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也需慎选服饰,好与背景颜色协调。岁月熟成是最重要的一项特征,凡是新近取得之物,都禁止出现在茶室之内,唯有竹制茶筅与麻布拭巾,特准与周遭整体形成新旧对比。茶室与茶具看起来即使再怎么陈旧,却绝对是干净无比。就算是最黑暗的角落,也都保持着一尘不染,若非如此,主人便不够资格以茶道大师自处。成为大师的首项基本功,就是通晓打扫、清理、洗刷的要领;毕竟,清扫抹拭也是一门艺术。例如,一件年代悠久的金属艺品,总不能如同肆无顾忌的荷兰主妇那般粗暴以对。又或是,花瓶滴落的清水其实并不需要加以抹去,因为它暗示着露水一般的纯净与清爽。 在这一点上,有一个关于利休的故事,可以说明大师心目中的洁净为何。有一次,利休之子绍安正在打扫刷洗庭径,利休本人则在旁边看着。当绍安全部打扫完后,“还不够干净”,利休吩咐他再扫一次,绍安只好继续。又经过一小时的辛勤努力之后,绍安对利休说:“父亲大人,已经没有东西好清理的了,小径已经刷洗了三次,石灯笼跟树梢上都洒了水,苔藓和地衣看起来都生气勃勃,洋溢生机;哪怕是一根小树枝,或者是一片落叶,都不能在地上找到。”利休听了不禁斥责道:“蠢蛋,庭径不是这样扫的。”一边说着,一边步入庭中,抓住一棵树干摇将起来,园内登时洒满红黄落叶,片片皆是秋之锦缎!可见利休所欲,并非徒有清净,更要有兼有美感与自然。 茶室有“时兴之所”这样的名字,暗示着它是一个容纳创意的空间结构,可以符合特定的、个别的艺术需求。茶人是去造就茶室,而非受限于茶室。因此茶室的具体样貌,自始就是为了一时所好,而非流传百世。这种人人皆有一间专属房舍的想法,源自大和民族的远古习俗:根据我们神道信仰的要求,在家长去世之后,剩下的家人必须搬离原本共住的的住屋。不过当时之所以需要这样做,背后也许有一些卫生上的考虑也不一定。另外一项古老习俗则是,每对新婚的新人,都应该受领一栋新落成的屋子。受这些习俗所致,远古时期的国家首都,一直需要惯常地更迁。伊势神宫这座天照女神的最高神社,每二十年重建一次的传统,即是古代仪式延续至今日的一个例子。要实际遵循这些传统习俗,一定得采用我们特有的木材构造与工法,那方便拆解也方便搭筑的建筑形式不可。如果使用较为耐久的砖瓦石材建筑,当初的迁移现象便不可能出现。事实上,自奈良时代以后,虽然同为木造建筑,但改采更为巨大坚固的中国式设计后,迁都也就很少发生了。 另一方面,具个人主义色彩的禅宗思想,于15世纪时跃上主导地位,而茶室更让我们察觉到,这种思想是如何为古老日本的艺术理念,注入了更深切的意涵。承续佛教一切无常的看法,还有以心御物的训勉,禅宗思想将房屋视为身体暂时的避风港。而且就连我们拥有的身体,同样不过有如原野中的一座草屋----以四周杂生的草杆绑束而成,虽能用来遮风避雨,但也有点单薄脆弱,终有一天散落开来时,又回归隐没至原本的荒芜之中。茶室以其茅草屋顶,诉说短暂易逝;以其纤细支柱,透露脆弱本性;以竹撑暗示轻微;以平凡的选材,言明无所滞碍。因为将美感投射于如此单纯简朴的环境上,那妙不可言的灵光始能现身于现实之中,而所谓的永恒,唯有在这种精神世界中,才有可能追寻。 茶室必须依循某种个别特定的品味来建造,乃是在遵照一项重要的艺术原则:若要淋漓尽致地赏玩艺术,就必定得真诚面对此刻的生活与生命。这并非是说无需考虑将来人们的观感,而是应当更试着去享受当下;这也不是在说无需尊重过去留下的作品,而是应该试着将前人的果实融入自己的胸怀中。盲从于传统与公式,只会禁锢建筑艺术中个体性的展现。甚至,当今日本对西方建筑单纯的模仿,既乏目的,又无自省,此情此景,直教人哀叹不已。我们也讶异,西方最先进国家的建筑艺术,为何尽是老调重弹,不见任何原创。也许你我正历经艺术的民主化时代,只能等待有哪一位大师,成为开创下一个光荣朝代的君王。我们何不更加喜爱往昔,而更少从事抄袭?人们不是说,希腊民族伟大之处,即是他们从不依赖过去吗? “虚空之所”这样的称呼,除了带有道家“无所不有”的理论之外,也关连到另一个概念,那就是茶室中装饰的主题,需要持续不断有所变更。茶室乃是绝对的“空”,其中的摆设,只是符合某种暂时性的美感情怀。所有的对象,都是为了增添与主题应和的美感,而刻意挑选与安置的,只有在某些特定的场合下,才会加入一些别有用意的艺术作品。就如同一个人,无法同时聆听一首以上的曲子,美丽的事物,也只能经由不断回到某个中心主题,才能真正地掌握。因此,日本茶室的装置原则,与动辄将任何厅房变成博物馆的西方室内装潢,两者之间显然有所不同。日本人早已习惯单纯而不断变换摆设方式的装饰方法,西方那种永远都塞满了琳琅满目的绘画、雕像与古董的内部装潢,反而给我们炫耀富有的庸俗印象。一件艺术品,即使是大师的杰作,观赏者也必须要拥有强盛丰富的鉴赏力,才能在不停凝望之下,还有享受之感。由此看来,处于欧美寻常家庭的人们,艺术欣赏的能力与天分,必定是无穷无尽,深不可测,否则又怎能在混杂各种色彩与形式的作品中安稳度日呢? “不全之所”这个说法,指出我们装置架构的又一个面向。同样是受禅道两家典范影响所致,日本的艺术作品中欠缺平衡对称,此项特征经常为西方评论家所着墨。以二元论理念为根本的儒家,以及崇拜“三元”的北方佛教,绝对不会认为表现出平衡对称,会有什么值得加以反对之处。事实上,假如对中国古代的铜器,或是中国唐代与日本奈良时代的宗教艺术有所研究,当可发现它们持续在追求这类美学理想。日本过去典型的室内装潢,在各种设计安排上,显然也是以规律与秩序为准则。然而,道家与禅宗对于何谓完美,与上述提到的看法大相径庭。人们唯有在心智上克服自身的不完全,才能对真正的美有所认识。生命与艺术的蓬勃生气,源自于它们具有成长的可能性。茶室,将这种可能性保留给每一位客人,让他们的想象力为自己填补出完整的美感效果。在禅宗思想蔚为主流之后,远东的艺术创作,对于那不仅展示出完满,亦呈现出重复性的“对称”观念,便刻意加以回避。同样地,循规蹈矩的构图,也被认为会戕害想象力的生机。因此,画家写生时偏好的主题,乃是花鸟风景,而非人物体态。后者本是每位自身皆拥有的事物,常常让人太过于断定自己所见,即为其所是;甚至,就算没有虚荣心作祟,只出于单纯的自觉,我们所获得的观感,还是容易趋于单调。 在茶室中,随时随地可见害怕造成重复的心思。用来布置房间的各种对象,必须经过精心挑选,以避免在颜色或式样上有所重叠。已经摆上实体的花卉,绘画中就不可以再出现;煮水壶身若是圆的,盛水的器皿就得有棱有角。茶碗选的是黑色釉彩,茶叶罐便不应该挑黑色漆光。如果要在床之间放上花瓶或香炉,则切记不可将其置于正中央,以免空间受其平分对称。床之间的柱子也有必须遵守的规范,它所用的木材不能与茶室内其它柱子相同,否则还是不免引来千篇一律之嫌。 这又是日本与西方在内部装饰上呈现差异之处,后者的各种摆饰,多是匀称有序,均衡罗列在诸如壁炉架等室内各处。因此,西方的家内布置,让人目光所及之处,常常是些多余无谓的重复。更有时候,当我们正试图跟主人谈话时,他本人的等身画像,却自其身后注视着我们。到底哪个才是真的他?正在说话的,抑或是画中那位呢?我们心底不禁冒出一股莫名其妙,但又万分肯定的念头:两者之中,必有假货!多少次,我们得在餐桌前细细凝望,周围那精彩纷呈的餐厅四墙,不知不觉消化不良:鲜果与肥鱼的雕刻纵然栩栩如生,但为什么要用这些被我们采集追捕、戏弄消遣的猎物为主题呢?又为什么要特地展示传家餐具,让我们无法不去想象,是哪位早已不在人世的令祖令宗,也曾经在此以其用餐? 简单朴素与不落俗套,确实让茶室成为免于外界忧烦的桃源。此中之外,再无他处,可以让人对美尽情沉醉,不受打扰。16世纪时,日本的统一与再造工程,令不少战士与政治家热切投入,茶室为这些人提供一个愉快放松的喘息之处。而对17世纪以降的艺术精神来说,在德川幕府所倡立的严格形式主义之下,茶室是其追求自由交流的唯一机会。任何伟大杰出的艺术作品,会对大名、武士或庶民百姓皆一视同仁。当前的工业主义,正使得无论在世上何处,都越来越难出现真正的高贵典雅。比较起来,最需要茶室的,难道不是你我吗?五、艺术鉴赏 如何将情事透露给读者观众知悉?关于这点,无论东方或西方,凡是伟大的艺术家,都深知运用暗示手法所能发挥的功效。凝视着框中的巨作,有如望向一道窗外,脑海中泉涌意象,即成了那端浩瀚无垠的远景,对此谁能无动于衷呢? 听过“伯牙驯琴”,这个隐含道家思想的传说吗? 昔者有一梧桐神木,耸立龙门峡谷之中,实乃林木之王者。高可抬头与天上星星交谈;深可直抵长眠地底之银龙旁,令树之青根,龙之白髯,交盘错结。后有奇能术士,以此树做成神妙之古琴,必也当世无匹之音乐家,才能驯服它桀骜不驯的灵魂。一直以来,尝试从它弦上引出优美乐章的努力,的确一而再、再而三地落空,琴师们纵然费尽心力,它自顾呕哑嘲哳,不屑与他们所唱之曲应和。这般不愿为凡子所御的神器,只能继续深藏于皇宫之中。 终于有一天,鼓琴圣手伯牙来到它面前,伸出巧手轻拂琴身,柔触琴弦,一如骑士安抚脱缰之野马。他开口唱道四季自然,高山流水,终于唤醒了神木所有的记忆----再一次,春暖香甜的气息又嬉游弥漫于其枝叶间;再一次,新生的瀑布又沿着峡谷纷飞落下,对着刚萌的花朵展开笑靥……倏忽,虫叫蝉呜,细雨霏霏,杜鹃悲啼,乃是使人中耳松软,昏昏欲睡之夏日柔声……听!远处秋夜虎啸,回荡谷峰,凄然锐利,如剑身反映明月,令霜衣闪烁草尖……最终,寒冬君临大地,大雪纷飞的空中,有天鹅成群盘旋;枝干戛然作响,乃冰雹欣然坠击。 之后,伯牙曲调一变,唱出情歌款款。那不经意的枝摇叶摆,心不在焉如深陷情网而出神之人。原来是高高在上,白净鲜亮的浮云,宛若骄矜的少女一扫而过,不愿停留;留下的唯有地上长长的阴影,幽暗直如已死之心。又忽然间,伯牙曲风再变,唱起了战歌,歌声如兵器交击铿锵,如马蹄踏地雄壮。古琴一闻,竟以龙门峡谷之狂风暴雨相应,琴声如神龙乘电而至,狂雷落于山谷。至此,一旁醉心不已的皇帝,不禁开口询问伯牙驯琴成功之秘诀何在。伯牙答道:“陛下,其他人只顾着唱自己想唱的,当然无法成功。我让此琴选择它要的曲调,甚至究竟琴为伯牙,抑或伯牙为琴,当真连我也分不清了。” 这则故事将艺术鉴赏的奥秘展露无疑。所有的艺术杰作,都是人们以最细致最微妙的心声,所演奏出的交响乐章。真正的艺术就是伯牙,你我则是龙门古琴。我们深深潜藏的心弦,因为美丽事物的神奇抚按而终于苏醒,并且不停振动颤抖,以响应其呼唤。既然是心灵的话语,就可以直接向心灵诉说。因此那些未曾说出的,我们也有办法听得见;未曾显现的,我们也有办法看得清。大师们唤起的音符纵然不是我们可知,却让尘封已久的记忆,带着全新的意涵回到我们眼前。在此般崭新的荣耀中,受到恐惧扼杀的希望,因为害怕而不敢面对的渴望,终于又昂然而立。心灵,其实是面可供上色的帆布,画家笔下的色彩变化,成为我们起伏转换的情绪;明暗光影,乃是我们的快乐悲伤。人们在欣赏玩味艺术作品的同时,也受到它们的刻画所左右。 有如感同身受一般,能够与其它心灵融合交流的同理心,是欣赏艺术时不可或缺的能力;并且它必须以相互礼让的精神为基础。观赏者必须培养适切的心态去接受作品所欲传达的讯息,正如艺术家必须知道该如何让自己的作品发声。自己也身为大名的伟大茶人小堀远州,留给我们如下隽永之言:“临画如临君。”欲对一件杰作有所理解,必然要躬身屈膝,拜倒其前,就算仅是只字词组,也需屏息以待。而一位宋代的评论家,则有这段饶富趣味的自白:“年少轻狂时,余之赞赏大师,乃其画有我所爱者。待齿岁渐长,功力渐深后,余始能赞赏自己,能爱大师欲我所爱者。”令人感到悲哀的是,我们之中却没有多少人,真的愿意苦心孤诣,探索深究大师们的情感起伏。说来这只是不成敬意的薄礼,人们却不愿如此付出,实是受自身根深蒂固的无知所致。也因此,反而经常错失原本横列眼前,由艺术之美所设下的盛宴。大师总是有可以端上台面的佳肴,若竟有人落得饥肠辘辘,纯粹是自己不懂品尝之故。 在具有同理心的人心里,一件杰作可以幻化出活生生的真实,让他感到一股同志兄弟般的亲密情谊,而将其紧紧羁绊。艺术大师们,因为其爱憎惊惧的情愫,能不断活在你我心中而不朽。换言之,真正动人的,是他们的灵魂而非双手,是他们的风采而非技术。创作者对我们的呼唤越是直指人性,我们所做的回应也就越发自内心。正是如此与大师们暗通款曲,人们才会和诗歌故事中的英雄男女们,一同悲伤难过,一同快乐欢喜。可称之为“日本莎士比亚”的近松,认为关于剧本写作的首要原则,其中之一便是:剧作家需要将内情透露给观众。一次,他的几位学生一齐提交脚本,希望得到师父的肯认,然而其中只有一篇作品让他满意。某个意义上这位学生之作很类似《错中错》的故事----因为弄错双胞胎兄弟的身份,而尝到种种痛苦。近松对这篇作品的评论是:“这才有一出戏剧该有的精神:让观众得知内情。台下的人,必须知道得比台上的人还多。他们知道事情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因而会为那些一无所知,也不知闪避,只能一头向栽进自己命运的角色,感到可怜与悲哀。” 如何将情事透露给读者观众知悉?关于这点,无论东方或西方,凡是伟大的艺术家,都深知运用暗示手法所能发挥的功效。凝视着框中的巨作,有如望向一道窗外,脑海中泉涌意象,即成了那端浩瀚无垠的远景,对此谁能无动于衷呢?大师们的作品,是如此熟悉亲切,多么令人感同身受,相较起来,当代那些陈腔滥调,就显得冷漠疏远。前者能为人心注入一股暖流;后者却只知徒具形式,依样画葫。处于现代的创作者,太过汲汲于追求技术,几乎无法将自己提升至更高的境界,一如无法带动龙门古琴的音乐家,只知吟唱关于自身的曲子。这种作品也许比较具有科学气息,却没有足够的人文素养。有句古老的日本谚语说道,女人切不可以爱上只重外在条件的男人,因为这种人心中没有一丝空隙,可容你的爱情进入填补。徒重外在,对艺术所造成的戕害,就跟它在爱情里一样致命。这一点,无论是就艺术家抑或是观赏者而言,皆是如此。 不同的灵魂在艺术中达到水乳交融,可说是种最神圣的事物。在与艺术品交会的那一刻,艺术爱好者超越了自身原本所处的境界:转眼间,他本人既存在,亦不存在了。他对“无限”因此有了惊鸿一瞥,然而口舌终究无法代替双眼,竟无法说出自己的喜悦。不过他已自物质世界的桎梏中获得释放,神魂可遨游专属万物的各种旋律之中。由此可见,艺术是多么近似宗教,能使人类更为高贵纯洁。杰出的艺术作品,在这个意义上当也是某种神圣之物。古代的日本人,对伟大艺术家的作品抱持着非常强烈的敬意。茶人们守护其珍藏之宝,如同保守某个宗教上的秘密,常常非得要突破那一道又一道的包覆封锁之后,才能达到真正的圣地----那深藏于绢丝包装下,因为神秘而至为神圣的圣物。像这类的珍宝几乎不会向外展示,即便主人有此打算,也唯有特别受邀与会之人,才可有幸一见。 茶道全盛之时,太合手下的将领,于胜战后论功受赏时,与其分封广大的领地,不如赐予一件稀有艺术珍品,还能够令他们满意。而许多大受日本民众喜爱的戏剧情节,更是架构在大师名作的失而复得上。举例来说,在一出戏剧中,某大名细川氏在自己的豪宅中,收藏有一幅雪村名画《达摩》。一日,肇因于负责警卫的武士疏忽,大名居所发生了大火,那位闯祸的武士下定了决心,即使付出一切代价,也要抢救这幅珍贵的画作。于是他冲进火场,将这幅挂画捆卷收好,却发现所有的出路,都已遭受火舌阻断。一心一意,只想着保护此画的他,以佩刀在自己身上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撕下袖子将画作包覆起来后,再将其塞进自己裂开的伤口之中……火势终于完全扑灭,烟硝犹存的余烬中,在一具残留尸体的体内,安放着那幅受到大火威胁,却毫发无伤的名画。像是这则故事般的吓人传说,除了呈现出武士牺牲奉献的精神外,也表明了日本人珍视艺术杰作到何种地步。 然而,我们必须谨记:艺术的价值,只有在我们对其加以倾听之时,方才显现。一旦我们自己的同理心,能够跨越任何种类的藩篱,艺术,自然也会成为一项普世皆宜的沟通语言。由传统与习俗形塑而成的天性,一如与生俱来的本能,都会对自己施加限制,使得我们赏味艺术的能力,突破不了特定的界线。在某个意义上,甚至是那被视为独一无二的自我特质,也在使我们理解艺术时画地自限;另一方面,面对由过去至今,浩瀚无比的所有作品,一般人也只愿亲近那些符合自己的审美观者。的确,在经过一定的培养与练习之后,可以扩展深化鉴审艺术的能力,即使是我们前所未闻的表现手法,都有办法对其所欲表达的美感加以领会。然而,无论如何,环宇内外,人类眼中所见之物,终究都是专属自己的映像。因为,每个人感受事物的方式,总受其特有的习性支配着。茶道大师们,也只珍藏那些符合自己鉴赏品味的对象。 关于这点,又有则小堀远州的故事值得一提。有一次,远州的门徒们称赞师父,认为老师在对收藏品的取舍中,所展现出的绝妙品味,真可谓是“件件都教人无法不喜爱。这代表师父您的品味更在利休之上。毕竟,会欣赏利休收藏之物者,一千个人中才有一人啊!”远州听到这话,却悲哀地回答道:“这不过证明了我是多么地平庸罢了!伟大的利休,只爱那些符合自己喜爱的品项,我却在不知不觉中迎合多数人的品味。说真的,利休才是那一千个中才有一个的茶人啊!” 当今之世,人们对艺术显然依旧抱有热忱,但这分热忱中,有很大的一部分,却并非以真实的情感为依凭,这点着实令人扼腕不已。在这个万事民主化的时代,人们叫嚷着凡是最受大众欢迎的,就等于是最好的,无视心底感受为何。他们要的是昂贵,而不是精致;不是美丽,而是时髦。多少人虽然表面上景仰文艺复兴早期,或是足利时期的艺术家,但若提到如何吸收艺术赏味的养分,恐怕还是宁可转向附有图片的大众刊物----这类适足表彰他们工业主义的产物----才能令其得以下咽。对这些人来说,作者的名字,远比作品的水平来得关键。如同几世纪前,一位中国的评论家所说的:“世人皆以耳评画。”正是由于如此缺乏真正的鉴赏能力,造成今日遍地的庸俗之作,都自我宣称是古代经典,让吾人无论身处何处,触目皆是惊心。 另一个许多人常犯的通病,则是混淆对艺术的欣赏玩味,与对其之钻研考究。崇敬古物,的确是一项最美好的人性特征,我们也乐见有人在这方面经营深耕。毕竟,每位大师都曾经为自己所处的时代,开辟一条通往未来的道路,本该享有其应得的荣誉。而且,他们通过了多少个世纪以来的检视批评,才来到今日的你我面前,地位与名声不见有所动摇,依然保持着的荣耀的光环,光是这件事实本身,就足够赢得我们的尊敬。但是,若是仅以年份多寡为标准来评价大师们的成就,就委实不是件明智之举了。只不过,对其人其物油然而生的历史情怀,还是常常凌驾于美学上纯粹的审视明辨。艺术家只要寿终正寝,必然就会有人献上肯定的花束。好像嫌这样还不够似的,怀抱着革命理论的19世纪,让人人对整体优先于个体的想法习以为常。艺术品的搜集者,只知关心能否取得足够的项目,来构成整个时期或流派的收藏,却忘了真正大师的杰作,哪怕是只有一件,比起任何时期或流派的庸俗之作,不管后者数量有多大,都更能予人增益。我们在分类上做得太多,却在观赏上做得太少。为了所谓的科学展示方法,而牺牲掉艺术的美感,是存在于许多美术馆的致命伤。 当代艺术提出的主张,呈现在生命各种重要面向上的意义,切不可以等闲视之。因为,真正属于自己的艺术,便是当前这副模样----它就是我们自身的倒影。对它进行诋毁,其实是在对自己诋毁。当我们说这个时代不存在着艺术时,又是谁该负起责任呢?无论对古代有何美好遐想,人们还是太少注意到自身拥有的可能性,这实在是件可耻的事。犹未放弃奋斗的艺术家,疲惫的灵魂在世人的冷漠阴影中苟延残喘,而我们这个极度自我中心的世纪,又提供过什么灵感或鼓励给他们呢?当代文明困乏至此,看在过去之人眼里,或许会因此替我们感到悲哀;当代的艺术成果,也可能贫瘠得招致未来之人嘲笑。我们正一步步摧毁艺术,同时也一步步摧毁了生命中的美好。能否还有位奇能术士,以全体社会为枝干,做成一只巨大无比的古琴,好可以对天才之士的安抚触摸,声声回响激荡呢?六、花 只要熟知我国茶道与花道的讲究之处,必定会注意到它们对花草,那有如信仰般的礼敬。大师们绝不会任意摘取,而是按照心中的美术构思,一花一枝,细心挑选。剪下的数量一旦有任何超过需要的部分,可是会让他们大为惭愧。 春寒料峭的拂晓,天色仍然将明未明之际,鸟儿们早已开始窃窃私语。回荡在枝叶间,声声扬抑的鸟语,固然为人所难解,但难道你不也觉得,它们是在向身边伴侣,倾诉着关于花儿的点点滴滴吗?花的地位对人类而言,其实可与情诗相提并论:宁静安详,香气就能致远;无需做作,甜蜜已达人心;还有什么比它们更适合向我们绽放那处女般圣洁的灵魂?那副首度对少女献上的花环,代表着史前时代的男人,头一次超越了内在的兽性。此一凌驾原始需求之上的举动,让他进化为人类。而领会像这类无用之举可以有何微妙作用,则使他踏进了艺术的领域。 无论欢乐或悲伤,花儿始终是人们的朋友。伴我们饮食,助我们歌舞,任我们亲狎亵玩。结婚与命名怎可没有它,哀悼与治丧更是少不了它。百合正可以敬神,莲花最适合冥想,至于要在战场上列队冲锋,则要别上蔷薇与菊花。甚至有些人,还会试着与花谈心。假如没有了它们,人类要如何独自活下去呢?这样的世界,让人光是想象便觉害怕。对卧病在床的人来说,有什么样的慰藉是鲜花无法替他们带来的?它们的祝福,对久病难耐的不幸心灵来说,多像是一道能驱走心中黑暗的光芒。花朵带来的温暖,柔和又安详,让人重拾对世界逐渐失去的信心,如同凝望美丽纯洁的孩童那深切的眼眸一般,能唤回人们原本已经失去的希望。甚至在我们终归尘土之后,也是由它们在吾人的墓前悼念哀伤,久久不曾离去。 可悲的是,尽管日日与花相伴,却无法掩饰人类依旧离兽性不过几步之遥。一旦撕开外表的羊皮,藏于其下的恶狼马上向你咧嘴龇牙。有道是,男人十岁时性如野兽,二十岁时无知疯狂,三十岁时一事无成,四十岁时招摇撞骗,到了五十岁,则不折不扣是个罪犯。说不定,正是由于一直未曾自兽性中挣脱,才使其最终成为罪犯。对人类而言,没有任何事物比饥渴更真实,比欲望更神圣。一座又一座,各种神殿在世人眼前崩落,唯有一座能够永远屹立不摇,让人在其中烧香祭拜那至高无上的偶像----也就是人类自身。这唯一的真神是何其伟大,而金钱乃是它在这个世界上的先知!我们糟蹋自然,以向它献祭;我们自吹自擂征服了物质,却无视其实是自己被物质征服的事实。文化与优越啊,多少罪名还未以汝之名行之? 告诉我,温柔的花儿,或者我该称你为星星的泪珠?当你簇立园中,向歌颂着阳光露水的蜜蜂点头示意时,可曾察觉到就在前方不远处,等候着你的可怕命运?此时,夏日温和的微风还吹拂着,就请你继续摇曳生姿,在欢笑嘻闹的美梦中多留一刻吧!因为明日,一只无情之手,就要勒向你的喉咙了。你将被拦腰折断,肋骨被一根接着一根地分离支解,最后还被带离你恬静的家园。那位行凶的女人,说不定也有着花容月貌,有可能嘴上一边说着你们是多么地可爱美丽,一边却继续让手上沾满你们流淌的鲜血。花儿你告诉我,她这样做真的美吗?你的结局,可能是囚禁于某位无情女人的发上;也可能被塞入某位女人胸前扣间,以致于对方若是位男人,便不敢正视你一眼。甚至也有可能,你或其他同伴们,是被禁锢于某个狭窄的瓶中,只能吸取些微死水,徒劳无功地想要抑止那预示着死亡到来的狂渴。 花儿啊,你可知道,要是你身处我们天皇之国,说不定会遇上一个以剪刀小锯为武器,令人害怕不已的人物。他自称是一位“花道家”,认为自己拥有跟医生一样的权利,你一听当然也就出于本能地痛恨他----医生总是试图增加患者的困扰,这点你知之甚详。他对你使出剪裁、屈折、扭转等等技术,逼你摆出一些原本不可能做到的姿势,还认为这才是你原本该有的样子。他将你的肌肉扭曲,将你的骨头错位,你才知道这位仁兄乃是位推拿师傅。他用火红的烧碳帮你的伤口止血,用铁丝插进你的体内帮你循环。他开给你的饮食菜单中尽是盐、醋、明矾,有时还有硫酸盐。当你终于快要昏倒时,再用沸水浇在你脚上使你清醒。在他这样治疗之下,你又多苟延残喘了几个礼拜,这是他自诩的功劳。但难道你不觉得与其如此,还不如当初落入其手时,便一死了之呢?你上辈子究竟是犯下什么滔天大罪,因果轮回才会应许你这般难受的惩罚? 比起东方花道家,西方社会对待花朵时,那种肆无忌惮的浪费方式,甚至更加骇人听闻。为了舞厅里与餐桌上那些用过即丢的花饰,欧洲与美国每天所剪下的数量必定相当惊人。把这些花系在一起,说不定可以做成一串足以覆盖整片大陆的花环。这种轻率对待生命的行为与心态,让花道家的罪孽相形之下显得微不足道。至少,后者还知道珍惜自然的资源,会以详尽的事先规划来挑选受害者的种类数量,并且对其死后的残骸致上敬意。西方展示花卉的方式,似乎是以之作为某种炫耀财富的方式----一场只能短暂存在的缤纷幻想。在盛宴结束之后,这些花儿们究竟去了哪呢?还有什么比见到一朵枯萎的花,被毫不怜惜地扔掷于粪堆之上,更加令人怜惜的事呢? 明明得此红颜,为何又如此薄命?纵如飞虫之微不足道,都能咬人一口;最温驯的动物,在其被逼入绝境时,甚至也有能耐放手一搏。因为身上漂亮羽毛,可做帽缘装饰之用,而被人类盯上的鸟儿,犹能飞离跟踪者的魔爪;因为外表高贵皮毛,而受人类觊觎的动物,至少能在猎人接近时,隐去自己的踪迹。唉,可是在花儿的认知里,世上会飞的也只有蝴蝶而已;除此之外,他们所知者,唯有无助地站在破坏者面前。就算他们曾经在死前痛苦悲鸣,那哀号声也从来不曾受人类无情的耳朵垂怜。人类对待这些一直默默付出,静静示爱的花儿,总是如此残忍不堪,终将迫使这些最美好的朋友,有一天弃我们于不顾。难道你没注意到,野生的花丛正在逐年减少?想是他们之中的智者,告诉同伴们先躲远一点,等到人类变得更有人性再说。也说不定,他们早已举族迁移到天国去了。 对那些养花莳草的人,我们比较有好话可说;毕竟他手上拿的是花盆水壶,当比那些持刀握剪的,要人道仁慈得多。每当他为了适宜的阳光与水量而操烦,为了病虫侵攻而如临大敌,为了寒冷霜害而恐惧,为了花期延误而焦虑,为了枝肥叶嫩而兴高采烈。看在一旁的我们眼里,真是欣然可慰。东方世界早在非常久远以前,便发展出有关花草植栽的艺术。甚至,哪位著名诗人对何种花木情有独钟,又是如何展现其爱慕欣赏,凡此莫不有诗歌轶事流传下来。唐宋两代兴盛的陶瓷制作,留下称得上是传说逸品的盛器----那些根本已经不是花盆了,而是一座座供花居住、镶珠佩玉的宫殿。每株花草都有专人随侍在侧,用兔毫软刷拭洗其叶片。也有文献写道:若是牡丹,必须由盛装打扮的美貌侍女为其浴洗;若是梅花,则应由苍白削瘦的僧人为其浇溉。有一出谱写于足利时期,广受日本大众喜爱的能乐《钵の木》,故事大纲即在讲述一位落魄潦倒的武士,如何在寒冷的深夜,为了招待路过的云游僧人,却苦于没有生火的燃料,只好牺牲自己珍爱的盆栽。实际上,这位云游僧不是别人,正是北条时赖----日本版《一千零一夜》故事的主角----托他之福,武士的付出最终也能获得应有的回报。时至今日,这出戏码依旧能够赚得东京观众的热泪。 此外,古代对娇弱的花朵更是极尽呵护之能事。唐玄宗在四处枝头悬挂许多黄金小铃,以驱走花园内有害的鸟儿。这位皇帝还会在春日亲率御用乐师,以丝竹管弦取悦自己的爱花。在日本,有一块木碑相传出于古代传说,那有如阿瑟王般的英雄义经之手,至今还留存于某座寺院之中。古意盎然的它,乃为保护一棵美丽的梅树所立,碑文在言及此树花开之美后,所做出的警言,亦给人一种战乱时期才有的残酷意趣:“断此树一枝之人,当断其一指。”我想,不如将这条律法,也施加于今日那些肆无忌惮地“摧花败柳”,或者焚琴煮鹤之徒身上吧! 只不过,即使将花豢养于钵盆中,也忍不住让人怀疑,这依旧是人类私心为己的表现。为何在令其远离家乡后,还希望对方有办法于陌生的环境中绽放美丽?这不就像是要求鸟儿能在囚禁于笼中之余,依旧毫无罣碍地歌唱求欢?谁又知道,说不定你那温室里的兰花,其实对里头的人造温度感到窒闷难耐,却只能心灰意冷地,渴望再看一眼南方家乡的天空? 理想的爱花人士,应是亲赴他们原生的栖所,像陶渊明那般,在破竹篱前与野菊攸然坐谈。或是像林和靖在漫游于西湖之滨,梅树丛间,月影昏黄,暗香浮动,终致浑然忘我。传说周茂叔会于小舟中睡去,以期能潜入水中莲花之梦。同样基于这种爱护花朵的方式,日本奈良时期最著名的光明皇后如此唱道:“摘汝者我手,受辱者汝身,嗟哉花者,且立丛间,三世之佛,爱汝之生。” 然而,我们也无需为赋新词强说愁。吾所求者,不过是多一点高贵,少一点奢华。老子曰:“天地不仁。”弘法大师有言:“流啊流啊,不停地流,生命之河,未曾停留。呜呼哀哉,往生极乐,众生平等,无有不死。”无论我们望向何处,前后左右,上下四方,皆可见到万事万物的崩坏毁灭。变化无常,是唯一的永恒----人们为何不像欢迎生命一样,拥抱死亡?死与生,其实是一体的两面,梵天的昼夜。陈腐衰老者若不消散,又怎会有再造新生?人类也曾经用许多不同名字,来向死亡这位铁石心肠的仁爱女神祭拜。在拜火教众们伏首面向的火堆中,她是那吞噬一切的阴影。她也是神道信仰的日本,一直到今日,都还敬拜着的,那冰冷纯粹的剑魂。神秘烈火吞食掉的,是凡人的脆弱;神圣宝剑所斩断的,则是欲望的枷锁。从我们遗留的灰烬中,代表天国希望的凤凰冉冉升起;挣脱此生的限制,人才能达致更高的实现。 这么看来,假如真能够演化出创新的形式,来颂扬整个宇宙的精神,就让我们对不起鲜花吧!这不过是恳请它们,和我们一起为美而牺牲。我们必当致力于自身的“净”与“简”,好作为弥补。茶道大师们,当初之所以会建立一种对花的崇拜,便是出于这般理由。只要熟知我国茶道与花道的讲究之处,必定会注意到它们对花草,那有如信仰般的礼敬。大师们绝不会任意摘取,而是按照心中的美术构思,一花一枝,细心挑选。剪下的数量一旦有任何超过需要的部分,可是会让他们大为惭愧。顺着类似的思维,他们的花总是连枝带叶,不做任何事前事后的剪裁。这是因为,他们的目标是在呈现植物完整的生命之美。这一点,跟许多其它方面一样,是他们与西方世界的人们不同之处。后者多半只让人看到连着孤茎的花朵,就像是一根根杂乱地插在花瓶里,没有身体的头。 当茶道大师将花整治成他心满意足的模样后,便会将它置于代表尊荣的床之间。除非在美感上,另有某些特殊的理由,其周遭不可再有任何其它摆设----即使是画作也不行,以免破坏原本预期的效果。像一位被加冕的君王坐落于那儿,任何宾客或弟子,在进入茶室时必须先向其深深行一大礼,才能开口向主人说话。有人会将大师们绝妙的花卉摆设方式画成图案出版,供在此道上尚未登门入室之人学习。其它以茶道花饰为题的著作,也是汗牛充栋。作为花饰的花儿若是开始凋零,茶人们也会将其温柔地托付予河水,或者慎重地埋葬于地下,有些时候,甚至还会为它们立碑纪念。 插花艺术似乎与茶道同样诞生于15世纪,传说中是当时一些佛门高僧,出于对一切众生一视同仁的博爱,搜集了被风雨吹散落地的残花,置于各种水瓶之中,而形成了史上第一件插花作品。相传足利义政当政时伟大的画家及鉴赏家相阿弥,是头一位精于插花之人。茶道大师珠光,以及专能,都是他的弟子。后者开创了池坊流,这个在日本花艺史上,可比狩野派在绘画史上,同样杰出辉煌的宗派。16世纪后段,随着利休完足了茶会仪式,插花也得到了完整的发展。利休,以及其著名的后继者,包括织田有乐、古田织部、光悦、小堀远州、片桐石州等人,争相在插花手法的创新上较劲。然而,我们必须谨记,茶人对花的崇拜敬仰,只是作为他们全部唯美仪式的一部分,并未形成一个独立的信仰。插花摆饰,就跟茶室里其它艺术作品一样,从属于整体装饰的主题架构。因此,石州才会定下若是庭内有雪,就不可以白梅为饰的规矩。“太过吵杂喧嚣”的花种,也毫不考虑地被摒除于茶室大门之外。同理,茶人所做的插花,一旦搬离原本设定的位置,就会完全失去意义,因为它的线条与比例,都出于刻意的安排设计,以符应四周环境的视觉观感。 为了花卉本身之美而去加以膜拜,乃是直到17世纪中叶,“花道家”逐渐崭露头角之后才开始的。如今,花道已跟茶室完全无关,除了花瓶所造成的局限之外,尚不知需要遵守任何其它的规矩。这点也触发了新的插花观念与手法,从中发展出许多在基本精神上各有所重的流派。上个世纪中叶,有位日本作家曾经提及,他所知的插花流派就有一百种以上。大体来说,插花可以区分为两大主要分支,形式主义派以及写实主义派。形式主义派的花道派别,以池坊流为首,跟绘画中遵循狩野家理论的人士一样,以符合艺术典范的理念与精神,为其所追求之目标。从现存的记载中,可以知道,池坊派早期大师的插花作品,能够将山雪或常信他们以花为主题的作品画面,几近原封不动地,以实体呈现在世人面前。另一方面,具有写实主义色彩的流派,正如其名一般,是以自然原本的模样作为模仿的对象,只在为了追求艺术上美感的统一时,才对表现形式施以必要的修正。这就是为什么此派的作品,会带有催生出浮世绘与四条流绘画的那种天然悸动。 要是此刻还有多余的时间,我们可以继续深入在足利义政时期,百家争鸣的花道大师们所设下的,各种插花时应该遵循的构图原则和细部手法,以及它们是如何预示出,日后主导德川时代装饰艺术的基础原则,这必然会是很有意思的探究。我们可以发现,其中已经藏有指导原理(天)、从属原理(地)、以及统合原理(人),若是没有体现出这三大原理,便会被评为了无生趣、死气沉沉的作品。此外,花道家们也强调,在插花时必须替花呈现出三种面貌:正式的、半正式的,以及非正式的----有的花要如出席舞会般,身着高贵隆重的礼服;有的要如搭配简单但不失优雅的午后洋装;有的则以闺中才得一见、诱人的轻便打扮出现。 我个人是同意茶道大师的花艺精神,而非花道大师的那套。前者的艺术在于恰如其分地去分派设定各种元素,如此才能真正贴近生命本质,进而触动人心。相对于前述的写实派及形式派,我们可以称呼这种主张为自然派。茶道大师谨守着自己的任务,仅以挑选为限,那些属于它们的故事,就让身为主角的花儿自己去述说。若是你在晚冬时节进入一座茶室,里头可能会摆上一枝纤弱的山樱,伴随着一朵含苞待放的茶花,呼应那逐渐远离的冬日身影,顺便透露春天即将来临的预兆。同样地,假如你在恼人的炎夏午后赴一茶会,在床之间的阴暗幽凉处,你会发现挂着一株百合,当露珠从它叶梢滴落时,仿佛是在向人生的愚昧微笑。 花儿的独奏已是趣味盎然,若是加上绘画与雕刻的协奏,就更引人入胜了。石州曾经在一只浅盘中放了些水生植物,意味着湖沼之中的花草树木,同时挂了一幅相阿弥的野鸭飞天图在其上方,作为相互搭配。另一位茶道大师绍巴,则将一首描写海边孤寂之美的诗,形如渔夫小屋的青铜香炉,以及生长于沙滩的野花,巧妙组合在一起。当时一位绍巴的客人,写道自己见到这样的安排之后,犹如感到一股晚秋的气息。 花之物语可真是无穷无尽,我们且再多听一则就好。时当16世纪,牵牛花在日本尚属少见,利休却种了一整园,并且照顾得无微不至。此消息传到太合耳里后,自然勾起其观赏的兴趣,因此利休便邀请太合,于某日早晨来他府中茶聚。是日,太合如时赴约,然而当他走过庭园时,却发现铲平的地面上,铺满精美的圆石及沙砾,原本应该满是牵牛花之花圃,竟然根本不存一物。这位权倾天下的大人,勉强按捺满腹的怒气走进茶室,没想到内中等待他的景象,顿时让他的脾气全然平息:床之间那儿,在一件出自宋代名匠之手的铜器里,疏懒歪斜,一枝独卧着这座茶室庭园的女王----正是我们的女主角牵牛花。 这类的例子可以让我们真正知晓“花祭”的完整意义;而也许,花儿们自己也都懂。毕竟,它们并不像人类这般懦弱。有些花以壮丽之死为荣----如那慷慨纵身、跃向风中的日本樱;只要曾经在吉野或岚山的花吹雪前伫立,亲身感受如山崩之势颓然而下的满天香花,必定能体会这个道理。那一瞬间,它们看起来就像是七色彩云,在水晶之河上盘旋飞舞;须臾,当它们任欢腾的流水驮负而去时,远处似乎传来了它们的声音:“春天哪,再会了!我们就要,航向永恒。”七、茶人风范(Tea-Masters) 唯有以美而生之人,能以美而死。伟大茶人的末日,如同他们此生其它的时刻,尽是高雅动人。永远试图与宇宙万物的调性保持和谐,就连迈向死亡的未知世界,也都早早准备妥善。“利休最后茶会”,永远都占据着悲剧之美的最高点。 宗教中的“未来”,反而在我们身后;而艺术里的“现在”,则是“时时刻刻”。在茶道大师的看法中,若想真正欣赏艺术,唯有让艺术成为生活的一部分才有可能。因此,他们试图将自己日常生活的所有面向,精炼成一如在茶室中达到的那般高超水平:不管在什么情形下,都要维持心海平静无波;一言一语,皆需谨慎注意,不可破坏整体氛围的和谐融洽;服装的剪裁方式与颜色选择、身体的姿势、走路的样子,凡此种种,透露的不是别的,正是你我的个人艺术特质,切不可等闲视之。因为,若不让自己也成为美丽的事物,又怎么有资格去接近、去追求美呢?茶道大师,正是秉持着这样的想法,努力在这一点上超越艺术家:让自己成为艺术本身。这可说是一种追求唯美精神的禅意。只要我们愿意打开心眼,这个世界无处不存在着完美。正如利休总爱引用的那首古诗所言:“白雪山头盖嫩芽,含莘茹苦把苞藏,只为独钟花情者,能有满山春色赏。” 茶道大师们对艺术所做出的贡献实在是不胜枚举。古典时期的建筑及室内装潢,受他们彻底革新,成为之前在“茶室”一章所提到的新式风格,甚至进而影响到所有建于16世纪之后的皇宫及寺院。多才多艺的小堀远州,在世上留下许多证明自己天赋的伟大痕迹:桂离宫、名古屋城、二城以及孤蓬庵。每一座著名的日式花园,都是由茶道大师所擘划的。在茶会中所使用的器皿,必须仰赖制陶师运用精心巧思,并且全力以赴。可知日本的制陶水平,若不是受到茶道大师的启发,恐怕没办法达到后人所见那般杰出的程度。任何研究日本陶器者,对所谓的“远州七窑”,定是耳熟能详。许多我国的织品,是以设计其花色的茶道大师为名。事实上即是:无论哪个艺术部门,必然可见茶人的踪迹。去提及他们在漆品与绘画等方面的影响,根本就是多此一举。日本绘画中一个极为重要的流派,就是以茶道大师本阿弥光悦为始祖,他同时也是一位制陶家与漆器艺术家。光彩如他孙子光甫,以及光甫之甥光琳与干山的作品,在光悦本人的创作之旁,也几乎变得暗淡无光。整个琳派,可说都是在呈现茶道的精神,我们似乎可以由他们所爱用的粗犷笔触中,感受到大自然的生命力。 茶人带给艺术领域的影响纵然如此重大,然而,与其它的生活面向比较起来,恐怕还显得微不足道。不只是社会礼仪的惯俗,甚至是在任何日本人居家的枝微末节,都可以见到茶道大师的影子。许多精致料理的做法,以及上菜食用的方式,是他们的发明;待在家中时必须着素色衣装,是他们的教诲;赏花弄草,以什么样的态度才属应该,是他们的要求。他们强调人类生来即爱好的简朴,并且展现出谦逊退让所具有的优美风采。事实上,茶在他们的宣扬之下,成了人们生活的一部分。 海海人生,波涛自生,若对如何修身养性的奥秘一无所知,必将不时受各种愚昧困扰所苦,纵欲强颜欢笑,装作满足,终究亦属徒劳。在尝试做到持平守中的路上,我们步履阑珊,而且无论往哪个方向望去,天边的云端上都可见到风雨将至的征兆。但是,即使在翻腾的人生浪涛,不住向永恒奔去时,还是会有美丽与欣喜。所以,为何不迎向风雨的中心,又或者,何不学学列子,直接乘狂风御暴雨而行呢? 唯有以美而生之人,能以美而死。伟大茶人的末日,如同他们此生其它的时刻,尽是高雅动人。永远试图与宇宙万物的调性保持和谐,就连迈向死亡的未知世界,也都早早准备妥善。“利休最后茶会”,永远都占据着悲剧之美的最高点。 伟大的武人太合秀吉,虽然与利休有着长久的情谊,对这位茶道大师也甚为尊重。然而,能伴君侧之荣耀背后,乃是有如伴虎的凶险。在那个四处可见出卖与背叛,即使是最亲近的族人也不可相信的时代,利休却不愿做个卑躬屈膝、阿谀奉承之人,因而从不害怕与自己这位脾气凶恶的赞助者起冲突。利休的敌人便利用他与太合之间三不五时出现的嫌隙,中伤他涉及一件毒害太合的阴谋。利休可能会借机奉上秀吉一碗下了致命剧毒的茶----这样的耳语终于传到了秀吉之处。完全不需要别的,光是秀吉的疑心,就能作为即刻处死臣民的充足理由。在这暴君的气头上,任谁也没有任何辩解的余地。对应死之人来说,唯一的恩赐便是:准许他以自杀保持自我的尊严。 如此,利休预定自尽之日终于来临,他邀来自己最重要的弟子们,参加他此生最后一场茶会。弟子们无不伤心地,依照预定的时间在门廊前聚集。当他们向庭内望去,庭径两旁的树木似乎也难过得在颤抖着。在沙沙作响的枝叶声中,可以听到无处可依的游魂们在窃窃私语。至于灰色的石灯笼,就像是矗立于冥府大门前的威武卫兵。此时,房中飘出一股高贵稀有的熏香,那是主人在召唤着宾客入内了,弟子们于是顺序进入就座。床之间的挂画,乃是出自一位古代僧人,以尘世万物转眼即逝为主题的真迹。火炉上,沸腾的清水鼓动水壶唱起哀歌,有如那用鸣声向将逝的夏日,倾吐心中悲伤的蝉。须臾,主人进入茶室,逐一向宾客奉上茶汤,众人也依序默默地饮尽,主人则最后才喝完。接着根据当时的仪节,身居首位的客人于此时提出检视茶具的要求。利休便将它们,以及那幅挂物全部置于桌上,并在所有访客都表达了对这些珍藏的赞美之后,将其一一分予众人,作为纪念。唯独茶碗由他自己留下,因为“受我这不幸之人所玷污之碗,不应再供世人所用”。他一边如此说着,一边将其摔个粉碎。 茶会终于结束,所有的宾客强忍泪水,在向主人诀别后黯然离去。只剩一位最亲近的弟子,受利休之托留下,担任他最后结局的见证。此时利休褪下茶会装束,将其小心翼翼地折好后,放置于坐垫之上,露出里头纯白无垢的素袍。他温和地凝视手上那闪耀的致命剑身,口颂优美的辞世之句:永恒之剑,吾之佳宾,刺佛杀祖,开汝之路。脸上兀自带着微笑,利休就这样踏上了未知之路。译后记那一天,朋友通过妹妹丢来了几张复印件:“试试看吧,你应该蛮适合的。”几个月后,这项当时未曾设想太多的尝试,竟然真的成为一项成果,有幸堂而皇之,活生生摊展在读者眼前,也就是这本《茶之书》的由来。说来有点惭愧,其实关于喝茶一事,我懂得并不多。无论是关于茶文化的知识面,或者品茶的感官面,我不仅称不上专家,更难称略知一二,甚至连副皮毛都没有。例如多少年份、哪家厂、用什么包装印鉴的陈年普洱茶饼,价值有多么不菲,或者竞有一种茶,生于何种人烟难至之处,一年至多仅能生产几两几斤,乃是中国高官权贵的最爱,甚至用来作为外交赠礼,类似这般的行情知识、轶闻故事,我实在是一无所知(因此上述所提,乃全自朋友处听来,有兴趣的朋友可以自行去探查……因为,我听时固然诚心感到赞叹,但也许是没有实际亲炙,不久后便又忘到九霄云外)。又或者传说品尝佳茗时,会感到一股暖气自丹田丽起,缓缓上升至人中及头顶,此乃茶气调整人体生理的结果,直让人想起那句“五脏六腑,无一处不伏贴,三万六千个毛孔,无一个不畅快”的奇妙,此种神迹也是我这般凡夫俗子无法企及的——虽然我总怀疑当天那位茶叶销售员有点言过其实,但为何与我一同试喝的友人却跟着捣头如蒜、指证历历昵?总而言之一句话:我之于茶非行家。那么一位不懂茶的人,却来译一本以茶为题的书,乍看之下这当然是个错误。不过作者在这方面倒帮了我一把,让这错误错得多美丽。相信看完全书的读者定已发觉,通书所谈者其实也并非上述这类面向,关于品尝方面几无着墨,其它知识细节亦非重点,就我自己的理解,反倒是讨论喝茶这件事,究竟孕寓了什么意义与精神,才是作者一心所念。当然,一百个人读完同一本书,恐怕会有超过一百种感想,即便作为译者,我的看法也不应窃据什么权威性,只是这么一来,至少我已能就自己关于茶的无知浅薄,找到些许开脱的方向。毕竟,既然谈到意义与精神,我想每个人都是自我在这类事物上的赋予者,喝茶之道如此,生活与生命亦如是。夸张一点来说,这本书从头到尾,不都是作者在抒发他对生命的观感吗?在某次的闲谈中,主编对我提到,她最喜欢的是全书结尾那一段,那是关于茶道史上最著名的大师利休(不是一休喔),用什么样的姿态面对死亡的描述——脸上带着微笑,步向死亡的未知。我这一路闲扯下来所提到的,其实跟她的看法相去不远:那样跃身的姿态,总给人一种美好。有种说法这么认为:人们之所以恐惧死亡,原因在于死亡是一种绝对的未知。我倒认为还需要加上一个前提才完整,那便是对生命本身的眷恋:如果活着不是那么美好,我们何必害怕一旦生命消逝,自己将会失去什么、还能拥有什么、还可以“是什么”,这类除非一死,否则无法窥得答案的问题呢?无论如何,对死亡的未知恐惧让人们需要神话与宗教。而诚然,对一个彻头彻尾接受宗教解释的人来说,死亡既非未知,自也无恐惧的必要。这样的境界也许值得羡慕,在其人其心上,似乎却也没什么值得特别钦佩景仰之处。又或者,对于那些自杀者,即令他们也害怕绝对的未知,却更欲放弃此生,假若他们的目的乃是利他,像是日本战国时代,为了保全城中兵士性命,而以自杀为媾和条件的城主,呈现的固然是同样值得赞赏的勇气,只是若自杀者的出发点为自己,则不受批评谴责已属少数,他们迈向死亡的场景,留给世间的也是与前者截然不同的感受。因此故事中的利休,不同之处即在于一方面他并非自愿选择死亡,一方面他对彼世的图像亦未抱持着什么宗教般的确信,于此之下他却仍然微笑以对,翩然行之,我这兀自被生死之大问困扰不已的旁人,怎能不读之心动呢?我想这并非书本中、乌托邦才有的风花雪月,亦非象牙塔里针尖上可站立多少天使的研究,时间是2008年的尾声,世界正步入一片名为经济大衰退的阴影中,不安全感形成一种新型通货,在社会各处日渐祢漫,在人人心厩加速膨胀。这道阴影以现代人几乎是唯一接受的真实:数字,来证明自己的存在:预期经济成长率、失业率,央银存款利率、币值、股票指数、基金期货、订单、年终奖金、薪水……虽然与此同时,在我所生活的岛上,人们的目光与心思还是有余力,以不满、愤怒、仇恨,以及无比狂热的兴趣,去供养那些唯利是图、只知斗争的政客与大众媒体。更不用说,每个人或每个家庭,总有各式各样的烦恼与不满在闷烧发酵(与其相较,世界上其它一些迫切需要关心与理解的事物,譬如贫穷、饥荒、疾病、人权侵害,甚至那很可能在未来几年之内,就决定人类是否可以存活至下个世纪的地球暖化议题,竟像是发生在其它星球上那般地遥远)。这世界,太容易以生命的不美好来向人们诉苦。不可讳言地,人们也常是这个世界之所以不美好的始作俑者。于是现代人的死可悲到一种可笑的地步:科技主导的思想革命,已经让我们在接受宗教的世界观上困难异常,让我们越来越难透过放弃对知的追求,来换取对未知的了解,偏偏活着本身,又美好不到哪里去。死活之间变得如此尴尬,现代人纵然多数还是赖活着不放,那整日忧烦躁郁的面目只顶多让人感到怜悯,再也没有令人感动的可能了。唠叨至此,这篇译后记已经全然变成读后感想了,不过读者既然有兴看到这里,我也藉此机会有幸一抒己见,若竟致听者心有戚戚,说者更加可得意了。但从此段开始请容我说些比较偏重私人意义的事情,且当作是第一部作品的特权吧:将届而立之年,兀自一事无成的我,竟跑来搞翻译这件报酬既不优渥,又不可能功成名就的勾当,尤其是在这样的大环境状况下,更不是夸张可以形容。之所以能让我这样为所欲为。当然是受惠于来自家庭的助力,让我能在经济阴影的笼罩下,常常觉得身受安全的阳光照耀。其实我的家庭赐给我的,还不只是完成这本书所需要的赋闲时间,现在回头想想,打从一开始世界之所以对我而言是美好的,难道不是家庭呈现给我的吗?更不用说现在的我,何以会茶不离手,以至于会对本书发生兴趣,跟从小就看着爷爷,每当有客人来时,必沏茶以待,平日没事时,也自饮其乐,这样的亲身经验,必然也脱不了关系。像我这个世代的人,家人之间常是羞于言谢的,不过在书上却可以。另外,在本书翻译工作期间曾经帮助我,以及因此被我冷落以待的朋友,如果你们是前者,请收下我的感谢,如果是后者,请接受我的道歉,然后记得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没什么改变。谷意台北 2008年12月 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