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生 - 东野圭吾 - 东野圭吾-3

“不知道。”  “哦……也难说。”  “不就是无业人员吗?”  “嗯,简单来说……”  “无业就无业呗,还拐弯抹角地装什么蒜?哼,年纪轻轻就是个无业游民啊。”说着,拓实忽然想起了什么,搔了搔头,“我现在也没资格说别人。”  “听千鹤说,你好像在不停地换工作?”  “不是我要换,怎么说呢,是找不到适合我的工作。总有能使我发奋努力的工作吧。”  “快要找到了,肯定。”时生充满信心地点了点头。  “真是这样就好了。”拓实擦了擦人中,感觉还不错。每当他说起对工作的考虑,谁都批评他太过乐观了,若抱着这种观念,什么工作都作做不长久。“本就没有什么适合自己的工作”,“要改变自己,去适应工作”——听到的都是这些话,就连千鹤也在用轻蔑的目光看着他。时生是第一个肯定他的想法的人。  “你家在哪里?”  “吉祥寺……以前。”  “什么意思?”  “曾经在那儿住过,直到父母去世为止。”  “现在呢?”  时生摇了摇脑袋。“现在没有家。”  “那你之前都睡在哪里?”  “各种各样的地方,车站候车室、公园之类的。”  “闹了半天,你既没工作又没住所。比我还要差劲啊。”  “哈哈,也可以这么说吧。”  “有什么好笑?嘿!既然是有血缘关系,你要是哪儿的阔少该多啊!”  “不好意思。”时生低下头,肚子咕咕叫了。  “不仅像私处流浪的寅次郎,还是个不带饭上学的穷小子。看来光靠那点饺子是喂不饱你的。”拓实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可的确没别的东西可吃。想来你也知道,我没钱,你有吗?”  时生伸手在牛仔裤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一个布质钱包。他将钱包倒过来,抖了一下,掉出四个一百元硬币和五个十元硬币。“还有这么多哪!”  “不就四百五十元吗,充什么阔?好吧,暂且由我来保管。”  “啊?为什么?”  “你没地方住,对吧?反正今晚也只有这里可睡,拿你一点房钱不应该吗?”  时生撅起了嘴。“那就给我吃一些。”他指指那个装着面包皮的袋子,“穷人的比萨,早就想尝尝了。”  “话说在前头,你讲的,我可没有全当真。”拓实一面从烤面包机里取出穷人的比萨,一面说。  “真香啊。”时生吸了吸鼻子。  “你说的话,紧要的地方都是漏洞。我和你到底是怎样的血缘关系不清楚,还有,你老爸临死前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也不清楚,让人越想越奇怪。”  “我希望你相信。”  “要是你没乱讲,那就是老爸在胡说八道。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叫人摸不着头脑——好,比萨出炉了。”  拓实将一个脏兮兮的盘子放到时生面前。  “不客气了。”时生说了一声就大嚼起来。  “好吃。有点像比萨,又不太像,但味道不错。”他眼睛睁得老大。  “喜欢吃就吃吧。面包皮有的是,番茄酱可别浪费哦。”拓实便抽艾古边看时生。有血缘关系——或许是听了这句话的缘故,拓实总觉得他不像个陌生人。  时生忽然停了下来,眼睛盯住了电视机。“粉红佳人”(Pink Lady)二人组合在载歌载舞地表演,唱的是《粉红台风》。  “是粉红佳人啊……”时生嘟囔道。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真年轻,她们也这么年轻过啊。”  “胡说些什么?她们不就仗着年轻吗?”  “这曲子好像在哪听过。”他想了一下说,“对了,是村民组合的《在海军中》。啊,原来有日语版。”  “西城秀树的《青春赞歌》[注:村民组合(Village People)最著名歌曲《Y.M.C.A》的日语版]一炮打响,她们就依样画葫芦,靠《UFO》一举夺得大奖,现在正春风得意呢。”  “根据我的记忆……”时生摇摇头又说,“根据我的推向,粉红佳人不久就要散伙了。”  “说真吗?糖果乐队刚散伙啊。”  “说真?”  “就是‘说的是真话’的意思,听不懂?”  “不,听得懂,没想到你也这么说过。”时生眨了眨眼睛。  “莫名其妙的家伙。”拓实伸手关了电视机。  时生吃完涂上番茄酱的面包皮,拍了拍手。“对了,千鹤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什么?”  “她说‘你妈那里不去好吗’,大概是说东条女士那儿吧。”  “哦,这个啊。”  拓实掐灭了烟蒂。他有些踌躇:到底该不该跟时生说?如果时生是个毫不相干的人,就没必要了。  他站起身,从放在冰箱上的信件中抽出一封。“并不是我相信你刚才的话,可还是让你看看吧。”  “可以……读一下?”  “嗯,读吧。”  时生首先看了看信封背面,确认一下寄信人。[注:日本人在信封的正面写收信人的姓名、地址,背面写寄信人的姓名、地址]  “东条淳子,谁啊?是东条家的人,这我知道。”  “是那人的女儿,不是亲生的。她做了后妈。”  “哦,听说过。”  “是木拓说的?”  “嗯。”时生抽出来信纸。  信的内容就是要拓实无论如何去一趟。东条须美子已经卧床不起,治愈的可能性极小。她一直想见儿子最后一面,请让她得遂心愿。  时生读完信,用犹豫的口吻问道:“置之不理吗?”  “不会连你也命令我去吧?”  “当然不会命令,但你还是去一趟为好。”  “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不觉得她太可怜吗?”  “可怜?谁?那个女人?你没听你老爸说过,我是怎么被扔掉的吗?就像小猫、小狗一样,因为养起来麻烦就被送了人。那种女人,我为什么非得觉得她可怜呢?”  “你的心情可以理解。”时生又将目光落到信纸上,“信上可写着路费及其他费用由他们来承担呢。”  “这不是什么钱的问题。”拓实从他手中一把夺过信,放回冰箱顶上。      9    睁开眼睛后,隐隐觉得屋里有股焦糊味,拓实揉着眼睛坐起身来,发现铺着毯子睡在厨房的时生不见了。窗帘大开着,强烈的阳光一直晒到榻榻米上。  他看了一眼那只每天都要差五分钟的闹钟,已过了上午十一点。  他将硬邦邦的被子塞回壁橱。昨天的伤仍然作痛。他走到洗脸池前,提心吊胆地看了看镜子,脸似乎不那么肿了,但开始发青。  面包皮少了很多,应该是时生吃掉的。他怀着不祥的预感打开冰箱,果然,番茄酱的数量骤减。浑蛋!不是跟他说了要节省一点吗?  他伸手取过那盒艾古,刚要抽出一支,发现盒子上面有圆珠笔的字迹:“出去散一会儿步,钥匙借用一下。时生。”  啊!拓实赶紧去摸脱下后随手乱扔的裤子的口袋。钥匙环还在,但房门钥匙不见了。环上本有两把钥匙,现在只剩下千鹤家的那把。  “浑蛋……”拓实将手指插进烟盒,但里面空空如也,他这才想起昨夜已被自己抽得精光。“妈的!”他咂了一下嘴,摔掉了烟盒。  这时,大门的锁开了。他以为是时生回来了,谈进头来的却是千鹤。她上午一向很少来。  “哦,早啊。”  “伤怎么样了?”  “就那样,有点青。”  千鹤从正面直直地看着他,说:“嗯,不显眼,估计不碍事。”  “说什么呢,不碍什么事?”  “给你。”她递过一张小广告似的东西。拓实接过,看了看上面印刷的文字,皱起了眉头。那是一张招聘警卫的广告。  “喂,你想叫我去做大楼里的警卫?”  “那不是正经的工作吗?好像今天又面试,去试试吧。”  “开什么玩笑?我要做的是用这儿的工作。”他指了指太阳穴,“我可不想被人吆来喝去。”  “你这么说,可要挨全世界的警卫骂了。那可是很需要当机立断的,你那个草脑瓜也许不管用呢。不管怎样,先去应聘试试吧。”  “什么叫草脑瓜?”  “就是没有脑浆、塞满草的脑瓜呗。”  “你说我是个傻瓜?”拓实扔掉了小广告,“正因为不是傻瓜,我才思考着将来。我要干的是能实现梦想的工作。当警卫能成为亿万富翁吗?能住上带游泳池的豪宅吗?我不是老对你说吗,我要干就干大事,赚大钱。你想帮我找工作,就找些能激发梦想的工作,拜托。”  千鹤拾起小广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干大事,赚大钱。“她又叹了一口气,”只有真正的傻瓜才会说这种话。“  “你说什么?“  “拜托了。”千鹤双膝跪地,深深低下了头,“去应聘吧,可能的话,要尽力争取被录用。”  “千鹤……”  拓实正不知说什么好,门突然开了,时生提着个纸袋走了进来。“咦,千鹤,你给他道什么歉啊?”千鹤没有回答。拓实将她拿来的小广告拿给时生看。“你瞧她胡说些什么!叫我去干这个!”时生看看小广告,点了点头。“哦,当警卫,有点意思啊。”“对了,你去正好,你不是无业游民吗?”“拓实哥,”千鹤抬起头来,“请认真考虑。”  面对着她一本正经、咄咄逼人的目光,拓实有些抵挡不住了。他小声嘟囔了一声:“看来不去不行啊。”    千鹤不知从哪里淘来的这套西装,颜色虽有些土气,尺寸倒也适合拓实,再打上领带,也就勉强像个正经的上班族了。  “警卫还打什么领带呢?”  “不是去面试吗?第一印象很重要的。”千鹤替他正了正领带。  “很合身嘛。”时生在一旁怪笑。他在榻榻米上摊开报纸,从头到尾地读着。他提来的纸袋里净是些从车站拣来的报纸,似乎想了解世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拓实想,又不是浦岛太郎[注:日本民间故事中的人物,被神女接去海底享尽荣华,三年后返回故乡,发现人间已沧海桑田],这家伙太乖了。  “我没有坐电车的钱啊。”  “你昨天不是抢了我的吗?”时生道。  “四百五十元够干什么?”  千鹤叹了口气,从钱包里取出两张千元钞。“借给你以防万一,可别乱花。”  “谢了,不好意思。”两张钞票一眨眼就进了拓实的口袋。  在千鹤和时生的目送下,拓实无精打采地离开了公寓。  招聘警卫的公司在神田。小广告的地图上标注的地方,有一栋像是已建了三十年的大楼,那公司好像就在三楼。  面试下午三点开始。看看向千鹤借来的手表,还有二十来分钟,拓实环顾四周,目光最后停在了弹子房的招牌上。  打一局转转运吧。他摇摇晃晃地朝那儿走去。  然而,二十分钟后从店里出来时,他的心情更糟了。前半局手气还不错,可从某一时刻起,弹子一颗也不进洞了,手里的弹子却像退潮似的倏地消失。一千五百元泡汤了。  真倒霉!拓实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乘上大楼里的电梯,到达公司时,已经已过了下午三点。开门一看,似乎是接待台的地方坐着一个白发老者,身穿藏青色制服。  “哎,我是来面试的。”拓实对那人说道。  白发老人抬头紧盯着他。日光灯清楚地映在他的镜片上。  “面试三点就开始了,你不觉得迟了吗?”老人皱起了眉头。  “哦,不好意思。”烦人的老头!拓实心里嘀咕道,不就迟到了一小会儿吗?  “警卫这工作,严格遵守时间是个绝对的条件。从面试时就开始迟到,还像话吗?你到底想不想干?”  拓实垂头不语,怒气开始在胸中弥漫开来,有一部分是冲着千鹤去的——妈的,凭什么我非要被这个死老头子教训?  “有人提前三十分钟就来了。这时社会常识啊,明白吗?啊?不说上两句?”  “对不起。”好不容易才发出这么一点声音。拓实已濒临爆发。  老人咂了咂嘴,伸出右手。“算了,就让你参加面试吧。拿简历来。”说着,他又咂了咂嘴。  这声音斩断了拓实捆住怒火的最后一根忍耐之丝。他停住正要递上简历的右手,瞪着对方。  “耍什么威风啊?死老头子,不就是个巡夜的吗?老子还不干了呢!”说完,他猛踢了一脚接待台,没等对方惊叫出声,就转身跑出房间,随后又猛力摔上了门。  乘电梯下到一楼时,他依然怒气冲冲。然而,出了大楼、向车站走去时,一阵懊恼向他袭来。  弄砸了!  不论怎么想,总是自己不对,问题就出在面试前去了弹子房。尽管是不情愿的面试,可没对付过去,还怎么见千鹤呢?  在神田上了国铁,在上野下车,他垂头丧气地踏上归途。一想到千鹤正在家里等着,他的心头就愈发沉重。不知不觉地,他的脚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到了仲间世街。这条街很熟悉。他一打横,进了家面朝后街的咖啡店。这家店是新开了,有很大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外面来来往往的行人。店里客人很多。  拓实坐到最靠里的桌子前,叫了一杯咖啡。只有在这里消磨时间了。  桌面又兼作电视游戏的屏幕,游戏自然是“太空侵略者”。今年,这款游戏大受欢迎。眼下这店里的客人几乎都在埋头玩着,喝着咖啡交谈的一个也没有。人们全低着头,注视着画面,双手紧握操纵杆。  拓实将手插进裤子口袋里,由于已经去过弹子房,口袋里只剩下几枚硬币。扣除咖啡的费用,他将余下的百元硬币叠在桌面上,将最上面那一枚慢慢投进游戏机。  不一会儿,他就完全沉浸在电子音响的轰鸣声中,左手操作手柄,右手按按钮。他热衷此款游戏许久,对如何有效歼灭敌人、如何击落分值最高的飞碟都了如指掌。  仅靠第一枚百元硬币,他就消磨了相当长的时间,得到的分数也被记了下来,而且成为这张桌子上的最高得分。为刷新纪录,他又投进一枚百元硬币。  第一关轻轻松松就通过了,他抬了一下头,恰巧透过玻璃窗看到了千鹤。  她东张西望地正要走进店来。  拓实毫不犹豫地藏到桌子底下。要是在这里被她发现,还不被她骂死?  他一动不动地藏了一会儿,提心吊胆地抬起了头。千鹤的身影不见了,像是没发现他。真悬啊!他重新启动了游戏。    拓实回到住处时,时生还在读报纸。他几乎就坐在摊开的报纸上,说了声:“你回来啦。”  “太专心了吧,有什么好玩的报道?”  “嗯,还真不少。撒切尔夫人当上首位发达国家的女首相,就在不久之前。”  “是啊。”拓实脱下西装,挂在衣架上,“千鹤呢?”  “哦,大约一小时前出去了就没回来。”  一小时前,不正是出现在咖啡店的时候吗?她去哪里干什么?  “面试怎么样?”  “啊,泡汤了。”拓实换上运动衫裤,躺了下来。  “泡汤了?竞争很厉害?”  “嗯,暗箱操作,要招的人早就定好了。”  “这不是作弊吗?”  “就是啊,叫人气不打一处来。”他随口胡诌着,可心里也觉得不是滋味。  “你要是胡说八道,千鹤可要灰心了。”时生道。  “她说什么了?”  “像是抱着很大的期望,说是这次一定要让你好好干。”  “嗨,她老这么说。”  拓实将手指插进头发,用力搔着。  时生叠起报纸,打了个呵欠。“啊,有点饿了。”  “吃点面包吧。”  “老吃那个也不行,去买些吃的吧。”  “我可没钱。”  “啊?”时生的眼睛瞪得浑圆,“不是从千鹤那儿拿了两千元吗?”  “那个……都交了面试费了。”  “什么?面试怎么还要钱呢?”  “谁知道?他们要收钱,我有什么办法。”  “那昨天的四百五十元呢?”  “也花了,电车费。”  “这就不对了。从这儿到神田,对吧?JR,不,国铁[全称为‘日本国有铁道’,是运营日本国有铁路的特殊法人,自1987年4月起被JR集团取代,实行民营管理]这个月虽然涨了价,但起步还是一百元啊,报上写着呢。”  “啰嗦什么!没了就是没了,有什么办法!”  “那今天的晚饭怎么打发呢?”  “这个嘛,车到山前必有路。我说,你要在这儿待多久?我可不记得说过要养你。你该去哪儿去哪儿,快点儿。”  拓实翻了个身,将后背对着时生。      10    那天的晚饭是“穷人的比萨”加方便面。玩游戏剩下的一点点钱,只够买些方便面了。  “这样的饮食结构对身体不好,中性脂肪和胆固醇会堆积起来的。”喝干面汤后,时生说道。  “什么玩意儿?少说听不懂的话。”  “没什么难懂的啊。你不知道胆固醇吗?”  “听说过,不就是接电话的人付钱的那种吗?”  “那是对方付费电话。”[注:在日语中,“胆固醇”与“对方付费电话”两个词发音相似。]  “真啰嗦,管他呢!你吃着我的还提什么意见!不爱吃就别吃。”  “我也付过四百五十元,这种方便面一桶还不到一百元呢。”  “昨天不是吃了饺子?”  “那些也不值三百元。”  “跑腿费不要吗?”拓实瞪向时生,时生也瞪着他。过了一会儿,拓实先行移开视线,将手伸向烟盒。  时生笑了起来。“这样也挺有趣啊,以前从未这么吵过。”  “跟谁?”  “所以说——”时生话到嘴边又晃了晃脑袋,低下了头,“没什么。”  “怪人。”拓实打开了电视。一群年轻人在随迪斯科音乐跳舞。他咂了下嘴,换了个频道。自从约翰·屈伏塔跳过后,谁都像着了魔似的学这种古怪的舞蹈。  “我说,千鹤可真是个好姑娘。”时生忽道。  “怎么突然又提她了?”  “今天她还关心我,问我伤势怎样了。”  “那是因为她有护士情结。”  “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你没和她结婚?”  “别用这种古怪腔调说话。不是对你说过,我打算和她结婚吗?当然了,目前还做不到。”他搔了搔脸。  “能结婚……就好了。”  “这件事不用你操心吧?”拓实将视线又转回到电视上。身为职业摔跤手的美女双人组正在与小丑较量。拓实看得张大了嘴巴,乐不可支。  过了凌晨一点,二人都钻进了被窝,但拓实马上又爬了起来,他总觉得有件事放心不下。  千鹤!  是她让自己去招警卫的公司面试的,自然 应该关心结果,从酒吧下班后,应该立刻来公寓才对,现在却不见人影。锦系町的酒吧只营业到十二点半,她坐电车到浅草桥,骑上放在那儿的自行车到拓实的公寓,应该到不了一点钟。  难道她今晚不想过来吗?但她肯定想知道面试结果啊。还是遇上什么事,太累了?  拓实钻出被窝,穿上衣服。时生也立刻坐了起来,看来他也没有睡着。  “这么晚了,还去哪里?”  “嗯,出去一会儿。”  “问你去哪里。”  拓实心下不耐,可还是回答了。“还不是她,千鹤呗。”  “啊,”时生点点头,“那我就不妨碍你们了。”  “想什么呢?我只想告诉她面试的结果罢了。”说到这里,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低头看着时生,“你不一起去吗?”  “我?干吗?”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不愿去就算了。”  其实他心里在想:若时生一起去,千鹤责怪起来,自己也便于打岔。他觉得如果单独与千鹤面谈,没参加面试一事会露馅的。  在拓实穿鞋时,时生开口了:“等一下,我也去。”  担心与千鹤彼此错过,在时生的提议下,他们在一张不知是什么广告的背面写上“千鹤,我们去你家了,拓实”,搁在厨房里。  千鹤租的房子在藏前桥边,比拓实租的公寓稍新一点,在一楼最里面。千鹤总是抱怨,夏天也不能开着窗睡。去年夏天,拓实和她在咔嗒咔嗒响个不停的风扇吹出的风中大汗淋漓了许多回。  “好像还没回来。”看到窗口的灯没亮,时生说道,“也可能是睡了。”  “没有的事。她不到三点钟是不会睡的,要吃夜宵,还至少要将当天的内衣洗掉,不然就睡不着。”  “哦,家庭主妇型的。”  “是吧?最适合做老婆了。”  他们转到前面,敲了敲门。没人应答。  “可能还没回来,去屋里等吧。”拓实掏出了钥匙。  “随便进去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我不是有她的钥匙吗?”  “我知道,可随便进姑娘的房间……总觉得不好,侵犯隐私啊。恐怕她也有些不愿被人看到的东西。”  “什么?”  “比如内衣什么的。”  拓实笑了。“她的内裤我早看够了,还有内裤里面。”  “你当然无所谓,我进去就不合适了,在外面等着好了。”  “别那么在意。”  “那可不行。”时生擦了擦人中,道,“你也在外面等为好。”  “为什么?”  “不是要谈面试的结果吗?要尽量哄她开心才好啊。她看你一直候在外面,说不定心里会很感动。”  拓实认真一想,觉得这主意的确高明。  “这倒也是,就在这儿等着吧,反正不怎么冷了。”他将钥匙塞回口袋,走过去,“别以为我怕千鹤。”  在看得见公寓正面的地方,正好有两只塑料桶,桶盖上用记号笔写着人名。他们在桶上坐下。  “警卫的工作完蛋了,明天起你靠什么填饱肚子呢?”时生问道。这正是拓实最不愿意听到的问题。  “总有办法。”  “什么办法?”  “打点零工什么的……我也不是没考虑啊。”  “可现在你身无分文,”说着,时生抬起头看着拓实,“你不会想去榨千鹤的钱吧?”  “这是什么话!那样我不就成吃软发的了?”  时生默不作声,似乎在想:事实上,你不就是个吃软饭的吗?  “你可别把我看扁了,我自有打算。”拓实虚张声势地说。可他自己也知道,这话毫无说服力。老实说,他并没认真考虑过什么。不,倒是想过,但想出什么名堂。  看来还是得大学毕业啊!为自己的将来犯愁时,他总觉得底气不足。  要从养父母身边离开,自己一个人生活下去——当时他脑中净是这样的念头,所以高中毕业后就工作了,去了一家制造管子的公司,工作内容是非破坏性检验,就是用超声波或电子仪器来检查管子是否合格。工作很无聊,安排他住进的单身宿舍里还有个变态的同事。一天晚上,这人提着一升装的大酒瓶,脱下了喝醉酒睡着了的拓实的内裤,将头伸到他腿间。拓实醒了,用尽全身力气揍他的脸。毫不夸张地说,那人的鼻梁被打塌了。拓实自以为没什么错,可还是有因大家被狠狠地训了一顿。他向上司反映情况,可人家根本不听,公司不愿追究员工有没有变态行为。这让他觉得上班族的地位太可笑了,工作又无聊透顶,于是他当场辞职。那时,他刚进公司十个月。后来,那个变态者通过整形治好鼻子,依然若无其事地回公司上班了。  那家制管公司竟成为他连续工作最久的地方。之后,他不停地换工作,很少有超过半年的。在千鹤所在的酒吧对面的咖啡店,也只待了八个月,离开的原因是与顾客打架。  就这样,一晃他已经二十三岁了。就算是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一年后再上,到今年春天也应该大学毕业了。在这五年里,自己到底都干了些什么?一想到这个,他就心情郁闷。  老老实实地参加警卫面试该多好啊,拓实追悔莫及。  “还不回来啊。”时生嘟囔道。  “是啊。”他竟然也有点担心了,“现在几点了?”  “几点呢?”时生东张西望,他也没有手表。  应该已过了两点,说不定快三点了。就拓实所知,千鹤从来没有这么晚回来过。  “她不会在你那里等着把?”  “不是留了条吗?”  “也许她没看见。”  拓实歪了歪脑袋,她不会看不见的。忽然,他心中焦躁起来。他想起不知什么时候千鹤曾说过:“有的客人很缠人,跟他说不用了,他偏要送我回家。一上出租车,却朝别的方向开去了,说是再陪他去下一家酒吧喝酒,其实是想拖我去酒店开房间,每次我都得想办法糊弄过去,真受不了啊。”  每次听她说这样的话,拓实都想不准她去上班了,可也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强硬地命令她辞职的资格。过一阵子再说,过一阵子再说……每次他都这么像,一直拖到今天。  “我进去看一下。”拓实站起身,伸手从口袋里取出钥匙。这次,时生什么也没说。  打开门,扭亮灯,只见一居室的房间整理得井井有条。水池里没有一只待洗的碗,起居室的桌子上也干干净净,没一样东西。里面的房间放着床和梳妆台,小书架上排列着文库本书籍和漫画。  拓实觉得有点异常。千鹤是好洁净,可只有也整理得过头了吧。脱下的衣服一件也没有,梳妆台上也纹丝不乱。  他打开壁橱。那里一直都挂满了衣服,挂衣架的管子还是拓实安装的,可现在里面空空如也,只有那根管子依然如故。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突然,他看到了一张便条,便伸手取过。    拓实哥:   和你在一起时,开心的日子也有很多,但我还是决定要结束了。屋里的东西我已托朋友处理了,麻烦你将钥匙还给物业,估计会退回一些押金,你就用吧,就算是我对美好回忆的谢意。保重身体,再见了。千鹤  看第一遍的时候,读到一半,拓实的脑袋突然变得一片空白,便又从头读起,大脑仍拒绝文字进入,可意思是理解的,但他不愿相信。他拿着便条,茫然伫立,看着壁橱里面的木板。  远处有声音传过来。拓实……拓实……有人在叫他。可他无心回答。  “拓实。”  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才朝发出声音的方向转过身去。慢慢地,焦距对上了,时生正满脸担心地看着他。  “怎么了?”时生在拓实眼前挥了挥手掌。  “没,没什么……”  “这是什么?”时生一把抢过便条,看着看着,他的眼睛瞪得浑圆。“这不是千鹤留下的吗?她已经走了?”  “好像是这么回事。”  “好像……这可怎么办?”  拓实噗地吐了口气,刹那间,全身的力气都跑光了,他一下子瘫在地板上。      11    他们彻夜未眠,一直坐在千鹤的房间里等待,但千鹤没有回来。到了早上,时生在冰箱里找到了两个蛋糕卷,问拓实吃不吃。拓实全无食欲。时生喝着利乐纸盒包装的牛奶,将两个蛋糕卷吃得精光。  “她不回来了啊。”时生小心翼翼地说道。  拓实没理他。他根本不想开头,只是呆呆地靠床坐着,双手抱着膝盖。  “有什么线索?”时生又问道。  “线索?什么意思?”  “就是千鹤人间蒸发的原因呗。”  “我要是知道了,还发什么愁!”拓实叹了口气。  “这也太突然了,会不会和你昨天去面试有关?”  拓实无法回。他也想到了这一点。  “拓实,你真去面试了吗?”时生一针见血地刺了他一句。  “去是去了,可没被录用,我有什么办法?这怪我吗?”  时生搔了搔头,似乎觉得也不能这么说。  上午十一点,房门被打开。他们以为是千鹤,可探进头来的是一个三十来岁、身穿工作服的陌生胖男人。  原来那人是回收废品的,像是千鹤叫来搬东西的。另有三个打零工的年轻人也跟着进了屋。他们拿出专业搬家这一般的利落劲儿,接二连三地将家具和电器统统搬了出去,连书架上的书,碗橱里的碗筷盆匙,还有窗上的窗帘,也一样不落地全数拿走。一小时不到,屋子就成了一个空壳。拓实和时生仍留在空空如也的房间里。  “她叫我将这个放进信箱……”胖男人递来房间的钥匙,拓实伸手接过。  “叫你们来的是早濑千鹤?”  “是啊。”  “没留什么联系地址?”  “留了,说是如果有什么事,找这儿就行。”胖男人掏出一张便条。拓实一看就大失所望,上面写的正是他的姓名和住址。  回到自己的住处,怅然若失的感觉依然如故。拓实在房间正中央盘腿坐下,心里想这千鹤出走的理由:她的出走并非无缘无故。她直到现在才突然离开,,应该说是自己的幸运了,但想不通她为什么走得这么突然。  时生不是和他搭讪几句,他随口应付着。他想抽烟,可烟盒已空了,也没钱再买。这种景况下,千鹤离他而去也是顺理成章。  傍晚,他又出了家门,时生紧随其后。  “愿意跟你就跟着吧,可得走路啊。”  “走到哪里?”  “锦系町。”  时生站住了。拓实头也不回地说:“不愿意去就回屋等着。”  过了几秒钟,拓实身后有脚步声追了上来。  在锦系町车站前的一条小巷里,有家叫“紫罗兰”的酒吧,对面就是拓实工作过的咖啡店。紫罗兰的门上挂着块“营业中”的牌子。  拓实推开房门,见调酒师和妈妈桑正隔着柜台聊得起劲。千鹤说过,这两人有私情。店里没一个客人。  “欢迎光临。”调酒师抬起了头。这人长着一张螳螂脸。  “不好意思,我们不是顾客。”拓实低头行礼,“千鹤来了吗?”  “千鹤?”调酒师皱起眉头看着妈妈桑。  “你是……”浓妆艳抹的妈妈桑问道。  “千鹤的男朋友。”  “噢——”她将拓实从头到脚看了个遍,“那位小兄弟呢,是朋友吗?”  “是,请多关照。”时生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  妈妈桑又将视线移回拓实脸上。“千鹤不干了,就在昨天,挺突然的。你不知道?”  “她为什么突然不干了呢?”  “我怎么知道?她走了,我们也有麻烦啊,一下子上哪里找人来替她呢?她说日薪不要了,许是有什么要紧事,这才放她走的。”  “日薪,是到今天为止的部分吗?”  “是啊。”  本月已过了一半。这一数额对千鹤来说并非无关紧要,她为何宁可放弃也要急着离开呢?  “说起来,两三天前,千鹤还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呢,说是要叫朋友去招警卫的公司面试,就是你吧?”  “啊。”  “嗯,果然是你。”妈妈桑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那里的人事主管是我们这儿的客人,千鹤拜托他照顾她的朋友。那么,你面试的结果怎样呢?”  拓实无言以对。  妈妈桑与调酒师对视一眼,又笑了。“没通过?那可枉费千鹤的一番苦心了。”  拓实心头火起,可还是强忍着。“千鹤说过要去哪儿吗?”  “什么也没说。我们才不关心这种说走就走的人的去向呢。真是,我们以前还那么照顾她。”  拓实想说,千鹤可说过你总是费尽心机克扣工资,可还是忍住了。  “那么,告辞了。”拓实低了下头,准备出去。  “如果得知千鹤在哪里,能告诉我们一下吗?”时生问道。  拓实在心里骂道,这死老太婆有这么好心吗?  妈妈桑略一迟疑,竟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好吧,那就留个电话。”  拓实拿过旁边的一张纸杯垫,用圆珠笔写下住址和电话号码。妈妈桑看了,撇撇嘴道:“是公用电话?”  “马上就要自己装了。”  “那也得先干活才能买啊。”说着,她将纸杯垫扔到柜台上。  拓实与时生出了酒吧,迎面走来两个男人,都穿着黑西装。他们与拓实擦肩而过,进了紫罗兰。  “这种客人也来啊。”拓实小声嘀咕道。  “什么客人?”  “不是正经人,一看就知道。”  他回想起在做推销的公司里也见过有着同样眼神的人。  “黑道?”  “差不多。世上也有些人既不是流氓,也不是正经人。”  这是他从不断的跳槽经历中学到的知识之一。  他们没钱,只要步行回家。两人无精打采地并肩走着,回浅草的路还很长。  “面试的事,你说是有人走了后门,对吧?”  “是啊,我说过。”  “可刚才听妈妈桑说,千鹤已经跟人家说好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谁知道?一个酒吧小姐的话能有多管用?”  “拓实,你真去面试了?”  “怎么,你是说我撒谎了?”  “也不是。可如果你没去面试,说不定千鹤已经知道了。她可能问过那个人事主管。”  “我去了,我当然去了。”拓实加快了脚步。  其实,他也正考虑此事。千鹤肯定会这么做,而且她若得知自己在那家公司的态度,也许会觉得再一起过下去已毫无意义。但也不至于要从公寓里搬走啊。  “是了,这下我明白了。”时生喃喃道。  “明白什么了?”  “与千鹤分手的情形啊。我曾想,她真不错,即便与你结婚也挺自然的。”  “喂,别老用这种过去时说话好不好?分不分手,不是还没最终决定吗?”  “已经结束了,这时命中注定——”  拓实一把揪住时生的领口,紧握右拳,胳膊猛地后摆。时生抽搐着脸,闭上眼睛。见状,拓实不知为何竟无法出手,一种近似怜爱的奇妙感情涌了上来。  拓实松手,推开了时生。时生伸手叉住喉咙,不停地咳嗽。  “你根本不懂我的情。”说完,拓实径自往前走去。  下吾妻桥时,两腿已疲惫不堪。走过神谷吧[注:位于东京台东区浅草的酒吧,于1880年4月开业,据说是日本最早的酒吧],拓实停下了脚步。  “啊,丝毫未变啊,应该是明治十三年开业的。哦,电器白兰[注:神谷吧创始人神谷传兵卫独创的一种以白兰地为主的鸡尾酒。明治时代电气尚未普及,很有吸引力,故得此名]的招牌也依然如故,”时生异常兴奋,“虽说已过了二十年。”  “二十年?喂,你在说什么时候的事情?”  “啊,我是在想,再过二十年也不会有变化。”  “谁知道?再过二十年肯定要倒闭了。”拓实走了进去。  “哪有这事!”时生应了一声,也跟了进去。  店里摆着几张旧桌子,结束了一天工作的上班族正围桌而坐。拓实环顾一周,盯上了靠里的一张桌子。  身穿灰色工作服的佐藤宽二正在那儿和同伴一起喝啤酒,下酒菜是毛豆和炸小鱼。拓实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喂。”  剃着平头的佐藤抬头望了他一眼,脸上现出露骨的厌恶。“是你啊!”  “别这么看着我好不好?我们不是一起送过寿司的伙伴吗?”  “亏你还好意思说!你卷了钱开溜,害得我也丢了饭碗。”  “陈年旧账还提它干嘛?久别重逢,我们还不喝上一杯?”  “你要喝尽管喝,只是请另找桌子。”  “怎么说话呢,这么无情无义?坐在你边上喝又不碍你事。”  “恕不奉陪。你的把戏瞒不了我,想让我们结账时把你那份也算进去,没门儿。”佐藤扭过了脸。  拓实搔了搔鼻尖:想法被道破了。  “好了,好了,说正经的,我现在害了缺金病,借一千元给我吧,马上就还,就算我欠你的情了。”他柔声细语地说着,双手合十。  佐藤咂了咂嘴,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走开!我哪有钱借给你!”  “别这么绝情,拜托了。”拓实低三下四地点着头。  “行啊,借你一千元可以,但你得还了去年夏天祭神时借的那三千元。那个还没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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