要是我帮你斟酒,你肯赏脸喝一杯吧?”踩球美人阿花微醺的粉红面孔漾着微笑,自信满满地插嘴。阿花在村里艳名远播,我也知道她。阿花正眼望向一寸法师,他有些慌,霎时露出微妙的神情。那是怪物的羞耻吗?可是他扭捏了好一会儿,依旧重复相同的话:“俺不会喝酒啦。”他虽和之前一样在笑着,话音却低得仿佛卡在喉咙里。“别这么说,喝一杯嘛。”紫缎四角裤满不在乎地走上前,揪住一寸法师的手。“喏,既然被我抓住,你就别想逃。”他说着用力拉扯一寸法师。小不点儿阿绿,虽扮演着小丑却一点儿都不高明,活像十八岁姑娘般,以诡异的娇羞模样紧攀住身旁的柱子,不肯放开。“别这样,别这样!”然而,紫缎子硬要拉他,每扯一下,阿绿抓住的柱子就跟着一弯,整个帐篷便如遭大风吹袭似的晃动,乙炔吊灯打秋千般猛地摇晃个不停。我不禁心生恐惧。一寸法师执拗地紧抱着圆木柱不放手而紫缎子使劲拽他,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态势,这情景仿佛暗示一种不祥的预兆。“阿花,别理那种小不点儿。喏,唱首歌听听吧?伴奏的!”我忽然发现身旁一个留着八字胡,说起话却莫名娘娘腔的魔术师正殷勤地劝着阿花。新来的伴奏大婶八成也醉了,猥亵地笑着附和:“阿花,唱歌好啊,来热闹一番吧,今晚闹个痛快!”“好,我去拿乐器。”同样只穿着贴身内衣的年轻杂技师突然站起来,越过还在争吵的一寸法师和紫缎子,跑向用圆木搭建而成的二楼后台。八字胡的魔术师不等乐器拿来,便径自敲着酒桶边缘,扯开又粗又低的嗓子,唱起三曲万岁① ,两三个踩球姑娘胡闹着唱和,这种时候,成为靶子的总是一寸法师阿绿。万岁曲以下流的曲调把他唱进歌词,一首接一首。原本各自聊天说笑的人逐渐受曲调吸引,终于演变成全体合唱,不知不觉间三昧线、鼓、钲、梆子(应该是刚才的年轻杂技师取来的)也加入伴奏,震耳欲聋的奇特交响乐几乎要把帐篷的顶掀翻。每句歌词末尾都附和着惊人的怒吼和拍手声。随着酒意渐浓,男男女女疯狂地欢闹起来。跳舞的一寸法师(2)欢闹中,一寸法师和紫缎子仍争执不休。阿绿放开圆木嘿嘿傻笑着,小猴子般四处奔逃。一旦他溜走,动作可是非常敏捷的。大个头的紫缎子被低能的一寸法师耍着跑,不由得有些恼怒。“可恶的小不点儿,等一下你可别哭!”他一边叫喊着恐吓的话一边追赶阿绿。“对不起,对不起!”顶着三十岁面孔的一寸法师,像个小学生似的全力逃躲。他不知道有多害怕给紫缎子逮住,然后被他压进酒桶中。这奇异的景况让我想起《卡门》① 中的杀人场面,不知为何(大概是服装的缘故),追赶与被追赶的何塞与卡门,仿佛伴随斗牛场传来暴烈的音乐及呐喊声出现在我眼前。套着贴身内衣的紫缎子,追逐着穿鲜红小丑服的一寸法师。三昧线、钲、鼓、梆子,还有颓废不入流的三曲万岁为两人配乐造势。“混账畜生,总算捉到你了!”紫缎子终于扬声大喊。可怜的阿绿在他粗壮手臂中,脸色惨白地抖个不停。“让开让开!”紫缎子把挣扎着的一寸法师高举在头上,朝这边走来。众人都停止歌唱,望向他们,两人粗重的喘息声依稀可闻。眨眼间,倒吊的一寸法师脑袋“啪”的一声浸到酒桶里。阿绿短小的双手在空中挥舞,酒沫哗啦啦四处喷溅。穿着红白条纹肉色内衣或半裸的男女,牵手促膝,哈哈大笑地看着这一幕。无人来制止这场残忍的游戏。一寸法师被强灌了一大口酒,然后便被扔到旁边。他缩成一团,咳得犹如百日咳病患,嘴巴、鼻子、耳朵到处都喷出黄色的液体。众人仿佛在嘲笑他的痛苦,又开始合唱三曲万岁,反复用不堪入耳的恶语咒骂。一寸法师呛咳了一阵,像具尸体瘫倒在地。穿贴身内衣的阿花在他身上起舞,丰满的腿脚屡屡跨过他的头。拍手、呐喊与梆子声震耳欲聋地喧闹个不停,现场已没有半个正常人,大伙疯狂嘶吼着。阿花配合快节奏的万岁曲,不断跳着凶悍的吉卜赛舞。一寸法师阿绿总算睁开眼睛,丑陋的面孔如猩猩屁股般赤红。他大口喘着气,肩膀不断起伏,摇摇晃晃地想起身。这时,跳累了的踩球姑娘晃着硕大的臀部到他面前。不知是故意还是碰巧,她一屁股跌坐在一寸法师的脸上。阿绿仰面被压了个正着,痛苦地呻吟着,在阿花的屁股下挣扎。醉酒的阿花模仿骑马的姿势,和着三昧线的旋律“嘿、嘿”吆喝,不停往阿绿脸上掴巴掌。众人爆笑不止,响起一片喧嚣的掌声。然而,阿绿垫在巨大肉团底下,连呼吸都不能,尝到半死不活的痛苦滋味。一会儿后,一寸法师总算得到释放。他依旧露出痴憨的笑容,坐起上半身,仅闲聊般地低语:“真过分哪!”“喂,咱们玩扔球吧。”突然间,一个擅长单杠的青年站起来叫喊。众人似乎都熟知“扔球”的意思。“好哇!”一名杂技师答道。“别吧,那样太可怜了。”八字胡魔术师看不下去似的插嘴。只有他穿法兰绵绒西装,打着红领带。“来哟,扔球!扔球喽!”青年不理会魔术师,径自走向一寸法师。“喂,阿绿,开始啦。”青年话声刚落,随即拉起残废,一掌拍向他眉间。一寸法师突遭一击,像颗球不停旋转,往后跌去。另一个青年伸手一按,扳过他旋转的身躯,又使劲朝他额头一推,可怜的阿绿再次陀螺般团团转回原先那青年面前。这诡异的残忍抛接球游戏没完没了地持续着。跳舞的一寸法师(3)不知不觉间,合唱转为出云拳① 的旋律,梆子和三昧线奏得震天响。东倒西歪的残废脸上挂着执著的微笑,继续扮演他不可思议的角色。“别做那种无聊事了,咱们各显神通比个高下。”一个厌倦了虐待残废的人叫着,无意义的怒号和狂乱的掌声热烈回应。“使出各人的看家绝活没意思,要表演压箱的秘密才艺,懂吗?”紫缎子命令式地大吼。“首先从阿绿开始!”有人坏心眼地附和,掌声骤然响起。筋疲力尽、瘫倒在地的阿绿听到这粗暴的提议,依然露出深不可测的笑容接受。他那丑陋的面孔即使在该哭的时候,也一样能微笑着。“那么,我有个好主意。”醉得满脸通红的踩球美女阿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叫道,“小不点儿,你表演胡子先生的大魔术啊,千刀斩美女,不错吧?快表演嘛!”“嘿嘿嘿……”残废盯着阿花痴笑,硬灌下的酒使他的眼神格外迷茫。“嗨,小不点儿,我知道你对我有意思。只要我吩咐,你什么都肯做,对吧?我爬进箱里让你表演,这样你还是不愿意吗?”“哟,一寸法师你这个大情圣!”又爆出一阵掌声和笑声。小不点儿、阿花及美女斩首大魔术表演,醉汉们为这绝妙的组合兴奋不已。众人步伐凌乱地摆放好所需的道具。舞台正面与左右两侧放下黑幕,地板上也铺了黑布,前方摆上一只棺材大小的木箱和一张桌子。“来咯,好戏开锣!”三昧线、钲与梆子熟悉的合奏前奏响起,阿花牵着残废来到黑幕前。她穿着紧身肉色衬衣,阿绿则套上松垮的鲜红小丑服,依旧咧着大嘴笑个不停。“快说开场白啊,开场白!”有人吼道。“伤脑筋,真伤脑筋。”一寸法师嘀嘀咕咕,还是开了口。“嗯,接下来要献给各位的,是神秘惊奇大魔术——美人斩首。将姑娘放进箱中后,鄙人会拿十四把日本刀,一刀、两刀……由四面八方贯穿其身。呃,仅仅这样想必无法满足各位,所以鄙人将砍下姑娘的头颅,摆在桌上示众。喝!”“精彩,精彩!”“说得简直一模一样啊!”分不出是赞赏或揶揄的呼喊掺杂在乱拍一通的掌声中。一寸法师外貌愚蠢,但不愧是干这行的,舞台上的口白念得真好。从声调到内容,与八字胡魔术师平常表演的分毫不差。而后,踩球美女阿花婀娜一揖,柔软的身子便藏进棺材般的箱子内。一寸法师封盖,扣上一把大锁。一束日本刀摆在地上。阿绿一把把拾起,一刀刀插在地板上,证明那些并非假刀,接着再将刀穿进箱子前后左右的小洞。每刺入一刀,箱里就传来惊骇的惨叫——令观众战栗不已的那种惨叫。“呜,救命!混账东西,这家伙真想杀我!啊,救命、救命……”“哇哈哈。”“太精彩啦!”“简直太像了。”观众欢喜无比,纷纷拍手叫好。一把、两把、三把……刀子的数目逐渐增加。“总算遭到报应,这个丑八婆!”一寸法师开始表演起来,“竟敢、竟敢瞧不起俺,这下尝到残废的厉害了吧。”“啊,啊啊!救命、救命……”万刀穿身的箱子,如装着活物般不住颤动着。观众沉迷于这逼真的演出,如雷的掌声不绝于耳。终于,第十四把刀子刺进,阿花的惨叫转为病人垂死前的呻吟,那已是不成句的咻咻喘声。不多久,连喘息也停了,原本动个不停的箱子完全静止。一寸法师的肩膀上下起伏着,气喘吁吁地直瞪着箱子,额头一片冷汗涔涔,好似泡了水一样,良久没有动弹。跳舞的一寸法师(4)观众也陷入奇妙的沉默。打破死寂的,只有大伙儿因酒精而变得剧烈的呼吸声。过了半晌,阿绿慢吞吞地捡起预备的大板刀,宽阔的刀身像青龙刀似的,边缘参差不齐。他先往地上一戳,展示刀刃的锋利,再取下大锁,打开箱盖。他把刀刺进箱中,仿佛真在锯人头,箱里传出嘎叽嘎叽声。而后,阿绿摆出锯好的动作,扔下大板刀,故作神秘地把一样东西掩在袖底,走向旁边的桌子,咚的一声将东西搁在上面。他揭开袖子,露出阿花苍白的头颅。嘴角渗出鲜红的血水,质感之逼真,没人会把它当做红颜料。一股冰冷的寒意蹿过我的背脊,直冲头顶。我知道那桌底贴着两片镜子,呈直角背面藏着穿过地底密道前来的阿花躯体,算不上稀奇的魔术。然而,我这毛骨悚然的预感是怎么回事?是因表演者并非平常那温和的魔术师,而是容貌叫人不安的残废吗?漆黑的背景前,一寸法师穿着高僧绯衣般的鲜红小丑服,呈大字形站在那儿,脚边扔着沾满血糊的大板刀。他面对观众,无声无息,却依旧咧嘴大笑。但那依稀可辨的声音是什么?是不是残废裸露在外的洁白牙齿在上下打战?观众依旧悄然无声,宛若目睹骇人景象似的面面相觑。不久,紫缎子按捺不住,猛地站起,朝桌子走近两三步。“呵呵呵!”突然间,女人欢快的笑声响起。“小不点儿表演得实在漂亮!呵呵!”不必说,那是阿花的话声。苍白的头颅在桌上大笑。一寸法师忽然以袖子掩住头颅,大步走到黑幕后方,只留下有机关的桌子。看完残废精彩绝伦的演出,观众的叹息延续了好一会儿,连魔术师也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但没多久,“哇”的呐喊震动了整座小屋。“抛起来!把他抛起来!”有人这么叫,他们成群结队冲向黑幕后方。这些喝得醉醺醺的家伙一个不小心绊住腿,如多股诺骨牌倒成一片。一些人爬起,又摇摇晃晃地跑过去。空掉的酒桶旁,仅剩睡着的人们像市场的死鱼般东倒西歪。“喂,阿绿!”黑幕后传来某人的叫声。“阿绿,不用再躲了,出来啊!”又有人叫。“阿花姐!”女人大叫。没有回应。难以言喻的恐怖令我全身战栗。刚才确实是阿花的笑声吗?高深莫测的残废会不会塞住地板上的逃脱机关,把阿花刺死,将她斩首示众?难道那是死者的笑声?愚蠢的杂技师不知道名为八人艺① 的魔术吗?谁能断定这怪物没学过那种闭着嘴由腹中发声,使死物说话的神奇技巧?我猛然过回神,只见帐篷里烟雾密布。要说是杂技师抽烟的烟雾,有些不对劲儿。我心中一惊,冷不防冲向观众席角落。不出所料,赤黑火舌大口吞噬着帐篷的裙摆,火势似乎早已包围了四周。我总算勉强钻过燃烧的帆布,逃到外面的荒野。广阔的草原上,白月光洒遍每一个角落。我信步跑向附近的住家。回头一看,帐篷已延烧至三分之一。当然,圆木鹰架和观众席的地板也烧了起来。“哇哈哈!”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我远远地听见酒醉杂技师在火焰中的疯狂笑声。那是谁?帐篷附近的小丘上,一个孩子般的人影背对着月亮手舞足蹈。他灯笼似的身材正提着一只如西瓜般浑圆的东西狂舞。我害怕极了,只能怔立原地,注视着那奇异的黑影。男子将那圆形的不明物体棒到嘴边,跺着脚往那东西咬去。放开、咬住,放开又咬住,状似愉快地不停舞动着。如水的月光,照得远处那个怪舞的人影异常黝黑。连漆黑浓稠的液体从男子手中的不明圆形物体、从他唇边不断滴落的情状,都瞧得一清二楚。(《跳舞的一寸法师》发表于一九二六年)毒草(1)这是个晴朗的秋日。好友来访,我们欢谈一阵后,不知是谁先提议:“难得天气舒爽,要不要出去走走?”由于我家位于城郊,我和朋友便到附近的草原散步。杂草丛生的原野,白天依然能听见唧唧的虫叫声。草间流过约一尺① 宽的小溪,岸上多处小丘隆起。我们在一座小丘山腰坐下,眺望万里无云的晴空,或看着近在脚畔水沟般的小溪,及岸边种类繁多、密密麻麻的小杂草,叹息着“啊,秋天到了”,我们在那个地方待了许久。突然间,我注意到溪边阴暗处长着一丛植物。“你知道那是什么吗?”我问朋友。他对天然植物毫无兴趣,只漫不经心地答:“不清楚。”但不管他多讨厌花草,也一定会对这株植物感兴趣。不,唯有越不关注了解自然的人,越容易被其中的恐怖吸引。于是,我带着一种卖弄自己博学的扬扬自得,说起这种植物的用途。“这叫×××① ,几乎随处可见,算不上剧毒,一般认为只是普通的花草,得到的关注甚少,然而却是堕胎妙药,从前没这么多药品,提到堕胎药,除此之外别无其他。自古以来,接生婆所谓的堕胎秘方,方中主角就是这种草。”不出所料,听到这段话,我的朋友一下子被挑起极大的好奇心。他非常热心地请教我究竟该如何使用。我调侃他:“看样子你有急用。”但仍多嘴地告诉他详细的方法。“摘下一个手掌宽大小的果实,剥掉皮,然后……”我比手画脚,讲述这类带有隐秘色彩的事、连阐述方式也妙趣横生的,看着朋友佩服地频频颔首应和的神情,我越发巨细靡遗地解释。既然谈及堕胎,朋友和我的话题自然而然转到控制生育② 的问题上。身为现代青年的我们都赞成这个观点,讨论起来自然投机。只是,生育控制却遭到人为误用,在不必要的有产阶级间蔓延,而广大的无产阶级却不知道这样的运动。实际上,这附近就有贫民窟般的长屋③ ,每户家庭的孩子都多得难以想象。我们热烈地探寻这类事情。就在我们讨论得兴高采烈的时候,我脑海不期然地浮现住在后面的老邮差一家。那家男主人在小镇的三等邮局工作了十几年,月薪仅有区区五十圆,中元和年节的津贴各不到二十圆,收入十分微薄。他是个嗜酒之徒,每晚饭后定要喝上一杯。他十分奉公守法,漫长的通勤岁月里,恐怕没有一天缺勤。他已年过五十,似乎很迟才结婚,家中有六个孩子,最大的十二岁。光房租每个月就得付上十圆,拮据至此,一大家子怎么维持得下去?每到黄昏,十二岁的长女便小心翼翼地抱着五合瓶① 去买老父晚餐要喝的酒,我每天都从二楼望着她那悲惨的身影。然后,刚断奶的三岁男孩便会以病怏怏的声音(恐怕是婴儿感受到周围的环境而引发了歇斯底里的情绪吧)有气无力地哭上整夜。快满五岁的姐姐脑袋和脸上都长满了肿包,大概是一到晚上就发痒作痛,也歇斯底里地哭叫。他们四十岁的母亲望着这一幕,内心真不知有什么感受,况且她肚里又有了五个月的身孕。不只邮差一家如此,他们的隔壁及屋后,同样有着数不清的儿女成群的家庭。而广阔的世间,还有更多比邮差不幸几十倍的家庭。我们不着边际地聊着这些事,秋季短暂的白昼已进入日暮时分,原本蔚蓝的天空转为淡墨色,附近人家点起褐色灯火,直接坐在泥土地上,莫名地感到寒意。于是我和朋友站起身,准备各自打道回府。就在此刻,先前背对的丘陵倏地传来一股人类的气息,不经意回过头,只见以向晚天空为背景,那里竟伫立着一个木雕般的女人。霎时,在大片的天空下,她宛如遗世独立的异形,放大的身形占据我所有的视野。然而,下一瞬间我便察觉那是比妖怪更惊悚的东西。那个化石般杵在原地的女人,就是我刚才所说的,住在屋后的邮差家可怜的大肚子老婆。毒草(2)我脸上的肌肉仿佛僵住,当然打不出招呼。对方眼神空洞、望向别处,连余光也丝毫没掠过我们。不必说,这无知的四十岁女人一句不漏地听到了我们所有的谈话。我和朋友落荒而逃,一路上异常沉默,甚至没好好道别。想象那番话意外遭到窃听会造成什么后果,我们——特别是我——真的吓坏了。回家后,我越想越在意那名妇人,她肯定从我说明那植物的用途时便已经站在那儿了。我极其夸张地强调服用后能多轻松,且毫无痛苦地顺利堕胎。儿女成群的孕妇听在耳里,自然而然会想到什么?为了生下这个小孩,必须由捉襟见肘的家计中再挤出若干费用。都已近暮年,却得抱着刚出生的婴儿、背着三岁的孩子,洗衣煮饭。几乎每晚咆哮的老公今后将更加暴躁易怒,五岁的女儿也会越发歇斯底里吧。凡此种种痛苦,通过一株不知名的植物便能轻松去除……难道她不会兴起这样的念头?有什么好怕的,你不是生育控制论者吗?即使那妇人照你说的,暗中葬送一条多余的生命,又如何称得上是罪恶?理智虽能这样想,却难以安抚全身不自觉剧烈哆嗦。我好像犯下了恐怖的杀人罪,心虚不已。我心虚得坐不住,在家中烦躁地来回踱步。爬上二楼,从看得见那片草原的缘廊远眺阴暗的小丘一带,但邮差老婆早已不在那里。明明有些多此一举,我仍冲下楼梯,踩空两三阶、发出震天的响声后,匆匆套上木屐,打开门口的格子门又关上,如此反复几次后,终于不由自主地再次来到小丘下。我在已瞧不清前方一间之外的昏黑中,满怀惊惧,不断回头确定没有人监视,总算抵达了那座小丘。灰色薄雾里,一尺宽的黑色溪水潺潺流过。约一间远的草丛中,不知什么虫子在格外清亮地鸣叫着。我浑身紧绷地寻找着,很快发现周围低矮的杂草中,那株植物一枝独秀地伸展出怪物般的粗茎叶与厚实的圆叶,但仔细一看,一根茎叶的半边被折断了,宛如失去单臂的残废,模样悲戚莫名。暮霭四合中,我心惊胆战地伫立原地,眼前诡异地浮现出一幅情景:面容丑陋像疯子般披头散发的四十岁妇人,在我们离去后,下了莫大的决心,面颊也因此抽搐着,慢吞吞走下山丘,伏地摘下那株植物。那场景是多么滑稽,又多么肃穆啊!我因过度恐惧,差点儿“哇”一声大叫出来,拔腿就逃。接下来的几天,我虽然在意屋后那可怜的妇人,但极力佯装忘记这回事儿,也尽量不注意家人的闲聊。我一早便出门,流连于各个朋友家,或看戏,或去寄席① ,尽量在外面混到晚上。然而有一天,我终于在自家旁的小巷冷不防碰上她。她看到我,害羞地笑笑(那笑容看在我眼里,是多么惊悚啊),向我打招呼。披散的头发中骇然露出大病初愈似的苍白脸孔,我越不想看,视线越往她的衣带移去。虽在意料之中,我仍禁不住大吃一惊。那是一片仿佛饥饿的瘦犬般、随时会拦腰断成两截的平坦小腹。接下来,这故事还有一点儿下文。一个月后的某天,我偶然听见祖母和女佣在房里小声谈论一个奇怪的话题。“一定是流月吧。”祖母说。“哎哟,隐居老奶奶您啊,呵呵呵……”女佣应道。当然,她实际笑声可没这么高雅。“这不是你自个儿讲的吗?先是邮差的老婆……”祖母开始屈指数起来,“然后是北村家的阿兼、柑仔店的……叫什么来着?对,阿类。喏,光这一町就有三人,所以本月肯定是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