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也没错。看来无计可施了,拓实死心了。他正要离开桌子时,突然从佐藤面前的盘子里抢了一条炸小鱼。 “啊,浑蛋!” 拓实听着背后佐藤的怒骂声,撒腿跑出店去。 一直跑到雷门,他才停下脚步,嚼着炸小鱼,回头看向身后。他以为时生没跟上来,但时生正站在不远处,直直地盯着他。 “又怎么了?干吗用这种眼神看我?” 时生长长地叹了口气。“太丢人了!” “什么?” “老想这敲别人竹杠,丢不丢人?连我也觉得丢人。我还以为你会像样些呢。” “那就对不住了,我就是这么个人。”拓实继续嚼着炸鱼。 “偷吃别人的东西,这不跟野狗一样了吗?” “是的,我就是野狗,和猫呀狗的一样。”拓实将手里的鱼骨头扔向时生,“想生就生,生完了嫌麻烦就扔掉,这样的孩子还能混出个人模样吗?” 时生面露悲戚之色,慢慢地摇了摇头。“出生到世上,单单因为这个,就该心存感激。” “哼,别唱什么陈词滥调,生孩子谁不会?”他转身就走。 然而,他立刻感觉背后有人,肩膀也被抓住了。他一回头,见时生正要揍他。身体的反应比头脑更快,他一个后仰避开了拳头,随即挥出一记直拳。 在刹那间,他已减轻力道,可这一拳仍然揍瘪了时生的脸颊,令他飞出两米多远,跌坐在地。 “好疼……”时生用手捂着脸。 “你胡闹什么?” 街上的行人以为他们在打架,纷纷围拢过来,见打人的却又将被打的拉了起来,打架似乎又放心了。 “拓实,跟我一起去吧。”时生仍捂着脸,说道。 “去哪里?” “爱知县呗,去东条女士那儿。不然,事情无法解决。” 一听“东条”,拓实的心就冷了。他站起来,不理睬时生的呼唤,径直离去。 走到公寓前,他才转过头。时生踉踉跄跄地跟上来了。拓实叹了口气: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历依然不得而知,可他和他一起总觉得很开心,真奇怪。 时生跟上来后,拓实上了楼梯,开了门锁,走进房中。屋里漆黑如墨。突然,有人勒紧了他的脖子。 “宫本拓实?”黑暗中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12 拓实争着这像甩开对方的手,可那人力气之大超乎想象,手纹丝不动。 “干什么?是谁?”他又开始晃动身体。 “别大吵大闹。”面前又传来那个声音,接着听到打开日光灯的声音。房间亮了,拓实眨了眨眼睛。 面前有一个男人,正皮笑肉不笑地坐在厨房角落里的一对杂志上,四十五六岁的样子。那张脸拓实见过,就是出了紫罗兰,在路上擦肩而过的两人之一。 “是你?刚才……” “刚才在路上遇见过,对吧?你还记得我,很细心啊。”那人将目光转向勒住拓实脖子的人,“这人不傻,无意中便能抓住要领,这是天生的本事。他很聪明。” 拓实感觉到背后那人在点头。 “夸我自然高兴,可现在诸葛样子让人吃不消啊。” “抱歉,怕你不识相、大吵大闹,才这样做。” 那人稍稍动了动下颚,勒住拓实的胳膊便松开了。拓实转了转肩膀,扭过头,看见一个留着髭须的男人,正是路上见过的另外那个。 门开了,又出现一个年轻男子,戴着金丝边眼镜。时生被那人拖了进来。 “你朋友是和你一起的吧?”坐在杂志上的男人乐呵呵地说道。 “怎么回事?”时生看着拓实。 拓实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 “别都挤在那儿,进来吧。我虽这么说,这里可是这位小兄弟的屋子。” 拓实闻言脱了鞋子。“你是什么来头?”他问那个男人。 “先坐下再说。” 拓实盘腿坐下,时生坐到他身边。留髭须的男人和年轻人站在他们身后。 “这房间可真脏,偶尔也该打扫一下啊。”坐在杂志上的男人环顾室内。 拓实想说“别多管闲事”,可还是忍住了。 那人尽管态度和蔼,但看得出他内心冷酷。这种人可不能惹,这是拓实在迄今为止的人生中学到的经验。 “呃,刚才问什么来着?”那人拍了一下脑门,“对了,问我是什么人。抱歉,我的名字不能告诉你,你一定要问,我也只能告诉你假名字,你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 “假的也行啊,不然没法称呼。”拓实说。 那人张大嘴巴,无声地笑起来。“用不着你称呼我,但你既然说到了这份儿上,就告诉你吧。姓石原,名字嘛,就叫裕次郎。” “哦……”拓实叹了口气。 “东京都知事的弟弟。[注:石原慎太郎于1999年当选东京都知事。其弟裕次郎为演艺界明星,于20世纪70年代后期风靡日本。]”身旁的时生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那个自称为石原的人瞪了他一眼,又将视线移回拓实身上。 “我们正在找一个人,一个你非常熟悉的人。一提早濑千鹤这个名字,你马上就知道了吧?哦,你脸色都变了。” 确实,听到这个名字,拓实内心动摇了。“你们为什么要找她?” “哦,语气一下子就软了,到底是牵挂女朋友的事呀,不错,不错。呃,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要她归还一些对我们非常重要的东西。” “什么?” “这个我不好回答,总之很重要。刚才我们去了她的公寓,可只剩下个空壳,后来又去了她干活儿的地方,叫紫罗兰吧,这才打听到你。” “既然这样,你们也该听说了,我也是为找千鹤才去了紫罗兰,你们追到这里也无济于事。” “嗯,这也很难说。” “你以为我在撒谎?” “那倒不是。有些事恐怕你没留意,不是常说什么旁观者清吗?” “要是我漏掉了什么,请告诉我,我现在真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嗯,别那么着急。”石原从西装口袋中取出烟盒,是藏青色的。他抽出一支烟叼在嘴上,又用一只玳瑁色的长打火机点燃。在拓实眼里,就连那人吐出的烟雾都相当高级。 吸了一会儿烟,那人看了看脚边,发现有个可乐罐,就将烟头塞了进去,接着再度将手伸进西装口袋,这回拿出一个白色信封,鼓鼓的,很厚。他将信封扔到拓实面前。 “二十万,先给你这么多吧。” “什么意思?” “就当是情报费和活动经费好了。看样子,你吃饭都有些问题,所以想帮帮你。但你找到了女朋友,必须立刻通知我们。不用担心,我们不会伤害她,只要她把那重要的东西归还就行。” “可千鹤到底去了哪儿了,我真是毫无头绪,给钱也没法找啊。” “好吧,我将我们找到的线索先提供给你。她在关西,大概在大阪。” “大阪?” “你看,想起些什么了吧。” “不是。我生在大阪,所以听着亲切。” “哈哈,你是大阪人?那不正好?” “我没在大阪长大,刚生下来就被带到这里,之后再没回去过。” “行了,行了,你的身世我不管。反正对我们来说,只要你找到女朋友就好。你莫非嫌二十万太少?” 拓实的目光从那人脸上落下,停在信封上。“能保证不伤害千鹤?” “噢,你是我说话不算数?”石原稍稍瞪了瞪眼。他眼睛深处藏着一种可怕的光芒。拓实闭口不言。石原又笑着点了点头 。“算了。你不是也想尽快找到女朋友吗?就要是为她担心,就该抢在别人前面找到她。” 拓实仍默不作声,石原站起身来。“我们走吧。”他对手下说道。 “等等。那个重要的东西,是被千鹤偷了吗?”拓实冲着石原的背影问道。 石原一边穿鞋,一边怪笑道:“不清楚,那要问她了。” “那么——” 拓实还想追问,却被留髭须的男人制止了。紧接着那个年轻人也走过来,抓住拓实的手腕,往他手里塞了什么。拓实摊开手,是一张便条,上面写着一串数字,像是电话号码。 “我们等你的消息,也会不时来看看情况。”说着,石原除了房间,两个手下紧随其后。 拓实赤脚来到玄关,锁上门。这时他才想起自己离开时门本事锁着的。石原他们是怎么进来的呢?他愈发觉得可怕了。 时生在厨房正中数着信封内的钱。 “干什么呢?”拓实一把抢过。 “分文不差啊,正好二十万。” “那又怎样?” “拓实,就照他们说的做吧。” “那怎么行?只为这点钱就将千鹤卖了?” “那个姓石原的说不会伤害千鹤,这话不能信吧?” 拓实点点头。正像石原所说,要尽快找到千鹤。“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呢?”他喃喃道。 “你一点头绪也没有?” “是啊,也没听千鹤说起过什么。”拓实就地坐下,“那重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千鹤怎会有呢?” 他回想着和千鹤在一起时的种种情形,可能的线索一点也没记起来,想见她的心情倒更强烈了。 “先把这钱还了吧。”时生道。 “是啊,我不想欠他们的钱。” 拓实虽这么说,可看着信封,内心却很复杂。没了这笔经费,可怎么找千鹤呢? “不是说大阪什么的吗?你没想起什么?” “啊,倒是有一件。” 千鹤曾说过有个朋友在大阪的酒吧里工作。如果千鹤去了大阪,很可能去找那个朋友。 “不管怎么说,要先去大阪才行。” “嗯。” 拓实又看了看信封。去大阪需要钱,可现在身上这点钱,别说新干线了,连公交车也坐不起。 “我说,先借用一下,怎样?”时生提议道。 “以后挣了再还?找到了千鹤的藏身地也不告诉他们?开什么玩笑,肯定要被他们揍个半死。” “不,我们拿这笔钱当本金,用它来生钱。这样,不就很快可以还他们了?我们再去找千鹤就和他们没瓜葛了。” 拓实频频打量着时生的脸,可怎么看他也不像在开玩笑。 “你是说用这边钱去赌博?” “嗯,也可以这么说。” 拓实慢慢地摇头,笑了起来。“我是浑,你也差不多啊,不,是比我还浑。干这种事,万一血本无归怎么办?又欠人钱,又没了经费,还有脸混吗?” 然而,时生也对他摇了摇头,露出一本正经的眼神。“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嗯……”拓实看了眼墙上贴的日历,“二十六号。” “明天就是二十七号。” “那又怎么样?” “报纸上说,明天好像有日本德比大赛。” “赛马呀,”拓实仰天朝后倒去,恢复了坐姿后,飞快地摆了摆手。“这是抽头最多的赌博。要玩就玩弹子房好了,见势不妙还可以立刻停手,还能少亏些。再说,前一阵我老输,估计手气也该转了。” 拓实做了个弹弹子的手势,但他的手很快被时生拨开了。 “现在哪是玩这些无聊东西的时候!那才是浪费时间又糟蹋钱呢。” “那你说,赛马又……” 拓实刚说到这儿,时生就站起身,到房间角落里拿过一份折好的报纸,在拓实面前摊开。 “知道海赛克(Haiseiko)吗?” “别小看人啊。我虽不玩赛马,海赛克还是知道的,不就是那匹名马吗?还有首歌叫《再见吧,海赛克》呢。” “海赛克的儿子明天要出场。”时生拍了拍报纸,“卡兹拉·海赛克(katsrano Haiseiko),就押这匹。” “押、押多少?” “二十万全押。” 拓实大惊失色。“你疯了!海赛克是很厉害,可它儿子未必也厉害啊。谁也不敢说肯定能赢。” “我能肯定,卡兹拉·海赛克一定赢。可它的人气最旺,所以赔率不高。要想赚得多,就只能将所有的钱都押上。” “你怎么能肯定?你给操纵赛马的人跑腿?” “没有假赛,这是事实啊。赛马的事我也不太懂,但以前学过一点,正好知道这事。一个儿子实现了伟大的父亲未能实现的梦想的典型事例……”时生搔了搔头,“我这么说,你肯定不明白。” “不明白,反正我不干这种傻事,这等于把钱往水沟里扔,还是打弹子好。” “那才是把钱往水沟里扔呢。” “赛马?你说的那个才悬呢。” “拓实,拜托了。”时生突然正襟危坐,深深地低下了头,“明天你就闭着眼赌马吧,相信我。” “……怎么了?” “说不清,但我真的知道。明天,海赛克的儿子一定赢,押它一定赚钱。” “你再怎么说,还是没根据啊。” “如果输了,我不论做什么也肯定还你二十万,哪怕乘渔船去捕捞金枪鱼。” “你清醒点吧。” 时生不停地低头恳求。 拓实叹了口气。“好了,这样吧,就押五万,怎么样?” “宫本拓实!”时生猛地抬起头来。 拓实被他吓了一跳。“又怎么了?别吓人,好不好?” “请相信儿子。只有儿子能实现父亲的梦想。” “儿子、儿子,你……为何这么帮海赛克的儿子说话?” 然而,不知为什么,拓实说不下去了。他在时生的目光中看到了咄咄逼人的气势。时生似乎要将体内的某种东西传递给拓实,拓实正是被此慑服,特别是“儿子”这两个字的发音使他心旌摇曳,不能自持。 “十万怎么样?”拓实说道。“可以成交了吧?我可是下了拼死一搏的决心。” 时生垂了一会儿脑袋,随即点了点头。“没办法,我没法让你相信,但绝不会让你后悔。” “真要是那样就好喽。”拓实看了看手里的信封,他已经开始后悔了。 13 第二天是个适合赛马的好天气。下午,拓实和时生去了位于浅草国际大道的岔道里的场外马券销售处。不愧是日本德比大赛,下注的人比往常拥挤得多。 “试试运气吧。”拓实正要迈步上前,忽听“等等”,时生拉了拉他的袖子。 “怎么,开始心虚了?” “才不是呢。有件事你要答应我。”拓实皱起眉头。 “都到这里了,你还要唠叨什么?饶了我吧。” “昨天我也说过,如果赔了,我拼命也会还你。” “你有这份心就行,我倒没真想把你赶上船去捉金枪鱼。” “我是当真的。”时生很难得地瞪起了眼睛,“所以你也要答应我。如果卡兹拉·海赛克赢了,你就得听我的。” “分账,是吧?我懂,一人一半呗。” 时生不耐烦地摇了摇头。“钱无所谓。如果赢了,你要去东条女士那里!” “你又提这事。”拓实扭过脸去。 “不是要去大阪吗?爱知县正好顺路,去露一下面,怎么就不行呢?” “你懂什么!我们必须比昨天那伙人先找到千鹤,哪有空去看一个老太婆?” 时生用诚挚的目光望着拓实。“东条女士可没多少时间了。” 拓实沉默了。他不关心东条须美子的寿命,但不知为何,时生的目光让他无法抗拒。 “没时间了,我去买马券。”说完,拓实便走了过去。 来到销售处,拿出十万元时,他的心距离地跳动起来。听到旁边打短工模样的人发出感叹,他却又感到几分得意。 拓实和时生一起进了附近的咖啡店。角落里放着一台电视机,自然在播赛马实况。两人周围都是怀着同样目的的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 拓实喝了一口咖啡,用指尖敲打着桌面。 “真有些紧张,毕竟是十万元啊。”他的掌心里渗出了汗水。 “不用紧张,海赛克的儿子肯定赢。” “你这种沉着劲让人讨厌。”拓实隔着桌子将脸凑近时生,“说,这消息可靠吗?哪儿来的?” “我早说过了,没什么假赛,但肯定赢。” “搞不懂,但事到如今只有靠你的自信赌一把了。”拓实将目光转向电视。比赛马上就要开始,解说员略显兴奋地说着,咖啡店里的气氛也热烈起来。 “拓实,刚才我提的那事——” “说什么呢?笨蛋,现在哪有工夫说那些!” “赢了就去,对吧?去东条女士那里。” “好了,好了,知道了。到哪儿都跟你去,行了吧?”拓实紧盯着电视答道。 “这就好。”时生小声嘀咕道。 电视画面上,二十六匹马排成一排。栅栏在紧张的气氛中打开了。解说员说出了老一套的解说词:“所有的马屁一齐冲出。” 咖啡店里的客人也都探着身子,有几个还喊出了声。拓实身旁的一个家伙喊道:“林顿,冲啊!”估计他押了那匹名叫林顿·波勒邦的马。 拓实平时几乎不看赛马,所以对马匹的位置、奔跑状态等一窍不通。他只盯着扎着白色遮眼带的黑色的卡兹拉·海赛克,它身上的编号是七。 所有的马都进入了最后的直线赛道。卡兹拉·海赛克在内侧偏移,像是受到外侧马的挤压。编号为四的马从后面猛追上来,好像就是林顿·波勒邦。身旁的客人在拼命地叫喊。 两匹马纠缠在一起,冲过了终点,根本看不清到底孰先孰后。店里失望的呼喊声响成一片。 “七号,七号赢了!” “不,是四号,四号赢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嚷着。拓实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只有时生笃定地喝着咖啡。 不一会儿,电视播放了照片裁判的结果。一幅黑白的静止画面现实,卡兹拉·海赛克以一个鼻尖的优势胜出。 拓实高声欢呼,旁边的客人则一脚踢翻了桌子。 三十分钟后,拓实和时生已来到知名的牛肉火锅店里吃起涮牛肉了。 “啊,我真服你了,猜得真准。我看你那么自信,以为你有什么依据才押的。知道真赢了的时候,我激动得直起鸡皮疙瘩。” 拓实大笑着,将扎啤倒进喉咙。啤酒真爽口,他们点的牛肉也是最高级的。虽说卡兹拉·海赛克最有人气,可仍有四点三赔一的赔率。十万元变成了四十三万元,稍稍奢侈一点也无妨。 “我不是说过万无一失吗?”时生将牛肉送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 “喂,现在可以透个底了吧,你怎么知道它肯定会赢?” “我说了,很难解释清楚,估计说了你也不信。” “你不说别人怎么相信呢?难道你能未卜先知?” 拓实想开个玩笑,不了时生倒沉思起来。 “是啊。这么说比较好理解。” “喂,当真?” “你看,你还是不信。” “也不是。你的确猜中了,不由得我不信。”拓实扫视一圈,确认周围没人偷听,又小声道:“要真是这样,我们不就发财了?只管押能赢的马不就行了?” 时生苦笑道:“非常抱歉。当代的赛马,我只知道今天这一轮。” “别那么吝啬,再预测一两轮。弄好了就成亿万富翁了!” 时生停下手中的筷子,长叹一声,瞪着拓实。“我这么说可能有些不合时宜,可我真的无法再预测了,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拓实轻轻咂了咂嘴,将筷子伸到锅里。 “不过,”时生又展颜一笑,“未来的事情,也可以给你预测一二。” “不赚钱的事不说也罢。” “是非常赚钱的。比如,你与某人约好见面,但眼看要迟到,或者去不了了,你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想办法联系呗。” “怎么联系?” “给约好见面的咖啡店之类的地方打电话啊。” “要是约定的地点没有电话呢?” “这个,”他想了一会儿,摇摇头,“只好事后再道歉了。” “是吧?可再过二十年,就不用为这种事发愁了。因为几乎没人都带着电话呢,很小,可以放在口袋里,在路上也能拨打。” “这是小孩子的科学幻想吧?”拓实嘲笑道,“破坏了你的美梦,我很抱歉,可这种事还早着呢!你知道吗?再过三年,就要有不投币也能打的公用电话了。只要有一张月票般的薄卡片,就能打上五百、一千元的电话。这样,公用电话将快速增多,人们何必要带着电话走路呢?” “电话卡……打公用电话的卡片的确会热一阵子,但随着手机的普及,它就会慢慢被淘汰,公用电话也会越来越少。人们都将用手机进行交流。手机会增添许多功能,电话线本身也将高速化、复杂化,形成一个完备的网络社会。这是千真万确的,希望你好好记着。” “我对科幻没兴趣。”拓实轻轻挥了挥手,又要了一杯扎啤。 出了火锅店,拓实对时生说:“你先回去,我得去几个地方。” “去哪里?” “这里那里的,债欠了不少,我想趁此机会了结一些。” “哦,”时生点点头,“这样好。我回去等你。” 拓实举起一只手。见时生走远,他也动身了。不一会儿,他就开始蹦跳,还用鼻子哼着歌。 看到一个电话亭,他钻了进去,哼着歌塞入硬币,按下号码。这号码他记得很清楚。 铃声响过几下后,“喂?”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慵懒的声音。 “由加利吗?是我,拓实。” “啊,什么事?” “别爱理不理的,今天你陪我有好处啊。” “别逗了。想叫我出去,先还钱。” “还呀,不就那么一点吗?再把别的妞也叫上。好久没去‘周末狂热’了。” “神经病!今天是周日啊。” “管他呢,总有一家迪厅开着吧?今天我请客,大家热闹热闹。” “你怎么了?” “来了你就知道,不来后悔一辈子。要感谢今天日本德比赛上的幸运之神——卡兹拉·海赛克啊。” “押对了?” “闭着眼押了十万,中了!” 电话那头传来了欢呼声。 三个小时后,拓实开始尽情狂舞。他们硬让一家歇业的酒吧开门迎客,叫来一伙只要能白喝酒就不要命的狐朋狗友,即兴大跳迪斯科。廉价的音响放着英国比吉斯乐队的歌曲,威士忌和啤酒的瓶塞纷纷被拔出。这些家伙卖力地给拓实打着拍子,他更飘飘然了。有人为了让气氛更加热烈,竟脱光了衣服。 时生打开店门走进来时,场内正值最高潮。拓实站在桌子上,正装模作样地模仿着约翰·屈伏塔。 “喂,时生,亏你找得到这里。”拓实从桌子上跳下,“各位,他就是我刚才提到的小弟。” 场内响起一片欢呼声。 “好棒哦,也给我预测下嘛。”一个女孩媚声道。 “那怎么行?他是我专用的。”拓实搂住时生的肩膀,又对他笑道:“对吧?” 时生却没笑,面无表情地看着拓实。“你在干什么?” “没、没什么呀,稍稍庆祝一下——” 时生甩开了拓实的胳膊。 “眼下是干这种事的时候吗?我可不是为了你这个菜告诉你哪匹马会赢。” “话是不错,可赚了那么多,稍稍花掉点又何必大惊小怪呢!” 时生板起脸,挥起右拳砸向拓实的脸。尽管拓实喝醉了,拳的速度也并非快到躲闪不及的程度。然而,拓实却没躲,拳头命中了他的鼻子。 他的一个朋友站起身,一把揪住时生的衣领。 “小子,你要干吗。” “别动,不关你们的事。”拓实捂着脸站起来,与时生四目相对。时生露出悲哀的神情,看着他。 拓实环视一周,说:“不好意思,今天就到此为止了,大家回去吧。” 这伙人的表情都像中了邪一样,疑惑不解地看着拓实和时生,出了店门。其中有一人嘀咕道:“拓实被人打,还真稀罕哪。” 拓实看了一眼捂着脸的手,手上有血。可不知为什么,他并不生气,甚至还有些惭愧。 “对不起。”时生说。 “没什么。”拓实摇了摇头,“不知怎的没躲开,好像觉得不应该躲开似的。” 他用身旁的餐巾纸擦了擦鼻子。纸立刻被染红了。 “走吧,拓实。”时生说道,“不是要去找女朋友吗?然后,还要去生下你的人。” 拓实攥着沾血的餐巾纸,点了点头。“是啊,上路吧。” 时生微微一笑,露出一点虎牙。 14 第二天晚上,拓实决定和时生一起去锦系町的紫罗兰。拓实提议,如今有钱了,可以坐出租车过去,但被时生否决了。 “有什么不行?比两个人的电车费也多不了多少。” “这种做派不好,虽说有了些资金,可也不一定够啊,根本不知道找到千鹤要费多大功夫。” “知道了。真麻烦!”拓实倒也不好反驳。 两人乘电车到浅草桥,换乘总武线。时生上车后也不坐下,专心望着窗外。 “看什么呢?这么一本正经。” “没什么,看看街景。” “没什么特别的景色吧?” 电车一过隅田川,就见各种大大小小的建筑物鳞次栉比,空隙间则填着许多民居,毫无统一感,给人杂乱的印象。 “你为什么住在浅草呢?”时生问道。 “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换了很多工作,逛了很多地方,最后就来到了浅草。” “你挺喜欢那儿?” “是啊,觉得不错。”拓实擦了一下人中,“那里的人都很有意思。” “人情敦厚?”时生笑了。 “你也太单纯了,以为平民区就人情敦厚?要我说,没有哪儿比那里更要小心提防的了,那里的人个个居心叵测,平时都深藏不露,偶尔做些手脚,互相算计着过日子。就是这种小市民,得过且过,谁上当受骗了只能怨自己,人人都抱着这样的心态生活。”拓实歪了歪脑袋,“不过,说不定这就是真正的人情。想到即便被这人耍了也无可奈何,倒反而心里踏实。把别人都想得太好,也算不得人情。” “真是个好地方,”时生又将视线转向窗外,“叫人有些羡慕!” “这有什么可羡慕?我总有一天要住进高档住宅区,世田谷或田园调布,一掷千金,盖一座豪宅。” “那就是你的梦想吧。” “不止这些,还有更远大的呢,比如,买下土地房屋,然后租出去大把大把赚钱,你不觉得很爽吗?开着进口高级车到处兜风,再让身材火辣的外国美女陪着。” 时生频频注视着拓实:“你也野心勃勃啊,嗯,也难怪,就是那么个时代。” “你这是什么话?” “啊,没什么。你就不想脚踏实地地挣钱吗?” “如今的世道,脚踏实地就得受穷。虚张声势也好,故弄玄虚也好,押中大冷门就能赢。” “可人生不仅仅是金钱啊。” “瞎说什么?说到底就是金钱。现在的日本不是从战后的谷底重新站起来了吗?听说外国佬说咱们日本人是住在兔子窝里的工蜂,那只不过是嘴硬,对那些家伙,只要用成捆的钱抽他们耳光就行了。” 时生不知为何垂下了头,然后又转向窗口,开口道:“日本的确会凭着这股干劲赚全世界的钱,至少还有十年经济繁荣的时间,人们开始斗富,铺张浪费。那都是枉然,能留下些什么呢?” “这不正求之不得吗?” 时生摇摇头。“梦总是突然醒的,就像泡沫一般,越吹越大,最后啪地破灭,什么也没有,除了空虚。没有脚踏实地建立起来的东西,就无法形成精神和物质上的支撑。要到那时,日本人才会明白。” “你在胡说什么?” “我们失去的东西呀。从现在起再过十多年,谁都将失去重要的东西,包括你刚才说的人情。” “别说得像真的一样,哪会有这种事!日本今后将不断地强大起来。能赶上这潮流的就是赢家。” 拓实紧握拳头在面前晃了晃。时生小声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到达锦系町时,霓虹灯都已亮起,紫罗兰的门上也挂着“营业中“的牌子。他们推开门走了进去。或许是时间还早,只有一个客人坐在吧台旁。妈妈桑坐在那人身边。螳螂脸调酒师对拓实他们露出客气的笑脸,可马上又板了起来。 “啊,是你们呀。”妈妈桑也显得无精打采。 “上次多谢了。” “又来干吗?不是说过了吗?千鹤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 妈妈桑这么一说,身旁的客人露出意外的表情看着拓实他们,那是个三十出头、面部轮廓分明的男子。 “这两位是……” “说是千鹤的朋友,正在找她呢。” “哦。”那人露出颇感兴趣的眼神。 “你是谁?”拓实问道。 那人诡笑道:“问别人的名字前,应该先自报家门。” “那就算了吧。”拓实又转向妈妈桑,“你对那些人说我的事了?” “你说谁呀?” “少装蒜!星期六,我们走后来的那两个。他们也是来打听千鹤的吧?然后,你就把我的情况告诉了他们,不是吗?” 妈妈桑撇了撇嘴,叹了口气。“不行吗?我想你们都在找千鹤,说说也没什么关系。我这么热心,你该感谢我才是。” 拓实哼了一声,回头对时生说:“你听见了吧?她到翻脸了。” “没别的事就回去吧,要不也像这位客人一样,喝上一杯。来到营业的酒吧问东问西的,至少也得喝一杯吧。” “有意思。喝就喝,你要是以为我们没钱,就大错特错了。” “喂,拓实,”时生在后面拉了拉想摆阔的拓实,“别上她的当。” “话都说了,还能收回吗?”拓实甩开他的手,瞪了调酒师一眼,“喂,干脆拿高档的来吧。” “嚄,嚄!”螳螂脸调酒师睁大了眼睛,“高档的也有很多种,你要哪种?” “这个……”拓实一时语塞,紧接着又道:“拿破仑,要拿破仑。” “哦,哪一种?” “拿破仑就是拿破仑呗!莫非这里没有这种高档酒?”拓实话一出口,调酒师就嘿嘿笑了起来,妈妈桑也忍俊不禁。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 时生从背后对他耳语道:“拿破仑是一种白兰地的牌子,不是酒的名称。” “呃,是吗?” “当然。连酒都不懂的小混混还充什么阔!”调酒师恶毒地说。 拓实觉得热血冲上脑袋,左拳已经举到胸前,只想马上跃过吧台。但是,他的手被时生拽住了。 “不行,拓实。” “给他轩尼诗。”妈妈桑身边的客人开口了,“我请客。” 调酒师颇觉意外地说了声:“是。” “别多管闲事。”拓实对那人说道。 那人的嘴角浮出一丝笑意,却不是妈妈桑和调酒师那种令人恶心的嘲笑。“我想听到下文才请你喝酒,不用客气。” 调酒师在拓实面前放下一只酒杯,装模作样地斟上了白兰地。 拓实犹豫一下,将手伸向玻璃杯,刚将杯子端到嘴边,一股甘醇的浓香就钻进鼻子。他抿了一小口,含在口中。酒的滋味仿佛是那香气的结晶,令人舒心地刺激着舌头,并迅速扩散开来。 “和电气白兰地不一样吧?”调酒师擦着杯子,饶有兴致地说。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拓实嘴上这么说,手却握着酒杯不肯松开了。 “随时别人请客,我也算是店里的客人了,你得回答我的问题。”他对妈妈桑说道。 “我说过了,什么都不知道。” “那些家伙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找千鹤?” “他们是什么人我不知道。他们只问我千鹤的去向,不过目标好像不是她。” “这我明白,是千鹤带着的什么东西,对吧?” “东西?我没听说啊。” “那你听说了什么?” “他们说起一个姓冈部的人,问那人是不是真的在千鹤身上花了好多钱。” “冈部?这又是谁?” “我们店里的客人。听上去他们要找的是冈部,好像是为了他才找千鹤的。” “那个冈部是干什么的?” 妈妈桑摇了摇头。“很久了,听说是电话方面的工作,不知道具体干什么。” “电话?” “其实,我也在找冈部,”请客的男人说道,“所以来这里打听,他好像常来这家酒吧。刚听到一个叫千鹤的人,你们就闯进来了。但这样事情倒清楚了,似乎是冈部和千鹤一起跑掉了。” “冈部是什么人?顺便也想问问,你是什么人?” “这和你没关系。” “是那伙人的同党?这样倒巧了,我正有东西要还给他们。”拓实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对折的信封,“这是我们保管的钱,转角给他们吧。” 那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目光锐利地轮番看着信封和拓实的脸。“原来如此。付钱给你,要你去找千鹤。” “这钱我们不需要了。” “等等,我可不是付这笔钱的那伙人的同党。”那人将目光转向妈妈桑和调酒师,“结账吧。” “我还没说完呢。”拓实道。 “我们出去另找个地方慢慢谈。” “哎哟,就在这里谈好了。客人们还不会来,我们又那么守口如瓶。”妈妈桑热情地说道。她眼中藏着好奇。 “不想给你们添麻烦。”男子站起来,从上衣口袋中取出钱包。 出了酒吧,那人一言不发地朝车站方向走去,看样子不像在找咖啡店。走上大路后,那人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们。 “不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 “想必你有些寻找千鹤的线索。告诉我,我替你去找,如果我发现了千鹤的踪迹,肯定和你联系。” 拓实将双手插进口袋,看了时生一眼,又将视线转移到那人身上。“你以为我会同意转移的交易?我连你是什么人都不知道。” “我是因为工作才找人的,你不用担心。” “理由呢?拿出令人信服的证据来。即便你拿得出,我也不打算委托他人去寻找千鹤。” “哦。”那人点点头,又摸了摸鼻子,“要你相信我恐怖有点勉为其难。那么,能听听我的忠告吗?你们现在去找她,对你们不利。暂且忍耐一下,不要去找千鹤,时机到了我会通知你们,估计那时应该知道千鹤在哪里了。” “这大叔又开始说莫名其妙的话了。”拓实用大拇指指着那人,对身后的时生说道。他对那男子摇了摇头。“到底有什么蹊跷我不知道,和我也没什么关系。我要找千鹤,谁也别想拦我。” “你们轻举妄动,千鹤也会有危险。” “既然说到这份儿上了,你就该把事情说清楚。” 那人似乎不想说,紧抿着嘴唇,盯着拓实。 “走吧。”拓实招呼了时生一声,抬腿就走。 “等等,我明白。”那人站在拓实面前,“很遗憾,现在我还不能说。总有能说的一天,但现在不行。” “行啊,让开道吧。” “我无法阻止你们,但有句话我要说到前面,可不能听给你们的那伙人的话,不要与他们有什么瓜葛。” “不用你说,也不会和他们有瓜葛的,和你也一样。” 那人从口袋里掏出个本子,飞快地在上面写了些什么,然后撕下那一页,递了过来。上面写了些数字,好像是电话号码。 “这是什么玩意儿?” “这个号码能找到我,有什么犯难的事就打电话。若知道了千鹤的下落,最好也立刻通知我。就叫我高仓吧。” “高仓,下面自然是个健喽。”拓实随手将纸条扔到路上,“你要说的就是这些。” 那人叹了一口气。“如果可能,真想把你们两个关起来。” “有本事就来试试啊。” 拓实对时生说声“走吧”,就迈开了脚步。这次那人没有阻拦。 “喂,有些不妙啊。”时生边走边说。他手里攥着拓实扔掉的纸条。 “你不说我也知道。妈的,千鹤怎么会和那小子一起消失呢?” “我以为你会问那个高仓关于冈部的事呢。” “那人不会说的,看模样就知道。再说,我们的目标是千鹤,我才不管什么冈部呢。不管怎么说,不论是石原裕太郎还是高仓健,都还没有确凿的线索,我们只要抢先一步找到千鹤就行。” “明天就动身?” “这还用说?还有什么理由磨蹭?” 其实,拓实眼下恨不得立刻出发。千鹤到底卷入了什么事件,叫人全然摸不着头脑,只感到火药味越来越浓。拓实只想将她拖回来。 他们在锦系町车站附近吃了晚饭,回到公寓,见楼梯下站着一个高个子男人,留着髭须,看着还有些印象——是石原的手下。拓实想,来得正好。 “出门去了?”来人问道。 “有什么问题?我们也要吃吃饭、喝喝酒的,你来有什么事?” “两天过去了,不知道有什么进展。” “哈哈,是老板叫你来问的吧,真是个跑腿的大个儿。” 那人的脸颊猛地抽动了一下。拓实马上摆开架势准备反击,可那人并未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