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泽一边问,一边伸出手,把覆盖庆子的沙发椅套拉近,替她擦擦脸。庆子强忍着,如果,黑泽没能说出接下来那句话,说不定她还能继续坚持。他关心着庆子额头的伤,一边很单纯地说:「真可怜。」在这之前,从来没有人对她诉以如此朴实的同情之辞。令堤防崩溃瓦解的一颗小石头,就只是这么纯真、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庆子哽咽着哭了出来。话语和眼泪一起泉涌而出,止也止不住了……第四章 终点一凌晨三点四十分,以克莱尔·江户川六○四号室为中心,出现了临时战地。由于事件涉及枪械,对练马北分局和辖区所属的江户川西分局来说,案情一举扩大了。关沼庆子道出原委后被救护车送走,国分慎介则被押回江户川西分局。而把联系工作推给其他警员,急匆匆赶来的桶川,一在聚集的搜查员中发现了黑泽,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老弟,你的直觉也有准确的时候啊。」「承蒙您夸奖,备感荣幸,不过现在可不是高兴的时候。」桶川使劲地搓着长满胡渣的浑圆下巴。「关沼庆子不知道那个叫织口的男人去哪里是吧?」「对。好像只有那个正在追赶他的青年佐仓才知道。」「织口的住址呢?」「目前还在确认。我们正试着和渔人俱乐部北荒川分店的负责人联络,可是还没找到人。」「伤脑筋。」和这句话相反的,是桶川一脸悠哉的表情,他仰望着克莱尔·江户川的砖红色外墙,上面映着警车的红色警示灯,闪烁不定。几乎所有的窗子都亮着灯,住户纷纷探出头来观察。「总局那边虽然起动了紧急警网,可是车子失窃至今都已经快五个小时了,他很可能已经出了东京。伤脑筋,我们不擅长广域搜查呢。」「现在没时间发牢骚了,快走吧。」「去哪里?」「这还用说吗?当然是回谷原,回到宾士车弃置现场打听消息。你不是每次都强调这是办案的基本吗?」「既然已专程来了,犯不着再回去。」桶川「嗯——」一声伸了个懒腰,然后放低音量以免周遭的刑警听见,「在这种分秒必争的时候,去现场打听根本没用。只要等着,自然会知道织口的住址。到时只要去他家搜查,说不定就知道目的地了。这样比较快。」「这样太不负责了吧,那是江户川西分局的……」桶川佯装不知。「这是我们局里的案子。如果你这么想回谷原,那你自己回去……原来你也是个不值得托付的男人。」「托付什么?」桶川毫不客气地抓起黑泽的领带,一把用力拉过来,仔细端详他的衬衫领口附近。「你看这是什么。」那上面沾着点点血迹,是抱着关沼庆子时沾的血迹。桶川精明地把眼光停留在那里,嘻嘻一笑。「是庆子妹妹哭着拜托你吧?叫你一定要阻止织口。她用铅块塞住枪口,企图在男人面前自爆身亡,这样的想法虽然浅薄,不过这也证明她真的被逼上绝路了。为了怕连累其他人因此而丧命,她一定曾极力拜托过你吧?为了展现男子气概,你一定答应了人家的托付吧。」「可是,调杳行动各有分担……」黑泽正想抗议,桶川却突然咚地往他胸口一拍。「很痛耶,你干吗打我。」「等一下,那个是谁?」桶川的眼睛转向黄色封锁线外侧聚集的看热闹人群。都已深夜了,还冒出这么多人。桶川下巴所指的「那个」,是一个年轻女孩。她站在最前头,两手抓着封锁线。为了紧紧抓稳以免被人潮推挤开来,她双手用力得甚至可看见关节浮现。那个年轻女孩的眼神一直追逐着来往的刑警,期间还一脸不安地频频舔舔嘴唇,并不时仰望着六楼。她的脸色苍白、双肩颓然垂落,看起来似乎有点疲惫,不过五官倒是长得满可爱的。「老弟,你最会哄年轻女孩了吧,你去向那个女孩打听看看。」话才刚说完,桶川已经快步迈出。他故意从远离那个问题女孩的地方钻过绳索,混入看热闹的人群中,黑泽无奈之下只好跟去。「你好,小妹妹。」听起来像在跟小孩说话。年轻女孩吓了一跳转过身,桶川的食指竖在嘴前,低声说:「你是关沼庆子小姐的朋友吗?你认识织口先生或佐仓先生?」年轻女孩浑圆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凝视桶川。「织口先生……还有佐仓先生?果然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吗?太多人说了太多事,我已经被搞糊涂了……」「你是他们两位的朋友吧?」年轻女孩这时候好像无端遭人怀疑是扒手似的猛力摇头。由于还不了解状况,她显得很害怕。「不……我……我是……」「你认识他们吧?你一定很担心。」桶川和蔼地问道。这种语气加上那柔和的圆脸,就是这位老爹的武器。果然,年轻女孩用只有桶川才听得见的细小声音问:「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是,我好担心……您是警方的人吧?」桶川点点头。「我和这个年轻人都是。」说着,他指指黑泽。「你愿意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用不着慌,慢慢说没关系。小姐你叫什么名字?」年轻女孩颤动了一下纤细的喉咙,然后才回答:「我叫做野上裕美。我在渔人俱乐部北荒川分店,跟织口先生和佐仓先生一起工作。」距离克莱尔·江户川大约一个街区的路灯下,桶川和黑泽取出警察证件,让野上裕美安心后,开始询问她。她不知道织口住在哪里,也不知道他的出身故乡。不过,她表示织口一人独居,不太喜欢谈论关于他来到渔人俱乐部就职前的生活。「他是个大好人,非常温和,我们都很喜欢织口先生。」裕美似乎是个聪明女孩,稍微镇定下来后,就能把昨晚发生的事按照先后次序一一说明。「我们到了新小岩车站附近的居酒屋之后,佐仓先生突然不见了。由于有之前发生的事,我猜他一定是来关沼小姐的公寓了,虽然店长拦着我叫我不要多管闲事,我还是打了电话过来。可是,电话是答录机……」「嗯。所以,她情急之下就干脆过来看看?」「对,就是这样。」裕美的拳头在穿着衬衫的胸前紧握。「结果,就听说关沼小姐被人攻击,受了伤……」「她的伤不严重,你放心吧。」黑泽说,「等精神上的惊吓平息,很快就会康复。」可是,裕美在意的似乎不是庆子的健康状态。她畏惧地不停眨眼,略微翘起的可爱小嘴哆哆嗦嗦地询问桶川:「是佐仓先生伤害关沼小姐之后畏罪潜逃吗?」「哎,这倒不是,你放心吧。反而该说,他是想帮助关沼小姐。」「真的?」裕美的脸上出现安心的神色。不过,几乎是在同时,黑泽也看到她眼角微微渗出可悲的嫉妒之情。桶川大概也注意到了吧,他微笑着轻拍裕美肩膀。「他似乎是个能干可靠的青年。我说裕美,你好好回想一下,告诉我,佐仓从居酒屋消失前,曾经做了些什么。」「他好像曾打过电话。」本以为裕美会陷入沉思,没想到她立刻回答了。可见佐仓修治失踪后,她一定四处寻找过。「噢?」「我们等了又等,还是不见佐仓先生回来,所以去问过店员。结果,有人说看到他正在打电话。」桶川浮现和蔼、饱满的笑容。话题越逼近核心,他就会变得越温柔,就像准备按住跳楼自杀者的充气垫一样。「噢?那,他会打去哪里呢?你知道吗?」裕美摇摇头。「详细的事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他好像看过火车时刻表,然后随手一放,就那样冲出居酒屋了。」「时刻表是翻在哪一页,这个你问过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裕美快哭出来了。桶川双手拍着她的肩,好言安慰。「没关系,没关系。警察已经在到处寻找他们了。你能不能再告诉我一件事,你跟店长是在几点分手的?」「过了两点以后,店长送我搭上计程车……」「可是,你却没有回家?」「我家在三鹰那边。我实在不放心佐仓先生和关沼小姐,所以半路又折回来了。」桶川抚着稀薄的头发,像个毫不在乎门禁时间、不会紧盯着女儿行为举止的「开明」老爸般点点头。「是吗,是吗。那,店长呢?」「他说要去佐仓先生的公寓看一看,在草加,我本来也想一起去,可是他不答应……」「店长家在哪里?」「西船桥。」黑泽看看手表。三点二十分了。就算那个店长绕到草加,在那里等了一会儿看佐仓修治会不会回来,死心之后才回到西船桥,现在也差不多该到家了。只要能跟店长连络上,就能知道织口的住址和家人下落。「怎么办……我真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桶川安慰着哭哭啼啼的裕美。「你用不着哭丧着脸,先回家等好吗?喂,黑泽,替她叫辆计程车。」送野上裕美坐上计程车后,黑泽回到克莱尔·江户川。时间赶得正好,负责收发联络的警车无线电,收到报告表示已经连络上渔人俱乐部北荒川分店店长。「去搜他房子,走吧。」桶川大步走近,朝黑泽背上一击。「你可别忘了裕美说的话喔。」二清晨四点二十分。修治和范子已经穿过关越隧道,加快速度经过汤泽、六日町、小出,一路来到越后川口休息站前方。距离长冈还有三十公里,从那儿改走北陆公路,在抵达金泽东出口前,还有两百五十公里的路程。虽然感觉上好已经开了很久的车,其实此刻还没走到全程的一半。打从练马上关越公路算起,开到长冈为止大约费时三个小时,如果继续保持这样的速度,他有把握自己开得比织口快。因为织口开车平时就很谨慎,即使是走高速公路,也绝对不会飙到必要以上的车速。更何况今晚他是为了完成重大目的而去,为了避免一时大意发生意外,他应该会格外小心才对。前面的路程还很漫长,就这个着眼点来看算是很幸运,他绝对追得上。修治超过挡在眼前视野的小货卡后,又继续踩油门。就在这时,一则新闻从一咯开着的收音机流泻而出——「曲子播到一半,要为您插播最近收到的消息。这是一则有点危险的新闻。」主持人一改之前开朗的语调,开始播放新闻。「昨晚十一点左右,住在东京都江户川区克莱尔·江户川公寓六○四号室的关沼庆子小姐,在该公寓的停车场遭人袭击,装在后车厢的竞技用霰弹枪一把,以及保管在室内一盒共约二十发的子弹皆遭窃取。」修治不禁屏息,觉得彷佛突然缺氧般,而本来靠着椅子的范子也连忙挺起身子。「据关沼小姐表示,窃取这把枪的,是同样位于江户川区内的钓具专卖店渔人俱乐部北荒川分店的店员——织口邦男,织、口、邦、男,现年应为五十二岁。该名嫌犯当时也偷走了关沼小姐的车子驾车逃亡,但这辆车在午夜一点左右被人发现弃置于练马区谷原的路上。警方目前尚未掌握织口嫌犯的去向和下落。」范子两手抓着安全带,梦呓似的说:「织口先生……把车子……」「嘘,安静点。」修治口气严厉,并伸手把收音机音量调大。「……此外,关沼小姐失窃的这把霰弹枪,属于上下二连式,据报枪身下方的正中央已经被铅块堵住。至于为何如此,警方目前还在调查,尚未公布详情。」范子哑然张着嘴,修治也感到万分泄气。看样子,遭警方一盘查,庆子似乎什么都说出来了。主持人的声音毫不留情地继续着。「这件案子虽然关系错综复杂,还有许多细节真相不明,不过据说有一位同样任职于渔人俱乐部北荒川分店的同事,似乎正在追赶织口嫌犯。这位同事从关沼小姐那里得知经过,掌握了织口嫌犯的去向,因此才尾随在后,据说他也同样携带了一把关沼小姐所有的霰弹枪。同时,警方跟北荒川分店的负责人确认过后,证实少了一辆印有店名的掀背式轿车,该名同事可能是利用这辆车进行追踪。这是一辆白色的掀背式轿车,车身两侧写有店名和商标。车牌号码是……」主持人把修治他们的掀背式轿车车牌号码覆述两次后,做了总结。「警方目前正全力搜索织口嫌犯及该名同事的行踪。各位驾驶朋友,如果您发现这辆车,请利用最近的电话打一一○报警。请各位务必协助配合。」好一阵子,两人都无法开口。范子凝视着修治的侧脸,两手扭绞在一起。修治觉得双腿软绵绵的,好像变成了绵花。「怎么办?」范子问,宛如那年冬天的某清晨,在刚刚冻结的溜冰场上滑行而去的第一颗冰上曲棍球一样,她的声音和那纤细脖子支撑的脑袋中塞满的思绪,都以无法遏止的速度奔驰而出。「到底该怎么办?如果我们两个被警察找到,会被逮捕吗?会被带走吗?那样的话,织口先生呢?他已经不在庆子姊的车上了,没有人能找到他了,他会把人杀掉的。我们会一起被警方逮捕吗?」为了让她滔滔不绝的话语停止,修治使劲连按了两次喇叭。紧贴在前方的小货卡司机,惊讶地回头,露出你再按一次就跟你没完没了的激愤表情,狠狠地瞪着他们。喇叭响起的同时,范子倏然闭嘴,然后又开始连珠炮似的说:「你为什么要按喇叭?你是在大肆宣传要人家来抓我们吗?」修治又让喇叭发出一声尖叫。「我是要你闭嘴,你还不明白吗!」范子举起手按着脸。由于手在发抖,下颚也跟着抖动。「对不起。」她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话。「我吓到了,很害怕,所以脑袋一片很混乱。」她用力握紧拳头,低声说:「我不会再大呼小叫。」修治笔直看着前方,使劲地握着方向盘。「警察并不是在通缉,只是在寻找,而且找的还是这辆车。」「可是……」「也就是说,他们还没掌握织口先生的去向。既然这样,就不必这么绝望了。」收音机又继续播放音乐,是快节奏的舞曲。那种喧嚣反而让脑袋变得更加混乱,修治粗鲁地关掉收音机。「换辆车吧。虽然是坏消息,不过幸好我们及时听到。只要去休息站,应该会有办法。」「要偷车?」范子本来只是忍不住反问,但说出口却成了强硬的质问。修治瞥了她一眼,稍微皱了皱眉头。「如果在越后川口下交流道,你一个人应该回得去吧?」「我……」「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是退出比较好。枪身塞了铅块的事,也已经公开在新闻中报导了。说不定织口先生也正在什么地方听着这段报导,你已经没必要特意冒着危险跟着我去说明了。」为了不让范子插嘴,他讲话的速度变快了。「已经清晨四点多了,应该不必等太久就会有其他交通工具开始发车,你也可以搭新干线。剩下的事,我一个人会想办法解决。」「我不要,我也要去。」「可是……」「我要一起去,我不要半途而废。如果要这样,我一开始就不会跟来了。」范子抬起下巴,定定地看着在眼前延展的灰色道路。「而且,又不知道织口先生是否真的听到这则新闻了。说不定他没听,还毫不知情。我是庆子姊的代理人,我有这个责任,我绝对不会打退堂鼓的。」「可是你如果又好像刚才那样失控,我会很困扰。」范子抬高了音量。「我不是说过不会再那样了吗?我保证不会了!」修治吐出一口大气。说她胆怯偏又这么顽固,说她内向偏又如此好强,真是够了……!「欸,你说织口先生为什么会扔下宾士呢?」范子似乎已经考虑起别的事情了,不过大概是勉强自己这么做,她的手指还痉挛般地颤抖着。修治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说不定是发生了车祸。」「那,他现在不知怎样了。他弄到了别的车吗?还是说,改搭别的电车或什么的……」「就时间来说不可能搭电车,而且电车也不方便。可是他对机械不在行,难道还有别的方法另外弄到车吗……」这时,修治脑中灵光一闪。不过在他尚未说出口前,范子光看他的表情变化,似乎就已经察觉他心中所想。她猛然抓起修治手肘,说:「刚才你不是说过吗?在上里休息站,有人救了一个差点被摩托车辗过的小孩,那个人的年纪、外貌跟织口先生很相似。」修治缓缓点头。「对。我刚才也正在想这件事。」「没错,就是那辆车……」「听说是COROLLA。」「织口先生该不会是搭便车吧?只要在关越公路等着,要拦下往新泻或北陆方面的车子,应该不是太困难的事。」范子把身体凑近,仰望修治的脸。这次,换他把她心中可能正在想的事说出口:「也就是说,织口先生现在,不是一个人。」这时,载着织口的COROLLA正在北陆公路上继续顺畅奔驰,车子经过杮崎交流道,早已过了长冈五十公里以上。COROLLA的收音机还没打开,驾驶座的神谷和副驾驶座的织口几乎毫无交谈,陷入单调的沉默中。听得见的只有引擎声。竹夫正在后座熟睡,虽然织口不时闭上眼,装出睡着的样子,实际上他连一秒都没睡过,甚至无法陷入茫然失神。逐渐接近了,终点快到了。想到这里,他的心跳就怦然加速。他回想起从前还在执教时,从他手上拿回考卷的孩子们,那一张张浮现出既期待又不安的表情,一边按照唤名顺序走到教室前的模样。老师,我这次考了几分?——有些学生会爽快地直接这样问他;也有些学生大概自己也知道考得不好吧,缩着脖子连头也不敢抬。等到计划达成,说不定我也会像当时那些孩子的态度一样……织口如此想。我拿到了几分?我写出正确答案了吗?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只身来到东京,执教数年期间的事。有一次他采用论文形式进行测验,有个学生回答的不是论文本身,而是长篇大论地针对以这种形式企图判定学生阅读能力的考试方式,公然表达自己的不以为然。那篇「论文」,连答题用纸的背面都写得满满的。虽然织口无法完全接受那个学生的意见,但也觉得其中有很多地方令他颇有同感。所以,在发还考卷前,他曾在放学后单独把那名学生叫到教室,与他沟通。那个平常寡言内向,在课堂中表现并不起眼的学生,在织口率直地主动开口后,愉快地回应,让他得以知道学生的意见。同时,在谈话最后,学生低头向他道歉:「对不起,我太狂妄了。」他害羞地笑着说,「可是,如果有不满或不服气的事,我认为不应该躲在背后批评,应该做点什么才对。」那孩子现在不知怎样了……他想。和留在伊能町的妻子正式离婚后,每次站在讲台上,他开始质疑自己:像我这种连家庭都无法好好建立的半吊子,凭什么教小孩呢?——于是他辞去教职。当时,有些学生认定他的离职和他与校方的争执有关(事实上,当时他也的确是相当反体制的教师),还发起反对运动,征求大家连署。那时,他记得那名学生也参加这场运动了。(不应该躲在背后批评。)应该做点什么——这句话是对的,织口想。当时那名学生大概只是为了满足孩子气的单纯正义感,以及小小的反抗心理,才会选择这样的字眼吧。可是这句话,岂不是比他所以为的包含了更多各种意味的事实——极为单纯的事实吗?应该做点什么。他必须采取行动,要不然,永远只能站在原地打转。「不晓得几点才会天亮。」他睁开眼,问驾驶座的神谷。他大概以为织口在睡觉,露出有点惊讶的表情后,才瞄了一眼仪表板上的时钟。「不知道,到了五点左右,应该就会渐渐天亮了吧。」夜晚就要结束了——织口一边体会着近乎安心的感受,一边深深地窝进座椅中。「听说很多婴儿都是在黎明时分出生的。」可能是想到织口虚构中的女儿,和那个女儿即将产下的婴儿吧,神谷说着。「说不定,织口先生您的外孙是这样喔。」织口微笑点头。神谷对他的谎言信之不疑的温暖人品,令感动得有些心酸。「就是啊。」他说。「一定是这样吧。」三越后川口休息站的停车场停着三辆长途卡车,和两辆轿车——似乎都是私家车,一辆是跑车型的进口车,另一辆是外型矮胖的家庭房车。每一辆车都空空如也,当然引擎也熄火了。修治把掀背式轿车停到停车场的角落,尽量不让车体的商标和车牌号码引起注意。自从听了收音机播报的新闻后,他老是觉得所有的对向车、所有追上来超过他的车,似乎都已认出这辆掀背式轿车,正在打一一○报警。「要怎么做?」下了副驾驶座,范子立刻奔到修治这儿。光是想到要偷别人的车就已经令她脸色发青。「你打得开锁住的车门吗?没有钥匙也能发动引擎吗?要怎么办?」「两样我应该都能搞定……」修治看着餐厅的灯光低语。自动贩卖机、长椅、垃圾桶、烟灰缸,在那附近休息的驾驶总共有四人……不,有五人,现在有一人从厕所走出来。来参加钓鱼活动的客人,当发生忘记拔下钥匙就把门锁上的意外,所以渔人俱乐部车子的置物箱中,总是放着中古车商惯用的万能钥匙。当然,用法也经过专人指导。虽只是两根细长铁丝组合而成的简单工具,但只要掌握住诀窍,一般汽车的车门几乎都能打开。问题是,在没有钥匙的情况下,他是否连结电线发动引擎?修治算是手很巧,理论上也知道该怎么做,可是这毕竟是第一次尝试,实际做起来还不晓得要耗费多少时间……从停车场角落观望了半天,一名穿着紧身牛仔裤的年轻男子,走向跑车型的车子,打开车门钻了进去,发动引擎,俐落地绕过半圈停车场后绝尘而去。大卡车根本就不列入考虑,所以只剩下那辆家庭房车了。它有着宽敞的四人座,车子是金属蓝,虽非高级车,不过看起来应该很好开。有个男人站在烟灰缸旁抽烟。他穿着西装、裤脚打摺的长裤。当他略微侧身地吐出烟雾时,可以看见他的胸口规矩地打着领带。那辆家庭房车八成是他的车吧,他应该不会休息太久,再继续等下去,他就要开走了。「做得到吗?」「嗯,应该可以。」说完,她露出好胜的眼神订正,「我绝对会搞定。」穿西装的男人悠哉地一边吞云吐雾,一边仰望夜空。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可是星光似乎开始稀薄了。逐渐地,夜晚正缓缓退场。穿西装的男人捻熄了烟。修治轻轻推了范子后背一把。「交给你了。」「嗯。」范子跑向和餐厅并排的厕所。她前脚刚走,穿西装的男人就离开烟灰缸旁,走向车子。一旁两个看似卡车司机的大块头男人,背对着修治,倚着自动贩卖机正聊得起劲。穿西装的男人打开车门。修治拎着装有枪枝的沉重袋子,快步朝那边走近。在旁人看来,大概以为他会经过车旁,走向餐厅吧。他加快脚步,一直走到近得足以清楚观看西装男人动作的地方。坐在驾驶座上的西装男人,转动钥匙发动了引擎。这时,厕所那边突然传来范子的尖叫声——「失火了,失火了!快来人啊!」时机抓得正如他所预期。西装男人惊愕地仰起脸,打开驾驶座车门,探出上半身。范子还在尖叫。原本正谈笑的卡车司机已朝着厕所冲去,西装男人彷佛受他们的提醒,也下了车跑起来。「冒烟了!」不知是谁粗声呐喊。修治也跑了起来。跑向那辆车门敞着、钥匙插着、引擎已经发动却被撇在一旁的车子。他先把枪袋扔上车,接着钻进驾驶座,把副驾驶座的车门一开,正好看到冲出厕所的范子笔直朝着他跑来。「快,快。」她一头钻进车里。修治一急速发动车子,范子就喘息着调整姿势,把车门关上。车子冲出停车场出口时,后照镜里映现从厕所跑出来的西装男人,和那两个卡车司机的身影。穿西装的男人茫然地垂着双手呆立着,一名卡车司机看起来正笑了出来。「我成功了吧?」和这句充满活力的话正好相反的是,范子的手在紧张之余直到此刻还在发抖,修治伸出一只手紧握着她的手。「了不起!」「那个钓锤,好端端的却可以点火耶。」两人像脱疆野马似的狂笑,笑声几乎把车子震得晃动起来。修治拿了一枚冒烟钓锤给她,交代她在厕所点火,让厕所看起来像着火了,再把钓锤扔到别人无法立刻找到的地方。然后只要一高喊「失火了!」通常附近的人就会连忙赶来。如果光是叫声很容易会被拆穿,可是一旦的确冒出烟雾,只要趁着大家寻找起火点之际,就可以争取时间。「那本来就只是有点受潮嘛,我想只要多花点时间点火,应该还是会冒烟的。」范子拭去眼角的泪水,她是笑到流眼泪。「对呀,然后我大叫一声:『我去找灭火器!』就赶紧逃出来了。」不过,他们并未笑太久,两人都没有兴奋到忘记自己目前的处境。范子拉着安全带,正色说:「欸,接下来要找COROLLA吗?」修治摇摇头。范子一脸意外地瞪大了眼,紧抓着安全带看向他。「如果能在半路上顺利发现当然就好,不过也许不能抱太大希望。更何况,我们并不能确定织口先生是否真的在那辆COROLLA上。就算他当时在车上吧,现在也不见得还是如此。说不定为了配合COROLLA的目的地,中途又改搭了别的车子。」「……对喔。」「所以,我们要抢先一步。」这辆车从驾驶座按个按键就可以调整后照镜的角度。修治把之前配合倒霉车主的视野设定好的后照镜,调整到易看的高度,确认侦防车和交警的车子都没有追来后,说:「我们要抢先到目的地等他。这样,更能确实逮到他。」「去法院前面吗?」「嗯。我想织口先生大概打算利用大井善彦从拘留所被带出来,正要进入法院的那一刻执行计划。这是霰弹枪,无法从远处射击,他一定是打算埋伏在法院周围。」然而,这个预测,最后将以另一种形式遭到背叛。那则新闻是在车子奔驰过上越、名立谷滨,正要经过能生町时撞入织口耳中。北陆公路到了这一带,大大小小的隧道连续不断,一板一眼的神谷又按照道路标志打开收音机。这次不是音乐节目,似乎是艺人的谈话秀,不过由于一进入隧道声音就切断了,所以完全听不出是在谈什么。织口心不在焉地充耳不闻。没想到就在穿出高峰隧道时,那名不知名艺人的谈话却转换成播报员在报导新闻。他听到的报导是从中间开始的——「……失窃的霰弹弹,枪身长二十八寸,是十二号口径的上下二连枪,由于下方枪身的中央已被铅块堵塞,一旦开枪将会陷入极为危险的状态。据枪枝拥有者关沼庆子小姐表示……」说到这里,车子又进了隧道,声音切断了。看到织口忍不住从椅子上站起,神谷说:「听起来,好像是在说枪怎么样了是吧?」「啊?啊,是啊。」「东京不晓得发生什么事了。」对,发生了什么事呢?枪身中央已被铅块堵塞?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可是,刚才的新闻清清楚楚地提到关沼庆子的名字。这个隧道很短,织口还来不及从冲击中重新振作,COROLLA已经冲回原来的天空下。同时,收音机的声音也复活了。「……所言,本案关系非常错综复杂,根据目前确定的情报,确信正在后面追踪的该名同事,名叫佐仓修治,佐、仓、修、治,是名二十二岁的店员,同样持有关沼庆子的霰弹枪,这把是二十号口径,所以应该是比起先前遭窃的那把口径略小的上下二连枪。总之,目前警方还未掌握这两人的行踪,处于毫无线索的状态。刚才江户川西警局局长已经召开临时记者会,整个东京都内已进入紧急戒备,要求所有单位联合提供消息……」到这里又是隧道,声音断了。织口耳朵嗡嗡作响,使劲咽下口水,在无意识中紧握双手,茫然地凝视着前方。庆子被发现了。现在,警方已经知道织口夺去她的枪逃走的事了,而且正企图追赶他。不过,这点他早有心理准备。更何况,警方不可能查出他的去向。他的公寓里没有留下任何可能的线索。这点他很确定,没问题,他可以安心。问题是,根据刚才的消息……据说佐仓修治带着关沼庆子的霰弹枪,正在后面追赶他。真的吗?织口费力地整理着濒临混乱的脑袋,一边自问,修治也许真的会做出这样的事吧?他什么都知道,包括织口的去向,而且八成也猜到织口的目的地了吧。所以,他才会追上来企图阻止他,这很像他的作风……织口半带着茫然,同时却能够理解,这很像修治的做法,简直太像他的作为了。对于一个突然逸出常轨的年长同事,他正竭尽全力想让他打消疯狂念头。可是,他怎么会带着枪?是他自己的判断吗?还是……对了,想必是庆子要他这么做的。她的屋里,还放着另一把规格类似的枪。隧道内的橘色灯光,把自己的双手染成像假玩意儿般的恶心颜色。织口愕然凝视着双手,突然间抬起眼,察觉到现在陷入沉默的收音机,调频器的灯还亮着,这才回过神来。只要出了隧道,又会传来收音机的声音。这次,新闻说不定不再从中间开始,也许会清楚地念出织口的名字,从最前面开始重新覆诵一遍。没时间再发呆了。「你不觉得好像有杂音?」由于唐突出声,语尾变得嘶哑。神谷大概是被隧道内的风压塞住耳朵了吧。他「啊?」了一声反问织口。织口提高音量。「我是说收音机。有奇怪的杂音……唉,这种声音真刺耳。」他夸张地皱着眉,急着伸出手去摸开关,结果那是音量的调整纽。播音员的声音一瞬间大得令人惊讶,彷佛在嘲笑焦急的织口,说到「霰弹枪的构造……」才又变小,因为织口把音量的开关调回去了。逐渐接近隧道出口。车子出了半圆形出口,把橘色灯光抛在身后,COROLLA滑出夜空下。这一瞬间,织口终于找到电源的开关,立刻把收音机关掉。「呃,对不起。」连他自己都知道声音变得很不自然。他也知道神谷微微皱起眉,不时偷瞄着他的脸。「我啊,最怕那种电波的杂音了。听了好像会牙齿发麻……就像有些人不是很讨厌听到刮玻璃的声音吗?就跟那种感觉很像。」听着他匆匆解释的话语,连神谷的表情也显得有点怀疑。在织口心中,心脏膨胀了。那溶解在血液中,潜伏在体内的不安黑影,彷佛突然在心脏里凝固成块。过了一会儿,神谷才开口。又恢复原先平稳而略微疲惫、有点困倦的表情。「我也很怕听刮玻璃的声音。」织口悄悄撇开脸,安心地闭上眼。「到了这一带,收音机总是会有杂音。前面已经没有像关越隧道那么长的隧道了。你把收音机关掉也没关系。」神谷继续说。「谢谢。」织口说。他靠回椅背,尽量保持正常的呼吸。有股窒息感朝他袭来。修治正在追来。他一定是走同一条路,绝不会错。织口离开庆子后,过了多久修治才从东京出发呢?现在,他已经追到什么地方了呢?另外,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织口若无其事地扭过头,偷看在后座熟睡的竹夫头旁的大包袱。那把霰弹枪下方枪身的中央,已经被铅块塞住了?如果新闻报导没有错,不是骗人的,那么当他以正常方式开枪时,死的将会是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枪身会被塞住?庆子是明知如此才把那枝枪带出去吗?不过,这么一来,也许了解了他从庆子那儿偷枪时感到的疑问,织口想。昨晚的她,似乎有着某种阴郁的计划。所以,她才会那样盛装打扮,还在车子行李厢摆了一把枪,在小巧的皮包里藏了一发子弹,随身带着……织口把视线调回前方延伸而去的道路上,闭上眼试图聚精会神。接下来该怎么办?要怎么顺利脱身?不管怎样,修治恐怕都会追来吧。他不仅聪明,反应也很快。听到这则新闻被吓到,或者因此死心,干脆半路放弃追踪……这不是织口认识的佐仓修治会采取的做法。他并没有做错事,只是想阻止正要做错事的朋友。既然如此,他当然没什么好怕的。修治不会死心,他们迟早会在哪遇上。与其这样,还不如干脆……「神谷先生。」他睁开眼,轻轻起身呼唤神谷。「请问下一个休息站在哪里?」「应该在越中境吧,差十多还要二十分钟。」「实在很不好意思,能不能在那停一下?我想打个电话。」神谷爽快地点头。「可以啊,反正我也正想赶走瞌睡虫。」然后他微微一笑,「您要打去医院是吧?」织口也堆出笑容。「对,没错,说不定已经生了。我从刚才就一直有这个感觉。」他们在清晨五点二十五分抵达越中境休息站。车窗右手边是海,一下了车,视野顿时开阔起来。夜色渐渐褪成浅蓝色,东边的水平线上微微泛白。大海看起来是晦涩的银色——就像陈旧的百圆铜板的色调。一般人对日本海的印象总是晦暗阴郁且沉重,但总口想,其实根本不是这样。跟南海或太平洋那种明亮壮阔比起来,日本海只不过略显几分老成罢了。好冷,他想。宽敞的停车场前,零星伫立着五、六个同样在休息的长途巴士乘客。他们一边观赏日本海的黎明,一边啜饮着热咖啡或红茶。虽然和之前在上里看到的巴士公司不同,不过旅客看起来总是一样,而且大家似乎也都会对别人产生亲切感。织口走到电话亭的途中,与一个看似难以相处的中年女性错身而过,但她却主动对织口说「早安」。一进入电话亭,织口按下一七七,气象预报——北陆地区今天的天气是……降雨的机率则是……他面对事先录音好的气象预报,适当做出答腔的样子后,看到被神谷唤醒的竹夫正被牵着手带往厕所。织口对着还一脸惺忪的竹夫挥挥手,孩子虽没反应,神谷倒是露出笑容。挂上电话出了电话亭,织口缓缓斜切过停车场,回到COROLLA旁。他两手撑着引擎盖,出神地看着逐渐明亮起来的天空与大海。用这种方式熬夜等待黎明是难得的经验,不过以前每逢有钓鱼活动时,他总是在这个时间起床活动。每一次,他都觉得早起真好。黎明的空气中,或许含有能够令人脱胎换骨的成分。早起眺望着天空,彷佛让灵魂获得洗涤,沾染的污垢与皱纹都被清除得干干净净。「怎么样?」耳边传来神谷的声音。他转头一看,神谷一只手握着竹夫的手,一只手拿着两杯纸制咖啡杯的握把,朝着这边走来。竹夫也端着一个正在冒热气的杯子。织口连忙伸出手,从神谷手上接过一个杯子。「这还真烫,没有被烫伤吧?」「不要紧。我的脸皮厚,手皮也一样厚。」织口笑了。一股温情涌起,几乎要把事实脱口而出,他连忙吞回肚里,他必须欺骗这对父子到最后一秒。「你的脸皮一点也不厚,只是假装很厚。因为你太善良了。为了对方着想,所以才会忍不住装出不会被一点小事伤害的样子吧。」神谷露出目眩神迷的表情。他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又把已经冲到喉头的话吞回去,微笑以对。「打过电话了吗?」织口在无意识之下,目光回避着神谷的脸。因为他感到心虚,也怕被看穿真相。「对,打过了。」他回答,「已经生了,说是三十分钟前生的。」神谷的微笑彷佛丢进平底锅的奶油融化般逐渐扩大。这个男人是真心替我高兴——织口再次如此想。「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恭喜,是男是女?」「是个女孩。」「这样啊,这样啊。」神谷轻抚着双肘放在COROLLA引擎盖上拄着脑袋的竹夫。「你听见没,说是生了一个小妹妹喔。」这时竹夫仰起脸,仰望织口,在一瞬间放松嘴唇,看起来似乎笑了。虽然比星光闪烁的时间更短,几乎令人怀疑那细微的表情变化只是错觉,但织口认为自己的确看到了。「谢谢,结果你猜怎么着,」织口说出事先准备好的谎言。「我女婿的伯父伯母也住在东京,他们向来很疼爱我女儿夫妇俩。一听说她快生了,据说昨晚也同样朝着这边出发了。他们家的小孩留着看家,我刚才打电话过去想通知他们消息,结果吓了一跳。因为他家小孩说:『怎么,我爸妈出发时说要带织口叔叔您一起去的呀。』」神谷笑了出来。「啊,这样岂不是正巧错过了。」「就是啊。不过,那对伯父夫妻在一个小时前,也从米山的休息站打过电话回家。说他们到了越中境会再打电话,所以我只要在这里等着,应该就能跟他们会合。」「米山吗,」神谷看看手表,「如果一个小时前开到米山,对喔,也差不多快到这里了。」「对,所以我就在此下车了……承蒙您这么照顾,多亏有您帮忙,改天再好好谢谢您。」神谷轻轻摇手,打断织口的道谢之辞。「不用了。我们只是凑巧走同一条路,很高兴能帮上忙。而且,您这段旅程终点有好消息等着。至于我,就没这么幸运了。」织口顾忌地看了一下望着大海的竹夫,朝着神走近半步,小声说:「请尊夫人多保重。不过,为了让她早日康复,你必须振作点。」神谷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织口拍了一下他的手臂。「不,我要订正。不是你必须振作,应该说,你稍微不振作一点就好了。也就是说,只要好好打混过日子就行了,就像一般大男人主义的老公一样。」「织口先生……」「我不该多嘴的,就当我没说。」织口笑着说完后,朝着竹夫弯下身。「那我走罗,竹夫,能跟你一起兜风很开心。谢谢你的帮忙,伯伯要在这跟你们说再见了。」他抓起那冰冷的小手,跟孩子握手。「伯伯会祈求上天,让你妈妈早日康复,回到东京团聚。伯伯的祈祷一向很灵验,你妈妈一定会马上好起来的。」神谷凑近,把手放在竹夫肩上,一边问织口:「是在哪间医院生的?」织口有点犹豫,他本想说谎,可是一时之间又想不出像样的名词。同时,也涌起一股冲动,觉得至少告诉这个叫神谷的男人一句真话,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在伊能町的木田诊所那个地方,您听说过吗?」神谷想了一下后,说:「不,我不知道。伊能町是金泽的郊外吧,那边我没去过。」织口制止正想帮忙的神谷,自行从后座取出包袱。「看起来好像很重。」神谷头一次说。织口只是笑笑,什么话也没说。在神谷父子坐上COROLLA,开车远去的过程中,织口一直姿势端正地目送着。神谷曾回头向他致意,竹夫也一直从副驾驶座的窗口凝视着他。织口一直迳站着,直到看不见COROLLA为止。他把双手紧贴身体两侧,姿势端正,表情严肃得像个等待「敬礼!」号令的老兵。COROLLA走远了,插曲结束了。织口突然感到分外疲惫,当场蹲坐在地。然后,他好不容易才把放在脚边的包袱拉过来,拎起包袱,骨碌地站起身。尽量待在靠近休息站入口的地方比较好吧,修治一定会来。突然间,他想到新闻可能做了报导,或许该把蓝色工作服脱掉比较好。可是,他又想到这样说不定也会让修治没注意到他,所以又打消念头。不管怎样,只要名字没被清楚发现,应该不至于有人把东京发生的霰弹枪失窃案,和在这日本海边的休息站悄然伫立的男人联想在一起。因为大家都很忙。修治来的时候,该从何解释起呢?织口边想边眺望大海,距离金泽还有一百二十公里,夜色变得更浅了,早晨已经近到伸手可及之处。四织口邦男的公寓,位于千叶市内私铁沿线的小镇,是一栋涂着灰泥的独栋房子改建的,一共住了三户。费了一个小时以上,把六叠榻榻米大的房间和四叠半的厨房钜细靡遗地搜了一遍,连住在该处的三户人家也全部叫醒进行侦讯,唯一的发现,就是织口这个男人实在是准备周详、心机颇深。「这样不行,对方占了上风。」桶川说着摸摸鼻子。「我不是早就说过了,我们应该回谷原。现在回去还不迟,我们走吧。」黑泽大表不平。就算撇开这点小说,不顾辖区所属擅自越区跑来登门搜索,已经令江户川西分局的刑警一脸不悦了。黑泽不想为这种事引发争执,他决心说什么也得把桶川给拉回去。练马北分局现在应该也正愁人手不足。没想到才刚离开公寓,来到双线道的马路上,桶川就立刻举手拦下往练马反方向车道的计程车。「你想做什么?」「你不要说像个被色狼偷袭的美眉好吗,我只是要回家啦。」「回家……?」「My home,Go home,你也一起来。」「别开玩笑了,我要回局里。」桶川又抓着黑泽的领带把他拉过来。「少罗唆,你来就是了!我又不是要回家睡觉。虽然去局里的资料室找也可以,可是这么一来,说不定会被课长发现轰出去,所以不如去我家的资料室找。而且,从这里出发,去我家比回局里近多了。」黑泽皱起脸。不是因为他不愿意,而是因为他看穿了桶川的意图,脸孔自然就扭曲了起来。「桶川先生……」看似急躁的计程车司机开口了:「先生,你到底要不要上车?」桶川把黑色的证件一亮,司机立刻闭上嘴。黑泽逼问:「你发现了什么?」「赶快上车好吗?有什么话在计程车上也可以谈吧?啊?」桶川住在千叶市内的某个公共社区住宅,可是他很奢侈地另外租了一间小公寓,当作他的专用「工作室」。那里堆满了过去的搜查纪录和相关资料,此外,还囤积了所有案件案发当年主要的报章杂志。他常常睡在这里,反而偶尔才回家一趟,的确可称这里是「my home」。黑泽就曾有这样的痛苦经验:当初才刚调到他手下工作,他就开口邀约:「我请你吃晚饭,你来玩嘛。」想念家常菜的黑泽当下兴冲冲地赴约,结果什么也没得吃,直接被带去那间my home,最后甚至还得乖乖在那切洋葱。不过,桶川既然在这个节骨眼宣称要回那里调查资料,一定是在织口房间发现了什么足以掌握他的去向的线索。黑泽把桶川企图占领狭小空间的腿推开,压低声音,以司机听不见的音量切入正题:「你发现了什么?」桶川本来闭着眼,这时像在俏皮眨眼似的睁开一只眼,哼哼地笑了。「你猜猜看。」黑泽勉强按捺住想把他扔出计程车外的冲动,在椅子上调整坐姿,仔细思考。到底会是什么?搜索房间时,桶川曾经热切地凝视过什么吗?车子进入千叶市内,终于停在桶川租的公寓旁时,黑泽的脑中也有了两个答案。已经快天亮了,邻居养的一只狗正拼命吠叫。面对着桶川迅速率先爬上公寓楼梯的背影,黑泽用不输狗吠的音量高喊:「你看过书架吗?」他问。织口屋里有一个小书架,书塞得满满的。大部份是小说——从不须费神的大众读物到玩家专用的钓鱼指南。在黑泽看来,那里面并没有特别值得注意的东西。「那个书架上有什么吗?」「很接近了,可惜还是答错。」桶川说着打开公寓的门。「要不然,就是厨房。你不是曾经打开柜子把鼻子伸去闻吗?」「那个啊,我是在闻洋葱腐烂的气味啦。我最爱闻那个味道了。」桶川在天花板附近摸索着,一扯绳子,罩着复古式斗笠形灯罩的电灯啪地亮了起来。在那黄色灯光下,浮现出六叠大的工作室。除了东边窗户和入口处的隔间墙,整个房间的墙壁都被书架塞满了。幸好公寓的房东知道桶川是警察,要不然恐怕会以为是个尝好诡异的怪人,弄得不好甚至会被赶出去。「好了,你坐吧。」桶川说完自己先一屁股坐下。屋里没有半张桌子,仅有的是一个不知从哪儿捡来,四处都已裂开的木箱,箱子侧面还留着「青森苹果」的贴纸残骸,看来似乎曾努力想撕除过。「刚才,你提到书架这点是正确的。我看到的,就是那旁边的一个小相框。」「相框?」屋里有这种东西吗?「被塞到后面,不过擦拭得很干净、一尘不染的,感觉上他似乎很珍惜。」可是,那个相框里装的并非一般照片,而是从杂志彩色印刷页剪下来的图片。「是四个穿制服的女生合照,大概是高中生的年纪吧,也许是入学典礼结束后拍的纪念照。就算是这样,把剪报框裱起来还是很少见。」黑泽不甘不愿地点头同意。「也许是亲戚的女儿。那个女生因为某种缘故上了杂志版面……所以,他想留作纪念……」桶川摇头。「如果是这样,不会只把照片的部分剪下来,应该会整篇报导都留着。那个相框里装的印刷图片,四周甚至还留着用尺画线以便切割的痕迹。这表示他不需要报导,只要相片。」黑泽考虑良久之后说:「织口这个人,以为当过老师吧。」「对,北荒川分店保管的履历表上记载得很清楚,他当过私立高中的老师,这个你也知道吧?」黑泽点点头。「对,我听过报告。可是,桶川先生,关于他的本籍、亲戚以及过去的工作地点,应该是另一组负责调查的耶。」由于那边没什么进展,同事们正感烦躁。当然,那是因为三更半夜的,难以跟对方取得联系。反过来说,在黑泽看来,他总觉得调查织口的过去之所以困难,是因为这个男人似乎已经把过去统统舍弃,和一切都斩断了关系。桶川慢条斯理地挥手。「不过,那个先撇开不提。」「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啊,黑泽。」桶川倾身向前。在没有第三者的情况下,被桶川直呼姓名,黑泽顿时感觉全身一紧。「那张照片的学生中,站在最边上的女孩——那是个很适合穿水手服的可爱女孩——我总觉得在哪看过她。」黑泽沉默以对。桶川的圆脸上,显露出足以令对方乖乖闭嘴的气势。「我在哪儿看过,绝对看过!就是那张照片里的女孩,而且是同样一张印刷照片,不是杂志就是报纸,总之我有印象。而且,如果我的记忆没错,应该是不久之前。就算再久,顶多也不会超过一、两年。而且,既然是我注意到的,那就绝不会是什么好新闻,一定跟案件有关。」桶川用手指着环绕四周的书架。「换句话说,那个女孩的大头照,就藏在这里面的某处。」「你是叫我找出来?」「没错。」桶川站起来。「你从右边找起,我从左边开始。」「有什么线索吗?我又没看过她的长相。」「只要发现年轻女学生的照片就告诉我,这点小事你应该做得到吧?」桶川和黑泽背对背,开始挖掘堆积如山的杂志。五起先发现织口的身影时,修治还以为看错了。织口不可能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种地方。他就坐在越中境休息站入口处的水泥矮墙上,膝上放着包袱。可是,坐在那边,任由看似廉价的工作服依摆随风翻飞的人,再怎么看都是织口邦男。「你怎么了?」大概是察觉到修治的样子怪怪的,范子开口问。修治保持看着前方的姿势低语:「是织口先生。」「啊?」车子减速靠近后,织口也认出驾驶座上的修治。他软弱地微笑着,抱着包袱站起身。在织口的提议下,修治先让他上车,将车子开到休息站的餐厅后面停妥。建筑物背后,可能是哪里正在做工程,地上散落着装管线用的管子。旁边的铁材堆积如山,上面,有几只早起的麻雀,正踱着小脚跳来跳去。「你终于追上来了。」织口一开口就这么说。修治缓缓摇头,凝视着织口。「不见得……我看不是吧。你是听到新闻,知道我们会来,所以特意在这等着吧?」织口和修治下了车,修治靠着引擎盖,织口倚着背后的水泥墙,范子则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坐在椅子上,把膝盖伸出车外?织口小心翼翼地抱着的包袱,现在放在后座的位子上。织口交出包袱时,修治顿时觉得「这下子终于结束了」,把那沉甸甸的包袱放在位子上时,安心与解放感霎时令他目眩。「织口先生,我自认大致明白事情原委。可是,你怎么会突然决定这么做?为什么?」修治的问题令织口抬起头,他仔细看了一下范子的脸才说:「倒是你们,能否先把你们那边的原委告诉我?新闻报导得很片面,所以我不太明白。」修治和范子对看了一眼后,修治才开始解释。包括他怀疑织口根本没搭上快车;如何发现庆子、遇到范子;至于范子的立场,在她自己从旁解释后,修治又补充说:「她说,庆子小姐会在枪身塞铅块企图自杀都是她的责任,万一因为这样害死织口先生那就麻烦了,所以想当面跟你沟通……因此,她就跟着我一路来到这里。」织口再次露出窥探范子表情的眼神,然后才开口,语气很和蔼。「谢谢。」范子默默地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