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按过了,没有回应,在可见范围内也看不到灯光。」有种不好的感觉……黑泽想。她真的不在吗?如果是这样,案情就会变成是车子在外失窃,驾驶车辆的女性又下落不明……「门是锁着的吗?」「对。要是有备用钥匙就好了,可是管理员白天才在,所以联络不上。」两人匆匆穿越停车场。黑泽就是在这时候踩到某种柔软的东西。他停下一看,是块像抹布的脏布。捡起来一看,才发现大约有手帕那么大。巡警用手电筒照亮。「应该是擦车用的抹布吧。」经他这么一说,还真的闻到一股机油的味道。黑泽也没多想,习惯性地把布塞进西装口袋。「她住在六楼,所以也不能从阳台进去……」面对一脸苦恼的巡警,黑泽拍拍西装暗袋。「真到了紧要关头,就用撬锁器破门而入。但愿没这个必要就好。」六○四号室的门旁,也挂着「关沼」的名牌。黑泽确认之后,按下对讲机的按键。他听见屋内响起铃声。可是,即使又按了第二次、第三次,还是无人应答。黑泽仰望大门,轻轻握拳,这次试着敲门。手背撞到金属大门的声音,出乎意科地响亮。他稍微看了一下左右两邻,不过目前为止,两边似乎都没有开门的迹象。「关沼小姐,你在家吗?」他尽量压低声音,呼唤着。「关沼小姐?」这样重复数次后,终于把邻居吵醒了。传来一阵门链的沙沙声后,右邻的门悄然开启。一个眯着眼、皱着脸,和黑泽年纪差不多,身穿睡衣的男人探出脸来。「喂,都这么晚了……」对方才一脸不耐地说到一半,似乎就察觉到制服巡警陪同在场的意味。满脸困意的脸立刻绷得紧紧的。「请问出了什么事吗?」对方连语调都客气起来了。黑泽亮出证件、报上姓名,表明是来找关沼庆子后,男人揉着眼睛说道:「不知道……隔壁的事我不清楚。」唉,公寓里多半是这样的人。「你今天没看到她吗?」「别说是今天了,我们根本很难碰到面。」「这边的邻居呢?」黑泽往左邻的大门一指,男人摇摇头。「那间是空屋。虽然有屋主,不过大概是投资客吧,好像不住这里。」然后,他露出从下窥伺的眼神。「关沼小姐闯了什么祸吗?」「不,不是这样的。」黑泽说着,把脸转向巡警。「没办法,只好开开看了。」「只好这样了。」黑泽确认巡警已经把隔壁男子赶回门里后,这才取出撬锁器。庆子就紧贴着大门内侧。没办法,只好开开看了——听到这句话之前,她一直静止不动。连气都不敢出,灯也没开,一直在窥探情况。第一通电话打来时,是凌晨一点过后。她被电话铃声吵醒,摇摇晃晃地走近电话打算接起,她想,也许是修治打来的。可是,答录机的动作比脚步踉跄的她更快,从扬声器传出对方的声音时,她才知道这通电话绝对不能接。因为对方是警察,说是发现了庆子的车。练马北方局?在谷原?被人开过后弃置?这是怎么回事?织口把车钥匙和枪一起偷走了,他应该把车开走的。那辆车,怎么会在练马区呢?(算我拜托你,请你先不要报警。)修治的恳求在耳底回响,庆子答应他不会报警。她并不打算违约。电话铃声后来仍频繁地不断响起。由于声音太刺耳,她把铃声调整成静音。可是,过了一会儿,变成玄关门铃也开始响了。她从门上的猫眼一看,门外站着身穿制服的巡警。大概是为了确认她的下落,所以亲自过来了吧。仅仅一门之隔外有警察……这点,毕竟还是让庆子的心情有些动摇。是不是该出面比较好呢?想到这里,她好几次差点伸手去开门。可是,她毫无把握一旦面对警察,关于车子失窃的事是否能扯出像样的谎,遵守她跟修治的约定。只有今晚一晚,就这么一晚而已,紧闭大门按兵不动吧。明天,如果修治拦下织口,平安回来了,如果枪拿回来了,到时候她再跟修治商量编个谎话,主动向警局报案「车子失窃」就行了。今晚姑且假装不在家——不,说是睡着了就好。因为身体很不舒服,吃了药睡着了,所以没听到动静。只要这样说就行了。可是现在,站在门前的警察,正说「只好开开看了」……她从不知道警方还能这么做。都这么晚了,应该联络不上管理公寓的不动产公司了,所以她以为至少不用担心门会被强行打开!钥匙孔传来某种东西戳入,喀嚓作响的声音。四上路之后好一阵子,聊过天气和确认路程之后,大概是因为副驾驶座的竹夫在睡觉吧,握着方向盘的神谷就一直没说话,也不打算开口搭讪。车内灯和收音机也关着。织口倚着后座位子,茫然地将视线投向窗外。高架高速公路穿过这陷入沉睡的夜晚都市之上,就像大楼配线和电力系统的管线在墙内穿梭一样,这条不眠不休、继续奔驰,宛如粗大动脉的道路,也走在都市的天花板夹层中。抬头一看,云破天开,星星从云缝中露脸。织口这才想起,傍晚的气象预报曾说天气会从西边开始好转。穿过新座市,接近所泽出口的标志时,神谷开口了。「累了吧?您可以躺下来,好好睡一觉。后座应该有小毛毯。」织口微笑。「不,我不要紧。」「您满脑子都想着令千金,所以睡不着吗?」对于自己随口说出的话,神谷这男人居然如此深信不疑,织口不禁对他产生好感,心里涌起一阵温馨。到了明天,当他知道织口在金泽做了什么,是为了什么才去金泽之后,这个男人会怎么想呢?他会对自己的做法深表同感吗?又或者,他会反对?甚至责难?不管怎样,他都不能给这对父子添麻烦。不只是为了顺利完成计划,就算是为了不拖累这对父子,他也得隐瞒真正的目的。织口在心中这么告诉自己。接下来有那么一阵子,他们针对织口在渔人俱乐部的工作啦,神谷的同事中某个喜爱钓鱼的男子啦,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逐渐地,气氛似乎舒缓热络了起来。竹夫安静地睡着。织口问:「小弟弟……是叫竹夫是吧。」「对。」「明天应该要上学,这么晚了还大老远跑去和仓,想来应该是有什么急事吧?」神谷的脸朝着织口稍微动了一下,立刻又面向前方。在正好错身而过的对向车车灯照射下,可以看到他脸上挂着笑,可是他的笑容似乎并不大。「说是急事是很急啦,不过不是像您这样的喜事。老实说,是内人住院了。」「竹夫的妈妈吗?是哪里有毛病?」神谷似乎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最后,才幽幽地吐露,「是心脏。」「那真是抱歉,我不该问这个的。」织口这么一说,神谷似乎有点慌张,又瞥了他一眼。「不,不是什么重病啦,真的。该怎么解释呢……呃,该说是心病吧。」「噢。」神谷好像很想倾吐,可是似乎又觉得不该跟偶然搭便车的陌生人说这种事,所以有点迟疑。如果谈一谈能够排解苦闷,那他想说多久我都愿意倾听,织口想。仔细想想,这个男人也许将会是织口在人生最后时刻,亲密交谈的唯一对象。「织口先生,您的家人呢?您说过夫人已经过世。另外,就只有住在金泽的令千金吗?」「是的,我就这么一个女儿。」织口的妻子已经过世,这点并非谎言。不过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前妻」。至于说女儿还活着,这是骗人的。不过,这么跟神谷一聊,谎言好像变成真的,他渐渐觉得真有一个快生头胎的女儿在金泽等着他。不,也许的确是这样。女儿和妻子,或许真的在等他。等着现在正要出征、替她们遭受的非人待遇讨回公道的织口。「小孩真的是很不可思议。」神谷低声呢喃着。「说是父母的镜子,还真的没错。」织口不慌不忙地问:「刚才,您提过竹夫『不太会讲话』。这孩子看起来很聪明,是因为妈妈生病都不能陪在她身边,所以太寂寞了吗?」织口的问题似乎直捣核心。神谷的双手放在方向盘上,略作思考,然后才回答。「这孩子是个缄默儿。」「缄默……」「对,完全不说话。不过,不是一生下来就这样,都是我和内人的错。」大概是因为卸下心防了吧,神谷开口说出原委,包括岳母的事、妻子的事。虽然他慎选字眼,没有责怪特定的某个人,可是织口很清楚,他为了这件事已经身心俱疲。从他压抑的口吻底层,已不自觉地流露出来。此外,神谷言谈的内容,对织口来说,就像身体上留的旧伤一样熟悉,他很能理解——宛如对自己的事一样深刻理解。二十二年前,织口在生长的故乡——石川县伊能町这个地方,和当地地主的独生女结婚。他是入赘的,因此,他曾经连织口这个姓氏都放弃了。他们是恋爱结婚的。当时的织口在当地高中担任国文老师,妻子比他小五岁,曾经是他的学生。他们的结合遭到了对方父母的强力反对,但在她扬言如果双亲坚持反对就要私奔后,终于勉强答应了。和神谷现在的情形,其实非常相似。出了所泽,经过三芳、川越、鹤岛……神谷一边目送着标志,一边淡淡地叙述。织口不时接腔,一直倾听着。不知不觉中,他全神贯注在听神谷说话这件事上。也许是因为这么一来,就可以忘记时间和现在的立场。「唉,如果要说谁最不应该,可能是我这个上班族不该高攀旅馆的独生千金吧。因为我明明知道,将来一定会牵扯出该怎么继承家业的问题。」神谷自嘲似的这么说着,并结束了话题。车子驶进东松山市。「对不起,跟您说这种奇怪的问题。」「我倒是无所谓。而且,我也不觉得你有错。」神谷的头动了一下。织口从后照镜窥视神谷,镜中只见他沉郁的表情。「您跟夫人是在东京认识的吧?」「对,我内人也是在东京上的大学。」「你们结婚时,关于旅馆的继承问题应该已经达成协议了吧?」「当时协议由内人的父母在旅馆的职员当中找一个适当的人选,收养那个人当养子……」「也的确是有这样的人选吧?」「对,是个比我和内人更适合的人选,我认为他把旅馆打点得很称职。」「您的夫人也不想继承旅馆事业吧?」「就是啊,所以她才会去东京念大学。」织口笑了。「那,不就没有任何问题了吗?你并没有错。虽说有点太过温和,或者该说是优柔寡断……啊,对不起。」神谷苦笑。「没关系,我自己也这样觉得。」「不过,虽然你有必要再强势一点,尊夫人也得趁早切断她母亲的影响力才行。」「我也是这么想啦……问题是脑袋虽然知道,却不晓得具体上应该怎么做。」的确会如此吧,织口想。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以前也是这样。」「哪样……?」「我以前也曾经处在跟你相同的情况。」织口把曾经入赘的事说出来后,神谷看似好脾气的脸立刻紧绷了起来。「那么,您到现在还是……」织口的手在脸前摇了摇。「不不不,结果还是不行,后在实在无法忍耐就离开了那个家。不过,现在我倒很庆幸自己这么做了。」「那,您就跟夫人两人一起去了东京?」「是的。后来我们感情就一直很好。我的经验谈没什么参考价值,所以就不多说了,但我只想强调一点,不管是要离开娘家还是要做什么,只要夫妻之间好好商量,一般来说,夫妻同心应该都可以克服过去。」「这样子吗……」是错觉吗,神谷似乎有点心虚。织口看着他的侧脸,只能在心中道歉。因为他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又扯了一个谎。实际上,织口是一个人前往东京的。二十年前——婚后第二年就生了女儿,当时女儿甚至还没学会走路。从新婚之际夫妻俩就频频发生龃龉,并在勉强忍耐的过程中有了孩子。可是讽刺的是,生下来的小宝宝反而成了割断织口与岳家关系的决定性因素。「孩子最好是生一个就好了。如果还想生第二个,可能会赌上尊夫人的性命。」医生如是说。妻子由于严重难产,产后在床上躺了将近一个月。婴儿由岳母一手照顾,如果未经她的允许,织口连抱都不能抱孩子。最后,一些回避着织口偷偷交谈的耳语,还是传到他的耳中。——大小姐要是没找那种女婿,本来应该可以健康地生下一大堆孩子。都是那个男人害的,才会让她差点赔上性命。奇怪的是,织口对于这些窃窃私语并未感到太大冲击。真正让他几乎膝盖发软、大受打击的,是出院后的妻子告诉他暂时要分房睡时;是当他发现她比以前更黏着她母亲,和织口变得甚至无话可说时。——是他在家中失去容身之地时;是他不管坐在哪里都觉得地板、椅子或坐垫都冷冰冰的,不管说什么都不再有人回答时。即便如此,当他下定决心要离家之际,他仍打算把妻子女儿一起带走。再这样下去,我们一家就完了。让我们两人离开这里,带着孩子,一家三口重新建立我们的家庭吧——他如此提议,恳求着。结果,还是白费唇舌。织口的妻子宁愿选择她从小生长的家、应有尽有的家,而非跟他携手共同建立的家。所以,织口把妻子女儿留在伊能町的家,只身来到东京。可是那时,他还没放弃迟早有一天会把妻女接来——这个现在回想起来太天真的希望。三年后,那个希望彻底破碎。因为离婚协议正式成立。他恢复了原来的姓,却没能争取到女儿的监护权。他没有再婚。在东京获得了教职,却也没持续太久。因为一从事这种教育小孩的工作,就会迫使他一再想起留在伊能町的女儿,所以他一直像现在这样随意更换各种工作,一边注意不让人探究过去,独自生活到今天。而在二十年后的现在,织口感到一种深刻的懊悔。那种悔意,促使他采取说谎的方式,形之于言语,说给神谷听……那时,二十年前的那时,他还是应该带着妻女一起离家的,他们应该一起离开伊能町的。那样的话,只要这样做,命运就会改变,抚养女儿的前妻,和刚满二十岁的女儿,就不会遭到那样的下场。母女俩也不会一起被射穿脑袋,陈尸在泥泞路上了。而织口,也用不着这样拿着枪朝着故乡奔去了。「深夜开车,光是不用担心塞车就轻松多了。」神谷主动跟他说。织口从回忆中苏醒,回看着他的脸。「对,就是啊。」「大约一点半左右,应该能抵达上里的休息站。我得带竹夫去上厕所,顺便打个电话看看内人的情况,大概会停个十分钟,您看可以吗?」那当然,织口回答,接着他又把视线移向窗外。自己的脸部轮廓模糊地映在窗上,脸色分外惨白。「到了上里,我也得打个电话。」织口的低语,被神谷抢先说完:「要打去医院是吧,说不定孩子已经出生了。」织口对着神谷在后照镜中微笑的脸,轻轻一笑,一边垂下脸。不是的,很抱歉,那些全都是谎言。打去庆子的公寓看看吧,他一边整理着脑中思绪,一边如此想着。把她关在屋里离开时,他确认过答录机是开着的。如果她还没被人发现,答录机应该还是开着的。再确认一次吧。这时,某个和织口立场截然不同的人,正拼命打电话去关沼庆子家。是国分慎介。他人在东邦大饭店的大厅,身后紧贴着小川和他的妻子和惠。小川夫妻俩把身体倾向话筒,耳朵几乎贴在国分的耳上。「不行,没人接,她不在家。」国分喀嚓一声切断电话,粗鲁地挂回话筒。电话卡发出哔音退出来,在安静的大厅里简直像警报声一样响彻四方。国分抽出电话卡。「开着答录机对不对?那就不见得是不在家了。」和惠嘟起抹着浓艳口红的嘴唇,「说不定只是睡着了,才把答录机开着。欸,国分先生,我看你想太多了吧?说她拿着枪跑来,这根本不可能嘛。」国分默然握拳。站在他的立场,无法就这么轻易接受和惠的说法。因为,这关系到他的性命。「我也赞成和惠的说法。」小川插嘴说。「欸,我们回酒吧去吧,别管那个关沼庆子了。」国分瞪着他。「亏你还能一派悠哉。」「怎么了?」「我和你们都是一丘之貉,她恨的不只是我,你们也是共犯,说不定会跟我一样被她枪杀喔。」小川夫妇面面相觑。小川松开领带结,样子显得很邋遢。因为不胜酒力,连脖子都一片通红。而和惠则用尖锐的小指指甲搔着鼻头,边打着马虎眼:「这跟我可没关系喔,我又没做什么坏事。」国分退后一步凝视她的脸,一股酒臭味扑鼻而来。「这种话你何不留着对庆子说?她一定会很高兴地拿着霰弹枪来找你。」和惠傲然撇开下巴,把脸转向一旁。小川用手肘戳戳她,「好了啦。别说了。基本上,如果庆子真的带着霰弹枪打算射杀我们,为什么到现在还在蘑菇?要动手的话,早就应该动手了吧。」对,没错,国分一只手放在电话上,烦躁地敲着指尖。为什么?既然庆子已经找来这里,为什么毫无动静?「说不定是埋伏在停车场哟。要试试看吗?」和惠嘲弄的口吻令国分火气上冲。「你这女人怎么什么事都拿来开无聊的玩笑!那你自己去试试看!」「别骂和惠了。」小川为国分跟和惠之间缓颊。这时,放电话的大厅一角走过一名服务生。国分三人立刻吓得抱成一团。「笨蛋,你们紧张什么啊。」和惠率先抽回身子。可是,她那一头做得花俏的头发微微颤抖的模样,并未逃过国分的眼睛。他们三人同样受到了震撼。本以为关沼庆子的事早已解决,可以抛在脑后了,没想到竟然会以这种方式重返战场……我们简直就像巢中的幼雏——身处在几近崩溃、胃底彷佛被抽空的奇妙无力感中,国分想。庆子在高空自由盘旋,好整以暇地思索要选择我们三人之中的哪一个当饵,而我们却连躲都不能躲。即使三人互相用对方当盾牌,顶多也只是把挨枪子儿的顺序稍微延后。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庆子带着霰弹枪来。该死,以前同居的时候,为什么没有针对这点好好地多做考虑呢?要是当初用甜言蜜语哄她缴回枪械执照,现在就不用这么提心吊胆了。要不然,干脆更狠一点,在分手的时候,就先下手为强轰指那个女人的脑袋也好……「庆子会在哪里?」国分自问般地低语。「她会在公寓吗?或者还在饭店里?」「这时候,搞不好她正在你们的蜜月套房,把你的过去全部抖出来给新娘听。」对和惠来说,或许这只是随口说说,没什么深刻的意思,但这些话却射穿了国分心脏的正中央。看到他神色大变,和惠似乎也吓了一跳,连忙又补上一句:「骗你的啦,开玩笑的。」可是,国分不予理会。他的脑中,就像猛灌下苏打水时不断打出不愉快的嗝一样,挤满了类似的念头。对,那也有可能。庆子可以把跟他之间的过去种种,全都在他的新婚妻子和亲戚面前抖出来。没错,有可能。去年冬天当他提出分手的要求时,庆子的爽快妥协令他很安心,因此,他以为两人之间已经结束了,庆子果然如自己所料,是个容易摆布的女人。可是,变成这个田地就另当别论了。庆子既然这么钻牛角尖,甚至不惜持枪找上门,那么就算她今晚并未采取实际行动杀他或伤害他,也不能保证今后她还是会乖乖地忍气吞声。说不定她会说出去——知道他要结婚后,那个女人想到了最有效的复仇方法。「喂……」国分死盯着磨得发亮的大理石地板,低声说。「干嘛?」「帮我一个忙。」说来还真现实,小川夫妻立刻凑近他,夫妻俩都露出谨慎的表情。国分咀嚼着苦涩的思绪,继续说:「你们找个理由,让酒吧那票家伙先回去。然后,我们三个回楼上,就说决定要在套房里继续喝。」和惠皱起细细的柳眉。「然后呢,你想干嘛?」国分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我从里面溜走,去庆子的公寓察看情况。」好一阵子,三人都陷入沉默,他们正各自在心中盘算。「我就坦白说吧,我希望你们两个替我做不在场证明。」小川夫妻心中的计算机,似乎闪出了对他们有利的答案。换句话说,这个答案是——能够在不弄脏自己双手的情况下,就把麻烦的问题解决掉。「只是去看看情况,应该不需要什么不在场证明吧?」和惠故作天真地问。国分突然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这个女人,为什么这么卯起劲,非要置庆子于死地不可?她有什么理由这么憎恨庆子?因为庆子长得比她美?因为庆子是有钱人家的女儿?「就是啊,如果只是去看看情况的话。」小川也口径一致,还翻着白眼窥伺国分的脸。国分把视线从他脸上转开。「万一真的没辄了,我已经有心理准备要处置庆子,让她再也不能来搅局。」「还说处置咧。」和惠笑了。她的门牙上沾了口红,笑容令人毛骨悚然。「就算她在家,要是她不让你进屋呢?」国分默默地把手伸进长裤口袋、掏出钥匙圈,上面挂着三把钥匙,有他位于市中心的公寓新居钥匙、车钥匙,还有……「在把那间公寓的备用钥匙还给庆子前,我另外又打了一把。」小川低声吹起口哨。「你啊,还真是准备周全的家伙。」没错,不管什么事我都会准备周全才开始行动,然后如愿以偿,国分想。谁也别想阻挠我,谁都别想……我错了,我太小看庆子了——他以为她自尊心那么强,应该不会一哭二闹三上吊,搞得丑态毕露;他以为她心里根本没有那种纯情的部分,应该会很快就忘了他。可是,现实却不如他想所预期的。既然这样,做个修正也就是了。既然那时跟庆子分手时就应该轰掉她的脑袋,那么现在动手,应该也没什么不方便吧?而且再没有比今晚更适合这么做了。一个正逢洞房花烛夜的新郎倌,怎么可能跑去杀人呢?法官大人。「好,那,我们先回酒吧去吧。」小川立刻堆出共犯的笑容,牵起和惠的手。时间才刚过凌晨一点三十分。就在同一时刻,这次换成织口从上里休息站的电话亭,打电话给关沼庆子。神谷带着竹夫去洗手间了。隔着电话亭玻璃看去的上里休息站停车场,除了神谷的COROLLA,只有一辆小货卡,和两辆正停泊着巨大车体的深夜长途巴士。可能是因为电话亭的玻璃染了色,景色看起来奇异地泛蓝。从电话亭的方向看过去,停车场对面靠出口那头有个加油站,尽管灯火通明,却没有车子停靠。电话响了四声后,嗒地一声响起接通的声音,庆子事先录音的声音立刻传来。「关沼目前不在家……」把庆子的留言听完后,织口默默地挂上电话。很好,庆子还没被人发现,她还被关在厕所里,没有任何变化。他缓缓推开门,走出去。休息站的餐厅围着停车场,呈L型而建。L的纵线那一侧是贩卖部和休息室,横线那儿则是洗脸室,人影稀落,只有长途巴士前,车子驾驶与接替员的年轻人同样穿着深蓝色制服、戴着帽子,一边伸着懒腰转动手臂,一边谈笑。乘客们几乎没下车,车窗大多垂着窗帘,也没有开灯。贩卖部的自动贩卖机并排放着长椅,椅子上坐着一个戴棒球帽的男人,正端起纸杯喝着什么。他一手夹着点燃的香烟,紫色的烟雾从亮处往暗处缓缓飘去。织口茫然看着之际,神谷已经牵着竹夫的手从厕所的方向出现,穿越那片烟雾走近织口。「电话打通了吗?」织口做出笑脸摇摇头。「对。可是,好像还没有生。」「第一胎通常比较耗时,内人生竹夫的时候我也紧张了好久。」神谷彷佛自己是过来似的说着,推开电话亭的门。「不好意思,我再打个电话就好。」「没关系。」织口说着弯下腰,对站在门边的竹夫说:「我们喝点饮料吧。伯伯口渴了,竹夫你想喝什么?」神谷一边按着号码,一边代替孩子回答:「不用了,这孩子……」「你来杯咖怎么样?」「啊?啊,好呀。」「那我去买,就给竹夫买柳橙汁罗。」孩子没有回答,不过织口还是向贩卖部走去。正值深夜,休息室和设有店员的贩卖部都关门了。铁门上有油漆涂鸦,大概是暴走族干的吧,字迹难以辨认。织口从口袋的零钱包里取出铜板,塞进自动贩卖机,买一杯热咖啡、两杯柳橙汁,同时试着解读门上的涂鸦。死——死神。Death。到底是什么驱使这些年轻人写上这种字眼呢?和织口年轻时相比,现在的年轻人早已远远逃离了「死」的威胁。既无战争也没饥荒,更没有传染病。虽然车祸增加了,但即使身负在过去会致命的重伤,救活的例子也增加了。既然这样,到底是有哪点有趣,让他们偏偏拿「死」这种字眼写着玩呢?就算想破头,也不可能找出答案。不,也许根本没必要去思考答案。用不着这么好心地袒护他们,那只是在替他们找藉口……把三个杯子放在塑胶托盘上,返身走回停车场时,耳边传来摩托车巨大的排气声,彷佛在嘲笑织口的想法。不只一、两台,不过幸好不是暴走族,是飙车族。他们个个穿着皮制连身装,戴着坚固的安全帽,以优雅的角落倾斜车身,边划出漂亮的半弧形边滑入停车场。一时之间,他几乎对那漂亮的动作看得出神了。可是,下一瞬间,他看到别的东西。是竹夫。由于神谷还没讲完电话,他大概是觉得无聊,迈着小腿穿过停车场,走到长途巴士旁,一边轻轻踩着垫步,正从巴士巨大车身的阴影中走出来。同时,两辆一组的摩托车队,正朝着竹夫小小的身影奔驰而来。织口当下变成了复眼。同时间看到各种东西。有背对着这边的神谷、正把帽子重新戴好的司机、捻熄香烟的棒球帽男子,以及彷佛正在脚边地上画的分隔线上独自玩耍、蹦蹦跳跳走着的竹夫,还有逐渐逼近的摩托车车灯。有人高喊:「危险!」织口还来不及思索,双脚便率先采取了行动,一时间托盘离了手,视线一隅,神谷正踹开电话亭的门冲过来。织口跑了出去,无论是过去或未来,这是他唯一一次动作如此敏捷地奔跑着,他扑向竹夫,一边避开摩托车的车灯,一边滚卧路面。摩托车的废气喷上脸颊,一股橡皮的焦味迎面而来,耳旁还听到大声尖叫。金属的气息和味道在整个嘴里弥漫开来。回过神时,他已抱着竹夫滚倒在铺了柏油的停车场。停在五、六公尺外的摩托车上,穿着连身装的车手们纷纷下车,一起冲了过来。神谷也推开他们飞奔而至。「没事吧?」看似领队的车手边取下安全帽尖声问道,是个二十五岁左右的青年。看到他那双诚恳的眼睛,和他想碰织口和竹夫却又惶恐地缩回去不敢随意触碰的手,织口总算松了一口气。「没事,我们没事。」青年似乎也放心了。虽然紧贴在他身后另一名较年长男子轻轻戳着他的头,但他总算露出笑容。「对不起,我刚才没看到。」神谷一边抱着竹夫,一边把视线转向青年。「哪里,我也不够小心。您一定没想到这么晚了还会有小孩在停车场吧。」说完他又朝着织口躬身说:「谢谢您,」语尾还带着颤抖。「您没受伤吧?」「对,没事。」神谷伸出手把他拉起来。「对不起。我电话讲太久了,因为不想让竹夫听见,所以背对着他。」这场小小的意外似乎也引起长途巴士上的乘客,及加油站员工的好奇。巴士的窗帘纷纷掀起开,加油站那边也出现两道人影。「好了,我们走吧。」神谷抱着竹夫,护着织口回到COROLLA那边,临上车场,织口对着还担心地遥望他们的连身装青年轻轻举起手。巴士上的乘客看到并没发生什么事后,车上的窗帘又阖起,加油站的人影也缩回去了。三人在COROLLA车中安坐下来后,织口问神谷:「尊夫人怎么样了?」神谷表情还有些僵硬。「还是老样子。不过,不去露个脸毕竟不太好。」电话大概又是他岳母接的吧。「咖啡被我扔掉了。」织口说完,对着神谷微微一笑,神谷总算回他一个笑容。「换我去买。」然后,他伸出食指朝竹夫一戳:「你待在这里。」吩咐过之后,他下了车。织口倾身靠向副驾驶座。「你吓了一跳吧,有没有哪里擦伤了?」即使听到织口这么问,竹夫依然沉默不语。正好这时候,长途巴士缓缓启动。隔着车窗看到的巴士巨大车体,就像两只正在水族馆的水槽中并肩游泳的鲸鱼。「好大喔,真想坐坐那种巴士。」竹夫眨了眨眼睛,仰望织口,虽只是一瞬间,但他觉得彼此有点心意相通。为此,织口感到很高兴,但连忙撇开脸——我是为什么才这么做?千万不能忘记目的,否则说不定会想打退堂鼓。绝不可以。他轻轻转移视线,凝视那个包袱。从绑得很紧的纽结形状可以看出自己打包时意志之坚强,决心之坚定。突然回过神,织口才发现竹夫也望着同样的地方。竹夫略微侧首,睁着在昏暗的车内更显漆黑的眼珠。「你看,爸爸回来罗。」织口伸手轻触他的肩膀,让他转向窗户那边。他不希望这孩子用那种眼神盯着那个包袱。唯有这点,他说什么也无法承受。五车子并非沉默的机械。国分范子听着不绝于耳的引擎轰隆声,如此想着。车子是会讲话的机械,是一种外向性的机械。因为不管怎样,有两人以上一起搭乘时,通常绝不可能保持沉默。可是,她和佐仓修治如今虽然并肩坐在同一辆车的驾驶座与副驾驶座,却已沉默了三十分钟以上。她并非无话可说,也不是没有话想问。然而,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也不了解可以涉入到什么样的程度,所以只好保持沉默。打从刚才,修治就一直盯着正前方,表情也几乎毫无变化。侧目窥视他的脸后,范子闭紧了嘴巴。该从何问起?该说些什么?简直就像眼前送来一个大蛋糕,获准随意切来吃的五岁小孩,怎样也无法跨出第一步。车子进入练马区,奔驰在西武线的沿线,逐渐接近关越公路的入口。想必修治有十足的把握,确定织口一定正朝那儿走吧。他既没有东张西望,举止之间也不见丝毫不安。据说庆子的车子是白色宾士。可是,对范子来说,光这样根本不足以构成任何线索,她对车子一无所知。朋友告诉她「只要看标志就知道了」,她还反问人家「什么标志?」听到宾士,她脑袋浮现的也顶多只是「很坚固的进口车」这点印象。连方向盘是不是在左边都不确定。她最近才知道,原来进口车当中也有方向盘在右边的。宾士说不定也属于这一类,她想。「……应该怎么去找?」她战战兢兢地问修治,他似乎正全神贯注于一辆右转车上,迟了一拍才反问:「啊?」范子很慌张。「不,没什么。」「没关系。你说,什么事?」被他这么一本正经地反问,范子反而更不好意思问这么基本的问题。她频频润着唇,最后才小声地说:「要怎么找庆子姐的宾士?路上车子那么多。」「说来很理所当然,因为我知道织口先生的长相。」修治回答。「而且,宾士的车一看就知道,她也说了车型是I90E23。」范子感到很窝囊。「在我听来,那就像邮递区号一样。」修治愣了一下,然后绽出上车以来第一次的轻笑。这让范子产生了勇气。「我对车子完全外行。该根据什么去找呢……宾士的方向盘在左边吗?」「对呀。而且整体来说外型也比国产车更坚固,一看就知道了。」范子用力点点头。「我知道了,那我去找。」好一阵子空气中又只有引擎的运转声。夜晚的街景在窗外飞驰而过,右手边才刚出现恍如薄羽蜉蝣展翅的浅绿色高球练习场的球网,转瞬间已被抛到身后。范子弓起身子朝挡风玻璃的上空仰头一看,云层似乎有些散开了。「对不起。」起先,范子根本没想到修治是在跟自己说话。当她发现修治正面向她时,着实吃了一惊。「我吗?」她指着自己的鼻头。「对我道歉?」「嗯。」修治点点头,又把脸转向前面。他似乎很在意紧贴在前方形似吉普车的车子。范子注意到了。「这辆车从刚才就一直挡路。」修治面露不耐。「大概是忙着聊天吧。」前方的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上并排着两颗脑袋,是一对年轻男女。「你怎么知道?」「他的车尾一直甩来甩去,三不五时还急踩煞车,一定是开车的家伙忙着跟旁边的女生聊天。」原来如此,路上明明不拥挤,车流也很流畅,前面那辆车车尾的红灯(她后来才听说那叫煞车灯),却毫无意义地忽明忽灭。光是在范子观望的时候就又闪了两次。第二次时,修治往方向盘一拍,对他呜喇叭,前面车子驾驶座上的男人回头瞥了他们一眼。「没关系吗?」她的意思是问他这样会不会吵架,可是修治似乎会错意了。「不要紧,我马上就超过去了。」话声刚落,他瞄了旁边一眼,把方向往右转动切换车道。他一下子看镜子,一下子看前面,忙碌地转动视线,接着一口气冲到前面,迅速超越那辆吉普车后,又回到车流之中。范子转头看着被超车的车子,双方距离越来越远,那是一对跟他们年龄相仿的年轻情侣。接下来,他们说不定有好一阵子会讨论「刚才那辆车上的家伙真过分」。那两个人恐怕连想都想不到,在仅仅两小时前修治和范子还素昧平生,现在会这样共乘一辆车,是因为有不得已的苦衷。(请你们不要见怪,我们现在正在追一个企图用霰弹枪杀人的伯伯。)事情的发生说来其实很单纯。今早,她抱着「今天是哥哥大喜之日」的心态起床,中午还为此上美容院;然后到了晚上,撞见手持霰弹枪的庆子;而深夜这一刻,正如此走在那条延长线上。「刚才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被她一问,修治保持脸朝前方的姿势回答:「因为把你卷进这种麻烦当中。」「我不是被卷入的,是我自己主动说要一起来的,不是吗?」「是没错啦……」修治皱起脸。「而且,我现在是庆子姊的代理人。你可以想成不是我跟来,是庆子姊本人来了。」此刻占据范子心中的只有一个念头——是自己企图利用庆子的。她想教训哥哥慎介,可是又不想弄脏自己的手,于是企图利用庆子当盾牌。她越想越觉得这种做法真是可耻又卑鄙。「织口先生打算去金泽的哪里?」修治说过,他是要去杀人。那么,是那个枪杀对象住在金泽罗。「去市内吗?还是说……」范子还没说完,修治就问道:「你去过兼六园吗?」「去过。」大约两年前,她曾和公司同事环绕能登半岛一圈,当时曾在金泽市内观光。兼六园是观光圣地,当然不可能错过。「织口先生要去的地方就是那附近。」那样的话,等于是市区正中心了。那里不但有很多卖纪念品的土产店,也是交通要冲。如果在那种地方挥舞霰弹枪,想必会引起大骚动吧。她回想着抹茶滋味的甜点屋,以及物产会馆那几个地方。那儿绿意盎然,在等巴士的空档,她曾四处散步。她记得兼六园下的十字路口呈斜状交叉,一条路上蜿蜒上坡。不停拍照的同事还很感叹地说,连这么理所当然的马路都可以美得如诗如画,不愧是观光都市……「这一带也可以说是金泽的商业街或是政府办公街。」同事边按快门边说。「能在这么棒的环境上班,真是好命。这里跟东京一样都是都市,人口却少了很多。」「可是,东京的政府办公区不也位于日比谷公园旁?所以这一类的机构大概专门盖在绿树环绕的地方吧。」对,那是大家在「这一类的机构」前面拍照时说到的。所谓的「这一类的机构」就是……「我从刚才就一直在考虑,是否该把详情告诉你。」修治说。「……这件事跟庆子小姐的情况不同。不过,织口先生也不是会随便杀人的人。正因为这样,我才认为只要好好劝他,他应该会回心转意。」范子几乎充耳不闻。她正在脑中重现两年前的金泽观光之旅,回想自己在哪儿见过什么。回忆笼罩的迷雾这时乍然放晴。她失声说道:「是法院。」范子感觉到握着方向盘的修治身子猛然僵硬。「我猜对了吧?在兼六园下有个法院,织口先生就是要去那里吧?」隔了一会儿,修治才缓缓说:「他要去金泽地方法院。」不知不觉中,车子停下了。他们开进上关越公路的车队行列,等着前方车辆通过收费站。对范子来说,通过这里上高速公路,意味着此去之后再也不能回头。头一次,她的手臂冒起鸡皮疙瘩。她忽然对修治无论如何也要拦阻织口的理由有了概念——这事非同小可,可不是那种闯入谁家跟那家人争执的小问题。「织口先生要杀谁?是法官,或是检察官之类的吗……?」修治没有看她,他正仰望着收费站的职员,并伸出晒得黝黑的手臂,从收费员手中接过收据。车子上了关越高速公路,穿过在范子上方亮着照明灯的高耸关卡。「织口先生打算射杀谁?」修治先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来之后才回答:「现在正在金泽地方法院接受审判的两个人。」那两个人是年轻人,一男一女,年轻情侣。「是强盗杀人犯。已经是将近一年半的事了,他们为了抢车袭击一对母女,并用手枪击毙她们……」修治大约在五个月前窥见织口过去的一角。「纯粹是偶然。正好跟今天——已经过了凌晨该说是昨天了吧——一样是个星期天,我把钱包忘在店里置物柜了。因为我平常随身只带着零钱包,所以偶而会发生这种事……」到了晚上,他才发觉这件事。「那时我跟朋友去酒吧,真的很丢脸。那笔酒钱请朋友先代垫了,所以倒还好,问题是隔天公休一天,没有钱包无法生活,只好回店里拿。反正顺路,不麻烦。」他从店铺后方的后门走进去,为了避免不慎触动警报器,先伸手摸索保全系统的开关。不料,就在他察觉开关已被切到「OFF」的同时,办公室里传来有人走动的脚步声。「当时,我的心脏彷佛要从嘴里跳出来。因为身处一片漆黑之中,我还以为是小偷……」可是,当他抓着某人忘了拿走的雨伞权充防身武器,蹑手蹑脚地走近,看到「某人」的脸孔时,他又为了别的原因吓了一跳。「那人竟然是织口先生。」织口正在狭小的办公室里走来走去。修治目瞪口呆旁观的同时,忽然想到,织口简直就像独自在玩切西瓜游戏的人。在辽阔无垠的沙滩上,虽然蒙上了眼睛,却没有人在旁拍手诱导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踉跄着走过去,又跌跌撞撞地走过来。修治突然开了灯。织口连忙转身,力道过猛之下腰部撞到桌角,他哀嚎地弯下身子。「很像演短剧吧?我忍不住噗嗤一笑……」看到修治的身影,织口彷佛突然泄了气般,就这么摊坐着凝视地板,动也不动。「我问他到底是怎么了,可是起先他什么也不肯说。在那之前,我和织口先生虽然算是走得比较近,但当时的织口先生看起来好像变了一个人……该怎么说呢,比方说,平常在公司或学校认识的人,一旦在截然不同的地方遇到,有时不是会觉得对方好像判若两人吗?——有时看起来格外苍老,女生有时会变得很美,相反的,也有时看起来极为凶恶,好像连说话的方式都变了……就是这种感觉。」「是露出本性了……」范子的低语,令修治一惊之下猛然望着她。「你说什么?」「是露出本性了。」她又重述一次,把脸转向修治。「人啊,在学校或公司时都会戴着面具,那其实是虚伪的脸吧?」车子走得很顺畅。除了前方一辆小货卡的车尾隐约可见之外,看不到别的车影。修治稍微用力踩油门、加快速度,码表的指计徐徐移动,车速已经超过一百了。「你可真是一呜惊人。」「会吗……」范子连笑也不笑。「人只有在茫然失神时才会显露出本性。我哥就是这样。」然后,她又连忙补上一句:「当然想必我自己也是这样啦。」「如果照你这么说,当时织口先生的表情才是他的本性吗?」修治感到寒意直窜胃的底层。「那,现在的他也会是那种表情吗?」那晚,修治一筹莫展地凝视着摊坐在地上动也不动的织口。他不能撇手不管,却又束手无策,所以只能在旁边拉把椅子坐下,默默等待,等待织口说些什么——不管是辩解也好,怒骂也好,或是道歉……「等了很久之后,他是这么说的:『谢谢你,佐仓老弟,多亏有你帮忙。』」修治困惑地反问:「我到底帮了你什么?」织口终于抬起头。然后,他以勉强听得见的低沉音调回答:「如果我再那样一个人继续往在这里,一定会发疯。」「你会发疯?」织口是北荒川分店的老爸,深受大家敬爱。他总是笑咪咪的,喜欢小朋友,对老年人也很亲切,又有耐心——这样的人居然会发疯?「不只是我,店里不论是谁听到这种话都会笑出来。你该不会是累了吧?还是说,你跟我们喝酒时比较压抑,其实你喜欢发酒疯?」修治半开玩笑地这么说,正准备笑出来,可是笑意却凝结住了。因为,一直垂着头的织口……「他突然抱着头痛哭失声,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那把年纪的大男人哭呢。」然后,织口道出原委——带着向人倾吐后总算卸下肩头重担的表情。事情发生在去年一月上旬,地点位于石川县金泽市外的小镇伊能町。「居住当地,算是镇上名士的某位企业家家中,闯入两名强盗,是一对才二十岁的男女,男的是那个企业家的外甥。」男的叫大井善彦,女的叫井口麻须美。两人都是东京人,打从国中时就列管有案,在双方老家的区少年课里是个名人。「两人都是高中中辍生,也就是所谓的『无业少年』。年满二十岁之后,情况依然毫无改善,只是变成了『无业青年』,所以,他们才想藉机大捞一笔。」他们的袭击行动以失败告终。企业家家中装设的保全系统派上了用场,保全公司和警察立刻就赶来了。「可是,大井善彦持有手枪,大概是走私进来的吧。因为他和黑社会也有瓜葛——虽然只是小喽罗,问题是,那把手枪上膛的子弹少了三发。」两人开至企业家住处的轻型私家车,是同样住在伊能町的二十岁女性所有。在警方追问下,「大井善彦供称,半路上为了夺车,把拥有该车的女性,以及与女孩同车的母亲一并枪杀了。」命案现场位于伊能町南端辽阔的山林中,旁边不远处,就是连结金泽市内和伊能、铺设得很完善的双线道路。母女俩的尸体,被弃置在离道路约十公尺、深入山林的斜坡上。钱包、手表、首饰都遭到盗取。母亲的后脑和背部各中一枪,女儿则是右耳后方一击毙命。两人都双眼暴睁,眼中沾着泥巴。「光这样,就能够充分想像她们饱受多大的惊恐了吧?」善彦和麻须美都说他们只是想抢车,如果对方乖乖交出车子,本来不会杀人灭口。「可是,警方验尸之后却发现被害者的手脚都有遭人用力捆绑的痕迹。警方也查出疑似用来捆绑被害者的绷带,是善彦和麻须美当天中午在镇上的杂货店买的。」修治瞥了一眼一直凝视前方的范子,又补上了一句:「而且,彷佛是这种案件的惯例般,做女儿的遭到强暴……」范子小声说:「这才不是什么惯例。」修治调整呼吸。虽说事不关己,但说着说着还是感到头部发热。「不只是这样。根据现场勘验和检验被害者遗体,查明子弹射出的方向和角度后,发现更惨无人道的事实。据说犯人似乎是让母女俩并肩跪地,然后一个一个击毙的。」当警方提出事实证据逼问后,善彦才终于断断续续供称:母亲是先遭到击毙的,先射背部,然后是头。不过,我只有杀一个人……「射杀女儿的是麻须美,听说她表示:『看起来好像很好玩,让我也射射看。』」「够了。」范子撇开脸。「我不想再听了。」修治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灯光,数到二十个之后,才开口,「被杀害的两名女性,就是织口先生的前妻和唯一的女儿。」范子缓缓转过脸,昏暗的车中,她的脸颊显然格外泛白而发亮。「织口先生是伊能町当地人,那是他生长的故乡。他在那里结婚,生下女儿……不过,因为诸多因素,在女儿尚在襁褓时就离婚了,他一个人只身来到东京。」修治暂时打住,等到范子的脸袋能够消化刚才说的内容后,才继续说下去。「他们是为了什么而离婚,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织口先生没跟我说这么多。不过,从他的语气推测,我认为他们绝不是在彼此憎恨的情况下离婚的。尤其,他应该一直很挂念女儿,所以一直没有再婚,过着独居的生活。」「他的前妻也没有再婚?」「没有。」范子缓缓点头。「发生那件案子时,织口先生已经在我们店里工作了。」回想当时的情形,命案发生时织口的样子似乎没什么不对劲。他还是一如往常地工作、且谈笑风生。——不,至少,看起来像是这样。「织口先生好像在案发后就立刻回伊能町了。我印象很模糊了,只记得当时化好像临时请了假,出席了两名被害者的丧礼,也见到了遗族,据说是睽违二十年的重逢。」我作梦也没想到,会在那种情形下重逢——修治想起织口当时一边说,一边拼命差着额头的表情,彷佛正在极力安抚额头里面某种即将要窜出作乱的东西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