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刚才把这事禀告了老太爷、老爷和夫人——”斧高不知道郁子向自己问话时心里在想什么,但他始终以礼相待,和对待秘守族人没什么两样。“噢。那么,假如你要和三人中的某一位结婚,你会选谁?”对方提了一个出人意料的问题。“哎……是说我、我吗?”“嗯,就是问你。你也到了会对女人十足有兴趣的年纪了吧。”“……”莫非是在影射长寿郎的事?斧高心里动摇起来。但是,他完全没有过被郁子看穿心意的印象。因为除非对方心血来潮主动前来接触,否则他和她之间就极少有联系。“老、老师,别逗我了。那几位小姐可是长寿郎少爷的相亲对象,我这种人怎么可能配得上她们。”“一样的话,也能按在那三个姑娘身上。”斧高小心地应对着,试图平安躲过她的刁难,然而郁子却抛下了出人意料的话后拂袖而去。(不单单是富贵夫人,郁子老师也对长寿郎少爷的婚事十分不悦……)妃女子亡故后,郁子的学生就只有长寿郎了。所以她把身为教师的所有感情倾向了长寿郎一人。其实她把自己的学生引以为荣,对他非常慈爱,这一点就连斧高也知道。据说从双胞胎幼年时起富贵就对他俩不闻不问,相较而言郁子倒更像母亲,又像年长的姐姐,有时简直还像恋人似地,始终照料着长寿郎。斧高也曾听传言说,从很久以前开始,郁子就悄悄地频繁前往媛神堂参拜了。他起先还纳闷这是为什么,现在看来,准是为了祈祷长寿郎平安长大吧。(不管谁成为长寿郎少爷的新娘,似乎都会很辛苦。)想想吧,郁子在学生顺利成人后,就算被辞退也不奇怪啊。至今还把她留在家中,想必也和甲子婆一样,是奖励她长年工作劳苦功高吧。这不是什么坏事,但站在新娘的立场来看,岂不是变成有富贵和郁子两个婆婆啦?(想想就觉得恐怖……)斧高对那三个原本决不可能让他抱有好感的姑娘,也产生了同情心。和佥鸟郁子说话似乎耗费了太多时间。“你都干什么去了!”刚进甲子婆的房间,就是劈头盖脸的责备声,“给老太爷们传话,要传到几时才算完?”甲子婆近来明显衰老了,不过也许是自觉婚舍集会中的种种惯例,必须由她妥善处理吧,今天显出了少有的好精神。“那长寿郎少爷……”“他早就在祭祀堂更衣完毕了,正在等三位小姐。”甲子婆气喘吁吁地说道。看来她帮忙打理之后,又立刻赶回了本家这里。(不要紧吧?)稍后她还必须伺候三人更衣。但斧高心里明白,如果他表露出对甲子婆身体的担忧,她就会怒喝道:“我的心态和那些老头老太可不一样!”“好了,现在你带三位小姐去祭祀堂。”甲子婆自然不可能知道斧高对她的关切之情,马上开始了指示,“不能从正门出去,给我记住啊小斧,你要把三位小姐的鞋子搬到后面走廊,从那里招呼她们出来。”“是,我明白了。”“带去的顺序千万别弄错哟。”“是,首先是二守的竹子小姐,接着是三守的华子小姐,最后是古里的毬子小姐——对吧?”“对。”“那甲子婆婆您呢?”“我在走廊等候三位小姐。”斧高一边按吩咐行事,一边回想着几个月来持续不断的新娘候选人选拔风波。二守家的竹子和三守家的华子,早就已经决定了。有争议的无非是要不要把三守家的桃子也列入候选。当然,这被二守婆婆即一枝夫人阻止了。理由是二守家一人、三守家二人这种不平等的对待她绝对不能容忍。料想三守家也准是勉强顺从。如果就这样没有意外,新娘选拔就是二守家和三守家的一对一竞争。然而,谁都没想到古里家发话了。还说要推举毬子为候选人,这立刻引起了秘守家族的骚动。第一个反对的就是二守婆婆,富堂翁和兵堂的脸色也不好看。他们恼火的是,古里家固然是远亲,但毕竟还是门不当户不对。本来嘛,闹成这样毬子就该消失了。但长寿郎却表示希望她参加。不仅如此,他还拉拢郁子说服了祖父、父亲乃至甲子婆。这么一来,就连一枝夫人也无法干涉了。最后新娘候选人和以往相同,变成了三人。(长寿郎少爷对毬子如此执着,不会是出于他对婚舍集会的反抗心理吧?)也就是说,长寿郎从一开始就毫无请毬子做新娘候选人的念头,只是托她前来扰乱仪式……斧高甚至有这样的想法。(长寿郎少爷显然对婚舍集会不感兴趣。自从决定让毬子小姐参加后,他就显出了奇妙的欢愉之色。话说回来,斧高也不认为他真会决定让素未谋面的毬子小姐做自己的新娘。这么说,难道他俩想合力把婚舍集会弄个稀巴烂……)这个想法让斧高心潮澎湃。但他也明白,即使起了那样的风波,也只能让婚事暂缓。只要长寿郎还是一守家的继承人,就决不会容许他轻慢婚舍集会。(难道长寿郎少爷有喜欢的人……)他立刻打消了在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并不是出于个人的愿望,而是因为周遭没有可能成为候选人的对象。要说有,能想到的也就是二守家的竹子或三守家的华子与桃子。至于村里人的可能性,只消看看长寿郎的日常生活,就可以率先排除了,毫无疑问。因为他压根就没有和谁一见钟情之类的机会。(不不,一定是少爷对结婚本身还提不起兴趣吧。)经常陪伴长寿郎的斧高,总有这样的感觉。“让各位久等了,请这边走——”搬完三人的鞋子后,斧高从竹子开始,依次把她们引到甲子婆嘱咐的后走廊。被带往后院已是意外,还要接受一个怪婆子的锐利目光的审视。或许是吃惊不小吧,三个人的脸上都浮现出吓了一跳的表情。不过,竹子当即用鄙夷的眼神还以颜色,华子害羞似地迅速低下了头,而毬子反倒显得兴致勃勃,屡屡打量着甲子婆。正可谓三人三态。不愧是长寿郎的新娘候选人,三个容貌都很美,不过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竹子是一个刚毅性格溢于言表的漂亮女孩,华子身上散发着温婉的美,而毬子则具有女明星似的靓丽风采。然而如果只关注外表,就又会形成二对一的态势。“二”是竹子和华子,“一”是指毬子。因为毬子身着洋装,其余二人却穿着和服。但比起略施薄粉的华子来,浓妆艳抹的竹子身上甚至有香水味,手上还涂着指甲油——这玩意儿斧高也是第一次见到。他对女性的化妆一窍不通,但即便如此,也不认为竹子的打扮与这身和服般配。或许是她对来自都市的毬子燃起的对抗心,以浓妆的形式表露了出来。因此,虽说都穿着和服,但在容貌的差异之外,竹子和华子给人的印象也完全不同。不过,这毕竟不像和服与洋装的差异那么明显,总之三个人还是分成了二对一。况且毬子的洋装有着艳丽的颜色和花纹,可想而知,当她走下滑万尾终点站时,就已经脱离大众了。不仅仅是衣着,对女孩来说太短的头发、舞台演员似的异于竹子的浓妆、熠熠生辉的两个硕大耳环,想必都让她格外醒目吧。不管是谁都会感到,她这套装束,强烈地散发着挑衅村人的意味。(啊,也许她真有此意。)恐怕毬子自幼就在古里家听过无数以一守家为首的媛首村秘守一族的事吧。而且也可以想象到,所有亲戚汇聚一堂时,古里家在族中所处的地位让她不得不感到面上无光。由于还是个孩子,那些情绪会化作难以忘怀的芥蒂,永远残留在心里。毬子的祖母、嫁入古里家的三枝,究竟是否也像一枝夫人那样对富堂翁及一守家恶言相向呢?这一点虽然不得而知,但也无法想象她会说出赞美之辞。但是,她显然至少抱有野心——那就是有机会就要把自家的姑娘嫁给一守家的继承人。毬子来参加这次的婚舍集会,就是最好的证明。(对此毬子小姐不可能没有抵触。)当然,斧高对她没有直接的了解。但通过长寿郎和《怪诞》杂志的活动,他总觉得自己多少有点明白毬子的性情。(虽是女性却富有行动力,固执己见,热衷于怪奇与幻想类的事物和侦探小说,尤其钟爱耽美系。)就这个意义上而言,也许她和高屋敷妙子比较像。在斧高约定绝不外传后,妙子把自己正用媛之森妙元这个笔名写小说的事告诉了他。想来作家的风格会有所不同,但自主女性的形象却是共通之处。只是妙子小心地藏于心底,毬子则几乎是故意锋芒毕露。(一个在媛首村,一个在东京;一个是派驻巡警的妻子,一个是离家出走的姑娘。居住环境和身份也有差异……)但斧高觉得,毕竟还是她俩与生俱来的性格就有差异。“喂,小斧,你在干嘛?还不快点过来!”不知不觉就对毬子的事想得太入神,以至于脚步迟缓下来,落到了所有人后面。被甲子婆斥责后,他慌忙小跑起来。竹子和华子走着路,对斧高不屑一顾,只有毬子回过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斧高有很多话想说,看来对方也是如此。但在婚舍集会结束之前这是不可能的。就连长寿郎和三人会面,也得在她们分别进入各自的婚舍后才行。斧高决不可能先主人一步,随便和新娘候选人交谈。(竹子小姐和华子小姐,完全就是秘守族人的做派啊。)凝视着默默行走的两人的背部,斧高又一次产生了这种念头。对她俩来说佣人的言行无关紧要,需要差遣时能在身边听命、迅速完成任务即可,然后就准会把佣人直接当空气无视了。此时此刻,两人的态度一模一样即为明证。当然这不是说她俩性格也相同。她俩的性格其实可以说正相反。(也许是继承了二守婆婆的血统吧,竹子小姐极为争强好胜,村里无人不知。现在她毕竟还会装装样子,但要是和长寿郎少爷结了婚——)就像村里人窃窃私语的那样,她准会骑到丈夫头上作威作福吧。(比起她来,华子小姐看似极为温顺。不过——)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不知为何总给人一种阴险的感觉。用“清丽的良家女子”形容华子明明是很合适的,斧高却总觉得那是她的假面具。(如果华子小姐和长寿郎少爷结婚后,突然某一天她脱掉了假面具——)会不会露出令人意外的真面目呢?斧高甚至展开了想象。(不,也许是我故意把她俩想得太坏了。)因为是长寿郎的相亲对象,所以难免会戴有色眼镜看待吧。但斧高倒是觉得,公认为素行不端的毬子是三人中最靠谱的一个。往好里说也可以视为表里如一的竹子位居第二,华子则排在末席。(和村里人的评价,完全相反呢。)谁最有可能被选为新娘?村里预测的顺序依次是华子、竹子和毬子。不过预测中不仅包含着村民的愿望,同时也能看出华子和竹子地位相差无几。换言之,人们认为长寿郎会选择华子,但竹子也许会凭借天生的强悍夺走新娘之位。至于毬子,似乎从一开始就被排除在讨论对象之外。(因为村里人不太清楚长寿郎少爷和毬子小姐的关系。)就算听说过他俩和某本杂志有关,也不可能知道那是同人志《怪诞》,而且他俩通过作品和评论进行着亲密的交流。斧高扫视着三位姑娘的背影,万千思绪涌上心头。“好了,到了。这里是祭祀堂。请你们进去准备。”甲子婆扬声道。她的气息还是有点紊乱。一惊之下猛回神的斧高,慌忙跑到四个人身前打开了祭祀堂的正门。甲子婆率先进门,目送竹子、华子和毬子进入之后,斧高也跟了进去。站在三和土(1)上时,可以看到十帖大的外间左侧有一座屏风,和墙壁隔开了一段距离,放置得很不自然。(放的地方好奇怪啊。)但疑惑也只持续了片刻,很快斧高就发现屏风后面坐着长寿郎。按照规矩,婚舍集会开始前,男方不许和身为新娘候选人的姑娘见面。动身去婚舍也得在三人出发之后。所以到姑娘们更衣完毕离开祭祀堂为止,他会一直如此藏身。三人似乎在途中听甲子婆说过此事,在进入八帖大的里间时,尽可能不去看自己的左侧。“你就在这里待命。”甲子婆一边拉上里间的拉门,一边指着面前的榻榻米说道。大概是因为斧高不能在年轻姑娘更衣时和她们同处一室,也不能和长寿郎说话,所以甲子婆才发出了这样的命令。斧高面向纸门,端坐在榻榻米上。他朝屏风的方向瞅了一眼,勉强能辩认出同样端坐着的长寿郎的右手和右脚膝盖。看着那纹丝不动的手脚,斧高特别想知道现在他究竟在想什么。就在这时,从里间传出了竹子怒喝似的声音:“竟然要我换上这样的衣服?”“哎?简直像囚衣一样。真土!”然后是毬子,语声中透着乐。“如果穿上漂亮和服去媛神堂参拜,淡首大人立刻就会降灾。”“啊啊,原来如此。这是在说淡媛和阿淡的作祟故事吧。”又是毬子兴致勃勃地回应甲子婆的解说。“就算是这样,也不用穿这种……”竹子似乎还是不能接受递到眼前的衣服。“今天请忍耐一下。谁要是被长寿郎少爷看中,就能穿上华丽的新娘礼服……对吧。”甲子婆劝解的措辞里似乎含着某种挑衅的意味,就像在说“也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资格”。“我说……颜色只有这些了吗?”然而有人轻松躲过了甲子婆的讥讽。令人意外的是,问话的人好像是华子。“啊……?噢,没错。灰色、藏青色、黑色、茶色、紫色……就是这些。”短暂的犹疑后甲子婆如实做了回答。紧接着,怒气依然冲天的竹子,拿华子开起刀来:“我说,这不是颜色的问题吧。确实尽是些老土的颜色,但……”“我觉得要看颜色怎么搭配了,搭配得好还是可以上身的。”“什么叫可以上身?你——”“因为我们终究要穿这身衣服和长寿郎少爷见面啊。”“……”华子的回答让竹子哑口无言。淡然接受囚衣似的服装已经让她够吃惊了,但更让她吃惊的是,她发现华子竟还在思考如何妥善着装,以便给长寿郎留下好印象。(果然,华子小姐不像是单纯的温顺。)隔着拉门听到两人对话的斧高,心中一动。“真是的,这种衣服,我究竟怎么穿才会好看嘛!”没多久就传来了竹子发火的声音,但很快又听到甲子婆一边劝慰一边帮她穿上衣服的动静。必须要同时照看三个人,所以甲子婆似乎也很辛苦。然而,就在八帖间也总算安静下来,一时之间只有衣物摩擦的响声微微透出时——“什、什、什么啊,这是?”竹子又叫了起来。这一回,与其说她是在发怒,还不如说是惊呆了。“哎呀呀,这样一来更像囚犯啦。”“那个,在长寿郎少爷面前也要一直……”毬子和华子陆续作出反应之后,甲子婆终于高声喝道:“不戴的人,决不允许踏入媛首山一步!”里间顿时鸦雀无声。“好了,希望你们快一点。”甲子婆继续以不悦的语气催促。“听好了小斧,现在打开拉门。”紧接着甲子婆的指令又传了出来。斧高慌忙拿右手扳住把手,将拉门横向一开——“啊……”看到了从里间出来的三个人的模样,斧高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第一位全身藏青,第二位灰色,最后一位则是茶色。虽然颜色不同,但每个人都穿着土得掉渣的和服。正如毬子所言,她们简直就像即将被带走的囚犯。而且,由于各自披着只能窥到双眼的奇怪头巾,所以一瞬间判断不出哪个颜色是哪个人。从现身的顺序看,恐怕藏青色的是竹子、灰色是华子、茶色是毬子吧。想是这么想,但究竟如何其实并不清楚。“现在就请各位按照藏青、灰色和茶色的顺序,一个一个走向媛神堂。”十帖间里侧的拉门到玄关,搁着一列座垫,三个姑娘坐在上面。甲子婆则在长寿郎的反侧坐了下来,面向她们发出了指示,“期间,一句话也不能说。当然也不能把头巾取下来。到了井边,请洗手然后参拜祓户神。接着进御堂,礼拜祭坛,用你们各自的方式就可以。不过别忘了,要抱有谦虚心态,决不能对淡首大人做出失礼之举。只有这一点必须格外小心。如果轻视这个仪式就会遭到意想不到的报应。从前就有那样的说法哟,淡首大人最讨厌一守家继承人的新娘。”也许是甲子婆有点激动吧,话至中途她竟用起了关西方言。“呵……”大概她自己也注意到了,呼出一口长气,又续道,“参拜完媛神堂,请你们上荣螺塔再下去,进入婚舍。那时请摘下头巾,悬挂在自己即将进入的婚舍门前。各位出发后长寿郎少爷也会动身,所以进入婚舍后请静静等候。”甲子婆逐渐回复了标准日本语,持续向三人做着说明,最后语气沉稳地结束了发言。祭祀堂的挂钟指向三点十五分时,第一个人率先动身前往媛神堂,五分钟后第二个,又过了五分钟第三个人也出发了。从这里到御堂大约需要十五分钟路程。到了最后一位姑娘按理会抵达媛神堂的三点四十分左右,长寿郎终于从屏风后现了身。盛装的长寿郎穿着外褂和裙裤,威风凛凛,斧高发现自己心跳如鼓。长寿郎手里捧着一个淡紫色包袱,看起来就像一个拿着艰深的学术书籍出席开学典礼的学生。这样的形象非常适合他,斧高甚至感到了自豪。但这种激昂情绪没能长久持续下去。因为他马上想到长寿郎和三位姑娘在装束上的差异如此悬殊,心中隐隐生起了莫名的寒意。也许直到此刻,这扭曲得匪夷所思的相亲景象才让斧高感到害怕了吧。长寿郎默默向甲子婆施了一礼、对斧高也轻轻点了点头,离开了祭祀堂。斧高和甲子婆一起在正门口目送他穿过北鸟居登上石阶,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参道尽头。“竟然能走到这一步……”看着长寿郎的背影,甲子婆深有感慨地低语道。从昔日当产婆接生长寿郎直到今天,发生过的种种事情此刻正在她的脑海中回旋吧。不久长寿郎的身影就消失了,或许是完成使命后的安心感催生了倦意,甲子婆在十帖间排好座垫躺了下来,不一会儿就扬起了轻轻的鼻鼾。(该不该跟在后面呢?)十年前十三夜参礼之夜发生的事,突然在斧高脑海中浮现。顺带说一句,长寿郎吩咐过不必担心二十三夜参礼,所以他也就留在了祭祀堂。况且当时还有富堂翁、兵堂和甲子婆等人的睽睽众目,根本不可能跟过去。但现在要去也不会有任何障碍。问题在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目送长寿郎到媛神堂为止好呢,还是也去婚舍看一眼内部比较好?(既然十三夜参礼时有过危险,那么婚舍集会也……)最终,基本上就成了以保护长寿郎为名尾随其后。虽然感到这是自欺欺人,但斧高别无选择。(好啦,如果情况有变,御堂里面——)也想潜进去看看——斧高这样想。他留心着不吵醒甲子婆,蹑手蹑脚走出了祭祀堂。然而在鸟居前行过一礼、登上石阶,步入参道……斧高来到境内时,突然止步不前了。他的视线从眼前的媛神堂移到荣螺塔,再游移到婚舍,脚却一步也向前不得。(婚舍集会……)正因为知道这仪式对一守家对长寿郎来说有多重要,不知不觉中,不可妨碍仪式的想法压过了守护长寿郎的念头。而且他刚才彻底忘了,面前的境内铺着玉砂利。和夜晚比起来,白昼的森林很吵闹,就算发出轻微的脚步声多半也不要紧。当然话虽如此,谁都不能保证绝对不会暴露行藏。斧高无可奈何地转身,开始在参道上往回走。但他走到石阶顶端重见鸟居的时候,又向境内奔去。不过他决不尝试踏上玉砂利。于是之后,他一次又一次地做着同样的事。如此往复多次,就在他又一次回到石阶时……“喂,斧高!”突然被人喊了一声名字,他吃了一惊。声音从下方传来,所以他低头看去。“巡、巡警先生……”从石碑后现出了高屋敷的身影。巧的是,那里正是十年前斧高藏身的地方,“您是在巡视吗?”“是啊,和二十三夜参礼的时候一样,入间巡警正在东鸟居口、佐伯巡警正在南鸟居口巡逻。”入间是今年春天二见巡查长的继任调离后,新来东守派出所任职的巡警。佐伯和高屋敷一样,战后也在南守派出所工作。当警察调职是难免的事,但斧高好几次听妙子说,他俩每次照面都会叹息一句“看来我们是要长眠于此了”。“那么,你是不是又在守护长寿郎君?”“不、不是,唔……”从石阶上来的高屋敷这么一问,斧高就支吾着低下了头,尽管对方口吻中绝对没有咄咄逼人的质问之意。“你担心我能理解,但我们正在三个鸟居口巡视,所以不用担心哪个冒失鬼会偷偷潜入这里。不会有问题。再说婚舍集会毕竟是相亲所以……嗯,也就是说,你可不能去妨碍人家哦。”虽然斧高认为高屋敷的话里没有那种意思,但还是觉得自己想要窥探婚舍的念头已被看穿,不禁涨红了脸。还好他是脸朝下,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不过嘛,在参道上来回巡逻之类的,没问题。”“啊……”斧高刚吃惊地抬起头,高屋敷就笑着催促起他来。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能与警察同行,斧高多少还是有点迟疑。然而高屋敷说着“来吧,我们走”,就以极为舒缓的步伐率先走上了参道,因此局面也就自然而然演变成了斧高跟在他后面。“怎么样,在斧高看来谁会夺魁?三个人里,哪个看起来适合做新娘?”“不、不知道。”他已经能和妙子无拘无束地交谈,但要是对象换成了高屋敷,不管怎么说都会变得拘谨起来。恐怕是因为警察这一职业让他有所顾忌吧。“村里好像分成了竹子派和华子派。东守村民当然是竹子派,南守是华子派。”“北守好像是华子小姐一派的。”“是啊。如果竹子进了一守家,今后遇到什么事,二守婆婆肯定会横插一杠进来。不留神的话,一守家很可能会被二守家鸠占鹊巢。同时这也会成为北守和东守的问题。”“我想富堂翁健在的时候不会有问题。”“嗯,不过几年前开始二守婆婆的身子骨就不太好了,不是吗?”“是啊,我在一守家也听到了这个传言。”“虽说比富堂翁大三岁,但女人通常比较长寿。当然这一点在秘守家尤其显著。不过,一枝夫人也有比体弱多病的弟弟更早去世的可能性。”“所以二守婆婆会采取某些强横手段么?”“为此,竹子必须嫁入一守家。”“总而言之会有风波发生,是这样吗?”“是的。会不会发生需要我们参与的事姑且不论,族内纷争恐怕不可避免。”“……”“对了,听说毬子的熟人,一位也和长寿郎君进行过交流的作家要来。”“……啊,没错,是江川兰子老师,和毬子小姐一起办同人志《怪诞》的那位。长寿郎少爷也加入了他们的同人圈。”“说不定风波的种子会来自外部啊。”“啊?是说兰子老师?”“听说那是一个孤僻而又难缠的怪人。”“嗯,是啊……对了,长寿郎少爷说——”“什么?”高屋敷不禁停下脚步看向斧高。“不、不,可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毬子小姐在信上说,兰子老师的到访也许会引发种种惊奇。”“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少爷说她具体内容一点也没写。”“唔,这位怪作家其实是个大美女啦,本以为是成年人其实是个早熟的美少女啦,什么的?”高屋敷似乎正在脑海中自说自话地描绘着江川兰子的形象,“但这样一来,预料之外的进展也不是没可能噢。”“是什么?”“啊,我是说如果是大美女,搞不好长寿郎君的注意力会从三位新娘候选人身上转移到她那里去——”“长寿郎少爷不是那种人!”终于明白过来的斧高打断了高屋敷的话,语气非常强硬,以至于话一出口连他自己也立刻吃了一惊,“对、对不起……”“没什么,是我说了不该说的话。你不用道歉。”高屋敷爽快地回应道。就在这时,参道右侧出现了一座小型的马头观音像。马头观音像大致位于参道的中间地带。“都已经到这里啦?看来步子一快,就会像你一样来回跑上好几次呢。”高屋敷轻轻嘀咕了一句,把步伐放得更慢了些。此后,在余下的参道上步行时,他特别留意前方的情况,。(那种话不该说出来。)斧高并不认为高屋敷凭那句话就能觉察他对长寿郎的心意,但还是后悔不该把一时的感想那样随便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