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笑小说李盈春 译郁积电车这班电车里每天都是同样的光景,单调得可怕。晚上八点出头,这班从东京市中心开往郊外的私铁(泛指除JR日本铁路公司外的各家私营铁路公司)快车相当拥挤,虽没到沙丁鱼罐头的状态,却也很难从容地摊开报纸来看。今天不是假日,乘客大部分都是上班族。河源宏前面的乘客刚好下车,让他抢到了座位,真幸运。他的目的地是郊外的某研究所,路途遥远。啊呀,太好了。提着这么沉的东西站上几十分钟,实在吃不消。他轻拍了一下膝上的公事包,包里装着今天要送到研究所的样品。为完成这份样品,他没日没夜地熬了好几天,昨晚也只小睡了两个钟头。疲惫的身体随着电车轻晃,感觉很舒服。没多久他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嘁,被他抢了。前面刚有个空座,却被旁边的上班族捷足先登,冈本义雄心理很不快。只发了一下呆就没抢上,谁能想到这么近的地方会有位子空出来?话说回来,这孝子还真就大大咧咧地坐上去了,客气一下会死啊?年轻人站一站有什么关系!可恶,都没空位了吗?不知道是不是啤酒喝多了,头有点晕。说是去吃自助烤肉,吃着吃着就灌起了啤酒,想想也不是多上算。呼,哪里有空位啊?冈本义雄私下张望着,顺便大大地打了个嗝。和田弘美一手紧握吊环,抬头望着车厢内悬挂的广告。那是昨天上市的女性周刊广告,其实她对这类广告并不感兴趣,但那个站在她右边的五十来岁的男人好像刚吃过烤肉,每次一呼气,浓郁的蒜味就扑鼻而来,臭不可闻,不把头扭过去简直招架不住。更要命的是,这人还不断地打饱嗝!她已打定主意,车一靠站就挪地方。烦死了,这个臭老头!和田弘美眺望着广告标语“蔬菜瘦身法,你也瘦的下来!”,心理暗自咒骂站在身边的男人。你难道一点常识都没有?还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呼的气有多臭?简直蠢得没治了,去死吧!电车忽然减速,和田弘美一个趔趄,高跟鞋踩到了大蒜男的脚。她不是故意的。“啊,对不起。”她条件反射地道歉,“你没事吧?”“嗯,没事。”大蒜男笑呵呵地回答。一瞬间,混合着蒜臭和酒臭的气息直扑和田弘美脸上。给我下地狱吧!她在心里怒吼。“这此电车还是晃得很厉害呢。”大蒜男说。“就是啊。”和田弘美努力堆出笑容,佯作无事地再度看向女性周刊广告,心里诅咒的话早已滔滔不绝。电车到站,车门打开。若干人下车,又有若干人上车。上来的乘客中有一位老婆婆。看到老婆婆上车,高须一夫禁不住想咂舌。他坐的是爱心专座。这班电车的爱心专座在每节车厢的两端,宽度只能容纳六个人。他急忙观察两边的乘客,左边是个和他年纪相仿的中年上班族,再过去是一个中年妇女和她的小孩,看样子母子俩刚购完物回来,右边是个年轻学生,学生旁边坐着个老人。很好!高须一夫放下心来。这里面最该让座的就是那个学生,我可以免了。但那学生似乎一门心思在看漫画。如果他不站起来让座,老婆婆多半会把目标转向其他人。为防万一,高须一夫抱起胳膊,开始假装打盹。田所梅一上车便拼命挤向车厢前方。她很清楚,这个时间段搭电车,与其寻找空座,还不如直接走到爱心专座前来得快。周围被她挤到的人厌烦地蹙着眉,但她只作不见,径自往前挤,终于来到爱心专座前。那里坐着六名乘客,已经没有空位了。这些人怎么这么没常识?个个都装得好像没看见我。爱心专座明明就是给老人家坐的,年轻人有什么资格坐!为什么国家不严厉取缔这种行为呢?就因为没人管,害我老是站得很辛苦。日本能有今天的发展,还不是靠我们这代人的努力,真该好好教育时下的年轻人,对长辈要加倍尊敬。田所梅把六个人扫视了一遍后,站到学生面前。她本想站到最前方的小孩面前,因为小孩平常在学校被教育“要为老人让座”,一旦遇到机会,通常很乐意付诸行动,另外旁边的妈妈也很可能叫孩子让座。只是要走到小孩面前,还得再从人群中挤过去,她实在懒得费劲了。她还有一点顾虑——那是个男孩。女孩十有八九会主动让座,男孩却往往没那么乖巧伶俐。仔细看看旁边的妈妈,也是一副迟钝模样,可能购物太累了,脸板得水泼不进。田所梅飞快地权衡这些因素,最后站到学生前面。但这个学生出乎意料地顽固,照旧盯着漫画杂志,根本没有抬头的意思。只要他不抬头,就不会发现老婆婆的存在,更不会想到要让座。田所梅装作趔趄了一下,腿撞到学生的膝盖。来,抬头吧!她在心里默念。你一抬头,我马上就说:“啊,不好意思,年纪大了站不稳啦。”说到这个份上,你总不能不让座了吧?可是学生纹丝不动,看不出半点抬头的迹象。田所梅不由得撇了撇嘴。你是故意的。明知道眼前站着位老人家,却生怕一抬头就得让座,故意装作埋头看漫画,真是厚颜无耻!田所梅等了一眼学生微卷的头发,把视线移向旁边乘客略显稀疏的脑袋。没办法,换这位吧。透过老婆婆轻微的身体移动,高须一夫察觉到她已将目标换成了自己。他立刻抱紧胳膊,眼睛也紧紧闭上。在这之前,他一直眯着眼睛偷看动静。我也不会让!高须一夫在心里嘀咕。工作了一整天,我已经累的死去活来了。大清早就爬起床,在比这拥挤一百倍的电车里摇来晃去,到了公司已经脱掉了一层皮,还得忙着整理报告,向那帮头脑顽固的董事汇报,指使浑浑噩噩的部下办事,讨客户欢心,连社长杯高尔夫球赛都要负责筹备。忙成这样,拿的薪水却少得可怜。就连这份微薄的薪水,还要被东扣西扣,结果买不起市区的大房子,只能在乡下安家。又因为住在乡下,上下班更加累死人,整个就是恶性循环。总之都怪扣得税太多了,其中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养老金,交了那么多钱,也不知道以后老了领不领得到。我交的将老将到底花到什么地方去了?恐怕都进了这种老太婆的腰包。照这么说来,我对老人做的贡献够充分了,既然这样,既然我已经付出了这么多,为什么现在还非要我让座不可?什么爱心专座!上下班时间要这种东西干什么?老年人就别在高峰时段出来转悠了,要搭电车,不会挑白天的空闲时间啊!高须一夫刻意发出低低的鼾声。与此同时,他一腔怒气都转向了旁边的学生。他早发现这位其实根本没看漫画,因为始终一页都没翻过。很明显,他假装专心看漫画,实则在躲避老婆婆的攻击。真是个卑鄙的家伙!正如田所梅和高须一夫看穿的那样,前田典男虽然膝上摊着漫画杂志,其实丝毫未看。他倒也不是因为发觉老婆婆站在身边才这么演。别看他低着头,视线却瞄向斜对面。那里坐着个年轻女子,看样子不像白领,他猜应该是女子大学或专科学校的学生。不过这不重要,他只顾盯着她的下半身。女子穿着紧绷的黑色迷你裙,而且还跷着腿,使得本来就短的裙子愈发往上缩,大腿几乎全部露在外面。前田典男紧盯着她双腿交叠的部位。坐着个位子真坐对了。他暗自偷笑。不知道她会不会换条腿跷啊?那样说不定就看得到了。嘿嘿嘿,嘿嘿嘿嘿。可是他的幸福并没有维持很久。新上来的乘客正好站在他和女子中间,提的公事包挡住了女子的下半身。啊,该死,快让开!大叔,至少把公事包挪一挪!那位大叔应该听不到他内心的呐喊,但居然真的挪了位置。他不禁喜上心头。可这份喜悦转瞬即逝。就在被公事包挡住的一眨眼工夫里,女子不仅放下了跷着的腿,还把手提包搁到膝上,防止别人偷窥裙底风光。他忍不住啧了一声。中仓亚希美紧握着膝上的手提包把手,瞪着左斜前方身穿灰色西服的男人。此人四十六七岁光景,看起来像是公司职员,正摊着一份经济日报在看。就他这个德行,竟然在一流企业上班!她早就发现坐在右斜前方爱心专座的学生假装看漫画杂志,时不时偷瞄一眼自己的大腿。这种事对她而言是家常便饭,她一向认为,要是每次都很介意,还不如干脆别穿迷你裙。她作风大胆,碰到这种时候反而会故意变换跷腿的姿势,饶有兴味地观察对方兴奋的眼神。但左斜前方的那个男人让她难以忍耐。此人一直煞有介事地装作看报纸,目光却色迷迷地顺着她的脸、胸、腰、腿一路偷瞄下来,而且视线掠过大腿时,移动速度明显放慢。那种眼神完全是把她当成了意淫的对象,充满这一年龄段的男人特有的下流恶毒。装的人模人样的,真是个色老头!那么想看的话,就来求我啊!什么“求你让我看看裙内春光吧!”,“请让我看你的内裤”,倒是说来听听啊!哼,会给你看才怪!亚希美站起身,从行李网架上拿下纸袋,放在膝前。用眼角余光瞄到年轻女子把纸袋搁到膝前,佐藤敏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干吗干吗?怎么忽然搁了个纸袋?啊,还瞪我。这算哪一出嘛,我可是什么都没做。他哔哔地翻着报纸,但并没有看报道。你这个样子,不就好像怕我偷看裙底吗?才、才、才没有这种事。好啦,我是有点好奇,瞄了两眼,可也就这样而已,这也是人之常情啊!那边那个男的、那个男的,还有这个男的,绝对都偷看了。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只瞪我?哔哔哔……哔哔哔……本来嘛,你穿的裙子这么短,别人不盯着看才怪。不对,应该说,穿这种短裙的女人根本就是暴露狂,巴不得别人来偷看。既然这样,干脆就大大方方地露出来嘛。那、那样半露不露地吊什么胃口,直接痛快分开大腿算了,反正、反正、反正你也不是原装货了吧。应该不可能还是处、处女,早就跟各色各样的男人搞过了吧。看你那身体,那胸脯、那腰肢、那屁股,肯定成天在男人堆里鬼混。现在的小姑娘都这样,随随便便就跟男人上床。可恶!我们年轻的时候就没这么好命,现在的小子真舒服,那样的女人一下子就搞到手了。可恶!可恶!我也想有这种机会啊,真想玩玩年轻的肉体……哔哔哔……哔哔哔……这大叔简直烦死了!看到旁边的中年人不停滴翻经济日报,山本达三老大不耐烦。失业的他跑去赌自行车赛,结果输了个精光。这种时候看到公司职员阅读经济日报,无异于在刺激他的神经。你这家伙分明是故意的,纯粹就是想卖弄自己是精明能干的白领,我一眼就看透了!在你们这些混账看来,我们这种人就是十足的窝囊废吧!山本达三从裤子后口袋里摸出一份报纸。那是他上电车之前,从垃圾箱里捡来的体育日报。为了讽刺旁边那人,他刻意也把报纸翻得哔哔作响,然后看起娱乐版新闻。看到旁边工人摸样的男人翻开体育日报,葛西幸子不禁皱起眉头。男人看的版面登着少女的彩色裸照,好像是一篇介绍色情行业的新闻。照片里的少女揉着胸部,摆出销魂的表情。下流胚!葛西幸子移开视线,绷着脸扶了扶眼镜。就因为社会对这种男人太过纵容,女性的低位才会一直得不到提高,办公室里的性骚扰也丝毫没有减少。到了年底,照样会有合作客户送来裸女写真挂历,也照样有愚蠢的男同事看的津津有味。公司给这帮笨蛋支付高薪,对我们却小气得要命。明明我的工作能力比他们强得多,只因我是女人,待遇就天差地远。说起来,我们那个饭桶科长今天又跟我提起结婚的事,拐弯抹角地暗示我嫁不出去,还说什么“是不是到了三十六七岁就不再向往结婚了啊”。这口气,太瞧不起人了!向往结婚?真无聊!结婚只会影响工作。电车再度靠站,又上来一拨乘客。看到在自己面前站定的这位,葛西幸子顿觉丧气。这位乘客穿着孕妇装。现在怎么会有孕妇上车?稍微动下脑子不就能知道这个时候有多挤吗?难道你不知道这会给大家添麻烦?哦,我明白了。你每天呆在家里优哉游哉地当主妇,所以这么缺少社会常识。完全依靠男人过日子,最后就会变成这样。哎,讨厌!葛西幸子站起身,向孕妇露出微笑:“你坐这儿吧!”“啊呀,那怎么好意思。我站一下不要紧的。”孕妇微微摇手。“不用客气,我很快就下车了。”“这样啊,真是不好意思。”孕妇点头道谢,坐了下来。哼,看你那表情,俨然觉得别人给你让座是天经地义的,好像怀个孕多了不起似的。不就是跟老公风流快活的结果吗?连猪狗都会怀孕好不好?葛西幸子把目光从孕妇身上移开。西田清美知道周围投向自己的视线并非都出自善意。我也是没法子。她暗想。怀着孕仍有事要办,不得不赶在这个时间段搭电车。要是有可能,我也不想挺着大肚子在外面跑啊,简直辛苦死了。还好有人让座。话说回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怀孕可是件很伟大的事情,我正在孕育一个新的生命。这种崇高的感觉,刚才这位女士也感受到了吧?西田清美挪了挪屁股。可这位子有点挤啊,没有人再站起来让一下吗?那样就能坐的更舒服了。唉,真没眼色,难道都没看见我挤在这儿?我可正怀着孕哦,就不能照顾照顾吗?真是的,谁倒是说句话啊。和孕妇西田清美一样,阿部菊惠刚才也是抢先冲进车厢,但到现在还没弄到座位。她抓着吊环,不住四下张望。唉,郁闷!没有空座啊。那孕妇倒是够机灵的,站到个看起来会给她让座的女人面前。只怕没人会给我让座吧。我胖归胖,可不像是怀孕的样子,只是个发福的中年妇女。讨厌,袋子真沉,什么东西这么重啊?哦,刚买了米,足有五公斤呢,是挺重的。哎呦,就没人要到站吗?啊,那个小男孩好像要站起来,是下一站要下车吧?距离菊惠三米远的地方,一个看似上完补习班回家的小学生欠身站起。“借光,借光,麻烦借光。”她用购物袋冲撞着周围的乘客,奋不顾身地向那边冲去。一路上颇有人不耐烦地咂舌,但她毫不在乎,终于冲到了目的地。那小男孩空出的位子只有二十厘米宽,但她顾不得多想,这种时候抢到空座才是头等大事。令这个位子只有二十厘米宽的,不用说自然是两旁的乘客。一个是女白领藤本就子,另一个是上班族市原启介。看到胖胖的中年妇女朝旁边的座位奋勇冲来,两人的想法几乎如出一辙。哇,她该不会要坐过来吧?真不敢相信,那么肥的屁股怎么可能挤得下?别乱来啊!哇!她过来了,她真要坐到这里!看她那一脸假笑……啊,屁股挤过来了,这么肥的屁股,不可能坐下,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阿部菊惠的屁股少说也有五十厘米宽,要挤进只有二十厘米的位子,势必多出三十厘米的赘肉无处安放。于是她把两边相邻乘客的屁股硬生生分别挤开了十五厘米。市原启介另一侧还有别的乘客,好歹有点腾挪余地,悲惨的是坐在座椅最边上的藤本就子,夹在阿部菊惠的屁股和扶杆之间,被挤得够戗。她忍无可忍,豁然站起,低头怒视这中年妇女,以为对方至少会道个歉,没想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中年妇女只顾乐颠颠地补上空位,又把购物袋搁在剩下的一点空当上,不但没半分歉意,根本就是满不在乎。死老太婆!藤本就子狠狠瞪着中年妇女,刻意拉了拉刚才被她屁股压皱的外套。女人堕落成她这样就算完了。恬不知耻,打扰了别人自己还不知道。看她穿得那个穷酸样,烫了个乱蓬蓬的大妈头,化妆差劲得还不如不化。最要命的是,她怎么会胖成这德行?哎,真讨厌!我就算年纪大了,也绝对不变成她这种黄脸婆。阿部菊惠并非没注意到藤本就子的视线。这女的怎么回事,老瞪着我。哼,你们现在年纪轻不懂,女人一旦上了岁数,生活压力可是很大的。再不会有男人宠着你了,干家务干的累死累活,又没钱,搭电车时哪还有心思要形象不要位子。哼,你们很快就会懂的,反正你早晚都会变成我这样。我才不会变成你那鬼样,死也不会!会哦会哦,百分之百会哦。你也一样,所——有人都一样。两人间迸射出无形的火花,自然,其他人都浑然不觉。“妈妈,我想坐下来——”福岛保那幼儿特有的尖锐童声,让电车里的气氛愈发紧张。“乖,等一下下,妈妈看看有没有空位啊。哎呀,好像不行呢阿保,都坐满了。”福岛保的母亲洋子环视周围,语气遗憾地说。这对母子是上一站上车的,穿着同一款胸口印有大象图案的运动衫,牛仔裤也是母子装。“不管不管,我就是想坐嘛!”福岛保啪嗒啪嗒地跺着脚,径直蹲到地上,“我要坐下来,妈,我想坐!”“啊呀,阿保,不能坐那儿,会把屁屁弄脏的。你看你看。这边看得到外面的风景哦。”洋子把儿子拉起来,带他走到车门旁,一边走一边张望有没有空位。没有人起来让座吗?这孩子都这么明白地说出来了,这么可爱的孩子说想坐下,为什么谁也不肯腾个位子?让一让有什么关系?真是冷漠无情!“哇啊!”福岛保大叫起来,“我要坐下,我累死啦!”“嘘——”洋子把食指竖到唇前,“安静点,你看,别人都没大喊大叫,对吧?乖哦。”迫于周遭眼光的压力,她不得不出声教训儿子,但心里并不觉得儿子有什么不对。干吗干吗!不就是小孩子声音大了点嘛,至于个个一脸厌烦的样子吗?这么小的人儿,怎么怪得了他。我家阿保很纤细的,和其他小孩完全不同。你们看,他这脸蛋多可爱,看到这张小脸,谁还生的了他的气?下回他就要去报名参加儿童模特甄选,而且稳选的上,因为他长的这么讨人喜欢。很快他就会成为明星,让所有人大吃一惊。到那时候,他才不会再搭这种烂电车呢!“我想坐下,我想坐下,我想坐下,我想坐下!嗷嗷——”福岛保开始怪声尖叫。真想把这小鬼掐死!浜村精一从报告上抬起头,瞪着旁边大吼大叫的小孩。为了明天的会议,他必须牢牢记熟手上的报告内容,所以连搭电车时都在抓紧埋头细看。可自从这对该死的母子上了车,他就再也没法集中注意力,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小弟弟,要不要坐我这儿呀?”浜村冲小孩开口。小孩看了看他,又扭扭捏捏地抬头看妈妈。“啊呀,这怎么好意思。”女人的语气带着几分歉意,手里却早把小孩推了过去,用肉麻的语调对他说:“那你就乖乖去坐吧。”浜村刚一站起,小孩就像猴子般飞快扑上座位,面朝车窗跪在位子上。“啊呀,不可以这样,要把鞋子脱掉。”妈妈替小孩脱掉鞋子。“这孩子真可爱。”浜村讽刺地说。到底哪里可爱了?简直跟猴子没两样。儿子不懂事,当妈的也傻乎乎的,都给我去死吧!“你过奖啦。”福岛洋子得意得鼻孔都张大了。是吧,很可爱吧?再多夸几句呀。可惜她的愿望落了空,浜村再没多说就走开了。藤本就子心想,真是个蠢女人!这种女人要不了多久就会吹气似的胖起来,最后变得跟这厚脸皮的中年妇女一样,缺根筋!迟钝!完全不适应社会!阿部菊惠心想,这女的又在瞪我了。哼,爱瞪不瞪,我们家庭主妇可是很辛苦的。看那个年轻妈妈,光一个小孩就搅得她手忙脚乱了,这种滋味你很快就会懂啦!西田清美心想,真叫人看不下去,那个妈妈像什么样嘛,我以后才不要变成她那副德行。还有那个小孩,一点都不招人爱,万一我生出那种小孩可怎么办?不,不可能,这可是我和他的孩子,怎么会呢!挤得真气闷啊,就没有人关心一下我?葛西幸子心想,为什么总有这么多女人拖我们后腿?那个妈妈,还有这个孕妇,有没有想过女人应该独立自强?哎,讨厌死了。就因为你们这样,女人才会被男人看不起。啊,那个男的,又在看体育日报的下流新闻了,他到底长的什么神经啊?山本达三心想,旁边那大叔还在哗啦哗啦地翻经济日报,烦死人了。还有,那发蜡的气味也太臭了吧,就不能替别人想一想?佐藤敏之心想,对面那小姑娘又在瞪我了,就好像我干了什么亏心事似的。我啥都没做,不过瞄了一眼胀鼓鼓的胸口而已,这有什么大不了嘛!明明平常都跟各色男人搞、搞、搞过了,而且来者不拒,只要给钱,跟谁都可以上床,电车里瞟上几眼算什么啊?算什么啊!中仓亚希美心想,色老头,盯着我看个没完。瞧你那脑满肠肥的模样,我都快吐了。啊,那个学生也还在偷看我,这些人真是够了!前田典男心想,看不到吗?真的看不到吗?哪怕就瞥一眼也好,好想看看这姐儿迷你裙底的春光啊……高须一夫心想,你这老太婆有完没完,就不能往别的地方挪挪?我是不会让座的,要一直坐到下车为止。工作了一天我已经筋疲力尽了,今天的日本就是靠我们的辛劳支撑起来的,在电车里休息一会有什么不对?一毛钱也不挣的老年人待在家里就得了,少来妨碍我们这些社会中坚!田所梅心想,这些家伙全是人渣,眼看着老人家站在面前,竟然谁也不肯让座。既然这样,我反倒非要逼你让座不可。你不让座,我绝对不走开!和田弘美心想,啊,我再也受不了了。好不容易刚躲离那满嘴蒜味的老头,又来了杆老烟枪,身上的烟味简直冲的要命,快的上肺癌死掉吧!冈本义雄心想,可恶,完全没有空座,怎么会这样?电车再度靠站,车内广播报出站名。直到车门即将关闭时,打盹的河源宏才倏然惊觉,跳下电车。真是惊险万分。“呼,好险,差点坐过站。”他正要迈步向前,忽听公事包里传来咻咻的声音,不由得心头一凛,急忙打开包。里面放着两小瓶气罐,其中一瓶的阀门没拧紧,气体正不断漏出。他不禁暗叫不妙。这是受**厅委托研制的自白气体,人一旦吸入,就会忍不住把内心的想法尽数说出。他看了看手表。这种气体在被人吸入一定时间后才会生效。他回想自己搭上电车的时间,发现差不多快要生效了。算了,电车里都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谁也不会有什么话不吐不快吧?他望向轨道前方。电车一消失无踪。追星阿婆歌谣秀迎来了最后的高潮。身穿金光闪亮西服的杉平健太郎,演唱着他最受欢迎的歌曲《雨恋音头》,缓缓走向舞台中央。他微侧着身,顾盼神飞,全场观众开始随着旋律打起拍子。胜田茂子大大地张着嘴巴,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她已完全沉浸在现场的气氛中。就在这时,坐在她旁边的老太太忽然站起来,从脚边的袋子里取出花束,风风火火地冲下台阶。仔细看时,其他观众也同样冲向台阶下方的舞台。她们都拿着花束或纸袋,拥挤着围在舞台前方,争先恐后地把手上的礼物递向杉平健太郎。刚才从茂子旁边起身的老太太用手压着身边妇人的脑袋,拼命把握着花束的右手向前伸,让茂子联想到极力向母亲伸嘴讨食的雏燕。杉平拿着麦克风向她们走去,首先接过那位老太太递出的花束,用握着麦克风的手臂抱住,再把空出来的手伸向她。老太太欣喜若狂地和他握手,那一情景从茂子的座位也看得清清楚楚。杉平弯下腰,很有礼貌地和其他观众逐一握手。握到手的观众都露出死而无憾的表情,各自回到座位。坐在茂子旁边的老太太也回来了。幽暗的光线中,她脸颊上泛起的红晕依然清晰可见。杉平唱完《雨恋音头》,谢过观众,帷幕便落了下来。但演出自然不会这么简单就结束,全场观众不停地鼓掌,帷幕再度升起。杉平再次登上舞台,掌声愈发热烈。返场后,杉平又唱了两首歌,方才真正落幕。茂子被其他观众推挤着走出剧场,脑中还有点恍惚。外面凉风习习,感觉很舒服。迈步走向车站时,她又回头看了一眼剧场的宣传板。“杉平健太郎特别公演”这行字旁边,是杉平面露微笑的照片。他一身侠客装束,因为在歌谣秀之前演出的剧目是《浪子恋情》。宣传板上的杉平眼神温柔,仿佛正对茂子脉脉相望。她不禁心头一热。“这是推销报纸的人送的,我们家没人去看,胜田太太你有没有兴趣?”前几天茂子在公寓前遇到了隔壁主妇,那人一边说一边从围裙口袋里拿出一张门票。其实茂子和她并不是很熟,大概对她来说,这张票送给谁都一样。门票上印着“杉平健太郎特别公演”的字样。“咦,杉平健太郎?”“没兴趣的话,你随便处理好了,无所谓。”“这样啊,那我就不客气啦……”不等茂子说完,主妇已转身走开。茂子再度望向手上的门票。她早就知道杉平健太郎这位演员,也听说他的影迷都是中老年妇女。如同印证这种说法一般,茂子在医院遇到的老人中,就有几位是他的铁杆影迷。但听着她们的讨论,茂子心中很是鄙夷,觉得何必这么迷恋区区一个演员?为这种花钱真是傻瓜。而现在她拿到的,正是这位杉平健太郎的公演门票。该如何处置呢?茂子忖道。若在往常,她会选择把票卖给熟人,而且早早打好算盘,出价两千元应该会有人要。但这天她忽然心血来潮,觉得偶尔看看这种演出也不赖。她并未抱任何期望,出门时只当是去消磨时间。然而——杉平健太郎本人太帅了。演戏的时候威风凛凛,唱歌的时候深情款款,谈吐也令人如沐春风。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完美的男人!当晚,茂子兴奋得久久无法入睡。次日早上六点一醒来,茂子就伸手拿起昨晚放在枕边的宣传册。浪子打扮的杉平健太郎温柔地微笑着。光是看看这张照片,就仿佛重温了昨晚的兴奋感受。那出戏真好看啊,还有那首歌……她还想去一次。看宣传册上的介绍,公演为期三天,今天和明天还将继续演出。可已经没有免费票了,要去就得自掏腰包。从生活费里拿出好几千元。一念及此,她就觉得胃隐隐作痛。胜田茂子在邻里老人间出了名的小气,再加上她是大阪人,一口关西腔,更是令别人加深了这种印象。她确实极其节俭,不讲究穿着,平常总是粗茶淡饭,不订报纸,没有电视,连收音机也没有。茂子无依无靠,自从前年长期看护的老伴离开人世后,她就一直独自生活。收入只有少的可怜的养老金,老伴留下来的存款和保险金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能省一分是一分”也就成为她维持生活的手段。茂子再次望向宣传册,杉平健太郎依然在朝她微笑,笑容爽朗温柔。不行,越看越心痒,我哪有闲钱这么浪费!她把宣传册塞到棉被下,打算就此忘记杉平健太郎。但想是这么想……这天下午,茂子又出现在昨天来过的剧场前。还没到开演时间,她犹豫着是否要进去。就在她徘徊不定的当儿,观众络绎不绝地进入剧场,每个人看来都很幸福。一个老太太来到现场售票处,从手提袋里取出钱包。“还有票吗?”她问。售票员回答了些什么,她听后微微点头:“嗯,有票就好,位置无所谓的。”老太太交了钱,拿过从窗口递出的门票,向剧场入口走去。对哦,再磨蹭下去,门票说不定就卖光啦!想到这里,茂子焦急起来,开始觉得没时间再犹豫了。回过神时,她已来到售票处,打开了钱包。递出几张千元钞的时候,右手不禁微微颤抖。但演出一开始,茂子就把钱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杉平健太郎真是太帅了,风流潇洒,造型迷人。虽然是和昨天同样的戏码,唱的也是同样的歌,茂子却比昨天更感动兴奋,拍手直拍得掌心通红。到了返场时间,她依然鼓掌鼓得比谁都热烈。啊啊,杉平健太郎太棒了!这么出色的男人,看多少次都不会腻啊!和昨天一样,茂子晕晕乎乎地踏上归途。但当她顺道走进超市,打开钱包想买些菜做晚餐时,就被无情地拉回了现实。不行……她顿时陷入绝望,醒悟到自己花了不该花的钱。她什么也没买就离开了超市,晚饭用酱汤和咸菜对付。她告诉自己,以后真的、真的要忘掉杉平健太郎了。这个决心一直维持到第二天上午。不,应该说,只维持到第二天上午而已。到了下午,茂子开始坐立不安。一想到杉平健太郎的演出即将开始,她的心情就无法平静,总想着如果马上出门,还赶得上开演。她用自制力压下了冲动。不能再干傻事了,哪有那么多闲钱啊,快忘记杉平健太郎吧!可是,她做什么事情都心不在焉,正洗着碗就出神停手,任由自来水不停流淌。察觉到时,她十分懊悔浪费了这么多水费。烦恼到最后,茂子还是来到了剧场。她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今天是最后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反正公演今天就结束,从明天起想看也看不到了。就当是彻底做个了结也好,今天就抛开一切,尽情地享受吧。虽然打定了主意,买票时她还是无比心疼。唉,这么多钱,购买多少营养食品啊!但当她一看到杉平健太郎出现在舞台上,这种想法立刻烟消云散。她全身心地陶醉在演出中,度过了一段如梦似幻的时光。回到公寓附近,悔恨的风暴席卷了茂子的心。今天她不光看了演出,离开剧场时还冲动地买下了杉平健太郎的签名海报。若是在以前,她一定会愤愤地说不就是一张纸嘛,凭什么卖那么贵;但现在一看到海报上的杉平健太郎,她就像中了催眠术似的乖乖打开钱包。算了,今天是最后一次,就当是纪念吧。当晚,茂子凭咸菜对付了晚饭。戒断症状在一周后出现。以茂子的状态,能撑上一周已经很不简单了。这都是那张海报的功劳。茂子整天凝望墙上的海报,一个人会心地微笑,有时还对着海报说话,多少纾解了想见杉平健太郎的欲望。但一周过后,海报已不能满足她了。她渴望亲眼看到杉平健太郎,看到他在舞台上深情地唱歌,挥洒自如地谈笑,身手不凡地展现功夫。茂子开始频频前往附近的公园,只为捡拾垃圾箱里被丢弃的报纸来看。她当然不会对新闻报道感兴趣,看的全是演唱会或舞台演出的宣传广告。而这些她以前根本不屑一顾。持续跑公园的第五天早晨,茂子终于找到了想要的消息。下周起杉平健太郎将在邻县K市举行公演,广告旁边还注明“门票火热销售中。”K市……啊,杉平健太郎要到K市演出。去K市单程需要一个半小时,公演和上次一样为期三天。茂子感到迫不及待。虽然看到票价时简直喘不过气来,她还是决定先不想那么多。她把这则广告撕下来带回了家。下一周,茂子一连三天前往K市。一想到能见到杉平健太郎,一个半小时的路程根本不值一提。她还下了一个决心:从今往后绝不吝啬门票钱。看不到杉平健太郎的公演有多么痛苦,她已经刻骨铭心地体会到了。买B席的票就不会太破费,这笔开销就从其他地方省出来好了。想看的时候就去看吧,茂子如此决定。但仔细一想,她压根就没有不想看的时候。只要是当天可以往返的距离,不管哪里她都会前往观看,甚至有连续跑上一周的记录。在此期间,她的晚饭全是加了酱油的乌冬汤面。若在平常,她一定会体力不支,但——只要能见到杉少爷,什么样的苦我都能忍受!靠着这份信念,她总算撑了过来。就这样,茂子每天都去“朝圣”。有一天,一位影迷会的女会员找上了她。这位女士年纪和她相仿,穿着打扮却不可同日而语。不消说,自然是对方比较光鲜亮丽。会员告诉茂子,常在演出现场看到她,于是想打个招呼。她还邀请茂子加入影迷会。“入会后就能拿到印有杉少爷公演预定日程的会报,门票价格也有优惠,而且……”她压低声音说,“公演结束后,还可以到后台和杉少爷交流。”“和杉少爷交流?”茂子瞪大了眼睛。这听起来简直像做梦一般。“我要加入,我要加入!请务必让我加入!”就这样,茂子加入了影迷会。看完入会后的第一场公演,茂子和其他几名会员一起来到后台。杉平健太郎出现在她们眼前。“非常感谢大家捧场,以后也请多多支持。”说着,杉平和她们逐一握手。茂子兴奋得双腿发抖——心心念念的杉少爷就在眼前!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杉平也和茂子握了手,并对她说:“今后也请继续支持我哦。”茂子感觉血液茹火山喷发般用上脸颊,全身炽热发烫。她轻轻应了一声,声音纤细得宛如回到了少女时代。之后发生的事情她记不太清了。回过神来时,她已回到家中。她的脸颊还有点发烫,耳边回响着杉平的声音:今后也请继续支持我哦……可慢慢冷静下来后,茂子的心情陷入低潮。她看着玻璃上映出的自己。怎么是这副穷酸模样呢!头发乱糟糟的,妆也没好好化。杉少爷一定觉得我是个邋遢老太婆。茂子好几年没添置过新衣服了,也没有买过鞋、手袋和饰品。她认为自己已过了花钱买这些东西的年纪。但一想到今后或许还会见到杉少爷,她就觉得不能再像现在这么寒酸,至少不能被其他人比下去。次日,茂子去银行取出一些存款,顺道进了美容院,然后直奔从美容院打听到的高级女装店。回到公寓时,茂子两手提满了纸袋,取出的钱已花得分文不剩。加入影迷会后短短三个月,茂子定做了五件套装、两件和服,买的鞋超过十双,每个月都去美容院,拥有的化妆品的数量也直线上升,还买了新的梳妆台。原本用来保障生活的存款眼看着愈来愈少。不可思议的是,茂子看到存款数额时很心疼,花钱的时候却毫不犹豫。为了杉少爷,就算花费十万、二十万也在所不惜。进一步重创茂子钱包的,是首饰的开销。起初茂子没有留意,后来才发现影迷会的其他会员每次和杉平健太郎见面,都会佩戴不同的饰物。“来时戴同样的戒指,万一握手时被杉少爷发觉,那多丢脸啊。”一名会员向她解释道。茂子没买过什么像样的饰品,所以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但听她这么一说,又觉得很有道理。就算换了新装,如果首饰一成不变,仍算不上完美。就这样,茂子又开始光顾珠宝店。为此她自然要从银行里取出相应的存款,这笔钱数额之大是置装费和伙食费无法比拟的。不行,这样下去我会破产!每次看到存款余额,茂子心情就很沉重,但想见杉少爷的热念却日益高涨。现在她不单去周边城市,只要有杉平健太郎的公演,全国各地她都跟随前往。这样自然需要住宿,费用也就水涨船高。因为她这么热心地看演出,最近杉平健太郎似乎也对她有了印象。去后台见面的时候,他总会说声:“谢谢你每次都来支持我。”仅此一句话,茂子因花销产生的愁闷顿时烟消云散。一想到杉少爷留意到了自己,她就高兴得飘飘然。钱算什么?就算有金山银山,不花还不是和没钱一样!存折又不能带到黄泉,只要把钱花在杉少爷身上,我现在就能享受到如在天堂般的快乐。为了杉平健太郎,茂子可以忍受任何痛苦。她能省则省,在生活费上连一块钱都舍不得多花,每天只吃两顿,而且永远都是粗茶淡饭。去遥远的城市观看公演时,她也绞尽脑汁地省俭。如果和影迷会的会员一同前往,就要搭新干线,住豪华宾馆,所以茂子总是和她们约在当地会合,独自搭乘夜间长途客车前往。住的全是便宜旅店,天气好时,甚至在车站候车室坐到天亮。衣服也尽可能地在特卖场购买,但又总得在杉少爷面前显得体面才行,所以她总是分外认真地精挑细选,连跑多家百货公司也是常事。至于首饰,则是通过反复打造来降低成本。昨天的戒指今天就变成了胸针,一个月后又成了吊坠。“为什么您要这么频繁地打造呢?”珠宝店老板不解地询问,但她并未说出实情。茂子成为杉平健太郎的影迷已逾两年,年纪也迈入七十高龄。这天她一早就坐在梳妆台前化妆。傍晚在当地的县民中心有杉平健太郎的独唱会,而且她打算到舞台前献花。这种经历她从未有过,兴奋得心怦怦急跳。特地为了今天购买的套装用衣架挂在墙上,项链和戒指都准备了新品。美容院昨天已经去过,鞋是全新的,老花镜也换了镜片。一切都完美无缺,只剩下化妆了。为了遮盖皱纹,茂子往脸上涂上又白又厚的粉底,抹上鲜艳的口红,再画上黑色眼影。这两年来她的妆容已浓得吓人,但她自己并未发现。与其说希望变得更美丽,倒不如说她是一心一意想掩盖自己的老丑。茂子在梳妆台前坐了约两个小时。化妆花费的时间已越来越长,但她从未察觉。化完妆,她仔细端详妆容,然后站起身想去穿套装。一瞬间,强烈的眩晕感袭来,她眼前一片漆黑,脑中天旋地转,不辨方向。只听咚的一声,她已倒在榻榻米上。哇!晕得真厉害!她一面想,一面努力撑起身,却丝毫无法动弹,并慢慢失去了意识。发现胜田茂子倒在家中的,是公寓的房东。茂子楼下的住户听到一声巨响,担心出事便联系了他,他用备份钥匙开门进入房间。房东是个胆小的中年男人。发现茂子时,因惊吓过度,他差点当场瘫软在地。乍一看到茂子的脸,房东还以为她是因罹患某种恶性传染病而身亡,那宛如木乃伊般的枯瘦身躯更是平添了恐怖感。过了十几秒,他才看出那张脸是化妆过浓才变成那副尊容,但这时他已吓得尿了裤子。茂子并没有死,只是昏了过去。房东急忙请来附近的医生。看到茂子时,医生也吃了一惊。“她是营养失调,”医生诊着脉说,“身体严重衰竭,似乎很久没有好好吃饭了。”“看来是这样。”房东瞥了一眼流理台前方,那里放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满吐司边——这种边角料可在面包店免费讨到。“她不缺钱吧?”医生问。“嗯,应该不缺。”房东环顾着室内点头回应。刚才他的注意力都在茂子身上,一时没发现房间也相当诡异。墙上贴满了海报和挂历,连天花板也没空着,真不知她是怎么做到的。这些照片拍得都是同一个人。“想不到老婆婆竟然有这种爱好。”胜田婆婆最近外出时打扮格外光鲜的消息,房东也曾有所耳闻。当时他还开玩笑说,是不是在老人会里遇到情投意合的老爷爷啦,没想到居然是迷上了杉平健太郎。“不能就这样不管,最好尽快让她住院。”医生说。“那我去找个人开车送她过去。”“嗯,就这么办。我先回医院,你们马上送她过来。”房东和医生一起走出了房间。等到他们脚步声远去,茂子睁开了眼睛,心想这下麻烦了。她转过身看闹钟,已过了下午四点。不得了,独唱会要开始了!如果继续待在这里,就会被送到医院,那样就看不了独唱会,也见不到杉少爷了。茂子使尽全身力气爬起来,把套装连同衣架一起拿下,将手袋夹在腋下,穿上新鞋就出了门。她还没有恢复平衡感,走起路来跌跌撞撞,东磕西碰地好不容易离开了公寓,幸好没被房东发现。路人纷纷为之侧目。她实在无力转搭电车了,于是决定乘出租车。自从丈夫过世,这还是她第一次叫出租车。可是,没有一辆车愿意停下来。虽有空车驶过,却都不不理不睬地径直开走。见出租车老是不停,茂子还以为好久没坐,轿车的方式已经改变了。她做梦也没想到是自己打扮太怪异,才让所有出租车司机敬而远之。但毕竟还是有好奇心浓重的出租车司机。不知过去了多少辆车之后,终于有一辆停在她面前。“请问您要去哪儿?”司机问。“去杉少爷那里。”茂子说“什么?哪里?”“都说了杉少爷那里,当然就是县民中心,还不快点!”茂子唾沫横飞地嚷道。路上没有塞车,出租车顺利地朝目的地驶去。但茂子还是焦虑不安,一来怕赶不上开演,二来担心不知要花上多少车费。每次看到计价器一跳,茂子的心就跟着狂跳。刚到县民中心附近,茂子就下了车,因为车费若再增加,她可能会负担不起,而且她需要找个地方换上套装。看到两栋大楼间有条狭窄的小巷,茂子走了进去,脱下身上的灰色休闲衫,开始换上套装。这时刚巧来了个流浪汉,看到她半裸的模样,吓得慌忙逃了出去。茂子手忙脚乱地换衣服,反而浪费了更多的时间。她急的汗如雨下,一直流进眼睛。她用手背拭去汗水,浓妆艳抹的脸顿时变成了抽象画,但她根本无暇注意。经过一番苦战,茂子终于换好衣服,首饰也佩戴齐整。现在可以齐齐整整地去见杉少爷了,她边这么想边走出小巷时,又一阵眩晕陡然袭来。不行,不能倒在这里。她竭力想稳住脚步,身体却不听使唤,摇摇晃晃地上了车道。正巧有辆车疾驶而来。嘎吱一声紧急刹车后,只听一声闷响,茂子重重栽倒在路面上。“啊,糟了!”尖叫的不是司机,而是坐在汽车后座的佐藤良雄。他清楚地看到有人撞到引擎盖。司机紧握方向盘,缩着脖子紧闭双眼,脑中想的全是自己创下了大祸,已丧失了判断能力。“喂,还不赶紧下去看看!”佐藤摇晃司机的肩膀,司机浑身颤抖着下了车。周围开始涌现人潮,佐藤见状觉得自己也应该下车。开车的是经纪人,但如果撞到人之后自己还在后座稳坐不动,势必有损形象。佐藤带上墨镜,迅速思索若被围观者认出身份时当如何应对。佐藤的艺名就是杉平健太郎。前方的县民中心还有独唱会等着他,他却因和情人谈判分手纠缠不清,很晚才从宾馆出发。为赶时间,车开得飞快,结果出来事故。佐藤脑海里已浮现出几位有势力的人的名字。没关系,这种程度的事故很容易就能摆平——他下了车,走到呆立不动的经纪人身旁。围观的人群似乎还未发现他就是杉平健太郎。“喂,情况怎么样?”他小声问经纪人。“她……她一动不动……”经纪人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倒在地上的是位穿着廉价套装的老婆婆,脸朝下趴着,看不到长相。“快去看看情况!”听到佐藤的命令,经纪人的表情愈发可怜。他在老婆婆身边蹲下,战战兢兢地想把她的身子翻过来。“呀!”看到那张大花脸,经纪人吓得手一松,砰的一声,老婆婆的额头又撞上了柏油路面。“到、到、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张脸?”佐藤结结巴巴地说。就在这时,原本僵卧在地的老婆婆缓缓动了起来,还转过头望向佐藤他们。她的额头撞破了,大花脸上挂着数道血痕。老婆婆一看到佐藤,眼中顿时有了光亮,向她莞尔一笑。“啊!”佐藤不禁向后直退。之后发生的事情更令人难以置信。身受重伤的老婆婆竟霍地站起,伸出双手朝他走来。围观人群传出尖叫声。“啊!”佐藤想逃,双脚却不听使唤,反而一屁股跌坐在地。他想站起身,腰却软绵绵的无法动弹,只有双腿徒劳地摆动。满脸是血的老婆婆缓缓逼近,脸上仍挂着笑容,口中念念有词。“啊!快走开!请你快走开呀!呜呜呜……”佐藤终于哭了出来,两腿间流出液体。若他冷静一些,应该就能听到老婆婆讲的话——“杉少爷,您今天表演什么呢?”一彻老爸得知妈妈生了个男孩时,我打心底乐不可支,因为我确信终于可以逃离那种悲惨的生活了。老爸无疑比我还要兴高采烈,当时他正和我一起在家里等待。当我把医院来的消息告诉他后,他就像健美选手用力绷紧全身肌肉,足足哼哼了一分钟,才惊天动地地大叫一声:“好极了,彰子!”这一声狂喊,令附近的狗都惊得齐声狂吠。我和老爸一道前往医院看望。老爸对立下大功的妈妈只简单慰问了两句,就提出要看婴儿。护士把婴儿抱来后,他全然不理会容貌,第一反应就是检查下半身。“哦哦,有有!确实有鸡鸡!是男孩,货真价实的男孩!哈哈哈,太好了,我的梦想终于实现了!”看着老爸发疯般大喊大叫,我的心情却奇妙地冷静下来。我望了一眼床上的妈妈。虽然刚分娩完,她的表情也同样看不出兴奋。目光相触的刹那,我们似乎都察觉了对方的心思,不约而同地轻轻叹了口气。“唉,你要是男孩子多好啊!”打从我记事起,老爸就一直对我念叨这句话,听得我岂止耳朵长茧,简直连耳朵都成了茧子。我本来很可能会被念叨得自暴自弃,之所以没到这一步,是因为我觉得他的理由实在无聊得紧,只是他自己不这么觉得。老爸的梦想就是把儿子培养成职业棒球选手。这一梦想背后是个很老套的故事——他自己很想成为棒球选手,却未能如愿。照我妈的说法,我爸没能当成,纯粹是因为毫无天赋。既然如此,只怕儿子出人头地的指望也不大。可老爸却不这么想。“我在棒球上没有取得什么成就,都是因为起步太晚。只要从小勤奋练习,我儿子将来笃定能成为职业选手。”老爸对此深信不疑。听说他和我妈结婚前就宣称,只要生了儿子,定要将这一想法付诸行动。可惜事与愿违,婚后不久生了一个女儿,那就是我。老爸大为沮丧,只好寄希望于下一个孩子。给我起名望美,就是蕴含了“期望”的含义。但我的名字丝毫没有发挥效力,妈妈的肚子再也没有了动静。老爸心急如焚,每天晚上努力播种(我猜的),却总也不见成果。到我五岁那年,老爸终于死了心。可他又转而异想天开,有一天买来儿童用棒球手套,对我说:“来,望美,我们来练习投接球吧。”我一向都是玩娃娃换装游戏,听后回答:“啊?我不想练呀。”“为什么不想?投接球很有趣哦。好了,快换上运动服!”老爸硬把我拖出门,逼着我练习投接球。从那一天起,我的生活就陷入愁云惨雾。每天早上天海蒙蒙亮,老爸就把我叫起床,至少练上两小时投接球。有时候起的比送报纸的大哥哥还早。看到我们父女俩一大早就挥汗如雨地练习投接球,他惊讶得目瞪口呆。总之,老爸把原打算培养儿子的那一套都用在了我身上,好像觉得既然儿子没指望,就只能拿女儿将就将就了。“等望美长大成人,说不定已经有女子职业棒球比赛啦。要是没有,我们就自己组织一拨人玩好了。最近女性不断涉足男性的领域,所以这也不是什么天方夜谭。”练习完投接球,吃早饭的时候,老爸常常这么对我说。我总觉得他其实是讲给自己听的。不得不陪着老爸做梦,我实在是不胜其烦。我多次尝试反抗,甚至撂下“我最讨厌棒球!”的狠话,但每次妈妈都劝我:“反正你爸很快就会放弃了,你就陪他玩玩吧。”被她这样软语央求,我也就狠不下心拒绝。就这样,我不情不愿地继续应付着老爸。上小学后,我被迫加入了本地的少年棒球队。队里就我一个女孩子,起初还有人嘲弄我,但事实证明,同年龄段的孩子中数我技术最好,于是再也没人说闲话了。老爸一有时间就来看我们训练,有时看得坐不住了,还会自作主张地指导我和其他孩子。老实说,教练显得有点厌烦。我并没有太认真训练,但仍很快便成为正式队员,出场比赛。不用说,老爸自然是我的拉拉队。我表现抢眼的时候,他比我还要兴奋,一个人狂喜乱舞半天后,还总要加上一句:“唉,你要是男孩子多好啊……”每次听到他这句话,我就感谢老天,幸亏没把我生成男儿身。同时我暗暗祈求,快让我从这恼人的境地里解脱出来吧。我只想做个普通的女孩。虽然才上小学三年级,身边不少朋友已经打扮得女人味十足,让我不由得焦急起来。我穿的都是男孩的衣服。就算想穿可爱的连衣裙,可我脸晒得黑黝黝的,手脚上全是伤,根裙子一点都不协调。我即将升入四年级时,妈妈怀孕了。从那一天起,我和老爸就天天祈祷。老爸是为了实现本已死心的梦想,我则是为了逃离目前的状况。我们的心愿只有一个——这次一定要生男孩。然后果然生了男孩。这个被取名为勇马(“勇马”的日语发音近似“飞雄马”。棒球漫画名作《巨人之星》讲述了星飞雄马在父亲星一彻的严格训练下,朝棒球明星迈进的故事。“一彻”在日语中有“固执”之意。)的孩子,可以说从一出生命运就已注定。如通过第一次播下花种的孩童般,老爸每天都要查看勇马的成长情况。他用裁缝用的卷尺从头顶量到脚尖,然后感叹:“唷,比昨天长高了五毫米。”听口气,他已在心急火燎地期待和儿子一起打棒球的那一天。至于我,在弟弟出世的第二个月就退出了棒球队。妈妈把这件事告诉老爸时,他只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噢,是吗”。顺利从棒球地狱解脱的我,立刻开始留长发(以前一直是类似运动头的古怪发型),尽量不去户外,以尽快把皮肤捂白。勇马三岁时,老爸给了他一个软式棒球。以前就已教他玩过球,但真正全力训练则是从这时开始的。老爸要求勇马用左手投球。“棒球运动中左投手是很宝贵的人才,即使球的时速比右投手慢上十公里,威力也同样惊人。假设对方是左打者,那就更占便宜。另外,牵制一垒跑者也很容易,最终自责分(指扣除失误、捕逸因素,纯粹因投手的投球造成的失分)就会很少。”三岁小孩哪里听得懂这些,老爸却喋喋不休。后来老爸又采取各种手段实施左投手培养计划。勇马本来惯用右手,很快就学会用右手握筷子和铅笔,但老爸连这些细节都要求他改变。一天,老爸买来一大堆玻璃球,放在海碗里,旁边再放一个空海碗,然后给勇马一双筷子,对他说:“你听好,勇马,用左手拿筷子,把玻璃球夹到另一个海碗里。你要天天练习,一直练到能迅速夹起来为止。”用筷子夹玻璃球,就算右手都很费劲,更别提左手了。勇马每天都练得愁眉苦脸,老爸还坐在他面前计时,嚷着“不行,不行,比昨天慢了五秒”之类的激励他。老爸这种作法连妈妈都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向他抗议,他却悍然说出“男人的世界女人少插嘴”这种完全与时代脱节的话来,对妈妈的抗议充耳不闻。无奈的妈妈只能趁老爸白天出门上班的机会,尽可能地让勇马使用右手。父母双方教育方针的分歧,起初令年幼的弟弟有些无所适从,但他凭借儿童特有的灵活性,总算克服了这种复杂局面。后来他左右手都能用筷子、写字,就是这个缘故。到了勇马上幼儿园时,老爸的特训日渐强化。首先是跑步,每天早晨练完投接球,父子俩便在街上跑步,一直跑到幼儿园的班车开来为止。原本老爸还打算直接跑到幼儿园,理由是“小孩子搭什么班车,跑过去就行了”。但幼儿园方面婉转地规劝道这样在安全上不太妥当,老爸这才死了心。接下来是蛙跳。这项训练在晚上的投接球练习之后进行,在家门前的路上不停地来回蛙跳。邻居见状开始议论纷纷,我和妈妈都觉得抬不起头,老爸却满不在乎,照样风雨无阻地坚持训练。不仅如此,他还不知从哪里找来个旧轮胎,要求勇马用绳子拖着轮胎练习蛙跳。照他的说法,想把孩子培养成棒球选手,拖着旧轮胎练蛙跳是最基本的手段。他为什么会认准这个死理,我实在搞不懂。但我从高中的体育保健老师那里得知,蛙跳只会导致腰部和膝关节疼痛,对强化肌肉力量几乎没有效果。我把这番话捎回家之后,这项特训才算告一段落。但我刚提起这件事时,老爸大发雷霆,就像自己的存在价值被否定了一般,吼道:“不可能!居然说我、我那特训……拖着轮胎练蛙跳的特训没意义,这种事、这这这、这种事,绝绝绝、绝对不可能!”直到看了老师给我的运动训练书复印件,他才闭上了嘴,脸色阵红阵白,一连三天打不起精神。从旧轮胎足以看出,老爸很热衷自己摸索训练方法。铁屐就是其中一例。记得是勇马上小学低年级的时候,有一天老爸带回两小片铁板,手工穿上木屐带,做成铁屐。他吩咐勇马穿上这双鞋,沿着平时的路线跑步。弟弟刚穿上跑了一会,就哭丧着脸说“脚趾很痛”,老爸却回答:“要有毅力!拿出毅力来就不会痛了!”结果铁木屐三天就被丢掉了,因为勇马的脚趾磨得又红又肿,连训练必备的钉鞋都没法穿。在老爸琢磨出的训练方法里,最出色的莫过于“那个”了。当时他把自己关在屋里很久,正当我感到好奇的时候,他拿出了“那个”。那乍看就像个奇形怪状的拉力器,缝的很复杂的皮带上装着好几根粗弹簧,应该就是把拉力器上的弹簧拿来改造的。“勇马,你过来一下。”听到老爸招呼,勇马战战兢兢地走过去。当时弟弟在念小学五年级。“脱掉衣服,把这个穿上。”“这是什么?”弟弟不安地问。“这个?这个嘛,”老爸深吸一口气,得意得鼻孔都膨胀了起来,“这是职棒选手培养强化器。”“强化器?”“对。只要日常生活中穿上这个,自然而然就会肌肉发达,培养出职棒选手的强健体格。”“慢着老公,”妈妈皱着眉说,“别给他穿这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哪里古怪了?你们不懂,这可是很有名的训练器材。来吧勇马,快把衣服脱了。”“不行!”妈妈难得地不依不饶,“伤到了身体怎么办?”“没事,相信我吧。好好,既然你这么怀疑,我就先穿给你看。嘿嘿嘿,我特意把皮带长度设计成可调节的,大人小孩都能穿,就是为了让勇马长大了也能用。”老爸脱掉上衣,开始往身上套强化器。只听弹簧哐啷哐啷直响,妈妈看得眉头紧锁,勇马也直发愣,我则在旁边看热闹。扣上最后一个零件后,老爸挺起胸膛。“怎么样?很厉害吧!”话音刚落,只听一声诡谲的闷响,老爸双臂被绷到后面,宛如向后摆臂出水的蝶泳选手。“啊痛痛痛痛!好痛!好痛!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老爸痛得脸都扭曲了,不住大呼小叫。“啊呀呀,这下糟了。”妈妈和我们一齐动手,总算把强化器摘了下来,但老爸一活动双臂就又连声呼痛。送他到医院一检查,双肩、双肘的肌肉都受到损伤,双腕也轻度挫伤,而且因为弹簧夹到皮肤,双臂多出淤血。老爸不得不向公司请了两天假休息。但老爸的优点就是越挫越勇。双臂刚能活动自如,他就吸取上回的教训,造出了“职棒选手培养强化器二号”。这次他没用弹簧,换成了自行车内胎,并且为防止损伤身体,轮胎也绷得相当宽松。勇马练习投接球的时候穿在身上,但除了感觉很累赘,看不出有多少训练效果。但对老爸来讲,似乎穿了强化器才是最重要的。诸如此类的蹩脚训练还有很多,但终究也算是施行了精英教育,勇马的棒球能力大有长进,成为少年棒球队的主力投手兼第四棒打者(第四棒打者通常是棒球队中最擅长全垒打的打者,是强打者的代名词,在比赛中常起到扭转局面的作用。),也在全国大赛中出过场,让老爸心满意足。上中学后,勇马顺理成章地加入了棒球社。这段时期,老爸每晚的乐趣就是晚饭后听勇马聊棒球社的事,而且不是简单听听,看那场面,该说是棒球社活动报告会才对。“就是说教练调松本去守三垒?”“是的。”“这样不行,松本的投球能力有问题,他守三垒,就很难以内角球(内角球指投手投出的球靠近打者的位置。内角球容易投失或投成触身球,对投手的控球能力要求较高。下文中的“外角球”则指离打者位置较远的投球。)决出胜负了。真是的,教练到底在想什么?”老爸板着脸翻看眼前的笔记本。我瞄过几次他那个本子,上面全是去看勇马练习、比赛时记录的资料。“下次比赛的第一棒打者是谁?”“小坂。”“小坂?唔,他确实跑得很快……”老爸看着笔记本,上面每个人的盗垒成功率、打击率等数据整理得一目了然,“但上垒率有些一般,他挥棒时用力太猛了。如果改掉这个毛病,当第一棒打者应该够格。算了,既然教练叫他上,那就看看他的表现再说吧。听老爸的口气,俨然是球队的总教练。临近比赛时,老爸又摇身一变成了记录员。他只是个普通的上班族,我不知道他是怎样挤出时间的,反正每次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把对手的训练情况侦查到手,然后向勇马传授作战策略。“听好,你要留意那个姓大山的打者。他身材高大,看起来像是擅长拉打,但实际上他拿手的是外角球,擅长把球推打出去。一旦他出场,你就毫不犹豫地投内角球。放心,你投出的球,他连边也休想摸着。”后来听勇马说,老爸的意见有时确实派的上用场,但有时也完全不可靠。比如某选手被老爸评为“就表现来看,是该队最可怕的打者”,其实只是个刚入社的候补选手;有时老爸说“对方投手只会投直球和曲球,没什么大不了”,实际上对方却投出了喷射球,以致不得不疲于奔命。不管怎么说,老爸的努力毕竟没白费,勇马在本地的中学棒球界已小有名气。证据就是,勇马一升上初三,各所高中的招生人士便登门造访,而且全是棒球实力很强、曾打进甲子园(甲子园:日本全国高中棒球联赛的俗称,因决赛圈比赛在阪神甲子园球场举行而得名。)一两次的棒球名校。勇马在学校的成绩也还说得过去,如果推荐入学,应该上任何一所高中都不成问题,而且无疑会享受特招生待遇。问题在于选择哪一所高中。我和妈妈提出KK学园不错,原因是这所高中男女同校。多了异性的色彩,勇马的校园生活会过得比较快乐。但这个建议却被老爸一口否决。“棒球不需要女生!”他说,“如果和女生一起念书,就会光顾着花前月下,无法专注训练。等他进入职棒创造了好成绩,到了适婚年龄,再考虑交女朋友的事不迟。”更有甚者,他还对我说:“有空替弟弟操心,倒不如先担心自己嫁不嫁得出去吧。”顺便一提,我当时正立志成为职业高尔夫球手,开始在高尔夫球场工作。向老爸报告这件事时,他只回了一句“哦,是吗”。老爸替勇马选择了武骨馆高中。这是一所以作风硬朗闻名的男校,棒球社成员清一色留着短发,而且是短到头皮发青的那种。我觉得怪恶心的,老爸却格外中意。定下学校的那天,我对勇马说:“你啊,也该有点主见吧,什么事都听爸的可不行。如果心里有想法,就要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你又不是爸的傀儡。”弟弟的反应让我很心焦。“可是,我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棒球也还不讨厌,可能会有很多问题,但只要照着爸的吩咐做,嗯,应该不会错到哪里去吧。”我忍不住想把他揪过来往脑袋上捶上几拳。如此木讷的勇马,进入高中一段时日后竟渐渐起了变化,令人觉得比以前有了活力。原先他打棒球只是遵从老爸的旨意,自从上了高中,渐渐变成自觉自愿地拼命苦练。“勇马真像是脱胎换骨了呢。”我和妈妈谈起这件事时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