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一躺电车,他在车站上的人群中边走边寻觅。结果还是文子先到了他家。菊治听女佣说文子在庭院里,他就从大门旁边走进庭院。二文子落坐在白夹竹桃树萌下的石头上。自从近子来过之后,四五天来,女佣总在菊治回来之前给树木浇上了水。庭院里的旧水龙头还能使用。文子就坐的那块石头,下半部看上去还是湿漉漉的。如果那株鲜花盛开的夹竹桃是茂盛的绿叶衬着红花,那就像烈日当空的花,可是它开的是白花,就显得格外凉爽。花簇围绕着文子的身影柔媚地摇曳着。文子身穿洁白棉布服,在翻领和袋口处都用深蓝布瓖上一道细边。夕阳从文子背后的夹竹桃的上空,一直照射到菊治的面前。“欢迎你来。”菊治说着亲切地迎上前去。文子本来比菊治要先开口说什么的,可是……“刚才,在电话里……”文子说着,双肩一收,像要转身似地站了起来。心想:如果菊治再走过来,说不定还会握她的手呢。“因为在电话里说了那种事,所以我才来的。来更正……“结婚的事吗?我也大吃一惊了。”“嫁给谁呢?……”文子说着,垂下了眼帘。“嫁给谁的事嘛……就是说听到文子小姐结婚了的时候,以及听说你没有结婚的时候,这两次都使我感到震惊。”“两次都?”“可不是吗。”菊治沿着踏脚石,边走边说:“从这里上去吧。你刚才可以进屋里等我嘛。”菊治说着落座在廊道上。“前些日子我旅行回来,在这里休息的时候,栗本来了,是个晚上。”女佣在屋里呼唤菊治。大概是晚饭准备好了,这是他离开公司时用电话吩咐过的。菊治站起身,走了进去,顺便换上了一身白色上等麻纱服走了出来。文子好象也重新化过装。等待着菊治坐下来。“栗本师傅是怎样说的?”“她只是说,听说文子小姐也结婚了……”“三谷少爷就信以为真了,是吗?”“万没想到她会撒这个谎……”“一点都不怀疑?……”转瞬间,但见文子那双又大又黑的瞳眸湿润了。“我现在能结婚吗?三谷少爷以为我会这样做吗?家母和我都很痛苦,也很悲伤,这些都还没有消失,怎能……”菊治听了这些话,仿佛她母亲还活着似的。“家母和我天生轻信别人,相信人家也会理解自己。难道这只是一种梦想?只是自己心灵的水镜上反映出来的一种自我写照……”文子已泣不成声了。菊治沉默良久,说:“记得前些时候,我曾问过文子小姐:你以为我现在可能结婚吗?那是在一个傍晚雷阵雨的日子里……”“是雷声大作那天?……”“对。今天却反过来由你说了。”“不,那是……”“文子小姐总爱说我,快结婚了吧。”“那是……三谷少爷与我全然不同嘛。”文子说着用噙满泪珠的眼睛凝望着菊治。“三谷少爷与我不一样呀。”“怎么不一样?”“身份也不一样……”“身份?……”“是的,身份也不一样。不过,如果说身份这个辞用得不合适的话,那么可不可以说是身世灰暗呢。”“就是说罪孽深重?……那恐怕是我吧。”“不!”文子使劲摇了摇头。眼泪便夺眶而出。但是,却有一滴泪珠意外地顺着左眼角流到耳边滴落下来。“如果说是罪孽,家母早已背负着它辞世了。不过,我并不认为是罪孽,而觉得这只是家母的悲伤。”菊治低下头来。“是罪孽的话,也许就不会消失,而悲伤则会过去的。”“但是,文子小姐说身世灰暗这种话,不就使令堂的死也成了灰暗了吗。”“还是说深深的悲伤好。”“深深的悲伤……”菊治本想说与深深的爱一样,但欲言又止。“再说,三谷少爷还有与雪子小姐商议婚姻的事,和我就不一样呀。”文子好象把话题又拉回到现实中来,说;“栗本师傅似乎认为家母从中搅扰了这桩事。她所以说我已经结婚了,显然认为我也是搅扰者吧,我只能这样想。”“可是,据说这位稻村小姐也已经结婚了。”文子松了口气,露出泄气似的表情,但又说:“撒谎……恐怕是谎言吧。这也肯定是骗人的。”文子说着又使劲地摇了摇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是说稻村小姐的结婚?……大概是最近的事吧。”“肯定是骗人的。”“据她说,雪子小姐和文子小姐,两人都已经结婚了,所以我反而以为文子小姐结婚大概也是真的了。”说着菊治又低声补充了一句:“不过,也许雪子小姐方面是真的……”“撒谎。哪有人在大热天里结婚的。只穿一层衣裳,还汗流不止。”“说的也是啊,夏天就没有人举行婚礼吗?”“哎,几乎没有……虽然也不是绝对没有……婚礼仪式一般都在秋季或是……”文子不知怎的,润湿了的眼眶里又涌出了新的泪珠。她凝视着滴落在膝上的泪痕。“但是,栗本师傅为什么要说这种谎言呢?”“我还真的受骗了。”菊治也这么说。可是,这件事为什么会使文子落泪呢?至少,在这里可以确认,文子结婚是谎言。说不定,雪子真的是结婚了,所以现在近子很可能是为了使文子疏远菊治而说文子也结婚了的吧。菊治作了这样的猜想。然而,光凭这样的猜想还是说服不了自己。菊治仍然觉得,说雪子结婚了,似乎也是谎言。“总之,雪子小姐结婚的事,究竟是真还是假,在未弄清之前,还不能断定栗本是不是在恶作剧。”“恶作剧……”“嗨,就当她是恶作剧吧。”“可是,如果我今天不给您挂电话,我不就成了已经结婚的人了吗。这真是个残酷的恶作剧。”女佣又来招呼菊治。菊治拿着一封信从里面走了出来,说:“文子小姐的信送到了。没贴邮票的………”菊治刚要轻松地拆开这封信。“不,不。请不要看……”“为什么?”“不愿意嘛,请还给我。”文子说着膝行过去,想从菊治手里把信夺过来。“还给我嘛。”菊治突然把手藏到背后。这瞬间,文子的左手一下子按在菊治的膝上。她想用右手把信抢过来。左手和右手的动作不协调,身体失去了平衡。她赶紧用左手向后支撑着自己,险些倒在菊治的身上,可是她仍想用右手去够菊治背后的信,于是她尽量将右手向前伸。身子向右一扭,侧脸差点落在菊治的怀里。文子轻柔地把脸闪开。连按在菊治膝上的左手,也只是轻柔地触了一下而已。这轻柔的一触又怎能支撑得住她那先往右扭又向前倒的上半身呢。菊治眼看着文子的身子摇摇晃晃地压将过来,浑身肌肉绷紧,但却为文子那意外轻柔的躯体几乎失控而喊出声来。他强烈地感受到她是个女人,也感受到了文子的母亲太田夫人。文子是在哪个瞬间把身子闪开的呢?又在哪里无力松软下来的呢?这简直是一股不可名状的温柔。仿佛是女人的一种本能的奥秘。菊治本以为文子的身体会沉重地压将过来,却不料文子只是接触了一下,就恍如一阵温馨的芬芳飘然而过。那香味好浓郁。夏季里,从早到晚在班上工作的女性的体嗅总会变得浓烈起来的。菊治感受到文子的芳香,仿佛也感受到太田夫人的香味。那是太田夫人拥抱时的香味。“唉呀,请还给我。”菊治没有执拗。“我把它撕了。”文子转向一边,将自己的信撕得粉碎。汗水濡湿了她的脖颈和裸露的胳膊。文子刚才险些倒下却又硬把身子闪开,那时脸色刷白,待坐正后,才满脸绯红,似乎就在这个时候出的汗。三从附近饭馆叫来的晚饭,总是老一套的菜肴,食而无味。女佣按往常惯例,在菊治面前摆上了那只志野陶的筒状茶碗。菊治突然发现,可文子早已看在眼里。“哟,那只茶碗,您用着呢?”“是。”“真糟糕。”文子的声调没有菊治那么羞涩。“送您这件东西,我真后悔。我在信里也提到这件事。”“提到什么?……”“没什么,只是表示一下歉意,送给您这么一件太没价值的东西……”“这可不是没有价值的东西啊。”“又不是什么上乘的志野陶。家母甚至把它当作平日用的茶杯呢。”“我虽然不在行,但是,它不是挺好的志野陶吗?”菊治说着将筒状茶碗端在手上观赏。“可是,比这更好的志野陶多着呢。您用了它,也许又会想起别的茶碗,而觉得别的志野陶更好……”“我们家好象没有这种志野陶小茶碗。”“即使府上没有,别处也能见到的呀。您用它时,假使又想起别的茶碗,而觉得别的志野陶更好的话,家母和我都会感到很悲哀的啊。”菊治唔地一声,倒抽了一口气,却又说:“我已经逐渐与茶道绝缘,也不会再看什么别的茶碗了。”“可是,总难免会有机会看到的呀。何况过去您也见过比这个更好的志野陶。”“照你这么说,只能把最好的东西送人罗?”“是呀。”文子说着干脆地抬起头来直视菊治,又说:“我是这样想的。信里还说请您把它摔碎扔掉罗。”“摔碎?把它扔掉?”菊治面对文子步步进逼的姿态,支吾地说。“这只茶碗是志野古窑烧制的,恐怕是三四百年前的东西了。当初也许是宴席上或别的什么场合的用具,既不是茶碗也不是茶杯,不过,自从它被当作小茶碗用之后,恐怕也历经漫长的岁月了,古人珍惜它,并把它传承了下来。也许还有人把它收入茶盒里,随身带去作远途旅行呢。对,恐怕不能由于文子小姐的任性而把它摔碎啊。”据说,茶碗口嘴唇接触的地方,还渗有文子母亲的口红的痕迹。听说,文子的母亲告诉过她,口红一旦沾在茶碗口上,揩拭也揩拭不掉,菊治自从得到这只志野茶碗后似乎也发现,碗口有一处显得有些脏,洗也洗不掉。当然,不是口红那样的颜色,而是浅茶色,不过却带点微红,如果把它看成是褪了色的口红陈色,也未尝不可。但是,也许它是志野陶本身隐约发红。再说,如果把它当茶碗用的话,那么碗口接触嘴唇的地方是固定的,所以留下的嘴唇痕迹,说不定是文子母亲之前的物主的呢。不过,太田夫人把它当作平日用的茶杯,可能她使用得最多吧。菊治还曾这样想过:把它当茶杯使用,这是太田夫人自己想出来的吗?莫不是菊治的父亲想出来的点子,让夫人这样使用的吧。他也曾怀疑:太田夫人好象把这对了入产赤与黑筒状茶碗代替茶杯,当作与菊治的父亲共享的夫妻茶碗吧。父亲让她把志野陶的水罐当花瓶插上了玫瑰和石竹花,把志野的筒状茶碗当茶杯用,父亲有时也会把太田夫人看作是一种美吧。他们两人都辞世后,那只水罐和筒状茶碗都转到菊治这里,现在文子也来了。“不是我任性。我真的希望您把它摔碎。”文子接着又说:“我把水罐送给您,看到您高兴地收了下来,我又想起还有另一件志野陶,就顺便把那只茶碗也一起送给您,不过,事后又觉得很难为情。”“这件志野陶,恐怕不该当作茶杯使用吧,真是委屈它了……”“不过,比它更好的,有的是啊。如果您一边用它,一边又想着别的上乘的志野陶,那我就太难过了。”“所以你才说只能把最好的东西送人是不是?……”“那也要根据对象和场合呀。”文子的话使菊治受到强烈的震动。文子是不是在想:希望菊治通过太田夫人的遗物,想起夫人和文子,或者把他自己想更亲切地去抚触它的东西,看成是最上乘的东西呢?文子说一心希望最高的名品才是她母亲的纪念品,菊治也很能理解。这正是文子的最高的感情吧。实际上,这个水罐就是这种感情的一种证明。志野陶那冷艳而又温馨的光滑的表面,直接使菊治思念太田夫人。然而,在这些思绪中,之所以没有伴随着罪孽的阴影与丑恶,内中可能也有“这只水罐是名品”这种因素在起作用的缘故吧。在观赏名品遗物的过程中,菊治依然感到太田夫人是女性中的最高名品。名品是没有瑕疵的。傍晚下雷阵雨那天,菊治在电话里对文子说,看到水罐就想见她。因为是在电话里,所以他才能说出来。听到这话后,文子才说,还有另一件志野陶。于是她才把这件筒状茶碗带到菊治家里来。诚然,这件筒状茶碗,不像那件水罐那么名贵吧。“记得家父也有一个旅行用的茶具箱……”菊治回想起来说:“那里面装的茶碗,一定比这件志野陶的质量要差。”“是什么样的茶碗呢?”“这……我没见过。”“能让我看看吗?肯定是令尊的东西好了。”文子说。“如果比令尊的差,那么这件志野陶就可以摔碎了吧?”“危险啊!”饭后吃西瓜,文子一边灵巧地剔掉西瓜子,一边又催促菊治,她想看那只茶碗。菊治让女佣把茶室打开,他走下庭院,打算去找茶具箱。可是,文子也跟着来了。“茶具箱究竟放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栗本比我更清楚……”菊治说着回过头来。文子站在夹竹桃满树盛开白花的花荫下,只见树根处现出她那双穿着袜子和庭院木屐的脚。茶具箱放在水房的横架上。菊治走进茶室,把茶具箱放在文子的面前。文子以为菊治会解开包装,她正襟危坐地等着。过了一会儿,她这才把手伸了出去。“那我就打开了。”“积了这么厚的灰尘。”菊治拎起文子刚打开来的包装物,站起身来,走出去把灰尘抖落在庭院里。“水房的架子上有只死蝉,都长蛆了。”“茶室真干净啊。”“是。前些日子,栗本前来打扫过。就这个时候,她告诉我文子小姐和稻村小姐都结婚了……因为是夜间,可能把蝉也关进屋里来了。”文子从箱子里取出像里着茶碗似的小包,深深地弯下腰来,揭开碗袋上的带子,手指尖有点颤动。菊治从侧面俯视,只见文子收缩着浑圆的双肩向前倾倾,她那修长的脖颈更引人注目。她非常认真地抿紧下唇,以致显露出地包天的嘴形,还有那没有装饰的耳垂,着实令人爱怜。“这是唐津陶瓷吶。”文子说着仰脸望着菊治。菊治也挨近她坐着。文子把茶碗放在铺席上,说:“是件上乘的好茶碗啊。”它也是一件可以当茶杯用的筒形小茶碗,是唐津陶瓷器。“质地结实,气派凛然,远比那件志野陶好多了。”“拿志野陶与唐津陶瓷相比较,恐怕不合适吧……”“可是,并拢一看就知道嘛。”菊治也被唐津陶瓷的魅力所吸引,遂将它放在膝上欣赏一番。“那么,把那件志野陶拿来看看。”“我去拿。”文子说着站起身走了出去。当菊治和文子把志野陶与唐津陶瓷并排在一起时,两人的视线偶然相踫在一起。接着,两人的视线又同时落在茶碗上。菊治慌了神似的说:“是男茶碗与女茶碗啊。这样并排一看……”文子说不出话来,只是点点头。菊治也感到自己的话,诱导出异样的反响。唐津陶瓷上没有彩画,是素色的。近似黄绿色的青色中,还带点暗红色。形态显得结实气派。“令尊去旅行也带着它,足见它是令尊喜爱的一只茶碗。活像令尊呀。”文子说出了危险的话,可是她却没有意识到危险。志野陶茶碗,活像文子的母亲。这句话,菊治说不出口。然而,两只茶碗并排摆在这里,就像菊治的父亲与文子的母亲的两颗心。三四百年前的茶碗,姿态是健康的,不会诱人作病态的狂想。不过,它充满生命力,甚至是官能性的。当菊治把自己的父亲与文子的母亲看成两只茶碗,就觉得眼前并排着的两个茶碗的姿影,仿佛是两个美丽的灵魂。而且,茶碗的姿影是现实的,因此菊治觉得茶碗居中,自己与文子相对而坐的现实也是纯洁的。过了太田夫人头七后的第二天,菊治甚至对文子说:两人相对而坐,也许是件可怕的事。然而现在,那种罪恶的恐惧感,难道也在这纯洁的茶碗面被洗刷干净了吗?“真美啊!”菊治在自言自语。“家父也不是个品格高尚的人,却好摆弄茶碗之类的东西,说不定是为了麻痹他那种种罪孽之心。”“啊?”“不过,看着这只茶碗,谁也不会想起原物主的坏处吧。家父的寿命短暂,甚至仅有这只传世的茶碗寿命的几分之一……”“死亡就在我们脚下。真可怕啊!虽然明知自己脚下就有死,但是我想不能总被母亲的死所俘虏,我曾做过种种努力。”“是啊,一旦成为死者的俘虏,就会觉得自己好象不是这个世间的人似的。”菊治说。女佣把铁壶等点茶家什拿了进来。菊治他们在茶室里呆了很长的时间,女佣大概以为他们要点茶吧。菊治向文子建议:用眼前的唐津和志野的茶碗,像旅行那样,点一次茶如何。文子温顺地点了点头,说:“在把家母的志野茶碗摔碎之前,把它当作茶碗再用一次,表示惜别好吗?”文子说着从茶具箱里取出圆筒竹刷,拿到水房去洗涮。夏天日长夜短,天未擦黑。“就当作是在旅行……”文子用小圆筒竹刷,一边在小茶碗里搅沫茶,一边说。“既是旅行,住的是哪家旅馆呢?”“不一定住旅馆呀。也许在河畔,也许在山上嘛。就当作是用山谷的溪水来点茶,要是用冷水也许会更好……”文子从小茶碗里拿出小竹刷时,就势抬起头,用那双黑眼珠瞟了菊治一眼,旋即又把视线倾注在掌心里正在转动的那只唐津茶碗上。于是,文子的视线随同茶碗一起,移到菊治的膝前。菊治感到,文子仿佛也跟着视线流了过来。这回,文子把母亲的志野陶放在面前,竹刷子刷刷地踫到茶碗边缘,她停住手说:“真难啊!”“碗太小,难搅动吧。”菊治说。可是,文子的手腕依然在颤抖。接着,文子的手刚停下来,竹刷子在筒状小茶碗里就搅不开了。文子凝视着变得僵硬了的自己的手腕,把头耷拉下来,纹丝不动。“家母不让我点茶啊!”“哦?”菊治蓦地站起身来,抓住文子的肩膀,仿佛要把被咒语束缚住动弹不了的人搀起来似的。文子没有抗拒。四菊治难以成眠。待到木板套窗的缝隙里射进一线亮光,他就向茶室走去。庭院里石制洗手盆前的石头上,还掉落有志野陶的碎片。捡起四块大碎片,在掌心上拼起来,就成茶碗形,但碗边上有一处,有个拇指般大的缺口。菊治心想,这块缺口的残片,说不定还可能找回来,于是他开始在石头缝里寻找,可是,很快就停了下来。抬头望去,只见东边树林的上空,嵌着一颗闪闪发光的大星星。菊治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过这种黎明的晨星了。他一面这样想,一面站起来观看,只见天空漂浮着云朵。星光在云中闪耀,更显得那颗晨星很大。闪光的边缘仿佛被水濡湿了似的。面对着亮晶晶的晨星,自己却在捡茶碗的碎片以便拼合起来,相形之下,菊治觉得自己太可怜了。于是,他把手中的碎片就地扔掉了。昨天晚上,菊治劝阻不久,文子就将茶碗摔在庭院的石制洗手盆上,完全粉碎了。悄悄走出茶室的文子,手里拿着茶碗,这点菊治没有察觉出来。“啊!”菊治不禁地大喊了一声。但是,菊治顾不上去捡散落在昏暗的石缝里的茶碗碎片,他要支撑住文子的肩膀。因为她蹲在摔碎了茶碗前面,身子向石制洗手盆倒了过去。“还会有更好的志野陶啊。”文子喃喃自语。难道她担心菊治把它同更好的志野陶作对比,感到悲伤了吗?后来,菊治彻夜难眠,越发感到文子这句话蕴涵着哀切的纯洁的余韵。待到曙光撒在庭院里,他就出去看了看茶碗的碎片。但是看到晨星后,他又把捡起来的碎片扔掉了。菊治接着抬头仰望,长叹了一声:“啊!”晨星不见了。菊治望着扔掉的残片。就在这瞬间,黎明的晨星躲到云中了。菊治久久地凝望着东方的天空,仿佛自己的什么地西被人夺走了似的。云层不太厚,却觅不见晨星的踪迹。天边被浮云隔断,几乎接触到市街的屋顶,一抹淡淡的红色,越发深沉了。“扔在这里也不行。”菊治自言自语,尔后又把志野陶的碎片捡了起来,揣进睡衣的怀里。把碎片扔掉,太凄惨了,也担心栗本近子等前来盘问。文子似乎也想不通才摔碎的,因此菊治考虑不保存这些碎片,而把它埋在石制洗手盆旁边。不过,他最后用纸把它包起来,放进壁橱里,然后又钻进了被窝里。文子究竟担心菊治什么时候拿什么东西同这件志野陶比较呢?菊治有点疑惑,文子的这种担心是从哪里来的呢?何况,昨晚与今晨,菊治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把文子同什么人作比较。对菊治来说,文子已是无与伦比的绝对存在。成为他的决定性的命运了。此前,菊治每时每刻无不想及文子是太田夫人的女儿,可是现在,他似乎忘却了这一点。母亲的身体微妙地转移到女儿身上,菊治曾被这一点所吸引,做过离奇的梦,如今反而消失得形迹全无了。菊治终于从长期以来被罩在又黑暗又丑恶的帷幕里钻到幕外来了。难道是文子那纯洁的悲痛拯救了菊治?文子没有抗拒,只是纯洁本身在抵抗。菊治正像一个坠入被咒语镇住和麻痹的深渊的人,到了极限,反而感到自己摆脱了那种咒语的束缚和麻痹。犹如已经中毒的人,最后服极量的毒药,反而成了解毒剂而出现奇迹。菊治到了公司上班,就给文子所在的店铺挂了电话。听说文子在神田一家呢绒批发店里工作。文子还没到店里来上班。菊治因为失眠,早早就出来了。可是,难道文子是清晨还在睡梦中?菊治寻思,今天她会不会因为难为情,闭居家中呢?午后,菊治又挂了个电话,文子还是没来上班。菊治向店里人打听了文子的住所。在她昨天的信里,理应写了这次搬家的住址,可是文子没有开封就撕碎,塞进衣兜里了。晚饭的时候,提到工作的事,菊治才记住了呢绒批发店的店名。但是,却忘记问她的住址。因为文子的住址仿佛已经移入了菊治的体内。菊治下班后,归途中找到了文子租赁的那间房子。在上野公园的后面。文子不在家。一个穿着水兵服的十二三岁的少女,像是刚放学回家,走到门口来,又进屋里去了片刻,才出来说道:“太田小姐不在家,她今早说与朋友去旅行。”“旅行?”菊治反问了一句。“她去旅行了吗?今早几点走的?她说到什么地方去了吗?”少女又退回屋里去,这次站在稍远的地方说:“不太清楚,我妈不在家……”她回答时,样子好象害怕菊治似的。是个眉毛稀疏的小女孩。菊治走出大门,回头看了看,却判断不出哪间住房是文子的房间。这是一幢带小院子的、不大的二层楼房。菊治想起文子说过“死亡就在脚下”,他的腿不由地麻木了。他掏出手绢,擦了擦脸。仿佛越擦就越失去血色。可他还是一个劲地擦。手绢都擦得有点发黑且湿了。他觉得脊背上冒出一身冷汗。菊治对自己说:“她不会寻死的。”文子使菊治获得重新生活的勇气,她理应不会去寻死。然而,难道昨天文子的举止不正是想死的表白吗?或许这种表白,说明她害怕自己与母亲一样,是个罪孽深重的女人呢?“让栗本一个人活下去……”菊治宛如面对假想敌人,吐了一口怨气之后,便急匆匆地向公园的林荫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