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得救了……?)在他疑惑是否可以安心时,耳际传来人类清晰的咳嗽声。而且,咳嗽的人正从参道右方朝这里走来。(是、是谁?)油然而生的好奇心,战胜了之前掌控全盘的恐惧。身份不明的来者走过树旁的一刹那,斧高候住良机向参道窥去。他顿时产生了强烈的既视感——以前,不,就在片刻之前,他看到过同样的场景。这种感觉虽然真实,却实在是匪夷所思,所以他的头脑变得极度混乱。为什么?因为赤红的裙裤伴随灯笼的亮光,在他眼前一闪而过。(这怎么可能……)他不由自主翻了个身,从树后偷眼望出去。白衣赤裤的妃女子,背影印入了他的眼帘。她手举灯笼打量四周的状况。也许是为了避免在井边做祓禊时弄湿长长的黑发吧,她的头上缠着手巾似的东西。她似乎很快就确认了目标物——井的所在,慢慢远离了参道。(妃女子小姐是现、现在才来的?那、那刚才来的是……)斧高呆立片刻后,脱力似地坐倒在原地。眼前一片黑暗,只有妃女子的身影在井边灯笼的映照下隐约浮现着。然后,他凝视着她的一举一动,除了凝视,还是凝视……她解下衣物,汲取井水浇洗身体的声音在四周回响起来,祓禊仪式已经开始,然而事实上斧高眼前映现的却是另一个裸体——那美丽而又妖冶,神圣而又诡异的无头裸体。(错了!那不是妃女子小姐……)在心存否定之念的斧高眼前,无头少女的裸体透出越来越浓郁的妖艳色彩,让人不敢相信她还未成年。他还发现,自己竟然认为那可怖的无头异形妖物洋溢着唯美气息,至于是不是妃女子,早已无关紧要。不,岂止如此,记忆中的身影不知不觉地与井边的少女重叠了起来,他甚至有了不必劳神区别的感觉。和恍惚的斧高相反,结束祓禊的妃女子手脚很麻利。她擦干身子,迅速穿上白衣和赤红裙裤,没多久就装束齐整了。踩踏玉砂利的声响随即在境内扬起。斧高也总算回过了神。恐惧与混乱,兴奋与虚脱——就像要拂去今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种种似地,他勉力站起身,打算目送妃女子离开,作为守护十三夜参礼的最后一程。诚然他是挂念长寿郎才走进了媛首山,但如今却衷心祈祷两人平安无事完成仪式。他悄悄从树后出来。黑暗之中,在灯笼的朦胧亮光下,浮现了妃女子向媛神堂走去的身影。白衣赤裤看起来,几乎是近半融入了暗夜,根据衣服和灯笼的位置判断,可知提灯笼的是右手。(那是什么呢……?)然而,她的左手也提着某样物品。虽然夜色黯淡,那玩意儿怎么也看不真切,但好像是个黑乎乎的球体,没错,好像是——(人、人头……)——被她提着,垂在她身侧。她在向前走。(怎、怎么可能……)心里想着不可能,不过,虽然他自始至终都在凝视她,却一直神思恍惚。换言之,就算井的背面事先藏有人头,妃女子又提头出发,他也肯定视而不见。因为唯一的光源就是那个朦胧的灯笼。(嗯……她拿的是谁的头?)这么一想,斧高猛然想到可能是先前的首无又出现了,几乎当场瘫软。(如、如果是淡首大人或首无,那么提的就是它自、自己的头……)一瞬间,斧高欲从参道狂奔而逃。不过他凝神细看,只见那渐行渐远的人影头上似乎缠着白色的手巾。光线太暗看不清楚,但至少不像没有头。(有、有头,脖、脖、脖子的上面……还有……)这时人影已至媛神堂。她打开了对开型的格子门,进入堂内。灯火忽明忽暗闪烁不定,因为对斧高来说,灯笼是在纸糊格子的另一侧移动吧。他鼓足勇气总算留在了现场,不一会儿,夜风中传来了一种微弱的声音。侧耳倾听,他很快就明白了,那是诵经的调子。现在少女一定面对着祭坛呢。(毕竟是妃女子小姐……)想归想,斧高却不能完全放心。一个可怕的设想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也许在某地、在祓禊仪式过程中的某一时刻,妃女子被首无替换掉了。人类和人类办不到,但如果对方是妖魔,替换压根就不难吧。妃女子已经进入媛神堂,不管怎么说,他也不必再傻站在这里。虽然心存此念,但斧高的脚却动弹不得,没多久,身体就轻轻哆嗦起来。而另一方面,媛神堂中的灯笼光开始向神堂的右侧(即西方)移动。那里有一座奇异无比的建筑,名曰荣螺塔。再向西,是婚舍的三幢建筑,从北至南依次为前婚舍、中婚舍和后婚舍。今晚长寿郎将在其中的前婚舍度过,妃女子则会在中婚舍过夜。那些奇妙的建筑斧高只进去过一次,是今年春天的时候,长寿郎带他来的,还笑呵呵地嘱咐他道:“别让任何人知道哟!”从北侧的对开型格子门进入媛神堂,正面就是祭坛,在祭坛后方能望见媛首冢。媛首冢右侧略靠里的地方祭祀着御淡供养塔。摆放各种供品的祭坛右边有一扇拉门,穿过这扇门就会踏上一条短走廊。行至走廊尽头,打开眼前的拉门,里面就是荣螺塔了。这幢建筑的妙处就在于它的古怪构造。塔内,由木板密密铺就的通道,以螺旋形的曲线向左上方陡峭地斜伸开去。沿通道层层攀升,刚想着总算到了塔顶,却马上就要反向旋转而下。换言之,特意登上去却必须立刻下来。塔下也有一扇拉门,门内是朝三个方向延伸出去的三条短走廊。右走廊通往前婚舍,中间的可抵中婚舍,左边则直通后婚舍。三套婚舍结构相同,入口处是茶室,有四帖(1)半大;里面是六帖大的房间,颇具小型住宅之风。无论如何,那些建筑里最有趣的莫过于荣螺塔的上下行构造。假如斧高从媛神堂出发,长寿郎从婚舍出发,同时上塔,在登顶之前两人却绝对不会相遇。因为荣螺塔是双重螺旋结构。“你能明白吗。两条路就是像这样,交错着往上升哦。”长寿郎快活地看着双眼圆瞪满脸惊讶的斧高,细心讲解。“但是,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要造这么奇怪的东西呢?”长寿郎说过,两人独处时措辞就不必郑重其事了。但斧高还不能灵活区分场合,所以不经意间语气就会变得恭敬起来。“这个嘛,因为在这个漩涡里行走可以驱除邪魔嘛。”斧高稍显拘谨的见外措辞,令长寿郎苦笑不已。不过,他还是把荣螺塔的惊人作用告诉了斧高。人们都说淡首大人总是对秘守家的男子,尤其是一守家的继承人作祟。那女孩是不是完全不受殃及呢?这个问题也难以定论。一守家出生的女孩里,偶尔会有疯疯癫癫的狂女。日常生活倒是与常人无异,但言行中时常显露狂乱迹象。和传说中特立独行举止怪异的淡媛有重合之处,因此不知何时起,这种现象也被认为是淡首大人施加了影响。佣人及村民之所以向妃女子投去奇异的目光,她本人的粗野固然是部分因素,但主要也是拜家族代代有狂女的现象所赐。虽然谁也不认为她当真精神失常,但人们常常心怀恐惧,认为她随时可能发疯。如果说狂女的出现是对一守家内部的影响,那么对族外的影响则容易应验在新娘身上。当然这里的新娘是指嫁给继承人为妻的女人。辩证地来看淡首大人对继承人作祟的负面感情,或许也能这样看待:其中含有极度扭曲的爱情。也就是说,婚礼意味着本该被咒死的人,心却被别的女性夺走,所以淡首大人会发怒。一守家流传下来的一个故事,让人们全盘接受了这种观点。宽政年间(一七八九~一八零零),一守家继承人从外地娶来的新娘对媛神堂疏于参拜。遵照以往的惯例,新娘在婚礼前需用煤灰涂脸,披戴头巾,穿上粗陋的衣物,说穿了,就是要在掩去本来面目的状态下,姑且先做一次参拜。等全部仪式完成后,再以一守家明媒正娶的少夫人身份,举行一次盛大的参拜。这是因为人们认为,婚礼至初夜期间,即新娘由外人转化为秘守家人的期间,最容易被淡首大人作祟。但这位新娘却对此不屑一顾。两人在一守家别栋度过了初夜,天亮时新郎发觉床上不见新娘踪影。他吃了一惊,忙在家中搜寻,终于在储藏室门边找到了面目全非早已气绝身亡的新娘。不知为何木门的正中央被打破,她的头则深陷其中。从此,即使新娘前往媛神堂参拜,也照样会有异象发生,后来的一守家户主请教了多位宗教人士,才紧挨着媛神堂建造了荣螺塔和婚舍。此后秘守一族的男子娶亲,初夜一定会使用婚舍。而不知何时起,三三夜参礼也采用了这套风俗。顺便说一句,婚舍有三幢之多,好像是为了迷惑淡首大人而设的机关。从用途来看也一目了然,婚舍可谓是秘守一族的夫家婚舍。不过婚舍的存在及威力在圈内闻名遐迩,某些地方还流传这样的奇谈:无论如何都想从历代有异类附体的家族中娶女子为妻时,假如能在媛首山的媛神堂度过初夜,即可驱除任何附体物。所以偶尔会有人私下前来相询。这种时候,只要对方身家清白来历明晰,一守家通常不会拒绝提供婚舍。这是因为同样受困于棘手的灾厄,彼此有同病相怜之感吧。(啊,到顶部了。)斧高沉浸在和长寿郎独处的回忆中时,灯笼的亮光螺旋上升,最终抵达了荣螺塔顶。然而——(咦……)不知何故,灯火突然消失了。由于上下通道是双重螺旋结构,就算妃女子从顶端走入下塔的斜道,斧高也应该能看见亮光。当她走到对他来说是塔背面的南侧时,亮光自然是无从得见,但螺旋会让她一次次绕回北侧来。然而,墙上的格子窗里丝毫没有亮光透出,只能认为灯笼已在塔顶熄灭。(但是……为什么?)今晚的风并不是那么大,何况她还在建筑内部。(不会是她吹熄的……)从铺着木板的斜道走下塔,无疑比上塔更难。不能想象她会特意熄灭灯笼下来。斧高左思右想,产生了难以名状的不安。(啊!)前婚舍的茶室中亮起了灯。接着,看似灯笼的火光,沿着短走廊从婚舍移向荣螺塔,随即沿塔的斜道开始上升。(那是长寿郎少爷?)先一步进入前婚舍的他,不知为何又出来了。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解释。斧高疑惑究竟是怎么回事,而亮光抵达荣螺塔顶后,忽右忽左地摇晃起来,仿佛在寻找什么……不久,灯火开始沿荣螺塔的斜道向下降落,随后掠过通往媛神堂的短走廊,直接进入了堂内,一度呈现出四处移动的情景。(难、难道是……他打算出来?这、这样的话我会被发现……)虽然心中焦急,却仍然挪不动双腿,斧高就像从脚底向参道的石缝里扎下了根似地,无法逃离现场。六神无主的期间灯火已经接近格子门,终于,正面的门被打开,晃出了一个人影。人影环顾了一下周围,随即径直朝参道走来。(是长寿郎少爷……没错吧?)感觉不会错,但他的心还是被一缕不安所缠绕。他拼命眯起眼,但灯笼光仅仅照出了腰部至脚的部分,看不清最关键的脸。(不过,有没有……头?)暗夜中依稀可见那圆圆的头……看来像头。人影渐渐靠近,慢条斯理地向这边走来,走至中途,灯笼突然猛力前推。斧高一时之间不解其意,但心里明白对方多半已经察觉自己的存在。一瞬间,人影停滞不前,仿佛吃惊不小,但猛踩玉砂利的脚步声骤然响起,一口气迫至斧高近前。斧高一味盯着黑乎乎的脸部。这自然是为了尽早确认对方的真面目。“小斧儿……”黑暗中浮现出长寿郎目瞪口呆的脸。斧高刚松了一口气,又立刻畏缩起来,少爷该不会大发雷霆吧。小斧儿的叫法,还是长寿郎受到甲子婆把“斧高”简称为“小斧”的启发,按他自己的意愿起的昵称。不过家人在场时,在佣人名字后面加个儿字会被斥责,所以长寿郎只在两人独处时这么称呼他。“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惊讶之余,长寿郎露出了怀疑的表情,细细审视起斧高的脸庞。但他见到斧高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只有身子不断轻颤,神色又转为不安。“不要紧吗?还认得出我吧?什么也不用怕,不用担心,好不好?”听到温柔的话语,斧高才勉强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你是偷偷跟来的。”斧高再次点头。原以为一定会被长寿郎痛斥,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但长寿郎脸上却浮现出苦笑。见到这样的笑容,斧高不禁安下心来。“果然那时候,少爷没有发现我吧?”问完他就后悔了,因为这无异于特地告知长寿郎,他看到了他的裸体。(糟啦……)长寿郎耿耿于怀的就是身体孱弱,虽为男子却只有弱不禁风的体格。果然他神情大震,浮现狼狈之色。“啊!但、但是……我、我没看。因为我马上就把眼睛移开了……”斧高惊慌失措地否认着。长寿郎脸上泛起了些许笑容:“好了,没关系。我只是没想到旁边藏着人,而且还是你,所以有点吃惊……”“真是太对不起了。”斧高还是深深地低下头,道了歉。这时,长寿郎用稍显焦急的语气问:“别管这些了,你看到妃女子了吗?她应该到这儿了,但……”“看到了,是在长寿郎少爷你后面来的。”“没错。那么她在井那里做完祓禊后,进了媛神堂吗?”“我并……并没有一、一直盯着。”斧高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因为他怎么也不愿让长寿郎意识到,自己偷窥了他俩的祓禊过程,也就是他俩的裸体。“嗯,这我知道。你担心我们俩才跟来的,对吧?”斧高想说不是两人,他只担心长寿郎一个,不过还是柔顺地点了点头。“这么说,妃女子确实进了媛神堂,对吧?”“是的。可、可是……”“可是?”“出现了……首、首无!”“什么……”前言不搭后语的斧高,开始以亢奋的语气描述第一个“妃女子”化为“首无”的情景。“等、等一下,你的话我不太明白。你再缓一缓神,好好按顺序说,不然……嗯,怎么办呢?这样吧,你能不能从离开祭祀堂的时候说起,干了什么,看到了什么,边回忆边告诉我吧,不要慌,慢慢地想。”在长寿郎的谆谆善诱下,斧高从躲到北鸟居边的石碑后开始,讲述了自己的活动和亲眼目睹的一幕幕。说到长寿郎祓禊那一段时他有点支吾,不过长寿郎百般鼓励,还提了一些推动话题进展的问题,好歹让他过了这关。“原来是这样,你就躲在那棵树的后面啊。”长寿郎的语气中毫无责怪之意,他的脸上浮出苦笑,像是看到了年幼弟弟的恶作剧。但是说到第一个妃女子,也就是首无时,他的表情立刻严肃起来:“嗯……你会不会在树后没留神睡着啦?”“没……没有!”长寿郎的话外之音在暗示这是他睡迷糊时做的梦,斧高当即予以否认,“我清楚地……不、不……也许是模模糊糊看到的,但我确实看、看见了首无……我是说,一个没有头的女人。”“那人还裸着身子?”“是、是的……”长寿郎沉吟片刻,道:“先把第一个妃女子放到一边去吧。”他催促斧高讲述第二个妃女子的情况。(少爷不信我讲的话……)愕然的同时,斧高感到无比寂寥。不过,总之现在还是先来讲讲进入媛神堂的妃女子吧。因为他自己也意识到,两者相较而言,第二个恐怕才是真正的妃女子。“也就是说,小斧儿确实看到妃女子提着灯笼进了媛神堂啊。”斧高原原本本说完后,长寿郎自言自语似地轻声嘀咕。“如果那个不是首无……啊不、不是淡首大人的话……”斧高觉得第二个是妃女子没错,但还是不能不把这个残留在心中的可怕疑念说出来。然而,沉着脸似乎正在思考斧高所言的长寿郎,此刻却再次苦笑起来:“我想不会。”“为什么呢?”“如果是淡首大人,进了媛神堂就一定会返回媛首冢吧?”“啊,对啊……但、但是,会不会是首无?”“也不会。因为你看,不管是淡首大人还是首无,都进不了那座荣螺塔哦。”塔是驱魔的工具,长寿郎曾经对他说过。他先前还在回忆那段往事呢,却一时疏忽忘得一干二净了。不过,长寿郎否认之余还是沉吟起来:“或许它们可以登上荣螺塔……但不能下塔走到婚舍,这才是消除灾厄的原理。这么想的话,灯笼光在塔顶消失也……”长寿郎的语气像是在自问自答,他的视线也投向了问题的焦点:荣螺塔。“长寿郎少爷……”“啊,对不起。这件事还是搁一搁吧,问问甲子婆会比较好。而且,听了你现在说的这些,我明白了,从你注意到妃女子从参道过来,直到她在井边完成祓禊礼朝媛神堂走去,视线始终没有离开她。是了,虽说你确实可能处在恍惚状态,但若是途中妃女子和某人——姑且不论是淡首大人还是首无——互相替换,你无论如何也会注意到,对吧?”“嗯……是,没错。”斧高心想,若是淡首大人或首无,或许能瞒过自己和妃女子互相替换……不过他没吭声。“也就是说,把走进媛神堂登上荣螺塔的人看成妃女子,我想不会错。”“那个……长寿郎少爷为什么会……”“嗯?啊,你想问为什么我会出来吗?我在前婚舍的里屋——”说着,长寿郎回头指向亮着灯的前婚舍,“从这里望过去,正好被那棵大树挡住了呢。我在里屋等妃女子,她会在中婚舍过夜,因为睡觉时间还早,我想找她说说话。那时听到了踩着玉砂利的脚步声,你看,夜里境内不是很静吗?虽然声音不太清晰,但完全可以让人察觉到。”斧高抚胸暗想,幸好没去偷看御堂。“我仔细听了一会儿,不久就有声音从荣螺塔那里传来。我就想是妃女子来啦。但是,总觉得怪……”“因为有上塔的声音,却一直没听到下来的……对吗?”“是,就是啊。我心想这是怎么了,于是走到荣螺塔下,向上面呼唤了几声。但没有任何回音。我想这还真是奇怪,就上了塔顶,结果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盏熄灭的灯笼孤零零地滚落在地上……啊。”听到最后的“啊”字,斧高无端打了个寒颤。“我想她不会是忘了拿什么东西,所以回媛神堂去了吧,可这样的话,按理会听到从对面下去的动静啊。然而我只听到她上来时的声响,而且,扔掉灯笼下塔绝对不正常。再说了,她应该有火柴,就算火灭了也能点着。”“是啊。”“慎重起见我还是去媛神堂看了看,不过那里也没人。我想这样就只好上境内找了。正打算先去井那边时,就看见参道上有个人影,可把我吓到了。”说到这里,长寿郎频频打量着斧高,“因为压根就没想到会是小斧儿,说实话,我还很害怕呢。怎么看影子都小小的不是吗?所以我想该不会是淡媛的随身侍童,跟淡媛一样被斩首处死的那个……就是被有些人说成是首无原形的那个出现了……”“对、对不起。”“好了,没关系。目前的情形让人摸不着头脑,但多亏有你在,我胆气也足了。”六岁小孩的在场究竟能带来多少慰藉还是个疑问,不过长寿郎的话语让斧高满心喜悦。他真的好开心,虽然心里害怕,但还是跟到了这里,没逃走,一直坚持,实在是太好了。他越是想,期盼为长寿郎效力的情绪就越发高涨。“妃女子小姐是不是从哪里的窗子出去了?”“窗子?是说荣螺塔或媛神堂的吗?”“嗯。”“嗯……这不可能哦。”斧高刚在心里自夸这想法还真有见地,就被长寿郎一口否决了。“从荣螺塔顶下来,穿过走廊直到媛神堂,根本没有人可以出入的窗子,全都安装着木格。从荣螺塔到婚舍也一样。也就是说,从媛神堂到婚舍,整座建筑群的出入口只有一个。只有媛神堂正面的那扇对开型格子门。“……”“从妃女子进入媛神堂到我出来为止,你一直盯着御堂正面?”“是、是的,不会有错。”“那么妃女子就是在那座建筑里消失的。说得更准确一点,是在荣螺塔顶……”“说到荣螺塔的顶部,那里的窗子好像没有木格……”斧高指出的这一事实,让长寿郎不由自主地抬头向塔望去。不过他马上再次面对斧高说道:“嗯,北侧和南侧有窗,两边确实都没有格子。但从那么高的地方翻出窗,然后该怎么做呢?”螺旋梯那歪斜的顶棚配合内部的斜道,在塔的外围蜿蜒而下,让塔犹如有蛇缠身。因此乍眼望去,从斜道上端的窗口翻出,沿顶棚攀下地面也似乎可行。但顶棚并不宽,而且向外侧倾斜得厉害,可想而知,由此攀爬而下不是易事。长寿郎用斧高也能理解的话做了如上说明,又续道:“还有一个可能,如果妃女子发现了你的存在,知道从北侧窗口出来会被你看到,于是选择从南侧窗户出去。可就算是这样,因为顶棚是围着塔身绕圈而下的,所以她决不可能不在北侧现身。要是有人在螺旋梯的顶上走动,天色再怎么黑,站在这里面对媛神堂的你,应该不可能看漏吧?”“那么别的婚舍怎么样?如果妃女子小姐脚下不出声,从荣螺塔顶悄悄下来,躲进了中婚舍或后婚舍的话?”“为了以防万一,我两个地方都去看过,可都没人。”“可是,假如妃女子小姐在后婚舍,趁长寿郎少爷进入中婚舍的当口转移到前婚舍,她就能避开你。再说了,妃女子小姐也会想到吧,长寿郎少爷从中婚舍出来,检查完后婚舍后,会直接走上荣螺塔。”“小斧儿,你真的很聪明。我在你这样的年纪时,不可能想到这些哟。”“不、不……我哪有……”长寿郎对害臊起来的斧高微笑着:“可是呢,就算妃女子能在御堂里避开我,也有办法从御堂脱身,但她走在玉砂利上还想悄无声息是不可能的吧?”“啊……”“我出来之前,有过那样的脚步声吗?”斧高用力地摇着头,说道:“起先是长寿郎少爷你向媛神堂走,然后妃女子小姐也去了媛神堂。我只听到了两次脚步声。”“也就是说,妃女子要从那个建筑出去,就必须突破小斧儿的目光和玉砂利的双重封锁啊。”长寿郎再次强调了这一点。只是,他随即沉吟道,“啊,这么一来,搜查境内不就有点奇怪了?可……”长寿郎说这话,也许是因为他虽然感到不可能,但要是不承认妃女子已出了建筑,又能怎么想呢?这时,斧高揣摩着长寿郎难以释怀的心情,试探着问道:“少爷打算怎么做?要不我们俩这次从媛神堂走到荣螺塔,再搜索一遍?如果是两个人,还能完整检查三套婚舍。”斧高知道自己陷入了奇诡无比的境况,也感到莫名的恐怖,但一想到将和长寿郎一起走进御堂,只有他们两个人,心里就砰砰直跳。“不,还是先搜查一下境内吧。也许会有疏漏,但御堂和塔我都大致看过了,而且正面的格子门也从外面上了锁,谁也不能进出,等会儿再查也没问题。”然而长寿郎的回应让他很是沮丧。虽然自己也觉得这样未免有失轻率,但就是无法自欺欺人。“那么从哪儿开始找?”斧高迅速调整了心情,想想长寿郎在十三夜参礼中的立场,就必须尽快找到妃女子。“从井开始好啦。我想应该不会……但以前毕竟发生过那样的意外……”长寿郎告诉斧高,明治初年,身为继承人的男孩在十三夜参礼的进程中坠井,折颈而死。“当然妃女子祓禊完毕后直接往媛神堂去了,所以不存在这个可能,不过还是看一眼吧。”微微摇着头的长寿郎仍朝井的方向走去,斧高也慌忙跟进。“那边湿了,我们从这边走。”长寿郎避开两人浇过水的井北侧,从东面靠近,就在他把灯笼探向深井中的那一瞬间——“别看!”他当即收回灯笼,大声喝止。然而,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在他身边一起向井里窥探的斧高还是看到了。在狭长幽暗的井底积存的水中,两条白皙的腿向上方孤零零地伸展着……注释:(1)帖:屋内面积计量单位。一贴约等于1.65平方米。第06章 十三夜参礼相关人员的活动一守家的妃女子在十三夜参礼中不幸坠井身亡——高屋敷接到这一惊人消息,已是仪式翌日午后的事情了。一瞬间,强烈的悔意向他袭来。昨晚从东鸟居口走上参道的途中,心中曾感不安,果然当时应该去境内探探情况。然而自责不已的高屋敷赶到一守家后,等待他的却是令人错愕的一幕,以至于身为警官因而产生的愧念,顷刻间就被抛到了脑后。因为他们已经在为尸骨未寒的妃女子操办葬礼了,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一问,才知道昨晚临时守夜结束,今天就是正式的葬礼。即使死于盛夏,通常也不会这么早下葬。何况眼下只是仲秋,从最近的气候来看,遗体多放一两天也不至于腐败。对了,最重要的问题是,妃女子明显死得不明不白啊。“请、请等一下。下葬之前必须查明死因。”高屋敷被引入备有桶墩(1)的客厅,面对这极为反常的场面他怔立片刻,随即恢复了常态,要求中止葬礼。然而——“有什么好查的?妃女子是坠井而死,也就是意外死亡!”富堂翁一声喝问,就轻而易举地断了他的念想。当然了,高屋敷告诉他,是不是意外死亡必须经过验尸才能判定,不能跳过这道程序擅自出殡,但富堂翁一点也听不进去:“你不用操这个心。终下市警署那头,我会好好解释的。这总没问题了吧?”不过,高屋敷还是不肯罢休,于是富堂翁烦不胜烦地摆出了驱赶苍蝇似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