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对。”今井摸摸光头——或许这样能修正自己内部的记忆,说,“是蓝宝石,蓝宝石。关根小姐该不会拿着戒指消失了吧?” “我倒是第一次听说这事。” 和也答应今天晚上两人一起调查彰子的房间。关于彰子持有的物品,本间打算到时再仔细询问他。 “听栗坂先生说,十五号晚上两人吵了架。十六号早上打电话过去,她没接电话。晚上到住处去找,关根小姐已收拾好随身东西离开了。” “您说得没错。和也整个人都呆了。” “还带着戒指,是表示还想跟栗坂先生重修旧好,还是只因为那很贵重呢?反正理由就是两者之一吧……但若只是吵架,过几天就会回来。事情闹大了,反而会让关根小姐下不了台,不是吗?” 这种时候,上了年纪的男人中不乏偏袒年轻女性的人。倒不是说他们人真的很好,而是没有吃过女性的亏,本间想。 “他们之间不是什么小吵架。”本间慎重地回答,“为了不让关根小姐感觉不愉快,这里我也不便多洸。总之和也很震惊。” 今井稍微欠身问:“有那么严重吗?” “是,对他们两人之间而言。” 今井似乎也能察觉这暖昧说法背后的意义。 “真遗憾,这样看来我们什么忙也帮不上,能说的就跟当时对栗坂先生说的一样。是吧,小蜜?” 小蜜点点头,依然看着辞典,然后说:“社长,应该不是表外甥。”似乎没有命令她停止,她就会坚持到底。可是今井什么都没说,奉间也不太在意,只是对小蜜的认同多了一些。 “关根小姐是什么时候被贵公司聘用的?” 今井沉吟不语。在他说出“什么时候呢,小蜜”之前,本间便提议说:“可否让我看看她当时的履历表?既然出了这种事,应该到她之前上班的地方去问问。” “噢,可以。”今井答应得十分干脆,然后起身,拉开他办公桌最下方的抽屉,很快就从档案中抽出一张纸走回来。 首先映人眼帘的是一张常见格式的履历表,上面贴有大头照。 昨晚和也粗心地忘了带关根彰子的照片,所以这是本间第一次看到彰子的相貌。她很漂亮。 一般这种照片,任何人看起来都会像是通缉犯。居然能让人觉得漂亮,可见本人应该更加出众。 发型是稍长的短发,或许应该说是清汤挂面式的短发。鼻梁挺直,眉毛从照片上看不出是否描过,眉形柔和,恰如其分地位于漂亮的额头和秀丽的眼睛之间。紧闭的嘴唇微带笑意。 “很可爱吧?”社长说,“本人更漂亮。和栗坂先生交往后尤其标致了。对吧,小蜜?” 小蜜停止了翻阅辞典,坐在转椅上看着这边说:“和她一起出去买东西时,常常会有男人搭讪。” 那也难怪。 “她个子很高?” “怎么,你们没见过?” “可不,和也订婚的事没让家里知道。” “这点关根小姐也说了。”小蜜说,“好像栗坂先生的家人反对,嫌弃她没有学历。” “哦?”本间看着小蜜问道,“她觉得很懊恼吗?” “是,有一阵子都瘦了。直到栗坂先生不顾家人反对买了戒指向她求婚时,她还很烦恼。订婚之后,整个人就不一样了。” 本间点点头,视线转回到履历表上。 关根彰子出生于一九六四年九月十四日,籍贯为东京都。和也说她生于宇都宫,是迁过户籍吗? 看她的经历,高中以前所受的教育都在宇都宫市内。之后的职业经历栏则列有三家公司名。最早那家看名字应该也是主营办公用具的,叫“三好租赁公司”,位于涩谷区的道玄坂上。就职时间是一九八三年六月,一九八五年三月离职。如果说高中一毕业就来东京,在上班之前有两个月的空当,应该是用来找工作的。接着是“石井股份有限公司”,公司性质不明,本人在一旁注明职务是“打字员”,地点在千代田区三崎町,就职时间是一九八五年四月,干次年六月离职。第三家是“有吉公认会计师事务所”,在港区虎之门。一九八六年八月开始工作,做到一九九O年一月为止。 离职的理由,每一家都是“个人原因”。这份履历表的填写日期是平成二年——一九九O年四月十五日。 “她以前在会计师事务所做过呀。” “应该是。”今井伸长脖子看着履历表,一副忽然想到的表情回答。 “为什么辞掉那里的工作?有没有听说过什么具体的理由?” “好像她说是因为工作量大,忙坏了身体之类吧。” 身为经营者却表现得如此无所谓。大概他也觉出本间的想法,于是摸摸头笑道:“像我们这种小公司,要是太哕唆问人家之前的工作状况,恐怕就没人肯来了。所以只要见到本人觉得人品不错,就不会问东问西了。毕竟谁没有过去呢?” 这么说倒是可以接受。而且本间觉得就算是以这种方式雇用员工,凭这位社长的眼光也不会看错人,因为他能让这家小公司维持在新宿这么高价位的地段上。就是因为公司规模小,更需要卓越的能力。 经营一家大企业,在某种意义上就像让拥有电脑自动驾驶设备的豪华客机飞行一样,每一次飞行都考验着机师的能力。至于这种小公司,说穿了不过是架老旧的螺旋桨飞机,只有在视野清晰的情况下才能飞行,无法指望电脑代劳,只能靠机师一个人的力量。每次起降都要拼命,因为每一次飞行都生死攸关。只要机师的技术不好,飞机就可能坠落失事。 “贵公司的招聘都如何处理?” “在报上登启事。” “关根小姐被录用是在什么时候?” 社长再次瞄了一下履历表。 “面试后第二天就发出录取通知了。 应该是请她二十号起开始上班。” “她在贵公司负责的是一般性的事务工作吗?” “是。就是打字之类的。” “同事有……”本间看向小蜜的方向,她一副吃惊的神色。 今井道:“当时只有关根小姐一名员工。小蜜是在她上班半年后才来的。没错吧,小蜜?” 小蜜点点头。 “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就我们三个。偶尔会有些人进出我们公司,和关根小姐都只是点头之交,应该不会知道她的下落。” “不知道社长还有没有线索可以提供?” 今井颇为遗憾地摇摇头。 “你是说除了栗坂先生,关根小姐有没有比较亲密的朋友?我不太清楚,真对不起。” “哪里,别这么说。” 本间的视线一投射过来,小蜜已经准备好答案等着,立刻从容回答:“我也不知道。” “没听她提起过其他朋友的名字吗?” 小蜜略一思索后摇头:“常听她提起粟坂先生的事……因为我和关根小姐偶尔在回家路上会一起喝个茶、逛逛百货公司什么的。” “哦……” “会不会是回老家了?”今井问。 “关根小姐的父母都已不在人世了。” 今井拍了一下额头:“噢,是。” “当然,我还是会去调查。”本间拿起履历表,“不好意思,这个可不可以复印一张给我?” 社长轻轻摇手:“不用,你就直接拿去吧。就算要给栗坂先生看也无所谓。问问她之前上班的公司,或许能知道些什么。” 本间很高兴地收下了。 “希望能早点找到关根小姐。” “我们也是希望主动去找,跟她联系上,这样本人也更好回来。” “是啊,因为吵架分手终归不好。” 起身准备告辞时,小蜜已经及时拿着大衣在一旁准备帮本间穿上,但两人身高差距太大,只得作罢。本间笑着接过大衣自己穿好,小蜜则帮他拿来雨伞。 “刚才提到太太堂兄的儿子应该怎么称呼,”小蜜正色道,“只知道应该不是表外甥。”听起来她好像很遗憾。 “那等你知道了再告诉我吧。”本间不得不这么回答。 “是。”小蜜回答,今井在一旁微笑。 奉间走下楼梯时想,关根彰子的薪水也许不高,但她服务的这家公司气氛倒是不错。 第四章 首先是电话。 关根彰子的履历表上写着三家公司,应该不必逐一调查,只要联 系她到今井事务机公司之前工作过的有吉会计师事务所就够了。她在那里工作了四年,交友的可能性最高。 人行道和马路上都已经干了,堆积在路边的雪堆也融化成返回北国的长途货运卡车掉落的东西那般大小。 走回甲州街道和小泷桥路的十字路口时,本间立刻走进看见的第一家咖啡厅。电话就设在玄关旁边,他先落座让腿休息一下,点完咖啡后才又站起身来。 彰子填写履历表的字迹很端正。不能说非常漂亮,但每个字都给人认真书写的印象。看起来就像是会规规矩矩写日记、记账的那种人——在等待查号员回应时,本间这样想着。 好不容易才听见女查号员的说话声,本间告知有吉公认会计师事务所的地址,询问其电话号码。等了四五秒才听见回复:“您说的地址并没有登记有吉公认会计师事务所。” 有一种扑空的感觉。 “没有?类似名字的事务所呢?” “请稍候。” 现在的查号作业都是利用电脑,电话杂音中传来轻微的键盘敲击声。 “没有。请问地址是不是弄错了?” 本间再一次读出来确认,没错。没办法,只好先挂断电话。 会计师、律师等独立开业的人,因为是靠客人登门拜访而做成生意,通常不会变更事务所地址,否则就是自毁商机。他们一开始选择开业的地点时会很慎重,一旦决定就不会轻易搬离。 新人行时,大家都会先寄居在前辈的事务所里,等待时机成熟后再独立开业或跳槽。但是像有吉这种以单一名字营业的事务所,竟从电话簿上悄然除名,会是怎么回事呢? 是上了年纪的会计师退休了,所以连事务所也关门了吗?但是根据刚才今井的说法,彰子离开工作四年的事务所,是因为“工作量大,忙坏了身体”,那就不可能是关门大吉了。当然她也可能为了隐瞒离职的真正理由,随便捏造了谎言…… 只要到这个地址询问周边的公司,多少能知道一些真相。但这么一来至少要用掉一天,本间觉得很麻烦,于是又拿起了话筒。 石井股份有限公司,千代田区三崎町。在那里只工作了一年两个月,如果能联系上,调查这里应该还快一点。但是—— “该公司名并没有登记在这个地址上。” 跟刚刚查号员声音不同的女性口齿清晰地回答。就像刚才一样,本间想问“有没有类似名字的公司”,却开不了口。 “喂……喂……” 听见查号员的呼叫,本间轻咳一下。 “对不起,麻烦再帮我查另一个。” 三好租赁公司。这一次本间没说“请帮我查电话号码”,而是问: “这个地址有没有登记这家公司?” “没有。” 本间回到座位,喝着温热的咖啡,仔细检查那张履历表。 感觉实在是——太糟糕。 今井社长就是那种人。他一眼看见彰子就很满意,觉得可以相信,所以根本就没有打电话给她声称自己之前服务过的公司确认履历表上的内容,因此也没发现上面写的是满纸谎言。 但这纯属侥幸,根本就是很危险的玩命做法。过去之所以没有败露,实在是因为她的运气好。 关根彰子一开始就知道后果会如何吗?否则她就应该多下点功夫才对,至少填写确有其名的公司。 她不想在履历表上写出真实经历,所以满篇谎言,而且还避开会有人事部门调查的大公司,只找小公司求职。万一被调查,履历表上的谎言被拆穿,她也就认了。反正总是会被拆穿的,又何必麻烦想那些复杂的谎言呢?在这样的求职过程中,正好被今井事务机公司录用了——事情的经过大概就是这样。她的律师寄送她宣告个人破产的信件是在昭和六十二年(一九八七年)五月。 本间想,果然没错。为了隐瞒这一事实,她只好在履历表上作假了。 想来,宣告个人破产时,彰子应该还在工作。在工作场所经常会接到信用卡公司、地下钱庄激烈的催讨电话,甚至会有讨债者登门拜访。这对公司而言是十分忌讳的事。本间从工作经验上,对于那种个人融资的讨债者的手法多少有些认识。自从昭和五十八年(一九八三年)十一月起实施地下钱庄管制法规之后,之前被称为“讨债地狱” 的暴力行为表面上平息了,但取而代之的是更阴险绵密的讨债手法。 例如将催讨信件或“立刻跟某某信用卡联系”等文字传真到对方办公室里,让其难以招架。 如果在履历表上填写真实经历,新雇主会致电之前公司的人事部门,结果会是如何呢? “关根小姐吗?哎呀,那人跟地下钱庄……” 一旦提到这些,人家就不会雇用你了。个人破产的事实被知道也不太好。别人会认定你的财务管理太过松懈。 所以只有写下谎言。 因为穿穿脱脱很麻烦,本间就一直穿着外套。他觉得有点热,喝了一口凉水,目光又落到履历表上。 因为不知道彰子是在什么情况下导致个人破产,本间觉得不该有先人为主的偏见,也颇同情她的处境,同时又认为和也应该早点跟她断绝关系。 接下来该怎么办?这些谎言写得还真仔细,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找来这些公司和地址的。就在这时,本间猛然发现自己疏忽了一个重要情况。 如果在今井事务机公司之前也上过班,她就应该参加过劳工保险。劳保局的劳保业务早在十年前就已经电脑作业了,所有数据都已经联网。关于登录在该新系统的受雇人数据,只要输入被保险人证上面的号码,就能立刻查询到之前被雇用的记录。当然,所谓“登录在该新电脑系统”,并不一定只限定是新进员工,换工作或该退休的人员也会加以登录,发给新的被保险人证。本间曾经看过一次,像旧式电车月票一样大小,比起过去为了防止伪造而印刷复杂图样的旧证,新证给人感觉只是张薄得令人失望的纸片。 关根彰子应该也有被保险人证。被今井事务机公司聘用时,她应交出证件,由社长或她本人拿到新宿的劳保局变动科提出申办。 本间站起来走到电话旁边,打到今井事务机公司,是小蜜接的电话。 听本间说明情况后,小蜜有些吃惊,但问起劳保的内容时则没费什么功夫。小蜜立刻答应帮忙调查。她离开话筒时,本间听见了她和今井之间的说话声。 “喂……我找到了保险证。” “怎样?” “劳工保险被保险人证。”小蜜照奉宣科,“关根彰子。被保险人证核发日期是平成二年四月二十日。” 彰子的履历表是同年四月十五日填写的。那么…… 小蜜说:“对了,关根小姐说她是到这里上班后才加入劳保的。” “哦。她说之前都没有投保?” “是。我被录用的时候,因为不懂怎么办手续,怕会被劳保局的人骂,关根小姐就陪我一起去办。那时她跟我说的。” 电话中有些杂音,接着换成今井说话。 “小蜜说得没错。她过去的履历居然都是假的!” “的确很奇怪。” “关于劳保,关根小姐说她在之前的公司都是工读的身份,没做过正式员工,按现在的说法就是兼差人员。” 本间想,是“兼职”才对。他又问:“为什么她没有成为正式员工?对此她有没有解释过?” 今井和小蜜交谈了一两句后回答:“她说是因为工读的薪水比较高。” “这么说来,她可能从事的是特殊行业喽?” “这个……会有这种可能吗?我实在是不敢说,何况关根小姐根本一点也没有做过那种事的感觉,没有那种味道。” 没错,当今这种事就是很难说。现在有很多女大学生白天是学生,晚上摇身一变,成为高级酒廊的陪酒小姐。关根彰子长得又漂亮,只要她在高级酒廊对着有钱客人善加运用吸引和也这种男人的魅力,肯定能赚不少钱。所以她才不需要劳工保险的保障。但她却宣告个人破产,究竟出了什么事? 放下电话,回到座位,无视女服务生有些不快的眼神,本间深深坐进靠椅。 五年?如果要改变人生的境遇,这时间也够长了。而且就算在这段期间发生了什么,经由和也口中描述的关根彰子形象和她供职的今井事务机公司的氛围来判断,她肯定是往好的方向改变了。 数着零钱、叹着气的同时,奉间思考着前往下一个目的地的方法。 委托律师寄出那封信通知信用卡公司的时候,彰子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为了找寻她的下落,这么做看起来是绕了远路,却说不定反而更容易找到答案。她企图隐瞒过去。只要前往她隐瞒不住的蛛丝马迹所在,一切就能真相大白。 和也所知道的关根彰子,是她小心翼翼拼命制造出来的假象。如果老是追寻她所制造的假象线索,也许会被带到更错误的方向。 本间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他甚至一度以为最直接可行的方法,就是在今井事务机公司问出彰子的朋友名字,然后继续追查下去就能找到本人。但他也对和也说过:“不要期望过高。”跟彰子有关的事都是她费心经营出来的表象。 彰子在被和也质问之后便立刻消失了。尽管带了钱离开,但给人感觉就像只剩下身上穿的一套衣服一样,所以本间坚信她一定得去投靠朋友。 然而,当知道她是那么在乎过去,一心一意想要埋藏过去,就算是找到了她的好朋友,恐怕也没什么帮助。彰子是因为她的过去逼近眼前而选择逃离。逃离的方向必然是完全不知道她的过去、不会要她从头到尾解释过去的人才行。如果她去找的人会因为知道她的过去而轻视她、给她责难眼色,也只是徒增困扰罢了。 如果是这样,这种对象自然就很有限了。 没办法,干脆去找关根彰子委托宣告个人破产的沟口律师吧。去银座,从这里搭地铁丸之内线就能直达。 第五章 “发生过很多事情,一时之间没办法说明。请给我一些时间……” 站在沟口律师事务所前,本间的脑海里浮现出这些话语。这是关根彰子面对和也质问她有关五年前个人破产的事情时所作的回答。 这里和喧嚣的银座大马路相隔两条街,一栋小型办公楼的八层。 事务所正好位于边上,正面和右边各有一扇门,都嵌着毛玻璃,可以隐约看见里面的动静。 会来律师事务所的人多少都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事”。说不定比起一扇正经八百的大门,这种设计更能让他们安心,因为不会有 “这是最后的通牒,人生已经没有退路”的气氛,尽管那只是一种心理作用。 正面的门上用粗大的字体写着“沟口·高田律师事务所”。敲门之后,立刻有人响应,一位给人感觉很紧张的青年帮本间开门。 “对不起,请稍候。”青年说完立刻快步离开门边,隔着身后的桌子趴下去接听电话。 门口凌乱排列着四张职员用的办公桌,旁边的柜子上放着一个数字显示的闹钟。时间是下午三点二十七分,不,已经二十八分了。 一眼就能看出那是闹钟,应该是有员工在这里过夜,或是有人用来表示“我只睡一个小时,待会儿再工作”,闹铃定在凌晨两点钟。 会这样使用闹钟的人其实不多。不管从事什么工作,只有那种能应对繁忙至极的行程表的人才会如此。 屋子里弥漫的氛围令人精神一振——不是像今井事务机公司的小蜜那样,而是充满趣味性的慌乱匆忙,充满与时间竞争的紧张感,连空气中飞扬的尘埃都好像被时间切割过了。 L形的办公室里,纵向部分是属于员工工作的空间,横向部分则用来接待客人,但并未布置成会客室,而是像医院的诊疗室一样用屏风隔成三块,分别放置着桌椅。既然招牌上列的是两位律师,两张桌子应该是让他们跟客户谈公事用,多出来的一张就是让客人等候用的。现在三张桌子旁都坐满了人,屋子里十分热闹,充斥着谈话声。 青年终于打完了电活,赶紧回到本间前面,却不小心将电话旁边的打印机走纸匣碰落在地板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哎呀……真是对不起。”青年急忙捡起装好并道歉,但看起来并非对本间说,而是对着掉落的走纸匣致歉。 “请先坐一下。沟口律师还在跟客户谈事情,时间有点拖延了。” “没关系,我的时间很多,不急。” 可是刚才在新宿车站前打电话来时,他们说沟口律师只能拨出下午三点半到四点这半小时的时间给突然求见的客户,所以也不能慢慢来。 “这边请。”青年一只手写着备忘录,同时招呼本间坐在转椅上。 本间很高兴能够坐下,先将雨伞立在门口的走廊边。 除了青年,还有一位年约二十七八岁的女职员,从刚才开始她就电话接个不停。大概对方太过兴奋,只见她努力安抚着。本间想,关根彰子第一次到这里时,应该也是充满了不安与疑虑,精神陷入容易兴奋的状态。 青年终于写完备忘录,抬起了头。本间问道:“最近有没有一位叫关根彰子的来过这里?” 青年的眼珠向上动了一下,一副思索的表情。 “关根小姐……” “是的。那个彰,是文章的章,该怎么说呢,右边再加倒写的三点水。” “啊,就是那个彰子的彰嘛。”女职员不知何时已打完电话,她说,“藤原道长的女儿,一条天皇的王妃彰子呀。” “越说我越迷糊。”青年说完对本间一笑。本间只好对着空气写了一遍。 “没错,就是这个字。”女职员点头。 “那个彰子就是紫式部服侍的王妃吗?” 听见本间这样问,女职员笑了。 “是的,没错。” 青年的表情显得更加茫然,他摇着头翻开大型档案夹,大概准备继续自己的工作。 本间对古典文学不太在行。以前千鹤子上文化讲座的课时,曾经选过“阅读《源氏物语》”,有一段时间常听她提起。 “清少纳言则是服侍彰子王妃的情敌定子王妃。所以当时的朝廷,才会有着代表那时代的两位才女存在。” “没错,之后定子的娘家中关白家没落了,造成两位才女的景遇截然不同。” 本间也很惊讶自己居然会记得这些事,之前听千鹤子谈起时,他根本就是左耳进右耳出,有一句没一句地胡乱应和而已。 想到这里本间不禁笑了出来,赶紧又回归到正题。 “我带了照片。”他将履历表从西装内袋中取出,把贴有大头照的部分折出来让对方确认。大概觉得有兴趣,青年也站起来走出了座位。 “没什么见过的印象。如果最近来过,我通常都会记得。” “让我看看。”女职员说。青年从本间手上取走履历表,拿给女职员确认。 “我也没什么印象,是我们事务所的客户吗?” “大约五年前,她曾经委托沟口律师办理宣告个人破产的手续。” “五年前我还没来这里上班呢。”青年说完交还了履历表,然后一副“这下跟我无关”的表情回到座位。 女职员则双手撑着下巴靠在桌子上思考。 “来我们事务所委托的业务九成都是这一类的,光凭内容我也很难判断。可是这名字我好像有点印象。” 毕竟这里进出的人太多,一时间不可能立刻有反应。本间将履历表收回口袋。 “彰子……彰……嗯……好像听过这名字……” “当时难道没有提到一条天皇吗?” 听到青年开口调侃,女职员笑了。 “我是不是说过,这名字很特别,通常不会念作Shoko,而是念成Akiko?”本间说。 女职员侧头沉思,道:“请问……她是不是长有虎牙?” 对方花了如此多时间确认,显然彰子最近没来过这里。难道她并没有来找律师? 这时叫到他的名字了。 “本间先生?让你久等了。” 奉间哈着腰抬起头正准备起身,一位老人站在眼前。 对方若是个上班族,应该是一度因为年龄到了而退休,之后又担任了几年特约顾问什么的,现在终于到了真正该停止工作的岁数了。他少说也有七十岁了,但神情还显得很有活力,身材矮胖,气色红 润。会给人上了年纪的感觉,大概是因为脖子上松弛的皮肤、堆积的 皱纹和浮现在左脸颊上的斑痕,以及鼻梁上架着的老花、近视两用眼镜吧。 他看起来很忙碌却值得信赖,像个穿西装的小救星。 本间想说明情况,却不由得心急起来。离四点只剩不到十五分钟了,自己被委托调查此事的缘由又不能省略不说,他只好按下和也因为自己是刑警而上门委托的事实,简单地提到“自己是文字工作者,调查也属于工作内容”。 “不知道您这里是否会帮申请宣告个人破产的业主代理寄发通知函给各债权人?” 沟口律师立刻回答:“会。业主声明个人破产后,必须通知他们高抬贵手。这么一来,讨债的情况也会跟着停止。当然,也可能有些讨债公司的人会变本加厉,强制执行。这种情况很少,就看如何处理了。” 本间拿出那封通知函出示给对方:“我想这应该是您这里发出的吧……” 沟口点头说:“没错,是我们事务所发的。关根彰子小姐……嗯……”他一副探索记忆的神色,但最终还是显现出失望的表情。 “她最近没有来拜访过律师吗?” . “没有。如果说她消失行踪是在十六号,那还不到一个星期。我可还没有老糊涂到这么近的事情都会忘记……”大概是业务太忙,沟口的声音都哑了。慢慢啜了一口女职员端上来的茶水后,他侧着头说:“可是我对关根小姐倒印象很深,如果她来过,我一定会认出来的。”说完,他放下茶杯,抬起头,又道:“不过,不管是什么亲友关系,即便说是关根小姐未婚夫的亲属,我也不能随随便便告知她的事情。我想这一点你应该也能理解。” “是的,我知道。” 这是律师的保密义务。 “只不过,我们的确想找她出来妤妤谈一谈,所以才问她是不是来找过您——” “很遗憾,我帮不上忙。我和关根小姐自从那次,也就是两年前见过一次后,就没再碰过面了。” 自从那次?两年前?可她宣告个人破产是五年前发生的事情。或许是本间的脸色显现出他听出了这句话的破绽,沟口露出尴尬的神情。本间试探地问:“您说两年前,是她母亲过世的时候?” 沟口藏在眼镜背后的双眸豁然开朗,一副“原来你也知道”的语气说:“是的。” “能不能告诉我,她当时是在哪里工作?目前她在新宿一家今井事务机公司,除了社长,连关根小姐一共才两名职员。但是那位社长和同事完全不清楚她的交友情况。” 本间尽可能语气和缓地说明,不让对方感到任何批评彰子的意思。他说:“我看过她交给该公司的履历表,上面所列的职业经历都是假的。我想可能是因为她担心过去的事被人知道就找不到工作了,我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只是不知道该从哪里着手才能找到她。” “她未婚夫栗坂先生那里怎么样?” “一无所知。如果他知道,也不会来拜托我了。听说关根小姐不太提起自己的事。” 沟口皱起眉头,开始思考。 本间担心自己太过专注盯着对方,会给人压迫感,于是将视线落在自己的手上,结果发现桌上有“笨蛋笨蛋笨蛋”的圆珠笔涂鸦字迹。大概是其他客户在等律师出现时写的。 笨蛋、笨蛋、笨蛋。 假如五年前就有了这张桌子,那么说是关根彰子的涂鸦也并非没有可能。从她破产之后的生活来看,她的确下定决心想跟过去的自己一刀两断,开始新的人生,而且她也成功了,拥有了吸引像和也这种男人的知性魅力,这些是过去的她不可能做到的。但如果她现在还继续着堕落的生活,想吸引像和也那样的人就是天方夜谭了。 而这一切的原动力,应该就是在她拜访这家事务所、办理宣告个人破产的手续时,她内心浮现出自我厌恶的激烈想法所致。因此,当被和也质问时,她的脸色霎时发青,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不好意思,失陪一下。”说完,沟口站了起来,一手抓起本间递来的和也名片,快步走向职员的办公桌。 大概是要打电话跟银行确认是否真的有栗坂和也这号人物吧,同时也要确认本间的电话号码是不是凭空捏造的。 本间靠在椅子上等着。两三分钟后,沟口回来了。他一坐下便开口问:“今井事务机公司是个一般的公司吗?”他额头上依然堆满皱纹,只是语气缓和了许多。 “是,一个小型批发商,主营钱款登录的机器。”本间脑海中浮现出小蜜的脸,他赶紧补充说明,“职员穿着朴素的制服。” 沟口一字一句缓缓地说:“这么说来,关根小姐跟夜晚的工作已经撇清了关系。” 本间沉默地看着对方的脸。他感觉这位律师有点屈服的样子——不过只是枝头稍微弯曲了一点。 沟口继续说:“五年前她来商量破产的事,第一次到我们事务所时,还在酒廊里上班,应该在银座或新桥那一带。” “她来找您,是经人介绍的吗?” 律师一脸温和的笑容:“没有没有。我从昭和五十年代(一九七六年一一九八五年)后期,也就是所谓地下钱庄纠纷频仍的年代起,便开始投入个人多重债务者、破产者的救助活动,经常发表演讲、接受杂志的专访等。关根小姐说她是在美容院的女性杂志上看到了关于我的报道才来的。” 本间一边做笔记一边缓缓点头。 沟口问:“关根小姐的故乡……应该是在宇都宫吧?” “正是。听说高中一毕业就来东京了。” “对,刚开始她在一般的公司上班。就是在那家公司工作期间她拥有了第一张信用卡,直到开始被催缴卡费,才到酒廊去兼职。但同时对方要债的手段也越来越激烈,让她不得不辞去公司的工作,就这样掉入了社会的大染缸。毕竟破产之后,一时间她也无法回到正常的工作。据我所知,她还在继续晚上的兼职,至少她本人是这么说的。不过真是难得呀,她又能回到正常的公司上班。” 律师摘下眼镜,边用指尖按摩鼻梁边说:“但伪造经历总不是件好事。”他伸手拿起茶杯,发现已经空了,便大声喊道:“喂,泽木小姐,麻烦加个水!” 那名女职员走过来,迅速撤下茶杯,换上新的热茶。 喝了一口,沟口继续说:“后来,两年前,她为她母亲的保险金来找我商谈,我还记得很清楚。” 彰子的母亲投保了简易保险,据说身故后可领到两百万保险金。 这笔钱自然进了彰子的口袋。 “她来问可不可以偷偷留下这笔钱。我回答,破产之后的收入可以自由运用,所以没问题。当时的她比较瘦,但精神比较好,我还记得我也替她感到安心。” 彰子不过是他众多客户中的一个,老律师却留有印象,而且还很关心她。一想到这里,本间觉得很放心,这表明彰子具有这种让人愿意关心她的特质。 “我这个人对于自己的事很健忘,连一小时前吃的午饭是什么都记不住,但对客户的事倒是记得清楚。” 这个律师看起来的确是这种人。 “而且关根小姐的案例本来办理破产手续就比较麻烦,加上她的 精神又十分混乱。两年前她再度来访时,大概多少有了一些钱吧,整个人态度稳定了许多,气色也明朗了许多。” 那是一九九O年的事了。 “关根小姐来拜访您是在几月份?我是说,同年四月她进入今井事务机公司上班,说不定是因为这笔母亲的保险金,她有了积蓄,于是辞去了酒廊的工作。” 沟口轻叹了一口气,说:.“看记录应该一目了然,上面有当时的住址和上班地点。请稍候。”他再度离开,但过了十分钟依然没有回来。本间看了一下时钟,时间是四点二十五分,他不禁有些担心。 四点二十七分,沟口回来了,手上拿着一张小纸片。 “两年前她来这里,刚好也是这个时期,刚过完年不久的一月二十五日。”说着,律师递过纸片,“这是关根小姐当时的工作地点和住址。” 本间很有礼貌地道谢后,接过了纸片。上面用很大的字写着酒吧的名字“拉海娜”及其位于新桥的住址,下面的家庭地址则写着“崎玉县川口市南町2—5—2 四O一室”。下面空了一行,另写有“葛西通商股份有限公司”和位于江户川区的地址。 “这是关根小姐被讨债公司骚扰,最后迫不得已离开的公司?” 沟口点点头。 “太好了,谢谢您的协助。” 看着本间将纸片收起来,沟口问:“后果怎样,是否也能知会我一声?既然提供信息给您,我也很在意后续发展。” “一定,我保证。” 大概是下一个客户已在等候,沟口站在椅子旁边没有坐下。本间站了起来。 “如果还是找不到,不妨在报纸上刊登寻人启事吧。”沟口建议。 “你是说像‘彰子,有事商谈,尽速回家’之类的广告吗?” “其实效果比预期要好很多。我想你可以挑选关根小姐以前订阅的报纸试试。” 倒是有一试的价值。 “如果关根小姐回来和栗坂先生见面,到时若必须说明为什么会落到个人破产这步田地,我可以出面帮忙。因为那不是她一个人的错,现代社会的信用卡贷款等制度,在某些意义上简直就是一种公害。”沟口继续说。 公害?颇耐人寻味的说法,本间想,只可惜没有时间详谈。 “她如果跟我联系,我会跟她说栗坂先生和你在找她。” 他言下之意是:“我不会告诉你们她在哪里。” “至于关根小姐愿不愿跟你们见面,由她自己决定。只是我会试着说服她,毕竟逃避也不是办法。” “谢谢。” “我是说如果她跟我联系。”律师轻轻一笑,又道,“自从两年前见过面以来,我就失去了她的音讯。我甚至不知道她之后搬了家,辞去了酒廊的工作。” “今井事务机公司的气氛很好,有家庭的温暖。” “栗坂先生是个认真老实的青年吗?” “非常认真老实。”不过本间在心中又附加一句:只是有点独善其身。 “哦,毕竟是在银行工作的人。”沟口的语气显得有些感动,“关根小姐从生活到工作,连身上所穿戴的衣物都发生了改变。两年前我们见面的时候,一眼就能看出她是从事那种夜晚上班的特殊行业,妆也化得很浓。” 本间听了笑着说:“那她真的是改变了,不对,应该说是又恢复到了过去才对。听说她走在路上常有男人搭讪,按照和也和今井事务机公司里的人的说法,以及履历表上的照片来看,她的确给人一种知性美女的印象。” “哦?”沟口摸着下巴,“真的是变了一个人,女人果然具有魔力。” “十分具有弹性呀。” “总之是件可喜的事。。 彰子来律师事务所是在一九九O年的一月二十五日,到今井事务机公司上班则是三个月后的四月二十日。的确是在短期内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本间认为那是她母亲的保险金带来的影响。 两人来到走道中间。下一个客人背对着他们,无精打采地坐着等候。 “说句难听的,我认为关根小姐是那种喜欢和男人玩的女子,一旦进入那种行业就很难自拔。对了,她还说过要存钱把虎牙拔掉,她的牙齿长得不是很整齐。我说有一些特征不也很好吗,但她本人还是很想拔掉。” 要不是律师的这句话,本间就会依然慢步走路,而非停住脚。虎牙?刚才那个姓泽木的女职员不也问过“她是不是长有虎牙”? 那可是个很明显的特征,比念法特殊的名字更让人印象深刻。但是和也描述关根彰子的容貌时,对此却只字未提,难道只是单纯地忘了提起? 履历表上的照片,她面带微笑但闭着嘴巴,看不到牙齿的样子。 也许笑开来就会露出虎牙,又或许她在与和也认识之前就已矫正过牙齿。很可能她这样使用了母亲过世留下来的保险金。但是——从一九九O年一月二十五日到四月二十日之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这怎么可能?开什么玩笑! 本间也觉得自己想太多了,不可能,太夸张了。毕竟这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亲戚拜托帮忙调查的小事。 “怎么了?”沟口的语气有些焦急。 在短期内简直变了一个人。本间很想敲敲自己的脑袋。才离开工作两个月,就已经开始头脑昏沉了吗?就特定人物进行走访询问的调查时,首先必须要做的是什么? 首先要确定彼此所谈论的是同一人物。否则问了老半天,才发现搞错人了,岂不闹笑话? 本间觉得有些不太对劲。虽然一两颗虎牙不算什么,或许是和也没有说清楚。但就算是多此一举,既然已经感觉不太对劲,还是确认一下比较好。这已经成了本间的习惯,就像身体的本能一样。昨晚和也没有带彰子的照片过来实在是太粗心了,本间在今井事务机公司要求复印彰子的履历表,也是因为需要她的照片。 “对不起,还有一件事要麻烦您。”本间取出履历表交给沟口,问,“这照片上的人是关根彰子小姐吗?” 沟口看着履历表。本间从一数到十,他还在盯着那张照片。 长时间的凝视让本间知道自己不祥的预感是正确的。没想到在短期内变了一个人。 “不是。” 沟口慢慢地摇头,妤像手中拿的是什么脏东西似的将履历表交还给本间,说:“这个女子和我知道的关根彰子并非同一人。我没见过她。我不知道她是谁,但我肯定她不是关根彰子。你说的是别的人。” 第六章 从丸之内线方南町车站徒步约十五分钟,就会看到一幢最新流行的小巧建筑,外观像是积木堆成的公寓,外面有着突出的八角窗。这是和也未婚妻居住的地方。一楼的一O三室,靠东南方向的边间,窗外的空地已成为公寓住户的自行车停放处。 时间刚过八点。本间在公寓前下车,和也为了不打扰附近居民,决定把车开到路边找好停车位再回来。 和也开车到水元接本间前往彰子家调查,是一开始就说好的。但是,因为本间不肯在路上报告今天的调查结果,和也一脸的不愉快,车子也随便乱开。 “本来今天该加班的,我却六点就赶来了。跟我说一下又有什么关系?”和也一边将手伸进后裤袋掏钥匙,一边嘟着嘴抱怨。 “我想你还不至于没用到拒绝加班就让主管对你的印象分数不好吧?”本间靠在门廊的柱子上,故意说,“找不到钥匙吗?” 彰子将公寓房间的钥匙交给和也是在半年前。和也把钥匙收在钱包里,他表示要是跟自己家里的钥匙放在一起,会被他妈妈发现并责怪。 “找到了。”和也仍板着睑,拿出钥匙,粗鲁地打开门,继续抱怨,“我也很吃惊,不是吗?上班时你突然打电话来,要求一大堆事情。我希望你稍微说明一下也是应该的吧?” 本间推开他,率先进了玄关。 “灯的开关在哪里?” 和也在背后按下开关,天花板上的电灯泡跟着亮了。两人脱下鞋,踏上短短的走廊。 离开沟口律师的事务所后,本间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到和也的办公室。奉间先是打呼机通知他有急事,然后再利用咖啡厅的电话进入正题。 “你知道关根彰子户籍上登记的地址是哪里吗?” 本间劈头就这么问,电话那头的和也有点吃惊地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才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知道吗?” “知……道,我知道,在方南町的公寓,她之前一直都住在那里。” “真的?” “当然。因为分区议会议员选举时,她收到了通知投票的明信片。 那种选举人的通知单,必须是户籍登记在该地区的人才收得到吧?” 和也说得没错。她去参加选举了,以关根彰子的身份进行公开的活动。就像墨水的污渍逐渐晕开一样,本间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深了。 “我想要她的户籍誊本。你在外面跑业务,应该有时间去申请吧?” “为什么需要那种东西?” “我无法说明理由。你是她未婚夫,只要说是她委托你来办的,我想区公所的人应该不会拒绝。记得带证明身份的证件过去。如果被拒绝也没办法,但请你尽可能圆滑地说服对方。” “嗯,我试试看。” 交代完这些后,本间先回了一趟家。在回程的电车里,他头痛难忍,现在仍在持续。 七点左右和也到水元来接他时,本间家的一颗小炸弹爆发了。是小智,他听说爸爸打算晚上出门,便大发脾气。 本间当然知道小智是在担心他,小智自己也很害怕。自从妈妈出车祸身故以来,他就是这样——一想到如果连父亲也没有了,他就会害怕得不得了。所以他一点也不希望本间冒任何危险,出任何勉为其难的任务。 本间安抚了一下小智,但今晚他大概会一直生气。本间离开家时,小智一个人窝在房间里。 本间一坐进车里,和也便说:“对不起,没拿到户籍誊本。” 一瞬间,本间脸上露出了安心的神色。 “没拿到?是不是因为你说她户籍登记在方南町是错误的?” “才不是,是被拒绝了。说什么没有证据能证明我是她的未婚夫,没有委托书就不能申请。” 本间一阵错愕,说:“是这样。” “是,不然你以为是怎样?” 原来是遇上了不通情理的工作人员,那也没办法…… “她没有室友吗?” 和也握着方向盘,像是欣赏珍奇动物似的转头看着本间,说: “你是说她跟谁一起住?开什么玩笑。” “你见过公寓的房东吗?” “打过招呼,房东也住在附近。彰子经常在路边和他聊天。” 那么住到一半换人的可能性便消失了。 “关根彰子”一开始就是以关根彰子的身份住进方南町的公寓,和房东处得不错,她登记了户籍,也参加了选举。 冒名顶替的人敢这样肆无忌惮,恐怕是因为知道不管自己做什么,真正的关根彰子都不会出面抗议。 本间首先想到的是户籍的转卖。是不是个人破产之后,一时无法正常生活的关根彰子将户籍转卖给了需要户籍的同龄女子?或是说,往更坏的方面想,真正的关根彰子说不定已经死了,但既没有提出死亡的除籍登记,遗体也还没有被发现。 不管是哪一种情况,都不是可以随随便便开口说明的。所以在剩下的行程中,本间保持沉默,随着车身摇晃,和也也只好黑着睑任意加速驾驶。 现在两人走进了曾经与和也有过婚约的女子以前住过的房间。房间里的空气和本间的心情一样,凉到了谷底。短短的走廊左边是一体成形的浴厕间,右边则是狭窄的厨房,墙边有冰箱、餐具柜和电炉,只留下可让一个人转身的空间。到处都整理得井井有条。不锈钢制的洗涤槽刷洗得一尘不染,用手指触碰便能感觉光滑洁净。三角架底下则随意堆放着空啤酒罐,应该是上次和也来时干的好事。没有厨余的气味,整体而言给人干净的感觉。 大概是门口吹来了凤,抽风扇缓缓地转了两圈便停了,扇叶闪闪发光。本间走出了厨房。 起居室也一样干净整齐,大概有八叠大,是个横倒的长方形房间。右边尽头摆着一张床,整个床罩拉到枕头上面,床务整理无可挑剔。床头部分设计成一个小书架,上面放着一盏圆形灯罩的台灯和两本文库版的书——《一个人游北美》和《最新欧洲购物信息》。两本书都跟旅行有关,内容则令人有对照之感。其中封面被读到卷曲的是《一个人游北美》。床边有一个圆垃圾筒,摆在窗户底下,里面也干干净净。 房间里除了一个固定的衣橱,还有一个较大的衣物棉被收纳柜和 组合式书架,以及一个有轮子的小抽屉柜,上面摆着无线电话。地板 上铺着地毯——就触感而言,材质是棉混纺的。上面放着一张柏木制 的圆桌和两把配对的椅子,桌脚旁边有一个玉米叶编织的大型篮子,篮子里是织到一半的毛衣和几颗毛线球,上面插着棒针。本间拿了起来,和也赶紧小声解释:“她说是帮我织的,我们本来下个月要去滑雪。” “她有滑雪用具吗?” 和也点头道:“收在阳台的置物柜里。” 本间推开落地窗来到阳台,原本与隔壁房间的隔板处是不能摆置东西的,现在却放着一个在邮购目录上常见的置物柜。打开一看,里面有全新的滑雪板和装着滑雪靴的大型鞋袋。两者都包着防尘的塑料袋,并用胶带粘得密不透风。 “什么时候开始滑雪的?”本间背对着和也询问。 和也立刻答道:“彰子是从前年,在认识我之后才开始的。我则从学生时代就开始玩。” “她什么时候买了这些用具?” “也是从前年。一开始她是买滑雪服,然后用去年夏季和冬季的奖金买齐了滑雪板和滑雪靴。我跟她一起去买的,所以记得很清楚。” 和也接着又以一副煞有介事的表情轻声补充,“她都是用现金一次付清,虽然店员也劝她可以刷卡分期付款。” 奉间听了一语不发,心想告诉和也个人破产的人不是他所认识的“关根彰子”固然容易,但现在还不到时候。 滑雪板的晶牌是“罗西那” (金鸡),滑雪靴则是“所罗门”。 “这些是高级货吗?” 和也轻轻摸了一下滑雪靴的鞋袋,说:“倒不是什么很高级的东西,尤其又是前一季的商品。如果是新一季的设计,整套买下来很可观,只有一件一件补齐。这些牌子对初学者而言算是很合适。我记得她的滑雪服应该是‘克雷松’的。” 看来彰子并没有太过浪费。 本间推了一下鞋袋,在角落里发现一个盖子上印有“家庭木匠工具组”的箱子,旁边有一瓶密封的罐子和破抹布。他刚拿起,一股刺鼻的臭味扑面而来。 “什么东西?”和也凑上前来询问。 “汽油。”本间将罐子放回原位。 站在外面才五分钟,手指已经开始冰冷。阳台紧邻着隔壁大楼的墙壁,大概是为了保护隐私,阳台四周围有用来间隔兼阻挡视线的护栏。怎么看都觉得日晒光线不足。 “她都怎么洗衣服?” 阳台上看不到任何晒衣架。 “都是去自助洗衣店。”和也回答,“她说这屋子里没有放洗衣机的空间,也没有晒衣服的地方。加上住在一楼,晒内衣裤什么的很麻烦。” 回到室内,本间拉把椅子坐下,重新环视四周。家具和窗帘也都不是很高级的货色,倒是那衣橱很可能是榆木的材质,应该价值不菲。或许是因为对于长期要用的家具,多少愿意花点钱用好的东西。 “有没有听说这里房租多少?” 和也摊开织到一半的毛衣——躯干的部分已经完成——凝神注视的表情显得有些茫然。本间又问了一遍。 “噢……好像说是一个月六万p巴。” “很便宜。” 房间很小,光线又不好,也不是高级公寓,但至少是在东京都内,而且还算很新。 “听说房东为节省遗产税才盖了这幢公寓,不能赚太多钱。彰子还很得意地说自己很会找这种捡便宜的好事。”说完,和也满眼诧异,仿佛在说:你问这些干什么? 本间正在观察那衣橱。之前没有发现,刚才从旁边检查时,他看见在正面把手附近有一大块颜色不一样的污渍。或许因此能要求折价。看来这房间的主人拥有颇合理的购物理念。 “你知道她从这屋子里带走了些什么吗?” 和也坐在床上,缓缓地转动脑袋看着衣橱,说:“少许衣服和平常出门用的旅行袋不见了。另外就是存折和印章。” “确定?” “没错。彰子总是将这类贵重物品装在空饼干盒里,藏在床铺底下。” 和也弯下身子,将手伸进床下,拉出一个二十厘米见方的盒子,是银座高级西饼店的饼干盒。和也打开盖子,里面几乎是空的,只有一个便宜的木头印章,上面刻着“关根”。 本间想,她大概要将“关根”这个姓也抛弃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