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我说着看了一下表,马上就到六点了。今 天和西君约好了去看电影,六点准时从这里出门跑到车 站的话,应该来得及。我走进房间里。小日向先生停下敲键盘的手指说道: “我有点事要请你帮忙。”“还是捡松球吗?”“不完全是,但有点关系。”“什么事啊?”“你要是不愿意的话,拒绝也没关系的。因为是事出 突然,再说一开始并没有规定这项工作内容。”小日向先生跟昨天一样,手心里骨碌碌地玩着一个 松球,大概是给自己留了一个吧。先生好像有什么话难 以说出口的样子。我有些紧张起来,交叉在身前的双手 攥得更紧了。“是这么回事,实在是事出突然——明天想托你帮我 看一天夏夏。”门旁边的挂钟当当响了六声。小日向先生露出有些 为难又有些高兴的表情。一说到孩子,想必无论在什么 样的场合,他都会流露出这副表情。“可以呀。”明天没有什么安排,我也就没多想。谢谢J o“不知道我能不能行。”“我太太明天有事要出远门。我本来可以看她,可明 天我也要跑来跑去地外出办事。我会付酬的,当然要比 平时的日薪多一点。”“不用,不用。”“啊,这个你不用担心。小泉小姐和夏夏肯定能处好 的。我女儿可比那些学生脑子聪明。那么,你明天十点 能来这里吗?”“能0”“那就拜托了。”小曰向先生最后朝我微微一笑,又把目光落回到电 脑屏幕上,敲打起键盘来了。我想要问他,看小小孩是 否需要带点什么东西来,不过,看小日向先生那副双唇 紧闭的样子,是不会再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了。我呼哧带喘地跑到车站,还是晚了一点,没赶上电 车,就在站台给西君打了个电话。我告诉他下趟车得等 十分钟,商量的结果,今天不看电影了,光吃饭。西君在餐馆门口等我,手揣在兜里,黑茄克的领子 只竖着右半边。“晚上好。”我问了声好,帮他整理了一 下衣领,他微微抬起了下巴,他的脖子凉凉的。菜上来之前,我跟他解释了一下没能赶上电车的 原因。“答应帮忙看孩子?你可真是欠考虑啊。你看过孩 子吗?”“没有。”“可累了。”“大概是吧。”“我帮你看吧。”“我会搞定的。”西君用叉子尖戳着端上来的牛排盘子里的豆角配菜, —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电影没看成,对不起啊。”我虽然嘴上向他道歉,可其实心里头并没觉得特别 抱歉,因为看场电影的时间,我们俩有的是。“我见过老师的太太。”我把一块热牛排送进嘴里,盯着他的脸。西君拿起 餐刀,一边将刚才戳的豆角斜切成一样长的段,一边继 续说道:“那时候他们还没有结婚。有一次我去老师家送 东西,按了门铃后,一个年轻女人来开门,她就是现在 的太太。老师随后慌慌张张地出来了,表情特别怪异, 说不上是兴奋还是羞涩。可有意思呢,那位大叔。” 我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口水,还是没有说话。我没有见过小日向先生的太太。既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她面孔长什么样 子。她是不是很漂亮?是不是很可爱?是不是很会做饭? 是不是很爱干净?平时小日向先生谈起家里人时,总是 管女儿叫“夏夏”,管妻子叫“太太”。然而迄今为止有 几次在应当称“太太”的地方,先生不留神直呼了她的 名字。每当这个时候,背朝阳光坐着的、总是晃动不定 的小日向先生,就像涂了层清漆似的,骤然间定住了。可是我居然给忘了,我居然把他太太的名字给忘了, 只记得好像是个时尚得出人意料的名字。小日向先生没有在书桌周围摆放太太和夏夏的照片。 据先生说,照片给人已过世的感觉,会使人伤感。脱掉了小鞋的夏夏躺在小日向先生的沙发上睡着了。 黄色灯芯续裙子下面,裹着白色连裤袜的两条小腿耷拉 在沙发边上。她穿着天蓝色的厚毛衣,从小脑门正中分 开的头发,因静电而紧贴在沙发背上。“这孩子就是夏夏。”小日向先生站起来,推开一只 手把夏夏介绍给了我。“她会走了吗?”夏夏肉哪哪的腿还不像是能够走路的工具。正如现 在所看到的,她全身的皮肤还这么柔嫩,不承受任何阻 力地这么耷拉着,似乎要自然得多。“能走了,虽说走不了太远。好了,我该走了小曰向先生在沙发旁蹲下,轻柔地摇了摇女儿,说: “夏夏,姐姐来了,姐姐今天一天都陪你一起玩哦。”我也走近沙发,站在他的对面瞧着夏夏睁开眼睛。 夏夏好像睡得很轻,两只小眼睛很快就睁开了,正如我 想象的那样,是一对还很柔软的黑眼珠。“早上好。”我提心吊胆地问候道。夏夏目不转睛地瞧着我,我 也盯着她看,觉得她那双黑眼珠越来越大了似的。我伸 出手想跟她握手,她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哎呀,还认生哪,夏夏。”小日向先生把她抱起来,夏夏的胳膊勾着父亲的脖 子,夸张地哭着,使人怀疑有没有必要到这种程度。我 傻呆呆地站着,帮不上忙。小日向先生朝我微笑着说: “抱歉啊,这孩子有点认生,一会儿就好,你先坐下吧。” 一边抱着夏夏在屋子里慢慢地来回走起来。我没有坐在自己平时坐的长椅上,而是坐在小日向 先生的沙发上望着这对父女。沙发上还留有刚才睡在上 面的夏夏的体温,我感觉到后背暖暖的。此前我只在这张沙发上坐过一次,那是来这儿一年 左右的时候,那时我已经很自然地学会给先生沏茶了。 那天下午,我从茶壶里倒出一杯红茶,在碟子上放了一 块方糖,放在小日向先生书桌上不碍事的地方,然后将 保温套罩在了旁边的茶壶上。当时我正面临失恋。对方比我大很多,是个有妇之 夫。他和到小日向先生这里来的那些和蔼聪明的男人不 一样,吊儿郎当的,不过挺有幽默感。我们是在我打夜工的家庭餐馆相识的,不是在小日向先生的事务所。这段明知不会有结果的恋爱总是使我的视野昏暗无 光。我下决心无论如何也要结束它。必须即刻采取有意 义的行动。然而,事实上我所做的却只是给毫无关系的 某个人整整齐齐地摆放茶具,仅此而已。按说这事会弄 得我心烦意乱,但我还是在先生这里待着。我以为小日向先生会问我些什么,准备好茶水后, 就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他只说了声“谢谢”,并没有喝 热茶。透过薄薄的窗帘,我看见医院的好多扇窗户里亮 着灯光。好静。偶尔有汽车驶上门前的马路,横穿静谧 而过。我看见透过窗户洒进来的阳光正好照到小日向先生 的沙发上,也没请示,就舒舒服服地坐到了那上面。小 曰向先生并没有停下敲打键盘的手,也不知他意识到 没有。他的不管我让我感到高兴。我心不在焉地瞧着工作 中的小日向先生,然后慢慢地将视线移到旁边去,终于, 我感觉到“结束”这一真实感觉有了和体温一样的溫热, 满溢到了我的喉咙。我挺直了脖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墙壁。墙上挂着的 挂历上的画不可思议地抓住了我的眼睛,不让离开。水 墨画里画的梅枝上停着一只小鸟,小鸟的小爪子尖有一 点微红,越看就仿佛越红似的。夏夏终于不哭了,文被先生放回了沙发上,我递给 她一块软点心,她很乖地接了过去。“夏夏,说‘谢谢姐姐’ 了吗?”尽管书桌对面的小日向先生这么说了,可夏夏还是 满脸不高兴地只管吃点心。“哎呀,在家里可懂事呢,今天怎么不听话呀。”“大概是害羞吧。”我这么一说,夏夏猛地扭过身,再次目不转睛地盯 着我的脸看。我以为她又要开始哭呢,没想到她突然从 沙发上下来,穿着袜子就跑到父亲身边去了。“看这样子我哪儿也去不了啦。”我猜测小日向先生是想要为难地笑一笑,但看上去 不像。“我做点什么好呢?看来也帮不上您什么忙。”“哪里哪里。不过我必须出去一会儿。你看,我带这 些玩具来了,小泉小姐,你就跟她玩玩吧。”他指着放在书桌后面的一只大箱子说道。打开一看, 里面塞得满满的,有娃娃、毛绒玩具、过家家的玩具房 子、错笔、图画册,等等。我把它们一个一个地拿出来 摆在地後上,最后看见了放在最底下的我检来的松球。爸爸和妈妈和这个箱子,就是这个两岁小女孩的全 部财产。小日向先生走了以后,我以女仆的姿态陪着夏夏玩。 夏夏似乎很喜欢玩娃娃,给那个金发娃娃换了好多套衣 服。也不知道是因为还不大会说话,还是不好意思说话, 她把娃娃和新衣服递给我,一言不发地命令我“给她换‘‘好的,小姐。”我说着顺从地给她的娃娃换衣服。 夏夏盯着我的动作,生怕我对娃娃太粗鲁。外面不时有 汽车开过。夏夏根本不去碰一卞放在身边的热牛奶,光是我 在喝。小日向先生带着三份盒饭回来了,夏夏那份是专门 做给幼儿吃的。我从橡木接待台那儿拿来椅子,坐在小日向先生的 桌子跟前吃午饭。夏夏坐在父亲的腿上自己吃饭,吃得 挺好,尽管小勺还有点拿不稳。塑料勺的勺把做成了小 兔子的形状。'“下午……”“哎。”“下午我不出去了。我还是有点不放心。”“不过一上午夏夏都没有哭啊。跟我玩得挺好的。”“不不,没关系的。万一有点事,小泉小姐该为难 了。再说,不在她身边,我心里老是不踏实。还是不行 啊。一向是交给太太管的,给惯成这样。”“没有……”我往喝空了的茶杯里倒红茶。夏夏停下拿着勺子的 小手,张着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动作,然后伸出小手 要拿暖壶,意思像是说“我要倒水”。“这可不行,危险。”“是啊,夏夏,这东西很烫,不能碰啊。”“夏夏要倒。”她似乎是这样跟父亲说话的。“夏夏听话,待会儿咱们去捡松塔吧。”大概是想转移她的注意力,小日向先生拿起滚在书 桌上的那个松球给她一看,夏夏马上高兴了: “松塔,我 要。”接着尽力张开小手,紧紧抓住了那个松球,说: “夏夏,有好多。”外面虽然不算太冷,但先生还是给夏夏穿上了红外 套,绕了好几圈白围脖,像个雪人似的。小日向先生拉 着夏夏的手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看着父女俩,看见夏 夏的另一只手在欢快地摆来摆去。“今天天气不错啊。”小日向先生回过头来对我说。 “是啊已经三点多了。没有什么风,只有开始偏西的太阳 光布满建筑物之间。我觉得中午的阳气似乎正好积留在 从地面到夏夏身高的地方。“快看,就是那边,夏夏,那边掉了好多呢。”走到看得到医院的松树林的地方,小日向先生朝那 个方向一指,夏夏立刻松开爸爸的手跑了过去。小日向 先生放慢了脚步,我和他并肩走起来。“前几天,小泉小姐捡了那么多松球来,她可高也了 ” y。 j o“是吗,太好了,没有白捡哪。”“这孩子闹着要自己去捡。”夏夏正蹲在地上,一只手上抱着好几个松球。小日向先生把塑料袋递给她,她一把抓了过去,专心致志地 捡着满地的松球,一个接一个地装进袋里。我也蹲下来帮着夏夏捡。有缺口的、脏了的不要, 只挑选那些干净的、小一点的装进袋子里给她。从树木的缝隙间漏下来的午后阳光,照在夏夏柔细 的头发上,连发丝都看得十分清晰。裹着围脖的小脸上 的一对眼睛,越发显得黑亮、水汪汪的。简直无法相信, 这双捡松球的胖乎乎的小手,有一天会变得像我的手这 样干瘦。偶然一抬头,看见小日向先生正微微笑着瞧着自己 的女儿。意识到我在看他时,他向我报以同样的微笑。 夏夏小小的身影,在我们之间不停地移动着。我学今天上午夏夏的样子,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小曰 向先生的脸。“我去买橘子汁。”说完,小日向先生朝医院大门口 的自动售货机走去。直到他的背影看不见了,我才将视线移到他女儿身上,第一次试着呼唤她的名字。“盲盲”艮里o夏夏停下手,回头看着我,脸上露出“别捣乱”的 表情。“你爸爸去买橘子汁了。”她越过我肩头,望了一眼远处。大概是看见了往回 走的父亲的身影,满足地轻轻哼了一声,又捡起松球来。我闭上眼睛,又屏住呼吸,以防此刻的心情逃逸。t我倾听着夏夏捡起一个个松球扔进塑料袋里发出的声音。我就这样倾听着,直到听见小日向先生拿着给我们 买的饮料,走到我身后的脚步声。回到事务所,我帮着先生给夏夏脱掉了外套,然后 在小日向先生的房间里陪着她玩了一会儿娃娃。和上午 一样,我和夏夏几乎都不说话。我正要去准备茶水,小 日向先生叫住了我。“小泉小姐,这个送给你。本来打算今天晚上和太太 一起去的,可是她不在家。晚上,我家对面的阿婆会帮 我照看夏夏,不过今天晚上我想待在家里。你就和西君 一起去看吧。”小日向先生递给我两张电影票。“这合适吗?”“有什么不合适的?我很想让你们俩一起去。今天一 天辛苦你了。时间还有点早,不过没关系,我会照顾她 的。夏夏今天也很高兴,是吧?”夏夏正专注地把捡来的松球摊在地毯上,没有回答 父亲的问话。“夏夏。”小日向先生轻轻摩挲着夏夏的脑 袋,夏夏伸出小手推开了父亲的手指。看见她的动作, 我笑了。她又低下头,继续摆松球。“以后说不定还会请你帮忙呢。夏夏好像挺喜欢 你的。”“真的吗?”我信笑了絲,夏夏故意将一个松球翻?^0告别时,小日向先生抱着夏夏送我到门口,夏夏朝 我摆了摆手,说:“拜拜。”这是今天一天,夏夏跟我说的第一句话。紧贴着小 日向先生的这张小脸,跟父亲相像的地方还真不少:笔 挺的鼻梁、聪慧的眉毛、微微凸出的下巴。其他地方, 肯定是遗传自我没见过的太太的长相了。我望着小日向先生和太太的对半混合体夏夏的脸, 心想,她以后会不会越长越像她的妈妈呢?到了街上,我给西君打电话,他还在学校里。“小日向先生给了我两张电影票。不是昨天那个电 影。今天晚上七点的,对号入座。你去不去?”“今天晚上?嗯,可能去不了……”“为什么?”“课题还没做完。我尽量吧。”“谢谢。我已经下班了。我先自己到处转转,然后在电影院门口等你。”“知道了。我出来的时候给你电话。”“好的。”说完,我挂了电话。冷风钻进了我的裙子 里。太阳快下山了。我一直瞧着夕阳西下后,才转身朝 车站方向走去,只觉眼前人行道上的白线、路边的栏杆、 不远处信号灯的绿色,都仿佛在水中似的慢悠悠地晃 动着。在电影院那站下车后,我瞧着橱窗里展示的色彩缤 纷的时装消磨时间。在披着梓檬黄披肩的模特前面,我犹豫着要不要买 这条披肩。要是披上它,他就更容易从人群中找到我了 吧。像今天这样的约会,肯定特别管用。我从来就怕人 多,总是担心自己如果不去找对方,对方就永远找不到 自己似的。我买了那条披肩,在电影院门口披上了它,等着西 君。映在马路对面橱窗里的自己的身影,看上去比平常 跳了几分,从背景里凸显出来了。电影开演前五分钟,西君来电话了。“抱歉,还是完不了。换成明天好不好?今天就算 了。明天的话,还可以从容地一起吃个饭。”“我一个人看可以吗?”“当然可以。那个电影,你那么想看?”“我没有一个人进过电影院,这次想试试看。”“也好。明天一起吃饭吧。”我一个人进了电影院。在入口处,站在桌子后面的 一个胖女人一声不吭地把票撕掉了一半。走进放映厅,发现里面已是漆黑一片了,正在放映 新片预告。我借着脚边小小的绿色照明,费力地寻找着 票上号码所对应的座位。座位以中央通道为界分成两部 分。对号入座的座位,好像都罩着白色蕾丝。我坐在了 靠通道的座位上。电影不是昨天想和西君看的那类外国爱情片,而是 以日本一家庭为舞台的喜剧片。我和观众们一起不停地 开怀大笑。这部片子刚刚上映不久,座无虚席,只有我 旁边的座位是空着的。每当笑声间歇,我都会遗憾地想, 要是西君在我旁边的话,就更开心了。我甚至还想,他 说不定现在会赶过来呢。不知是第几次笑的时候,我发觉身旁浮现的西君的 轮廓开始变形了。我一边听着银幕上接二连三的笑话笑 个不停,一边注视着那个轮廓一点点地松弛、起伏波动, 逐渐变成自己非常熟悉的某个人的形状。我一边想着 “别想了”,却依旧放纵自己的想象。又爆发出一阵大笑,我转朝银幕看去。我望着笑得肩膀颤抖的观众们。某人的轮廓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一点点无处可去的 水分,残留在我的眼睑上,带着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