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留下来的信呢?” “不好意思,早扔了。” 那就没办法了。 “关根小姐会做这种事?她是个很随便的房客吗?” 信子侧着头对仅有的记忆思索片刻,回答:“倒也不是……所以 我才很吃惊。她顶多就是半夜把垃圾扔出来,深夜回家上楼梯的声音 太吵之类。” “房租都准时交付?” “是的,每个月都准时交。” “她是在酒廊上班吧?关于这一点,她刚搬进来的时候有没有什么麻烦?” 信子笑了,脸颊上堆起的笑纹反而更增魅力。她就是这种类型的女人。 “对这种事太哕唆的话,恐怕找不到房客。我们这里押金收三个月,还必须签合同。只要不对邻居造成困扰,对于房客的职业、生活我们一般不会设限。” 绀野信子这女人算是个标准的生意人吧。没有化妆,头发也只是简单束在后面,发自内在自然的紧张感,让她看起来显得年轻。 “很老实,是个不错的房客。关根小姐见面也都会和人打招呼。” 本间慢慢地点头。应该是吧,沟口也说过两年前见面时,她给人很沉稳的感觉。可是,她为什么毫无预兆地留下身边东西消失无踪了呢?本间想,在可预料的情况之中,恐怕发生了最糟糕的事情。 如果真的关根彰子将户籍卖给了他人,就没有必要趁夜逃跑。如果她想搬家,只要循正常手续办理即可。退一步想,就算她想将所有家具、私人物品彻底更换,重新生活,也应该采取更合常理的做法。她应该会对房东提起过理由。真的关根彰子在两年前的三月十七日从这里消失,没有告诉任何人便突然音讯仝无。四月初,别的女人冒用她的身份开始在方南町生活。 奉间感觉胃开始慢慢翻腾。蒙眼游戏的箱子里,放的并非算盘,而是造型奇怪、一不小心就会割伤手的刀子。 绀野信子疑惑地看着他。本间指着纸箱问:“我可以看看里面的东西吗?” “可以,请。” 他在待客用的茶几上打开了箱盖。 “家具之类的大型东西不是卖了就是当作大型垃圾处理掉了,至于这些东西就……” 东西不多。三盒磁带,五副廉价的耳环,装在盒子里的珍珠别针,只有前面几页写过的家计簿(页角都已泛黄)和一张过期的国民健康保险证,期限到平成元年(一九八九年)三月三十一日止,登记地址则是这栋公寓。还有破破烂烂的美容院会员卡和两本文库版书,两本都是古代小说,轻松的捕快故事,倒是令人意外的兴趣。 “磁带内容是什么?” “好像录了音乐,我女儿听过一次,还说大概是从收音机里录的东西。” 此外就是几份文件——都是东京都内某家医院给病人的简介资料,上面写着门诊的挂号时间、标示各科位置的地图、预约的方法、领药规定等就诊须知。一张收费明细夹在简介资料中,日期是一九八八年七月七日,彰子到内科看门诊。引人注意的是空白处有用圆珠笔写的电话号码。 “这是……”本间指着电话号码问信子,“你试过打到这里吗?” 信子点头道:“打过。我猜可能是关根小姐朋友的电话号码。” “结果呢?” 信子拍着纸箱说:“结果打到了这里。” “什么?” “就是玫瑰专线呀,原来是邮购公司的电话号码。关根小姐大概在医院候诊室的杂志上看见这个电话号码,就抄了下来,然后打电话过去请他们寄目录过来。” 本间看了一眼纸箱盖子,问:“这是邮购公司的名字?” “没错,跟男人没什么关系,主要卖的是女人内睡衣、袜子之类的东西。” “内睡衣?” “就是贴身衣物。”信子笑答。 “这么说这个箱子也是她房间里的东西了?” “没错,所以我把不好处理的东西都放在里面。首饰之类很难卖,我又不喜欢扔书本。” 在医院简介的下面还有一张简介,上面有彩照,是介绍墓地的广告单,宇都宫市内的“绿色陵园”。大概是她母亲过世时,她考虑买块墓地。 “她可能是想为她妈妈买坟墓吧。”信子也这么说。 “你知道关根小姐母亲过世的消息?” “知道,因为她住进来时的保证人就是她妈妈,过世时也是关根小姐主动告诉我的。” “听说是发生了意外。” 信子蹙着眉说:“说是喝醉酒,从家附近的石头阶梯上摔了下去。” “在宇都宫?” “是。她妈妈独自在那里生活,听说有工作,身体也很健康。” “关根小姐对她母亲的过世是否显得很悲伤?” “看起来的确受了很大的刺激,因为她们母女的感情不错。” 本间也这么想。如果真的关根彰子和母亲感情不好,决定再也不回故乡,就不会住在这个乘JR线列车即可直达宇都宫的川口市了。 这就是人性。 和也说过他的“彰子”不喜欢提到故乡的话题,但那是假冒身份的“彰子”。对那人而言,别说是靠近宇都宫,连提到宇都宫都不愿意,这也是想当然的。 将东西收回箱子时,本间又问:“这些东西可以麻烦你再保留一阵子吗?” “可以。要是找到了关根小姐,记得告诉我一声。” “一定。” “全部收进去?”信子边说边打手势要本间确认箱里的东西。 本间想了一下后问:“可不可以将磁带借给我?” “随你方便,你可以听听看。” 本间将其他东西收回箱子,盖上印有“玫瑰专线”字样的盖子。 为谨慎起见,本间又问:“关根小姐的房间里有没有留下以前的照片、学生时代的相簿之类的东西?” 信子摇头说:“如果有那些东西,我会好好收起来保管。不过就算是偷偷搬走了,还是会带走那一类纪念品。” “也许吧。” 本间又请信子将档案夹里关根彰子租屋合同上的保证人——她母亲生前的住址抄下来给他。 “你这里有没有关根彰子的照片?” “没有。我们和房客之间没有私下的交情。” “有没有其他房客跟她感情较好?” “这个嘛……”信子略一思索后回答,“现在的房客都不是关根彰子那时的人了。我们这里的房客更换得很快。” 房客更换快,表明信子手腕高明,因为相对来说有更多的押金可以收。 “她消失后,你有没有跟她上班的地方联系过?位于新桥的拉海姻酒廊。” 信子的视线落在刚才的档案夹上,过了一会儿才点头应道: “有,我打过电话。店里的人也很吃惊,还问我她是不是也打算辞掉工作。” “她真的辞了……” “是的。星期一她也没去上班,店里打电话到我这里来,还说有些尚未结清的薪水,她都扔下不管了。” 本间又感觉到胃的翻腾。肯定没错,真的关根彰子并非出于本意而销声匿迹——她是被迫消失的。 “她的房间有男子进出过吗?” 如果有与她关系亲密的男子,应该会牵挂她的行踪。 信子摇头说:“就算有,我们也没发现。你不如去问店里的人吧。” 信子率先走出办公室,推开连接店面的门。等着本间离去时,她又问:“看你很不舒服的样子,是关节炎吗?” “不,意外事故的后遗症。” “那你又何必勉强自己到处调查呢?为什么不报警?他们不是会帮忙寻找失踪人口的吗?” 本间苦笑道:“他们会接受申报,但不会帮忙寻找。” “真冷漠呀。” 店内,绀野先生在吧台里煮咖啡,明美则在擦拭窗玻璃。趁三个人都在,本间提出最后的问题。 “还有一件事想请教……”他拿出和也未婚妻“彰子”的照片问,“你们见过这位女子吗?在关根小姐住在这里的时候。” 先是信子,接着是明美,最后才是绀野将照片拿在手上仔细观看。然后,三个人一起摇头,于是,乍看毫不相干的三个人,整齐划一的摇头姿势证明他们是一家人。 “哦,谢谢你们。” 世事本来就不是那么容易能找到答案的。 离开之前,本间忽又想到一事,便问,关根彰子留下的家具、人物等是否全卖掉了。 “是,在跳蚤市场清理了。”信子回答,“都是些可有可无的,价钱都定得很便宜。她在信上说要我们把卖掉的钱当作赔偿损失,但我从没想借此大捞一笔。” “说起来,还有这个,”明美扯着身上穿的毛衣说,“这不就是当时我留下来的吗?妈,你不记得了?” 那是一件黑底带花朵图案的毛衣。在明美的胸口,刚好在心脏的上方,一朵不知名的鲜红花朵张开了嘴巴。 下午在回家的路上,本间顺道去了一趟车站前的照相馆,他想将拍立得照片翻拍放大。店里的年轻人一副学生模样,好像不是工读生,而是店主的儿子。本间拿出那张巧克力色房子的照片给他看。 “这是什么?”他问。 “就是想知道,才要放大照片。” “噢,这张旧照片要先还给您。这样的话,您只要等三十分钟就能拿回,但是放大的部分要等到后天。” “麻烦你了,我等一会儿。” 店里的椅子太小,坐起来不稳。等待的时间里,没有半个客人上门。不知从哪里吹来了寒风,本间感觉很冷,便干脆走出照相馆,利用附近的公共电话拨到沟口律师的事务所。话筒里传来女子的声音,听来是那个叫泽木的女职员。她说律师不在,要到乡下出差几天。 “后天会在事务所。” “我有事找他,不知他行程排得怎样?” 过了一会儿,她才说:“日程表都排满了。” “真没办法。” 她轻轻一笑后说:“沟口律师吃午餐的地点是固定的,事务所附近的乌冬面店。您不妨去那里试试,应该能谈上三十分钟。” 店名是“长瀞”。本间写下她给的地址,道谢后挂上话筒,恰好看见那个年轻店员冲出照相馆,正东张西望地寻找逃跑的客人。 回到家看了一下时钟,已经过了下午三点。井坂不在家,不知道是去了别人家帮忙打扫,还是出去买东西了。本间烧好开水,冲泡一杯速溶咖啡,坐在厨房的椅子上,想了一会儿,然后拨通了搜查科的专线电话。 本间本来就不认为能立刻找到,人果然刚出门办事了。接电话的是别组的刑警,彼此报告了一下近况。本间放下听筒,才开始喝咖啡。 来电在二十分钟之后。电话铃声一次还没响完,本间便接起话筒,只听见一个大嗓门:“还真快,我看你还没累垮嘛。” 是碇贞夫,本间的同事,两人是警校时的同学,之后各自发展不同。碇贞夫后来分配在警视厅的搜查科,刚巧跟本间同隶属搜查科则是两年前的事。 “搞什么搞,又在同一个单位。”当时碇贞夫笑着说。 “我听说你来电话,特地跑到外面来打。科长耳朵尖,在他旁边说话不方便。有什么事?” 碇贞夫身材虽然矮小,却是个被扔到墙上反弹之后不伤筋骨的肌肉型猛男,说话很快,嗓门又大,老家是稻荷町的佛具店。 “不好意思,知道你忙,却还有事要麻烦你。” 碇贞夫大声笑道:“没关系,这笔账先记着。等你回来上班,我会要你加倍偿还。” “我想申请文件照会,能不能背着科长帮我去做?” “小事一桩,那位仁兄根本什么都不会看的。人是哪里的?银行?” “不是,是劳工局和区公所的居民科。”本间同时报上今井事务机公司的“关根彰子”的劳工保险被保险人号码、出生日期和所属的劳工局单位。 “我要这人的工作记录。假如我没有猜错,同一个人应该是在两家公司都投保过劳工保险。” “知道了。那两家公司名称呢?” 本间报上今井事务机和葛西通商的名字及地址。碇贞夫没有多问,身手利落地一一记下。 “其他要查的是区公所的什么?” “同一个人的除籍誊本和户籍上的贴条复印件。”本间然后报上关根彰子分籍前的户籍所在地——宇都宫。 碇贞夫写完后复诵一次。 “小事一桩呀……”他的声音稍微压低了,“你现在在干什么?我还以为你整天忙着和复健的小姐约会呢。” “这是亲戚拜托的事,帮忙找个人。本来不应该麻烦你出马,但是情况有点不太对劲。” “你是说……”话筒传来碇贞夫的呼吸声,“可能会发展成犯罪案件?” “嗯。” “既然这样,你就回来日巴,当成公事就不麻烦了。一个人调查太辛苦。” “我还没有十足的确信。但我直觉如此,只是不知情况会发展成什么样。” “听起来很麻烦呀。” “总之我想暂且先这样试试看。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话筒中传来寒惠率牢的声音,一定是碇贞夫在抓头。他答应了,说:“知道了。你说是亲戚的事,难道跟小智有关?” 碇贞夫很喜欢小智,嘴里老是说自己是外人,所以可以不负责任地宠小智。 “跟他没关系,是远亲,千鹤子堂兄的儿子。你知道该怎么称呼这种关系吗?” “我哪会知道。”碇贞夫笑着准备挂断电话。 本间赶紧追问一句:“喂,你最近还在相亲吗?” 碇贞夫四十二岁了,仍是孤家寡人。他听了大笑,说:“相,相。就在上个礼拜天。对方是寡妇,有个二十岁的儿子。” “你看上人家了?”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说话很有精神。” “鬼扯,我才没有那么单纯。”碇贞夫笑着说完后,突然换回正经的语气说,“喂,你刚才是说在找人吗?” “是。” “女人?” 猜得真准。 “嗯,你还真会猜。” “那女人活着吗?” 本间苦笑着说不出话来。真是敏锐的家伙,马上就闻出了哪里不对劲。真的关根彰子十之八九应该已经身故了。是他杀还是衍生出其他状况而死,现阶段还无从断定…… 但是,冒用她名字的女人还在某处活着。本间说得很慢,好让自己也听得清楚:“有个活着的、必须找出来的女人,她绝对还活得好好的。” 碇贞夫沉默片刻,然后才说声“你自己小心点”,便挂上电话。 本间将话筒放好,手撑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过了一阵才疲倦地站起来,从小智房间取出小型录音机,开始听关根彰子留下的磁带。 部是些流行歌曲,曲风明朗的情歌占大多数。这些歌曲在本间脑海中流泻而过,只有绀野明美身上穿着的毛衣——原奉属于关根彰子、被假的彰子弃置的毛衣——那鲜红的图案不停在本间闭着的眼里闪动。 第十章 这一次栗坂和也又是在晚上九点过后才来。究竟是工作太忙还是没事做也必须等到上司离去后才能下班,本间无法从他不悦的神情中判断出来。 傍晚,奉间打电话到他办公室:“要跟你报告,同时还要问问你的意见。” 大概是事先预告过,和也心里多少有些准备,他外套也不脱地劈头就问:“你说要问我的意见,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出坏消息之前必须先作些心理准备。否则若刚碰面就告之令天地变色的事,说不定他反而不会当真,也无法真诚接受。 “你先坐下,我的说明很长。” “找到彰子了?” 本间摇摇头:“我先说清楚,不是好消息。你得作好心理准备才行,可以吗?” 和也皱着眉头说:“太夸张了,怎么回事?” “一点都不好笑。” “我知道,你赶快说吧。我可没有那么多闲工夫。” 本间早交代小智要乖乖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他大概在玩电动游戏,房间里不时传出游戏特有的声响,厨房里的冰箱马达也很努力地转动。在这两种声音的陪衬下,本间依序报告之前的调查经过。 “关根彰子”的履历表、户籍誊本和居民卡全都摊在桌子上,和也脸上的表情也跟着消失了。他像是戴着面具,只有眼睛会活动。 “你在开玩笑?”听完本间的说明,这是和也的第一句话。为了说出这句话,他好像一直停止呼吸等待着,有点喘不过气来。 “遗憾的是,我没有开玩笑,也没有说谎——这是事实。” “可是……”不出所料,和也说到这里便笑了,双手轻轻摊开,弯曲成钩状的手指对着空气舞动,“太可笑了,你说彰子不是彰子,这怎么可能?” 本间默默地看着和也,这时候说任何话,他都听不进去。 “我正打算跟她结婚,是我选择了她!” 言下之意,请不要随便批评我栗坂和也挑选为妻的女人。我很完美,所以我的选择也很完美。 “可是她并不是名叫关根彰子的女子。”面对着半张开嘴巴、目光茫然、视线游离的和也,本间一字一句慢慢地说,“她是别人。所以她完全不知道五年前个人破产的事。所以当你拿出那张通知函质问她时,她马上脸色发青。对她而言,那简直就是晴天霹雳。” 如果和也的“彰子”事先知道关根彰子有过个人破产的经历,不管别人怎么劝说,她都不会申请办理信用卡。 “今天我去拜访的川口市公寓里,并没有留下真的关根彰子过去宣告个人破产的证明文件。我想应该是一开始就没有留下。不管她用的是什么方法,如果她放在显眼的地方,当你的未婚妻借用她身份时,就应该看见而且知道她破产的事实。” 也说不定真的关根彰子觉得这份文件会让她回想到痛苦的过去, 遂将它毁弃了。如此一来,只要本人嘴里不说,就不会有人知道破产之事了。 “我想你一定会受到很大的刺激,但是我既然知道了这些,就没办法放下不管。因而就算你决定从此不再过问这件事,我还是要继续追查下去。”本间说完,看着和也的眼睛。和也还没有认清现实,尽管眼睛睁着,意识却不知道漂流到何处了。 “你决定怎么样?要放手,还是要继续?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帮忙。对你的未婚妻,你是最清楚的。有关她的信息,你知道得最多,那是我需要的。她是在哪里跟真的关根彰子接触的?为什么要冒用关根彰子的身份?为了调查这些真相,任何细微的线索我都需要。” 经过一段颇长时间的思索,和也终于开口:“我……什么都不知道。” 沉静的空气中,只听得到小智的电动游戏音效声。 和也缓缓地抬起头,就像躺在路边的流浪汉投给路上行人的眼光一样,模糊的视线这时才对准了本间。 “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是彰子拜托你这么做的吧?”熄灭的火焰再度燃起,和也的眼睛睁得老大,“我知道了,你虽然找到了彰子,她却拜托你保持沉默,对吧?彰子要跟我分手,所以才会拜托你编出那种故事。是不是彰子有了别的男人?是吗?所以你才会那样乱说?”和也站起来,探出身子靠近本间,一不小心碰到了桌子,将烟灰缸撞到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和也的嘴里飞溅出唾沫。 “你说是不是?” 电动游戏的音效声停止了,小智的房门打开,一张小脸立刻探了出来,两只睁得大大的眼睛盯着本间。 本间提醒自己不要看小智。他慢慢地站起来,按住和也的手臂,说:“你真的这么想?” 正如积木搭成的塔崩塌一般,和也跌坐在椅子里,双手抱头缩成一团。 小智悄悄滑出房门,走向走廊,半路又停下脚步。他稍稍想了一下,然后右转往大门方向冲去。 过了一会儿,和也的后脑勺开始颤动。本间以为他在哭,又好像不是。不久,和也抬起头,说:“你这些话我听够了!”狠狠丢出这句话后,他用颤抖的手擦了一下嘴巴。 “我不知道你安的是什么心,这种话去骗别人吧!我可没有笨到乖乖坐在这里听你鬼扯!”说着,和也站起来,粗鲁地从衣架上扯下外套,没有穿上身便要夺门而出。本间坐在那里不动声色,他想和也不会就这样回去,应该还有话要说。 果然,和也走到客厅门口便停下脚步,然后回过头,像要甩掉缠在身上的东西似的耸着肩膀,从上衣内袋掏出了钱包,随意抽出了几张钞票,说:“这是到今天为止的花费,我想应该够丁。”他朝本间扔出钞票。好几张万元大钞就这样飘然而下,懒懒地落到地上。 原来他是想到了钱,本间心想。本间想到了和也会怒骂,和也绝不能容忍本间对他未婚妻的“污蔑”,但没想到会跟钱扯在一起,真不愧是在银行上班的人。 和也觉得自己的尊严遭受到了污辱。像我栗坂和也这么优秀的人选择的女子,就凭你这种下三烂的刑警也想批评指教?根本就是无可容忍。这恐怕就是他的想法。 “她没有给你看过一张拍立得的照片?”本间问。 和也叉着腿站在那里,用力呼着气。 “是房子的照片。一栋有着巧克力色外墙、漂亮的西式建筑。她让你看过吗?” “那种东西——”和也的声音沙哑了,“我怎么可能看过?”他转身离去。 玄关的大门被粗鲁地开了又关上。接着,一阵慌乱的脚步响起, 是小智带着井坂冲进家来。 “你没事口巴,爸爸?” 两个人都紧张地睁大了眼睛。本间弯下腰收拾掉在地板上的钞票,说:“我没事。” “真的吗?有没有受伤?” 井坂也一脸铁青,说:“我吓了一跳。小智跑来说你有危险,结果电梯一下来,那年轻人就冲了出来——那是什么?”井坂的视线落在钞票上。 “说是给我的手续费。” “扔出来的?真是过分!” 小智很愤慨,井坂却立刻笑着说:“不过给得倒是不少。大概是钱包里有多少就掏出多少吧,三万块呀!” “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本间也跟着一起笑道,“这样收得太多了,剩下的还得还给人家,不然说不定日后他会告我。” “真是过分的家伙!”小智还在生气。 本间拍拍儿子的头。 “不用那么生气。他也是受了刺激,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他稍微皱了一下眉头接着说,“倒是你玩游戏好像玩得太过火了吧,这个星期还剩下多少时间了?” 可以玩电动游戏的时间,一个星期只有七小时。如果超过了十分钟,下个星期就要收起来不准玩。这是本间家的第二项规矩。 “还有两个小时。”小智嘟着嘴说,“就这种事记得很清楚。” “那是当然。” 小智不高兴地回房间收拾游戏机。 剩下两人后,井坂问:“看这样子,你们谈得不好。接下来要怎么办?” “继续调查,总不能放手。” “要找出失踪的女子?” “是。” 本间看着窗外,整个小区都笼罩在夜色之中。那个消失了的“关根彰子”也在这同样的夜色下。即便是在这一瞬间,她的呼气也在黑暗中化成了白色,她的声音还在某处响着。 “你要怎么找呢?”井坂同样看着窗外询问。 “我想从回溯真的关根彰子的生活开始着手,看看她过去如何生活、有过什么样的遭遇。也许知道了这些,那个冒用她身份的女人的存在自然也会跟着浮现。” “一个会破产的女人,生活应该也很乱。你觉得调查得完吗?” 对于井坂的疑虑,本间报以微笑:“说得也是……但是我想从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开始,或许能得知想要顶替她的女人会是怎样的人。总之我只能从那里着手。” 究竟关根彰子拥有什么样的特质,会让想冒用别人身份的女子看上了她呢? 井坂突然哼起了一段诗句:“火车……” “火车?” 看着一脸疑惑地回头询问的本间,井坂慢慢地继续吟咏:“火车今日过我门,哀怜欲往何处去。”然后,他一张圆睑堆满笑意说:“昨天晚上,我和久惠聊起个人破产的话题时,突然想起了这首诗。这是首古诗,应该是《拾玉集》里的。” 迎面驶来的火车…… 说不定是命运之车。关根彰子想要下车,她已经下过一次车了。 但是现在想要顶替她的女子,不知这情形,却想要叫住火车。 她在哪里?本间对着远方的黑夜,心中问着:她在哪里? 还有,她是谁? 第十一章 拨开“长瀞”的门帘走进店内,迎面就是一股白色蒸气。白色的木头柜台里面,穿着洁白耀眼的日式围裙的老板正好打开了锅盖。 沟口律师就端正地坐在最里面的双人桌前。热气模糊了他的眼镜,但是当奉间经过狭隘的走道靠近他时,或许是有所感觉吧,他抬起了头。 “噢,你来了呀。”他大方地指着对面的座位要本间坐下。 “不好意思,打扰您用餐的时间了。” “没关系,泽木小姐已经跟我说过你会来。” 律师摘下眼镜用手帕擦拭,推荐道:“这里的炸虾乌冬面很好吃哟。” 于是本间依言向端着冰水过来的女招待点了餐。 虽然过了午餐的高峰时刻,店里面还是挤满了人,十分热闹,还好不会影响他们之间的谈话,奉间甚至认为,这种程度的嘈杂正好适 合谈论他目前遭遇的困难。 “那之后有些什么进展吗?”将眼镜架回鼻梁上时,律师开口问。 老律师不戴眼镜的时候看起来比较年轻。 “有了复杂的进展。” 律师的眼睛稍微睁大了一些。 “你是说,不是你找错了人?” 本间点点头。律师请他说明情况。 “这故事说来话长。”本间先提出声明,才继续说下去。 毕竟是熟能生巧,前天晚上对和也说过了一次,今天他就能很有条理地叙述清楚了。比起在搜查会议上不得不发言的情况,本间觉得自己今天的表现很不错。 说话间,点的鸟冬面送上来了,律师拿起筷子,做出催促本间继续说下去的动作,但是没有说话。他脸上的表情始终显得很平静,丝毫没有表现出吃惊的样子。如果像是走进鬼屋的小孩一样,对每一个转角出现的吓人玩意儿都大惊小怪,也就无法干好律师这一行了。 本间说完整个经过后,律师也吃完了乌冬面。他点了点头,说: “我大概知道整个情况了。接下来该你用餐,我也来说些话吧。” 看见本间留意着手表,沟口律师摇摇头说:“不必担心我接下来的工作。” 他再度摘下眼镜用手帕擦拭,同时闭起嘴巴稍微整理一下思绪后,才用平静的语气说:“你说想知道关根彰子是过着怎样的生活的女性。我把我知道的提供给你参考,同时我想应该能解决你的某些误解。” “误解?” “没错。看来你好像这么认为,关根彰子是个搞到个人破产的人,而且又从事特殊行业,是个花钱没节制、行为不检点的女人,生活方式肯定也乱七八糟,所以探究她过去的人际关系也会很麻烦。我说得没错吧?” 本间稍微举起了筷子,做出肯定的表示。的确如此,而且这也是 井坂所担心的事情。其实不只是他,只要让一般人看关根彰子的资料,一旦看见其中“个人破产”的字眼,多半都会这么想的。 律师微微开口一笑,稍稍露出了不像他这种年纪的人有的整齐牙齿。 “我说的误解就是这个。在现代社会中,会被信用卡、现金卡搞到破产的,反而是很老实、非常胆小懦弱的人居多。为了让你明白这一点,我必须先从这个业界的结构开始说明。” 他从西装的内袋掏出一本四角斑驳的黑皮记事簿,放在手上说: “本间先生,你是哪一年出生的?” “一九五O年,昭和二十五年。” “也就是说今年四十二岁喽,我还以为你应该比较年轻呢。”然后他笑着继续说:“这么说来,是在你十岁的时候,日本人第一次听到‘信用卡’的说法。应该是发行红卡的丸井吧,那家店用‘信用卡’取代了‘分期付款’的用词。昭和三十五年,就是一九六O年,美日签订安保条约那一年,大来信用卡也问世了。大来信用卡的核卡十分严格,申请卡的门槛相当高,因此在日本算是十分受信赖的卡之一,诞生的年代也比较早。” 它已经有三十二年的历史了。 “一九六O年,可说是日本经济高速发展的第一年,我们国家开始迈向民生富裕。信用卡产业的诞生也是时代必然的趋势。”律师继续说明,“而且如果没有这些民间金融业者的存在,日本的经济和人民生活也不可能发展得起来。其实已经没有退路了。” 律师打开记事簿看了一下内容。 “我刚刚提到了民间金融业者,正确说法应该是‘消费者信用’。基本上,它可以分为两部分来谈,一个是‘销售信用’,就是用卡购买东西;一个是‘消费者金融’,也就是以定期存款、邮政储金为担保的贷款——像是银行账户的透支之类的。此外还包含消费者贷款,也就是现金卡小额贷款、信用卡的预借现金等金融业务。这样说你明白吗?” 本间已经用完餐了,正在记笔记。 “前者的‘销售信用’又分为‘分期缴费方式’和‘非分期缴费方式’。不是说银行发的信用卡无法分期缴费,信用卡公司发的才能分期缴费,指的就是这个意思。另外还有不办卡,只对某项物品签订分期缴费契约的方式,不是吗?所以说‘分期缴费方式’、 ‘非分期缴费方式’各自还可以因‘单一商品’和‘卡’而细分下去。” 矮小的律师重新调整好坐姿,又继续说明:“根据平成元年(一九八九年)的统计,首先,‘销售信用’之中的‘分期缴费方式’,其新契约信用供给额,简单来说就是该年的营业额,是十一兆四千零八十二亿元。 ‘非分期缴费方式’是十一兆八千五百七十二亿元。‘消费者金融’在该年度的统计则为三十三兆九千五百十一亿元。两者合计是——” 大概已经记住了,所以没有计算的必要,但是为了强调,律师故意停顿了一下才说:“平成元年的消费者信用新契约供给额是五十七兆两千一百六十五亿元。怎么样?几乎算得上是国家预算规模的产业了吧。” “的确。”本间说。 “大约是五十七兆,相当于该年度国民生产总值的百分之十四,或是每个国民可支配家庭收入的百分之二十。几乎和美国一样。自然而然,消费者信用便成为我国经济活动的重要支柱之一了。” 律师接着又继续强调其发展状况。 “消费者信用新契约供给额的增长率更是惊人。昭和五十五年(一九八O年)的总计数字是二十一兆零三百五十九亿元,假设以此为指 数一百,五年后的昭和六十年(一九八五年),指数上升为一百六十五,总额是三十四兆七千零九十亿元。而平成元年的那个数字,指数已增加为二百七十二,不到十年时间,翻了一番还多。” 律师用手指在桌上画线说明:“如果以图表显示消费者信用新契约供给额的增长率和国民生产总值的增长率,国民生产总值的图形是这样的。” 他画出一道角度为三十度的斜线。 “而消费者信用是——” 这次则画出一道四十五度的斜线。 “你看,是不是很像坡度很陡的滑雪场,你不觉得有些异常吗?你看过其他产业的增长率如此惊人吗?” “难怪会说是泡沫经济嘛。” 律师想了一下,然后摇头说:“你所谓的泡沫经济,是指社会上一般人认为的、去年崩盘的经济繁荣景象,但我不以为然。本来金融市场就是虚空的,不具有实质。就连所谓的货币,不也一样吗?不过是张纸片,或是块平板的圆形金属,难道不是吗?” 沟口语气平淡地表示:“但在现实生活中,万元大钞自有其价值。 百元硬币和只在店里使用的电动游乐场的游戏币不一样,通用于日本各地的自动贩卖机,因为这是一开始就规定好的,就连小学生在学校的课堂上也学过。货币经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本来就是很虚幻的。金钱制度实际上是由国家所设计制定的。但也因为有了这种制度,我们免于过着为了用一头猪、家人的衣物去交换一把青菜、一包米而特地下山的生活。社会基础中有了货币经济的存在,我也才能通过解决别人的纠纷而营生糊口,不是吗?” 本间点头称是。 “然而金融市场本来就是虚幻的。”律师再一次强调,“换个词形容的话,它虚幻得如同现实社会的‘影子’。所以自然有其限度。想到社会所能容许的限度,就不免感到这种消费者信用异常膨胀的状况十分奇怪。照理说,这种制度是不会如此膨胀的,如果不是用刻意的手法,其增长率也不可能这么快速。就好像说,本间先生你已经长得很高了,但应该还不到两米吧?可是你的影子却能伸展到十米长,你不觉得很怪异吗?” 沟口的语气并没有越来越激昂,但是他的言辞却深深吸引了听者的注意。 “比方说,以信用卡的发行数量来看,到昭和五十八年(一九八三年)三月底的统计是五千七百零五万张,昭和六十年则是八千六百八十三万张,而平成二年三月底已增加为一亿六千六百一十二万张,增长率是百分之十六点五。每一年发出这么多卡,即表示有这么多持卡的消费者。” 千鹤子持有信用卡吗?本间想,她应该没有以自己的名义申请过…… “我刚刚一概以信用卡来说明,但其实它可细分为几类,主要有三种,首先是银行发的信用卡:例如UC卡、DC卡、JCB集团卡、日本VISA卡等,多达十几家。这种最为普及,使用张数也最多。从昭和五十八年到平成二年的增长率是百分之二十点二。其次是信用卡公司发的卡,如日本信贩、远东金融、大信贩等八家大公司,增长率是百分之十六点一,也是很醒目的。接着是物流业发的卡,丸井当然属于这一种,另外像百货公司、大型超市不是也发卡吗?如西武呀高岛屋什么的,但是使用范围仅限于该店的相关店面。这是它的缺点,但是有商品折扣、免缴年费、核卡容易、卖场即可发卡等优点,所以才能跟前面两种相抗衡。最近连稍具规模的购物中心也开始推出自己的卡片。这种的增长率是百分之十九点二,进展很快。现在随便走在路上都会看见信用卡的广告。对了,你拥有信用卡吗?” 突然被他一问,本间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噢……我有一张,好像是联合信用卡吧。” “信用卡的确是很方便。尤其是对像你这种半夜也可能得出门的职业而言。”律师微微笑了一下,又接着说,“我有两个女儿。小女儿以前曾经被偷过,但是没有抓到案犯。从此她就不太敢带现金出门了,几乎都是使用信用卡。用卡的话,就算是被偷,也能将受害程度控制到最小。” “还有出国旅行也是。” “没错,同时也是一种身份证明。它的确有这些好处。像我这种专门处理信用卡破产、从事受害人救助活动的律师,固然觉得信用卡是万恶的根源,应该全面被废止,但我自己也很清楚其实这是不对的。” “是呀,那当然。” 沟口点了点头,接着说:“所以说消费者信用只有两米的身高,却有十米的影子,其最大原因就在于我下面要说明的,无差别的过度授信与过高的利率和手续费。其实这才是今天的正题所在。比方说——”他想了一下继续道,“这是一年前我受理的一个个人破产案例。一名二十八岁的上班族当时拥有三十三张信用卡,负债总额高达三千万。而他的月薪扣掉税金不过才二十万元,又没什么其他资产。你怎么看这个案例?” 三千万元——身为地方公务员的本间,就算领了退休金也没那么多钱。 “月薪才二十万的人为什么会负债高达三千万呢?是谁借给他这么多的钱?为什么他能借这些钱?这就是所谓的过度授信、过度融资。” 律师举起了喝干的冰水杯,发现是空的又放回桌上,继续说: “负债膨胀的过程一般是这样的:首先是申办信用卡,为了方便而使用。购物、旅行,一卡在手,通行无阻,渐渐地手中的卡片也跟着增加了。一般有正常工作的人,在核卡上不大会遇到问题。走进百货公司、银行或超市都会被邀请办卡。只要成为卡友就能享有折扣、优待等好处,于是自然而然便办了,就像刚刚我提到的,办理信用卡的‘陷阱’到处都有。” 律师举起丰腴的手,曲指而数:“结果不只是购物,也开始用到信用卡预借现金的功能,因为很方便嘛。换句话说,不单是‘销售信用’,连‘消费者金融’也接触到了。话是这么说,其实也不需要下太大决心。以银行发的信用卡来看,利用可以从银行账户扣钱的自动提款机就直接能预借现金。而信用卡公司或物流业者也会在店面内外设置和银行提款机类似的现金提领机,涂得花花绿绿的。只要插进信用卡,按下密码,就像从自己的账户提款一样,很简单就能借现金了。” 刚才那个女招待前来收回餐具,并添了冰水。律师轻轻举手表示感谢。 “这是一个象征性的例子,也是我处理过的个案。客户开始使用预借现金,其实是因为一次‘错误’。” “错误?” “是的,客户起初是要从银行账户提领自己的钱,以为插进提款机的是金融卡,没想到竞插进了信用卡。偏偏他的两张卡密码是一样的,自然会有钱跑出来。当事人因为没有看到打印的明细表,心中有些纳闷,但也没有很在意。直到收到当月的信用卡账单才吓了一跳,发现是自己搞错了。” “应该很吃惊吧,因为被收取了利息。” “是呀,但是他觉得‘怎么预借现金这么容易’,利息也没有想象的高,大概是借十万元扣三千块利息,在大约一个月的时间内。这一点请你记下来,客户当时并不觉得利息很高,所以便开始经常利用该 项功能。” 一口气喝完半杯冰水,律师说:“买东西、借现金,因为方便就不断使用。他也不是一次花大钱,而是一点一点地用,所以没有浪费的感觉。但毕竟借钱就是借钱,时间到了就必须清偿。累积下来的结果,财务便日益吃紧。假如是一个刚进公司的新鲜人上班族,月薪大约是十五万的话,一个月清偿两三万还能接受,四五万就难办了。但是一不小心,很容易就会积欠那么多,于是更加依赖预借现金,为了清偿A公司的债务,他用B公司的卡片借钱。一旦养成了这种习惯,债务便如积雪般增加,最后预借现金也解决不了问题了。你想接下来会怎么做呢?” “找地下钱庄喽。” “没错。”律师斩钉截铁地表示,“于是同样的过程又开始重复。又开始烦恼如何清偿向A钱庄借的钱,只好到B钱庄去借,然后是C、D、E钱庄。而地下钱庄的做法是,为了让客户还自己钱庄的债务,会介绍他们到其他钱庄借钱。当然对方是门槛更低、资金较少、借钱条件更宽松的钱庄,因为经营上有困难,所以无限制地尽量放款出去,好赚取利息。这就是他们的模式。” 客户一心只想到明天的还钱、下次的缴费期限,只要有钱能借,哪里都敢去——这就是客户的心理状态。 “所以欠债者都是那种很老实、胆小懦弱的人?” 听见本间的询问,律师用力点头说:“没错,就是这样。因为这种人不会逃跑也不会欠着不还,一心只想着赶快还债,就这样陷入了深渊,万劫不复。最后搞到身体也坏了,越来越悲惨。” “关根彰子也是这样吗?” “很典型的例子呀。” 有一段时间,她除了白天的正职外,晚上还兼职。 “就这样每况愈下,走到最后也是最差的一步田地,就是所谓的‘收购店’。本间先生因为职业的关系或许知道这个行业。他们就是让客户去申请信用卡买东西,然后以七成的价格收购回来,作为其清偿的价格。他们让客户买的东西从家电到首饰应有尽有,最多的就是新干线车票。这些车票到了金圆券店里,就成了便宜的商品。我们一般人通常会去买来出差用,因为价格低廉嘛。” 律师的嘴角流露出扭曲的笑容。 “这种业界的模式让人一旦跌进去后,便很难爬出来了。越是老实的人就越陷在里面动弹不得,然后被债务追着跑,直到变成最坏的结局——犯罪。” 本间苦笑了一下,说:“一些警察的丑闻几乎都跟地下钱庄有关系,大概就是这种情形吧?” 这一次律师没有笑,他说:“没错,因为他们的工作需要保持社会的体面。此外,欠债者还有老师、自卫队员和成千上万的公务员。” 这的确不是件好笑的事情。 “从常识的角度思考,一个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居然会有人肯借他一两千万,这种情形本来就很奇怪,但现实生活之中却存在。而且该业界还在操控这辆巨大自行车的运转,不断地把钱借出去。因为他们抱着最后只要不是自己抽到死牌就好的心理,自然就能继续运转。实际上,不管是银行还是信用卡公司、地下钱庄,规模大的很少会抽到死牌。我刚刚所说明的该业界结构,位于金字塔上方的从业者是固若磐石的,吃完好处后,账单就一层一层往下丢。倒霉的债务人就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变成多重债务人,永远无法翻身!” 温和的律师脸上首次现出严厉的皱纹。 “请将手表上的时针拨回到几十年前,拨回到令人怀念的当铺时代。在那个时代里人们无法无限制地借钱。好不容易筹出典当品,也 只能在发薪水前抵押救个急。街头巷尾根本找不到能让一般人没有担保就能借钱的机构。但我并不是说那个时代就比较好,毕竟跟当时比起来,现在的确是更容易生活的时代。” 店里面开始有了空位,但柜台里面依然冒着白色的热气。 “我必须再强调一次,请别误会。我并不是说要回到没有消费者信用制度的过去。因为有五十七兆呀,再怎么说也不能让营业额如此庞大的产业消失吧,那是不可能的。毕竟它已经是支持日本经济的重要支柱之一。我要说的是,为了撑起这根重要支柱,每年有好几万的人柱牺牲了,应该赶紧结束这种愚蠢的现象。许多人为了它而独自或举家自杀、趁夜逃跑、铤而走险地犯罪,甚至不惜连累他人,踏上悲剧的结局,成为多重债务人的人柱。” “您是说这种结构应该改变?” “没错。首先要取缔的就是怎么想都觉得不合理的高利率。大型地下钱庄的利率,年利率可以从百分之二十五到百分之三十五。这是因为处于利息限制法和修订出资法的夹缝中,基于‘虽然觉得不对,但也无法一一纠正’的灰色想法而产生的利率漏洞。但是对每一个债务人而言却成了大问题,比方说——” 律师伸出手在桌面上画了一条斜线,从二十度的角度开始缓缓上升,最后变成了四十五度角的斜线。 “用卡借现金,无法清偿便找地下钱庄帮忙……在这种模式下,假设借两百万,年利率是百分之三十,到了第七年便会膨胀成为一千六百万元!这就是它的曲线。” “我的客户之中,有个三十岁的男人欠了一千两百万的债,其中的九百万都是利息。就像是夜市卖的烤膨饼,越涨越大。像这种利率的可怕,借的时候没有人会注意。因为提领现金的机器在你插入卡片的时候并不会说明利率有多少。” 律师嘴角的皱纹扭曲,呈现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所以这就跟我要说的第三个重点有关了,就是要有彻底的教育,将这类知识普及出去。刚才我是不是说过,预借现金的人一开始并不觉得利息很高?” “有,您还要我记住这一点。” “没错,一开始没什么感觉。但是利率就像鬼上身一样,越来越觉得重。还有预借现金,听起来就像是语言的魔术。上地下钱庄借钱,尤其是对年轻人来说太没面子了。但是用信用卡预借现金,感觉却很时髦,而且他们以为利率比地下钱庄便宜。但这实在是很大的误解!信用卡预借现金的利率,换算成年利率是百分之二十五到百分之三十五,跟大型地下钱庄不相上下。但是不清楚这一点,一般客户就呆呆地以为用信用卡预借现金比较安全,而开始了错误的第一步。” 沟口的冰水杯又见底了。 “年轻人特别容易上这种当,因为‘消费者信用’致力开拓年轻客户。其实任何企业都一样,只会对客户吹嘘好的一面。客户只有自己变得聪明才行,然而现实社会中这方面却缺失得最厉害。大型都市银行以学生为对象发行信用卡,至今已有二十个年头了,请问在这二十年之间有哪一所大学、高中或初中,指导过学生在现今的信用卡社会中正确使用信用卡的方法呢?这才是当务之急,偏偏有些都立高中把即将毕业的女生聚集起来教授化妆之道。如果那么讲究外表,就应该顺便教导进入信用卡社会的基础知识才对。” 律师气愤地拍了一下桌子,说:“我也不喜欢将一切都归罪干政府,但这么生气,是因为这个问题牵涉到政府机关的纵向管理。目前根本没有管理消费者信用这种业界整体的直属机关!” “没有吗?” “销售信用归通产省,消费者金融则是归大藏省管理。一个相当 于国家预算规模的产业,居然分别交给两个制衡对立的机构管理,难怪每次联系什么都出问题,自然也无法及时提出什么对策来。实际上,有的银行既从事销售信用的业务也提供预借现金的服务,而且是使用同一张卡。可以了吗?”沟口说完便站起身来,稍微看了一眼柜台里的老板,微微一笑。本间突然发觉,老板大概已经习惯了这种情形。 “你想知道关根彰子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打算加以调查。我也愿意在我所知的范围内协助你。所以我说了这么多,你不妨当作一篇很长的前言吧。” “关于消费者信用的产业结构吗?” “是的。你现在或许会这么想:‘的确,消费者信用的世界存在许多问题,有结构上的问题、利率的问题、行政管理缺乏效率、教育上的不足等等。但是明明知道还不起,偏偏还要借钱,搞到自己进退两难,这毕竟还是个人问题,不是吗?若不是因为个人的缺点,过分轻视社会的陷阱,也不会沦落到那种地步。其证据就是,目前全日本的国民并非每个人都是多重债务人,眼前的我就不是。只要是规规矩矩的人就不会发生那种问题。搞到一身债务的人,一定是本人哪里有缺陷或弱点所致。’我说得没错吧?” 果然被说中了,本间不知如何是好,只好看着柜台里老板的脸,老板一脸笑容。 “我猜对了吗?” “猜得很对。”本间小声回答。 轻咳一声,稍微停顿一下之后,沟口开门见山地问:“本间先生,你会开车吗?” “什么?” “开车,你有驾照吗?” 本间点了点头回答:“会,我有。只是我不开车。” “是因为工作太忙,没时间开吗?” “不是……” 说到一半没有说下去,是怕对方惊讶,但本间还是觉得应该先说清楚。 “其实在三年前,内人出了一场车祸。那天下雨,一辆大卡车从对面车道冲过来,撞坏了车子。” 沟口睁大眼睛问:“然后呢?” “内人过世了,几乎是当场死亡。从此我就不再开车。一来是没有车子,心情上也很难适应。现在只是时间到了就去换新的驾照。” 律师沉默地退后一步,像个小学生般地鞠躬致歉:“虽然我是无心的,但还是让你提起了伤心事。” “没有的事,请您不要介意。”本间想,真是个认真的老实人。 “只是,为什么会问起开车的事呢?” 被奉间这么一催,律师赶紧调整好坐姿继续说下去:“问了不该问的事,真是不好意思。但听你这么一说,或许你更能理解我接下来要说的内容。” “怎么说呢?” “你太太是个遵守交通规则的人吗?” “是的,因为常常要开车载小孩子,所以她十分谨慎小心。” “对方的卡车司机呢?” “听说是边打瞌睡边开车,因为工作太累了……只是我听到这个理由,实在无法接受。说什么人手不够,已经两天没睡觉,从九州岛开到东北,又开回来。” 律师听了点头说:“车祸现场是否有中央分隔的安全地带?路面有多宽?你太太是否有充分的空间足以避开对面的来车?” 对于一连串的问题,本间只能沉默地摇头以对。 “在那种情形下,到底有错的是哪一方呢?”律师说,“当然打瞌睡驾驶的卡车司机有过失,但是让他处于那种工作状态的雇主也有问题。而在大型货车和一般私家车共同行驶的道路上,没有设置减少冲击的中央分隔安全地带的行政当局也有疏失。路面太过狭窄也不对,想要拓宽路面却无法拓宽,那是因为政府的都市计划做得不好,也是因为地价高得不像话。” 一口气自言自语般说完这些,律师抬起了头。 沟口这么一想,就会发现造成车祸的因素很多,理由很多,必须改善的地方也不少。假如我在这里无视所有的因素,只是怪罪说: “会发生车祸都是司机不对,不管是加害者还是受害人都一样。规规矩矩开车的人是不会引起车祸的,会遭遇车祸都怪开车的司机有问题。请问你作何感想?” 本间明知这只是个修辞性的质问,却无法回答。他看着律师,然后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律师曾说过:“信用卡贷款……简直就是一种公害!” “没错。”沟口点点头说,“用一句‘他们有人格上的缺陷’就给多重债务人定下罪名是很容易的。但那跟不考虑前因后果,就直接认定出车祸的司机‘开车技术不好才会出事、不应该给这种人驾照’的说法,又有什么两样呢?净说些‘证据就是有些人就是不会出车祸’、‘要跟他们好好学习才对’之类的风凉话是没用的。” 本间的脑海里浮现出车祸之后,卡车司机出院后在交警陪同下来家里上香祭拜时的表情。奇怪的是,奉间不记得对方的长相,只记得对方到最后还是不愿意正视本间的眼睛,而且手始终在颤抖。之后当本间打扫司机颤抖的手所抖落的香灰和他跪过的榻榻米时,才发觉司机的体温异样地温热。 当时本间想,啊,因为这家伙活下来了。同时,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愤怒。 但他知道这并非只是针对撞死千鹤子的司机,才会气愤填膺。 他知道并非只是卡车司机有错。可心里明白又能怎样?所以他才感到愤怒。 矮小的律师停止说话,凝视着本间的脸,大约有几秒钟的时间,看起来像是在发呆。 “您要说的,我很明白。”本间说话了。似乎他的声音让律师回过了神来。 律师又慢慢开口说下去:“对于交通事故,总说是司机的责任。 马虎随便的汽车行政管理,与其说偏重干安全性,不如说更偏重干经济性,毫不关心不断推出新车种的汽车产业结构。他们忽略这些事情的做法是错误的,不是吗?” “是。” “的确,有一部分问题在于司机,所以有些人提议吊销他们的驾照,说是为了社会好。但是,将那些司机和没有任何过失却因车祸丧命——一如你太太那样的司机相提并论,只是用一句‘出车祸是本人的不对’来概括,更是错误之至。关于消费者信用和多重债务人的偏见,也是同样的道理。” 在一部分情况下,的确是本人有错,也有那种案例,但不能以偏概全。这不是可以一慨而沦,故意漠视其他情况就能解决的问题。律师稍微调整一下语气,添加了一点点个人的感伤情绪,他说: “现行的破产法有很多必须修订的问题点。例如部分媒体曾经强烈批评,说是‘任意倒债的个人破产’、 ‘煽动不负责任风潮的倒债,就是其中的一环。对于申请个人破产的手续,你清楚吗?” “大概知道一点。” “其实手续很简单。”律师详细地加以说明。 首先到所属的地方法院申告破产,只要在破产申告书上填写必要事项,连同户籍誊本、居民卡、财产目录、债权人一览表等资料和详细说明积欠债务经过的书面报告一起缴纳即可。之后等候法院传唤出庭,与法官面对面地口头确认事实。这叫“审讯”。 法院的调查和审讯并不会太费时。申告个人破产,通常在提交资料后一个半月到两个月就能生效。 “个人破产之中,如果拥有房子等资产,若预估可作某种程度的清偿时,在破产申告生效后,会跟企业破产的处理方式一样,由法院委托一名财产管理人负责债权人的调查、整理与债务清偿的分配等。这中间,破产人未经法院许可不得任意搬家或旅行,邮件也必须转送到财产管理人那里。这是一般的处理形式。但如果破产人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通常不会有这些过程。因为他们应该没有折算之后,也就是变卖后足以偿还债务的资产。衣物、家具、音响电器之类的东西,就算变卖也值不了多少钱,所以这类东西大部分会留在他们手上。” 足以清偿债务的财源——“破产财团”如果不存在, 自然持续“破产”状态就没有意义可言。因此在这种情况下,通常会宣布“同时取消破产”,也就是破产申告成立的同时,其破产也被取消了。这么一来,破产申告也跟着被取消,破产人也就不必受到行动迁徒等的限制。 但是这样债务并非就没有了。在同时取消破产生效之后的一个月内,又必须申请“免责”。直到免责生效,才能解脱清偿债务的义务,而这项生效需时半年到七个月。 个人破产几乎都能申请得到免责,但有一些条件。 “首先,该破产人必须在过去十年内没有申请通过破产、免责等情况。换句话说,一个人的免责十年内只能一次有效,这是最低限度。” 此外,如果恶意隐瞒资产,或是有一边准备申告破产一边又欺骗债权人继续借钱等欺诈行为,将无法免责。但只要不是欺诈行为,即便破产的原因是游山玩水、过度浪费,只要其负债是经过一定的时间累积(短时间内急速造成债务会被认定是蓄意性的破产),只要破产人表现出愿意“重新来过”的想法,就没有问题。 “这是因为破产手续的首要目的是救助债务人。”律师说明,“但是事到如今,这一点却被人误解,反被批评说一笔勾销浪费造成的债务,成何体统!” 律师叹了一口气。只有在叹气的时候,他才突然显现出老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