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找的东西有三样。” “哦?” “首先是她的相簿。” “就在书架上。” “接着是她学生时代的毕业纪念册。” 和也眨了一下眼睛,说:“为什么要看这种东西?” “她让你看过?” 和也突然退缩了,就好像被人告知鼻子上有脏东西一样。 “看过吗?” 和也慢慢地摇头,说:“没有。她说过不想12起故乡的过去,我想这就是原因吧。” “可一般人都会带着才对,还是说她另租了储藏室?” “没有,没有必要吧。彰子一个人住,又没什么钱。你不是去过今井事务机公司吗?彰子光靠那里的薪水生活,哪有闲钱让她乱花。” “嗯。总之就是毕业纪念册之类的东西。” “第三样呢?”和也看起来有些不安,就像闭着眼睛走路的人用手摸索着墙壁,因为不清楚本间的目的,他不知自己将被带往何处,有点防备的样子。 “我想她之前破产时,曾经从沟口律师和法院那里收到过什么文件资料。麻烦你找找看有没有剩下些什么。” 和也的嘴角动了一下,好像要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保持了沉默。 两个人默默地各自检查了约三十分钟。毕竟房间不大,可收纳的空间也很有限。而且她又是个爱干净的女子,衣橱内整理得井井有条,一如和也所说,抽走衣物的空间都留有缝隙。 结果和也只找到了一开始就知道位置的相簿,本间则在书架上的空格里找到了小香水瓶。打开瓶盖,飘出一股浓郁的香气。假如她在今井事务机公司里喷这种香水,想必社长和小蜜会大吃一惊。 “她平常用这种香水吗?”本间递出香水瓶询问。 和也皱着眉头说:“她不用气味这么冲的,而是更清淡的古龙水。 她总是用小型的喷雾香水瓶,放在皮包里带着。” 本间将香水瓶放回书架,浏览架上收藏的书。文库版的书比较多,多半是女作家的小说。说不定在这些书后面还会藏有香水瓶,就像女学生会将香皂放进收拾内衣裤的抽屉里一样。 干净清爽,看起来很舒服的房间。如果现在有女子要住进来,几乎可以直接将房间交出,因为这里没有留下前人的味道。 本间不禁再次认为:她消失了。突然间,脑海里浮现出破坏旧巢痕迹然后另觅新居的蜘蛛。真是不好的联想。 “我们走吧。”本间对和也说,“她的相簿可以借给我吗?用完后还给你。” “干什么用?” “不告诉你每项用途你会死吗?” 和也抱着相簿,视线避开本间,说:“这可是我未婚妻的照片。” “是目前行踪不明的未婚妻,而你不正要找到她吗?” 用力叹了一口怒气之后,和也上前交出了相簿。 “对了,我听今井的老板说,她把你送她的订婚戒指也带走了。” 和也不悦地点点头。离开之前,他终于以忍受不住的口吻质问道:“本间先生,为什么你始终都不叫彰子的名字?为什么都是用‘她、她、她’呢?” “哦?” “究竟你是为了什么目的要来调查这个房间?” 本间没有回答,默默地关上了房门。和也的质问随着灯光被留在房间里,那些被弃置的桌椅、床铺、书架里的书代替它们的女主人听着这个疑问。或许它们也很想知道本间的答案,为了什么目的要调查这里?但也说不定它们早知道了答案,它们知道本间真正想知道的答案。 这个房间的女主人究竟是谁? 第七章 本间带着相簿回到家已是十点左右。因为乘车来回,他便没有带伞。白天的疲劳如今一起释放,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他在公寓门口停了一下,在三楼走廊上也停了一下,好让双腿得以喘息。 意外的是家里的大门没有上锁。刚开始本间并没注意,钥匙插进去转动后才发觉,于是他抽出钥匙重新来过。这时屋里传来了脚步声,井坂来到门口从里面帮他开了大门。 “原来是你来帮我看家。” “因为久惠喝春酒回来得晚,我一个人在家等也无聊,就来跟小智一起看电视。”井坂有些腼腆地解释,但想必是小智又哭又闹,他不忍心放小智一个人在家。 “真是不好意思。”本间低头致意后,轻声询问,“小智那孩子是不是不懂事,给你添麻烦了?” 井坂摇摇头,然后轻轻用下巴指着小智的房间,说:“已经睡了。还交代我说:‘爸爸回来的时候,千万让爸爸不要叫醒我!” “他还在生气。” 本间不禁苦笑,井坂也露出笑容,但没有发出笑声,两人踮着脚步,回到响着电视声音的客厅。本间落后一步走进客厅。井坂关掉电视,将灯光调得更亮一些,然后摆出一副裁缝观察客户身材的表情,仔细盯着本间。 “你好像很累。” “大概是一下子活动得太厉害了。事情变得有点棘手。” 本间把相簿放在桌上,井坂微侧着头问:“喝点啤酒?” 井坂根本不能喝酒。本间自从出院后就处于禁烟禁酒的状态,直到最近才一点一点地恢复。本间想,晚上睡不着时与其吃安眠药,不如利用轻微的酒精更好,但是今晚已经这么累了,再加上酒精,明天恐怕会睡上一整天,便摇摇头拒绝。 “那我来泡咖啡吧。”井坂说着走进了厨房。现在他没有穿围裙,可是面对着煤气炉、餐具柜的背影却架势十足:矮矮胖胖的身材,一开始就不会令人觉得不习惯,而今更令人赞叹他的转型成功。 井坂住在一楼东边的两房两厅里,只有夫妻俩一起生活。他今年正好满五十岁,但给人第一眼的印象却显得更老一些。他太太叫久惠,比本间大一岁,今年四十三,但看起来不过三十五六岁的样子。 久惠是室内设计师,和朋友在南青山开了一家事务所,从早到晚全年无休地忙碌。两人没有生小孩。 井坂本是一家以装潢为主要业务的建筑公司的职员,跟久惠的事务所有生意往来。他是该公司老板的爱将,十分受信赖。 然而老板猝逝,其子刚接管公司,经营便出了问题。新老板是个连跟客户寒暄都做不好的年轻人,却趾高气扬。在这个连壁纸也不会贴的年轻老板的带领下,公司很快破产了,原因好像是因为他讨厌继承家业,居然玩起了看上去风光无限的股票期货。 作为具有真才实学的技术人员,井坂并不担心找不到工作。但是天外却飞来横祸,年轻老板竟毫无根据地控告公司实际经营者井坂贪污渎职……这都是五年前的事了。 原奉就是无中生有的诬告事件,稍作调查就能厘清真相。井坂马上就被认定无罪释放了。公司的负债几乎都是因为年轻老板自己挥霍浪费所致,到这种结局也很自然。只是年轻老板从小就被教育“所有的过错都是别人犯的”,不太能接受这个事实,于是一再使出其他花招来纠缠井坂,自然也对井坂之后的工作造成了影响。倒不是说他的品行或为人受到怀疑,而是像经常被警方传讯、必须找律师商谈之类的事占去了工作时间。 还好久惠的事业很顺利,两人也各自拥有积蓄。井坂和妻子商量之后,本想等这件烦心事结束之前,暂且先待在家里,当个家庭主夫。从刚结婚起,两人就尽可能公平地分担家务,所以现在井坂赋闲在家也不会造成彼此的困扰与不习惯。持续两三个月后,井坂发觉自己颇为适合做家务,便决定以此为业。 目前除了本间家,井坂还跟其他两户人家签约帮忙打扫和洗衣。 当然,他自己家的家务活,则与他过去从事装潢业务时一样,由夫妻俩均分。 “这是应该的。”井坂久惠说。 本间和他们夫妇熟识,正好是在井坂被贪污诬告闹得最凶的时候。那时其实已到最后的阶段。警方已经爱理不理,聘雇的律师也宣布放弃,实在找不到其他手段可使的年轻老板,竟然只身拿着铁棒来袭击井坂家。 那个星期日的晚上九点左右,本间难得地在家。他有要事得马上出门,只是刚好回家换件衣服。 事后聊起当时的情形,千鹤子说:“我还以为是哪里发生了爆炸!”年轻老板挥舞着铁棒用力敲打井坂家门边的窗户,落了满地碎玻璃,发出巨大的声响。 伴随着玻璃飞溅的碎裂声的,是久惠的尖叫和男人的咆哮。 “是楼下的太太。”千鹤子还没说完,本间已冲向大门,还一把将想跟着出门看热闹的小智推了回去。脚尖刚塞进鞋子,本间又听见击打门板的声音,就像是没敲准铜锣一样的声响。 “我杀了你们!”咆哮声不断,说话的人醉了,连声音听起来都臭气冲天。 “快打一一O。”本间对千鹤子丢下这句话便冲下楼梯。 要抓住从破坏的窗户探进整个身子、拉扯井坂前襟的年轻老板并非难事。因为对方太过喧闹,本间拽着他的脑袋用力往煤气表上撞,才一次他便安静了下来,本间之后也没有因此而被告。大概对方也弄不清楚是谁干的。 久惠可就厉害了,她居然敢跟那小子应战,手上高举着平底锅,差点连本间也要跟着遭殃。久惠是个十分标致的美女。本间现在还会常常想起她一边横眉怒目地大叫“你敢对我先生怎样”,一边龇牙咧嘴地拿着平底锅准备冲向那小子的狠样,甚至觉得当时的她比起平常盛装微笑时都要美丽许多…… “小智说栗坂哥哥拜托你做奇怪的事,他很生气。”正背对着本间泡咖啡的井坂说。 本间靠在沙发椅上,双手搓揉着脸,笑道:“的确是拜托我做一件怪事,我都觉得脑袋快出问题了。实在是太久没用生锈了。” 千鹤子猝死后,本间又不能不上班,小智在现实生活和心理上都变成了孤零零一个人。这时率先出来表示愿意照顾他的就是井坂夫妇。在小智的身心状态恢复平静之前,从接送上学、放学到晚上陪上厕所,都是他们夫妇一手包办。可以说,本间和小智的生活能够重新变成目前的样子,全靠井坂夫妇的帮忙。 因此到现在为止,家里许多事他们都是这样商量着解决的。这次本间住院更加麻烦了他们夫妻,欠的人情益发难以收拾,但也加深了彼此之间的信赖。 “什么怪事?听说是找人。”井坂将两汤匙砂糖放进咖啡搅拌,问道。 本间点了点头:“说是未婚妻跑了——我看和也真的是被逃婚了。” “真可怜。不过要把人找出来,恐怕将大费功夫吧。” “刚开始的时候我可不这么认为。” “年轻女孩子的话……还是放砂糖更好。”井坂制止了本间拿起咖啡杯的企图,继续说,“疲倦的时候放砂糖好,我常常跟久惠这么说。说什么要减肥不放糖,累了就喝功能饮料什么的提神,难怪精神老是紧张不安。那种做法太不合理了。累了就加砂糖,这是最好的方法。” 本间听从推荐,喝完一杯香甜的咖啡,虽然不可能立刻消除疲劳,但感觉上心情倒是轻松了许多,果然不错。 “整个情况变得好像在玩什么奇妙的游戏一样。”本间一开口,井坂便将手撑在桌子上,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什么游戏?” “有一种游戏,把眼睛遮起来摸东西,然后猜摸到的是什么。有时还会在摸的东西上面盖着箱子或一块布。” 井坂歪着脑袋想了一下,然后用力点头:“啊,我知道我知道。就是让人摸什么水煮蛋、魔芋、宠物之类的猜谜游戏吧?” “没错,就是那种。眼睛被蒙起来的人不管摸到什么,心里都会很不舒服,大惊小怪的。” “久惠有一次在忘年会的余兴节目中玩过。你猜她摸到了什么?算盘。可她却尖叫地好像被外星人攻击一样……”井坂边摇头边笑,还擦了一下眼角的泪水。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他催促本间说下去时,眼角仍堆满笑意。 本间也一脸笑容地继续说:“我现在也觉得很奇怪,或许是因为眼睛被蒙住的关系。整体情况还不是很清楚,这时最忌讳大惊小怪,打开盖子说不定出现的就是算盘。只不过目前所接触的感觉——似乎不是很舒服就是了。” 本间说得很慢,同时也整理一下思路。井坂不时点头,听得很认真。 “可是……居然冒用别人的名字。”井坂摸着圆滚滚的脖子,感叹道。 “不只名字,连身份都假冒了。这种案例过去也有,已经很久了,大概是昭和三十年代(一九五六年一一九六五年)吧。有个男子借用别人的户籍过日子,结果被控告侵占姓名权。” 但那个男子并没有改变原来的户籍与变更别人的户籍誊本。不,应该说是办不到。因为一旦这么做,什么时候会露出马脚就很难说了。名字被冒用的人若发现,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形之下户籍被更动了,肯定会把事情闹大。所以他只能偷偷摸摸地什么也不做,只是借用别人的身份。可是“关根彰子”就不一样了。 “时代不一样了。户籍买卖也不是不可能。”井坂对着空气皱眉,“这年头,不是有东南亚的女子就为了在日本工作而跟日本人假结婚的吗?” 也是……本间想。 井坂看着本间的表情,大概觉得自己的话引出了意想不到的线索,不禁喜笑颜开,又道:“不过,再仔细想想,户籍制度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设立,真令人不解。” “欧美就没有这种制度。” “可不,就日本有。” “但也并非毫无用处。户籍至少可以防止刑法上的一种罪。” 井坂眨眨眼睛:“什么?” “重婚罪。”本间笑了,“国外的电影和小说中不是常有这种主题吗?他们那里只有出生证明和结婚证书,国家又太大,很容易发生重婚的情况,或者说很容易让人犯下重婚罪。但在日本,只要调查一下户籍就能立刻知道婚姻状况。” “所以无法欺骗女人了。” “没错,就算要骗,转个户籍顶多也只能隐瞒过去离婚的事实。” “噢,就只是这么一点用处。那为什么不干脆停止这种麻烦的制度呢?” 本间闻言不禁也想,如果能有一种新的制度,更加简便又能保护公民隐私权该有多好…… “是啊……就像领养这种事,写不写出来都是问题。就连特别领养制度的实施也是四五年前才开始的。” 井坂边听边点头,表情却有些僵硬。虽然他想装出不在意的样子,但还是会顾忌到本间的态度。小智并非本间和千鹤子的亲生骨肉,还在襁褓时期就被领养了回来。那是在特别领养制度实施之前,也就是户籍上可以不记载小孩子亲生父母姓名的制度之前。 人性本来就很残酷,只要发现别人哪里不一样,就会群起攻之。 小智在托儿所时,不知怎么泄漏了出去(大概是因为注册时所交的户籍誊本),校园里流传出小智是养子的说法。都是四岁的孩子,同学之间并没有出什么问题,但在学生的母亲之间还是成了一时的话题。为此千鹤子有一段时间既生气又伤心。 当时夫妻俩商量的结果是,反正将来总是会知道的,若是从别人口中得知,对孩子而言太可怜了,因此决定等小智十二岁时再亲口告诉他。没想到三年之前千鹤子发生了那种事,结果本间得一个人说明真相,距期限还有两年。 停止抚摸脖子的井坂看着本间,问:“和也的未婚妻是不是不知道关根彰子宣告过个人破产?” 本间这才回过神来:“可能。恐怕她自己最为吃惊。” “而且调查破产的经过时,假冒身份的事实也会跟着被调查出来,会让人发现她不是真正的关根彰子,只好赶紧逃跑了。” “而且跑得很慌张。”本间补充说。 “慌张的样子让本间先生感觉不太对劲?”井坂确认般地说得很慢,表情显得有些认真。 “我觉得情况真的很不对劲。问题是户籍誊本该怎么办?” “和也很老实吧?”井坂说,“大概在柜台吃了闭门羹?” 和也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所以没有尽全力去办。可是,没有将整个情况说清楚的人是本间,自然也没有理由责怪和也。 “当然也可以拜托搜查科的什么人帮忙拿,反正文书照会的申请不需要一一经过科长的检查盖章,虽然很简单……” “但是你不想用那种方法。” “嗯,毕竟是私人调查,又在东京都内。如果是地方乡下,还可以勉为其难拜托人家帮忙。” “本间先生去柜台说明情况,难道也拿不到吗?” “不行,这种事情管得很严。不然问题可就多了。” 井坂像个孩子一样,双手撑着脸颊思考,然后提议说:“如果是跟关根彰子一样年纪的女孩到柜台去,表明自己就是‘本人’,会怎样?该不会被要求拿出证明身份的证件吧?” 奉间摇摇头:“应该不会那么严格确认……不过,我不知道。” “那就这么决定了。”井坂微笑着说,“我去拜托久惠事务所的女职员跑一趟。从南青山到方南町也没多远。” “不行,那样不行。本来就不能那么做……” “这是非常时期,就算失败了也没关系,我去跟久惠说说看。” 井坂坐到十一点左右,久惠快回家时才离去。本间还没有睡意,便拿出那本相簿仔细翻阅。 似乎和也和他未婚妻都不太喜欢拍照。印象中,是两个人亲密交往之后才开始拍照,那么应该保存有这一年半的相片,但相簿里却只塞了个半满。还是说……本间停止翻阅,陷入思考。 和也的未婚妻自从开始以别人的身份、别人的名字进行欺诈,或许便本能地产生了戒心,不留下照片,也不遗留下痕迹。 她被和也质问不过才一天的时间,就能将公寓收拾得一千二净,自己也消失无踪。通常总是得先有一定程度预知后果,才能够消失得如此漂亮,不是吗?尽管不希望出现这种后果,也不愿多想,但万一自己并非关根彰子的事实败露,就必须能当场逃逸…… 所以她的交友范围狭窄,从这点来判断也就不难理解了。她随时都准备从前线撤退。 本间想起她放在方南町公寓置物柜里的那一小瓶汽油。家务活交由妈妈一手处理的和也似乎不太清楚它的用处,但本间一看便知。因为千鹤子也曾做过类似的事情。 那瓶汽油是用来擦拭抽风机上的污垢的。难怪扇叶光亮可鉴。 逃离公寓时,她应该没工夫连抽风机都擦拭干净。因此,她平常就打扫得很仔细,这从房间内的样子也看得出来。这只是因为她很爱干净?仅止于此吗? 不留下蛛丝马迹? 可如果就这样跟和也结婚,建立了家庭,又该怎么办?深深扎根之后才败露出过往的行迹,她该如何是好?还是一样会逃逸吗? 难道她有不得不逃逸的理由? 收在相簿里的最后一张照片,很偶然地,是她的一张面部特写。 左耳边隐约可见打了灯光的灰姑娘城堡尖塔。大概是两人到东京迪斯尼乐园玩时拍的。时间是晚上,或许就是去年的圣诞夜或除夕夜。她开怀地笑着,露出美丽的牙齿,没有虎牙。 一如年轻女孩热心于打扮自己,她也是个喜欢保持房间整洁的年轻女子。本间不禁在心中浮现出这样的形象:她拿着吸尘器清洁地板,拿出家庭木匠工具组中的起子拼装组合家具,用抹布醮汽油擦拭抽风机扇叶…… 清洁剂固然也可以,但要在短时间内见效,还是汽油最好用,千鹤子曾经这么说过。虽然她事后又会喊着很伤手,拼命涂抹护手霜。 本间心中多少还存有“这不是工作”的感觉,对整件事没看得很严重。他实在不愿认为,一个和千鹤子用同样方法做家务的女人会有什么黑暗的过去。那个装汽油的小瓶和光亮可鉴的抽风机扇叶,会做那种事的女人竟然有不得不逃避的往昔,他实在不愿承认这一点。 背后传来了细微的声响,本间的视线从相簿转向身后——小智探着头在看他。 “怎么起来了?”奉间说。 小智沉默不语,用十岁小孩特有的方式扭曲着腿站着,一脸不悦地缩着脖子,一副受寒的样子看着地板。 “既然起来了,就该穿上衣服。要上厕所吗?”本间问。 见小智仍不说话,本间压低声音道:“不高兴的话就说出来听听,板着脸谁知道呢?” 良久,只能听见小智浓浊的呼吸声。本间突然想到,哎呀,这孩子鼻子又出问题了。 “右鼻孔塞住了?”本间试着一问。 小智若无其事地回答:“才没有。” “光着脚站在那里,不用十分钟就会鼻塞了。” “可以吗?”说着,小智用下巴指着椅子,等看见本间皱起眉头,才又改口问,“我可以坐下来吗?”并用手指着椅子。 “可以。” 本间伸出手调整空调出风口,好让小智也能吹到热风。小智一坐好,便用松鼠般聪明伶俐的表情面对着他,问:“今天去了哪里?” “很多地方。” “这是什么?”小智指着桌上的相簿。 “和也放在这里的东西。” “栗坂哥哥托你什么事?会比受了伤不能出去还重要?你不是答应过我在伤好之前都不出去吗?” 小智越说越快,最后甚至发起了脾气。到刚才为止,他肯定一直躺在床上努力练习爸爸回家后他要怎么数落。可是一旦开口后便什么都忘了,很自然地说出了责备的言语。 “对不起。”本间很诚恳地道歉,“爸爸的确没有遵守和你的约定,是我不对。” 小智眨着眼睛。 “可和也现在很烦恼。为了帮他,爸爸不得不出面。” “栗坂哥哥又没帮我们家做过什么,爸爸为什么非得帮他?很奇怪哦。” 小智说得倒很有道理。 “你真这么想?” “嗯。” “这么说,我们就不能帮助有困难的人了?” 小智沉默不语,假装吸了两三下鼻子后才说:“可也不一定非得要爸爸帮忙呀。栗坂哥哥可以去找别人,不是吗?” “找谁?比方说?” 小智想了一下,回答:“他可以去找警察。” “警察在目前的阶段什么都不会做。这一点爸爸说得准没错。” 小智不满地嘟着嘴问:“是要找什么人吧?” “嗯。” “那人在相簿里面吗?” 他的问法有些不合逻辑,但本间还是点点头。 “我可以看吗?” 他想看看那个让爸爸破坏约定不能在家养伤的人。本间翻出相簿最后一张照片。 “就是这个女子。” 小智端详了好一会儿,说:“这里是迪斯尼乐园。” “大概p巴。” “这个人长得很漂亮。” “你也这么认为?” “爸爸呢?” “是吧。” “栗坂哥哥应该觉得她很漂亮吧?” “那是一定的。” “哥哥的女朋友跑了吗?” 本间沉默了一下才答道:“没有同情心的人才会这样说话。” 小智的目光低垂下来,开始摇晃起双脚,似乎想甩开脚上那双名为“不高兴”的隐形拖鞋。 “今天……”他突然开口。 “怎么?” “小胜家的呆呆不见了。” 就像用订书机连续装订文件时,突然没针,打空了。本间有那种感觉,赶紧摇摇头,问:“你说什么?” “呆呆不见了,晚上没回家。会不会被人带去卫生所了?”小智光滑的脸颊上冻结着不安的表情。 呆呆是小胜家养的一条杂种狗,大约三个月前被人遗弃在公园里,小胜和小智把它带回了家。 小智也想养,但本间不答应。这个公寓禁止饲养宠物,而且养在家里,又要增加井坂的困扰。 或许因为小胜是钥匙儿童,他父母满足了他的愿望,允许这只取名为呆呆的狗留在家里。不过小智也经常带它出去散步。 “呆呆也长大了,难免一两个晚上会不回家。”奉间试着安慰。 那是一只远祖可能有柴犬血统的小狗,虽说已经长大,但娇小的 身躯一个大人单手就抱得起来。它还不怕生,对人没有戒心,任何陌生人喊它名字,便摇头摆尾地飞跑过去舔人的脸和手。不管如何训练,就是学不会“握手”、 “坐下”,所以取名为“呆呆”。 这样一只狗,路上任何人经过都可能轻易带走它。应该不会是被卫生所捕野狗的抓走了。 “不用太担心,再等一等。说不定明天一早就回来了。”说完,本间才发觉或许小智是想跟他说这件事。小智当然担心膝盖还未完全康复的他到处奔波,同样也十分担心行踪不明的呆呆,所以他想说出来,听到爸爸的安慰。 “如果还没有回来,我可以去找它吗?” “可以。” 犹豫了一下,小智说:“爸爸也很担心栗坂哥哥不见了的女朋友吗?” “担心。”本间回答,但和对呆呆则是不同意义的担心。 “我懂了。”小智轻轻点点头,说,“我懂了,可是您不要太勉强。 到时候调查太累了又不想去做复健,小心人家又打电话来催。” 因为复健太辛苦,他曾有一次没有去。负责本间疗程的那个女理疗师打电话来说教,还说下次要到家里来做(她就住在离本间家一站 远的龟有车站附近)。被儿子这么一说,当爸爸的真是颜面扫地。 “我会注意的。” 小智笑嘻嘻地从椅子上滑下来,肘碰到了桌上的相簿,相簿应声落在桌子下面。 “啊,对不起。”小智赶紧捡起。这时,从相簿一角飘出一张照片,落在地板上,本间拾了起来。是一张彩色的八厘米拍立得照片,没有拍摄日期。拍摄的主体是一栋房子。 “是什么呢?”小智凑过头来问。 一栋漂亮的洋房。巧克力色的外墙,窗户和门板都是白色的,通往大门口的两层阶梯旁放着花盆。屋顶倾斜的角度犹如贵妇的帽子,像事先经过了精密的计算,上面还开了一扇天窗。 画面前方有两名女子由右向左经过。两人好像都是突然发现面对这栋屋子的照相机,一个朝着前进的方向,另一个则对着镜头轻轻做出挥手的动作,大概是发现有人拍照,遂挥手致意。两位女子都穿着宝蓝色的背心套装,长袖白衬衫胸口打着桃红色的蝴蝶结,大概是制服吧。 此外就是出现在画画左上角的天空,和像铁塔一样的东西。因为只照到一小部分,仔细看了很久才发现。会不会是棒球场的照明灯? 本间询问小智。 “没错……就是棒球场的那种灯。” 本间再次检查相簿,发现这张照片本是夹在封面内侧的口袋里。 那是用来收藏底片的纸袋,因为不透明,之前没有发现。 小智回到房间后,本间再度审视这张相片。 只是一张房屋特写的照片,角落的两名女性是偶然被拍进去的,主体应是这间洋房。如果是拍人,应该会等她们走到更好的位置才按快门。 和也的未婚妻为什么要保存这张照片? 是她出生的老家?若那样至少会是一个线索。若并非这栋房子的主人,却拿着别人家的照片到处走,倒也是少见的兴趣。被拍得有些模糊的照明灯。这是哪里呢? 棒球场附近的房子。若要确定位置,这点线索远远不够。全国不知有多少个棒球场,根本就数不清。 但本间还是将和也未婚妻的特写照片和这张拍立得相片抽了出来,准备借用。他将两张照片收进记事簿时,正好听见小智房里的时钟报出午夜十二点的钟声。 第八章 井坂久惠送来居民卡和户籍誊本,是次日上午十点左右。 正在门口扫地的井坂先看见了她,本间听见他们的交谈声后也起身来到门口。或许是今天早晨特别冷,久惠的脸颊红彤彤的,脚上穿的则是和口中吐出来的气息一样雪白的新球鞋。 穿着这身打扮,开着红色奥迪跑车到处跑,可见事务所的收入足够养活她和另一名设计师及秘书。 “我们公司的理惠马上帮我跑了一趟。果然,只要说是‘本人’,很简单就申请到手了。”她充满活力地边说边脱下鹅黄色的夹克。 “你怎么好像刚刚被救出来的俘虏:……样?”在厨房端详一番本间的脸后,久惠说。 “有那么憔悴?” 的确还有一些疲倦,但今早起床的感觉还算不错。本间想或许是胡子没刮干净,便摸了摸下巴。久惠见状不禁笑了,说:“不是,正好相反。因为你一副好像刚刚恢复自由的表情。看来整天窝在家里很无聊吧?” “因为他找到可以出门走走的借口了。”井坂在大门口边扫地边插嘴说话。 “整天面对拉高训练器,实在够烦人的。” “什么拉高什么的?”久惠问本间。 “一种锻炼体力的机器,复健的时候老被逼着做,也有人说是体能训练机器。” “哦……”久惠像是觉得很有趣,转动着眼睛,“用那种好像怪兽的名字,听都没听过。” 久惠从大包里拿出印有区公所地址的信封,里面装有居民卡,又拿出装不进信封的户籍誊奉和户籍贴条复印件,一并放在桌上。 “你确认一下。” 本间没有马上拿起。久惠微微点了点头,数着指头确认道:“有记载本籍所在的居民卡、户籍誊本和户籍贴条复印件。你要的东西都到手了,在同一个区公所就能全部办好。这人登记的地址和本籍是同一个地方。” 久惠拨弄一下像是刚烫好还维持着卷度的及肩长发,微微一笑,不是那种愉悦的笑容,而是用来缓和气氛的。 “昨天听井坂说,你有种不祥的预感。” 井坂洗完手,边用围裙擦干边走进厨房。他探头看了一下文件,问久惠:“是不是很麻烦?” “一点也不。” “哦,运算是盲点了。” 井坂说得没错。法律明明规定,没有正当理由不能随便阅览、借出、抄写或复印,但只要年纪相近的人在柜台表示自己是“本人”,就能轻易拿到。 柜台人员本应要求对方提供驾照等身份证明文件,但在实际操作上,执行得并不严格。市民大多也不知道这个规定,所以一旦需要到 区公所申请资料时,如果被严格要求,容易口出怨言,冲突也会增加。结果,除非是需要特别慎重检核的服务柜台,在忙碌的时间里,若对外观不那么可疑的市民要求太多,会显得不通人情。尤其是男工作人员,对于申请誊本的年轻女性,尽可能地希望表现出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也是在所难免。 已经花了时间和金钱,就该既不能让工作人员感觉到精神上的负担,又不能让市民感觉到服务态度不亲切。因为政府的隐私权管理和法律不够完备,才会产生这些弊病。本间不禁想起发生在小智托儿所时期的那次骚动。 井坂坐在旁边,大概是想起了昨晚的话题,脸上浮现出一丝紧张。 久惠问:“她搬到方南町是在平成二年四月,根据昨天听到的情况,同一时期她刚好换了工作。” 本间翻阅着户籍誊本,点了点头:“就是今井公司。” 在方南叮的居民卡上,当然只列了关根彰子一人的名字。 户主:关根彰子 住址:衫并区方南町3-4-5 接着在“l”的字段里记载着: 姓名:关根彰子 出生日期:昭和三十九年(一九六四年)九月十四日 性别:女 关系:户主 迁入日期:平成二年(一九九O年)四月一日 户籍: 东京都杉并区方南町3-4,于平成二年四月一日自崎玉市南町2-5-2迁居 她在两年前的一月二十五日拜访沟口律师之后,没过多久便从当时居住的川口市搬到了这里。这样就能知道这个女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冒用关根彰子的姓名和身份。 平成二年四月。 本间将户籍誊本拿在手上,立即就发现了自己想法的错误。 “她不是转出户籍,而是另立户籍。” “你说什么?”井坂探过头来问。 “出生地在宇都宫的关根彰子,籍贯就是履历表上所写的‘东京都’,所以我以为她是将户籍转了出来。但是你看这上面写的,并非如此。她是另立新的户籍,她将户籍建立在方南町上。” 籍贯 东京都杉并区方南町3-4 户主姓名 关根彰子 户籍事项 平成二年四月一日登记 身份事项 昭和三十九年九月十四日生于枥木县宇都宫市银杏坂町,同月二十日父亲申请入籍 平成二年四月一日申请自枥木县宇都宫市银杏坂町二OO四号关根庄司户籍分出户籍 父母 父 殁 关根庄司 母 殁 淑子 与父母关系 长女 名字 彰子 出生日期 昭和三十九年九月十四日 因为不是转籍而是分籍,所以户籍贴条复印件也记载着: 住址 东京都杉并区方南町3-4-5 住址迁入日期 平成二年四月一日 名字 彰子 上面只记载了这些。 户籍贴条是为了确认该户籍里面所记录之人目前的住址而浮贴的纸条。如果调查分籍之前的宇都宫户籍,在已被除籍的户主“关根庄司”贴条上应该就会记录以前彰子搬迁过的所有住址。而且最后一个住址应该是“崎玉县川口市南町2-5-2"。那是真正的关根彰子还在拉海娜酒廊上班,担心是否该领取母亲的保险金,登门跟沟口律师商量该如何是好时居住的地方。 本间的视线来回徘徊在罗列的汉字上,突然感到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 刚搬来这里时,有一天,本间抱着还是婴儿的小智到水元公园散步,看见路边掉了一条绳子。原本已经跨过去了,但他心里总觉得有些纳闷,回头一看,发现绳子竞扭动起来,消失在枯叶中。那是一条瘦小的蛇还是巨大的蚯蚓,本间至今都未弄清。 常会发生这种情况,迷迷糊糊看过的东西,心中感觉有些不对劲,结果真相竟然令人难以想象。直到视线对准了焦点,才恍然大悟。 “晓不定是我的大胆假设……”久惠小声说。 “怎么?” “我是这么认为的。看见这份誊本,我觉得栗坂和也的未婚妻不只利用了关根彰子的户籍,她其实是想完全取代这个身份。” “才会故意另立户籍?” 本间心中也有同样的想法,才会感到一阵寒意。 “是的,还有父母栏前面所注记的‘殁’字,如果没有要求,是不会主动填写上去的。” 井坂吃了一惊:“是吗?” “我母亲也是很早就过世了,所以我是根据自己的经历得知的。我提出死亡证明时,服务人员问我,户籍的父母栏里要不要填写‘殁’?” 本间偷偷看了井坂一眼,很不舒服地皱着眉头,重新看着户籍誊本。 “那么故意填写上去——看起来像是一种强调,你们不觉得吗?表示这个户籍里面只有我一个人。还是说即便是在文件上面也不希望跟别人父母写在一起呢?至少让他们两个人已经死亡的事实突显,心里会比较好过呢……或许是我想太多了,老公你觉得呢?”久惠说完看着井坂。井坂侧着头思考。 本间再一次凝视着两个并列的“殁”字。似乎可以感觉到久惠的言下之意——其实绝非她想得太多。 别人的户籍。别人的父母。别人的身份。 是用钱买来的,还是……用其他方法侵占来的?不管是哪一种,那个“关根彰子”确实作了万全的准备转换成别人的身份。 “可是一个人哪有那么容易就能变成完全不同的陌生人呢?”井坂不寒而栗地缩着肩膀表示意见。其实他应该不会感觉寒冷,房间里有暖气。就连刚刚在外面吹着冷风的久惠,此时脸颊也由通红转为正常的血色。他是有些毛骨悚然。 “的确没有那么简单,但是只要抓住诀窍,也不是不可能。”本间说。 “可是……就算户籍没问题,只要上班的话,就必须投保健康保险、养老保险吧?” “健康保险嘛——首先,以企业为单位的社会保险,根据任用时 的履历表填写的姓名、地址等资料就能投保。只要上面写的没问题,就不会露出马脚。社会保险局依市区町村的行政单位分级管辖,如果从前一个公司离职了,在离职的当时就会自动从保险工会退保,也必须缴回保险证。所以——这只是我的假设,基本上不太可能会发生重复投保的问题,自然也没有严密进行交叉调查的必要。”本间说。 井坂一副质疑的神色看着久惠。久惠点点头,说:“我们事务所是由理惠办理这些业务,的确不是要求得很严格。” “个人投保的国民健康保险,基本上是根据住户登录的资料。搬家后重新投保时,只要提出之前保险的证据——不限于国民保险、健康保险——只要有退保证明就能再投保。养老保险的结构基本相同,检查很宽松。例如投保国民养老保险是必要的,但就是有很多人没有投。他们认为自己年老时不见得能领到那笔钱。” 井坂再次仔细地看着誊本。 “真的关根彰子住在川口市南町时,是在酒廊里上班。她应该投了国民保险。因此,想冒用她身份的假关根彰子进入今井事务机公司上班后,便能自动投保。她只要拿着保险证到川口市区公所的国民保险柜台说‘我上班了,要退掉国民保险’,自然会被受理。也许要办理保费结算的手续,但只要跟对方道声辛苦,马上就能办好。” “哈哈……” “而重要的是在任何情形之下,只要有女性来到区公所,说‘我开始上班了,国民保险要退掉’,不管她是不是投保国民保险的同一人,确认的时候完全不看照片。只要带个木头章、健康保险证去就行,就算是别人代劳也不会被发现。不光是申请誊本,甚至迁户口、除籍也可以找别人出面,只要年龄相仿、性别相同,带上证件,表示是‘本人’便可以过关。”本间继续说。 这种情形并不只限于国民健康保险,户籍的转出、居民卡的申办等也是一样,在这些情形下只利用证件确认身份,却不比对脸和照片。只要遮住籍贯和现住址,其他任凭对方想看什么都无所谓,几乎是门户洞开。不过有个前提——当事人保持沉默,这是绝对必要的条件。 井坂沉默着,似乎是在认真思考有什么空子可钻。 “如果那人投保了民间的寿险呢?会不会被发现跟投保人的长相不一样?那种公司的业务员很会记客户的长相。”井坂问。 想了一下,本间摇头说:“最近的保险几乎都是从银行账户扣款吧?这样,只要账户里确实汇入了保费,就没人起疑,而且满期后的自动续保也不会有问题,根本不需要跟业务员见面。尤其如果保的是十年、十五年满期的简易保险,到时候再厉害的业务员也不可能记得客户的长相吧。” 久惠在一旁点头称是:“一旦觉得危险,就干脆解约算了,这很 简单。当然,业务员会喋喋不休地希望不要解约,可是只要拿着保单到保险公司的客服柜台,立刻就会受理,连身份都不用确认。” 井坂闻言长叹一声,说:“怎么感觉越来越恐怖了。” “所以说,她的确是孤注一掷,破釜沉舟。”本间看着久惠。 “但是这个案件有一点我觉得可疑,就是劳工保险。” 根据今井公司小蜜的说法,“关根彰子”于一九九O年四月才正式投保劳工保险,之前都只是兼职,所以她的劳工保险证核发日期也是一九九O年四月。但是,沟口律师说真的关根彰子在高中毕业后刚上东京时,曾经在葛西通商股份有限公司上过班。 “真的关根彰子到葛西通商上班是一九八三年,当时劳工保险已经联网了。七年后,假的关根彰子到今井事务机公司上班时,曾到劳 保局的柜台投保,当时为什么没有确认其身份,我觉得很可疑。” 久惠偏着头思考了一下,说:“问一下我们事务所的员工就能知道……应该会核对名字和被保险人证号码,但如果本人说是‘第一次正式上班’,或许就不会仔细确认了。” 如果仔细确认劳保局的数据库,调查一下昭和三十九年九月十四日出生酌关根彰子是否重复投保,就能证明她的身份是否被冒用。再怎么健忘的人,也不太可能忘记自己待过的公司名称和曾经上过班的事实。本间说到这里,久惠点头道:“真的关根彰子离开葛西通商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是在她宣告个人破产前不久。讨债公司变本加厉,她难以继续待在公司里。” 久惠说:“那最快也是在一九八六年了。那就没问题,劳工局的资料通常保存七年,我听税务师说过。所谓雇用记录,其实就是人事费的记录。所以跟税金有关系,必须和同一段时间的账本、传票、收据等一起保存。” 看着奉间把这些一一记下,井坂突然拍手喊了一声。 “那护照和驾照又怎么办?”他大声问,“上面不是贴了大头照吗?如果被冒用,马上就会被看穿。” 本间没有立刻回答。久惠接着问:“有没有跟栗坂和也确认过这一点?” “还没有。” 井坂说得没错。如果真的关根彰子拥有驾照,和也的未婚妻就应该说过“我没有驾照”。而且不管别人怎么劝说,她肯定不会说“我要考驾照”。护照也是一样。如果真的关根彰子已经拥有了护照,和也的“彰子”就无法申请护照,蜜月旅行也就无法出国了。因为只要确认上面的照片,所有骗局就会被拆穿。 “我想应该先到川口市南町——真的关根彰子曾经住过的地方看看。”本间用手指轻轻敲着居民卡上登记该住址的部分,说,“若知道她是用什么方法离开那里,说不定就会找到许多线索。” 久惠看着井坂,突然轻声说:“昨天听你说完后,我心中有个不好的想法……” 井坂注视着她:“什么?” “是指两年前的事吗?”本间问。 久惠白皙的额头上现出细纹,她点头说:“关根彰子的母亲不是过世了吗?” 井坂吸了一口气:“不会吧?怎么可能……” “可她不是领了一笔保险金吗?” “你说是为了钱?” “不,不只这些,不只是钱的问题。”本间收拾好文件,从椅子上站起来,“关根彰子家只有她们母女俩。只要妈妈死了,就没人关心彰子的生活了。” 这样,冒用其户籍和身份简直再适合不过了。说是偶然也未免太凑巧了。本间从昨晚起就一直在想这一点:先是除去其家人,接着恐怕就是消灭——本人。 “老公,你先做完打扫的工作,之后我们一起吃午饭。我送本间先生去车站。”久惠边说边起身,表情很认真。 第九章 川口市南町2-5-2是栋四层旧楼,叫“川口公寓”。一楼是整修过后新开张的店面,一间是光鲜亮丽的便利店,另一间则是与之大异其趣的咖啡厅“巴克斯”,面对道路的窗户显得阴沉。 一眼望去,川口公寓里面似乎没有常驻的管理员。便利店收银台前站着一位活力十足的年轻人,本间向巴克斯的入口走去。便利店的店员更换太快,而且对当地的情况不很清楚。那里是孤独的人或以孤独为乐的人才会去的场所,不会有什么好线索,就算有也不会有人留意。以前本间曾经为了调查一起抢劫案,集中走访了各便利店,结果吃惊地发现,店员几乎不会对顾客的长相留下任何印象。 巴克斯的门口挂着“准备中”的牌子,但大门开着。本间边打招呼边走进去,看见吧台里面一个年轻女孩和大声谈笑的中年男子同时抬起了头,两人的手臂上都沾满了泡沫。 “对不起,我们还没有开门。”男人说话的声调显得意外且分外高亢,说话的同时他用手腕擦了一下鼻子,于是修剪漂亮的胡须也沾上了泡沫。 本间站在大门内侧说明来意,想探听过去住在这里的人的消息, 不知他们能否告知房东或管理这栋大楼的物业公司在哪里。 “我就是房东。”男子答道,随即一边擦掉手上的泡沫一边走出吧台,年轻女孩则继续清洗东西,眼睛却盯着本间。 “你说以前住在这里的人,大概是什么时候?” “一九九O年,也就是前年。我确定前年的一月她还住在这里, 四O一号房,叫关根彰子,在酒廊工作。” “哦。”男子仔细看着本间,“你还挺清楚……你是那个关根小姐的亲戚?” 本间将准备好的说辞重复了一遍,男子边听边点头,然后回头对洗东西的女孩说:“明美,去叫你妈过来,让她带上公寓的档案夹,快点!” “是。”女孩从吧台里走出来。她穿着短得吓人的迷你裙,双腿的线条细长得令人惊艳。这两人居然是父女,一时间不禁给人奇妙的感觉。 “来,这边坐。”男人邀本间坐在最近的位置上,自己先坐了下来。 咖啡厅却以酒神巴克斯命名,有些怪,内部装潢倒是名副其实。 堆积的货品、壁纸和涂成黑色的吧台,一眼让人联想到酒吧。 “你这样很辛苦吧?”男人翻遍口袋,好不容易才掏出香烟,边点火边说。看见本间递出名片,他赶紧叼住香烟,又开始手忙脚乱地翻口袋,这次却一无所获。 “我的名片好像用完了,我姓绀野。”说完,他微微颔首致意。 “耽误你时间不好意思,你们是不是该准备开张了?” 现在约十一点,午餐应该属于营业范围。绀野却笑着摇头道: “我们傍晚才开店。几乎一半算是酒吧了,因为也有卡拉OK的设备。” 狭小的店内有一角用帘子遮住,或许就是放卡拉OK机的地方。 “你还记得关根彰子小姐?” “这个……我不太管公寓的事,都交给我老婆处理。她马上就来,你问她更清楚。” 仿佛为配合绀野所言,那个叫明美的女孩回来了。她从隔开店面和里间的门板后面探出身说:“爸,妈叫你也来,带着客人一起。妈一听说是关根小姐的亲戚来了,吓了一跳。” 绀野信子坐在店后面的小办公室里,周遭满是账簿。按他们夫妻的说法,他们在别处还有两家公寓,都由信子一人打理。 引介完后,绀野先生便立刻回到店里。本间凭第一印象觉得他是个善于交际的男子,但他和太太站在一起时,却又给人以弱势丈夫的印象。真是有趣的远近比较法。 沟通之后,信子立刻抱出一个纸箱,大约有装橘子的水果箱大小,盖子上面印有“玫瑰专线”的公司名,以及一个看似该公司商标的玫瑰花造型的简单图案。文字和图案都是粉红色的。 “我一直都收在仓库里,因为不太放心。”信子拍拍纸箱盖,“这些都是关根小姐的私人东西,她离开这里时留下的。不管怎么说,我们不能随便丢掉。” “什么意思?” 信子挑高了眉毛,显得很意外。她的眉毛没有经过修整和描画,形状很自然。 “关根小姐离开四O一号房时,什么家当都没带走,难道你不知道?” 坐在信子请他坐下的旋转椅上,本间探出身子问:“换句话说,她没有跟你们说一声就离开这里了?” 信子用力点头说:“倒是留了一封信,说什么自己老是很倒霉,想离开东京到新的地方重新开始。过去的东西部留下来,请我们帮忙处理,大概就是写了这些吧。我做这行这么久了,头一次遇到这种房客。” “那么她只提了一只皮箱就离开这里了?” “应该是吧。” “之后没再见过面吗?” “是呀,换句话说她是趁夜逃跑了,半夜里就悄悄不见了。因为我们也不住在这里,根本不知道。是早上到巴克斯打开信箱拿报纸时,看见四O一号房的钥匙和她留下来的信,我们才知道她跑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信子拿出档案夹,档案夹的背面写着“川口公寓租屋”,里面夹满了文件。 “平成二年,就是前年。没想到都过了这么久了。” 真的关根彰子去找沟口律师是在那一年的一月二十五日。假的彰子出现在今井事务机公司、租方南町的房子居住则是在四月。户籍的分籍手续是四月一日办的。所以说两人的身份交换——真的关根彰子消失在这里应该是…… “在三月份?” 信子翻阅档案,点点头说:“没错,三月十八号,星期日。那一天早上,我刚刚也说过了,我们发现了那封信。” 这么说,她是在前一天、星期六离开了这里。家具、行李都没有带走,独自一人,没有跟房东说一声便销声匿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