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能看不见呢。”“哟,为什么?”“瞧,在这儿就看见了嘛。”“哟,瞧你多讨厌呀,以为我也长了痣才找的吧?”“那倒不是,不过,真有的话,你此刻的心情会是怎样的呢。”“在这儿,是吗?”夫人也看了看自己的胸脯,却毫无反应地说:u为什么要说这些呢。这种事与你有什么相干。”菊治的挑逗,对夫人似乎完全没有效应。可是,菊治自己却更来劲了。“怎么会不相干呢。虽说我八九岁的时候,只看过一次那块痣,但直到现在还浮现在我眼前吶。”“为什么?”“就说你吧,你也遭到那块痣作祟嘛。还记得吗,栗本打着家母和我的招牌,到你家去狠狠地数落过你。”夫人点点头,然后悄悄地缩回身子。菊治使劲地搂住她说:“我想,就是在那个时候,她肯定还在不断地意识到自己胸脯上的那块痣,所以出手才更狠。”“算了,你在吓唬人吶。”“也许是要报复一下家父这种心情在起作用吧。”“报复什么呢?”“由于那块痣,她始终很自卑,认定是由于这块痣,自己才被拋弃的。”“请不要再谈痣的事了,谈它只会使人不舒服。”夫人似乎无意去想象那块痣。“如今栗本无须介意什么痣的事,日子过得蛮顺心的嘛。那种苦恼早已过去了。”“苦恼一旦过去,就不会留下痕迹吗?”“一旦过去,有时还会令人怀念呢。”夫人说。她恍如还在梦境中。菊治本不想谈的唯一一件事,也都吐露了出来。“刚才在茶席上坐在你身旁的小姐……”“啊,是雪子,稻村先生的千金。”“栗本邀我去,是想让我看看这位小姐。”“是吗。”夫人睁开了她那双大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菊治。“原来是相亲呀?我一点也没有察觉到。”“不是相亲。”“原来如此呀?是相过亲后回家的啊。”夫人潸然泪下,泪珠成串地落在枕头上。她的肩膀在颤动。“不应该呀,太不应该啦!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夫人把脸伏在枕头上哭了起来。毋宁说,菊治是没料想到的。“管它是相亲回来也罢,不是也罢,要说不应该那就不应该吧。那件事与这件事没有关系。”菊治说。他心里也着实这样想。不过,稻村小姐点茶的姿影又浮现在菊治脑海里。他仿佛又看到缀有千只鹤的粉红色包袱皮。相反,哭着的夫人的身躯就显得丑恶了。“啊!太不好意思啦。罪过啊。我是个要不得的女人吧。”夫人说罢,她那圆匀肩膀又颤抖起来。对菊治来说,假使说后悔,那无疑是因为觉得丑恶。就算相亲一事另作别论,她到底是父亲的女人。不过,直到此时,菊治既不后悔,也不觉得丑恶。菊治也不十分清楚自己为什么会与夫人陷入这种状态。事态的发展就是这么自然。也许夫人刚才的话是后悔自己诱惑了菊治。但是,恐怕夫人并没有打算去诱惑他,再说菊治也不觉得自己被人引诱。还有,从菊治的情绪来看,他也毫无抵触,夫人也没有任何拂逆。可以说,在这里没有什么道德观念的投影。他们两人走进坐落在与圆觉寺相对的山丘上的一家旅馆,用过了晚餐。因为有关菊治父亲的情况,还没有讲完。菊治并不是非听不可,规规矩矩地听着也显得滑稽,可是,夫人似乎没有考虑到这点,只顾眷恋地倾诉。菊治边听边感到她那安详的好意。仿佛笼罩在温柔的情爱里。菊治恍如领略到父亲当年享受的那种幸福。要说不应该那就不应该吧。他失去了挣脱夫人的时机,而沉湎在心甜情致中。然而,也许是因为内心底里潜藏着阴影,所以菊治才像吐毒似的,把近子和稻村小姐的事都说了出来。结果,效应过大了。如果后悔就显得丑恶,菊治对自己还想向夫人说些残酷的事,蓦地产生了一种自我嫌恶感。“忘了这件事吧,它算不了什么。”夫人说,“这种事,算不了什么。”“你只不过是想起家父的事吧。”“哟!”夫人惊讶地抬起头来。刚才伏在枕头上哭泣的缘故,眼皮都红了。眼白也显得有些模糊,菊治看到她那睁开的瞳眸里还残留着女人的倦怠。“你要这么说,也没办法。我是个可悲的女人吧。”“才不是呢。”说着,菊治猛然拉开她的胸襟。“要是有痣,印象更深,是很难忘记的……”菊治对自己的话感到震惊。“不要这样。这么想看,我已经不年轻了。”菊治露出牙齿贴近她。夫人刚才那股感情的浪波又荡了回来。菊治安心地进入梦乡了。在似梦非梦中,传来了小鸟的鸣啭。在小鸟的啁啾中醒来,菊治觉得这种经历好象还是头一回。活像朝雾濡湿了翠绿的树木,菊治的头脑仿佛也经过了一番清洗,脑海里没有浮现任何杂念。夫人背向菊治而睡。不知什么时候又翻过身来。菊治觉得有点可笑,支起一只胳膊肘,凝视着朦胧中的夫人的容颜。五茶会过后半个月,菊治接受了太田小姐的造访。菊治把她请进客厅之后,为了按捺住心中的忐忑,亲自打开茶柜,把洋点心放在碟子里,可还是无法判断小姐是独自来的呢,或是夫人由于不好意思进菊治家而在门外等候。菊治刚打开客厅的门扉,小姐就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她低着头,紧抿着反咬合的下唇。这副模样,映入了菊治的眼帘。“让你久等了。”菊治从小姐身后走过去,把朝向庭院的那扇玻璃门打开了。他走过小姐身后时,隐约闻到花瓶里白牡丹的芳香。小姐的圆匀肩膀稍往前倾。“请坐!”菊治说着,自己先落座在椅子上,怪镇静自若的。因为他在小姐身上看到了她母亲的面影。“突然来访,失礼了。”小姐依然低着头说。“不客气。你好熟悉路呀。”“哎。”菊治想起来了。那天在圆觉寺,菊治从夫人那里听说,空袭的时候,这位小姐曾经相送父亲到家门口。菊治本想提这件事,却又止住了。但是,他望着小姐。于是,太田夫人那时的那份温馨,宛如一股热泉在他心中涌起。菊治想起夫人对一切都温顺宽容,使他感到无忧无虑。大概是那时这份安心感起了作用的缘故,菊治对小姐的戒心也松弛下来。然而,他还是无法正面凝望她。“我……”小姐话音刚落,就抬起了头。“我是为家母的事来求您的。”菊治屏住气息。“希望您能原谅家母。”“啊?原谅什么?”菊治反问了一句,他觉察出夫人大概把自己的事,也坦率地告诉小姐了。“如果说请求原谅的话,应该是我吧。”“令尊的事,也希望您能原谅。”“就说家父的事吧,请求原谅的,不也应该是家父吗?再说,家母如今已经过世,就算要原谅,由谁原谅呢?”“令尊那样早就仙逝,我想也可能是由于家母的关系。还有令堂也……这些事,我对家母也都说过了。”“那你过虑了。令堂真可怜。”“家母先死就好了!”小姐显得羞愧至极,无地自容。菊治察觉出小姐是在说她母亲与自己的事。这件事,不知使小姐蒙受了多大的耻辱和伤害。“希望您能原谅家母。”小姐再次拼命请求似地说。“不是原谅不原谅的事。我很感谢令堂。”菊治也很明确地说。“是家母不好。家母这个人很糟糕,希望您不要理睬她。再也不要去理睬她了。”小姐急言快语,声音都颤抖了。“求求您!”菊治明白小姐所说的原谅的意思。自然也包括不要理睬她母亲。“请您也不要再挂电话来……”小姐说着脸也绯红了。她反而抬起头来望着菊治,像是要战胜那种羞耻似的。她噙着泪水。在睁开的黑溜溜的大眼睛里,毫无恶意,像是在拼命地哀求。“我全明白了。真过意不去。”菊治说。“拜托您了!”小姐腆的神色越发浓重,连白皙的长脖颈都浸染红了。也许是为了突出细长脖颈的美,在洋服的领子上有白色的饰物。“您打电话约家母,她没有去,是我阻拦她的。她无论如何也要去,我就抱住她不放。”小姐说,她稍松了口气,声调也和缓了。菊治给太田夫人挂电话约她出来,是那次之后的第三天。电话声传来的夫人的声音,确实显得很高兴,但她却没有如约到茶馆来。菊治只挂过这么一次电话。后来他也没有见过夫人。“后来,我也觉得母亲很可怜。不过,当时我无情地只顾拼命阻拦她。家母说,那么文子,你替我回绝吧。可是我走到电话机前也说不出话来。家母直勾勾地望着电话机,潸然泪下。仿佛三谷先生就在电话机处似的。家母就是这么一个人。”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菊治说:“那次茶会之后,令堂等我的时候,你为什么先回去呢?”“因为我希望三谷先生了解家母并不是那么坏。”“她太不坏了。”小姐垂下眼睑。漂亮的小鼻子下,衬托着地包天的嘴唇,典雅的圆脸很像她母亲。“我早知道令堂有你这样一位千金,我曾设想过同这位小姐谈谈家父的事。”小姐点点头。“我也曾这样想过。”菊治暗想道:要是与太田遗孀之间什么事也没有,能与这位小姐无拘无束地谈谈父亲的事,该有多好。不过,从心情上说,菊治衷心原谅太田的遗孀,也原谅父亲与她的事,因为菊治与这位遗孀之间不是什么关系也没有的缘故。难道这很奇怪吗?小姐大概觉得呆得太久了,赶忙站起身来。菊治送她出去。“有机会再与你谈谈家父的事,还谈谈令堂美好的人品就好了。”菊治只是随便说说,可对方似乎也有同感。“是啊。不过,您不久就要结婚了吧。”“我吗?”“是呀。家母是这么说的,您与稻村雪子小姐相过亲了?……”“没这么回事。”迈出大门就是下坡道。坡道上约莫中段处有个小拐弯,由此回头望去,只能看到菊治家的院里的树梢。菊治听了小姐的话,脑子里忽地浮现出千只鹤小姐的姿影。正在这时,文子停下了脚步向他道别。菊治与小姐相反,爬上坡道回去了。森林的夕阳一近子给还在公司里的菊治挂电话。“今天直接回家吗?”当然回家,可是菊治露出不悦的神色说:“是啊!”“令尊历年都照例在今天举办茶会,为了令尊,今天请一定直接回家呀。一想起它,我就坐不住了。”菊治沉默不语。“我打扫茶室呀,喂喂,我打扫茶室的时候,突然想做几道菜吶。”“你现在在哪里?”“在府上,我已经到府上了。对不起,没先跟你打招呼。”菊治吃了一惊。“一想起来,我就坐不住了呀。于是,我想:哪怕把茶室打扫打扫,心情也会平静一些。本应先给你挂个电话,可我想你肯定会拒绝。”菊治父亲死后,茶室就没用了。菊治母亲健在的时候,偶尔还进去独自坐坐。不过,没有在炉里生火,只提了一壶开水进去。菊治不喜欢母亲进茶室。他担心那里太冷清,母亲不知会想些什么。菊治虽曾想窥视一下母亲独自在茶室里的模样,但终究没窥见过。不过,父亲生前,张罗茶室事务的是近子。母亲是很少进茶室的。母亲辞世后,茶室一直关闭着。父亲在世时,充其量一年由在家里干活的老女佣打开几次,通通风而已。“从什么时候开始没有打扫?铺席上再怎么揩拭,都有一股发霉味,真拿它没办法。”近子的话越发放肆了。“我一打扫,就想要做几道菜。因为是心血来潮,材料也备不齐,不过也稍许做好了准备,因此希望你直接回家来。”“啊?!真没办法啊。”“菊治一个人太冷清了,不妨邀公司三四位朋友一道来怎么样?”“不行呀,没有懂茶道的。”“不懂更好,因为准备得很简单。请他们尽管放心地来吧。”“不行。”菊治终于冒出了这句话。“是吗,太令人失望了。怎么办呢。哦,请谁呢,令尊的茶友嘛……怎能请来。这么吧,请稻村小姐来好不好?”“开玩笑,你算了吧。”“为什么?不是很好吗。那件事,对方是有意思的,你再仔细观察观察,好好跟她谈谈不好吗。今天我不妨邀请她,她果她来,就表明小姐行了。”“不好!这件事就算了。”菊治十分苦恼,说:“算了。我不回家。”“啊?瞧你说的。这种事,在电话里说不清楚。以后再说吧。总之,事情的原委就是这样,请早点回来吧。”“所谓事情的原委,是什么原委?我可不知道。”“行了,就算我瞎操心。”近子虽然这么说,但是她那强加于人的气势还是传了过去。菊治不禁想起近子那块占了半边乳房的大痣。于是,菊治听见近子清扫茶室的扫帚声,仿佛是扫帚在扫自己的脑海所发出的声音似的,还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像是被她用揩铺席边的抹布揩拭一样。这种嫌恶感首先涌现了出来,可是近子竟趁他不在家,擅自登门,甚至随意做起菜来,这的确是件奇怪的事。为了供奉父亲,打扫一下茶室,或插上几枝鲜花就回去,那还情有可原。然而,在菊治怒火中烧,泛起一种嫌恶感的时候,稻村小姐的姿影犹如一道亮光在闪烁。父亲辞世后,菊治与近子自然就疏远了。可是,她现在难道企图以稻村小姐作为引诱的手段,重新与菊治拉关系而纠缠不休吗?近子的电话,其语调照例露出她那滑稽的性格,有时还令人苦笑而缺乏警惕,同时听起来还带有命令式,实是咄咄逼人。菊治思忖,之所以觉得咄咄逼人,那是因为自己有弱点的缘故。既然惧怕弱点,对近子那随意的电话就不能恼火。近子是因为抓住了菊治的弱点,才步步进逼的吗?公司一下班,菊治就去银座,走进一家小酒吧间。菊治虽然不得不按近子所说的回家去,可是他背着自己的弱点,越发感到郁闷了。圆觉寺的茶会后,在归途中,菊治与太田的遗孀在北镰仓的旅馆里,意外地住了一宿,看样子近子不会知道,但不知从那以后她是不是见过太田遗孀。菊治怀疑,电话里近子那种强加于人的语气,似乎不全是出于她的厚脸皮。不过,也许近子只是企图按照她自己的做法,去进行菊治与稻村小姐的事。菊治在酒吧间里也安不下心来,便乘上了回家的电车。国营电车经过有乐町,驶向东京站途中,菊治透过电车窗俯视了有成排高高的街树的大街。那条大街差不多同国营电车线形成直角,东西走向,正好反射了西照的阳光。宛如一块金属板,灿灿晃眼。但是,由于是从接受夕照的街树的背面看的缘故,那墨绿色显得特别深沉,树荫凉爽。树枝舒展,阔叶茂盛。大街两旁,是一幢幢坚固的洋楼。这大街上的行人却少得难以想象。寂静异常,可以一直眺望到皇宫护城河的那边。光亮晃眼的车道也是静寂的。从拥挤的电车厢里俯视,仿佛只有这条大街才浮现在黄昏奇妙的时间里,有点像外国的感觉。菊治觉得,自己仿佛看见稻村小姐抱着缀有千只鹤的粉红色皱绸包袱皮小包,走在那林荫路上。千只鹤包袱皮十分显眼。菊治心情十分舒畅。可是,菊治一想到这时候小姐也许已经到自己家里了,心中不由地忐忑不安起来。话又说回来,近子在电话里让菊治邀请几个朋友来,菊治不肯,她就说,那么把稻村小姐请来吧,这是什么打算呢?她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有心要请小姐来呢?菊治还是不明白。他一到家,近子急冲冲迎到门口,说:“就一个人吗?”菊治点了点头。“一个人太好了。她来啦。”近子说着走了过来,示意要把菊治的帽子和皮包接过来。“你好象拐到什么地方去了吧。”菊治心想是不是自己脸上还带着酒气。“你好象到哪儿去了。后来我又往公司挂了电话,说你已经走了,我还算了一下你回家的时间啦。”“真令人吃惊。”近子擅自走进这家门,任意作为,事前也不招呼一声。她尾随菊治来到起居室,打算把女佣备好的放在那里的和服给他换上。“不麻烦你,对不起,我换衣服了。”菊治只脱下上衣,像要甩开近子似地走进了藏衣室。菊治在藏衣室里换好衣服走了出来。近子依然坐在那里,说:“独身者,好佩服哟。”“噢。”“这种不方便的生活,还是适可而止,结束算了。”“看见老爸吃过苦头,我以他为戒吶。”近子望了望菊治。近子穿着借来的女佣的烹饪服。这本来是菊治母亲的。近子把袖子卷了上去。从手腕到袖子深处,白皙得不协调,胖乎乎的,胳膊肘内侧突起扭曲的青筋。像块又硬又厚的肉,菊治蓦地感到很意外。“还是请她进茶室好吧。小姐已在客厅里坐着呢。”近子有点故作庄重地说。“哦,茶室里装上电灯吗?点上灯,我还没见过呢。”“要不点上蜡烛,反而更有情趣。”“我可不喜欢。”近子像忽然想起来似地说:“对了,刚才我挂电话邀请稻村小姐来的时候,她问是与家母一起去吗?我说,如能一起光临就更好。可是,她母亲有别的事,最后决定小姐一个人来。”“什么最后决定,恐怕是你擅自做主的吧。突然请人家来,恐怕人家会觉得你相当失礼呢。”“我知道,不过小姐已经到了。她肯来,我的失礼就自然消灭了,不是吗?”“为什么?”“本来就是嘛。今天小姐既然来了,就表明她对上次的事还是有意思的吧。就算步骤有点古怪也没关系呀。事情办成后,你们俩就笑我栗本是个办事古怪的女人好了。根据我的经验,能办成的事,不管怎样,终究会办成的。”近子那不屑一顾的口气,就像看透了菊治的心思。“你已经跟对方说过了?”“是,说过了。”近子似乎在说,请你明确态度吧。菊治站起身来,经过走廊向客厅走去。到了那棵大石榴树近处,他试图努力改变一下神色。不应该让稻村小姐看到自己满脸的不高兴。菊治望着阴暗的石榴树影,近子的那块痣又在脑海里浮现出来。他摇了摇头。客厅前面的庭石上还残留着夕阳的余辉。客厅的拉门敞开着,小姐坐在靠近门口处。小姐的光彩仿佛朦胧地照到宽敞客厅的昏暗的深处。壁龛上的水盘里插着菖蒲。小姐系的也是缀有菖兰花样的腰带。可能是偶然,不过它洋溢着季节感,这种表现也许就不是偶然了。壁龛里插的花不是菖兰而是菖蒲,所以叶子和花都插得较高。从花的感觉上看,就知道这是近子刚插上的。二翌日星期天,是个雨天。午后,菊治独自进入茶室,收拾昨日用过的茶具。也是为了眷恋稻村小姐的余香。菊治让女佣送雨伞来,他刚从客厅走下庭院,踏在踏脚石上,只见屋檐下的架水槽有的地方破了,雨水哗哗地落在石榴树前。“那儿该修了。”菊治对女佣说。“是啊。”菊治想起来了。自己老早就惦挂过这件事,每当雨夜,上床后也听见那滴水声。“但是,一旦维修,这里要修那里也要修,就没完没了啦。倒不如趁不很厉害的时候,把它卖掉好。”“最近拥有大宅院的人家都这么说。昨天,小姐也惊讶地说,这宅邸真大。看样子小姐会住进这宅邸吧。”女佣想说:不要卖掉。“栗本师傅是不是说了这类话?”“是的,小姐一来,师傅就带她参观宅内各个地方。”“哦?!这种人真少见。”昨天,小姐没有对菊治谈过这件事。菊治以为小姐只是从客厅走进茶室,所以今天自己不知怎的,也想从客厅到茶室走走。菊治昨夜通宵未能成眠。他觉得茶室里仿佛还飘忽着小姐的芳香,半夜里还想起床进茶室。“她永远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啊!”为了使自己成眠,他不禁把稻村小姐想成这样的人。这位小姐竟愿意在近子的引领下四处看了看。菊治对此感到十分意外。菊治吩咐女佣往茶室里送炭火,尔后顺着踏脚石走去。昨晚,近子要回北镰仓,所以与稻村小姐一起出门了。茶后的拾掇,交给女佣去完成。菊治只需检查一下摆在茶室一角上的茶具是不是摆对就行了,可是他不很清楚原来放在什么地方。“栗本比我更清楚啊。”菊治喃喃自语,观赏起挂在壁龛里的歌仙画来。这是法桥宗达〔宗达(生卒年不详),江户初期的画家,擅长水墨画。〕的一副小品,在轻墨线描上添上了淡彩。“画的是谁呢?”昨天,稻村小姐问过,菊治没有答上来。“这个嘛,是谁呢。没有题歌,我也不知道。这类画画的是歌人的模样,差不多都是一个模样。”“可能是宗于〔宗于(?-939),平安时代36歌仙之一。〕吧。”近子插嘴说,“和歌说的是,常盘松翠绿,春天色更鲜。论季节稍嫌晚了些,不过令尊很喜欢,春天里常把它挂出来。”“难说,究竟画的是宗于呢还是贯之〔纪贯之(?-945)平安时代36歌仙之一,撰集《古今和歌集》并撰假名序。〕,仅凭画面是难以辨别出来的。”菊治又说了一句。今天再看,这落落大方的面容,究竟是谁,简直辨别不出来。不过,在勾勒几笔的小画里,却令人感到巨大的形象。这样欣赏了一会儿,仿佛有股清香散发出来。菊治从这歌仙画,或昨日客厅里的菖蒲,都可以联想到稻村小姐。“我在烧水,想让水多烧开一会儿,送来晚了。”女佣说着送来了炭火和烧水壶。茶室潮湿,菊治只想要火。没打算要烧水。但是,女佣一听到菊治说要火,机灵地连开水也准备好了。菊治漫不经心地添了些炭,并把烧水壶坐了上去。菊治从孩提起就跟随父亲,熟悉茶道的规矩,但却没有兴趣自己来点茶。父亲也没有诱导他学习茶道。现在,水烧开了,菊治只是把烧水壶盖错开,呆呆地坐在那里。茶室里还有股霉味,铺席也是潮乎乎的。颜色古雅的墙壁,昨天反而衬出了稻村小姐的姿影,而今天则变得幽暗了。因为这种氛围犹如人住洋房,而却身穿和服一样。“栗本突然邀请你来,可能使你感到为难了。在茶室里接待,也是栗本擅自做的主。”昨天,菊治对小姐这样说了。“师傅告诉我说,历年的今天都是令尊举办茶会的日子。”“据说是的。不过,这种事我全忘了,也没想过。”“在这样的日子里,把我这个外行人叫来,这不是师傅挖苦人吗?因为最近我也很少去学习。”“连栗本也是今早才想起来,便匆匆打扫了茶室。所以,还有股霉味吧。”菊治含糊不清地说:“不过,同样会相识的,如果不是栗本介绍就好了,我觉得对稻村小姐很过意不去。”小姐觉得有点蹊跷似地望了望菊治。“为什么呢?如果没有师傅,就没有人给我们引见了嘛。”这着实是简单的抗议,不过也确是真实的。的确,如果没有近子,也许两人在这人世间就不会相见。菊治仿佛挨了迎面射过来的、像鞭子般的闪光抽打似的。于是,听起来小姐的语气像是同意这桩与菊治提亲的事。菊治有这种感觉。小姐那种似觉蹊跷的目光,也是促使菊治感觉到那种闪光的原因。但是,菊治直呼近子为栗本,小姐听起来会有什么感觉呢?尽管时间短暂,可是近子毕竟是菊治父亲的女人,这点,小姐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呢?“在我的记忆里,栗本也留下了令人讨厌的地方。”菊治的声音有点颤抖。“我不愿意让她接触到我的命运问题。我简直难以相信,稻村小姐怎么会是她介绍的。”话刚说到这里,近子把自己的食案也端了出来。谈话中断了。“我也来作陪。”近子说罢跪坐下来,稍许弯着背,仿佛要镇定一下刚干完活的喘息,就势察看了小姐的神色。“只有一位客人,显得有点清静。不过,令尊定会高兴的吧。”小姐垂下眼帘,老实地说:“我,没有资格进令尊的茶室呀。”近子当作没听见这句话,只顾接着把自己想到的和盘托出,诸如菊治的父亲生前是如何使用这间茶室的等等。看样子近子断定这门亲事谈成了。临走时,近子在门口说:“菊治少爷也该回访稻村府上……下次就该商谈日子了。”小姐点了点头。像是要说些什么,却没有说出口,蓦地现出一副本能的羞怯姿态。菊治始料未及。他仿佛感到了小姐的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