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玉堂,价值就大啦,普普通通的也可以卖到五六十万,东西好的话,可以卖到四五百万哩。先生的眼光真不错啊。” 门仓连声地称赞着我,那样子高兴得什么似的,仿佛在想像中已经真的把钱拿到手了一样。 “可是,门仓君,”我说,“你知不知道,现在有哪些人对收集玉堂的作品最热心?” “这个,大概要数浜岛或是田室了吧。” 门仓当下就举出了这两个人的名字来。浜岛是现在经营着私营铁路公司的新兴财阀,田室是继承了砂糖和水泥事业等祖产的第二代财阀。年轻的田室物兵卫最喜爱古代美术品,在他的别墅所在的H 温泉地方,就有一个专藏这些搜集品的美术馆,浜岛和田室两家,实际上都在为搜集品而明争暗斗哩。 “对,一点不错。我的目标就是这两个玉堂爱好家,把东西搞到莫名其妙的人们手里,反而容易引起怀疑。” 我这样说着。 “可是,芦见彩古堂也是在田室家里进出的人,而田室这家伙过去也曾收进过一些可疑的东西的。他至今还很相信芦见呢。所以,门仓君,我们必须把声见拉进来参加这件事情,其原因也就在这里。” 说明白些,我实际上的意思是,象门仓这种无赖的样子,随他怎么说,人家也不会相信他的。如果东西不是经过正统的古董商的手,也就是说,如果不是通过比较好的道路拿出去,我们的计划是不可能实现的。这些话本来早已和门仓谈过了,现在看到他这种过分得意的样子,所以特为再叮嘱一句。 “知道啦,既然是这样的事情,那当然非让芦见参加不可的。” 门仓坦率地点着头说。 “在田室的美术馆里,堂堂地挂上一幅风岳的作品,那才有趣哩。” 门仓说着,真的心里非常愉快的样子。 不错,这确实很有趣。可是,我的计划却并不是到此为止的,如果仅仅是为了这一点,那也就没有必要把风岳这样的人从九州请到东京来把他培养成日本第一流的赝画作家了,我是没有这种热情的。 我自己今后是不会有什么前途的了。五十岁已经过头了五六年,自己也知道,在这世界上也不可能再有出头的日子了。一个人仅仅是由于受到了一个权力者的憎恶,就此终身埋没了;另一个人却由于对这个权力者奴颜婢膝地一意奉承,因此就得以承受了权威的宝座,装模作样地摆得一副了不起的架子。我就是要向这种不合理冲击。要把人类的真品和赝品指给大家看看,价值的判断,是有必要采取一些方便的手段的。 回到东京,门仓说准备立刻就去找寻藏匿凤岳的房子,而且在相当的时期里,对凤岳以及他的家人的生活,必将全部由他来照顾,他认为这是他的投资,因而感到很高兴。我这一次的旅行费用,也是全部由他负担的。 “彩古堂参加我们的计划之后,将来的利益怎样分配呢?”门仓这样问我。 “恐怕不能不把利益的百分之五十分给他吧,要不这样,那是推不动他的。”我说。“余下的百分之五十中,三分之一归你,三分之二给我,凤岳的费用,由三个人分摊就是啦。” 门仓显出了思索的样子。可是,他自己也知道,单凭他的手面,画是无法卖出去的,所以也只得同意我的意见了。从他那种深思熟虑的神色中可以肯定,他对这笔账已经从各方面盘算过了。 和门仓一分手,我转身便向民子家里走去,到九州去一趟花了四天的时间,在这四天的空白里,会不会发生什么移动之类的变化,我心里有着这种预感。 火车是早晨到的,所以我来到民子的公寓时还是在上午,这应该是她睡得最香的时候。可是,当我走过那水泥地的穿堂,来到那个房间面前站定时,发现玻璃门后面那块粉红色的窗帘已经没有了,门上的磨沙玻璃给人以一种阴暗、冰冷的感觉,说明屋子里面是空虚的。 我绕到公寓的前门口,敲了敲管理员房间的窗子,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探出头来。 “她在两天前搬到不知哪里去啦。” 这个女人讲的就是民子的事情。 “据说,她工作的店家也换过啦,搬到哪儿去了,我们可不知道。” 这个女人是管理员的妻子,她眨着眼睛怀疑地望着我的脸。我这样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看来已经是六十左右的干瘦的老头儿,在她的眼晴里,可能是一个大傻瓜吧。 这个漂浮着懒散的气氛、令人心焦而又很愿意在这儿阖一会儿眼睛的热烘烘的地方,已经随着民子不知逃到哪儿去啦,现在想起来,这儿倒真正是我的场所。可是,这儿有的是怜借,却没有想像中那样的粘着力。 我走出那家公寓,又来到了大街上,不知不觉之中,我的思路也离开了那个地方,而转入另一个方向了,世界上那些热心于“事业”的人,他们的心情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 第七章 门仓按照我的想法,为酒句凤岳找到了一间房子。那地点只要在国分寺车站乘中央线的高架电车支线,在第三个车站下车就到了。那里原来是武藏野的杂木材,现在虽然有一部分变成了田地,但这里那里地还残留着一些茂密的树林。离开可以通车的大路走上林间小道,在一处被树木像屏风似地围绕着的所在,还残留着几家农户。 这儿也已受到了东京住宅建筑计划的波及,到处可以看到一些新建的漂亮住宅和公寓,但疏疏落落地也有几处古老的村落和田地,顽固地抗拒着外来的攻势。门仓在这里找到的是一个茅草顶的农家,出租的房间实际上是以养蚕用的摘楼改装而成,但光线很好,对作画倒是非常适宜的,门合与这个农家约定,凤岳的伙食也由他们一起承包了。 “不错,这儿很好,和东京的城市离得那么远,简直象是一个隐居的地方,恐怕谁也不会注意到的。作那种画,这确实是一个绝妙的所在。” 门仓带我一起去检查时对我这样说,他认为这个地方很好,因此风岳一定也可以安安静静地画画了。而楼下住的是农民,他们一定也把风岳当作是一个普通的画家而不会有所怀疑的。门仓感到非常高兴,还说: “先生,您的眼光真不差啊。” 酒句凤层从九州来到东京,已经是十天之后的事情了。他抱着一个沉甸甸的破旧大皮箱,长长的头发承满着白色的灰沙,乱蓬蓬的,没有一点光泽。 火车到达东京已经是晚上了。他下了火车,也来不及欣赏一下初次看到的东京的繁华灯火,先就指着那只皮箱说: “这里面几乎全部都是画具啊!” 他说话时带着一丝自傲的笑容,那高高的鼻子又皱起来了。薄薄的嘴唇使他的嘴显得特别开阔,即使不笑的时候,两端也总是残留着深深的皱纹,正如在九州遇见时的印象一样,这张长长的脸总是带些苦相。 凤岳在国分寺乡下的农民家里住过两晚之后,我便向他说: “今后你就画王堂罢,单学这个人的东西就行了,你知道玉堂吗?” “是河合玉堂吗?” 凤岳傻里傻气地回答。 “是浦上玉堂。你画过玉堂的东西吗?” “没有画过。” 凤岳低着头说。 “没有画过更好。我们一起去看看玉堂的作品罢,现在正在博物馆里陈列哩。” 我带着风岳一起到上野博物馆去。一路上我把应该在哪里换电车,定哪条路等等,向他作了详细的说明。 “你得牢牢地记住啊。今后你每天都得上这个博物馆去。玉堂作品的陈列,就剩这最后一个星期了。在这个期间里,你从早晨一直到它关门时为止,都得呆在这里,只好把饭盒儿也带到这里来坚持一下了。” 凤岳点着头。 我们走过博物馆里象海底一样阴暗的走廊,来到了某号陈列室。从顶上射下来的明亮的光线,落在巨大的玻璃陈列橱里。 玉堂的作品都集中在一个橱里,那是一个屏风和三个巨幅,屏风是《玉树深江图》;画幅是《欲雨欲晴图》,《乍雨乍霁图》,《樵翁归路图》,全是被指定的重要美术品,我在这个橱窗面前站定,凤岳站在我的旁边,两个人都睁大眼睛向橱窗里望着。 “好好儿看一看,这就是玉堂。” 我低声说。 “在今后这几天里,你非把它完全学会不可。” 凤岳点着头,他那高高的身子微微地向前弯着,注视着里面。他的鼻尖几乎碰到了橱窗的玻璃,眼睛里显示着迷惑的神情。 “浦上王堂是文政三年①以七十多数的高龄逝世的。”我用小到不至于惊忧其他参观者的声音为他作着介绍说。“他生于备前②,曾侍奉过池田候,官至供头和大目付③,常常到江户④来。他 ①公元1820年。 ②今冈山景的一部。 ③供头、大目付,日本江户幕府的官职名。 ④江户,东京的旧称。 在五十岁时辞去官职,带着他的古琴和画笔遍游诸国①兴来时就弹琴作画,以此自娱。因此,他的画也没有传统的师匠,而是自由奔放,不受任何画法的约束。可是,在这种漫不经心的手法中,他不仅反映了自然,而且是显示了自然的悠久的精神。你仔细地看看这些山水、树木、人物,表现的手法仿佛非常粗糙拙劣,甚至不象是一幅画,可是你再站得远些看看,他对空间和远近的处理,真是做到了尽善尽美的地步,而且构图上也一点儿没有松懈的感觉。它是有着深入到人们心里的魅力的。“ 也不知道凤岳理解不理解这些话,只见他带着茫然的表情注视着这些作品。 “还有,你看这些画赞的书法,它有的象隶书,有的象草书,特别是那些隶书,在雅拙中又有其独特的风格。这些文字在鉴定时也是重要的因素,所以必须好好地学象它。” 我又接下去说: “这些画是你临摹时唯一的底本,你每天到这里来,要象达摩西壁一样地仔细观摩。玉堂的 ①这里的国是指郡国制中的行政区划。 作品,这么好的东西这里也不常陈列的,你正巧在这个时候来到东京,运气太好啦。“ 交到好运的是酒句风岳吗?实际上是我吧。 我感到我对风岳的教育充满着希望。 现在陈列着的四件玉堂作品,我自己也是很久没有见到了,那还是在将近三十年之前,我曾经跟随着津山先生远道前往收藏家那里去观赏过这一批实物,或是仔细研究过它的照片,现在面对着这些东西,我简直产生了这样的错觉,仿佛先生就在我身边指指点点地给我讲解哩。 可是,我现在并没有把自己所知道的东西立刻告诉凤岳,这样做反而危险。对风岳来说,还是就让他这样多花一些时间全神贯注地凝视着这些实物来得更好一些。 从博物馆里出来,我问凤岳: “大致上有些懂得了吧?” “似乎是有些懂得了。” 风岳这样说。我又拿出两册画集,一本书,一本杂志和一本剪贴资料来给他。 “这是有关浦上玉堂的评传,好好地读过之后,对玉堂的为人和癖性也就容易了解了。” 我一一地为他作着说明。 “这本杂志里有一篇《德川时代①美术鉴赏》,可以帮助你了解玉堂时代的美术的意义。 这篇文章的作者是我的恩师。在这本资料剪贴簿里,收集的都是有关玉堂的短文,把它们仔细念一遍,那你大体上可以对玉堂有一个概念了。“ 接着我又把那本画册一页页地翻给他看着。 “这里面收集的全是玉堂所作的画,但不一定都是真品,里面也夹杂着很多伪作,哪一张好,哪一张不好,只得由你自己来看了,你每天上博物馆去,你对于玉堂作品的眼力,应该也会逐渐进步的。” 凤岳望着我,显示了惶惑的神色。 打这一次以后,我有两个星期没有上武藏野那个被杂木林围着的农民家去过,看来,酒句风岳一定是每天躺着在反复地看着那册画集吧。 门仓似乎是常常去看他的,而且每一次都把看到的情形来向我作报告。 “这么热心的人,真使我佩服。内地的人用起功来,毕竟比一般人更顽强哩。” 门仓对风岳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①日本历史上由德川氏家族统治的时期称为德川时代(1603——1867)。 “他似乎拼命地在研究玉堂的画。据说渐渐有些懂得了,所以很想试着画一张哩。书法据说也在练习,可是说在没有见到先生之前,还不能拿出来给我看哩。他非常尊敬先生哩。” 我听到说尊敬,不由得在心里笑着自己。我是在准备什么东西给凤岳啊。事实上,我真正想给予别人的,乃是我所喜爱的、充实的知识和学问,而且对象也不是凤岳,而是另外的一种人,这是我年轻时曾经梦想过的志愿。我本来是不应该有教育一个赝作家的智慧的。我的眼前是一片泥泞,可是,现在除了硬着头皮走过去以外,没有别的办法了。 过了两个星期,我又到那个农家去了,夏天已经快要过去,树林里的蝉声变得软弱无力,稻田已经染成金黄色。 凤岳瘦削的面颊上长满了胡髭,头发也更长了。我要他把那两本画册翻开来。 “哪些是不行的东西,你看得出来吗?” 凤岳一页页翻过去,用他那细长的手指点着图版说,这幅大概不是真品,那幅大概也是假的。他有些是说对了,也有些是没有说对。不过,他倒没有把真的说成假的,而说得不对的也是少数而已。 “眼力还不够哩,”我这样说。“再多看看罢,仔细研究一下,到底有哪些东西是不行的。我过三天再来。” 凤岳的长脸上又浮现了惶惑的神色,可是表情比过去安定得多了。 象这样的情况,以后又接连了两三次,他的判断比过去正确得多了,而且还纠正了不少过去的错误。过去认为是真笔的作品,现在更正为伪作了。当然,要求他有更正确的眼力,那就有些过分了。我对现阶段的成就,已经感到满足了。 “你的判断比过去进步得多了。”我说。 “可是你看,这一幅画得真不错,笔法不是很有些手腕吗?” 我指着一幅《山中随室图》这样说。 “但玉堂的笔法却应该更粗旷一些。如果放近看看,会给人一种感觉:这也算是面吗?可是它作品本身远近感都是非常显明的。现在,这幅画在摹仿玉堂的所谓草灰描法上,笔法是有些相象之处的,但由于细部的过分完整,反而显得没有魄力了。这是因为画这幅赝作的画家还不能摆脱那种左右着他的技术之故。” 凤岳跪在地上,双手撑着,注视着这幅画,默默地点着头。 “你再看看这一幅。” 我指着一幅《溪间渔人图》说。 “这一幅东西画得很好。也怪不得你把它当作真的了。事实上,很多人都是这样想的。宿墨的浸润,焦墨的笔调,都很好,构图也不差,可就是没有农村画的味道。因为这位画家的用心过分了。玉堂的作品都是即兴画,更多地是直觉的东西,但这幅画却过于完整啦。原因是,这位赝作画家把风景客观地在头脑中进行了一番思考的过程。而玉堂把握景象的方法却来得更直觉,更抽象。懂吗?” 听到我讲“懂吗”,凤岳那瘦削的面颊又微微地牵动了一下。 “而且,这里还有一个人正在桥上走过。玉堂是从来没有这种脚的画法的,虽然尽量模仿,但往往就在这种小地方露出了马脚,因为是根据直觉画的,所以一般都只是把人物放在构成桥的二根线条上面而已,不会使人在桥中央走的。这也是玉堂的习惯,必须好好记住。画赞的书法也不行。样子是有些象,但这些字一点儿没有那种摇摇晃晃的姿态,玉堂从来不是这样写的。总之,为了追求那种情调而仅仅在字形上一意描绘,其结果就变成了这种样子。” 我这样说着,终于把画册中的全部图画给他作了说明,在我讲解的时候,凤岳有时也“唔,唔”地应着。但多数只是静静地听着而已,他的这种出乎我意料的纯朴和热心的样子,倒确实使我有些感动了。 “下一次我要过一个星期再来了,在这一时期里,你按照自己的想法画一张试试罢。” 我这么一说,凤岳便有力地回答我。“好,就试试罢。”事实上,他的表情早已充溢着这种愿望了。 离开农家,凤岳一直陪我走到通行车辆的大路上。他那高高的身子微微地向前弯屈,背后付着一片高耸入云的树林,那样子是一种非常孤独的感觉。 “太太有信来吗?”我问他。 “有。昨天还收到她一封信哩。” 凤岳说着,又皱起鼻子显出了微笑。 “我把门仓给我的钱寄给她了,这是她的回信。” 耀眼的阳光直射在我的脸上,我皱紧着眉头,脑海里浮现出他的妻子的姿态;她带着不安的神色站在那里望着我们。我心里在暗忖,这种怀疑的眼光竟从九州射到了这里!凤岳向我行着礼,在大路边站定了。 -------- 第八章 夏天完全过去了,武藏野的;枥树和枞树林,已经是一片初秋景色。 随着时日的过去,酒句凤岳所作的画,也渐渐地向着使我满足的方向发展。凤岳本来就是具有着这种才干的人,他在临摹方面的能力,简直使我有天才之感。他已经参透了玉堂的笔法,不论是树木、岩石、断崖、溪流、飞瀑以及人物的线条,分别近景、远景的干笔和润笔的不同笔法,以至草灰描法的特征等等。都能够在纸上灵巧地表现出来了。 可是,也不能否认,要真的和玉堂一模一样,其间还有着一段距离,他那种直感地掌握事物的方法,还没有完全学象。无论如何,总还是受着在脑子里塑造的自然形态的牵制,不管怎么样努力想挣开这种牵制,可惜就是不容易做到。 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凤岳尽管在模仿上有着过人的才能,但在精神上却是没有个性的,同样是文人画,象竹田或大雅那种与实物一般无二的写实性的画风,也许还可能办得到,但要达到浦上玉堂的境界,我看恐怕还有些困难吧。 由于过分地拘泥于细部的远近感,因而就无法表现出玉堂所特有的那种在奔放的笔致中体现出远大的空间距离的魄力。在构图上也缺乏一种紧密感,这是凤岳制作几十幅“玉堂”作品的过程中,我一再地为他提出的意见。 但酒句凤岳确实很努力,在每一次听到我教他的话时,他总是眼睛睁得回回地盯住着自己的作品,仿佛要把它吞下去似的,运笔也就更加出神入化了。他那长长的头发乱蓬蓬地盖在额角边,高高的鼻子上闪着油光,瘦削的面颊上、筋肉都变得僵硬了。他的身子向下弯曲,把全副精神都凝集在宣纸上了。 可是,不管凤岳是怎样地呕心沥血,我却没有以纯洁的感动的心情来接受他的这种姿态。这是我恶劣的品质的反映,是我的利己主义的表现,我不过是把他当作一个普通的生物来培养的,这是一个给予一定的条件就可以渐渐地生长起来的生物。在一旁观察着的我,心里不是有所感动,而是充满着愉快。 就这样,凤岳的画获得了相当的进步。所谓相当,也就是说,依我看来,他现在所作的画,即使放在具有相当鉴别能力的人面前,恐怕也不致于被看出是假的来了。 “你很用功啊。” 我这样称赞着凤岳。 “你对玉堂已经有了很深的理解,这在你的画上已经表现出来了。即使是构图方面,也只差一点儿啦。” 凤岳高兴地笑着。他的脸容显得非常憔悴。 来到东京以后,他就一直关闭在这树林深处的农家的阁楼上,在一间密室里跟我两个人进行着格斗。武藏野一带的树林,秋色正浓,农民们已经在金黄色的稻田里开始收割了。 “你刚到东京来的时候,每天到博物馆去观摩玉堂的作品,这对你是很有用处的,”我说。 “你每天上那儿去,终日地凝视着玉堂的画,这种对真笔的实物学习,也就是提高你的眼力和腕力的基础啊。那座屏风和三幅画,你现在还记得清楚吗?” “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全记起来了。墨色的浓淡深浅、飞白,点子,甚至一个小小的污迹,都记得清清楚楚,仿佛就在眼前一样。”凤岳说。 “是吗?既然你记得这么清楚,那就和你讲了罢。这几件东西,都是玉堂的第一流作品,可是,在那三个画幅里,有一幅却是假的,说它是伪作,这是谁也没有看出来,只有我,不,只有我的师傅津山博士和我两个人才知道。你知道这是其中的哪一幅吗?” 凤岳闭上眼睛,深深地思考着。最后又把眼睛睁得大大地说: “是最右边的那一幅吗?” 并排的三幅作品中,最右边的是一幅《樵翁归路图》。 我禁不住露出了微笑。 “眼力真不差啊。” “先生这么一说,我才想出来的,否则的话我一点也不知哩。” 凤岳也感到愉快地笑了。 “可是,你能够立刻指出这张画来,也证明你的眼力确实是有了进步啦。那张画是1926年被指定为重要美术品的。当然做鉴定的是国宝保存委员本浦奘治。他还把它制版收入自己的著作中大加赞赏哩。” 不仅是本浦奘治,岩野佑之也贩卖着他师傅的一套,在自己的著作中对这幅画大加赞赏。但是,看出这幅画是赝作来的,却是津山先生,这幅画原来是中国①系统的旧藩族家里的藏品,津山先生曾经带着我一起到这个华族公馆里去看过。当时的主人是一位老侯爵,他带着自傲的心情,郑重其事地特为从库房里拿出来给我们看。 洋山先生看过之后,只是随便地应酬了几句,并没有特别赞赏,那位候爵还因此而大为不快哩。 我们走出那座广大而阴暗的住宅,来到明亮的大路上走着时,先生就对我说,这幅作品是假的啊,不管本浦先生对此怎么说,我是不能赞同的。我当时还是一个学生,但津山先生把理由都仔细地解说给我听了。现在想起来,我连当时走着的那条大路上的风景以至明亮的阳光,至今还记得很清楚哩。 酒句凤岳所作的画,将来也许是可能产生那样的价值的,不,正是为了使它产生那样的价值,所以我才这样教他的。可以说,中了指导凤岳,我那正在开始消失的热情,象剩下来的一点余烬似的燃烧着我。我把自己的智慧全部倾注在凤岳身上了。可是,我并不是带着喜悦的心情这样做的,如果说,我从这里可以得到什么满足的话,那也只是培养了酒句风岳这样一个赝作师, ①指中国地方,在日本本州西部。 在这一件事上总算满足了我的事业欲,而这也不过是为我的另一个“事业”作准备而已。 也正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按照原来的计划,把彩古堂的芦见藤吉引进了我们的一伙。 我把风岳画的一幅画默默地放在芦见眼前,他一看,不由得愕住了。 “先生,这是从哪儿得来的?” 他毫不怀疑地把它当作真品了。我虽然把这幅画染上了古旧的颜色,但故意地没有盖章。只是裱装方面,委托了裱画店特意使用了古旧的材料。 “你仔细看看,不是没有印章吗?” 芦见这样一个行家,竟然连这一点也忽略了。他“呀!”地一声,瞠日结舌,望着我的脸讲不出话来了。 我当下就带着他到凤岳那里去,把那些“玉堂”的练习画拿出来给他看,他脸色都变了。 “先生,这真是了不起的天才啊!” 芦见兴奋得不得了,当下就要求这件事交给他一个人来办就是了。不出我的所料,在这种利益面前,过去的什么感情冲突,他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又把门仓一起减到芦见家里,三个人共同对今后的方针进行一番商讨,我以计划者的身分第一个发言: “凤岳画的作品在没有得到我的同意之前,一张也绝对不能拿出去给人家看。拿出去时的方法,也必须由三个人合议决定。这一点大家必须坚守秘密。” 不用说,我的发言受得了尊重。此外,对于酒句风岳的报酬问题,我也尽量作了有利于他的安排。这也是我作为培养者时,对他表示的爱情。同时,不但是对这个关在农民家搁楼上终日作画的风岳,而更主要的是对那位站在炽烈的阳光下怀疑地望着我们的他的妻子表示谢罪的意思。 芦见赶忙挑出一幅最好的画来,希望我同意让他拿到田室物兵卫那里去。门仓也赞同他的意见。 “先生,不妨先试试看。” 芦见彩古堂向我说。 “田宝先生最近已聘请兼子当他的顾问了。我相信他拿到这张画一定会去和兼子商量的,因此,只要兼子的眼睛可以通过,那就没有问题了。总之,拿出去试一试罢。” 我听到是兼子,心里禁不住也有些活动了。 他现在虽只是一个讲师,但据说成绩很优秀,鉴识的眼力还远远地超过了他的老师岩野佑之,岩野在有人拿东西来请他鉴定时,如果没有兼子帮忙,那照例只会“唔,唔”地哼哼着,一连凝视一个多小时也下不了判断的。 听说是兼子,我的斗志也就起来了。在文人画方面,他是把自己看作未来的权威的。现在他也在美术杂志上面经常发表这方面的论文哩。 他那种充满自信的样子,我是知道的。 “如果是拿去给兼子看,那也许可以吧。” 我终于表示了同意受试验的不是我们,而是兼子,是我们去试一试兼子。 我就在凤岳的画中选出一幅来,尽量给它染上了古老的色调,这是学取了奈良一带的模造家所采用的方法:以落花生的壳烧出来的烟,使画面熏成枯叶似的颜色,比起北陆一带使用炉烟涂抹的方法来,我们的办法可以使脂肪更深入地渗透到纸张的纤维中去,古代的纸和墨,芦见堂那里都有现成的,印章也没有请教篆刻师的必要,就由我参考《玉堂印谱》或《古画备考》自己雕刻,这一点点手艺,我是承担得了的。印泥由彩古堂制造,配制的方法当然也是我教给他的。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 芦见彩古堂把这幅画拿去后的第三天,就来报告我说,田室先生已经把它留下了。田室物兵卫认为他自己也是懂得古美术的,他还经常为在他那里出入的古董商讲哩。对古董商来说,象他这样的顾客也是最理想的了。田室想兵卫看到芦见拿来的凤岳所作的《秋山束薪图》,眼睛里都发起光来了。不过,据芦见的观测,为了慎重起见,还是想给兼子看一下哩。 问题就在兼子身上了。他究竟怎样鉴定呢,这也就是使人最感兴趣的问题,芦见和门仓都在为此耽着心事。 这以后又过了五天,芦见又来到我和门仓面前,他那张发着光的紫膛脸笑得连嘴也合不拢啦。 “收进啦,看来,兼子已经给他保险了。” 门仓听了拍起手来。 “多少钱收进的?” 芦见伸开了两只指头。 “八十万圆吗?” 东部美术俱乐部的“秘书”乐得发着嘶哑的声音大笑起来。连他那光秃的脑袋上也发出了红光。 “我知道田室把兼子先生喊去了。因此一直在门外面等候着他出来哩。” 彩古堂抑制着昂奋的心情这样说。 “兼子先生出门一看到我,便睁大了眼睛对我说:”哦,被你找到一件了不起的东西啦,是从哪儿发掘出来的啊?‘我当下又耽心地盯了一句’那么,决定收进啦?‘于是他又自以为了不起地说:“当然啦,只要我说好,还有不行的道理吗!’据说老爷子也高兴得不得了哩。我当下就把兼子邀到酒店里,请他大吃一顿,还塞了三万圆钱给他。” 门仓一面听他说,一面高兴得随声附和着。 第二天,芦见又上田室家里去时,田室果然非常满意,八十万圆的交易就此顺利地决定了。门仓听到这个消息,简直快活得手足无措了。他感激地握着我的手说: “先生,您毕竟是了不起啊!凤岳花的功夫虽然也不小,但没有您的指导,那是不会有今天的,谢谢您,您太辛苦啦!” 门仓快活得简直要流出眼泪来了。这位美术俱乐部的“秘书”,在经济上看来也是不大优裕的。从他那发着异样的光芒的眼睛里可以看到,他的心一定也被今后还将滚滚而来的财源压倒了。 兼子已经受到了试验,这同时意味着岩野佑之也已受到了试验。也许还可以说,经院派的权威也已受到了试验,我的“事业”经过了这一小小的试验之后,还必须向下一阶段继续前进——这才是我的真正的目的。这是为了究明一个人的真与假面进行的一种重要的剥落作业。 这以后大约又过了两个星期,以美术读者为对象的《旬刊美术时报》发表了一篇兼子孝雄的谈话,大意说: “我最近有机会看到一轴未曾发见过的浦上玉堂的画幅。依我看,这大概是玉堂晚年的作品。我认为这确实是玉堂的秀作之一,今后再进一步研究后,当再发表我的感想。” 我读过之后,满足地大笑起来,象兼子这样的人也兴说这种话。前途的成功已经清楚地显现在我的眼前了。 -------- 第九章 酒句凤岳的“玉堂”已经越来越完美了。这是由于他在模仿玉堂的作品时,渐渐地理解了玉堂的伟大,真正地从心里接触到了玉堂之故,他在临摹中不断研究,因此从某一点来说,他作为一个实际制作者而对技术上的研究,有些地方已经走在我前面了。而且,可能是由于他的极度注意吧,在构图方面也已达到了相当巧妙的境地。 芦见和门合又一起来找我。 “凤岳已经画了二十来幅了,而且每一幅都是杰作,先生,今后怎么办呢?”他们这样问我。 “在我的眼睛里,这二十来幅中,好的不过是三四幅而已。”我说,“我们至少要积聚到十二三幅不可,你们再稍稍忍耐一下罢。” 芦见和门仓面面相觑了一下,从他们的表情里可以看出,这两个人在到这里来之前,已经商量过一番了。 “要积聚十二三幅,这是什么意思?” 最先开口的是芦见。 “请把先生的想法说给我们听听罢。看样子,您一定有着什么计划吧?请您多多告诉我们一些罢。” 他们两个人就是为这件事而来的,他们似乎已经有些觉察到我大概是有着什么目的的,因而有些感到不安吧。 普通出售赝画的办法,总是一件两件地抛售的,这样就不容易引人注目,因而也比较安全,因为这是不易多得的古物,如果集中了几幅一下子卖出去,一定会引起人们很大的注意。周而对此产生怀疑,容易露出破绽来。所以,他们的想法是,从现在开始就可以慢慢地抛出去了,我一直抑制着不愿这样做,他们因而觉察到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道理,所以耽起心事来了。 同时,如果一幅两幅地早些卖出去,也可很快地把钱换到手,这对他们当然也是一种诱惑,已经有一幅以八十万圆卖给日室了,这一成果也引起了他们早些变钱的欲望,这当然也是可以理解的,投资的人总是希望能够快些把本利收回的。 “唔,再等一些时候罢。” 我吸着烟这样说。 “你们的心情,我是完全了解的。凤岳的生活费以及我的费用,也化了不少啦,可是已经从田室那里卖到了八十万圆,大概也不致于太困难啦。希望你们再稍稍忍耐一下。我要把风岳的画集中起来,一齐卖出去。” “一下子卖出去?” 芦见彩古堂望着我说。 “这样做,太引人注目,反而会暴露我们的秘密吧。不是太危险了吗?” “首先,如果这样集中起来出售,哪里去找这样一个买主啊!” 门仓也出面帮腔说。 引起人们的注目——这才是我所追求的目的。浦上玉堂的画有了新的发现,而且数量又如此之多,那一定会引起关心古代美术的人的惊奇。这个话题一定会象旋风似的卷将起来,新闻界更会把它扩大开来去。当然,岩野佑之一定会被请出来对这些画进行鉴定吧。除了岩野和兼子这一家子以外,还有谁呢?而且,这种鉴定也不可能个别地在沙龙里举行,而是势必在更加公开的社会场所举行了。换句话说,岩野佑之势必在整个社会的面前公开暴露他的失败。我所期望的,也就是这个局面。我要让社会上看清楚的,还不仅是一张死画的真与假,更重要的还是一个活人的真与假。 “在人们的眼里会产生怀疑而暴露秘密的画,我是不会拿出去的。”我说,“同时,我们也没有必要把这些集中起来的画非卖给一个人不可。这也就是说,我们可以拍卖啊。” “拍卖?” 芦见和门仓都带着出乎意外的表情望着我。 “是的。拍卖啊。我一个可以承担这一笔生意的经营古代美术品的第一流商家来出面,堂堂正正地进行公开拍卖,为了这个目的,可以先借一个最好的场所来进行一次预展。为此还必须做一些高明的宣传工作,招待一下报馆和杂志社的记者,请他们大书特书一番。” 芦见和门合一时都低下了头,谁都没有出声,可能是他们感到我的话太大胆了,没有答活的准备。 “先生,不要紧吧?” 最后还是门仓带着不安的表情这样反问了一句。 “你对于凤岳的画感到不安吗?”我说,“我把他培养到今天,当然是可以负责的。假定我完全不知道这回事,突然有人把他画的玉堂给我看的话,我也一定会认为是真品的。我都敢这样说,难道还有人能够看得出是假的吗?” 芦见和门仓又都不吱声了。这说明他们是同意我这番话的。可是,心里的不安并没有消除,还是惶惑的表情。 “可是,”芦见还是踌躇着说,“象这样把许多玉堂的作品一下子抛出去,不是有些不自然吗?” “没有什么不自然啊。” 我这样说着,弄熄了烟蒂,把搁着的腿换了一下。 “日本这么大,埋没在有名的或古老的家庭里的名物,不知道还有多少哩。拿出这么一点儿东西来,又有什么稀奇呢!。” 这就是盲点,也就是封建的日本美术史上的盲点。西洋美术史上的材料,可以说已经全部发掘殆尽,而且已经公开了。纵观分布在整个广大的欧美地区的博物馆和美术馆中的陈列品,西洋美术史上的材料,绝大部分都已搜集齐全,本论是研究家或欣赏家,谁都可以自由参观。他们的古代美术品已经民主化了。可是,日本的情况却并非如此,收藏家都把它们深深地藏在自己家里,那么吝音地本肯给人家有一睹的机会、因此,究竟有些什么东西藏在什么地方,谁都不大明了。而且,美术品已经成了投机的对象。在战后的变动期里,从旧贵族或旧财阀家里抛出来的东西,不断地在新兴财阀之间流动着,以至文部省之类的机构想编一套古代美术品的目录,也感到非常困难哩。因此,现存的古代作品中还有三分之二为任何人所不知过的东西,这死藏在任何人都不知道的地方睡大觉。这是谁都可以估计得到的。这个空白点,也就是我的计划的出发点。 “那么,这些东西的出处和来由怎么办呢?” 芦见仿佛突击似的这样问。 “出处吗?那就说是某某旧华族就行了吧,由于面子关系,人家不愿意发表名宇,这么道歉一下就是啦。涌上玉堂原来是备前侯的藩士,所以只要找一个与这有关的旧大名家,或者是明治大官的家族也可以,因为维新当时。旧大名家里所藏的东西,有很多是献给明治政府的显要人物的。诸如此类的话编造一些就行啦。” “但这么一来,就不可能由我们经手啦。” 一声见彩古堂仿佛表示投降似的这么说。 “如果是这样大张旗鼓地拍卖的话,以我这样的人来出面经手就不够啦。要不是第一流的古董商。人家一定会认为这是欺骗的。” “是准备找第一流古董商啊。”我不在乎地说。 “这种店家肯来给我们做这件事吗?” “自然会使他愿意啊。” “用什么办法呢?” “给他看实物啊,凤岳的画,即使不编造什么来由,一下子也看不出来哩。不过;古董商的猜疑心是最厉害的。尽管这是一笔有厚利可图的大生意,也不致于贸贸然就接下来的。所以,必须先让这方面的权威作了鉴定。有了可靠的保证,他们才肯接手吧。所以,这一点如果能够成功,那就等于这个计划全部完成了。” 我虽然说“如果能够成功”。但心里却对这句话是具有十分把握的。如果不是对此早有正确的估计,我一开始就根本不会于这件事的。 “这既是南宋画,那么所谓权威,也就是指的岩野先生和兼子先生啦?” 芦见这样问着。看来他已经有些动心了。 “哦,是的,先只有这些人吧。” 如果芦见和门仓注意一下的话,他们一定会发现这时我的嘴角边是透露着微笑的。,这也可以说是会心的微笑吧。说起来,我最初的目的,也就是要把岩野佑之和兼子等这一党揪出来呀。 “那么,这个出面代理的人,又去找谁呢?” 这一次是门仓提问题了。我举出了两三家古董商的名字,都是第一流的专门经营古代美术品的商家。门户和芦见的脸上尽显出了踌躇的样子,看来,他们现在是冒险和恐怖交错着的心情。 “让我们再稍稍想一想吧。” 我听到芦见这样说,便又叮嘱他们: “你们可不能把风岳的画分开来卖出去啊,必须遵守我们原来的约定。吨级有得到我的同意之前。即使是一幅也绝对不能拿出去啊。” 芦见和门仓回去时,那样子比来时更加昂奋了,我相信,结果他们还是会按照我的讲法做的。 于是,我就开始打算着今后的计划。这也是我在后毕生中意志为最强和最愉快的时期。 至于芦见彩古堂之终子下定决心按照我讲的办法去做,部是因为他又看到了兼子的一篇文章的关系。这篇文章的题目是~关于新发现的主堂画幅》,登在《日本美术》杂志上,这是一本对日本古代美术具有最高权威的美术刊物,“。任仍作品只要在这个杂志有介绍,那就等于获裕了有权威的保证一样了。 兼子的介给论文占据了四、五页篇幅,并把《秋山索薪图》也制成版子印在一起。果真就是凤岳的那幅《秋山索薪图》。 据兼子在他的丈章中说,这大概是玉堂五十一岁到六十岁之间的作品,在圆熟的技巧中显示着充实的力量,在玉堂的作品中可以说是第一级的逸品。而且构图也是出类拔群,充分地发挥了玉堂笔法的特征。因此他又在结论中说,拟于最近申请国宝保存委屏会进行正式调查,指定为重要美术品。想到日本也还埋藏着如此优秀的作品,真使人更感到信心百倍了。 看来,这一篇文章倒的确是道出了兼子的真实心情的,文章的笔调如此流利,显然并不是专为博取田室物兵卫的欢心而写的。 我看到杂志上印着的图版,自己也感到这样一来,看上去倒真的有些象玉堂的作品哩,虽然我对它们的制作过程一清二楚,但从书上的版子来看,仿佛真的有另外一种感觉似的,即使不是兼子而是我自己,恐怕也会有同样的想法,我简直感到有些自我陶醉了。 “先生,这么一来,一切就没有问题了,兼子先生都已这样说了,那我也有了自信啦,一定就照先生所说的那样做罢。” 芦见非常兴奋地这样说。他几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只要兼子这样说了。其他的玉堂作品的权威,也会跟着这样说的。大概是这样罢——我在心里这样暗忖着。兼子虽然年纪还轻,但性情比较稳健,在鉴定方面的眼力,比岩野佑之更为可靠,所以只要兼子这么一说,岩野佑之一定也会被引出来的。可展,不论寿子的实力多么强,仅仅只有他一个人的发言,对我来说是没有意义的。必须让现在霸占着经院派最高王座的岩野佑之亲自出来发言,不是这样,就不能算是达到了我的目的。 不过,在兼子的先导之下,岩野佑之必然也会出来的。他一定会跟在这一派的最后公开出面的,我心里充满着喜悦和勇气,我的壮大的剥制作业,必须把计划安排得万无一失。 “芦见君,既然如此,我们就动手干起来罢,先派门仓到冈山去一次。” “到冈山去?”芦见显得不解的样子。 “冈山一带,玉堂的赝品多的是,要他从这里面挑好的买五六件回来。” “也把它们当真品卖出去吗?”芦见愕然地问。 “不。只是把它们掺和在其中,在预展中一起陈列出来。不过,不行的东西毕竟是不行的,谁都会把它们区别出来的。但这样正好。你想一想,如果一个人收藏的全部是真品。那不是太奇怪了吗?一般的情形都是玉石混淆的。如果不是尽量做得自抵一些,一不小心,就会引起人们的怀疑的。” 听到我的这些说明,芦见深深地点着头。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是完全信赖着我的意见的。 -------- 第十章 酒句凤岳的精神越来越充沛,样子也和过去判若两个人了。 他的下颚虽然还是尖削的,但脸上的血色已经好得多,本来深陷着的面额也丰满起来了。那对大眼也似乎充满着自信似的发着光亮。 “我自己也感到仿佛已经接触到玉堂的真髓了。执笔作画时,仿佛玉堂就附在我身上哩。” 他照例又皱起那高部物鼻子笑春,涨开着大嘴,声音也那么有力。抛那种昂然的神气,已经和刚到东京来时完全不同了。 原因之一,当然是由于他的口袋里比较富裕了。芦见把《秋山索薪图》卖给田室时、凤岳得了十万圆。后来还有给九州家属用的生活费等等,加在一起,他已从芦见那里得到了不少钱,在芦见来说,这只是一种投资,但对凤岳来说,却是从来也不曾有过这么多的收入,和他在九州的煤矿里教教画,每个人收这么二百圆或三百圆,那是好得不知多少了。这种经济上的充实感,不但使凤岳增强了阿信。而且也改变了他的风貌,使他昂然挺身,充满着力量。 “你的画越来越有名啦。” 我向这位赝画的天才说。 “你看看,这儿,人家在文章里这么说哩。” 我把那本《日本美术》杂志拿出来给他。凤岳眼睛里发着光,全神贯逛峋读着,一遍不够,又重复了二三遍,这是因为他喜悦和满足得无法克制了。 “我完全有自信啦。” 凤岳这样说着,那种飘飘然的样子,显然是在这篇文章的口味中陶醉了。 “你很努力啊,不过。千万不能大意,只要略微有些疏忽,就会被人看出来的,这是最危险的事情。” 凤岳点点头。在今天的情况下。这些训诫似乎也无法深入到他心里去了。 “听声见先生说,我们准备把很多作品积聚起来一下子卖出去哩。” 凤岳这样说。我记得曾经叮嘱过茂见。叫他不到最后关口不要告诉凤岳的。 “我现在已经画了二十六幅了,这些都派不到用处吗?每一张都够得上《秋山索薪图》的水平哩。当然,今后还可以画出好东西来的。” 凤岳的脸上已经透露出自负的神色,甚至连带着一些不满的表情了。这时候,我已经预感到一丝不安的感觉了。 “你虽然感到不错,但我的眼睛里可以通得过的,不过一二幅而已。” 我说话的声音有些严厉了。 “不能再画些更好的东西出来,那是拿不出去的。芦见对你怎么说。我不知道。但关于拍卖的事情,一切都还没有决定哩。人家的眼睛可没有这样好说话啊。” 凤岳默不出声。他的眼睛向横里看看,嘴唇紧紧地闭着,从他的表情里可以看出,刚才那股子得意的心情,现在已经一变而为不快的感觉了。我对他所表现他这称自满的表情简直有些恼怒了,但还是抑制着自己。只说了这几句话就走了。 此后我还是常常上武野的这个农家去。可是三次中总有两次发现凤岳不在家。据楼下的人说,他进城去了,有时候还住了两晚才回来哩,象这种情形,过去是不曾有过的。 说起来,凤岳身上的装束也比过去好得多了。本来他也和我一样,总是穿得皱皱巴巴的,但最近出去时,都是换上西装了。穿着最上等的皮鞋,肩膀上还挂着照相机。他往的那个养蚕用的阁楼里,还放着崭新的西装衣柜呢。这一切都说明了他的经济情况的急剧变化。 我禁不住有些怀疑。芦见和门仓两个人会不会勾结起来,瞒着我私下把二三幅凤岳的画拿出去卖了,这是很可能的。单是一幅《秋山索薪图》,芦见是不会给凤岳这么多钱的。为了预防发生这种事情,我是和他们作了那么严格的规定的啊。我不由得咋着舌头。可是再一想,芦见和门仓之流的人,看到目前可以赚这么多钱,当然不愿意老是那样忍耐下去的。我硬要他们耐心一些,可能是太过分了;不过,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一刻也不能犹豫了。 有一天,我又上凤岳那里去了。他摊开着玉堂的印影本正在练习书法哩。看到这么用功,我也多少有些安心了。从窗子里望出去,这一带的树林子已经调落、冬天已经渐渐地来临了。这种景色的变化、说明了凤岳从九州来到此地以后时间的推移。这也是使酒句凤岳这样一个乡下绘画师发生那样的变化所必需的时间。 “先生。”凤岳说。“昨天我上街去,偶然遇见了一个京都绘画专门学校时代的同学,这个家伙啊,现在可了不起啦,先生恐怕也知道他的名字吧,他叫城田菁羊。” “哦,城田菁羊和你是同班的同学吗?” 城田菁羊,这个名字我倒是听见过。不错,年龄大概和凤岳差不多吧。他在二十七八岁时,就曾有作品在日本画展中得过奖,现在则由于他的崭新的作风而受到了社会的注目。是在同时代的中坚分子中走在最先头的一个日本画家。每一次举行展览会时,他的名字总会在报纸的《学艺栏》中出现而受到赞扬的。 象初升的太阳一样前途无量的城田菁羊和酒句凤岳的相遇,将是怎样一种情形呢?这件事倒多少引起了我的兴趣。 “这家伙啊,可神气哩。他带着美术记者和几个与其说是朋友还不如是崇拜者一起在银座①散步。那气派真大,西装也真漂亮。他看到我时吃惊地问道:”你什么时候上东京来的?‘又说,’这会儿我很忙,改天有机会慢慢谈罢。‘那种态度,显然对我是非常轻蔑。其实有什会了不起呢?在学校里时,这个家伙的画和我也差不了多少。” 凤岳说自己的画和菁羊差不了多少,我觉(①东京的繁华区。)得,这不是他自己的无知,便是他硬不认输。这当然是不可能的,那时候他们之间的能力显然是有着距离的。 “那么,你对菁羊怎么说呢?” “我向他说,‘我就靠着画画过日子哩,’他又打量着我说。‘展览会上没有看到过你的作品啊。’于是我又说,‘哪里,有野心的作品不久就会画出来的,现在因为接受了别人的委托,拼命在给人家作画哩。’于是他又说,‘这么说,” 生意不差,很好啊。有机会一定上我家来玩玩罢,‘就这么分手啦。他是看到我并不那么穷,所以才跟我说这样的话哩。“ 凤岳又皱起鼻子微笑着。不知怎么的,我看到他鼻子上这种皱纹,心里就感到不太愉快,这苦相与其说是天生的。还不如说是这个高高的瘦削的鼻子自身的表情造成的。这种表情给人的不是可亲而是忧郁的感觉。我虽然把他培养到了今天。但每一次看到这种皱起的鼻子和薄薄的嘴唇,我心里仿佛总会产生一种憎恶的感觉。 “你,还是不要多出去的好,”我说,“如果头脑感到疲倦,在附近散散步当然没有关系,但希忍耐一下,不要到太远的地方去玩,在准备拿出去拍卖的画全部完成之前,还是稳重一些的好。” 我的这一忠告,凤岳大体上是点头接受的。并且老实地回答说:“遵命就是啦。”不过,从他脸上的表情来看,他心里那种不高兴的情绪,还没有完全去掉,一种蓦然的不安的预感,第二次又象潮水似地涌上了我的心头。 我的“事业”必须快些使它完成——我心里越来越着急了。这倒还不仅是时间拖得太久了的问题,而是我心里有着一种恐惧的感觉,仿佛什么地方已经暴露了破绽似的,是一种只想摔开什么东西快些逃走的心情。 门仓从冈山买了许多假画回来了,这里面有玉堂的作品,也有大雅和竹田的作品。必须掺杂一些大雅和竹田的赝作,这是我的聪明。我对他说,反正价钱便宜,这一点儿投资还是必不可少的。如果清一色的都是玉堂的作品,或者全部都是优秀的作品。这都是容易使人产生怀疑的。 “把时间提早一些罢。凤岳所作的画幅,可以骗得过的已经有十二件了,玉堂的东西太多了也不好,我看有这样十几幅也差术多了。还是快些准备起来罢。” 芦见和门仓对我的这种想法也很赞同,他们正愁不好意思说出口:我们已经等得不耐烦啦。 我们选定芝区的金井箕云堂作代理人,就清芦见前去接洽。这是第一流的专营古代美术品的商家,当下我教给芦见一套说法:这么大量的玉堂作品,原来是某某旧大名华族家里的所藏。现在是受到了某一方面委托进行理的。这个华族不愿出面,而所谓某一方面,可想而知一定是什么皇族了,这一皇族和这个大名华族之间有亲戚关系,而这个华族则又与玉堂有着亲密的关系——只要这样说就行了。要编造一套理由,总还是容易做到的。 一个专营古代美术品的商家,发现了这么许多日本的珍品,这件事也许不太稀奇,因为大家知道,被埋藏的东西是相当多的,它们的被发现,也是具有可能性的。这种心理,正就是我作出这一计划的重要条件。 金井箕云堂看到芦见彩古堂拿来的实物,禁不住大为惊奇。不用说,他的目光是集中在玉堂上,大雅和竹田的东西,都不在他眼里。可是,这一手花招还是必要的。因为,非如此是不足以定得古董商的信任的。这一次的演出也非常成功,箕云堂对这些画一幅一幅地反复看着,认为这些才可以说是真正玉堂的作品哩。 “兼子先生在《日本美术》上写的也就是和这些作品一起的吧?” 据说箕云堂的主人还这样地惊叹不止哩。他讲的是一口京都的口语。“好罢,就交给我们来代理罢。”芦见听到他这样说时,还以为这件事完全成功了哩。 “可是,为了慎重起见,必须先获得岩野先生的推荐,把推荐的文章印在目录一起,向各方面分发一下。只要岩野先生一承诺,我们立刻就接受这一代理的业务。” 箕云堂最后是这样回答的。 毕竟是箕云堂,他对收集到的这些玉堂作品,还存着一半疑心。这与其说对画的本身,还不如说是对都些画是由芦见彩古堂这样一个第二流的古董商拿来的这件事有些怀疑。所以他必须把文人画的权威——岩野佑之的推荐文印在目录中,这样一来,即使是假的也可以使人相信是真的。因而不但容易出售,而且也可以卸却以后的责任。 单是玉堂的画幅就有十七点,平均每点即使预估值一百万圆,全部也可以卖到一千七百万圆以上,虽然象箕云堂这样—个大古董商,这笔买卖也是不肯失之交臂的,所以就说了这些话。 拍卖的会场准备在芝区的日本美术俱乐部租用一间屋子,或者是在赤阪还租用一家第一流的酒店。举行预展时,尽管多发一些请帖,邀请各有关方面以及报刊记者前来参观。箕云堂还决定再去请岩野佑之鉴定时,把芦见也带去给介绍一下。 几天之后,这件事就按照计划开始进行了。 芦见在见到岩野佑之后,欢欣雀跃地回来报告说: “万岁!岩野先生这么激动,几乎眼泪都要流出来啦。他说,‘我这么大年纪,总算没有白活啊,可以一下子看到这么多玉堂的名作,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他卸去了拉门,打通了两个房间,把十二幅作品全部摊开来,屏息地凝视着,真是了不起啊、兼子先生,田代先生,诸冈先生,中村先生,还有各位助教授、讲师等等,大家都是一会儿站着,一会儿坐下,一会又拿出笔记本来写着。每一个人都兴奋得不可开交。大家说这是日本美术史上的空前大发现哩。 岩野先生的推荐文是不成问题了,此外,还准备让《日本美术》杂志为此出版一期专辑,以兼子先生为首的各位专家,都将为这一次大发现写文章哩。举行预展时,就准备给这些画相指定为重要美术品,因此文部省还将派摄影技师来工作哩。 事情闹得这么大,我坐在一旁:简直心里都有些着慌啦。“ 芦见影古堂这么亢奋,脸色都有些发白了。 “箕云堂说啦,这么一来,大概可以卖到二千万圆以上啦。他真是快活得要死哩,拉住了我的手连连地向我道谢哩。” 门仓听到这么说,过去抱住了芦见,嗓子里发着呜呜的声音,也听不清他是在哭泣呢,还是欢呼,接着,他们俩看到两句凤岳仿佛呆子一般立在旁边,于是又象发现了什么敌人似的,同时又向他身上扑过去。 ——我的眼睛里浮现出了这样壮丽的场景:在赤坡区第一流的酒店里把画幅排出来举行预展会啦。收藏家,学者,美术记者,纷至沓来,在东京都可以算得上第一流的古董业者,都在会场上忙录地打着转。文部省的摄影记者也来了。 印在卖品目录中的岩野佑之的推荐书,很可能是这样写的:“这些才是玉堂的真正的作品,显然是把中期与后期的杰作部积聚在一起了。这一发现,是日本古代美术史上一件值得大大庆祝的事情。”兼子、田代、诸冈以及岩野佑之门下的其他人物,都以带着学究气的用语严肃地写出了煞有介事的论文,刊载在各家权威的杂志上。 一切都按照着我的计划进展着,岩野桔之终于走进了我设下的陷讲,他已经怎么也逃不走啦。这些“日本美术史”的天神,跨着严肃而沉重的步伐走进了我的剥制作业场。 我的作业就要齐始了。时钟上的秒针一格一格地过去,我计划中的时间已经来到啦。我可着嗓子大喝一声:这些东西都是假的啊! 正如突然卷起的一阵旋风一样,整个会场陷入了混乱状态。在这一阵砂烟渐渐散开去时,我仿佛可以看到岩野佑之头重脚轻地翻落下来的姿态。可怜啊,庄严的权威从宝座上颠落下来啦! 赝品的经院派经过动制而显出了原形,在人们的嘲笑中摔倒啦! ——在我眼前浮现的就是这样的光景。这也是我最后的目的。一个人如果对他所憧憬的目标过分凝神注视,他往往就会被一种仿佛是突景一样的幻觉所迷惑的。 而我呢,我所凝神注视的目标,最后也以幻觉告终了。 是什么地方出了漏子呢? 酒句风岳的话讲坏啦,他在城田菁羊面前仅仅泄漏了一句话。当然,他决不会说自己在作假画的,可是他却说了这样一句:“我啊,玉堂那样的本领是做得到的。”他的目的,是要在已经成为主要画家而闻名的一个昔日的朋友面前表现一下自己的才能,是一种对抗心理的结果。尽管这是绝对不能让人知道的秘密,可是,他觉得自己象这样埋没在无能的砂土中,实在感到太寂寞啦。他希望向一个人透露一点自己的才能——真正的一丁点儿。 事实上,他还把剩下来尚未落过款的一幅画,带着自傲的心情给菁羊看过啦!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漏洞也就迅速扩大,整个计划就在凤岳的这一行动下崩毁啦。金井箕云堂心急慌忙地取消了和我们的约要。更不幸的是,附有岩野佑之的推荐书的目录还在印刷中,因而就此停印了。结果这分目录并没有公开出来,危险万分的岩野佑之终于幸免了倒台的命运。 我不能去责怪酒句凤岳。我自己也希望把自己的存在告诉别人哩。 不幸的是,我的“事业”出乎意外地骤然崩溃了。可是,我绝对没有感觉到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完全自费的。 我总觉得有一种小小的满足感,似乎是有一件什么事情是已经完成了。仔细一想,原来,我培养了酒句凤岳这样一个赝作家,在这一件事上。我已经出色地完成了任务。 转瞬之间,我和女人之间那种发酵的阴湿的热烘烘的滋味,又爬上了我的心头,我昂起了满是白发的头,又上街去寻找我那民子了。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