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日的蝉》角田光代

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第八日的蝉》作者:角田光代第八日的蝉 第1章握住门把。手心如握寒冰。那种冰冷,仿佛在宣告已无退路。希和子知道平日上午八点十分左右,这间屋子会有大约二十分钟没锁门。她知道只有婴儿被留在屋里,无人在家。就在刚才,希和子躲在自动贩卖机后面目送妻子与丈夫一同出门。希和子毫不犹豫,转动冰冷的门把。门一开,烤焦的面包、油、廉价粉底、柔软精、尼古丁、湿抹布……那些混杂在一起的味道扑面而来,稍微缓和了室外的寒意。希和子扭身滑入门内,走进屋里。不可思议的是,明明一切都是初次见到,却像在自己家一样行动自如。不过,她并非气定神闲。心跳剧烈得像要从内撼动身体,手脚颤抖,脑袋深处随着心跳阵阵刺痛。希和子伫立玄关,瞥向厨房后方关得严密的纸门。她凝视边角已经褪色发黄的纸门。她并不想做什么。只不过,是来看看。只是来看看那个人的宝宝。这样就结束了。一切就此结束。明天――不,今天下午,她就会去买新家具找工作。把过去那段日子通通忘掉,展开新的人生。希和子再三这么告诉自己,脱下鞋子。她按捺想跑过去一把拉开纸门的冲动,只是转动眼珠环视厨房。中央有张小圆桌。桌上,残留面包屑的盘子、吐司的袋子、烟蒂堆积如山的烟灰缸、乳玛琳、橘子皮全都乱七八糟堆在一起。梳理台那边,排放着水壶、奶粉罐和捏扁的啤酒罐。生活气息的过度鲜明,令希和子几乎忘记呼吸。这时,纸门后面,像是觉得差不多可以探探情况似的传来哭声,令希和子的身体猛地一僵。目光再次被纸门吸引。她一步一步,跨步踩过沁凉的油毡地板。她在纸门前站定,一鼓作气拉开门。窒闷的热气扑面而来,婴儿孱弱的哭声也随之涌现。和室里铺着凌乱的垫被没有收拾。盖被掀开,毯子扭曲隆起。二组被褥的另一头,有张婴儿床。沐浴在透过蕾丝窗帘射入的阳光中,婴儿床看起来光辉洁白。电暖炉在床下发出红光。希和子踩过被褥走近婴儿床。婴儿手舞足蹈哭个不停。细细的呜咽渐渐变大。婴儿的奶嘴落在枕边。奶嘴前端被口水沾湿,闪闪发光。希和子的脑中嗡然响起刺耳的金属声。婴儿的哭声一高,金属声也同时变得响亮。二者混为一体,希和子感到婴儿“哇―哇―哇”的哭声仿佛发自自己体内。平日早上,妻子会开车送丈夫到离家最近的车站。她从不带婴儿去。希和子猜想,一定是因为婴儿在睡觉,时间又短,所以让婴儿睡着就这么出门了吧。实际上,做妻子的十五至二十分钟后就会回来。所以,希和子本来只打算看看安静入眠的婴儿。她以为只要看一眼,应该就能对一切彻底死心了。她并且打算,看完之后不惊动婴儿就蹑足离开。现在,婴儿在婴儿床里哭得满脸通红。希和子像要碰触炸弹,战战兢兢伸出手。手掌从穿着毛巾布衫的婴儿肚子探入背后。正欲这么抱起的瞬间,婴儿的小嘴往下一撇,仰望希和子。婴儿清澈纯真的眼睛看着希和子。睫毛被泪水沾湿。含在眼中的泪水倏地滑落耳朵。然后,明明眼中还含着泪水,婴儿却笑了。的确是在笑。希和子浑身僵硬、动弹不得。我认得这孩子。这孩子也认得我。不知为何希和子如此暗想。把脸凑近,近得足以令那双干净的眼眸映出自己身影后,婴儿笑得越发开心。扭动着手脚,嘴角流下口水。缠在婴儿腿上的毛毯滑落,露出那双小得惊人的脚丫子。趾甲宛如玩具,白皙的脚底想必连泥土都没踩过。希和子把婴儿抱在胸前,将脸埋进那细软蓬松的头发中,用力深吸一口气。好软,好暖,软得可以轻易压扁,却又有种绝对压不扁的强壮坚硬。如此脆弱,如此坚强。小手黏糊糊地触摸希和子的脸颊,湿湿的,但还是好温暖。不能放手,希和子想。如果是我,绝对不会把孩子一个人扔在这种地方。由我来保护。我会保护你,免于一切的痛苦、悲伤、寂寞、不安、恐惧、煎熬。希和子已经无法再思考任何事。她像念咒般不断喃喃自语。由我来保护,保护,保护,直到永远。怀中的婴儿,依旧对希和子微笑。宛如嘲弄,宛如安慰,宛如认同,宛如宽宥。第八日的蝉 第2章(1)一九八五年二月三日解开大衣纽扣,裹住婴儿抱起,我没命地往前跑。完全不知道跑到哪里,脑袋一隅却冷静地想到,如果朝车站去或许会撞上那个女人,于是脚自动往车站的反方向跑。看到甲州街道这个路标,我朝着白色箭头指的方向加快脚步。一发现迎面驶来的计程车是空车,立刻反射性地举手。我钻进后座,这才发觉自己无处可去。后视镜里,只映出司机偷窥我的眼睛。“去小金井公园。”我说。计程车驶出。转头一看,陌生的街景安静地渐渐远去。罩着大衣的婴儿,开始微微挣扎。哦,好乖好乖,宝宝最乖了。这种话自动脱口而出,令我吃了一惊。哦,好乖好乖,宝宝最乖了。我再次重复,轻抚孩子的背。路上塞车,计程车停下来动弹不得。本来一直哼哼唧唧哭闹的婴儿,开始含着大拇指打起瞌睡,又倏地回过神睁开双眼,发出细声打算哭泣,但昏昏欲睡的双眼旋即翻白。种种念头逐一浮现我的脑海。得去买尿片。还得买奶粉。得决定今晚睡觉的地方。这些念头才刚冒出,还来不及整理思绪,就已被更多新冒出的念头取代。该做什么呢?我现在,该做什么呢?越是拼命思索,不知为何反有睡意袭来。我像婴儿一样昏昏欲睡,直到轻搔鼻尖的柔软触感令我赫然睁眼,连忙抱紧带着奶味的婴儿,就这么再三重复。“停在公园入口吗?”司机用毫不客气的平板语调问,我瞥向车外。“麻烦你在下一个十字路口右转。”我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一大清早的,如果去公园一定会惹人怀疑。还是在住宅区随便找个地方下车比较明智吧。“请在下个转角,那栋房子前面让我们下车。”我说得好像那栋房子就是目的地,付了车钱。接过找的零钱,说声谢谢,我含笑下车。连自己都惊讶居然挤得出笑容。确定计程车已消失后,我才走回刚才计程车开过来的那条路。就这么沿着街道步行,寻找有无商店已开门营业。在写着关野桥的路口转弯。零零星星有商店出现,但铁门都是拉下的,我走了一会,又回到公园。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脱口说出小金井公园这个字眼。是因为以前和那个人来过吗?早晨的公园,冷清闲散。只有穿运动服跑步的人,以及带狗散步的女人。我在靠近入口的长椅坐下,看着熟睡的婴儿。微微张开的小嘴,缓缓淌下透明的口水,我用自己的手指抹去。当务之急,取名字。对,名字。薰。这个字当下浮现脑海。这是我以前和那个人决定的名字。我们挑出一些无论生男生女都适用、响亮好听的名字,从中选择了这个字。“薰。”我试着喊熟睡的婴儿。婴儿的单边脸颊,猛地抽动。宝宝知道,是在喊自己。“薰,小薰。”我开心地喊了又喊。我等到快十点才离开公园。回到刚才走过的马路,走进开始营业的药房。我浏览陈列纸尿片、湿纸巾以及奶粉的架子。奶粉和奶瓶都有卖,但就算在这里买了,我也不知该怎么泡牛奶。我蹲在货架前,正忙着看奶粉罐上的说明,薰开始不停扭动,还呜咽着发出孱弱的哭声。我慌忙起身,轻轻摇晃薰。我轻轻拍背、抚摸,把脸凑近低声对薰说话。没事,没事的,小薰。薰不仅没停止哭泣,反而越哭越大声。“怎么了,要喝奶?”听到有人出声招呼我转头一看,身穿围裙的大婶正把脸凑近薰。第八日的蝉 第2章(2)“朋友托我帮忙照顾小孩,可是怎么换尿片和喂奶都没交代,她就出门了。”我情急之下说。大婶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要买哪种,这个行吗?”她从架上取出奶粉罐和奶瓶,走进里屋。这是一间老旧的药房,我望着蒙尘的蚊虫止痒药,轻抚哭个不停的小薰背部。持续的哭声,令我的脑袋逐渐空白。我本来,是打算做什么来着的……“这年头的年轻人真是的。”大婶拿着装了牛奶的奶瓶,从里屋走出来,“把自己的玩乐看得比小孩还重要。上次报纸不是也有写吗?亲生父母活活打死小孩,在我们那个时代绝对不可能发生这种事。”她用若是自言自语未免太大声的音量说着,一边从我怀里一把抢去婴儿。“哦,乖乖,乖乖,肚子饿饿是吧?”她柔声安抚着,把奶瓶抵在薰的嘴上。哭泣的薰,摇头抵抗了一阵子,最后终于含住奶嘴,睁大双眼,一脸认真地开始喝奶。“今天一整天都是你照顾?关于奶粉的分量,这上面写着,每隔三四小时,我想想看哦,一天大概喂四次奶,记得喂完要让宝宝打嗝……拜托,怎么连你也一样的表情。”被大婶取笑,我才发现自己死盯着薰,慌忙也笑了。我付了钱,道谢后走出药房。把塞满东西的塑胶袋挂在手上,抱着婴儿,沿路不停换手拿行李就这么回到公园。我走向公厕,但里面没有婴儿床。无奈之下,只好找张空的长椅,让薰躺下轻轻脱下尿片。纸尿片已湿透了,我用湿纸巾仔细擦拭光滑的性器,套上新的尿片。喂奶和换尿片的动作,都已在我脑海中不知重复过多少次。我在脑海里替幻想中的薰喂奶、换尿片、洗澡、哄她入眠、逗她开心。照顾婴儿的经验我也有。学生时代的好友仁川康枝生下女儿时,我去她家做客帮忙照顾过宝宝。换尿片,喂奶,哄宝宝睡觉,抱在怀里安抚。我总是一边回想当时的触感,一边照料幻想中的薰。所以照理说应该做来得心应手,但仔细套上的纸尿片,却在大腿根处挤到一块,只好撕开胶带重新粘贴。康枝。我抬起头。蔚蓝如洗的冬季晴空一望无垠。对了,康枝。还有康枝在。明知那是不可能,但我觉得一切问题好像都在瞬间解决了,我抱起薰,举得高高的,薰再次发出细小的咯咯笑声。我试着将那双互相摩擦的小脚丫贴在自己脸上。冰凉沁肤。薰。我的薰。已经没事了,放心吧,我对薰说。也许是听懂了我的话,薰含笑俯视我,吸吮手指。在公园前搭乘开往中央线车站的公车,前往新宿。在新宿的百货公司买了抱婴儿用的婴儿背带和毛巾被、连身婴儿服和婴儿内衣,又在另一个楼层买了旅行袋,钻进厕所。替薰换衣服,把行李改装进旅行袋。我在百货公司前面的公用电话亭打电话给康枝。好久不见!康枝接起电话就如此兴奋尖叫,我问她现在可否去她家玩。“好啊,你来呀,你现在在哪里?”康枝语气开朗地说。“跟你说哦,我不是一个人。”我也尽量音调高亢地说。“啊?不是一个人?”“康枝,你听了可别吓一跳哦。我啊,现在是妈妈。我当妈妈了。”“啊?真的?什么时候?天啊,你想吓死我啊。你怎么都不说一声……什么时候,你几时生的?天啊,是真的吗?”“抱歉,我没铜板了。待会见面再聊,我要去搭电车了。”我打断高声问个不休的康枝,挂上话筒。第八日的蝉 第2章(3)我们搭乘总武线。薰心情极佳,不断对坐在隔壁的年轻男人微笑伸手。我看男人似乎很困扰,于是每每握住薰胖嘟嘟的手臂制止。小小的五根手指,牢牢反握我的手,薰一脸茫然地仰望我。我们在本八幡下车。前往康枝公寓的路上,我再三反刍到时该说的话。没问题,没问题,我如此告诉自己。最后一次去康枝家,是我辞去工作的前夕,所以已是一年前的事。从车站通往轨道边的那条路,变得远比记忆中热闹。有药房、唱片出租店、花店、速食连锁餐厅。康枝已在公寓前等候。她一看到我就挥手跑来,凑近检视薰。哇,哇,好可爱哦,你居然当妈妈了!她一边尖声嚷嚷,一边用比我牢靠的手势抱起薰。薰皱起脸迟疑着要不要哭,呜地张开嘴,但表情就这么定住,清澈的眼睛一直凝视康枝。“美纪呢?”我问。“在外婆家。”她回答。康枝的母亲本来独居横滨,现在好像搬到附近先建后售的成屋。“她有时会帮我带小孩。不过就算我不拜托她,她也会自动来接小孩。”康枝笑着说,“宝宝叫什么名字?是女生吧?”她凑近看薰。“我叫做薰,以后请阿姨多多指教哦!”我故意用童言童语,康枝笑了,薰也跟着咧嘴笑了。我的心情略宽。来这里果然是对的。康枝家在八层公寓的五楼,比我以前来访时多了不少东西,感觉上变得很杂乱。和室纸门上有涂鸦,四处散落故事书及玩具娃娃屋。“买时是刚盖好的新房子,但是毕竟已住了五年。那家伙,叫他戒烟他也不听。美纪现在又成了天才壁画家。”仿佛看出我的想法,康枝一边拿拖鞋给我一边笑言。“呃,康枝,我想请你帮忙。”我在沙发落座,说道。“要我帮什么忙――”好像正在厨房泡茶的康枝,拉长了音调漫声发问。我深吸一口气,然后才开口。这孩子不是我生的。我交了男朋友……这是他带来的孩子。我跟他,现在同居。不,是曾经同居,直到现在。他太太爱上别人,丢下这孩子离家出走,所以,他带着薰来投靠我,但他跟太太还没正式离婚,所以,本来打算等他们办妥手续,我们就结婚。可是,他对这孩子动粗。好像是因为酒越喝越多,于是就……所以,我就逃出来了。我打算继续逃下去。康枝,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所以请你帮帮我。我一口气说完。拿着红茶茶杯从厨房出来的康枝,连杯子都忘记放到桌上就这么专心倾听。悄然无声的客厅里,只闻薰的咿呀儿语。“希和,你那个男友,该不会,是那个……”康枝这才想起来似的把红茶放到桌上,语带顾忌地说。“怎么可能。不是啦,那种人,我早就跟他分手了。”我想起来了。我跟他的事,就像学生时代一样,当时我一五一十都跟康枝说过。后来电话中的内容越来越沉重,讲电话的时间也越来越久。现在想想,那时美纪才二岁。康枝要做家事又要带小孩想必已经够累了,却还耐心听我倾诉直到我主动挂电话。但是最后,康枝却叫我别说了。“我听不下去了。如果你要讲那个人的事,就别再打电话来。”脾气温和的康枝,难得用如此强硬的语气说话。当然,那不是因为她累了,而是替我着想,这点我直到很久之后才想通。“啊,太好了。那个人,真的太烂了。不过,你说要逃,那是不可能的。他如果不喝酒时还是可以沟通吧?我想你们好好谈一谈应该还是有希望。”第八日的蝉 第2章(4)我凝视康枝。拥有自己的坚定想法,并且试图坦白表达的康枝。“虽然你说他喝了酒就会动粗所以才逃出来,但这样下去你打算拆散那孩子和父亲吗?那样小薰太可怜了。”我想起学生时代,有个教授边抽烟边讲课,康枝立刻站起来抗议。康枝说的话永远是对的。那个教授,最后再也不敢在我们班抽烟。一瞬间,我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我们的脸上还有青春痘,眼前是写有艰深法语没擦干净的黑板,走廊传来热闹的喧哗,窗外绿叶繁茂的水杉沐浴在溶溶阳光中――回过神才发觉,我哭了。我弓背把脸埋进两腿之间,泪水潸然滑落。对不起,康枝,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已经不能回头了。康枝仍如往昔丝毫未变,我却已回不去那个时候了。“拜、拜托……我又没叫你现在就回去。你想在这儿待多久都行。只是,你不能一直逃避。等你心情平静了,还是回去好好讲清楚吧,啊?毕竟爸爸妈妈和小薰一家团圆才是最好的办法。”爸爸妈妈与小薰。我无法抬头。我试图将反胃欲呕的呜咽用力咽下,心口反而起伏得更加汹涌,眼泪鼻涕哗哗直流。“啊,美纪小时候的玩具,还有衣服之类的,都分送给朋友的小孩,已经没剩多少了,不过还有一点点,待会我从壁橱找出来给你。你想在这里住多久都行。不用在意我家那口子。你看,这玩意,你知道吗?是去年上市的电动玩具。去年圣诞节他熬夜排队买回来的,很难相信吧。那家伙,每天一回来,就一直玩这个。他已经成了家里的摆饰品,中看不中用。所以你用不着顾忌他,我也很高兴多了个伴陪我说话。好了,希和,别哭了啦!”康枝语调仓皇地安抚我。谢谢,不好意思,我一边勉强挤出声音这么说,一边在心里下定决心。我绝对不能给这个人惹麻烦。我该接受的惩罚绝对不能让这个人代为承受分毫。所以,绝对不能说出真相。即使再怎么痛苦。晚上,康枝的丈夫重春,买了豆子回来。我这才想起今天是节分①。重春戴上纸做的鬼面具撒豆子,薰涨红小脸哇哇大哭,最后连美纪也哭了。重春比以前胖了一些。父母子女共有的平凡生活,想必就是如此吧。正如康枝所言,重春一吃完饭,就一直坐在电视机前打电动。二月四日把薰交给康枝照顾,我在午后离开公寓。搭总武线到吉祥寺,换乘井之头线。明明是昨天早上走过的路,却似截然不同的街景。身体轻得奇妙,仿佛脱胎换骨变成另外一个人。我确信一切必然都会很顺利。然而当我越接近昨日尚在居住的公寓,心跳就越快。警察团团包围公寓的情景,一再浮现脑海。今早,我在康枝家,把早报一字不漏仔细看过,报上完全没提到昨天的事。所以应该没问题,我硬生生抹去脑海自然浮现的情景。昨天,什么事也没发生。没有发生任何值得报纸刊载的事件,我如此告诉自己,加快脚步走向公寓。开锁,进门。四个月前才刚租的小套房,还像陌生房间般迎接我。我打开房间本身配备的鞋柜,抓起那叠放在空旷架子中段的文件。我蹲在玄关,取出房屋中介公司的信封,走进屋内。我拿起扔在地上的电话话筒,试着“啊”了一声。确定声音没发抖后,我按下号码。“我是天空公寓102号房的住户,野野宫希和子。”第八日的蝉 第2章(5)第八日的蝉 第2章(6)“你每次动作都这么慢条斯理吗?夏天倒还没关系,冬天小心会感冒哦。”康枝像母亲一样教训我,最后连衣服都湿透了,也不管薰还在哭便动作迅速地帮她洗好头。洗完全身,我抱着薰缓缓浸入浴缸。“小薰泡完澡叫我一声。我在外面等着。”康枝说着,走出浴室。我看着光溜溜的薰。手脚和小肚子,在水里白皙得脆弱。薰不哭了,微微含笑。“舒服吗?很舒服吧。”我小声对她说。薰神情恍惚地微微张嘴看着我。我把薰交给在外面洗脸间等着的康枝,匆忙清洗自己的身体与头发。“很舒服对不对?”康枝的声音传来。我走出浴室一看,穿上连身装的薰正在康枝怀里笑。这孩子一笑,四周顿时明亮起来。薰的笑容真的很可爱。二月五日凌晨四点左右薰开始哭闹,就算替她换尿片喂奶用尽各种方法哄她,依然哭个不停。安静的公寓里只有薰的声音回响。我束手无策看着薰,渐渐不安起来。薰像要挤出小小身体的所有力量一般大哭。哇地挤出声音后,便痉挛似的吸气,真担心她会不会就这样窒息。为什么哭个不停呢?为什么?我抱起薰,在和室里来来回回兜圈子。哭得这么大声,重春和美纪、康枝想必都被吵得睡不好吧?正当我起意带她出去走走之际,张嘴哭号的薰,把睡前喝的牛奶咳咳喀喀全吐出来了。我慌张失措,连忙拿湿纸巾擦拭薰的嘴巴和弄脏的榻榻米。我这才发觉她病了。医院。不,不能去医院。因为既没有健保卡也没有母子手册。那么该怎么办?薰哭个不停。我已六神无主。纸门倏地开启,穿睡衣的康枝走进来。吐了吗?她低声问,从我手中抱起薰。她替薰脱去衣服,用湿纸巾擦拭脖子周围,迅速换上我递给她的内衣,去厨房将金色液体装入奶瓶走回来。康枝说那是苹果汁。薰专心喝着苹果汁。“我帮得上忙的当然会尽力,但我能做的毕竟有限。”康枝刚睡醒的脸孔浮肿,如此说道。我点头嗯了一声。“你跟他联络了吗?至少有告诉他,你们在哪里吧?”我再次应声点头。康枝就此沉默,抱着薰安抚。我注视康枝。薰哭累睡着时已过了清晨五点。我摸摸她的额头,没发烧。康枝两眼浮肿地说声晚安,走出和室。公寓再次恢复静谧。我睡不着,随意眺望架上陈列的书背封面。书没几本,一下就看遍封面。我拿起眼睛瞄到的《育儿事典》这本厚重书籍。也许是美纪出生时康枝从父母那里接收的,书看起来老旧褪色。我随手一翻,夹在里面的纸片飘落。好像是广告传单。“欢迎来到Angel Home”,上面用大字如此写着。底下,写的是“唯有放手,我们方可解脱”。还附有像小朋友画的天使插图,下方,有焦点模糊的剪报照片和见证者的心声,述说着与Angel Home的相遇,如何令他们在平凡琐事中也能找到喜悦;本来被医师宣告只剩三个月寿命的母亲,去Home生活后已平安度过三年;原本深受过敏折磨的儿子,用Angel water泡澡洗出一身光滑水嫩的肌肤。是新兴宗教吗?看起来像是可疑的推销手法。我对康枝怎会有这种东西深感不可思议,但我还是把它夹回原来那一页,继续翻阅《育儿事典》。我把各种病名浏览一遍。小儿麻痹、麻疹、水痘、突发性发疹……呕吐下痢一再发生时……四十度以上的高烧持续三天以上时……我把目光从书上移开看熟睡的薰。我忽然发现,这个现在睡得安静的孩子,也可能猝然停止呼吸、发高烧、不断呕吐。这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我却从不知道。我还以为她会永远朝我微笑就这么乖乖长大。我真傻。薰已非幻想中的婴儿,她会拉肚子也会呕吐是个活生生的人。第八日的蝉 第2章(7)我想抹去在体内急速蔓延的不安,遂合起书本。早知道就不看这种书了,我把不安的原因归罪于书本。总之先睡觉吧。睡一觉,然后明天再想。我关灯,钻进被窝。越想睡就越清醒。二月六日上午,我跟着康枝学习调理婴儿离乳食品。外面是丽日晴天,阳光照进客厅。美纪正在看卡通录影带。薰紧贴在沙发上,吸着奶嘴,不时踢动小脚。美纪常常转头瞄薰一眼,对她咧嘴微笑,或是捏捏她的脚趾。薰每次都笑得开心,发出咿呀儿语。“小薰现在六个月?七个月?”一边把蒸好的南瓜压成泥一边被康枝这么盘问,我一时之间答不上来,备感焦虑,但还是追溯记忆,答称马上就满六个月了。我不知道薰的正确生日。之前听说预产期是八月十二日。那个女人是八月二十五日带薰回到那间公寓的,所以薰的出生日期不是八月二十就是十五吧。我命名为薰的那个孩子,本该在七月三十日诞生。当时我甚至还乐观地担心,生日正值暑假期间,孩子会收不到班上同学的生日礼物。“七月三十日是她的生日,所以已经满六个月了。好快。”我订正。是的,薰是我的宝宝。我命名为薰的孩子,按照预定计划降临这个世界了。“那,是狮子座喽。”康枝似乎想说别的,却笑着如此说道。中午,我喂薰吃我与康枝一起做的离乳食品。是煮熟压碎的南瓜、胡萝卜和菠菜掺在一块的稀饭。我看美纪一直盯着瞧,于是我问:“要阿姨喂你吃一口吗?”她当下一脸认真地说:“美纪才不是小宝宝!”她嘴上这么说,可是看到薰张嘴自己也不由张嘴的模样真可爱。我不禁产生错觉。我只是带着七月三十日出生的薰,来康枝家做客。我没有任何烦恼与问题,非常满足,唯一要想的只有晚餐该煮什么。我回到自己房间,几乎以为,自己置身在能够独立完成康枝教的离乳食品的那种生活中。不,这不是错觉,我试着这么想。不是错觉,这是真实的。我就是在这种生活中,我已得到这样的生活。午后的阳光,卡通录影带,在厨房烹调的午餐,欢笑声。“美纪,卡通演完了哟。”发觉电视画面变蓝,康枝关掉录放影机。画面切换回电视,吵吵闹闹的广告声溢出。我把汤匙送到薰的嘴里,但怎么塞她都吐出来。康枝说起先这样,很快就好没关系,于是我仔细替她拭净嘴角。随手乱折的报纸,扔在沙发上。我抱着薰,若无其事往沙发移动,边看电视边翻报纸。前天和昨天,报上都没有任何消息。今天一定也没事。虽然这么想,却还是感到不安,不知现在到底怎样了。那些人没有到处找薰吗?不可能。只是报上没登罢了。所以我这边,无从得知警方究竟采取了什么行动、已逼近到什么地步。对于我,对于我和薰,他们已接近到什么程度呢?“你怎么了?有什么关心的新闻吗?”康枝的声音蓦地冒出。我发觉自己死盯着报纸,慌忙抬起头一看,康枝正从厨房的餐台觑着我。“说到这里,”我的声音嘶哑,干咳一声,挤出笑容,“说到这里才想起,康枝,Angel Home是什么东西?”不要紧,我说得很自然。“啊,天哪,你看到了?”康枝一脸尴尬。“昨天,我把《育儿事典》借来看。结果那玩意夹在书里,我很好奇那是什么。”我试着挤出笑容。第八日的蝉 第2章(8)“美纪现在虽然已经好多了,但她三岁时过敏得很严重,痒得哇哇大哭,出门还被大家当成怪物打量,我也很苦恼。就在那时候,我在书店发现那份广告单,就打电话去了。我当时一心只想死马当做活马医。结果,那居然是个可疑团体。”话题从报纸转移令我大感安心,于是我也起劲地应声附和。“我本来以为是以邮购方式贩卖自然食品和中药,结果不是。好像是在深山里,住着一群人,他们铆起劲来拼命劝诱我加入,害我觉得怪怪的。像这种,现在不是很流行吗?你忘啦,以前不是有个谷小姐吗?法语系的,那个人,听说就是迷上了什么讲座。”康枝举出老同学的名字,开始说起此人的八卦。“今天下午,我要去参加美纪幼儿园的教学参观会,你要不要一起去?”聊完同学的八卦,康枝慢条斯理地说。我说我要留在这里。康枝出门后,我实在待不住,索性带薰离开公寓。我给薰戴上美纪的旧帽子,让她坐在婴儿背带里用小被子把她整个裹住。这样应该就没有人能看见薰的面孔了。无论在去车站的路上或电车里,我总觉得有人在仔细打量我们。本来还担心万一薰又哭了该怎么办,没想到薰一直心情很好,不是笑就是定定看着我的脸。换乘电车后抵达公寓。我四下张望,没看到有人守在这里监视。扔在垃圾集中场的小冰箱和棉被,被贴上大件垃圾须另行申请处理的警告单。我视若无睹地走过,打开信箱。里面有几张广告传单和房屋中介公司寄来的信。我塞进皮包,匆匆回到车站。明知应该不可能,警察团团包围康枝家的情景依然在脑海萦绕不去。我试着告诉自己那种想象太幼稚,却还是无法抹去。我会被逮捕吗?会被迫和薰分开吗?薰的脸抵在我胸前已经睡着了,右手还抓着我的毛衣。我不能被捕。我不能把薰交出去。迟早,我必须离开康枝家。问题是,离开后,我该何去何从呢?康枝家并未被警方包围。阳光普照的玄关大门前,康枝与美纪兀然伫立。一看见我,康枝就数落:“你跑到哪去了?真是的!居然把屋主关在门外真不敢相信!”美纪也模仿着说:“真不敢相信!”二月七日下午,我把薰交给康枝照顾,去房屋中介公司还钥匙。是年轻的女职员负责处理。本以为大件垃圾的事可能会被抱怨,结果对方并未说什么,公式化地结束手续。接着前往吉祥寺,在车站附近的美容院剪发。我懒得回答频频找话题的美发师,径自埋头阅读周刊和女性杂志。每页都是设计师品牌的服装,我感到不可思议。不过是短短二年前,我还瞪大双眼看着这种杂志,确认价钱,想着该怎么搭配,迫不及待等着发薪的日子。那样的自己,如今想来仿佛他人。现在不管看到何种时装,都跟大声播放的辛蒂?露波③的歌曲一样,只令我感到嘈杂喧嚣。我接着拿起周刊翻阅,在某一页停手。标题是“重大刑案的后续发展”。内容包括五年前的新宿公车纵火案,以及去年起轰动社会的“固力果森永食品公司”勒索案等,报道了这几年大小新闻的后续发展。“失踪一个月/大阪男童绑票案”这行文字跃入眼帘。发生在大阪某私人医院,刚出生的男婴遭人抱走的案件,据说是二年前的事。嫌犯是一对无法生育的夫妻,他们把婴儿藏起来抚养了整整一个月。看得太起劲会引人怀疑,于是,我假装在看上面那篇凌虐杀人案件,只有目光转动阅读排在下段的文章。婴儿的父母都以“请让我们安静生活”为由不接受采访,根据周遭的人表示,小孩自己倒是一无所知地健康长大,常见一家三口假日走在路上。美发师要拿掉斗篷了,我只好慌忙合起杂志。第八日的蝉 第2章(9)付钱时,我尽量小心不让拿钱的手颤抖,但手却不听使唤抖个不停,找回的零钱在脚边撒了一地。我连自己换了什么发型都没检视就这么上了电车。只觉脖子凉凉的,用手一摸,才发现美发师好像替我剪了个时髦发型,后脑推上去露出发根。一回去康枝就摸着我的后脑捧腹大笑。薰一时之间似乎没认出剪短头发的我是谁,我一抱她就哇哇大哭。我的行为,和几年前某对夫妻的所作所为没两样,我一边哄薰一边暗想。其实,不一样,不是这样的。一定有谁,比方说神明,能够理解。我并非从医院偷走婴儿。不是那样的。我心里这么想,然而,另一个我,却不停嗫语:哪里不一样?明明就一样;哪里不一样?明明就是犯罪。二月八日我拿了几件美纪的旧衣服,再加上纸尿片和全套奶瓶、薰的衣服,已把旅行袋塞得鼓鼓的。我和康枝还有美纪、薰四人一起吃午餐,我决定今天下午,离开康枝家。“一定要好好沟通哦。我相信绝对没问题的。结婚之后男人就会振作起来,所以一定要早点办妥结婚登记,知道吗?”康枝一心以为我们要回到薰的父亲身边,从早上就一直反复强调这点。“不过,我很庆幸。”我正忙着洗午餐的碗盘之际,康枝站到我身旁如此说,“希和,去年你家不是办丧事吗?你妈也早已过世了,你又没有兄弟姐妹。所以我一直担心你撑不撑得住。之前,我又叫你别再打电话来。可是,幸好你找到新对象,又有了小薰,你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快点正式结婚,多生几个自己的小孩吧。”康枝,根本没有什么新对象,我已经生不出小孩了,我现在,只有薰了――要是能这么说该多好。但我,只能对康枝说的每一句话点头。康枝永远处在善良正直的环境里,所以才能善良正直。离开公寓时,康枝叫我留个联络方式,我只好怀着罪恶感,写下刚退租的永福住址和捏造的电话号码。康枝与美纪,一路送我们到车站,在检票口挥手告别。我也转头频频挥手,对着这个或许今生永无相见之日的朋友。一搭上上行电车,泪水便泉涌而出。我再也顾不得有谁会看到,任凭泪水狂流。薰用温暖的小手心,黏答答地摸我的脸颊,睁着黑白分明的浑圆大眼,定定注视我。我忽然觉得,这孩子好像真的能看穿我的心情。她仿佛正在安慰我。昨夜我决定在三鹰换电车,前往那个人住的地区,走进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派出所自首。我并非对自己的行为心生畏惧。自己做了什么,我自认还算明白,也觉得一切都会很顺利。但我昨天想了一晚,还是觉得没办法。我能给薰什么呢?当她发烧时,呕吐时,到了该上学的年纪时,我什么也不能给她。只要继续跟我在一起,这孩子就永远不会有父亲和亲戚。“哎哟,笑了耶,笑了耶。宝宝好聪明哦。”身旁响起声音,我慌忙抹去眼泪抬起头。坐在隔壁的老妇,正凑近看着薰。薰从婴儿背带里探出身子,把脸贴近老妇眯眯笑。“好聪明的宝宝哦。而且,怎么会笑得这么可爱呢?”老妇目不转睛看着薰,痴迷地说。是的,我在心中说。聪明,乖巧,总是笑容可掬。这孩子一笑就仿佛四周大放光明对吧?于是,好像连自己也跟着心里软乎乎的对吧?“眼睛跟妈妈一模一样。眼眼好有精神哦。”第八日的蝉 第2章(10)老妇用食指轻戳薰的脸颊。薰咧开嘴笑得开心,握住她的食指。“哎哟,一点也不怕生耶。好聪明的宝宝。”她翻来覆去地说。跟妈妈一模一样。我把她的话在心中反刍。一模一样。跟我一模一样。老妇无视沉默不语的我,一径逗薰说话,之后在浅草桥下车离去。我也在下一站的秋叶原下车。一个月。我改变主意了。那对大阪夫妇,抚养婴儿一个月。一个月就好。倘若我正在做跟他们一样的行为,那我要求跟他们相同的时间应该不算过分吧?我替笑起来宛如点亮明灯的薰脱下毛线帽,也没低头,就这么昂首走向山手线的月台。我们搭乘从东京开往博多的###。买的虽是到名古屋的票,但我当然没有目的地。###的车窗,将东京的景色不停流向后方。我不会再回东京了。不是这么决定,而是有这种预感。我抱着薰定定眺望窗外。薰也像大人似的望着窗外。我十八岁来到东京,二十六岁遇到那个人。我曾以为会一直在东京生活下去。然而,我已无法回头。开始西沉的太阳隐没在大楼彼端。橙色的街头,林立的霓虹灯艳光四射。迪斯科舞厅和咖啡吧、美术馆及时装大楼,不停被向后冲走。第一次约会,与朋友的小小口角,用尽力气奋斗的自己,都被冲刷而去。与那个人共度的时光,爱过那个人的记忆,都被冲刷而去。这样就好,我心情平静地想。那种东西,通通被冲刷得不见踪影也无所谓。我已经不再是过去的我。我是这孩子的母亲。走出名古屋车站的检票口,我寻找宾馆的招牌。应该有柜台没人的自动化宾馆。几年前,我常跟那个人上宾馆。他虽然想来我的住处,但我宁可上宾馆。因为如果在我的住处,我怕会产生错觉。因为我会忍不住相信,这个人会与我相拥入眠直至天明。第一次被那个人带去宾馆之前,我压根也没想过自己会变成一个上宾馆的成年人。结果呢,现在,我不是被男人带去,而是自己四处搜寻宾馆。走过观光饭店林立的街道,我在后巷找到一间宾馆。“珊瑚礁”宾馆。我决定先走到入口,如果柜台有人就掉头离开。幸好没人。我迅速进入,把万元大钞送入自动掉出房间钥匙的机器。取出钥匙和找的零钱,我快步走向电梯。我一边在心中祈求薰千万别哭,进了房间就把薰放在特大号双人床上。对于放在房间中央的床,宛如水晶吊灯的照明,隐约渗出的暧昧气氛,薰似乎都不觉得奇怪,含着大拇指啊啊出声。房间一隅,有着办家家酒般的迷你厨房,配备了热水壶、微波炉和咖啡机。我烧开水,洗餐具、加热瓶装离乳食品,坐在床上喂薰。即便是当年和他上宾馆毫不抗拒的我,也没想到在不久的将来,竟会在宾馆喂婴儿吃饭。想到这里,我笑了。笑完,才发觉并不怎么好笑。我将彻底洗刷干净的浴缸放满热水,和薰一起坐进去。薰一泡热水,表情就像小大人似的。她眯起眼,张着嘴,呼地叹口大气。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幸福呢?泡完澡,我本来打算思考明天以后的事,但躺在薰身旁哄着哄着,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睡到一半,我迷蒙睁眼,眼前是薰的睡脸。小小的脸蛋,微启的双唇,淌落的透明口水。薰热乎乎的吐息喷到我脸上。这是何等幸福。就算跟那人热恋之际,也从未有过这种心境。我轻抚薰柔嫩的脸颊,安心地闭上眼。第八日的蝉 第2章(11)二月九日早上九点半退房。在宾馆内应该没被人看到,但走出宾馆时,看似粉领族的路过女子朝我看来,惊愕地瞪大双眼。我慌忙转头,假装男伴还在里头,但这样或许反而更可疑。我匆匆离开宾馆。我在名古屋街头徘徊终日。漫步车站周边,冷了就钻进地下街。在咖啡店要热开水喂奶,在厕所换尿片,累了就在长椅休息。地下街如迷宫无尽蜿蜒。这么走着,我发现我们看起来就像寻常母女。换言之没有任何人注意我们。向来乖巧的薰,即使现在哭得满脸通红也无人侧目。会靠近的只有喜欢婴儿的中年妇女或老太太。哦,不哭不哭,她们说着凑近薰的脸。我不动声色地藏起薰的脸,她们便温柔地轻拍薰的屁股,握住小小的手掌。随处可见的母亲和随处可见的婴儿。有可以回去的家,有等待的家人。我很高兴别人的漠不关心,超乎必要地漫步街头。薰持续不休的哭声,终于让我察觉自己累了。支撑婴儿背带的肩膀,痛得麻痹。我走上地面,沿着马路走到公园。名古屋、京都、大阪、冈山、广岛,坐在长椅上,我试着一一列举能想到的地名,结果想到的都是###的停靠车站。京都与广岛我去过,是参加学校的教学旅行去的。小时候全家旅行也去过。虽然去过,并不代表有地方可以栖身。我必须找个不怕人怀疑的过夜场所。然而,又不能一直住宾馆。还是租个房间吧,就算小点也没关系。薰又开始哭,即使站起来哄她也没用。听着这种响彻心肺的哭声,脑袋都快要嗡嗡发麻。也不知哪来这么大的力气,薰一鼓劲仰起背,像要逃离我般哭个不停。别哭,拜托,别哭了,薰。夕暮中,我只能如此不断重复。“喂,你无家可归吗?”忽然有人对我说话。我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是个女人站在眼前。不知套了多少件衣服,明明个子不高,上半身却被衣服塞得像女巨人。起毛球的长裙下,伸出穿着厚袜的脚,脚上趿拉着凉鞋。皮肤虽有光泽但看起来并不年轻。是个完全看不出多大岁数、外貌不可思议的女人。“不,我只是在休息。”我戒慎恐惧地说。女人一脸正经,粗声叹口气。“你不是一直待在这里吗?”她说。被她一说我才发现,刚才还挂在大楼上的夕阳,现在只剩余光映照西方天空,东方已开始染上群青色。“你无家可归吧!”女人武断地说,朝薰伸出手。我当下躲开女人的手臂,把薰抱在怀里藏起来。女人再次叹了一声。薰躲在我怀里,更加扯高嗓门继续哭泣。“唉,唉,哭了,我不会怎样的,你快点叫她别哭了。”女人皱起眉头说。我背对女人,安抚薰。“这样会冷吧?喂,你要来我家吗?”背后传来女人的声音。我战战兢兢地转头。女人依旧皱着眉,越过我的肩把头凑近看薰。“我不会怎样的,只是看宝宝可怜才这样说。”女人又粗声叹了一口气。“不用了,呃,我们该回去了。”“你无处可回吧,我说你可以来我家。”我定定注视女人。这人到底是谁?是坏人,还是好人?目的何在?可是就算再怎么看,我也看不出她有何企图,真正的用意是什么。薰涨红小脸继续哭。我可以跟她走吗?女人用那种令人联想到弹珠、毫无感情的眼睛看着我。我合拢大衣前襟把薰裹在怀里,手提旅行袋。脑中虽然有个声音叫我别跟她去,但我还是决定跟女人一起走。能被抢走的顶多也只有钱吧,总比薰被抢走好。我如此在心中辩解。第八日的蝉 第2章(12)女人走出公园,头也不回沿着宽阔车道边的步道走去。我隔着数公尺距离走在她身后。女人塞饱衣服的臃肿背影,被车灯和店头霓虹灯炫目地照亮,旋即沉入黑暗。薰的哭声像塞了耳塞般嗡嗡响,听起来哇―哇―哇的。为何哭成这样呢?是在警告我别去吗?一定是这样,是在叫我别去。虽然这么想,我仍旧凝视女人的背影,继续迈步。女人蓦地拐过转角。不知不觉中我变成小跑步。在同一个转角拐弯一看,女人的背影仍继续步行。越过乌沉沉的河流,繁华市区的热闹消失。附近一片昏暗,唯有路灯亮着。就连路灯也是,不是坏了就是忽明忽灭,烘托出四周的黑暗。然而,并非一无所有。泛白的路灯,照亮民宅。仿佛在过河时也超越了时间,放眼所及皆是古老平房。不可思议的是,家家户户都没灯光,一片死寂。女人倏地遁入黑暗中不见踪影。我慌忙走到她消失之处,有一扇通往民宅的门。敞开的门内,是正在打开拉门门锁的女人。我在门前伫足,仔细打量那间屋子。和周遭一样,是平房。从大门到格子拉门的玄关之间点缀着踏脚石。树丛像要包围房子恣意伸展枝叶,杂草丛生几乎淹没踏脚石。在路灯照耀下模糊浮现的,是冰淇淋的空袋子和牛奶纸盒。哇,哇,哇,哇――薰的声音似乎比刚才更添绝望。这个小身体是从哪发出那么大的声音?薰凄厉的哭声令我脑袋发蒙。什么都无法思考。女人不发一语地进了屋。在我面前,只有敞开的玄关。橙黄灯光蓦地亮起。仿佛被那灯光所诱,我踩上踏脚石。一进玄关就是走廊。左右并列纸门。右边最后方那扇纸门是开着的,同样流泻出橙色光带。我反手关上玄关拉门,一边听着薰的哭声,缓缓扫视从玄关看得见的部分。这间房子怪怪的,我神思恍惚地想。说不上的怪。是哪里怪呢?我纹丝不动,移动视线想找出到底是哪里怪。随手扔在玄关的脱下的旧鞋,堆叠在走廊上的纸箱,黑色垃圾袋。闪着乌光的走廊,角落聚积的灰尘,电话台上的黑色电话罩着褪色防尘套。无声。没有任何怪异之处。只是个谈不上爱干净的住户所住的普通房子。但那种说不上来的古怪,依然萦绕心头。我把旅行袋放在脱鞋处,脱下鞋子,悄悄进屋。沿着走廊走去,不时可见地板凹陷破洞。往敞着的纸门探头一看,依旧裹着大衣的女人矗在房间正中央。即使看到我,也没请我进去或邀我坐下,我只好僵立在走廊上,环视室内。褪色的榻榻米,填满了四面墙的同样褪色的衣柜。四处堆放着一叠叠用绳子捆绑的报章杂志。算不上清洁,但也顶多如此,果然没有怪异之处。但我总觉得心神不宁。“唉,又哭了,又哭了,你快点让她别哭。”女人蓦地发出不比薰哭声逊色的大嗓门,我吓了一跳走进房间。“不是小便就是大便,再不然就是肚子饿了。”倒是女人看起来快哭了。我慌忙脱下大衣,解开背带,让薰躺在榻榻米上,解开连身衣的纽扣。女人连忙打开暖气,像野猫似的蹑足缓缓靠近,探头看着我的手。我从袋中取出湿纸巾和新尿片后打开薰身上的尿片,排泄物的臭味立刻弥漫开来。“哇!好臭!”女人大叫,还夸张地捏鼻子。明明是她自己叫我换尿片。我懒得理她,专心擦拭薰的屁股。然后我才醒悟。这间屋子完全没有气味。进了玄关走过走廊,都没有任何气味。我心里产生的那种怪异感,或许就是由此而来。我会这样察觉,是因为老实说我本来也很怕排泄物的臭味,现在竟让我感到怀念。在一个没有任何气味的地方,突然冒出的人类气味,虽然谈不上是香味,却奇妙地令人心情平静。第八日的蝉 第2章(13)“哇!好臭!受不了!”女人两手在脸前交叉,脸孔半埋在大衣袖口后面嚷嚷着。“府上的厨房,可以借用一下吗?”我一边给薰穿上新尿片一边说。“在对面!快把那个包起来!”用不着她说,我把用过的尿片包起来放进塑胶袋,从袋中取出奶瓶和婴儿食品去对面房间。厨房也很乱。地上的酱油瓶和酒瓶,不管里面有没有液体全都堆放在一块。角落堆着纸箱。室内中央的桌上,罐头、空的保鲜盒、保鲜膜……乱七八糟堆放着。我发现梳理台有水壶,仔细洗净后拿去烧开水。再从餐具柜自行借用盘子,同样仔细清洗后,把婴儿食品倒出来。端着薰的食物回到房间时,女人正朝薰伸出手。“别碰她!”我不假思索地大叫,女人吓得跳起来,脚步踉跄往后退。“你干吗?这么大声!我只是看她哭个不停,想哄哄她罢了!”女人愤然回嘴,我连忙向她道歉。她让我们进家门,连厨房也借给我用,实在没道理不准她碰。薰依旧在哭。也不肯喝奶,婴儿食品送到她嘴边她也撇开脸继续哭。我束手无策。女人一直站在房间角落不打算坐下,来回看着哭泣的薰与我。“请问,我们可以在这里过夜吗?”我仰望女人说。“你无家可归吧。”女人又重复一次之前说过的话,“棉被在壁橱里。”她一边甩动双手像要挥开薰的哭声,就这么走出房间。有浴室吗?可以借用吗?厕所在哪里?盥洗室呢?我的三餐怎么解决?虽然千头万绪,却被薰的哭声打断,我拖拖拉拉起身,打开壁橱,抽出棉被铺在地上。没有床单。我穿着大衣就这么躺下。仿佛已好久不曾躺下了。棉被隐约带着线香的气味。我让哭个不停的薰睡在我身旁。每次昏昏欲睡就会被薰的哭声赫然惊醒。空调咔啦咔啦的转动声格外响亮。哭成这样没关系吗?为什么哭个不停呢?我的眼中也流出泪水。真傻,明知哭泣也没用。二月十日远处传来音乐。小时候住的地方有商店街,每到下午六点就会响起这种音乐。那首曲子旋律轻快,但是听久了,却让人有种想逃离的寂寞。我醒了。往旁一看薰还在睡。的确有音乐传来。不知是收废纸还是收垃圾,声音缓缓地渐去渐远。纸门泛着白光。我躺着环视室内。壁橱的纸门已变成褐色。电灯的灯罩蒙着灰尘。我起来才发现身体笨重无力。昨天中午,在咖啡店吃完三明治后就毫无进食,但我完全没胃口。昨夜,薰哭累了睡着,可是很快又醒来哭泣,就这么周而复始,所以我几乎都没睡。我拉开纸门。屋内悄然。走廊冷飕飕的。厕所位于走廊尽头,旁边是浴室。我开门探头往里瞧,瓷砖缝发黑,到处都灰蒙蒙的。要给薰洗澡,还得先把浴室仔细刷洗一遍才行。我在盥洗室洗脸。水的冰冷,令昏沉的脑袋舒服了一些。我很想把面向走廊的纸门全部拉开,检视屋内情形,但某扇纸门后面,想必正睡着昨天那个女人。回房一看薰还在睡。我再次漫步走廊,来到玄关。打开扭转式门锁,拉开拉门。天空晴朗无云,清洁的阳光照耀周遭,周遭却都是跟阳光不搭调的灰黑旧屋。杳无声息,也没人走在巷弄间。对面房子的门内,排放着盆景,但植物全都枯死了。看得见的窗子都关着遮雨窗,大概是空屋吧。女人家的信箱,插着报纸。我抽出报纸,回到房间,在酣睡的薰身旁看报纸。我一字不漏看完,并没有婴儿失踪的报道。我安心了,但我完全不明白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第八日的蝉 第2章(14)薰随着哭声醒来。我慌忙泡牛奶喂她。很怕她又像昨天那样哭个不停该怎么办,但喝完奶后薰看着我笑了。我好开心。小薰,今天你心情很好哦。我们来换尿片吧。也换件衣服吧。你没有洗澡,先用毛巾替你擦擦干净吧。薰清澈的眼睛定定注视着说话的我,张开小嘴笑了。一走进厨房,之前不见人影的女人居然在里面,把我吓了一跳。女人站着吃吐司。我对她道早安,她也不看我,一径看着远方,把吐司的袋子捧在胸前,默默吃着吐司。“不好意思,借用你的水和水壶。”我钻过女人身旁,清洗水壶,烧开水,也自行借用锅子消毒奶瓶。“如果有人来,你出去应门。”女人突然说。“谁会来?”我问,但女人没回答是谁。“我是说如果,如果有来的话,不管对方说什么你都把他赶走就对了。”女人边吃吐司边说。“对方会说什么?”就算问了,女人也不回答。“你一直待在这里没关系。”女人冷不防说,再度粗声叹气。“说什么一直,那怎么好意思。”这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历?看起来不像精神异常,我也知道她无意加害我们,但是,她为何会叫萍水相逢的我们一直待在这里呢?“呃,我……”我说到一半就被打断。“快拿牛奶去喂她吧。”女人凝视奶瓶说,我行个礼走出厨房。下午,我让薰坐在婴儿背带里,穿上大衣刚走到玄关,旁边房间的纸门猛然拉开,女人现身。“你要去哪里?”她咄咄逼人地说。“呃,我去买东西……”“什么时候回来?”“马上就回来,如果你有什么需要的我可以一起买。”“没有。”女人冷冷撂下话,便把纸门关上。我走出大门,来到小巷。这一带好像没什么商店,真是奇妙的一区。虽有栉比鳞次的房子,却家家都不似有人居住。不是遮雨窗紧闭,就是门口躺着生锈的脚踏车,简直像鬼镇。鬼镇彼端耸立的铁塔,看起来如同舞台布景。那个女人,该不会是非法侵入民宅,擅自在那间房子住下来吧?抑或,是犯了什么罪逃到此地,躲在那间屋子里?对于那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自己既感到悚然,同时却也暗自安心在没找到住处前能有地方过夜。浴室只要打扫一下应该很干净,瓦斯和电力也能使用。我在速食店买了汉堡,去公园吃。公园里有不少带着小孩的妈妈。“多大了?叫什么名字?”一个年轻的妈妈逗薰说话。六个月,叫薰。听到这个回答,对方把小孩抱在膝上。“我叫拓海哟,请多指教。”一边还舞动小孩的双手装可爱。薰好奇地看着婴儿。比薰大一点的男婴应该有几个月大,我完全看不出来。“你住在哪里?”这次她问的是我。“过了这里,再往前走的河那头。”我不知区名,只能这么回答。“哦。那一带,现在已经没什么人住了吧。我听说大部分住户都迁走了。”“啊,对,是啊。”我附和道。原来那些空房子的住户是强制迁离吗?“那,你都是去名古屋附属医大做健诊?”对,没错,我一边这么回答,自己也知道面孔僵硬。就算对方再追问下去我也答不出来。我慌忙在脑中搜寻脱身的借口,但是,她却频频出声点头,看着在阳光下玩耍的孩子们,开始谈起她自己的事。我松了一口气。她说她在一年前从东京搬来此地,与公婆同住,但是处得并不好。第八日的蝉 第2章(15)“所以,我一大早就出门,在儿童馆或图书馆、公园这些地方逛个一圈,傍晚才回家。有时想想这样算什么呢?自己都觉得窝囊。简直像流浪汉一样。”拓海开始哭闹起来,她从手提袋取出奶嘴让他含着。握住薰伸向奶嘴的小手:“小薰,你要跟我们家拓海做好朋友哦。”她做出鬼脸凑近薰。你在东京时住在哪里?老公是从事哪一行的?上哪家医院健诊?儿童馆位于何处?面对这个想必生性开朗的年轻妈妈,我好想问这些问题。我们一定立刻就能变成好朋友。让薰和拓海一起玩,我俩可以一边盯着他们一边聊个痛快。聊育儿的不安,对家人的小小牢骚,交换童装与公共设施的最新情报。那种事,根本不可能实现。“我还得去银行一趟。”我说着起身。“我们明天也会在这里,不妨喊我一声。”女人毫无心机地笑了,抓起含着奶嘴的拓海的小小手臂,挥舞着小手说拜拜。我也摇着薰的小手说拜拜,薰咯咯发笑。只要看到房屋中介公司我就进去碰运气。但对方的态度都一样傲慢。以前还在上班时,明明只要递上公司的名片就能轻易让对方介绍房屋。――我与丈夫分居正在找房子。――丈夫周末也要工作,所以由我一个人负责找房子。――丈夫从四月起要调职,所以我先过来这边找房子。人人皆对我摆出麻烦的表情。甚至有人露骨地面带不悦,表示大部分屋主都不愿租给有婴儿的家庭。不租给有婴儿的家庭?我真想问问这个国家是否连小孩都不能生了。但中介商还是带我看了两间房子。一间是位于蔬果店楼上的二房公寓。另一间是晒不到阳光的小套房。蔬果店楼上的房间虽旧,但日光充足。只是对方要求看我的身份证及户籍资料、丈夫的雇用证明,我撒谎说明天再拿来,就这么离开房屋中介公司。在地下街的舶来品店,买了可以整个裹住婴儿的大外套。又买了离乳食品、尿片、自己的便当,这才回到女人家。大门没锁。女人拉开纸门认清是我后,便猛然关上纸门。门内大概是开着收音机吧,传来震耳欲聋的演歌。我用大外套裹着薰让她躺在洗脸间,开始清洗浴室。把浴缸彻底刷洗干净,再蹲下刷瓷砖。瓷砖缝里的黑色霉斑刷不掉,不过用莲蓬头冲过后,至少已不再灰头土脸。我扭开热水龙头开到最大,蒸汽升起,透明的液体汹涌流出。趁着浴缸的水还没放满,我去厨房泡牛奶。用微波炉加热刚才买的便当,从多条抹布中选出最不脏的一条,擦拭乱七八糟堆满东西的桌子。把薰放在膝上喂奶,其间趁空吃我的便当。响彻屋内的演歌,强调出这间屋子的安静。薰的咿呀儿语在厨房响起。我环视室内。视线落到餐具柜隔壁的细长柜子上。老旧的木柜,附有几个抽屉。我抱着薰起身,一边竖耳留意走廊的动静,一边悄悄拉开最上层的抽屉。里面放了装在盒子里的几枚印章,褪色的水电费账单。我又拉开第二格。里面放着邮票,有十元和五元的,全都很旧。再拉开一格,装的是裁缝用剪刀、碎布、装在盒子里的纽扣类。擅自碰触别人的东西,我知道是不对的行为,但我想了解一下那个女人。我拉开下一层抽屉,然后,凝目注视柜内。里面放着褪色的母子手册。我轻触那个。拿在手上,蹲下身,定睛细瞧。格子花纹的米色封面,边角已磨损翘起。上面写着昭和三十三年十月三日交付。母亲姓名这一栏,用钢笔写着中村富子。是那个女人的名字吗?小孩的姓名栏是空白的。我继续翻阅。后面是没用过的育儿咨商诊疗券。第三页,有孩子已申报户口的证明书。小孩名叫中村里荣子,出生年月日是昭和三十四年五月二十九日。如果那女人是中村富子,那她应该有个只比我小四岁的女儿。第八日的蝉 第2章(16)这间屋子虽然毫无生活气息,但在过去,也有一家人生活过吗?那女人是家中的成员吗?我专心翻阅。妊娠初期的状态。产后母体的健康状态。新生儿出生时好像重二千二百克。备考栏注明是早产儿。身长四十五公分,头围三十一公分。我想象那小小的生物。我无缘拥抱的、二公斤出头的生物。那个女人抱过吗?她对那小生物微笑过吗?薰在我膝上,伸手抓我翻开的手册。我高举到薰抢不到的地方,仔细打量。我想起还在放热水,慌忙把手册放回原处关上抽屉。“借用你的浴室哦。”我在女人房前高喊,但她没回应。我抱着薰走向浴室。透明的水从浴缸哗哗溢出。我扭紧水龙头关上热水,抱着薰,好一阵子,就这么盯着流往排水口的透明热水。沐浴在日光灯的灯光下,它如同圣物闪闪发光。二月十二日今天,我在车站买的报纸上,发现相关报道:日野警局于十一日发布消息,指出今年二月三日,东京都日野市某公司职员秋山丈博(34岁)家中失火,出生六个月大的长女惠理菜自火场离奇失踪。上午八点过后,秋山之妻惠津子(32岁)开车送丈夫丈博到车站搭车上班,将惠理菜独自留在家中的期间,家里发生火灾。火势约在一小时后就扑灭了,但现场找不到惠理菜。据日野分局表示,基于有可能是绑票案,为了惠理菜的安全所以一直未公开消息。薰把小手伸向我专心阅读的报纸,时而拍打时而试图握住。报纸发出沙沙声响,从对折处撕破。薰开心地笑了。失火?那间屋子烧起来了?怎么会失火呢?这是怎么回事?我拼命回想。我记得当时电暖炉是开着的。火红的电热线至今犹在眼前。可是怎会起火呢?不,现在该想的不是那个,事件终于被公开了。这表示追索薰的势力,已迫近眼前了。但是,我越是反复阅读报上印刷的文字,越觉得那是发生在远方的事。就像去年在报上看到“下毒事件危机重重”④报道时的感觉。那跟身在此地的我与薰,毫无关系。因为这孩子是薰,不是什么“惠理菜”。是因为我渴望这么想吗?或是因为我少了什么呢?不过话说回来,火灾究竟是怎么回事?这点令我耿耿于怀。可怕的念头浮现脑海。该不会是我干的吧?会不会是我故意把毯子塞进电暖炉?会不会是被我踢倒的?或是我捡起地上的打火机,点燃铺在地上的被褥纵火,并且在确认有火苗燃起的烟味后,我就落荒而逃了?不对,我没做那种事。先不说别的,首先我就没理由那样做――没理由?真的吗?被那女人痛骂的事,我不是一直记在心上吗?我不是还在心里诅咒她死了最好?――不,可是,不对。觉得她死了最好,和实际采取行动,完全是两码事。我根本没有放什么火。我只是把薰救出火场。是的,那时候,如果我没把薰带走,这孩子早已葬身火窟。唯有这个念头不停在我脑中打转。我站起来,把报纸揉成一团扔掉,仿佛打从一开始便没看过。光吃瓶装食品和速成离乳食品我担心不够,于是去超市买菜,擅自借用女人的厨房煮晚餐。我战战兢兢地使用电锅,虽然老旧幸好并未坏掉。我替薰煮了菠菜稀饭和吻仔鱼煎蛋。剩下的菠菜拿来煮味噌汤,还有炒什蔬和吻仔鱼拌萝卜泥。我把多煮的用保鲜膜包好放在桌上,洗完澡出来时,大概是女人吃掉了,只见梳理台叠着空盘子。第八日的蝉 第2章(17)今天有个愉快的发现。我发觉薰只要两手往前贴在地上就会坐。她坐在榻榻米上,乖乖看着我。我隔着一段距离,试着喊她过来。她还不会爬,想动,却咕咚往前倒。但薰并未因此哭泣。女人吩咐过若有人来就由我出面应付,但至今无人来访。我虽知不应该,还是忍不住再次拉开厨房抽屉。我把已看了好几次的母子手册又从头翻开,逐字阅读。三个月大时婴儿长到四公斤,身长已有五十四公分。下个月长到五点五公斤,身长六十公分。六个月大后不知是否未再测量,是空白栏。还夹了几张薄薄的预防接种注射证明单。我对女人还一无所知,但看着这小小的手册,似乎了解了什么。女人除非必要绝不开口,一直面无表情,实在难以想象她生育早产儿的姿态,但是想到她的确这么做过,竟有种不可思议的安心感。薰呆坐在地上,望着专心翻阅别人母子手册的我。二月十三日早上,正在喂薰吃饭时,上次在梦中听到的音乐又传来了。来买哦,来买哦,音乐之间还语气低调地如此招揽。我抱着薰从玄关探头往外望。上午的阳光中缓缓驶来白色小货车。当我就这么矗在玄关张望之际,和经过的小货车女驾驶四目对个正着。小货车停下。女人从敞开的车窗探出面孔,出声说:“欢迎选购。”“你有宝宝啊,那一定要买无农药的。真的完全不一样。番茄和胡萝卜,都是以前的古早味。”头上包着三角巾,脂粉未施,看似好脾气的圆脸女人走下驾驶座,打开小货车的后车门。看似普通的小货车,里面却改装得像个迷你商店。五彩缤纷的蔬菜,冰箱的肉类,连看都没看过的盒装零食在瞬间吸引目光。“来,欢迎慢慢看。也可以试吃哦。哇,好可爱的宝宝。多大了?哇,笑了。真可爱。”她从我怀里抱起薰,在阳光照耀的人行步道上把薰举得高高地逗她。“哎呀,不过,这个,应该是出疹子吧。”女人的声音,令我慌忙离开小货车。“你看,这个地方。整片都红红的,这里也是。”她扯开薰穿的连身装领口,检视薰的皮肤。被她这么一说,虽不到荨麻疹的地步,但的确有很多小红点。昨晚洗澡时我并未发现。“这里,原来还有人住啊。你们用的是自来水吧?这一带,居民已经不多了,水质也很糟糕。”我从女人手中接过薰,掀起薰的毛衣检查肚子和背部。小红点只出现在脖子周围。“烹调和饮用水最好用这个。今后将是连水也要花钱买的时代。”她弯身钻进小货车,拿着保特瓶下车,把装了一半水的瓶子给我看。我差点讶然出声。标签上写着Angel water。“你就当做被骗一次喝喝看。味道完全不同,最重要的是只要三天就能让你的体质大幅改善。”女人一边说,一边往塑胶杯倒水,递到我手上。我单手接过,战战兢兢地试饮。的确和自来水截然不同。口感滑润又隐约带着甘甜。可是康枝是怎么说过来着。可疑团体。劝诱加入。“买这种水洗澡当然是不太可能,但只要走一小段路,前面就有一间叫做宝汤的公共澡堂,你何不一周去洗个几次?直到宝宝的这些疙瘩消失。也许会比这一带的水质好。不嫌弃的话,这瓶送你。你试试看。这一带,我常常绕过来,所以如果有什么需要的再喊我。”倒是一点也看不出女人硬要拉我加入的样子。她把新的保特瓶装进纸袋交给我,迅速坐进驾驶座。“下次见!”她开朗地挥挥手,握住方向盘。音乐再次响起,车子缓缓在杳无人迹的巷弄前进。第八日的蝉 第2章(18)我一手抱着薰,一手抱着纸袋,回到玄关。女人从前面房间探出脑袋定定注视我。“这个,是人家送的。”我试着开口。女人不发一语,猛然关上纸门。纸门后面今日也同样传来吵杂的演歌。我临时起意决定大扫除。尘埃和看不见的污垢或许才是起疹子的原因。就算不是,最近薰看到什么都伸手抓,然后就想直接塞进嘴里吸吮。只是打扫一下,那个女人应该不会生气吧。先从厨房开始。我想把刚刚的保特瓶放进冰箱,纸袋里却掉出一张纸片。是“Angel会报”。我随手扔进垃圾桶,开始整理冰箱内的东西。超过食用期限的肉类和熟食小菜、干枯的蔬菜全都扔进黑色垃圾袋。我让薰在房间躺下,把棉被拿去晒,用抹布擦榻榻米。薰在玩鸭子玩偶。接着我拿抹布擦走廊,刷洗厕所。女人窝着的房间,不停传来演歌。她整天不是在听演歌录音带,就是不晓得出门上哪去。如果替她准备饭菜,她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吃掉。有时,她会从拉开一条缝的纸门后面,眼也不眨地盯着待在厨房或房间的我与薰。只是一旦四目相对,她立刻消失无踪。我一边听着尖锐刺耳的演歌一边东擦西擦。一擦才发现,屋里好像真的累积了不少尘埃,抹布立刻变黑了。我想起当初刚踏进这屋子时感到的异样。这间屋子怪怪的。到底是哪里怪,直到现在打扫时我才恍然大悟。是因为毫无生活气息。虽有电话和冰箱、棉被、门把布套这些日常生活的轮廓,却没有内容。是空壳子。就算再怎么擦拭,再怎么刷洗,也碰触不到那个空壳子。是因为女人已经放弃了生活本身吗?哭声传来,我慌忙去房间。薰扔开鸭子放声大哭。我抱起她,微微晃动着哄她,但她依然哭个不停。啊,宝宝乖,宝宝乖。薰最乖了。薰张大嘴巴,淌着透明口水哭泣。紧闭的双眼也流出水滴。哦,不哭不哭。不哭不哭。空壳子。在我哄她的声音之间,传来另一个声音。像你这种人,根本是个空壳子。电话彼端,那个女人如此说过。喂,你谋杀了自己的孩子吧,真不敢相信,会变成空壳子就是你杀子的报应吧,被杀死的孩子生气了哦,你活该。那个声音连珠炮似的如此宣告。那不是她头一次打电话来。有时是恳求我把丈夫还给她,也有时温柔得诡异并找我聊天。当然也有破口大骂的时候。也曾露骨地谈论她和丈夫的性生活并且得意大笑。我当时觉得无可奈何。我觉得就算她这么对我也是因为我自作自受。可是,唯有空壳子这个字眼,让我说什么也无法无可奈何地承认。然而,现在想想那是真的。我已经生不出任何东西。这个女人,一定看穿我是个空壳子,所以才会主动喊住我。这间毫无生活气息的房子,不是最适合我吗?我俯视还在哭的薰。红着脸,弓起背,哇哇哭个不停的婴儿。这孩子为何总是如此?才刚觉得她很爱笑就突然毫无理由地哭出来。一旦哭了就久久不停。薰的声音,仿佛把手从喉咙伸进去撼动心脏般响亮。为何要哭?为何哭个不停?哭得满脸通红、五官扭曲的薰,蓦地和那个人的面孔重叠。一笑起来形状就像鸽子的嘴,略小的耳朵。薰也像那个女人吗?若像的话是哪里像呢?我拼命寻找相似点。下垂的眼角,清晰的眉毛。不可能。在电车上,人家不是说她长得跟我一模一样吗?怎么可能会像你呢?又不是你的小孩。你只是个空壳子女人吧?不对,这是我的孩子。我才不是空壳子。薰的哭声,那女人的声音,以及自己的叫声,在脑中交错,嗡嗡回响。“吵死了!”劈头传来怒吼,我一下回神。女人站在走廊,瞪着我的脚边,怒吼道:“吵得我听不见歌声!叫她别哭了!”我赫然一惊看着薰。我刚才在想什么呢?我想对薰做什么?我明明只有薰了。“你这样大吼只会让薰更害怕!”我也吼回去。我把自责的念头,转向女人身上发泄。“既然是她妈妈就叫她别哭!吵死了!”“我现在就会安抚她!你走开!薰会被你吓到!”“啊―啊―天哪,大便臭死人,哭声吵死人。”“那真是对不起哦!”我怒吼,然后,突然像泄了气一般觉得好笑。从肚子底层,犹如小气泡般涌起笑意。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我甚至想起刚来到此地时,女人夸张地嚷着薰的尿片好臭好臭的动作,而为之发噱。我边笑边凑近看薰,旋即吃了一惊。薰下面的牙床,有条白线。我用手指碰触,硬硬的。“喂,这个白白的,该不会是牙齿吧?”我不假思索地靠近女人说,女人倏地拉开距离说:“既然是人,当然会长牙齿。”她冷着脸快步走出房间。第八日的蝉 第3章(1)二月十四日我穿上大衣前往便利商店,买了三份报纸,在公园一字不漏地检视。没找到那个事件的后续报道。我把报纸扔进公园的垃圾桶,前往超市。走在超市里便觉安心。我拿起酱油、白米之类的东西,烦恼着该不该买。我现在才发觉,酱油和白米这类东西,不只是商品,更是生活的保证。是明天后天都会使用,可以在家用餐过着这种平稳生活的保证。女人的家中虽也有酱油,但也不知是多久以前的,看起来浓稠乌黑,味道也变得很呛。我想买瓶新的,却又忍不住怀疑,能否在那里待到把这瓶用完。即便是小瓶装的,我也踌躇再三买不下手。最后,我还是买了小瓶酱油和二公斤白米。另外还有蔬菜和肉类鱼类。也买了奶粉和盒装果汁。出了超市才发觉,东西重得令人难以置信。把薰抱在肚子上,一手拎着装米的袋子,另一手拎着装肉和蔬菜的袋子,我踉跄步行。想到这种重量也是生活的保证,即便沉重也令人欣喜。下午电话响了。转盘式黑色电话,发出令家中空气阵阵颤动的刺耳声音。我身体一僵,定定凝视那黑色团块。被发现了吗?被拆穿了吗?电话的声音听来宛如悲鸣。演歌的音量倏地变小,纸门猛然拉开。“你去接!”女人的怒吼传来。但是我依然动弹不得,直到女人再次大吼:“去接呀!”我才战战兢兢拿起话筒。“请问是中村太太府上吗?”男人的声音如此问道。嗯,我回答,只能发出叹息般的嘶声。“你是她女儿?”男人问,我只好含糊地哦了一声。这次终于清楚发出声音。“啊,太好了,既然女儿在事情就好办了。因为老太太有点无法沟通。你明天也在吗?我可以带着那份文件过去拜访吧?”“那份文件?”我全身一松。不要紧。我还没被发现。“就是不动产的文件呀。我应该已经寄去给你了吧?你也答应过了吧?”“啊,对。”我一头雾水地回答。“那么,明天上午我过去拜访。我想想看哦,十点过后吧。那就万事拜托了。”男人的声音快活地说完便挂断电话。“那个,明天,有客人要来哦。”为了不被再次大声响起的演歌盖过,我在纸门前高喊。无人应答。“上午,有人要来拜访你女儿。是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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