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趟回乡,他曾和负责这件案子的刑警谈过,对事情经过有了了解,也明白犯人是什么样的人……」大井善彦,过去曾经多次闯入该企业家处要钱。企业家一家子于旁系亲戚中出现这样的人,似乎也感到非常困扰。「命案发生时,他们是开着在东京偷来的车子一路来到金泽,不过大概是因为半路上超速吧,被警察盯上了,无奈之下只好弃车。他们为了取得新的交通工具,才会在那等待合适的车辆经过。」修治说完之后,车内只听见和没有完全紧闭的车窗被风震动的声音。修治紧握着方向盘,彷佛那是很沉重、很难掌控的东西。说着说着,那天织口告诉他这番话的怒火,似乎也转移到了他的身上。那股怒火,应该就是促使织口今晚采取行动的原动力。「起先,他们伪装成搭便车的,让麻须美一个人站在路边招手。那可是一月的北陆地区,除了铲过雪的道路之外,其余是一片银白世界,气温也在零度以下。因为已经是傍晚了嘛。」遇害的母女——也就是织口的前妻与女儿——看到年轻女孩发抖地招手,等待愿意载她的车辆时,想必不忍心坐视不管吧。然而,这份善意却招来厄运。「当两人车一停,善彦就从麻须美的背后拿着私造手枪出现了。据说当时开车的是女儿。」善彦把女儿押到后座,持枪威胁母亲开车。开了一阵子,命她拐入旁边的叉路,在那里将两人拖下车,带到命案现场。「命案本身毫无争议之处,连一分一毫都没有。被害者既没有抵抗,又是两名女性。如果对方真的只是想夺车,把她们扔到路旁一走了之就行了。可是,善彦和麻须美却刻意把两人赶到命案现场,还枪杀了她们。」命案公寓后,织口每次都去法院旁听。他曾表示:「我想亲眼确定犯人遭到严厉的惩罚。」社会对这类案件往往很快就失去兴趣,旁听者的人数逐渐减少。案发当时为之骚动的东京新闻媒体,也难得再露面。这当中,只有织口继续往返。可是,随着往返次数的累积,返乡旁听这件事在织口心中也成了一大负担。「他曾说过:『每次,坐在椅子上看着被告席的大井,我就会想自己为什么要来这儿受这种罪。为什么我非得听这种浑蛋的辩解不可?为什么要给他这种狡辩的机会?他明明是用那么残虐的手段连杀两人的恶徒。』」当然,织口自己也很清楚,这种想法很危险。也因为如此,每次出席旁听他就好像被压扁了一样。「五个月前,我发现织口先生在办公室的那一晚,正是开庭前夕。可是他说他好痛苦、好难受,连明天的飞机都搭不了。」那种审判简直是闹剧——织口鄙夷地说着,并握紧拳头敲打着膝盖。「他说他开始听到谣传,说那两人可能不会被判什么重罪。因为日本法院对凶恶的犯人向来宽大。而且善彦和麻须美当时才刚过二十岁,又是多年的吸胶中毒病患,犯案当时据说也吸了强大胶,连是否有行为能力都是疑问……」「哪有这么夸张的事。」范子仰起脸,目瞪口呆地说。「他们会吸胶,是自己愿意的,没人强迫他们吧?可是,却可以因为这样而减刑?」「法律就是这样规定。」修治唾弃地说。「因此,他们要的话,还可以进一步主张他们各自的家庭也是『问题多多』,因此,他们也是环境的牺牲者,有更充分的余地争取减刑。」受到这样的消息打击之下,去旁听对织口来说变得很痛苦。他怕自己要是去了,说不定会当场站起来,扑向被告席的善彦和麻须美。「所以他很苦恼,在他自己的公寓都待不住。可是,他也不是那种会用花天酒地来逃避的人,又无法找到任何人商量。所以,才会潜入空无一人、一片漆黑的办公室。」五个月前那个周日晚上,修治就是听到这番话,看到织口温和的表情背后隐藏的苦涩容颜。「他跟我说完之后,大概心情平复些了吧。后来,大约两个月一次,他会远道前往金泽。每一次去他总是一直给自己打气。幸运的是开庭日通常是在周一,不用请假,所以也不会被店里的人发现,知道的只有我。」然后,是今晚。「这段日子,他一直在努力控制自己。他说要压抑情绪,亲眼看到审判的最终结果。他还说,如果抱着『以眼还眼』的想法,那我们就会退回原始时代了。」自己早在二十年前就已丧失做父亲的资格。身为丈夫,想必也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够好,因此才会无法好好建立家庭,中途就逃走了……「对于遇害的前妻和女儿,他已经无法偿还这份亏欠。正因为如此,他才说至少要亲眼看到判决结果,他说他必须好好盯着,以免她们母女的死遭到了不当的轻忽处理。」「可是,如果是这样,今晚织口先生的行动岂不是自相矛盾。」范子仰起脸。「一定是终究忍无可忍了吧。要不然,他不可能做出夺枪这种事。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突然这么做?」修治没有回答,因为他答不出来。没错,这样讲不通。因为如今织口等于选择了诉诸武力去执行他之前一直极力否定的想法。促使他这么做的,到底是什么?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从何而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织口改变了?六黑泽走出关沼庆子的公寓,在入口处和巡警分手后,立刻去找电话。斜对面的儿童公园里有公用电话,他拉开门,用脚抵着门,并按下按键。看看手表,马上就要凌晨两点了。电话还没响完一声,桶川就接起了。「喂?搜查三课。」「我是黑泽。」「噢,是老弟你啊。」桶川的声音带着笑意。「我就知道你会打来,有什么不满吗?」这位老爹还是这么敏锐——黑泽在内心咋舌,抓着话筒的手忍不住握紧了。相对的,声音却放低了。「我就是觉得不对。」「哪里不对?是对方不够漂亮,不值得把半夜吵醒跑这一趟吗?」「不,是个美女,关沼庆子真的是个美女。可是……」大约十分钟前,黑泽借用庆子家的电话,把从庆子那里听来的事情经过向桶川报告。当时,她就在旁边听着,所以他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实际上,他怎样也无法释怀。「关沼小姐说……」桶川复述他刚才做的摘要记录。「今天没用车,因此并不知道车子是什么时候失窃的。白天她去过附近的超市,也许是那时遗失了车钥匙。但就连钥匙遗失这件事,她还是接到通知后才发现的。以前车子也曾遭人恶作剧,管理员也说过,这一带有很多偷车贼和专偷车内物品的人,必须要多加小心,可是没想到自己会遇上这种事……她的叙述,到底为止都没错吧?」「是的。」「电话和门铃响时没有回应,是因为睡着了。她从傍晚开始身体便极不舒服,一直躺着。直到刚才——这个『刚才』指的是你登门造访的时候吧——才醒过来,听到门外有人声,惊讶之余开门一看,才发现是这么回事。由于现在还是很不舒服,所以今晚不想出门,明天再去练马北分局报案……我倒觉得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呀。」「她看起来身体情况真的很糟。」黑泽说着仰望克莱尔·江户川这栋建筑,一、二……六楼的那扇窗就是庆子家,现在还亮着灯。「真可怜,年轻女孩啊,最脆弱敏感了。」「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她一只手好像扭伤了,脸色也很苍白,简直像个病人。」「老弟,你到底想说什么?」黑泽鼓起勇气说:「车子失窃时,也许她就在现场。」桶川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跟犯人发生扭打受了伤。可能是挨了揍,所以才会到现在都不舒服。就连她宣称今天没用过车,我都怀疑是真是假……不说别的,如果是你,车钥匙遗失了你会毫不知情吗?」「不知道耶,因为我没有车。」「那,请你想像看看。」「如果是我,搞不好真的会这么糊涂喔。」桶川咕哝着说完,发出粗重的鼻息。「我看是你想太多了吧?如果真是这样,那她为什么不把这些事告诉你?」你这是明知故问嘛,黑泽想,「她是在袒护犯人。」「噢?」「再不然,就是遭到威胁。」桶川又完全不当一回事的样子「哼」了很长一声。黑泽不禁焦急起来,如果桶川亲自来到这里,当面见过她,一定也会有同感。她那态度、那脸色非比寻常,可是他却苦于不知如何让桶川明白。「桶川先生,你怎么知道我会再打电话来?」「因为你的声音带着这样的味道。」「你看吧,」黑泽提高了音量,「这你是凭着直觉感受到的吧?可是你猜对了,我也是一样,凭着直觉感到怪怪的……觉得她好像隐瞒着什么大事。」桶川直截了当地说:「你的『直觉』和我的『直觉』在经验火候上差多了,不能随便相提并。」真是够了!「可是……」「你说,你到底想怎样?再回去找她,摆出凶神恶煞的样子逼问真相?」「不,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他只是很想确认这种不知哪里不对劲的感觉,才想问问桶川。好一阵子,桶川似乎一直在沉思,他的背后传来细微的杂物声和说话声,大概是从车子发现现场回来的相关人员吧。「你看过她的屋里了吗?」黑泽彷佛早就在等这句话,立刻回答:「当然,但不是看得非常仔细啦。」「那么,有发现什么问题吗?」「连身洋装。」「你是说她的服装?」「客厅隔间的地方挂着一套嫩绿色薄皱纱质洋装。不是平常上街穿的,是盛大场合穿的礼服。」「也许是刚从乾洗店拿回来吧。」「不对,上面还留着香水的味道。」小礼服旁有一束插在大花瓶里的干燥花。起先,黑泽还怀疑是花上面喷了香料,仔细确认之后,发现自己的直觉是对的——是小礼服发出的香味。黑泽咧嘴一笑。「看吧,最起码,她说今天没出门就是骗人的。」透过电话,传来支撑桶川重量级体重的旋转椅叽呀作响的声音。「就算真如你所说的,假设她真的是在袒护偷车犯……」「是。」「那也许只是因为那家伙是她的亲人,或是男朋友。哎,我认为这个可能性很大。」黑泽再度仰望庆子家的窗口。就在这时,灯光熄了。「这个案子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案件。虽说出了车祸,可是车子已经找到了,照她的说法,也没有其他的东西失窃,对吧?」对对对,问题就出在这里,黑泽想。当他告诉庆子车子爆胎,撞上电线杆时,她原本笼罩着不安的表情,霎时出现变化。照理说,听到被偷的车子撞坏了,起码也会露出一丝不悦。可是她却反而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只是频频点头。「她的车有没有什么特征?比方如与众不同的地方。」「据说没有,你等一下喔。」桶川好像在跟旁边的同事说话,话筒中传来简短对话的只字片语。「喂,据说没什么特别的。不过,车上的手套箱做得比一般的大,听说还衬着类似缓冲材质之类的东西,应该是特别订制的。」「那会是什么呢?」「不知道,你何不回去问她?」桶川的语气逐渐带着几分认真,不过似乎也还没有真的当一回事。「欵,总之今晚你先回家去吧。」他用安抚的语调说。「报告书明天再写就行了,听说夜晚的露水对身体不好,是吧。」黑泽正想回嘴说六月怎么可能有夜露时,这时竟讽刺地打了一个喷嚏,他忍不住笑出来。「你看吧。」桶川也笑了。「我知道了。」这么一笑使得心情松懈下来。也许桶川说的没错,是他想太多了,一定是这样,一定是。反正不管怎样,不过是桩私家车失窃案,他如此告诉自己。「我要回去了,明天见。」「晚安。」一挂上电话,黑泽又打了个喷嚏。不可能是感冒,他有点过敏症状,所以偶而会这样。应该是室内灰尘造成的。对了,八成是那束干燥化害的。黑泽翻着口袋,取出只剩下两、三张的小包面纸,擤着鼻涕走出电话亭。七刑警离去后,庆子立刻锁上门,转身回到客厅。强烈的晕眩和作呕虽然好多了,但头部却还在抽搐,难以集中情神思考。正因为如此,她脑中一片混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织口会把她的车开到半路上弃车,是因为发生车祸,不得不然吧。那么,他现在怎么样了?找到其他的交通工具了吗?还是说,他已经不需要庆子的车了,所以才弃车不顾?也许车祸纯属偶然,织口已经去了不需要用车的地方。这表示他已经抵达目的地了吗?床头桌上的电子钟离现在是凌晨两点零四分。庆子茫地看着看着,数示显示变成了两点零五分。时间流逝,事态正在发展,庆子却觉得自己彷佛一个人被排除在外。飘浮在半空中的视线,最后定着在屋内一隅的电话。庆子从椅子站起,跛着脚匆匆越过客厅。对,答录机。大概是一点左右吧,打从她发现警方打电话来后,就把铃声切换到静音,说不定这期间修治曾经打过电话来。一看来电记录,萤幕显示共有七通留言。她倒回带子,按下播放键。隔了一段令人心焦的时间,终于开始播放录下的留言。这种机型会在播放每一通留言后,以电脑合成声音报告该通留言打来的时间。庆子一屁股坐在地上,竖耳倾听。起先的三通内容都很清楚,一听就知道是练马北分局的刑警打来的。打来的时间,分别是凌晨一点刚过、一点五分和一点十分。由于这样再三打电话庆子都没接,所以派出所的警员才会和那个黑泽刑警登门造访。一想到这点,她忍不住想咋舌。第四通录音留言完全没说话便立刻挂断了,第五通和第六通也一样。庆子皱着眉,若说是恶作剧也未免太死缠不放了,这几通分别是一点十二分、十四分、十七分,这短短的时间内,会是谁打的呢?她又把第四、五、六通调回去重听了一遍。打电话的人等电话接通,传来庆子的留言、听完之后就立刻挂断了。不过,这样毫无线索可循。她决定放弃,继续听第七通留言。令人惊讶的是,这一通也跟前三通一样没人说话,立刻就挂断了。不过,这通电话是在一点三十四分打来的。不明白的事实在太多了。修治怎样了?范子现在在做什么?他们两人知道织口已经没开庆子的宾士了吗?从他们毫无消息的情况看来,八成还在死命追赶织口吧。庆子再次启动答录机,把铃声拨回正常音量后离开电话旁。明明待在住惯的自家屋里,却总觉得极度不安,好像迷路的孩子般。她一边护着疼痛的脚,一边绕着兜围子,这期间她无意识地用双手搓着身体。唯一庆幸的是没有引起警察起疑。庆子遗失了车钥匙,有人用那把钥匙从停车场偷走了她的车;她一直窝在家里没出门,所以不知是何时被偷的,当然也不知道是被谁偷的——就这么简单。那位刑警不也说过吗,因为考量车主是年轻女性,所以才来调查一下,以防万一。既然已是深夜,她又身体不适,汽车失窃的报案及认领手续等明天再去也可以。然后,他不就说声请多保重就走了吗?没问题,他什么也没发现。更何况,那位刑警只进了客厅,枪械柜在寝室,他不可能察觉枪被偷了。她右脚脚尖一碰到地板,肿得老大的脚踝就一阵钝痛。她忍着痛,在屋内来回走动。这样走着走着,脑袋总算勉强开始运转了,简直像上了发条才能跑的玩具小汽车。这时,来回走动的庆子手肘撞到某样东西,那东西砰然掉落地板。那是挂在衣架上,穿去东邦大饭店的小礼服。本想吹吹风再收起来,所以挂在衣架上,吊在客厅和厨房隔间之处。庆子把它捡起来后,突然愣住了。那个叫黑泽的刑警注意到这件衣服了吗?小礼服上还残留着庆子爱用的香水气味。今晚,由于决定死在国分眼前,她精心盛装,打扮得很美才出门。这件小礼服也是为了今晚特地买来的,无论是设计或材质都不像平常穿着上街的衣服。那位刑警察觉到这点了吗?因此进而看穿庆子说今天没出门的谎言吗?她用力咬着唇,刻意摇摇头,把这个念头紧紧封锁。这怎么可能?对方只是来调查窃车案件而已。庆子回想那个自称黑泽的练马北分局年轻刑警的脸,他和庆子年龄相仿——顶多差个两、三岁吧。这个年纪就能当上便衣刑警,可见他的脑袋应该不错,不过他看起来很粗壮,给人的感觉不太世故。那一类的男人应该不会注意女人穿的衣服。想到这里,庆子才想起,他自己好像也穿着领口发皱的衬衫,一头乱发才刚被人叫醒似的。没事,没事,是我想太多了。他人不是已经很干脆地走掉了吗……?可是,那位刑警真的走了吗?庆子轻轻向窗口走去,途中改变主意,先关掉客厅的灯。然后,她蹑手蹑脚地靠近窗户,贴在墙边,从窗口俯瞰地面。隔着狭小的道路,对面有座小型儿童公园,两边都没有人。公园入口的左手边有一具电话亭,虽然整晚都亮着灯,但几乎淹没在五月开始繁茂生长的公园树丛中,无法窥见。她观察了好一阵子,似乎并没有人在那里走出来。她安心地呼出一口气,正要离开窗边时,电话响了。她感到心脏跳起来直冲脑门,踉跄地奔向了电话旁,把扬声器的音量调大一点,等待对方开口。庆子的应答录音播放之后,传来年轻女子的声音,说话的方式很拘谨。「请问是关沼庆子小姐吗?我是渔人俱乐部北荒川分店的野上裕美,谢谢您平时照顾本店生意。」庆子瞪大了眼。这么晚了,她到底有什么事?可是,这个自称野上的女人,语气到此突然变得吞吞吐吐。「我打电话来是……呃……这个……请问我们店里的佐仓……是不是在您府上……」这时,电话彼端插入别人的声音,听起来很慌张。「喂!裕美,你干嘛打电话……我不是叫你别胡闹吗……」「可是,店长,我……」一阵喀嗒喀嗒的杂音之后,电话就断掉了。就这样,她再也没有打来。修治来这里的事,北荒川分店有人知道了……唉,从头到尾不明白的事实在太多了。在黝暗的客厅里,庆子摊坐在地上,她告诉畏怯的自己:我答应过修治,现在只能忍耐着等下去了。八出了上里,经过高崎、前桥、驹寄、赤城高原、沼田、月夜野……神谷的COROLLA顺畅地继续奔驰。离开上埋休息站前,织口改坐到副驾驶座,好让竹夫躺平了睡。后座中,竹夫以椅垫权充枕头,小小的身体完全藏在毛毯下,正发出鼻息。距离他的头部不到十公分之处,就是织口的「包袱」。灰色的道路在织口的视野内无限延伸,就像反覆地卷了又卷的平滑输送带,永无止境、不眠不止。身体任由车子震动着,脑袋中心明明很清醒,身体却颓然萎缩,好像逐渐泄了气。左手边的车窗外浮现出黯然森林、平线的丘陵,但神谷的驾驶技术很好,车体几乎毫无晃动,也不摇摆。这是个几乎令人忘了速度,不管到哪儿都畅行无阻,只要一敲似乎就会发出声音的速度。织口的脑中闪过修治在上野分手时的脸。这时他不晓得怎样了,大概正在跟野上裕美共度愉快时光吧。他们两人很相配,但愿能进展顺利。在深夜的北荒川分店办公室和修治碰个正着,已是半年前的事了。织口回想起当时,自己面对年龄几乎可当儿子的修治抱头流泪的样子。那时,织口已疲惫不堪,身心皆已达剽倦怠的顶点,很想丢下一切逃走。这时他碰到了修治——一个年轻的青年,反而让他觉得可以不必再忍耐,才会卸下心防,把事情全部说了出来。后来他和修治也曾多次谈论伊能町的强盗杀人案。每一次修治总是对犯人残虐的手法义愤填膺,另一方面似乎也勾起他满腔好奇。「究竟是什么原因驱使人类走上那条路呢?」修治曾这样一脸严肃地问过他。那时两人正坐在井波屋。「你是指杀人吗?」织口这么一问,修治连忙摇头。「对不起,是什么原因根本不重要,反正他们都已经做了坏事了。」织口不禁微笑。「没关系,不必顾忌我。其实,关于这点我也想过很多次。」修治问的是「人类为何会成为犯罪者」这个问题。「这可是大学问。」「织口先生,你以前教书时曾经想过这个问题吗?比方说,如果班上有你应付不了的不良少年时……」「不良少年和犯罪少年可不一样。幸好,我虽然教过不良少年,却没有教过犯罪少年……」听着令人心情平稳的引擎声,织口靠着椅背闭上眼。——我遇到的学生、小朋友、年轻人,全都在我的理解范围内。即使需要花上一段时间才能理解,也不至于无法理解。可是,那两人不一样。仔细想想,大井善彦的父母给他取的名字未免太讽刺了,没有比「善」这个字更不适合他的了。仅仅一个月前,就在上次开庭听到辩方证人的证词之前,织口本来还相信——他试着去相信:不论是善彦或麻须美,只要给他们一个机会、只要有良好的环境,他们一定会洗手革面。正因为如此,这场审判才有意义。这是为了处罚,同时也是为了让他们领悟自己犯下的罪行代表什么。听着律师不断重复的证词,他理解他们其实也是牺牲者。不,应该说他必须去谅解,现在他们已经自己的行为后悔、对被害者深感抱歉。这一次,他们一定会重新做人……然而,这个想法太天真了。——我们全是一群忠厚老实的滥好人,织口想。所以他们才会被骗了那么多次依然没学到教训,才会继续遭到杀害。是的,所以现在……善彦和麻须美是否真的悔悟,他们是否曾经回想过那对恐惧得双眼暴睁就这么遭到击毙的母女?会不会感到心痛?现在就让我来一探究竟吧。在法庭上,在正为被告大井善彦滔滔雄辩的律师身后,他是否正悄悄吐出红舌头扮鬼脸,是否毫无悔改之意,心里对逮捕自己的警察和正要审判自己的法庭,乃至周遭旁观人群只有迁怒的恨意,会不会正在耐心等待机会释放这种敌意?现在就让我来弄个明白吧。也许这么做可以对他二十年来疏于照顾的妻子女儿,尽一点为人夫、为人父的职责,也许这么做可以弥补当年弃家逃走该负的责任。现在织口总算赶上这辆中途下车的列车了,在最后的这个关键时刻,终于获准坐上驾驶座。——虽然两名乘客都已死亡。正因为这样想,他才拟定了这个计划。织口再次想到这点,激励自己。耳边微微传来音乐,织口睁开眼。左手正伸向收音机调整音量的神谷,连忙说:「啊,对不起,吵到你了吗?」收音机的声音非常微弱,织口调整了一下坐姿。「不会,没关系,反正我也没睡着。」神谷的双手放回方向盘上。「马上就要进关越隧道了,要听一下路况报导。」车子正朝着谷川岳前进,右手边是水上温泉乡,不时看到路旁提醒驾驶已接近关越隧道的标志。收音机里播放的节目大概是了深夜长途大卡车驾驶所设计的吧,在演歌和流行歌之间穿插着女主持人的声音。两点半时,插播道路交通情报中心的现场报导。神谷竖耳听了一会儿,低声说:「看来没什么状况。」前方石见关越隧道的拱型入口,前方的车辆逐一被吸入那洞开的半圆形内。神谷略微减速,把COROLLA靠向车道中央,引擎声似乎变得越来越大。车子滑入隧道的前一刻,紧临左手边以大字书写着「隧道内请打开收音机」的标志跃入织口眼帘。下一瞬间,神谷的COROLLA也钻进了亮着橘色灯光的隧道内。收音机的声音顿时消失,什么也听不见。气压的变化令耳朵一紧,不,不大声用吼的大概无法交谈,织口干脆默默地坐着。这是在号称日本脊椎的山脉上凿洞贯穿的道路,开了一道很长很长的洞。穿越这里就进入新泻县了,距离练马约一百七十公里,等于已经走了前往金泽的三分之一以上的路程。车子走出关越隧道的瞬间,感觉上好像变成了子弹。这种联想或许只有带着枪的织口才会有,不过从漫长的水泥管解放出来后,神谷的侧脸看起来似乎也松了一口气。出了隧道的同时,收音机的声音也复活了。织口感到不可思议,脱口问道:「在隧道里既然听不见,为什么还要竖立『打开收音机』的标志?」大概是这个问题太单纯了吧,神谷微微露齿一笑。「怎么,您不知道吗?」「对,因为我不开车。」「啊,说的也是喔。进入那种超长的隧道时,按规定一定要打开收音机。」「噢……」「我记得好像是从日本坂隧道大车祸之后开始规定的吧。如果真有事故,即使在隧道中,也会播放该处的车祸讯息。你想想,日本坂隧道车祸时,里面已经发出了追撞,却一直无法通知远在入口处陆续进入的车辆,才会演变成那么严重的惨剧。基于那次教训,才会出现这种措施。」原来如此,织口点点头。「现在没发生任何事故,所以进入隧道后什么都听不见,可是万一发生意外时,只要打开收音机就会听到报导。所以,才会有那种标志。」「我又学到了一课。」织口笑着说。神谷是个合乎情理的人,也很注意家庭。虽然他的家庭似乎有很多问题,但是他仍然为了想办法解决而感到万分苦恼。他突然想到——像你这样的普通人,如果遇上了大井善彦那种人,你会怎样应付呢……?织口无法对正在开车的神谷开口,只能在心中暗问。你说有困难时应该互相帮助,对我这个陌生人非常亲切。你一方面疼爱小孩、关心妻子、对岳母客气,同时又要殚精竭虑地维持家庭生活。想来你在公司也担负着类似的职务,夹在部下和上司之间吃足苦头,不亢不卑地工作着吧。你是个毫不特别、烦恼多多的平凡人。这样的你,会怎么看待大井这种人?你会怎么做?像大井善彦这样的人,你觉得应该信任他到何种程度才对?从头顶上方缓缓滑过的夜空中,织口发现了北极星。他轻轻动了一下手,一边触摸着装子弹的腰包,一边仰望着那颗星星,并在心中道出最后一个问题——在你知道一切真相后,你会不会后悔让我与你同车呢?九凌晨两点三十分,修治和范子的渔人俱乐部掀背式轿车抵达上里休息站。看到修治放慢车速,朝着休息站的停车场开去,范子问:「要进去吗?」「嗯。我想问问看有人见过织口先生驾驶的白色宾士。」「噢。」她如此回答,但内心仍感不安。停车场上停靠着一辆巨大的冷冻货柜卡车,周遭不见任何人影。该去问谁呢。修治车子一停妥,两人立刻下车。范子朝着贩卖部关上的铁门,和只有自动贩卖机并排而立的无人休息室看去。「那边的加油站说不定还在营业,我过去看看。」修治说。他指着靠近出口的加油站。范子点点头。这时,修治好像顺带一提似的补上一句:「你要不要先去上个洗手间?」然后,他任由薄夹克的衣摆翻飞,朝着加油站奔去。范子悄悄地脸红了,真是的,原来被他发现了。大约三十分钟前,她就很想上洗手间了,可是她就是说不出口,只好一直忍着。不,她以为自己忍住了,可是似乎还是被修治察觉了。他说要去加油站打听可能只是藉口,其实是为了她才停车的吧。电视或电影之中,绝不可能出现正在追踪某人的人半路冲去上洗手间的镜头。然而,现实情况更糗,步骤也更笨、更平凡——想到这里,范子连忙订正。不对,是我太糗、太平凡了,这种紧要关头居然还要上洗手间。范子跑向洗手间,在空无人影的昏暗洗手间内提心吊胆地匆匆解决。走出来时,正巧撞见两名制服胸口绣着公司标志的驾驶也刚从洗手间出来。两人大概是那辆冷冻货柜车的司机吧。对于急着赶路的修治来说,这次休息想必令他急躁难耐吧。范子一心想弥补,只顾着打听线索,也无暇多想就喊住他们;「你好,请问……」两名驾驶一脸意外地停下脚步。其中一个年纪相当大,另一人年约三十上下。「什么事?」那个比较年轻的驾驶反问她。「你们有没有在这附近看过白色宾士?」两名驾驶面面相觑,然后不约而同地噗嗤一笑。年纪大的那个一边重新戴好跟制服绣有同样标志的帽子,一边说:「小姐,你这种问法,我们无从答起耶。」「宾士倒是看过很多辆。」年轻的也答腔,他还在笑。「因为这年头,阿猫阿狗都开起进口车嘛。一天之内大概会看到二十辆左右的宾士吧。而且,通常都是白色的宾士,不过偶而也有黑色的啦。」「这样子吗,不好意思。」范子撂下这句话拔腿就跑,那两人说的没错。真是的,我怎么会这么白痴。她毫无必要地死命喘着气跑回来,两手撑在掀背式轿车的引擎盖上,正在咀嚼窝囊感之际,看到那两名驾驶走向卡车,一边带着笑容,说着什么。那两人跨上高高的阶梯,轻快地钻进驾驶座时,年轻的驾驶察觉范子的视线,还对着她挥手说再见。范子连忙移开眼光。大卡车发出轰然震动停车场静谧夜气的巨响,缓缓起动,绝尘而去。从加油站跑回来的修治,跟他们错身而过。他挥着一只手,做出「毫无收获」的动作。「对方说没看到?」「嗯。」修治也有点喘。「我早就料到机率不高了,对方说印象中过了半夜后,就没有给宾士加过油。唉,这也没办法。」他光滑的眉间出现皱纹,又说:「不过,倒是有件事有点可疑。据说正好一个小时前,有个小朋友差点在这个停车场被一部摩托车撞倒。当时救这孩子的人,他的年纪、外貌,听起来跟织口先生很像。」「那,你是说……」修治摇头。「不,问题是那孩子跟一个看似他父亲的男人在一起。后来,他们就和那个救小孩的年长者三人一起开车走了,而且车子好像是COROLLA……」说到这里,修治微微睁大眼睛凝视范子。「你怎么了?脸色好苍白。」「会吗?」「嗯。」修治点点头,旋即把眼睛转向空无人影,只有苍白灯光闪烁的盥洗室,然后凑近范子的脸。「是不是遇到色狼了?」由于他问得很认真,范子连忙否认。「不是的,不是的。」「还是被什么卡车司机骚扰了?」「不是的,真的啦。」因为知道修治是真心地担心自己,范子更觉窝囊,忍不住想掉泪。「不是的,是我自己太笨了。」修治愣住了。范子整个人缩得小小的,恨不得就这样直接消失。「我问过刚才那辆卡车的司机。结果,对方说一天起码看到几十辆白色宾士,被他们笑话了。」顿时,修治脸上的紧张神色褪去,嘴唇也松弛下来。「对方说的也没错啦。」「就是啊。所以我简直有够白痴。不说别的,现在把车停在这里的司机,怎么可能看到比我们先走一个小时的织口先生开的白色宾士?我连这么理所当然的事都不懂,真是笨到家了。我每次都这样,完全帮不上忙又不懂得察言观色,只会给别人添麻烦……」她连珠炮似的一口气说完,是因为她觉得只要这样动着嘴巴,就可以阻止泪水夺眶而出。可是,实际上泪水并未止住,反而声音抖得越来越厉害,让她更觉出丑。修治默然凝视着独自说个不停的范子,中途把双手伸进夹克口袋,微微歪着头,浮现有点被打败的表情。看到他露出这种表情,范子更害怕地陷入沉默,本想继续说,但能说的话早已说尽了,结果只是立刻陷入了双肩颤抖、哑口无言的窘境。她一迳垂着头,想着修治会怎么说她,没想到缩着身子惶恐地等了半晌,他却发出一声:「奇怪。」范子战战竞竞地抬起头,发现修治一只手从口袋抽出,正眺望放在掌心上的某样细长流线形物体。和范子四目相对后,他露出笑容。「这玩意被我不小心带来了,我完全忘了这个东西在身上。是冒烟钓锤。」范子默然。修治把它放回口袋后,用辩解般的口吻说:「我本来想拿手帕给你……」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打开车门,说:「结果没带。钓锤可不能擦脸,车上或许有面纸吧。」范子深吸了一口气,想要抑制颤抖。她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钻进车里。修治一边系上安全带一边说:「对于每件事情,最好别动不动就钻牛角尖。」范子连忙望着他。修治没有笑,但也没有生气的样子。「对不起,」范子惶恐地说,「都是我害你浪费时间。」修治本来正伸出手去插钥匙,顿时停下手,稍稍笑了。「我说你啊,犯不着这样什么事都怪到自己头上。就算是浪费时间,也不过才区区五分钟呀。」「……」「你不要想得这么严重。不管是好是坏,周遭的人其实根本不会这么介意的。」这句话狠狠地打在范子心屸。眼泪又快流出来了,她连忙忍住。修治转动钥匙,发动引擎。车子开始震动,发出起动的声音。为了不被噪音压倒,修治稍微提高音量继续说:「今晚的事也是一样。庆子小姐会在枪上动手脚,是她自己决定这么做的,不是你强迫她去做的。没错,你是写了信想怂恿她,但你做的也只有这个。对于接下来发生的事,你用不着觉得内疚。」范子点点头,眼泪顺势滑落脸颊。「你还好吧?」修治一问,她又点点头。修治略微挑起嘴角,露出笑容。看样子,这好像是他的习惯动作,每当如此,他就会看起来像个调皮捣蛋的孩子。「你是太累了,也难怪啦。」范子取出置物箱中的面纸,擤鼻涕,擦眼泪。「你身上还担负跟织口先生解释原委的重责大任唷,其实就连这件事你也不是非做不可,可是你愿意接下这个任务,我很感激。所以,你就别再为一点小事畏畏缩缩了,好吗?」「我知道了。」范子终于回以微笑。哭出来之后,一时之间情绪还无法平息。不过,现在心情已经变得轻松多了。「好,那我们走吧。」车子缓缓滑出停车场。十庆子靠着沙发,在黑暗中睁着眼。眼前这片黑暗,和她心情的颜色一样。大约三十分钟前,突然再也没有电话打进来。不,应该是从一个小时前吧。她已经失去了时间感。好安静,像死一样的静。随着她心脏的跳动,随着从心脏压出的血液踊动,肿胀的右脚传来阵阵刺痛。要是没有这股疼痛,她甚至快要分辨不清自己究竟是醒着还是在作梦。织口已经走到哪里了呢?修治和范子现在又怎么样了?究竟织口打算去哪里?她茫然想着。思绪转了又转,就像上头挂着形状怪异的马儿转个不停的旋转木马。转啊,转啊。这样就能打发时间,等到早晨来临,一切都会解决。转啊,转啊……这时,不远处传来细微的声音。是听错了吗?隐约传来金属互相触碰的声音。就像远处有谁抛起铜板,没接好,掉落地上的那种声音。是错觉吗?此际又毫无声息了。庆子把头重新靠回沙发上,凝视着黑暗。即使闭上眼睛,黑暗仍在,模糊的思绪蠢动,令她无法不睁开眼。可是逐渐地,疲倦压垮了她,缓缓地,慢慢地,以糖果融化的速度包覆着她的意识,眼睛还睁着,睡意却已降临,最后眼皮渐渐下垂。旋转木马开始回转,然后下巴突然垂落,脖子一动又使她清醒。如此周而复始,不断反覆。朦胧的,朦胧的……脚步声。起先她以为这也是在睡梦中,也许是旋转木马发出的声音。可是,目光越过客厅的黑暗看去,虽然有点模糊,还是可以看出某人正站在入口处。庆子睁大了眼,反射性地缩回来在地上伸直的脚,右脚踝的痛楚令她清醒过来。这不是梦,这间屋子里真的有人!对方的眼睛似乎尚未习惯黑暗。正扶着墙,谨慎而缓慢地横向移动。那个看不出是谁的人……对,是个男的,他那穿着长裤的眼正极为缓慢地移动,身体微微前倾,彷佛正竖耳倾听。他到底是谁?来做什么?是怎么开门的?那个男人没看着庆子这边,大概作梦也没料到庆子会在这里吧。他的身体正朝着寝室的方向,脚也正朝那边走。庆子连大气也不敢出,尽量不发出声音地缓缓缩回脚,视线紧紧盯着那个男人黑暗中的剪影。是谁?是谁?是谁?彷佛发疯的钢琴家,在键盘上猛力敲击出不和谐的音调,这句话在庆子脑海中轰然作响。你到底是谁?要站起来必须先撑着沙发靠背,她在铺着木板的地上缓缓地,慢慢地挪动臀部,一点一点地移动。男人左手摸着墙,右手则在黑暗中摸索着……寝室的……对,他是在找房门的握把。庆子抬起手,抓住沙发的靠背,试着拉起身体,但却失败了。她必须退到更后面。她再次放下手,磨蹭着往后退,抓住椅背。这次成功了,千万不能碰到背后窗子垂挂的蕾丝窗帘,千万不能让窗口射入的光线射到自己,一定要小心,要小心。庆子起身,半蹲着。就在这时,她的头稍微抬得太高,在一瞬间被窗口的光线照到,可是她自己并未察觉,她保持弓腰的姿势绕到沙发后面,朝着房间对面那头,朝着男人想去的寝室房门相反的方向,两手撑地越过通往厨房的那扇门前缓缓爬行前进。只要能够顺利绕到男人后面,抵达玄关大门口就行了……没问题,前进得很顺利,也没有发出声音。再几步路,应该就会有一张边桌。如果碰到桌脚,就绕过那个,再回到墙边,一定要小心别碰倒桌子——庆子伸出右手,在黑暗中摸索。指尖碰到了桌脚。她抬起膝盖前进半步,试着想确认。她碰到的桌脚,非常柔软。而且摸起来有布料的质感。顺着往下一摸,摸到了类似折边的东西。是长裤。这不是桌子,是人类。醒悟的同时,庆子缩回手企图逃走,可是从黑暗中伸出的手臂却猛然掐住她的脖根,把她从墙边拖开。庆子束手无策地滚倒地上,连着几个耳光甩过来,让她无法呼吸。「庆子,你以为你逃得了吗?」男人的声音伴随着粗重的呼吸传来。挨巴掌时承受的力道,使得庆子耳朵还在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模糊。即使如此她仍在想,这是她听过几百遍的声音,曾经在自己耳边甜言蜜语的声音,可是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张开口想尖叫,却被厚实的手掌捂住。男人揪住她的头发,拽起她的脑袋往地上猛撞。这当中,男人一直压低了声音,不断发出呻吟般的低语。「你不该来碍事的,像你这种人根本没资格阻挠我,你这个婊子……!」一次、两次,她的头被猛力撞击地板。庆子逐渐失去意识,发不出声音。然后,她感到男人的双手掐上脖子,开始用力绞紧……下一瞬间,掐着庆子的手松开了,她顺势倒在地上。有人在呻吟,一旁传来撞墙的声音。接着清楚传来「好痛!畜生,放开我!」的叫声。她知道这是谁的声音。随着猛烈跺脚的声音响起,纠缠的人影也同时撞上墙,暂时分开,又再次撞击。一个人把另一个人压在墙上,将他的手臂扭到背后。在庆子逐渐模糊的视线中,她看到那个被压在墙上的男人的膝盖,正被后面的男人抬脚猛踹。「跪在地上,双脚张开与肩同宽。快点,不要挣扎,挣扎只会更痛。」严酷的声音发出命令,然后抓住墙边还想反抗的男人后颈,对着墙上就是狠狠一记,这下子对方终于不再抵抗,喀嚓的金属声响起。庆子连起都起不来,只能茫然地凝视着。她听见脚步声,天花板的灯亮了。耀眼的白光射穿眼睛,她不禁闭上眼。「你不要紧吧?」男人的声音呼唤着她,某种东西轻触庆子脸颊。她睁开眼。起先她还认不出这个蹲在地上,单脚跪地,正探头凝视着她的男人是谁。又要遭受攻击的恐惧率先升起,庆子顿时挣扎着想往后退。「你别动。」男人的手温柔地按着庆子的头。「你不能乱动。就这样,就这样。可以呼吸吧?」庆子只能眨眼。一吸气喉咙就犹如火烧,忍不住咳嗽。「不要慌。慢慢做个深呼吸……对对对……这就对了,已经没事了。」男人一边抚着庆子的头,一边沉稳地说,接着四下环顾一圈,迅速移动了一下,又回到原位。他抓了一叠面纸,一边塞进她微微侧向一边的脚部下方垫着,一边抱着她的头让她侧卧。「你在流鼻血,侧着躺好。」庆子闭上眼,尽量静静转动脖子侧过脸。鼻子下方和嘴巴四周微温的感觉,原来是因为流血了……「你们这里的楼梯间上了锁不能走,电梯的速度又特别慢,害我耽搁了不少时间。应该跟管理员好好抱怨一下。」庆子睁开眼。在她身边的,是那位练马北分局的刑警,他的名字叫什么来着的?她脑袋一片茫然,想不起来。他又消失在庆子的眼前,再次回来时,拿着沙发椅套,好像是随手扯下的,他把椅套盖在庆子脖子下面后,说:「我现在就叫救护车。你乖乖躺着,不能动喔。」可是,庆子很想起来,她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声音,那只抓住她的手……「刑警先生。」她抓着正欲起身的对方衣袖,喊道:「我,我……」刑警扶着试图坐起的庆子。她看着那个头倚着墙瘫坐在地、双手被手铐反扣身后、锁在通往厨房隔间门的握把上的男人。没错,果然如此。是国分慎介。「慎介……」庆子的声音令他抬头,他露出恨不得朝她吐口水的表情,一脸苍白。「你认识他吧?」扶着她的刑警低声说。这时,庆子终于想起刑警的名字了,是黑泽。「对,是很熟的人。」一点头,庆子忍不住落下泪来。国分瞪着庆子,接着又把视线移向黑泽,咆哮着说:「你这是非法拘禁,是暴力行为,我是……」黑泽只是微微耸肩,搀着庆子把她移到沙发旁靠着沙发后,就走近电话。在刑警紧急通报的期间,庆子一直凝视着国分,他也瞪着庆子。充血的眼白、滴溜溜打转的黑眼珠,看起来好像是另外一种生物。「你来做什么?」她张开嘴唇,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么一句话来。国分撇开脸。「喂,我结婚的事,你是怎么查出来的?」庆子依旧默默地凝视他。我竟然爱过这个男人,这是真的吗……?她想。「你连喜宴会场都打听出来,还带着枪跑去吧?我知道,我全都知道,我是……」这时黑泽回来了。国分把头一仰,咬紧牙关地放话。「快逮捕这个女人!她持枪外出,企图枪杀我,所以我的行为是正当防卫。不信你自己问!都是这女人的错。」有那么一、两秒,黑泽面无表情凝视着国分的脸,看起来似乎毫不惊讶。最后他一个转身背对国分,又屈膝在庆子身旁蹲下,彷佛要看清她的眼眸深处般地静静问道:「你能说话吗?如果很难受只要摇摇头就好。」庆子闭上眼点头。「关沼庆子小姐,刚才这个男人说的话是真的吗?」庆子的目光避开黑泽的脸,她没有力气开口。「那,我换个问题,你有枪吧?我想,应该是竞技用的霰弹枪。对不对?」庆子终于张开嘴唇,挤出话语。她感到咸咸的血腥味。「你怎么知道?」刑警把手伸进外套口袋,扯出一块肮脏的布。「我猛打喷嚏。伸手去口袋找手帕时,发现了这玩意。之前我完全把它给忘了,这是我第一次找你时在停车场捡到的,那时因为四周太暗我没细看,重新摊开一看立刻就明白了。你看,就是这个。」黑泽说着把沾了油的布块摊开来给她看。用不着他说,庆子也知道那是什么——是她擦枪用的布,上面沾了油。那原本是射击俱乐部赠送的小毛巾。一定是织口遗落的……她想。「这是绣有名字的毛巾。边上绣着『厚木射击中心 俱乐部』,我一看到这个,立刻想:说不定这是你的东西,本来可能放在失窃的车中。」庆子缓缓微笑。「你反应好快。」黑泽也微笑了。「因为第一次来府上拜访时,就发现你的样子不太对劲了。我觉得好像不只是车子被偷这么简单。」「所以你又回来了?」「对,没错。」恢复正经后,刑警问:「你有枪吧?」庆子点头。「是霰弹枪。」「那玩意跟车子一起被偷了吗?」庆子一点头,泪水便从双眼夺眶而出——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丢人吧,我……想到这里,她哭得一发不可收拾。「你知道是谁偷的吗?」庆子闭着眼继续哭。虽然累坏了,但她不能违背她对修治许下的承诺。她顾不了其他,只是死命想着这一点。不知道,我不知道,是不认识的人偷走的……「你知道是谁吧?」黑泽又问了一次。「你该不会是在袒护那个人吧?」远远的,传来警车的警报声。一辆又一辆,庆子脑海中浮现数不清的警车奔驰而来的景象。「你最好还是趁现在全部坦白地说出来。枪械失窃这可是大事。你应该明白吧?趁着事态还不严重前,全部说出来吧,就算袒护他也没有好处。」庆子仰望黑泽的双眼,很想笑一笑。她想笑着说:「我真的不知道。」可是,她只能歪斜着嘴唇。「我的演技太差了。」她如是说。说完这句话,一直支撑她的精神武装就散了架。即便如此,她还在做最后抵抗,她颤抖着嘴唇,试图做最后的努力。不能说,不能讲出来,因为她答应过了……「你在袒护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