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没什么。能帮我画张像吗?”她似乎根本没想到我会是顾客,一时间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儿才把书收到一边。“画肖像?”“嗯,看来是坐这儿。”我坐在一把简陋的折叠椅上。“想面成什么样的?写实的还是稍稍美化的?”“就按你看到的画。”她盯着我观察了一会儿,开始动笔,不久又停了下来,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问我:“经常来这边吗?”“不,今天是第一次。”“哦。”她思索了一会儿,马上调整思绪转向画纸。她的笔触看上去很美妙,像指挥家握着指挥棒一般充满激情。“在哪里学的画?”我问道。她没有停笔:“基本上是自成一派。只跟熟人学了点。”已经很了不起了。”她扑哧笑出声来。“从你那边明明看不到我的画。”“不看也知道。”她目光锐利,问道:“你也画画?”我想了想说:“不,不是。”现在的我已经不同了。“呵,说话真奇怪。”她再次动笔,“别在意我的说话方式哦。我不擅长说敬语,一被那些麻烦的规则限制,我就舌头打结。”“现在这样就行。”我注视着专心致志为我画像的亮子。这样待着,似乎我们俩的心电波频率都一致了,连她的微微呼吸声我都听得清清楚楚。她流畅地画着,只是神情越来越不正常。她时不时盯着我的脸看,似乎很疑惑。“怎么?”我试着问道。“问得奇怪你别介意,”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们在什么地方见过吧?”“和你?没有。”我摇摇头。“是吗?应该在哪里见过,不然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什么感觉?”“那是……说不出来,但就是有那么一种感觉,算了,大概是我的错觉。”她似乎有些焦躁不安,笔尖刚碰到画纸就停下来,使劲抓起短发,“对不起,这幅画毁了。不知怎么的就是不能靠中精神。”“给我看看。”“不用了,我重画。”她把画纸取下来,几把撕碎,“我不是找借口,但今天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不知怎么了。”“没关系。”“你有时间的话,我再好好给你画。”她拿出新画纸困惑不解地看着我,“喂,真的没见过吗?”“见倒是没见过。”“哦……”说着,她像是注意到了我刚才的话,“‘见倒是没见过’是什么意思?”“我知道你的名字,京极亮子小姐,你或许也知道我的名字。”“啊?”她有些警觉,“你是谁?”我慢慢吸了口气,说:“成濑纯一。”“成濑……”几秒钟之后,她对这个名字有了反应。她的脸上彷佛干静的水面激起波澜一般,显出警警惕的神色。她瞪着双眼,张大了嘴,似乎屏住了呼吸。“我是来见你的。”我说,“见到你太好了。”她咬着嘴唇,突然无力地垂下头。“对……不起。”“为说明要道歉?”“那个……因为我一次都没有去看过你……我是觉得非去不可的,但总是下不了决心……”亮子再次向我低头道歉。“我对你没有什么不满,当然,我不否认对京极瞬介抱有怨恨。”“我代瞬价赔罪……”她突然语塞。“算了吧。我来不是为了看你愧疚的脸,是有好多事情想问你。能不能找个地方好好说话?”“去我家吧。”“工作怎么办?”“今天就算了。你不来的话我都准各收工了。”亮子把工具收拾好,装到停在旁边的摩托车后架上,然后跨上车,以和我同样的速度慢慢骑着。回到我刚才去过的房子,她把我引进屋。一进门就是厨房,里面是一间六叠大的房间,我们面对面坐下,厨房旁边是通向一楼的楼梯。横梯紧靠着水池,看样子做饭很不方便。“不好意思,家里挤得很。”亮子边说边给我倒茶。“一直住在这里?”“嗯,这个房子好像是母亲从外公、外婆那里继承的。我和瞬介都是在这里长大的。”我环顾四周,天花板发黑,墙上也有不少脱落的地方。似乎装修过很多次,但还是赶不上屋子老化的程度,在这栋房子里,我感觉到一股强大的能量,它感染着我,让我的心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我想,这里果然是京极瞬介出生成长的地方。作为我头脑的一部分的他回应了这个令人怀念的家的呼唤。“我真是吓了一跳,”亮子深有感触地说道,“没想到你竟然去来这里,应该我主动去问候你才是。”“别说了。”我有些厌烦,“我不是为了这个来找你的。”“也是啊,对不起。”她把茶杯举到唇边,却没喝茶,看着我的脸。“刚才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不是一般的顾客,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也许是因为那起事件发生时,警察给我看过你的照片。”我在心里答道,应该不是这样。她似乎也察觉到,双胞眙哥哥正在透过我的身体呼唤着她。“可以跟我说说京极瞬介吗?”我问道,“我现在总算缓过一点来了,这些日子想好好整理一下思绪,也想了解下有关他的事。”“那件事对你来说,肯定是一头雾水。”“听说案发前他母亲去世了。”亮子点点头,然后用手指着胸口,“心脏病,身体基本上不能动,几乎是卧床不起的生活。完全治愈是不可能的,只是在勉强维持生命。但医生说如果动手术多多少少会好些,这么一来只有动手术了。我和瞬介为了筹手术费四处奔走,可最终还是没来得及。母亲得了重感冒,就那样痛苦呻吟着过世了。”“听说你们也去找过那个房地产公司的老板?”“最初我们俩都不愿意欠那人的情,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令我们憎恨的人。但后来想尽办法也筹不到钱,瞬介只好去找他了。结果和预想的一样,他不仅拒绝了瞬介,还说得很难听。”亮子轻轻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母亲就是在那之后一周去世的。”“母亲的死似乎是导致他做出那件事的原因?”她点点头。“瞬介对母亲的爱强烈得难以用语言表达,也许可以说是爱得惊人。母亲死的时候,他一整天都关在屋子里又哭又喊,我真担心他就那么发狂死掉。遗体入棺之后,他也不肯离开,我真是愁死了。”我心里嘀咕着,莫非是恋母症?“在火葬时也发生了类似的事情。开始火化遗体不久,瞬介对工作人员说:‘把我母亲拉出来!'”“弄出来?中途?”“就是啊。我想,他大概是不能忍受深爱的母亲就那样被烧掉才说的。工作人员也这么想,于是就劝他,如果不这么做,母亲的灵魂就不能成佛什么的。”“他怎么说?”“他说并不是不让烧,他也知道事已至此不烧是不可能的,但他不愿意看到最后取出来的是那些焦黑的骨灰,如果可以,他想一直看着母亲被火化的过程,但那似乎也不可能,至少让他在烧到一半的时候看一眼——他就是这么说的。”我感到背脊有些发麻。“那工作人员后来怎么办?”“他们说恕难从命。”亮子笑了笑,“这种事以前没有先例,也违反规则。可瞬介还是无法理解,吵嚷着快把母亲弄出来。我对他说,妈妈也是个女人,作为一个女人,谁都不愿意让别人看见自己被烧焦的模样,你就忍一忍吧,别为难妈妈了。瞬介终于安静下来,可当时在场的人都觉得瘆得慌。唉,不过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后来,他就那样一直念叨着,妈妈要被烧掉了,妈妈要披烧掉了……”妈妈要被烧掉了……一睫间我的眼前浮观出火焰愈来愈旺的景象,似乎有人透过火焰向我伸过手来。“从那之后瞬介就变得有些不正常了,一方面责备自己没能救活母亲,一方面怨恨那些不肯帮我们的人。但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做那样的事情……”亮子哽咽着,声音充满苦涩。我回忆起京极的眼睛——那双死鱼一般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对人的绝望和怨恨似乎把他所有美好的情感都抹杀了。“听说京极以前想当音乐家?”我问道“嗯。母亲很早就发现了他的天赋,虽然生活艰难,还是想办法让他学音乐。母亲的优点还表现在不仅仅是对瞬介,对我也同样关怀。可惜我没有瞬开那样的天分。”“你不是会画画吗?”亮子皱起眉,眯着一其眼睛说道:“那也算?就算是吧。”“京极在哪里练琴?”“二楼,要去看吗?”“我想看看。”京极的房间有四叠半大,除了书架和钢琴之外,散乱堆着些不值钱的杂物。亮子马上打开了窗户,但屋子里的热气仍令人窒息,原因是整面墙上覆盖着纸板箱和塑料泡沫板。“这是瞬介为了隔音弄的。”亮子见我望着墙壁,便说道,“这么弄一下还是有些效果的。”我走近钢琴,打开琴盖。象牙色的琴键看上去如同化石一般,但指尖随意触到琴键时发出的厚重声音又把我拉回现实。京极曾经在这里生活过。我能感觉到我的脑对钢琴声有反应。京极曾经住在这里,现在他又回来了。亮子说击拿点冷饮,下楼去了。我坐在钢琴前,体会琴键的触感。已经不用怀疑了,捐赠者就是京极。他的脑正在一步步影响我的脑。我感到轻微的头晕,于是闭上眼,用手按着眼角。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脚边有架小玩具钢琴。我弯下腰仔细观察。那应该是件很久以前的东西了,但上面几乎没有一点划痕。除了蒙上了些灰尘、边角有点锈迹之外,它基本上和新的一样。我敲了以下小小的键盘,传来的是一种金属般的简单声音,但好歹能辨别出音阶,能弹奏出非常简单的旋律。我用一根食指试着弹了一段路人皆知的儿歌。回过神来,亮子正端着托盘站在身后目不转睛地望着我。“这应该是个很有纪念意义的东西,也是京极的?”我说。“小时候母亲买的。本来是给我买的,可基本上是瞬介在玩。他把这玩具钢琴当成藏宝盒一般珍藏着,母亲死后,他还不时地拿出来弹。”说着她摇摇头,“啊,我似乎有种奇妙的感觉。和你这么待着,好像瞬介回来了一样,你们俩明明长得一点也不像啊,难道是气质相似吗?”我不知该说什么,沉默着。亮子见状有些尴尬:“对不起。被说成跟那种疯子相像,肯定不开心了吧?”“没有,不要紧。”我像他是理所当然的。亮子把啤酒倒进杯子。我要避免饮酒,今天却想喝。我喝了一口啤酒,重新看了看周围。书架上满满摆放着有关音乐的书籍。“他是个学习狂啊。”“是个不知道偷懒的人。”她回答道,“‘没时间’是他的口头禅,总说没时间学习、没时间练琴,看见别人浪费时间也无法忍受。我也因为拖拖拉拉被他教训过好多次呢,说什么没有进取心的人活着没有意义。”“周围的人都没被他放在眼里?”“也许吧。”她点头,“他基本上蔑视所有人,从很早以前就是,上学的时候也恨过老师,说为什么非要把他宝贵的时间交给那种低能的教师。”这些事听上去就像是我自己的回忆一样。可事实上,不管怎么回忆,我都想不起来自己曾经轻视过老师。“京极的兴趣只有音乐?别的,比如说画画什么的呢?”“画画?啊,不行不行。”亮子一边喝着啤酒,一边挥着另一只手,“瞬介在面画这方面完全不行。上小学的时候就说最讨厌画画了。奇怪吧,我倒是能画画。音乐却完全不行。他跟我正好相反。明明两个都是艺术啊。”我解释说大概是用脑的方式不一样。凉京极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音乐里,拒绝了其他一切创造性活动。我一只手拿着酒杯,另一只手随意敲着玩具钢琴。这琴跟我明明没有任何关系,我却有一种遥远记亿即将被唤醒的感觉。“我知道这么说很失礼,”亮子稍有顾虑地说道,“但感觉你和瞬介的很像。现在就像是和瞬介在一起。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最幸福了,有种特别安宁的感觉,现在和你在一起也有那种感觉。”“真是不可思议。”“嗯,不可思议啊。感觉瞬介就在身边似的。”她的眼神恍若沉浸在梦境中一般。“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我说,“可以把这个玩具钢琴送给我吗?”亮子似乎没听明白,半张着嘴。“我倒无所谓,你拿这个干什么?”“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莫名其妙地想要。”亮子看看钢琴又看看我,过了一会儿终于微笑道:“好啊,你拿回去吧,反正留在这里也没用。而且……”她吸了口气继续说道,“我觉得那对这个钢琴来说也是最好的归宿,好像它就该由你继续保管。”她到隔壁房间取来一个大纸袋,小钢琴放在里面正合适。“打扰你很长时间了,我该回去了。”我拎着纸袋站起来,“不好意思,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没有。”亮子摇摇头,“能见到你太好了。”“让你想起难过的事了?”“没关系。再说,前不久已经有人来打听过瞬介的了。”正要下楼的我又停住脚步回过身来。“打听京极?谁?”“说是在东和大学研究犯罪心理学的两个人。我记得好像姓山本和铃木。”“东和大学的?”我想不起有姓山本和铃木的人,“他们长什么样子?”“两个男人,一个是满头白发的老爷爷,另一个是年轻人,瘦瘦的,不知为什么给人感觉有些阴沉。”肯定是堂元和若生。若他们俩也在调查京极,就更加证明我的假说成立了。他们果然也注意到了我的变化是受到京极的影响。“那两个人做了什么?”她有些担心地问。“哦,没什么。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人在研究无聊的东西。”下了楼,我又转向她:“你给了我不少参考。”“啊?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不知道也没关系。”我向她伸出右手,“再见,多保重。”亮子稍稍迟疑一下,向我伸出了手。我们握了手。刹那间,我热血沸腾。全部神经都集中到手掌上,头脑中的电流正传向手腕,同时,她身上的信号似乎也在源源不断地侵入我的头脑最深处。我望着亮子,亮子也望着我。“啊,太不可思议了。”她小声嘀咕,“不知为什么,感觉像是一见如故。”“我也是。”我说道,“好像要喜欢上你似的。”亮子抬头望着我,眼睛湿润了。“我得向你道歉。你说的我都会听。”我有一种想拥抱她的冲动,我知道她也如此。“你爱京极?”“别胡乱想象。他就像我身体的一部分,我也是他的一部分。”我感觉脑电波和她一致了,是京极在渴求这个女人,我想抱她,是在受着京极的支配。亮子的脖子上开始冒细汗,打湿的T恤紧紧地贴在皮肤上,显露出女性姣好的身段。我感觉到两腿间的变化。不行,不能被京极控制。我使劲摇摇头,把手狠狠甩开。我和亮子仿佛顿时失去了感应。她似乎也感觉到了,落寞地望着自己的手。“今天来这里挺好。”我说。“下次再来的话 ”她说到一半又摇摇头,“我不该这么说。”“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再见面了。”我注视着她的双眼,“再见。”“再见。”她也小声说。我走出大门,离京极家越来越远,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牵绊着我,仿佛硬要把磁石的南北极分开时遇到的抵抗力一般。直到我上了电车那种抵抗力还持续了很九。我一直望着被她碰触过的手,随着电车渐渐接近我往的街日,对京极亮子和那栋房子的感觉也逐渐淡化,我也无比真切地感到刚才那种精神上的安宁在逐渐消失。内心的愤怒和怨恨涌了上来,怒火不断升温,仿佛就要冲破我的身体。27夜晚的大学有种独特的氛围,表面上黑暗而寂静,但又不是完全沉睡过去。走在校园里,总能感觉到人留下来的气息,还自目看见星星电点亮着灯的窗子。搞研究原来就是这样的,不眠不休地进行,不这么做就无法取得进展,也不可能超越别人。恐怕那帮研究脑移植的家伙们也是这样。光线极暗,和白天给人的印象大不相同,但我还不至于走错路,毕竟都是早已走惯了的。我走进那幢不知去了多少次的建筑,登上不知走了多少遍的台阶。房间的灯绝大多数都关了,唯独堂元的房间里透出一丝光线,果然不出所料。至少没白走一趟,我放下心来。我没敲门便直接把门拉开。室内冷气很足,一进门就感到一阵凉意袭来。透过书架可以看见正伏案工作的堂元的背影,他似乎没有察觉门被打开了,可能是空调的声音遮蔽了动静。我走到房间中央,把纸袋搁在大桌子上,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那家伙终于注意到了,连忙竖起脖子转向我。“什么呀,原来是你。”堂元做了个探呼吸,像是想极力稳住上升的血压,“怎么了,这么晚了还来这里?”“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我把东西从纸袋里取出来摆在桌子上。“好像是玩具钢琴啊。”“是的,就是那种小女孩家里必备的玩具。”我敲了一下键盘,盒属质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是京极瞬介的。’堂元脸色大变,睁大了眼。“你去了京极家?”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刚见了他妹妹.就是那个京极亮子。”“啊?”博士从椅子上站起来,你到底去那里干什么?”“干什么?”我走近他,“这不是明摆着么,我想知道真相。我已经受够谎言了。我有权知道我脑袋里装的是谁的脑。”“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关于捐赠者,我想我以前就对你说过了。”“你刚才没听清楚吗?我说我已经讨厌谎言了。你告诉我的只是欺骗世人的说法,真正的捐赠者是京极瞬介。”博士使劲摇头:“你这么说究竟有什么证据?”“我也调查过关谷时雄,他和我的性格变化怎么也联系不上。京极生前的状况却和我现在的状况有着不可忽视的一致性,就像影子和身体一样。”“一派胡言!首先,你的性格根本没有发生变化。”“够了!”我怒吼道,“你手里的证据要多少有多少,因为进行那么多的测试!前几天的音感测试难道不是显著表现了京极对我的影响吗?”我把整个手掌按在键盘上。“也许你们以为这样就能蒙骗我,可你们有两点想错了:第一.我的性格正在被京极影响;第二,忽视了现在科学还无法解释的东西的存在。”“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直觉。”我用指尖敲敲头,“现在就让我向你这个脑科权威报告,人类的脑有不可思议的能力,我和京极亮子在一起时,有种惊人的一体感,她似乎也有同感。你再怎么费尽心思隐瞒,我也不可能忘了那种感觉。”堂元的眼睛里射出一种和以往不同的目光,似乎不是在思考怎么糊弄我,而是对我的话产生了兴趣。但他还是反复地对我念叨:“不管你说什么……捐赠者都是关谷时雄。”“别装傻了!”我迈出一步,双手抓住他的衣领,“亮子对我说了,你和若生不也在调查京极瞬介吗,你们到底去干什么?”“我……不知道。”“怎么可能不知道。”我把博士按倒在桌子上,“要我把京极亮子带来吗?如果她看了你们的脸之后说不是你们,我就信。那种可能想必根本就不存在。”堂元把脸扭向—边,闭上眼,似乎决心无论如何也不说。我揪着他的衣服把他拖起来,然后猛地推开。老头子一和踉跄倒在地板上。“我要把这个消息卖给报社。”我说,“世界首例脑移植患者这块招牌还没生锈呢。我要是把这和消息告诉那些人,他们肯定得飞奔过来。被移植的脑片竟然是罪犯的——那群人要是知道了,必定会想方设法找到证据的。就算找不到,这个消息也会传遍大街小巷。堂元拾起眼镜重新戴上,然后抬头看着我。“为什么,为什么你那么想知道关于捐赠者的事?我们不是保证会对你的脑负责到底吗?”“你不会懂的。胡说什么脑不是特殊存在的你,怎么会懂?脑毕竟还是特殊的。你能想象得到吗?今天的自己和昨天的自己不同,而明天睁开眼的时候,站在那儿的又不是今天的自己了,我只能能感觉,那些遥远的往事都成了别人的回忆,那些花了好长时间培养的东西正在一点一滴地消失。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我告诉不吧,那就是——”我用食指戳着堂元的鼻尖,“死亡!所谓活着并不是单纯的呼吸、心脏跳动,也不是有脑电波,而是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痕迹。要能看见自己一路走过来的脚印,并确信那些都是自己留下的印记,这才叫活着。可现在,我看着以前走过的足迹,却难以相信那是自己留下的痕迹。活了二十几年的成濑纯一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我有些喘不过气,狠狠地瞪着堂元。他也在注视着我。“新的,”那家伙终于开了口,“你不能把现在想成是一个崭新的开始吗?不少人想重新投胎再来一次呢。”“重生和一点点失去自我不一样。”堂元听着我的话微微点头,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然后伸手去碰桌上的红色小钢琴。“刚才你的话是真的?”“什么?”“关于你和京极亮子之间超感应的事。”“是真的。也许就是所谓的心电感应。”“常常听说双胞眙身上存在这种能力。”堂元敲了两三下琴键,“这世上还真有不可思议的事啊,的确如你所说,我们失算了。”“你承认捐赠者是京极了?”堂元为难地皱着眉,不停眨眼,最后终于张开紧闭的双唇:“没错,捐赠者是京极瞬介。”我长长叹了口气,无奈地摇头。“虽然我早已确信了,还是觉得深受打击。”“我想也是。所以站在我们的立场上,也只有想方设法隐瞒。”“为什么要用京极瞬介的脑?”“这个我很早从前就对你说过了,当时情况紧急,不得不用他的脑。”我回想起堂元曾经和我说过的话。“配型?”堂元点头。“说关谷时雄的脑适合你是骗人的。事实上情况相当严峻,但我们还是想尝试进行脑移植,机会实在太难得了。当时就有两种意见存在严重冲突:一种认为即便稍稍冒险也要进行,一种认为史无前例所以要慎之又慎。”“正好这时京极的尸体被运来了?”“对,我们抱着十万分之一的希望进行了配型测试。说实在的,那时我们根本没时间去想移植罪犯的脑会产生伦理问题什么的,虽说抱着十万分之一的希望,心里想得更多的还是不可能真的有那么巧。没想到结果令人惊叹。以前我也说过,成功概率为为十万分之一的奇迹竟然发生了。”“放弃这个奇迹实在太可惜,你们就对罪犯的脑这个事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这也是原因之一,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外因。”堂元紧紧皱起眉头。“外因?”“在背后支持脑移植研究项目的是一股强大的势力,他们指示我们无比要实施移植手术。”“和政府有关?”“你这么想也无妨。他们下的指令是不要放过这个机会。罪犯京极的尸体本应接受司法解剖,而事实上司法解剖和脑移植是同时进行的。当然,那个记录在哪里也找不到,能做到这一点也是因为背后的强大势力。”“为什么那股庞大的势力要支持这种手术?”“那还用说,他们想尽快确认脑移植手术的可行性,尽快完成这种技术。他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他们?”“也许该说是他们的脑吧。”堂元双手抱头,“就是掌控当今世界的那些老人。随着医学的进步,肉体的衰老大大减慢,他们能控制世界的日子也在拉长,但对于脑的衰老却无能为力,就算进行些耍小聪明的治疗,也终究赶不上神经细胞死亡的速度。他们害怕丧失尊严的那天即将到来。”“所以就把希望寄托在脑移植上?”“他们相信这是最后一条路,就是逐步用年轻的头脑取代濒临死亡的大脑。也可以说是近似于复活。”“疯子!”我不屑地骂道。“是吗?我倒觉得是很正常的欲望。想移植心脏、肝脏就是正常的,想移植脑就不正常了?”“我这个病例就证明不正常。没错,移植脑的确有可能,但如果变成和昨天的自己不一样的人又有什么意义?”“这样的话,是因为你现在活着才说得出来。”堂元指着我说道,“当你在死亡边缘徘徊的时候,如果有人问你,救你的命需要移植别人的脑,并且以后会有人格变化的可能,你会接受手术还是情愿就此长眠地下?”见我一时无言以对,他接着说,“他们也一样。刚才你说活着就是要留下痕迹,我也这么认为。你说以前留下的痕迹已经不归现在的你所有了,那又有什么不好呢?重生的你一定会有属于你自己的新足迹。可他们却终归……”堂元摇摇头,“他们会忘记自己的足迹留在什么地方,甚至忘记自己曾经留下过足迹这个事实。你知道吗?有一天会连家人都认不出来。与之相比,喜欢的女人类型变了之类的改变又算得了什么?”“有杀人的冲动也不算什么?”“我同情你的处境。很遗憾,京极瞬介实在不是个精神正常的人。但你要明白,如果当时不做手术,能救活你的希望微乎其微。”“也就是说,你们认为这次的人体试验是成功的?”“我认为是迈出了伟大的第一步。”我叹了口气,把红色钢琴放回纸袋。已经没什么可问的了,我也不想再问。“给你一个建议。”堂元说,“京极瞬介的精神有问题。没想到那些症状会在你身上表现出来,但也不是说完全不可能治疗。前些日子介绍给你的光国教授对你非常感兴趣。往后我们再努力努力,想办法去改善那些不良症状吧。”我抱着纸袋站在堂元面前。金边眼镜后面那双眼睛正极力地向我表示善意,却反而触怒了我的神经。我握紧右拳,卯足了劲朝他的脸颊挥去。拳头发麻,随着一声呻吟,他被打飞到墙边。“不必了。”我说着便走出房间。走廊上吹着让人发闷的暖风。我盯着还微微发疼的拳头,想,刚才打他的是成濑纯一还是京极瞬介?【堂元笔记 8】七月二十三日,星期一。成濑纯一发现了捐赠者的内情。看来有必要改变计划,应该紧急联系委员会。他说的关于足迹的话令我印象深刻。和京极亮子之间有超感也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务必要设立新的研究项目,并决定专职负责人员。为此,我们还不能对成濑纯—放手不管。28部件被放在传送带上传过来,似乎没有尽头。我设定机器,调试结束后又回到货盘,继续下一道工序。进入八月后,工厂里的冷气似乎不再起作用。汗水渗进眼睛。我已经习惯了这项工作,或者说是死心。我看看双手,它们被模拟燃料用的油泡得发红溃烂。由于脂肪已被吸干,手上的应肤看上去像被烧伤了一样。上周我向上司投诉,得到的回答是让我抹点已备好的乳霜。那的确是治疗皮肤病用的乳霜,但基本上不起作用,一开姑工作,抹上的乳霜就会掉落。我也试过橡胶手套,还是不行。皮肤不会再被腐蚀,但手套的油性成分会逐渐硬化,最后连手指都动不了。光着手操作的结果是手变成了茶色,皮肤也变厚了许多。这下手不疼了,工作也不再觉得有障碍。可惜还没高兴几天,皮肤就越来越硬,简直像戴了手套,然后像蛇和昆虫蜕皮那样裂开,露出红色的嫩肉。油一旦渗到上面,我就疼得浑身抽动。我就在这种环境里度过一天又一天,不和任何人说话,也不和任何人接触,每天只是盯着我那双逐渐变质的手。前几天碰到了以前的同事——说是碰到不如说是看到——就是那个比我无聊百倍却因平庸而苟且偷生的男人。看到他那张呆滞的脸我就不由得怒火中烧。如果迎面碰上、他开口说什么,我肯定会揍他一顿。为避免发生这样的情况,我躲进阴暗处。现在,为了控制自己,我几乎竭尽全力,绝不能被暴风雨般安然袭来的情绪湮没,否则就意味着我败给了京极。我每天小心翼翼地往返于公寓和工厂之间,我明白自己仍在不断变化。我开始写日记。我也不太清楚现在记日记有什么意义,但至少通过留下日记,可以让我知道昨天的自己曾是什么样子。这算是留下足迹吧,同时也是记录成濑纯一逐渐消失的过程。我默默地生活着,想要放弃却无法放弃的心情在心里纠结。反正对我来说,最好还是不要和人接触。八月二日那天,橘直子来找我,在车站等着我下班。她穿着白衬衫、黑短裙,看上去像个小学老师。“给我点时间好吗?”我默然点头。被这个女人盯着,我的心就莫名地失去了平衡。“晚饭吃了没有?”“还没。”“那一起边一吃聊聊吧,地方我来选。”我还没回答,她已经朝出租车停靠点走去。车开动后她问我:“情况怎么样?”“什么情况?”我生硬地反问。“当然是脑子啊。”大概是担心司机听见,她压低了声音。“没什么两样。”“也就是说目前没有异常?”她似乎放心了,吐了口气。我有些想破坏她此刻的安心。“别误会了了,”我扬起嘴角‘我的意思是和以前一样不正常,说是继续发疯也许更恰当。反正现在我在努力不让别人发现我的异常。”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我一眼。直子的表情则混杂着吃惊与失望。“你早就知道了吧?”我说。“什么?”“别装傻。捐赠者就是京极。”“不知道啊。”“撒谎。”“真的,我想到有那种可能是在从嵯峨家回来的路上,大概和你是同时。那之后我在堂元老师的抽屉里找到了这个,”她拿出一张小纸片。似乎是从记事本上撕下来的,上面字迹潦草地写着:“捐赠者一号的遗体送回关谷家,捐赠者二号送去办理司法解剖手续。”“看到‘司法解剖’这个词,我才确定京极果然是捐赠者。”“捐赠者二号,保存脑片的盒子上的确写着‘捐赠者二号’。我早该觉得可疑了。”“我也太糊涂了。同样是助手,若生早就知道了。”直子叹着气,“真可悲,我明明也参与了研究,却不知道项目最重要的部分,刚知道真相又被干扰了。”“干扰?”我望着她,“怎么说?”“我在调查的事好像被发现了。昨天他们把我转到了别的研究小组,从事和脑移植无关的、相当无聊的研究课题。我每天一整天都在做猫的脑切片,猫嘴的脑比较适合替代人脑作为样品。总之和你一样大概是觉得让我做些单调的活儿就不会出事了。”我很不舒服:“都怪我。”“不用在意,总比什么都不知道被耍得团团转要好些,只可惜不能再继续帮你了。”她把手放在我膝上,轻声说。出租车开到一家面朝公路的餐厅,位于一条连接市中心和外地的干道上。我听说过店名,但从来来过。进了店,直子把名字报给侍者,看来是预约了。“我请客,想吃什么尽管点噢。”她说。我立即合上侍者递过来的菜单。“你来吧,我看了也不明白。”“也没写什么难懂的啊。”我望向窗外没有回答。外边似乎飘起了小雨,玻璃上有细细的水珠滚落下来,映着正和侍者说话的直子的身影。她抬起头:“喝葡萄洒吗?”我对着玻璃上她的影子说:“不喝。”“为什么?你不是能喝酒吗?不喜欢葡萄酒?”“我不在外面喝酒,万一醉了会很危险。”她明白了我的用意,对侍者说:“不用了。”侍者离开之后,我环视店内。这里光线适度,相邻的桌子之间空间很大,充分保证了相互的隐私。“不错的地方。”我说,“经常和男友来这儿约会吗?”“来过,不过是在有男友的时候。”“是你把人家甩了吧,说什么研究比恋人重要之类的?”她轻轻眨了眨眼,摇摇头:“错了,是我被甩了。他说无法想象和一个沉迷于科学研究的女人会有什么未来。”我哼了一声:“蠢男人可真多。”“我也这么想呢。你不是蠢男人吧?”“别问一个要发狂的男人这种问题。”我托着腮说。她低头垂下视线:“你打算再也不去研究室了?”“没道理要去那种地方。去了只不过让他们再多收集些新的数据而已。”“数据也不全是为了研究论文,对你的治疗或许也有帮助。”“治疗。别开玩笑了,”我揶揄道,“他们也清楚我已经没有恢复的可能了,而且他们根本不觉得这事有多严重。他们关心的只是我的脑机能还好不好,只要还能思考、能记忆、能感觉、能正常运动,就行了。然后就可以向那些翘首企盼脑移植技术确立的老爷爷们汇报:没问题,脑移植已经实际运用成功了。”第一道菜被端了上来,是开胃菜。从外侧的叉子开始用,这种程度的常识我还是有的。我无视侍者冗长的菜品介绍,直接把菜送进嘴里,也没觉得有多好吃。“总得想点办法。”直子握着刀叉,脸靠近我,“你也不认为可以这样放任下去吧?或许我这么建议有些勉强,但也只有拜托堂元老师了。”“别说这些不可理喻的话!”我故意把叉于扔向盘子,发出声音,“刚才还说对那些家心绝望了,才一会儿又想把我交到他们手里了?”“没有告诉我捐赠者的真实身份,我也很愤怒,但那和你的治疗是两回事。客观地考虑一下,能救你的只有堂元老师。”“你让我相信一个欺骗患者的医生?”“我觉得他也不是出于恶意。那个时候还不知道捐赠者是谁这个问题的重要性。而且从你的角度考虑,如果被告知移植给自己的是袭击了你的罪犯的脑,你也会受不了的。”“对这种话我没兴趣,还不如从大学的立场解释更有说服力,不是么?想欺骗世人蒙混过关才是真正的原因。”直子寞然挺直了背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别忘了,如果不把那样的脑移植给你,你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那样更好。”我说道。直子刚要张口,看见侍者走近又把话咽了回去。空盘子被撤下,菜一道接着一道地送上来。我不看她,默默地把盘子里的东西一扫而空。就像是现在工作的地方,盘子就是货盘,高级料理就是部件。餐后的咖啡端上来之前,我们一直保持着令人压抑的沉默。终于,她开了口:“阿惠还没回来吗?”我沉默着摇头。“什么时候回来啊?”“不知道。”“你去接回来就是啦。”“去接?”我瞪大双眼。“对啊,还是想办法接回来吧。和最熟悉你过去的人待在一起,也许就能找回自己了。”“别说些不负责任的话!”我把搅咖啡的勺子扔了过去。咖啡溅到直子的白衬衫,留下褐色的印迹。“你懂什么,你知道我为了不让她发现自已正在发生的变化费了多少力气吗?我假装没有对她变心,她假装没有看穿我在演戏,那种痛苦恐怕你连十分之一都不会明白!”我的声音响彻餐厅,也许所有客人都在朝我看,那也无所谓了。直子对我的勃然大怒不知所措,渐渐地眼神开始变得狼狈。她望着我,表情出奇地消沉。她的嘴好像在颤抖,不对,不是在颤抖,而是在说些什么。但那声音没有传到我耳朵里。“有什么要说的就说清楚。”我说。她深呼吸之后重新开口,这次我听见了。“对不起。”我稳定了一下情绪,塌下直起的腰。“对不起。”直子又重复了一遍,“你说得对,我说了些不负责任、毫无同情心的话。原谅我吧。”从她低垂的眼眸里落下一颗泪珠。我可不会被这种东西蒙蔽,想对她说些更狠的话,可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这时,有人走近了,是个蓄着整齐胡须的中年男子。大概是这家餐厅的负责人,过来提醒突然吵闹的顾客。“这位客人——”“我知道。”我像赶苍蝇似的挥挥手,“我会安静,行了吧?”店长似乎还确话要说,直子抢先站了起来。“是我不好,别怪他。真的很抱歉。”店长注意到她湿润的双眼,有些无话可说。趁着空隙她对我说:“走吧。这里的菜好吃吧?”“还行。”我看着店长的脸说。直子叫了出租车,说要送我。“我现在什么也帮不了你。但只要有事想商量随时可以找我。”她说。车子摇晃着。“已经没什么可商量的了。”“只是见见面也行啊,吃个饭,喝个茶。”我看着直子:“什么目的?”“我担心你啊。”像以前的某一次一样,直子用双手捧着我的手,像是要保护什么珍贵的东西。“我不能检查你也不能调查你,只是想确认你没事而已。只是这样的话,你应该不介意吧?”我推开她的手,望着车窗外,雨已经停了,银白色的月亮正要从云层里钻出来。坦白说,我没有理由拒绝她的请求。虽发了脾气,但今天的晚餐也不是不愉快。不如说跟她在一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安稳。我好像开始爱上这个女人了。这一点我不得不承认。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被她吸引。最初见到她的时候也没觉得她有多大魅力,可不知不觉中她已经俘虏了我的心,令我无法放下。我想,京极如果活着,也许会爱上她。我是受了他的影响吗?我现在已经不能客观分析自己的情感了。“怎么样?”她从一旁窥视我的表情。“我要有这意思就跟你联系。”我回答。“还好。如果连这样的请求都被你拒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车开到公寓前,我迅速下了车。直子也下来了。“今晚多谢款待,我该这么说吧?虽不想说,还是要告诉你,那家店的菜真不怎么样。”她皱起眉:“我也这么想呢,最近换主厨了。”“下次别去那种高级餐厅了。和我的性格不符。”“我会找好吃的地方。”“希望如此。”我转过身朝公寓走去,突然又停下来回头对她说,“那个,对不起了。”我指着沾在她衬衫胸口上的咖啡渍。她马上反应过来:“没关系,别在意。”“下次一定补偿你。”“我都说了不用在意。”她钻进出租车,从窗口向我轻轻挥手。29我为什么会把那种东西捧回家呢?那架红色的玩具钢琴。那东西里面有一种力量在召唤我身体里京极的亡灵。我一个人待在公寓房间里,无意识地坐在琴前,敲着琴键,一听到琴声我的心就能安定下来。那无非说明我的心正一点一滴地被侵蚀。可我没有勇气把这架小钢琴处理掉,我没有自信应对失去它之后的混乱不安。我写日记,有时也回头看看以前写的,注意到只不过几天前写的东西,那感觉就已经不同于现在的自己了。莫非变化加速了?有个夜晚,我梦见了父亲。这段时间我基本上没有梦见过父母。突然做了这样的梦,也许是和前天晚上刷牙时发现牙膏用完了就用了盐有关。父亲以前说这个方法不错,经常这么做。梦里父亲在砍树。他要用木头做笼子,然后把我关进去。我不知怎么明白了他的意图,不情愿地又哭又闹。父亲恶狠狠地瞪着我,那张脸竞然变成了那个人——京极的脸。这时我惊醒了。起床后有好一阵子我感觉不舒服。大概是我想把自己关起来才会做那样的梦。我反复回味梦里的内容。那个我和父母曾经租住的老房子不知道怎么样了。那房子正面是一家小小的设计师事务所,厨房很小,只有两个房间。上了初中之后,我就在客厅里睡。我想回去看看,到那个老房子附近转转也许能唤起一些对过去的回忆。碰巧今天又是周六。我随便吃了点早饭就出了门,去车站买了票。到老房子只要中途换乘一次电车,大约花四十分钟即可。这么近的地方,我怎么到现在才想到要去呢?出了车站,我步行去老房子。只有五分钟的路程里,我发现周围的一切变化不小。很难说是变美了,但很明显是在拼命追逐时代的潮流。我们曾住过的街道还是老样子。狭窄的街道两侧排列着怎么看也看也不像是正经在做生意的店铺,每隔一两家店就挂着空房子的门牌。我想起很久以前这里为了搬迁曾发生过骚乱。店主们集合在一起,父亲也去了。他们商量的结果好像是:谁也不要单独行动,大家一起抗议,把搬迁费抬高。令父亲愤慨的,是大家似乎都想逃离这里的生活。那个计划后来中断了,也不用搬迁了。早就打着下个搬迁地的如意算盘的家伙们一下子没了干劲,成天张口便是“没有道路扩建工程了吗”之类恋恋不舍的话。我走在似曾相识的萧条街道上,向以前住过的地方走去。到达之后,我惊呆了。那里已经被改建成了带屋顶的停车场。我走进去,想找到以前的客厅的位置,试着去回想厨房在哪儿。记忆却没被唤醒。明明还记得房子的陈设和大小,却完生无法把它形象化。自己曾经住在这里的事实也如同编造的故事一般毫无现实感。“喂,你在干吗?”后面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一个男人朝我走来,是个和我年纪相仿、留着平头、眉毛修得极细的家伙,“别乱碰我的车!”这家伙似乎在哪里见过。我仔细一看,原来是以前住在附近的同年级同学,从高中起就分开,大概已经有十年没见过面了。“干什么,你这家伙!别总盯着人瞎看,你想找碴吗?”他揪住我的衣领。这人从小学起就爱这么干。我想起一些关于他的重要回忆,就是一起去捉蟋蟀,还有职业棒球赛的情景。“快说呀,哑巴了?”我全身发烫,耳边响起阵雨般的蝉鸣声。“我才没碰你的车。”我说。那家伙怪异地瞪着我:“真的?”“真的。”“你在那别动,别想逃。”他放开手、一边瞅着我一边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然后打开右侧车门,探身进车里检查情况。就在那瞬间,我狠狠踹了一脚车门,他被门夹住腹部,发出一声惨叫。我把门打开一点,他试图出来,我又一次把门踢上,这砍夹住了他的脖子。我使劲按住他,使尽浑身力气开合了好几次车门。这期间脑子里的蝉鸣声一直持续着,我开始头疼。等我回过神来,那家伙已经精疲力尽地趴在那儿。从街道那边看不到这里,似乎不用担心刚才的情景被人看见。我又踹了那家伙的肚子一脚,走出停车场。去车站的路上,头痛越来越剧烈,整个街区似乎都在压迫我的记忆。我站都站不稳,看见路边有电话亭就躲了进去。耳鸣随着心跳一起震动,我感觉呼吸困难。我强忍着即将崩溃的痛苦,拨通直子的电话。她在家。“救我!”我喊道,“我快不行了。”“你在哪里?”直子反复问我。我把地址告诉她。“待在那儿别动。”她说完便挂了电话。我靠在电话亭旁的护栏上,试着去想自己刚才的行为。事情怎么去变成这样?我不过是来这儿寻找成濑纯一的回忆,难道这个地方在排斥我?一辆救护车从眼前经过,停在我家老房子所在地附近。好像有人发现了男人倒在停车场。蒲……对了,他姓蒲生,好像就是姓蒲生。那家伙会怎样呢?我想他不会这么容易就死了,但也不排除那种可能。我还是很冷静,没有感到恐惧或是产生任何罪恶感,就如同拿着杀虫剂喷蟑螂的人不会抱有罪恶感一个道理。过了一会儿,救护车折回来路,开走了。当我再次感到头痛的时候,一辆出租车停在面前。直子跳下车跑过来。“没事吧?”“没事。有点……累了。”“上车。”我上了出租车,车朝我的公寓开去。可能是怕被司机听见,直子什么都没说。到了家,我从储物柜里取出旧相册。那里面有几张老房子的照片。“就是这里,这就是我出生的家。我刚才就是去找这栋房子。”可房子已经不存在了,就像我记忆中关于成濑纯一的一切正在逐渐风化一般,那个地方也不再是我的过去了。“有一天我的足迹会完全消失。那样,成濑纯一这个男人曾经存在于这个世上的事实也会跟着消失。”“怎么会呢?你看看身边这些,不都是你的痕迹吗?”“在哪里?哪里有我的足迹?一切都在我的眼前消失了。”“还有我呢。”直子望着我的双眼,“我的回忆里刻着你作为成濑纯一留下的足迹。”“在你的记忆里……”“对啊,别忘了哦,手术后和你待在一起时间最长的可是我呢。”我拉起直子的手。她的眼睛里蕴含着一种笃定的光。她的嘴唇很漂亮,我不禁想吻上去。但我放开了她的手。“你该回去了。”“怎么了?”“没什么,回去吧。”我不得不承认我渴望得到直子,得到她的肉体。我决不能陷入欲望中去,这种欲望无疑来自京极。京极的亡灵正不择手段地想要支配我。30第二天,去买东西的途中,我在一家叫番场房地产的店门前停下脚步。那天的情景浮现在我脑海里,那个死鱼眼的男人,还有枪声。等我回过神来,已经摇摇晃晃地进了店。今天是周日,店里比那天还要热闹。我找了找那天自己被击倒的位置,那里什么痕迹也没留下。和那天一样,沙发上坐着女顾客。“有什么需要吗?”从柜台里面走来一个声音高亢的男人,眼神中透出对我的蔑视。他似乎认定我是来找便宜出租房的,显出一副不邪的神情。“我要见老板。”后面的店员们也朝我这边看过来。男职员的嘴角露出一丝浅笑。“老板不在这里,您是……”“店长在哪儿?”我环顾店内,“跟你这种底层的家伙说不清楚。”那人脸色剧变,歪着嘴什么也没说就转身走开,跟坐在墙边的胖男人低声耳语。我见过这个脸长得像哈巴狗脸的男人。他就是那天在场的店长。胖店长朝我走来。“有何贵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