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伤到了右手,没错,就是右手的手腕。虽然还不至于影响执笔,但这么一来安然无恙的就只剩左脚踝了。不,不是开玩笑,我总觉得最初在媛神堂境内扭伤右脚踝就是一切的开端。那时我的右脚踝被什么抓住了,就那样附了身。此后在我体内缓缓穿行,抵达左手腕后又折向颈部绕了一圈,刚才,又来到了我的右手腕。不久它就会向左脚踝进发吧。如此这般夺走四肢自由活动的大部分能力后,就会再度爬上我的脖颈,那才是真的要……我不该回媛首村吗?我不该重提十三夜参礼事件,把焦点又一次对准媛首山杀人案,以这样的形式发表吗?也许我已经惹淡首大人生气,招来了厄运,得到了报应……现在,似乎有人来了……是我的心理作用吗……啊,好像开始下雨了。从清晨起天空就一直阴云密布,看来气候终于是要彻底转坏了。原本就已心情阴郁,此刻更是雪上加霜……不,似乎不只是雨的声音。现在,确实听到了人声……“叨扰了。”我吃惊得差点一跃而起。因为来这里做客的人少之又少。然而,门外确实有一个男人。“哎、哎……请问是哪位?”我突然想到要不要装成不在家?但房子很小,外面的人完全可能察知房内的动静,所以我如实作了回应。就听对方开口道:“突然造访实在是抱歉,其实我拜读了在《迷宫草子》上连载的小说,所以特意前来拜访。”我一度担忧这是一个性格古怪、无视本人恳求读者静静关注的意愿不请自来的读者。但来者那稳重而又得体的口吻,让我产生了完全不同的感觉。回过神来才发现,我已经本能似地打开了门。“啊,您好,突然前来叨扰真是太抱歉了。”看起来约为三十五岁左右的男人,上罩蓝色斜纹布底外衣,下穿颜色略浅的牛仔裤,笑容中透着腼腆。“您是……刀城言耶先生吗!”对方自报家门前,我已经叫出了声。“啊……你知、知道?”“这打扮……不不,这尊贵的装束不正表明您就是那位到处流浪的怪奇小说家吗?”“哪、哪里,我哪称得上……”幸运的是,刀城先生似乎把这句旁人听来决非褒扬的话——其实是我不小心说漏了嘴——朝好的方向理解了,因而一再显出难为情的样子。“不过,您究竟为什么——”“抱歉,如此突然让您受惊了。其实我是《迷宫草子》的忠实读者,拜读了您之前的连载就迫不及待地跑来了。不妙不妙,连我自己都觉得太冒失,打扰您了。”说到不妙——不知如何应对这次意外来访因而束手无策的我——才是——非常不妙。“唔……也许是我多事,但我试着用自己的方式对案件做了整理。”刀城先生岂止是没有察觉到我在为难,眼看他就要在门口展开他的推理。“啊,啊,其实……”“哎?啊!莫、莫非您正在撰写小说的结尾部分?啊,啊呀,那就完全用不着我啦。给您带来意外的困扰……真、真是羞愧之极……”“不、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嗯?啊……是不是您还没吃午饭?”多亏这位刀城先生略显滑稽——这个形容词有点失礼——的提问,我的心情放松了点。于是我做好被嘲笑的心理准备,坦率说出了先前突然产生的那种情绪,那就是我认为自己不应该继续纠缠此案了。“原来是这样啊。”刀城先生却没笑,反而露出了沉思之色。“啊,话虽如此,我身边发生的现象可没有刀城先生周游全国搜集来的故事那么怪。”要是让对方产生过份的期待就难为情了,所以我慌忙提醒了一句。刀城言耶先生的兴趣就是搜集日本各地流传的怪谈,有时还以此为题材进行创作,经常出游只为寻找怪异故事。所以,他也被众多编辑称为“放浪作家”或“流浪中的怪奇小说家”,不过,和先生最般配的称号也许是“怪异搜集家”吧。这时,只见先生浮现了微笑。“如果是这样,也许按理是该刀城言耶出场了。”面对一脸诧异的我,他继续道,“自吹自擂难免显得狂妄,但我搜集怪谈故事可不是为了充门面。所以,如果是那种话题,我想我一定能帮上忙。”“啊?但是……”“当然我这么做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搜集癖,而是为了和您讨论,您体验到的那些怪异现象究竟如何应对是好。”刀城先生说着,深深施了一礼,“所以,请原谅我冒昧了。”他泰然自若地走进我家小屋。“请、请……你看我这地方又小又乱,请、请进吧。”对方的态度正所谓强人所难,按理我该表示一下愤慨,然而他那爽朗的言行却让我无法生出半点怒气。“还别说,您好年轻啊,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了十来岁。”结果我非但没发火,还说出了奉承似的话——啊,不——事实上对方看起来确实年轻。“啊,谢谢您的恭维,因为我一直对怪谈感兴趣,所以多少还有点孩子气吧。不过,我看您简直比实际年龄小了十五岁呢。”“什么啊刀城先生——尽说些逗人开心的话。”我这时的心,其实嘭嘭直跳。“女性再怎么显年轻也不会有困扰,但是,如果去什么地方打听怪谈,一个男人看起来乳臭未干就损失大于便利了——”“是啊,年轻就会被人看低啊。对了对了,说到怪谈,我最近偶然听见孩子们在传,马吞池一带出现了什么可怕的怪物……”“噢,马吞池?记得十三夜参礼那天,二守家的纮弍氏说自己散步的地方就是那里吧?”“哎?啊,是啊……不说这些了,我好像还迟迟未曾问候呢。在此再次向您致意,我是媛之森妙元,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先生的大作我早已拜读过。”“您真是太客气了,谢谢。今天我突然不请自来,实在是失礼之至——”“哪里哪里,哪儿的话。我这里很少来客人,您又是同行,再也没有比您来访更高兴的事了。”“您这么说我就放心啦。不过,我们决不是——初次见面。”刀城先生脸上浮起了恶作剧似的笑容。“是、是吗……那我真是太失礼了。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乡下作家,很少去中心都市。而刀城先生给人的印象是总在旅行,几乎从未在文坛聚会中露过面……”“啊,确实,而且我和您会面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请别这样惶恐。”我不由得冷汗直冒。因为我一直以为今天是两人的初会。不过听了先生的话,我心情就放松下来了,还释然地想,先生之所以唐突到访,正是因为至少在他的概念里两人有过数面之缘吧。“啊呀啊呀,就这样让您站着,真抱歉。请这边坐。”我劝先生在客厅桌边的椅子上坐下,开始准备沏茶。说是客厅,其实也兼当厨房用。“怎么样?和小说中所描绘的当年相比,我觉得村子似乎冷清了很多。”“嗯,如您所言,村民的主要营生是养蚕和烧炭,但到了昭和三十年间,蚕茧减产为战前的半数左右,炭也渐渐被石油取代,村子就变得暮气沉沉了。”“秘守家后来怎么样?”往水壶里倒上水放到火上、随即在碗橱中翻找茶叶的我,不禁停下了手。“不管是延续数十代的名门望族,还是屡屡上演继承人争战但总能安度难关的大户人家,要灭亡时往往只需一代……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啊!”我徐徐转身面向刀城先生。“斧高君没有继承一守家?”“说来话长,案件过后江川兰子小姐、高屋敷和我都曾经帮他出过主意,最后他留在了一守家,正式以一守家嫡子的身份开始了新生活。然而——”“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成人那年的秋天,他突然消失……”“消失?是指下落不明呢?还是就像字面意思上说的——消失了?”“不知道。藏田甲子婆婆似乎是最后见过他的人,听她说他是从北鸟居口进了媛首山。”“这又是……”“不过,当时一守家刚好在谈一门亲事。明确地说就是政治婚姻。好像是富堂翁和兵堂先生想让出现没落征兆的一守家重振旗鼓,所以才策划了这桩婚姻。”“也就是说,斧高君很有可能是为此离家出走了?”“是,完全可以这么认为。”“恐怕连淡首大人也想不到,竟然会有舍弃秘守家族长之位离村而去的一守家继承人吧。”不仅仅是淡首大人,秘守家族全员显然都为斧高的行动震惊不已。我把这些都告诉了刀城先生。“只要他不再是一守家的继承人,就能逃脱淡首大人的作祟吧……”他喃喃自语。一瞬间,我浑身颤栗。因为我突然想到——斧高会不会未曾成功逃脱?“斧高君去江川兰子老师处的迹象,没有吗?”“没有。惨案过后斧高和她时有书信住来,但他完全没有给她任何消息。”“斧高君也没有和您或高屋敷先生商量?”“是,是的……”“他是决定独自一人生活?抑或——”“不过……”我想说一件自己以前就很介意的事,但依然犹豫不决。因为这件事太不确切了。然而刀城先生直催我往下说。“十多年前开始,我在《宝石》为首的小说杂志新人奖的最后评选名单中,不止一次看到很像斧高的笔名。”“怎样的笔名?”“那笔名叫几守寿多郎。”我说明了汉字的写法,同时把此名由“几多”、“秘守”和“长寿郎”组合而成的想法提了出来,还向刀城先生征询意见。“五个汉字里,’几多‘二字都用了,’长寿郎‘里也取用了二字。相映成趣的是,’秘守‘里只取了一个字,我觉得这样的组合展现了斧高君的复杂心境。”“那么,果然——”“如此契合,恐怕没法说偶然。那么您问过出版社吗?”“没。”“几守寿多郎氏也没得过什么新人奖?”“还……没。”“那可就难办了。就算要联系,也许还是等他得奖之后再说比较——”“比较好对吧,刀城先生也这么想?”“抱歉,说实在的,我也不太清楚。我想没什么关系吧。不过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态持续投稿的呢?一想到这……”“是啊,不,得知刀城先生您的感受和我一样,我也稍稍松了口气。虽说我这样有点自说自话。”“哪、哪里哪里,对了,秘守家后来……”“嗯,斧高的出走成了一守家触霉头的开端,后来他们万事不顺,走上了衰落的不归路。二守家和三守家也一样,但是详细情况我并不清楚……讽刺的是,只有古里家延续至今,反倒是十分兴旺……”“是嘛——”我再度转身,背对着唏嘘不已的刀城先生,专心地沏起茶来:“粗茶而已,请慢用。不凑巧的是点心刚吃完——”“哪、哪里,请别再费心了,我才应该携带礼品登门啊。有失礼数,还请您见谅。”互相致歉鞠躬之后,我和刀城先生再次相对而坐。“那我就直奔主题了——”沉默哪怕延续片刻也会让我恐惧,“读者来信里那些令人惊恐的内容,还有我那些莫名其妙的怪异经历,刀城先生怎么想?当、当然,我和很多读者都认为那是心理作用……”“事实上,不仅是脖子,连手腕和脚踝都出现了异常情况,不是很奇怪吗?”“是,是的……”“不过,我想这些现象要解释毕竟太难,所以应该暂时放到一边,先解开案件之谜比较好。”“但、但是,不就是因为和案子扯上了关系才……”“嗯,我想是。”“哎?既然如此——”“换言之,只要解开案中之谜、真相大白,那些异象就会自然停止,我是这么想的。幸运……这样说也许不太好,幸运的是,本案的相关人员大多已经不在村子里了。”“原、原来是这样……”“引发异象之物,叫破其名往往会立刻消失。这一次,我觉得破解本案就等于叫破其名。”“我懂了,那么您打算如何进行?”我提心吊胆地问,暗地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就在这时,正要从长方形的箱包中往外取什么的刀城先生,露出了奇怪的表情,就像在说“啊,忘带啦!”。“对、对不起,有没有什么可以写……不不,是说纸什么的。”于是我里里外外翻遍书房,找出一本全新的笔记本交给了先生。“我就这性子,最后,如果不这样把所有的谜和问题用笔写下来,就无论如何也不能继续思考了。”刀城言耶先生一边解释,一边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书写内容如下:(关于十三夜参礼事件)一、斧高最初以为是妃女子的第一个女子(或首无)是谁?二、那女子(或首无),为什么会出现在十三夜参礼中?三、前往媛神堂的妃女子拿在左手、形似人头的东西是什么?四、妃女子从密室状态的媛神堂中消失,方法和原因是什么?五、在井中发现的全裸尸体,真的是妃女子吗?六、如果被害者是妃女子,那么杀人现场是媛神堂、井边,还是别的地方?七、井中的尸体没有头,这个传言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那为什么要把头砍下来?八、在井中和周围发现的大量毛发,是尸体的毛发吗?九、凶手是谁,杀人动机是什么?特别是,如果被害者是妃女子,那凶手为什么非杀害她不可?十、兵堂为什么不让佣人看井中的尸体?十一、一守家为什么匆匆为井中的尸体送葬?为什么要火葬?十二、当初知道富贵生下女孩后,兵堂为什么非常高兴?十三、兵堂和二守家的笛子私通后,生下的是纮弌还是纮弍?这和一守家的继承人问题有什么关系?十四、斧高在浴室外看到的首无,就是在十三夜参礼中遭遇的首无吗?如果是,为什么首无又出现了?十五、十三夜参礼事件后,甲子婆为什么要去不启仓送饭?十六、十三夜参礼事件后,二守家的纮弍为什么会来接近长寿郎?(关于媛首山连环杀人案)一、古里毬子为什么被杀?二、为什么她会被砍下头并且全身赤裸,衣服被抛撒在森林里?三、头被砍下并且全身赤裸,为什么偏偏只有小腹被包袱布盖着?四、为什么需要清洗她的头?五、在她被杀、头被砍下的期间,长寿郎在哪里?六、本来就对婚舍集会不感兴趣的长寿郎,为什么单单欢迎古里毬子参加?七、一守家的长寿郎为什么被杀?八、为什么他会被砍下头并且全身赤裸,衣服被抛撒在森林里?九、为什么作案现场是马头观音祠?十、为什么不用斧子做杀人凶器?杀人凶器又是什么?十一、如果斧子不在现场,那罪犯是怎样在祠堂和中婚舍之间往返的呢?十二、为什么要拿走侦探小说,还特地丢进森林里?十三、毬子和长寿郎的两颗人头被藏在哪里了?十四、二守家的纮弍为什么被杀?十五、为什么他会被砍下头并且全身赤裸,头和衣服被抛弃在森林里?十六、为什么只有他的尸体状况乱糟糟?十七、现场为什么出现了长寿郎的头?十八、判明斧高是一守家继承人对本案有什么影响?十九、媛首山连环斩首杀人案的凶手是谁?二十、江川兰子所做的“无头尸分类”中,本案的斩首理由是否包含在内?二十一、当初淡媛为什么会被斩首?“请允许我省略了敬称。”我浏览了笔记本上的内容后,把本子放在桌上摊开:“的确有那么几项看起来可以推测真相,但只有这些还是不能接近案件核心的吧,或者说,仍然无法把握全局不是吗?”“我认为基于兰子老师的’无头尸分类‘进行考察是非常有效的方法。不过一上来就想把本案往那些分类里套,是行不通的。真不愧是兰子老师啊,框架完成得如此出色。但是最关键的内部——我是指案子本身——却搞得蒙昧不清,没能把所有信息整理好,所以无论如何试图嵌入框架,都会轻易从框架中滑脱。这种时候啊,必须先确认内侧的中心在哪里,内部的核心是什么,再探讨其中是否有矛盾点存在。只要能发现矛盾之处——”“请、请等一下,内侧的中心?内部的核心?发现矛盾点……?”“啊,我的表达实在是太抽象了。其实只要发现一个事实,就那么一个,我在笔记本中列举的所有谜题都能迎刃而解。”“就那么一个!”我不禁大叫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刀城先生。“是,而且,只要你发现那个问题——某人在某个场合本来一定会做点什么,其实却什么都没做——只要你破解了其中的深意,那么唯一事实就会自然而然在你眼前浮现。”“莫非是二十三夜参礼和婚舍集会的时候,长寿郎少爷离开祭祀堂去媛神堂前,藏田甲子婆婆忘了诵经……”“不,不对,不过某人没做某事的思路倒是对头了——”“是比送行时遗忘诵经更重要的事?”“是,非常重要的大事。”“发现这一点就能明白谁是凶手吗?”“没有直接联系,但要是基于此事来审视本案,一切就会不言自明了——”“是、是谁呢,罪犯?”我直率过度的提问,让刀城先生一时语塞,不过他随即答道:“十三夜参礼的凶手是二守家的纮弍氏,而媛首山连环斩首杀人案的凶手是……”第24章 刀城言耶先生的推理前一章结尾我只指出了凶手的名字,而且不彻底,也未加任何说明,为此好像有大批读者致信出版社表示了抗议。真抱歉。但我也无可奈何。因为之后刀城言耶先生就立刻回去了。先生说了前一章的最后一句话后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