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子又点了点头。近子喊了一声女佣,站起身来去打扫茶室了。“这儿的树荫下,树叶还湿着呢,小心点!”庭院里传来了近子的声音。三“早晨,在电话里甚至能听得见这里的雨声吧。”菊治说。“电话里也能听见雨声吗?我倒没有注意。这庭院里的雨声,在电话里能听得见吗?”文子把视线移向庭院。树丛的对面,传来了近子打扫茶室的声音。菊治也一边望着庭院一边说:“我也并不认为电话里能听得见文子小姐那边的雨声。不过,后来却有这种感觉,傍晚的骤雨真是倾盆而来啊!”“是啊!雷声太可怕了……”“对对,你在电话里也这么说过。”“连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我也像家母。一响雷,母亲就会用和服的袖兜里住我的小脑袋。夏天外出的时候,家母总要望望天空,说声:今天会不会打雷呢。直到现在,有时一打雷,我还想用袖兜捂住脸吶。”文子说着,从肩膀到胸部暗暗地露出了腆的姿态。“我把那只志野陶茶碗带来了。”文子说着,站起身走了出去。文子折回客厅的时候,把包里那茶碗的小包放在菊治的膝前。但是,菊治有点踌躇,文子就把它拉倒自己面前,从盒子里把茶碗拿了出来。“令堂也曾用筒状的乐茶碗来喝茶吧。那也是了入产的吗?”菊治说。“是的。不过家母说不论黑乐还是赤乐,用它喝粗茶或烹茶,在色彩的配合上都不好,所以她常用这只志野陶茶碗。”“是啊,用黑乐茶碗来喝,粗茶的颜色就看不见了……”菊治无意将摆放在那里的志野陶筒状茶碗,拿到手上来观赏,文子看见以后说:“它可能不是上乘的志野陶,不过……”“哪里。”但是,菊治还是没有伸出手来。正如今天早晨文子在电话里所说的那样,这只志野陶的白釉里隐约透出微红。仔细观赏的时候,那红色仿佛从白釉里浮现出来似的。而且,茶碗口带点浅茶色。有一处浅茶色显得更浓些。那儿恐怕就是接触嘴唇的地方吧。看上去好象沾了茶锈。但也可能是嘴唇踫脏的。在观赏的过程中,那浅茶色依然呈现出红色来。正如今天早晨文子在电话里所说的那样,这难道真是文子母亲的口红渗透进去的痕迹吗?这么一想,他再看,釉面果然呈现茶、赤搀半的色泽。那色泽宛如褪色的口红,又似枯萎的红玫瑰——并且,当菊治觉得它像沾在什么东西上的陈旧血渍的颜色时,心里就觉得难以置信。他既感到令人作呕的龌龊,同时也感到使人迷迷糊糊的诱惑。茶碗面上呈黑青色,绘了一些宽叶草。有的草叶间中呈红褐色。这些草,绘得单纯而又健康,仿佛唤醒了菊治的病态的官能。茶碗的形状也很端庄。“很不错啊。”菊治说着把茶碗端在手上。“我不识货。不过,家母很喜欢它,常用它来喝茶。”“给女人当茶碗用很合适啊。”菊治从自己的话里,再一次活脱脱地感受到文子的母亲这个女人的温馨。尽管如此,文子为什么要把这只渗透了她母亲的口红的志野茶碗拿来给他看呢?菊治不清楚,这是出于文子的天真,还是满不在乎?只是,文子的那种不抵抗的心绪,仿佛也传给了菊治。菊治在膝上转着茶碗观赏,但是避免让手指踫到茶碗边接触嘴唇的地方。“请把它收好。让栗本老太婆看到,说不定她又会说些什么,顶讨厌的。”“是。”文子把茶碗放进盒里,重新包好。文子本打算把它送给菊治才带来的,可是好象没有踫上机会。也许是顾虑菊治不喜欢这件东西。文子站起身来,又把那小包放回门口。近子从庭院里向前弯着身子,走了上来。“请把太田家的那个水罐拿出来好吗?”“用我们家的东西怎么样?再说太田小姐也在场……”“瞧你说的,正因为文子小姐来了才用的嘛,不是吗?借志野这件纪念遗物,谈谈你母亲的往事。”“可是,你不是憎恨太田夫人的吗?”菊治说。“我干么要恨她呢,我们只是脾性合不来罢了。憎恨死去的人有什么用呢?不过,脾性合不来,我不了解她,但另一方面有些地方我反而能看透那位夫人。”“看透别人就是你的毛病……”“做到让我看不透才好嘛。”文子在走廊上出现,她落座在门框边上。近子耸起左肩膀,回过头来说:“我说,文子小姐,能让我们用一下你母亲的志野陶吗?”“啊,请用。”文子回答。菊治把刚放进壁橱里的志野水罐拿了出来。近子把扇子轻快地插腰带间,抱着水罐盒向茶室走去。菊治也走到门框边来,说:“今早在电话里听说你搬家了,我大吃一惊。房子这类事,都是你一个人处理的吗?”“是的。不过,是个熟人把它买了下来,所以比较简单。这位熟人说,他暂住在大矶,房子较小,说愿意与我交换。可是,房子再小,我也不能一个人住呀。要去上班,还是租房方便些。因此,就先暂住在朋友家里。”“工作定了吗?”“还没有。真到紧要关头,自己又没学到什么本事……”文子说着莞尔一笑。“本来打算待工作单位定下来之后,再拜访您。在既无家又无职,漂泊无着的时候去看您,未免太凄凉了。”菊治想说,这种时候来最好,他本以为文子孤苦伶仃,但眼前从表情上观看,也不显得特别寂寞。“我也想把这幢房子卖掉,但我一向拖拖拉拉。不过,因为存心要卖,所以连架水槽也没有修理,铺席成了这副模样,也不能换席子面儿。”“您不是要在这所房子里结婚吗?那时再……”文子直率地说。菊治看了看文子,说:“你指的是栗本的事吧。你认为我现在能结婚吗?”“为了家母的事?……如果说家母使您那样伤心,那么家母的事已经过去了,您大可不必再提了……”四近子干起茶道得心应手,很快就把茶室准备好了。“打点得与水罐子相配吗?”近子问菊治,可是他不懂。菊治没有回答,文子也不言语。菊治和文子都望着志野水罐。原本是用来插花供奉在太田夫人灵前的,今天派上它本来的用场,当水罐用了。早先是太田夫人手里的东西,现在却听任栗本近子使用。太田夫人辞世后,传给了女儿文子,再由文子送到菊治手里。这就是这只水罐的奇妙的命运。不过,也许就是茶道器具的通常遭遇吧。这只水罐在太田夫人拥有之前,制成之后,历经了三四百年,这期间,不知更迭过多少命运各异的物主而传承至今啊!“志野水罐放在茶炉和烧茶水用的铁锅旁,更显得像个美人了。”菊治对文子说。“但是,它那刚劲的姿态,决不亚于铁器啊。”志野陶的白釉面,润泽光亮,仿佛是从深层透射出来的。菊治在电话里对文子说过,一看到这件志野陶,就想见她,但她母亲的白皙肌肤里也深深地蕴涵着女人的这种刚劲吗?天气酷热,菊治把茶室的拉门打开了。文子坐着的身后的窗外,枫叶翠绿。茂密层叠的枫叶的投影,落在文子的头发上。文子那修长脖颈以上的部分,映照在窗外投进的亮光中。露在像是初次穿上的短袖衣服外的胳膊,显得白皙中略带青色。她并不太胖,但肩膀圆匀,胳膊也是圆乎乎的。近子也望着水罐。“如果水罐不用在茶道上,就显不出它的灵性来。只随便地插上几枝洋花,太委屈它了。”“家母也用它插过花呢。”文子说。“你母亲遗下的这只水罐,到这儿来了,真像做梦似的。不过,你母亲也一定会很高兴的吧。”也许近子是想挖苦一下。可是,文子却若无其事地说:“家母也曾把这只水罐用来插花。再说,我已不再学茶道了。”“不要这样说嘛。”近子环顾了一下茶室,说:“我觉得能在这儿坐坐,心里还是很踏实的。四处都能看到。”近子望了望菊治,说:“明年是令尊逝世五周年,忌辰那天举行一次茶会吧。”“是啊,把所有赝品茶具统统摆出来,再把客人请来,也许这是件愉快的事。”“什么话,令尊的茶具没有一件是赝品。”“是吗?但是,全部赝品的茶会可能很有意思吧。”菊治对文子说。“这间茶室里,我总觉得充满一股发霉的臭味,如果举办一次茶会,全部使用赝品,也许能拂去这股霉气。我把它当作为已故父亲祈冥福,从此便与茶道断绝关系。其实我早就与茶道绝缘了……”“你的意思是说,我这个老婆子真讨厌,总要到这茶室里来歇息是吗?”近子迅速地用圆筒竹刷搅和抹茶。“可以这么说吧。”“不许你这么说!但是,如果你结上新缘,那么断掉旧缘也未尝不可。”近子说声请吧,便将茶送到菊治面前。“文子小姐,听了菊治少爷的这番玩笑话,会不会觉得你母亲的这件遗物的去处找错了地方呢?我一看见这件志野陶,就觉得你母亲的面影仿佛映在那上面。”菊治喝完茶,将茶碗放下,马上望着水罐。也许是近子的姿影映在那黑漆的盖子上吧。然而,文子则心不在焉地坐着。菊治弄不清文子是不想抵抗近子呢,还是无视近子。文子也没有露出不愉快的神色,与近子进茶室坐在一起,这也是件奇妙的事。对于近子提及菊治的亲事一事,文子也没有露出拘谨的神色。一向憎恨文子母女的近子,每句话都有意羞辱文子,可是文子也没有表示反感。难道文子沉溺在深深的悲伤中,以致对这一切都视为过往烟云吗?难道是母亲去世的打击,使她完全超越了这一切吗?也许是她继承了她母亲的性格,不为难自己,也不得罪他人,是个不可思议的、类似摆脱一切烦恼的纯洁姑娘?但是,菊治好象在努力不使人看出他要保护文子,使她不受近子的憎恶和侮辱。当菊治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才奇怪呢。菊治看着近子最后自点自饮茶的模样,也觉得十分奇怪。近子从腰带间取出手表,看了看说:“这手表太小,老花眼看起来太费劲了………把令尊的怀表送给我吧。”“他可没有怀表。”菊治顶了回去。“有。他经常用吶。他去文子小姐家的时候,也总是带在身上的嘛。”近子故意装出一副呆然若失的神色。文子垂下了眼帘。“是两点十分吗?两根针聚在一起,模模糊糊的看不清。”近子又现出她那副能干的样子。“稻村家的小姐给我招徕一些人,今天下午三点开始学习茶道。我在去稻村家之前,到这里来了一趟,想听听菊治少爷的回音,以便心中有数。”“清你明确地回绝稻村家吧。”尽管菊治这么说,但近子还是笑着打马虎眼,说:“好,好,明确地……”接着又说:“真希望能早一天让那些人在这间茶室里学习茶道啊!”“那就清稻村家把这幢房子买下来好了。反正我最近就要把它卖掉。”“文子小姐,我们一起走到那儿吧?”近子不理会菊治,转过身来对文子说。“是。”“那我就赶紧把这里收拾干净。”“我来帮您忙吧。”“那就谢了。”可是,近子不等文子,迅速地到水房去。传来了放水声。“文子小姐,我看算了,不要跟她一起走。”菊治小声说。文子摇摇头,说:“我害怕。”“有什么可怕的。”“我真害怕。”“那么,你就跟她走到那边,然后摆脱她。”文子又摇了摇头,然后站起身来,把夏服膝弯后面的皱折抚平。菊治差点从下面伸出手去。因为他以为文子踉跄要倒的缘故,文子脸上飞起了一片红潮。刚才近子提到怀表的事,她难过得眼圈微红,现在则羞得满脸通红,宛如猝然绽开的红花。文子抱着志野水罐向水房走去。“哟,还是把你母亲的东西拿来了?”里面传来了近子嘶哑的声音。双重星一栗本近子到菊治家来说,文子和稻村小姐都结婚了。夏令时节,傍晚八时半,天色还亮。晚饭后,菊治躺在廊道上,望着女佣买来的萤火虫笼。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发白的萤火光带上了黄色,天色也昏暗了。但是,菊治也没有起身去开灯。菊治向公司请了四五天夏休假,到坐落在野尻湖的友人的别墅去度假,今天刚回来。友人已经结婚,生了一个孩子。菊治没有经验,不知婴儿生下来有多少日子了。相应地说,是长得大了还是小,心中无数,不知该怎么寒暄才好。“这孩子发育得真好。”菊治的话音刚落,友人的妻子回答说:“哪里呀,生下来时真小得可怜,近来才长得象样些了。”菊治在婴儿面前晃了晃手说:“他不眨眼呀。”“孩子看得见,不过得过些时候才会眨眼吶。”菊治以为婴儿出生好几个月,其实才刚满百天。这年轻的主妇,头发稀疏,脸色有点发青,还带着产后的憔悴,这是可以理解的。友人夫妇的生活,一切以婴儿为中心,只顾照看婴儿,菊治觉得自己显得多余了。但是,当他乘上火车回家途中,那位看起来很老实的友人妻子,挂着一副无生气的憔悴的面容,她那呆呆地抱着婴儿的纤弱的身影,总是浮现在菊治的脑际,怎么也拂除不掉。友人本来同父母兄弟住在一起,这第一个孩子出生不久,就暂住在湖畔的别墅里。已习惯于与丈夫过着两人生活的妻子,大概安心舒适,甚至达到发呆的程度吧。此刻,菊治回到家里,躺在廊道上,依然想起那位友人妻子的姿影。这种思念的情怀带有一种神圣的哀感。这时,近子来了。近子冒冒失失地走进房间说:“哎哟,怎么在这么黑的地方……”她落座在菊治脚边的廊道上。“独身真可怜呀。躺在这里,连灯都没有人给开。”菊治把腿弯缩起来。不大一会儿,满脸不高兴地坐了起来。“请躺着吧。”近子用右手打个手势,示意让菊治躺下,尔后又故作庄重地寒暄了一番。她说她去了京都,回来时还在箱根歇了歇脚。在京都她师傅那里,遇见了茶具店的大泉先生。“难得一见,我们畅谈了有关你父亲的往事。他说要带我去看看三谷先生当年悄悄幽会住过的那家旅馆,于是他就带我去了木屋町的一家小旅馆。那里可能是你父亲与太田夫人去过的地方呢。大泉还让我住在那里,他说这种话太没分寸了。一想到你父亲与太田夫人都死了,我再怎么行,半夜里,说不定也会害怕的。”菊治默不作声,心想,没分寸的正是说这种话的近子你呢。“菊治少爷也去野尻湖了吧?”近子这是明知故问。其实她一进门,就从女佣那里听说了,近子没等女佣传达,就唐突地走了进来,这是她一贯的作风。“我刚到家。”菊治满脸不高兴地回答。“我三四天前就回来了。”说着,近子也郑重其事,耸起左肩膀说:“可是,一回来就听说发生了一件令人感到遗憾的事。这使我大吃一惊,都怪我太疏忽,我简直没脸来见菊治少爷。”近子说,稻村家的小姐结婚了。菊治露出了吃惊的神色,所幸的是廊道上昏暗。但是,他毫不在意地说:“是吗?什么时候?”“好象是别人的事似的,真沉得住气啊!”近子挖苦了一句。“本来就是嘛,雪子小姐的事,我已经让你回绝过多次了嘛。”“只是口头上吧。恐怕是对我才想摆出这副面孔吧。好象从一开始自己就不情愿,偏偏这个多管闲事的老太婆好自作主张,纠缠不休,令人讨厌是吗。其实,你心里却在想,这位小姐挺好。”“都胡说些什么。”菊治忍俊不禁,笑出声来。“你还是喜欢这位小姐的吧。”“是位不错的小姐。”“这点我早就看出来了。”“说小姐不错,不一定是想结婚。”但是,一听说稻村小姐已经结婚,心头仿佛被撞击了一下,菊治强烈地渴望在脑海里描绘出小姐的面影。在圆觉寺的茶会上,近子为了让菊治观察雪子,特地安排雪子点茶。雪子点茶,手法纯朴,气质高雅,在嫩叶投影的拉门的映衬下,雪子身穿长袖和服的肩膀和袖兜,甚至连头发,仿佛都熠熠生辉,这种印象还留在菊治的内心底里。难能想起雪子的面容。当时她用的红色绸巾,以及去圆觉寺深院的茶室的路上她手上那个缀有洁白千只鹤的粉红色皱绸小包袱,此时此刻又鲜明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后来有一次,雪子上菊治家,也是近子点茶。即使到了第二天,菊治还感到小姐的芳香犹存在茶室里。小姐系的绘有菖兰的腰带,如今还历历在目,但是她的姿影却难以捕捉。菊治连三四年前亡故的父亲和母亲的容颜,也都难以在脑际明确地描绘出来。看到他们的照片后,才确有所悟似地点点头,也许越亲近、越深爱的人,就越难描绘出来。而越丑恶的东西,就越容易明确地留在记忆里。雪子的眼睛和脸颊,就像光一般留在记忆里,是抽象的。可是,近子那乳房与心窝间长的那块痣,却像癞蛤蟆一般留在记忆里,是很具体的。这时,廊道上虽然很暗,但是菊治知道她多半穿的是那件小千谷白麻皱绸的长衬衫,即使在亮处,也不可能透过衣服看见的她胸脯上的那块痣。然而,在菊治的记忆里,却能看见。与其说昏暗而看不见,毋宁说在黑暗中的记忆里见得更清楚。“既然觉得是位不错的小姐,就不该放过呀。像稻村小姐这样的人,恐怕世上独一无二。就算你找一辈子,也找不到同样的。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菊治少爷还不明白吗?”接着,近子用申斥般的口吻说:“你经验不多,要求倒很高。唉,就这样,菊治少爷和雪子小姐两人的人生,就整个改变了。小姐本来对菊治少爷还是很满意的,现在嫁给别人了,万一有个不幸,不能说菊治少爷就没有责任吧。”菊治没有响应。“小姐的风貌,你也看得一清二楚了吧。难道你就忍心让她后悔:如若早几年与菊治少爷结婚就好了,忍心让她总是思念菊治少爷吗?”近子的声调里含有恶意。就算雪子已经结了婚,近子为什么还要来说这些多余的话呢?“哟,是萤火虫笼子,这时节还有?”近子伸了伸脖子,说:“这时候,该是挂秋虫笼子的季节了,还会有蛮火虫?简直像幽灵嘛。”“可能是女佣买来的。”“女佣嘛,就是这个水平。菊治少爷要是习茶道,就不会有这种事了。日本是讲究季节的。”近子这么一说,萤虫的火却也有点像鬼火。菊治想起野尻湖畔虫鸣的景象。这些萤火虫能活到这个时节,着实不可思议。“要是有太太,就不至于出现这种过了时的清寂季节感了。”近子说着,突然又悄然地说:“我之所以努力给你介绍稻村小姐,那是因为我觉得这是为令尊效劳。”“效劳?”“是啊。可是菊治少爷还躺在这昏暗中观看萤火虫,就连太田家的文子小姐也都结婚了,不是吗?”“什么时候?”菊治大吃一惊,仿佛被人绊了一跤似的。他比刚才听说雪子已经结婚的消息更为震惊,也不准备掩饰自己受惊的神色了。菊治的神态似乎在怀疑:不可能吧。这一点,近子已看在眼里。“我也是从京都回来才知道的,都给愣住了。两人就像约好了似的,先后把婚事都办完了,年轻人太简单了。”近子说。“我本以为,文子小姐结了婚,就再没有人来搅扰菊治少爷了,谁知道那时候稻村家的小姐早就把婚事办过了。对稻村家,连我的脸面也都丢净了。这都是菊治少爷的优柔寡断招徕的呀。”“太田夫人直到死都还在搅扰菊治少爷吧。不过,文子小姐结了婚,太田夫人的妖邪性该从这家消散了吧。”近子把视线移向庭院。“这样也就干净利落了,庭院里的树木也该修整了。光凭这股黑暗劲,就明白茂密树木,枝叶无序,使人感到憋闷,厌烦。“父亲过世四年,菊治一次也没请过花匠来修整过。庭院里的树木着实是无序地生长,光嗅到白天的余热所散发出来的气味,也能感觉到这一点。“女佣恐怕连水也没浇吧。这点事,总可以吩咐她做呀。”“少管点闲事吧。”然而,尽管近子的每句话都使菊治皱眉头,但他还是听任她絮絮叨叨讲个没完。每次遇见她都是这样。虽然近子的话怄人生气,但她还是想讨好菊治的,并且也企图试探一下菊治的心思。菊治早已习惯她的这套手法。菊治有时公开反驳她,同时也悄悄地提防她。近子心里也明白,但一般总佯装不知,不过有时也会表露出她明白他在想什么。而且,近子很少说些使菊治感到意外而生气的话,她只是挑剔菊治有自我嫌恶的一面,缘此而可能想到的事。今晚,近子前来告诉雪子和文子结婚的事,也是想打探一下菊治的反应。菊治心想:她究竟是什么居心呢,自己可不能大意。近子本想把雪子介绍给菊治,借此使文子疏远菊治,可是现在这两个姑娘既然都已成亲,剩下菊治,他怎么想,本来与近子毫不相干,然而近子仿佛还要紧追着菊治心灵上的影子。菊治本想起身去打开客厅和廊道上的电灯。待菊治意识过来,觉得在黑暗中,这样与近子谈话,有点可笑,况且他们之间也没有达到如此亲密的程度。连修整庭院树木的事,她也指手划脚,这是她的毛病。菊治把她的话只当耳旁风。但是,为了开灯而要站起身,菊治又觉懒得起来。近子刚走进房间,尽管说了灯的事,但她也无意站起身去开灯。她的职业原本使她养成了这类小事很勤快的习惯。可是现在看来,她似乎不想为菊治做更多的事。也许近子年纪大了,或许是她作为茶道师傅,拿点架子的缘故。“京都的大泉,托我捎个口信,如果这边有意要出售茶具,那么希望能交给他来办理。”接着,近子用沉着的口吻说:“与稻村家小姐的这门亲事也已经吹了,菊治少爷该振作起来,开始另一种新生活了。也许这些茶具就派不上什么用场。从你父亲的那代起就用不着我,使我深感寂寞。不过,这间茶室也只有我来的时候,才得以通通风吧。”哦,菊治这才领会过来,近子的目的很露骨。眼看着菊治与雪子小姐的婚事办不成,她对菊治也已绝望,最后就企图与茶具铺的老板合谋弄走菊治家的茶具。她在京都与大泉大概已商量好了。菊治与其说很恼火,莫如说反而感到轻松了。“我连房子都想卖,到时候也许会拜托你的。”“那人毕竟是从你父亲那代起就有了交情,终归可以放心啊。”近子又补充了一句。菊治心想:家中的茶具,近子可能比自己更清楚,也许近子心里早已经盘算过了。菊治把视线移向茶室那边。茶室前有棵大夹竹桃,白花盛开。朦胧间,只见一片白。夜色黑,几乎难以划清天空与庭院树木的界限。下班时刻,菊治刚要走出公司办公室,又被电话叫了回来。“我是文子。”电话里传来了小小的声音。“哦,我是三谷……”“我是文子。”“啊,我知道。”“给您打电话真失礼了,有件事,如果不打电话道歉就来不及了。”“哦?”“事情是这样的,昨天,我给您寄了一封信,可是忘记贴邮票了。”“是吗?我还没有收到……”“我在邮局买了十张邮票,就把信发了。可是回家一看,邮票依然还是十张。真糊涂呀。我想着怎么才能在信到之前向您致歉……”“这点小事,不必放在心上……”菊治一边回答,一边想,那封信可能是结婚通知书吧。“是封报喜信吗?”“什么?……以前总是用电话与您联系,给您写信还是头一回,我拿不定主意,惦挂着信发出去好不好,竟忘了贴邮票。”“你现在在哪里?”“东京站的公用电话亭……外面还有人在等着打电话呢。”“哦,是公用电话。”菊治不明白,但还是说:“恭喜你了。”“您说什么呢?……托您的福总算……不过,您是怎么知道的呢?”“栗本告诉我的。”“栗本师傅?……她是怎么知道的呢?真是个可怕的人啊。”“不过,你也不会再见到她吧。记得上次在电话里还听见傍晚的雷阵雨声,是不是。”“您是那么说的。那时,我搬到朋友家去住,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您,这次也是同样的情景。”“那还是希望你通知我才好。我也是,从栗本那里听说后,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向你贺喜。”“就这样销声匿迹,未免太凄凉了。”她那行将消失似的声音,颇似她母亲的声音。菊治突然沉默不语。“也许是不得不销声匿迹吧……”过了一会儿又说:“是间简陋的六铺席房间,那是与工作同时找到的。”“啊?……”“正是最热的时候去上班,累得很。”“是啊,再加上结婚不久……”“什么?结婚?……您是说结婚吗?”“恭喜你。”“什么?我?……我可不愿听呀。”“你不是结婚了吗?”“没有呀。我现在还有心思结婚吗?……家母刚刚那样去世……”“啊!”“是栗本师傅这么说的吧?”“是的。”“为什么呢?真不明白。三谷先生听了之后,也信以为真了吧?”这句话,文子仿佛也是对自己说的。菊治突然用明确的声调说:“电话里说不清楚,能不能见见面呢?”“好。”“我去东京站,请你就在那里等着。”“可是……”“要不然就约个地方会面?”“我不喜欢在外面跟人家约会,还是我到府上吧。”“那么我们就一起回去吧。”“一起回去,那还不是等于约会吗?”“是不是先到我公司来?”“不。我一个人去府上。”“是吗。我立即就回去。如果文子小姐先到,就请先进屋里歇歇吧。”如果文子从东京站乘坐电车,恐怕会比菊治先到。但是,菊治总觉得可能会与她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