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织口先生吧?」(好好跟她去玩。祝你幸福。)「夺去枪的,是织口先生吧?」让庆子坐起来、喂她喝水,听她说完来龙去脉,看到柜门大开的枪械柜时,修治的心中已有决定。去追他吧,不管怎样都得阻止织口。「你怎么会知道?」庆子问。她的脸色还是很苍白,喝下去的水一半都吐了出来。看起来似乎很不舒服,在她称为「范子」的年轻女孩扶持下,庆子好不容易才起身。闻到一股药味,应该是克罗洛芬吧。可能是因为药效,再加上晕倒时撞到头部某处,庆子抱怨强烈头疼。此外,检查之后,发现她的右脚似乎也扭伤了,连站都站不起来。织口埋伏在停车场等候返家的庆子,把她弄昏,抱到这间屋子里关起来。然后打开枪械柜,夺去枪枝和子弹后逃逸无踪。他的行动,这下子都解释得通了。尽管演变成他所能预期的最糟状况,不过唯一的安慰就是修治知道他打算要做什么。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事到如今要这么做?「为什么我什么都还没说,你就知道是织口先生了?」「他有一些苦衷,会想要有枪也不足为奇。不过我现在没时间仔细解释了。」「你想怎么做?」「去追他,因为我知道他的目的地。」「不行!」范子大叫。「还是报警比较好。像这种会夺枪的人,你这样的老百姓就算去追他也没用。」「没事的,我一定会追上他。庆子小姐,你的车呢?」庆子痛苦地抱着脑袋摇头。「别提了,我找不到钥匙,说不定连车子也被他劫走了。」修治不禁咋舌,这是很有可能的。站在织口的立场,无论如何一定要在明天上午开庭之前抵达金泽。现在这个时间,唯一的交通工具只剩下开车。当他拟定计划向庆子夺枪时,应该已经把车子也考虑在内了。「那,我自己想办法。倒是要拜托你,今晚请你先不要报警。我一定会负责把枪追回来,绝不会给你添麻烦。拜托。」「我知道了。」庆子重重地点头,把身子凑向前。「我也跟你去,去追织口先生。你确定真的知道他的去向吗?」「我知道,不过……」「庆子姊,你不行啦!」正如范子所说,庆子摇摇晃晃地倒向沙发。「你站都站不稳了,快去医院吧。而且,还是找警察比较好。」「不行,范子。」「为什么?你们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这个人是谁?织口先生又是谁?你们在说什么?」面对着含泪逼问的范子,庆子镇静地说:「你仔细听我说,佐仓先生你也是。」庆子仰望修治,舔着失去血色的嘴唇。「织口先生的事我是不清楚,不过至少,我知道他绝不是为了抢劫而偷枪的人。他一定是有什么苦衷吧?」修治点点头。「对,是很不得已的苦衷。」「既然如此,无论如何我们都得追上他,把枪拿回来才行。」「为什么?庆子姊,这是为什么?」「范子,」庆子的声音变低了。「今晚,其实我不是为了射杀你哥才带枪去的。」修治瞪大了眼睛凝视庆子,范子脸上挂着眼泪,哑然失色。「我会带着枪混入喜宴会场,其实,本来是打算当着慎介的面前自杀。我以为这样做,可以让他颜面尽失,毁了他的将来。就是这样。我原本想用这种方式殉情自杀。」「可是……」范子摇头。「你要怎么做呢?」「那把枪不是有两个枪口吗?你还记得吗?那种枪,子弹会以先下后上的顺序弹出,可是我用铅块把下方枪管的正中央堵死了。在这种情况下开枪,我这个开枪者就会死掉。」范子原本抱着庆子的双臂,颓然垂下了。「真的……有可能这么做?」庆子点点头,仰望修治,眼角微微带着苦笑,说:「我买铅块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个。佐仓先生,你的直觉是正确的。说什么要用铅块保持枪管平衡,其实是鬼扯的。」修治用双手抹脸。「你怎么这么傻……」「对呀。我真是大傻瓜。所以,无论如何都得将织口先生手中的枪夺回来。万一他开了枪,死的会是他自己。」庆子试着想起身。「他不只是拿走了枪械柜里存放的子弹,连我装在皮包里随身携带的子弹也拿走了。这样更危险。那种红色弹头的子弹,叫做婴儿玛格弹,火药的份量比我平常使用的蓝色子弹还要多。为了确保一定会死,我才特地买了那个随身带去。」「一旦开枪……会怎样?」庆子垂下眼,抿紧了嘴角。「一旦扣下板机,爆炸的火药会把枪膛往后弹,霰弹就会四散纷飞,直击脸部和头部。」修治转身朝门走去,庆子把他喊住。「慢着,我也要去……」她一个踉跄,跪倒在地。范子连忙扶起她,硬把她压回沙发上。「你不行啦,庆子姐。」「可是!」「请你在这等着。我一个人去就行了。」「别傻了,就算你追到他,你认为你一个人能说服织口先生吗?你会以为你只是在骗他。还是让我直接跟他说吧。」「可是,你脸色这么糟,连站都站不稳了!」没想到,范子以前所未有的坚定口气,高声说道:「那,我去好了。」一时之间,修治和庆子都说不出话来。范子凛然挺直了腰杆。「由我代替庆子姊去。归根究底,庆子姊会做出这么危险的事,是我造成的。让我代替庆子姊去跟他解释。由我这个毫不相干的外人去跟那个叫织口先生的人说,说不定他反而会愿意信任我。」范子让庆子躺下后,立刻站了起来,彷佛恨不得能抢在修治前头,冲了出去。修治转头看着庆子,迅速而默默地点个头,这才迈步跨出。「慢着!」再次被叫住,两人只好停下脚步。庆子僵着脸,咬着嘴唇。「你们两个,打算空着手去?」「空着手?」「没错。」庆子的眼睛瞥向寝室的枪械柜。「我还有一把枪,是二十号的。虽然口径比被偷的那把小,不过如果在近距离发射其实效果一样。你们带去吧。」修治退后了半步,他开始怀疑庆子的脑筋是否清醒。「带去做什么?难道你要我对织口先生开枪吗?」「我没有叫你射击他。不过,对于一个有枪的人,除非有什么重大因素,否则想徒手说服手是不可能的。更何况,对方为了弄到枪甚至不惜这样对待我,可见他真的已走投无路了。如果要对等地跟他谈判,你也得带着枪。枪就是有这么可怕的力量,这点我很清楚。算我拜托你,你就当作是被我骗,听我一次,把枪带去吧。」「不需要。」可是,范子却快步走回来。「枪借我,顺便教我怎么用。」「喂!」范子颤抖着转过身,凝视修治。「请你照庆子姊说的做,什么都听她的。因为我们非得夺回那把枪不可。」这场无言的拉锯战,修治没有获胜。范子帮着庆子起身,带她走向枪械柜。七织口连惊叫都来不及,宾士车体下方便遭到一阵撞击,方向盘一歪,失去了控制。由于当时正行驶在小路上,车速并不算很快,但即使如此织口还是陷入一阵恐慌。车子不听他的指挥,一股脑儿往路边冲。水泥围墙迫近眼前,好不容易才刚闪过,却又撞上了电线杆。织口一阵头昏眼花,膝盖好像撞到了仪表板,本想把脚伸直,突如其来的一阵剧痛令他不禁叫出声。他爬出车子,环顾四周的情况。道路右侧,林立着看起来有点像高级组合屋、墙壁似乎很薄的仓库。上面挂着「三友商事KK物流中心」的招牌,地上三楼的高度开了采光口,其他地方只有一片扁平的墙壁,毫无人迹。左侧连接的围墙,在前方不远处崩塌,只简陋地用木桩和带刺铁丝网围起来。对面那头是露天车场,几乎停满了车子,毫无空隙。周围没有人影,这点至少让他稍稍松了一口气。万一有人跑来看热闹,又把警车也叫来,那可就麻烦大了。他蹲下身,检查宾士的状态。左前轮爆胎了,爆得很彻底,接触路面的部份又塌又扁。前面的保险杆被水泥电线深深嵌入,弯曲呈〈字型。车头撞毁,两个大灯都破了,情况很惨。脑袋总算是不晕了,织口抬头一看,两、三公尺前方的木桩钉着看板,角度略微偏斜以便街灯照得到。「最近,刮伤车子、在路上遭铁屑以致车辆爆胎的恶作剧频发。失窃事件也不断增加,一旦受害时,请立刻报警。本地概不负责。」看来是满怀怒火草草写就的,最后「概不负责」那句还用红色油漆写。看样子,他也遭到了这种恶作剧的毒手。哪时候不好挑,偏挑这时候!织口仔细注意着脚边,四下走动,搜寻地上是否还有其他铁屑,结果立刻找到好几块尖锐的碎片。真是可恶透顶,实在太可恶了!怎么办……这辆车,看来只好弃置不管了,在这种情况下绝对无法再开了。可是,接下来到底要怎么张罗交通工具?既然要弃置宾士,就得甘冒风脸。说不定谁发现了这辆车,觉得不对劲跑去报警;或是被巡逻的警官看见,根据牌照调阅这辆车的车籍资料——他得冒着这种风脸。一旦弃车了,谁也不知道这辆宾士会在什么样的时间和情况下,被发现是赃车。到时,如果警方循线和车主联络,发现了关在公寓的庆子,就会从她口中得知事情经过。织口恐怕会立刻遭到通缉,说不定还会去调查织口的公寓。唯一安慰的是庆子不知道他的目的地。而且,他的公寓里也没有留下任何关于目的地的线索。平安归来的可能性不大……不,他本来就不打算回来了,所以一切都已收拾得干干净净。知道织口为何这么做、可能推测出他的去向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佐仓修治。警方为了追查他偷走霰弹枪逃亡的情报,很可能会向渔人俱乐部的职员打听……这种可能性相当大。到那时候,修治一定会说出来吧,警方应该会察觉织口的去向和他企图要做的事。不妙,这下子事情真的不妙了,最糟的情况下……如果警方追上来了,他该怎么做才能摆脱他们,完成目的呢?用织口的名字去租车吗?可是这样做等于主动提供线索给后头的追兵。从东京到北陆路途遥远也不可能坐计程车去。在这一带偷车?不行,他没有那种技术。如果车子上了锁,他连车门都打不开。到底该怎么办?怎么办……搭便车吧。走到关越公路的入口旁,拦下开往北陆方向的车子,请对方载他一程。这样的话,就不会给追兵留下线索。至于让他搭车同行的驾驶,只要别让对方起疑就行了。织口钻入宾士车内,取出沉重的包袱,额头冒出汗珠。他先把包袱放在脚边,拔出车钥匙放进口袋,再抱起包袱。他迈步跨出,没时间再犹豫了,说不定会有人来。可是,他忍不住频频回头,难以抑制不安。神啊,千万别让任何人对这辆车起疑,至少保佑车子今晚别被人发现——他不禁如此祈祷。八修治手上的枪沉甸甸的,份量十足。由于事情变化得太快,光是这样就让他快应接不暇了。搭电梯下楼一起出门,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抓着皮箱握把的手,被汗水弄得一片湿滑。第一个目的地,是北荒川分店。停车场上,各停了两辆写有店名的厢型车和掀背式轿车。他先把枪交给范子,打开办公室的门锁后,在黑暗中摸索抽屉,取出掀背式轿车的钥匙。一回到停车场,只见范子僵着苍白的脸站着,枪的重量扯得她手臂下垂。「店里的车可以擅自使用吗?」「当然不行,不过也没办法了。而且,反正明天公休。」修治坐上驾驶座,范子钻进副驾驶座。枪盒放在后座。车子一急速发动,枪盒就喀当一声歪倒。庆子把枪的组合方式和握法都告诉他了。只需这样就已足够,因此,他没拿子弹。他坚持不需要,硬塞回去给她。不管怎样,他都不打算开枪。万一,真的被逼到非这么做不可的时候,只要做个样子,能够把枪口对准织口就行了。关于这点,修治差点也跟庆子发生争执。当时她正在教他必要限度的枪枝使用方法。「移动的时候,一定要把枪膛清空。基本上,这把枪虽然有保险栓,可是并不能百分之百断言不会有意外状况。」她一边说着,一边指出枪膛上面附着的小型四角按键。那是连发式板机装置,可上下移动,如果拨到最下面「S」的地方,就会锁上保险栓,她如此解释。「如果真的非开枪不可,一定要小心射击时的后座力和跳弹,尤其是跳弹最恐怖了,别说是树木或石头了,就连水面,霰弹都可能会朝着意想不到的方向射出。还有,也不能把枪口抵着东西开枪,绝对不可以,因为这样非常危险!」修治勉强把枪枝的组合方式记下来,接着把整个过程反过来,一边分解枪枝放回盒里,一边说:「我不会那么做的。」「你不可以随便听听,一定要牢记在脑海,即使是最基本的事也……」「不用了。用不着说明。因为我根本不打算带子弹去。」庆子彷佛再次发生脑震荡,露出呆愣的表情。「你说什么?」「我说不需要子弹,只要做个样子就行了。我已经答应你的要求,决定带枪去了。可是,我不需要子弹,就这么简单。」真的只要做做样子就够了,而且,就算万一真的织口持枪相向……(不可能有那种事的,根本不可能。)他自信能够毫不胆怯地对等谈判,说服织口。他对自己的驾驶技术颇有自信,幸好,这个时候道路车辆较少,他打算能开多快就开多快——就算是顾及这一点,外行人最好也不要带什么子弹。「抓紧喔。」修治对范子说,并踩下油门。「你真的追得到?」「绝对。」「你说知道他的去向,是真的吗?」「你很罗唆耶,是真的啦。」修治冲过号志灯才刚由绿变黄的十字路口,说:「把安全带系上。车上应该有地图,你帮我找找看好吗?」范子照他说的做了,她翻出摺叠几乎已快磨破的老旧道路地图,一摊开,修治便迅速扫视。「要去哪里?」修治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先考虑了一下。「你真的想跟我一起去?」范子看似顽固地点点头。「你忘了吗?庆子姊不是说过,不管你说什么,都不可能说服那个织口先生。要说明枪口堵住的理由,还是让我去比较好。」说完后,她胆怯地侧看着修治。「而且,那个织口先生应该不是坏人吧?要不是有苦衷,本来不会做这种事吧?」「这点我可以保证。」「那,还有什么好怕的,根本不是什么危险的事嘛。」前方亮起红灯,修治踩下煞车。「但我无法保证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危险,因为我作梦也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子。」范子两手抓着安全带,脸虽然朝向前方,不过夜路、夜空,乃至灯光已消失的建筑物,似乎都不在她的眼中。「倒是你,快把你那边发生的事情原委告诉我。关沼小姐究竟为什么会做这种傻事?她说什么想自杀,又用铅把枪口堵住……国分慎介到底又是谁?」范子有点难以启齿地嘟起嘴巴,然后才小声回答:「他是我哥哥。」车子沿着京叶道路往西的路上,范子详细地说明经过,修治默默地听着。对向车道几乎都是大卡车,以高速错身而过。每辆车都对中央分隔岛竖立的「减速慢行」看板视若无睹。范子一边说着,一边把微微打开以便透气的窗子关上。大概是怕自己的声音会听不清楚吧,修治想。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脸也垂得低低的。修治总算理解,关沼庆子心中那个不容他人靠近的部分,原来是来自这样的过去。婚宴会场发生的事情始末,乃至成为导火线的那封信都说完后,范子突然闭口不言。「这件事,你第一次告诉别人吧?」修治这么一问,她「嗯」的一声点点头。「我怎么说得出口。」她的表情看起来分外惨然。「可是,不对的是你的哥哥吧?你根本用不着这么惶恐。」「……我们毕竟是兄妹。」不见得吧,修治想。「我也有妹妹,如果,那丫头跟你站在同样的立场,我可不认为她会袒护我。」出乎意料地,范子以尖锐的口吻顶回来:「我才没有袒护他。」说完,她又垂下眼睛。这个女孩怎么老是垂着头啊,修治想。「而且,促使庆子姊想以那种方式企图自杀的,毕竟也是我。」「这可不一定。」「不,至少我那封信的确成了导火线。」范子就这么沉默了一阵子,好不容易,才低声开口:「欸……如果,我是说如果啦,如果那个织口先生真的因为枪口堵住的枪而死了……」修治立刻说:「不会变成那样的。」「我说过了,这只是假设。如果真的变成那样……」范子仰起脸,看着修治的侧脸,她是认真的。「庆子姊会有罪吗?」修治稍微睁大了眼睛,两手扶着方向盘看着她。即使在昏暗的车内,也看得出范子的嘴角在颤抖。「不会有事的。」修治说着,视线回到前方道路。「因为我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我会赶在织口先生连一发都来不及射击之前追上他、阻止他的。」「绝对吗?」「绝对。」范子深陷在位子上,又用手去抓安全带,好像不这么做就会被甩落似的。「我们正往哪儿走?」既然不簵怎样她都打算跟到底,告诉她应该也没关系了吧。修治回答:「金泽市。」范子睁大眼睛。「去北陆?」「没错。从练马上关越公路,那是唯一的一条路,所以我才会说一定可追得上。」「怎么会去金泽……那不是观光区吗?」大概是太出乎意料了吧,范子不禁失笑。「织口先生这个人,带枪去那种地方到底打算做什么?」车子行至水道桥车站附近,东京巨蛋球场的白色轮廓显现眼前。时间这么晚了,果然人影寥寥,奔驰而过的只有车辆。其实无须担心会被人偷听,可是修治还是自然地放低了音量。「这还用说吗,他拿着枪耶,总不可能去玩吧。」他觉得这话听起来应该很像戏里的台词吧,感觉上非常缺乏真实感。可是,事实上织口正企图去做一件事,一件实际上即将发生的事。修治一半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说:「他,打算要去杀人。」九那个男人,站在行人步道边,脚边放着偌大包袱。驶过的车辆全对他视若无睹,车子绝尘而去时掀起的风,掀动他稀薄的头发,令他皱眉,即便如此他仍然拼命继续招手。他正位于目白大路上,只要再走个五分钟就能看到关越高速公路的入口处。「不晓得是怎么了。」神谷对副驾驶座的竹夫如此说着,一边放慢了车速。他才刚把车子停在路肩,就看到路旁的男人一脸安心地凑过来。他年纪比神谷大上不少,约五十五左右,身穿廉价的蓝色工作服套、化纤长裤,脚踩运动鞋。腰带的地方,还挂着装了什么重物的腰包。神谷朝竹夫一个倾身,打开副驾驶座的车窗「您怎么了?」神谷一出声招呼,对方就一边抹着额头的汗水和尘埃,一边鞠躬。「老实说,我有点急事非得在今晚赶去金泽不可。」「金泽?」我懂了,神谷想,所以,才在这里搭便车啊。「您自己的车怎么了?故障?」对方露出尴尬的表情。「老实说,我没有驾照。」神谷一时间目瞪口呆,于是男人解释:「我唯一的女儿嫁到金泽市内,就要生孩子了。大约一个小时前,我接到电话说她快生了。这是头一胎,内人早已去世了,所以女儿不回娘家,决定在那边生产,可是听说好像胎位不正。我现在是急得坐立不安,可是这么晚了飞机也不飞,卧铺火车也早已开走了,想搭计程车,司机也不肯跑那么远。所以,我才想在这边拦车,说不定会有办法……」神谷不禁噗嗤一笑,对方也跟着展露出笑容。他的表情很讨喜,看似温和的小眼睛上方,是划出平缓半圆形、黑白交杂的眉毛。「那真是麻烦了。」神谷带着笑容说。「看来我的车子停得正是时候。我现在要去和仓,能登半岛的和仓温泉,就在金泽再过去。」初老男子的脸上,洋溢出惊讶和希望的神色。看他那样,神谷真想立刻打开车门,不过神谷还是决定谨慎点。「不好意思,请问您贵姓大名……」男人摸索着外套的胸前口袋,取出类似身份证的东西,在路灯下拿给神谷看。「这是我的证件,我叫织口邦男。」那是一家专卖钓具的量贩店——渔人俱乐部的职员证。神谷不钓鱼,但对这间店的名字倒是有印象。证件上面的确写着男人报上的姓名,还贴着大头贴。如果按照上面记载的生日推算,他五十二岁。为了让别人愿意载他一程,他主动拿出身份证件,表示自己不是可疑人物——这是个正经人,神谷想,他不禁微笑,这样应该没问题。神谷指着车子后座。这辆COROLLA的四门高级轿车是他的爱车,虽然跟他一样平凡,开起来却很顺手。「不嫌弃的话,就请上车。有困难本来就该互相帮助嘛。」自称织口的初老男子有点迟疑,与其说是不知该不该接受神谷的邀请,毋宁说他更像在思忖,如果立刻答应会不会让人觉得他太厚脸皮。「你不用客气,反正只有我和这孩子结伴而行。」他又补上这一句,这下子男人好像才总算下定决心,伸手去抓后座车门。「这样吗?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谢谢你,真的,幸亏有你帮忙。」日历又翻了新页,来到了六月三日。在不同的地方,有各式各样不同的人,正仰望飘着腐朽棉絮团般云朵的夜空,还有刻划着那晚流浙时间的时钟。关沼庆子正在用冷毛巾敷着疼痛的头。新婚的国分慎介正沉醉在人生赛场连战告捷、芳醇如美酒的胜利感中。野上裕美和店长则正挂念离席后一直没回来的修治……此外,神谷父子搭载织口的COROLLA,以及修治紧追在后的车子,正分别加足马力,朝着目的地奔驰而去。织口不知道修治正在后面追着他,而修治也不知道织口并非一人独行。同时,时钟的指针正刻不容缓走着。这晚,唯一不觉得体重正逐渐增加的,只有时间。第三章 奔向夜的底层一让织口搭上COROLLA的男人自称神谷,副驾驶座上还坐着一个稚龄孩童。「他叫做竹夫。」神谷说着,对孩子露出笑容。「我们要先送这位先生去金泽。」竹夫张大眼睛来回审视着两人,织口对他说:「你好。」孩子只是默默地仰望他。这时,神谷略微垂下眼,说:「这孩子不太会说话,请别见怪。」「这样子啊,那真是不好意思。」竹夫的眼神一直盯着抱紧大包袱钻进后座的织口。神谷问织口:「坐好了吗?」缓缓起动车子后,竹夫才把脸转向后方。「哎,多亏有您帮忙。」织口又说了一次。神谷再次朝织口一笑。他是个气质温和的男人,看起来就像个好爸爸,应该才刚满四十岁吧。想必他天生就有这种不忍见死不救的特质吧,织口不禁暗自感谢命运之神让他在今晚遇见这样的男人。虽然这无法弥补宾士爆胎的那起意外,不过即便如此,这会儿也总算把计划的漏洞先给填补上了。其实当织口站在目白大路的行人道上,空虚地举手拦车时,心中早已绝望了。他甚至考虑过,既然走到这个地步,干脆把枪组合起来,使出持枪威胁计程车司机或长途大卡车司机这种非常手段算了。「小朋友好像困了。」大概是因为这样,神谷才没打开收音机,也没放音乐。「已经过了十二点半了嘛。在家的话,这个时间他早已睡着了。」「他应该念小学一年级左右吧。」「二年级了,他的个头比较小。」织口露出微笑,「好可爱的小弟弟。」这时,他发现车子右手边的行人道上,有个巡警正骑着脚踏车缓缓而过。虽然隔着车窗,但如果换算成直线距离,彼此相距还不到两公尺。巡警并没有看这边。他一边眺望着行人道旁陈列的自动贩卖机,一边慢条斯理地踩着踏板。那是卖酒的自动贩卖机,过了晚间十一点,全部的按键都亮起红灯,停止贩售。巡警也许是在确认这个。号志灯由红转绿,前面的车子动了起来。神谷也起动车子。无意识中,织口转着头,目光追逐着逐渐走远的巡警,视线停留在巡警戴着帽子的后颈部。大概是在夜间巡逻吧,如果他继续往下走,说不定会在谷原发现遭他弃置的宾士车。他看着身旁的包袱,心想,这样包起来就没有任何人会发现这是霰弹枪了。子弹装在腰包里。就连同车的神谷,似乎也对织口看似沉重的手提行李丝毫没有起疑。这是当然的,因为我是个赶去探望女儿生头一胎的父亲……神啊,请保佑我顺利进行下去吧,织口默祷着。请不要再节外生枝了,让我平平静静地达成目的吧。COROLLA走得很顺畅,不久就上了关越公路。走了一阵子,经过收费站的关卡时,织口不由得屏息吞声、身体僵硬,不过从窗口伸手领取缴费收据的神谷似乎什么都没有发觉。织口沉入座椅,深深吐出一口气。车子再次起动,开始这趟从此处到金泽,长达四百九十五公里,耗时七小时的旅程。二剩下自己独处后,突然感到一阵晕眩与反胃。大概是因为太过紧张的神经绷断了吧,庆子想。亢奋的情绪放松之后,身体就开始对先前承受的过量负荷表示抗议了。一起身,放在额头上的湿毛巾便颓然地掉落地板。吸收她的体温后变得微温的湿毛巾,看起来好似不定形的生物。庆子踩着毛巾,从沙发上站起来。扭伤的右脚踝肿了起来,还伴随着发烧。脖子后面感觉像板子一样僵硬,大概是为了避免增加脚部负担一直躺着,姿势不良造成的。她只手抱着发冷的身体,空出来的另一只手扶着墙壁走向洗手间,中途因为很不舒服而休息了好几次。太阳穴很痛,后脑也很痛,大概是克罗洛芬造成的吧。又或者,是昏倒后被抱上楼时,不知不觉中头部撞到哪里了,而挥之不去的作呕,大概也是同样的原因吧。胸口像打嗝一样涌起一阵窒息感,庆子连忙俯在洗手台上,总算及时赶上。她一边因恶寒颤抖,一边呕吐,吐出的几乎只有黄色的胃液。她这才想到,今天从早上到现在都还没吃过什么东西。「啊,真讨厌。」她这么说出声,又继续吐。漱口之后,庆子几乎是用爬的回到客厅。膝盖颤抖发软,抬头想仰望时钟时,纠结的乱发因冷汗黏在湿冷的额头和脸颊上。修治他们不知怎样了?已经凌晨一点了,他们两人到哪里了呢?说要追织口,真的追得上吗?真的不会有危险吗?庆子甚至无从推测织口到底在想什么?为了什么目的而夺枪?那个看似温驯,好像对人生非常满足的初老男人心中,突竟沉睡着什么样的炸弹?修治只说织口「有很大的苦衷」。当然,这是因为没有时间多谈,不过庆子感到,即便不是如此,他恐怕也不会解释给她听。或者,修治是怕如果把织口的企图说出来,庆子会去报警。到底会是什么样的苦衷、什么样的理由?庆子认识的织口,只是个会帮来渔人俱乐部的小孩装鱼饵的慈祥伯伯。上次去参观儿童钓鱼大赛时,她随口说到自己从未钓过鱼,织口立刻劝她应该尝试看看——一开始,可以先搭乘我们租的船去就行。庆子小姐长得这么漂亮,如果再晒晒太阳吹吹海风,一定会变成更健康的美女哟——当时他笑着这么说。健康的美女吗……现在的我,又是什么德性呢?想来,一定是惨不忍睹吧。她靠在沙发上一阵子,又开始想吐。她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直接从地上捡起毛巾捂着嘴。这次虽没吐出来,可是晕眩和恶寒却越来越严重了。毛巾从庆子手中滑落。说不定,自己会这样死掉。因为真的很不舒服。这大概是惩罚吧。她企图寻死,却没有成功,反而伤害了范子,更何况现在她还让范子和修治身陷险境,替自己企图做的傻事收拾烂摊子。织口今夜不惜做出这种事,那他每天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思过日子?这就好像庆子选择这么难看的死法想要拉国分一起陪葬,表面上却还平静地和修治及渔人俱乐部的店员们来往一样,难道他也一直过着戴面具的生活?如果剥下薄薄的一层皮膜,就会显现另一张截然不同的嘴脸?如果是这样,那他就错了,庆子想。正如同今晚,范子不惜舍身来阻止她一样,一定也有人会试图阻止织口。只要还有这样的人在,织口就不可以死,不可以走上险路。她试着把身体换个方向,这次轮到右脚踝发出悲呜。庆子躺在地上,左脸紧紧贴着地板。昏暗中,她看到前方亮着小小的红灯,出门前按下答录机后就忘了这回事。察觉到此,庆子终于哭出来。当我离开这里时,已经打算死在国分面前了。可是,我居然还开了答录机……其实,我根本不想死——这一点,她现在终于明白了。(织口先生……)其实你也一样……庆子在心中低语。如果任凭一时的激动莽撞行事,一定会后悔的。请保佑修治一定要赶上,请保佑他能够阻止织口。神啊,请不要再让任何人发生更危险的事了。庆子一边空虚地祈祷,一边半昏迷地陷入昏睡中。这时候——东邦大饭店的地上十二楼,国分慎介正跟一群死党站在电梯里。挑空的二楼酒吧营业到凌晨两点,他们要去那里续摊。新娘子一个人留在总统套房的卧室中。「喂,这样真的没关系吗?」朋友们半揶揄半认真地问他,但国分只是笑着敷衍过去。他的新婚妻子打从喜宴结束换好衣服后,就说今晚她想好好睡觉——我没心情「做」,无所谓吧,反正又不是第一次做了。这种和外貌不符的率直作风,正是国分欣赏她的优点之一,更何况他自己也觉得今晚与朋友鬼混比较愉快。他想这样沉浸在优越感中,咀嚼胜利的滋味。他们踩着香槟色地毯,走进电梯。朋友们还穿着赴宴的正式礼服,只有国分一个人已换上做工上等却只是平常穿的西装。这组合奇妙的一行人,映现在电梯内的镜子里。饭店的人告诉他们,要去酒吧得先搭电梯到服务台所在的一楼,再去大厅中央的大理石阶梯比较快。他们在一楼出了电梯,穿过空旷的大厅。酒吧演奏的钢琴声,从头顶上隐约传来。正在为刚到的外国客人带路的门僮拖着有轮子的行李箱跟他们错身而过。从套房一路胡闹下楼的国分他们一行人,也不得不放低了音量。服务台的对话会传入国分的耳中,可能也是因为四下太过安静吧。「没有?真的吗?你们仔细找过了吗?」说话者语气非常急切,国分不禁抬眼往声音的主人看去。一个几乎把整个身子越过宽阔的服务台面、看起来就像穿着出租礼服的年轻人,和一个身穿豪华和服的年轻女孩,正在跟服务台的职员争论。女孩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了。「喂,你们先过去。」国分朝他身旁的小川夫妻说完,便停下脚步。小川转头问:「怎么了?」接着,他发觉国分正望向服务台那边,便嘻嘻一笑。「喂喂,你还没正式当上律师耶,少管别人的麻烦了。」国分也笑了。「我可不是要插手管闲事。」他只是感到好奇。因为那个看似轻浮的年轻人,一脸非常认真的表情。笨蛋惹出来的笨麻烦,在旁观者看来格外有趣。对,在他眼中看来,在这个拥挤的世上,有九成的人都是没用的人渣。多亏剩下那一成的人左右社会、掌管经济、使国家富强,那些人渣才得以苟活。偏偏他们还喜欢人模人样地说大话,其实却是什么也不会。说穿了,根本是无能。可是,我不同——国分慎介就这么想。打从还在穿短裤的小时候开始,在他从小看着父亲终日操作印刷机,被噪音弄得重听,对顾客哈腰鞠躬却只能在附近的小酒馆看着新的裸女月历权充下酒菜的过程中,他对这点更加确信——我是第一级的。就像不小心混杂在污秽的塑胶麻将牌之间的纯白象牙。如果真有所谓的命运之神,那祂迟早会发现祂自己犯下的错误,把我放回正确的桌子,回到正确的伙伴群中。而现在,订正的时刻终于来临。他已站在正确的阶梯前,不是那种立刻就走到尽头、专给那些人渣攀爬的阶梯,而是每上一层空气就变得更好、转角处还铺着足以淹没脚踝的长毛地毯的阶梯。服务台的年轻人还在那里僵持不下,反正也不可能是什么了不起的金额,瞧他气急败坏的样子。「真可悲。」国分低语。他那群朋友和小川的妻子和惠都已经先走了,只有他和小川,装做一副若无其事的闲聊模样,遥遥观望着服务台。「要是没有那个真的很麻烦,因为那是她很宝贝的东西。」年轻人握紧拳头逼问着服务台职员。「我想绝对是掉在停车场,不会错。其他地方我们全找遍了,而且在电梯里的时候,她明明还插在头发上。」看样子,好像是那个女孩的发饰不见了。「您这么说我也没办法……既然您都找过了,还是没找到……」服务台职员也很困惑。最后,他略微皱着脸说:「您找过两位搭乘的厢型车内部吗?」年轻人很生气。「那当然,就是因为没找到我们才会回来问你。」服务台职员微微叹了一口气。「你们把厢型车开走时,有没有其他人在旁边。」「什么其他人?」「我是说在停车场。说不定旁边某个人,把这位小姐掉落的发饰捡走了。」国分对小川耳语:「伤脑筋,平白惹起一场骚动。」「该走了吧。好了啦,别理那种家伙了。」小川一脸不耐烦。是吗?国分心里暗想。不见得吧?我倒是很想好好管管那种家伙。国分一边尾随着小川迈步走去,一边对着他的背影窃笑——不过,对你这种人来说,那家伙惹起的无聊骚动也许会令你感同身受喔,因为你跟我站的位置不一样,你只是自己没发觉,其实你跟那种人是同类。算我拜托你,你可别以为你跟我是同样层次的人喔……这时,年轻人的话传入耳中,令国分猝然止步。「我想起来了,我们把厢型车开走时,有一个开宾士的女人在旁听。是宾士I90E23。我还说年轻女人开这种车很稀奇。我记得她还拎了一个很像装乐器的大型黑皮箱,也许她看到了什么?又或者,是被她捡走了?」服务台职员这下子表情更为难了。「不,我刚才的意思只是打个比方,请您不要这么轻易就下结论。」国分当场冻结在原地,在走在他前方的小川察觉他的样子不对劲返身找他之前,他一直无法动弹。「喂,你怎么了?」宾士I90E23。黑色皮箱。国分还无暇多做考虑,身体便已经笔直地凑近服务台,抓住倾身向前的年轻人肩膀。「喂,我问你!」年轻人惊讶地转身。国分几乎把脸贴到那张脸上逼问:「那个开宾士的女人,长什么样子?头发很长吗?」年轻人没有马上回答。他瞪大眼睛观察国分之后,转头看着服务台职员,彷佛要求解释。「这位先生……」职员连忙上前排解。国分摇晃着年轻人的肩膀。「喂,我在问你是什么样的女人?」「什么样啊……」年轻人一时语塞。「是个美女。」「瘦骨嶙峋吗?」「嗯……算是吧。没错。」「穿什么样的衣服?」「绿色的连身裙。」「你确定她拿着黑色皮箱吗?」国分咄咄逼人的态势逼得年轻人缩起肩膀。「绝对不会错,因为我一直看着。那好像是一个很重的箱子。」国分放开年轻人的肩膀后,走向小川站立的位置。他的眼睛虽然睁着,但眼前却宛如变得一片漆黑。「怎么回事?」小川大概是察觉到事情非同小可,压低了声音问。「是庆子。」国分舔着嘴唇。「庆子来了。」「啊?」「她来了,来我的喜宴。绝对不会错。」小川抓住国分的手腕。「你清醒一点,这怎么可能!?她应该连你结婚的事都不知道吧?」「也许她调查过。」国分瞪着差点笑出来的小川。「绝对不会错。因为那人说是个开宾士的年轻美女,还拎着黑色皮箱。」「什么黑色皮箱?」说完之后,小川大概也领悟那代表什么了,原本轻松的笑意突然僵硬。国分对着他点点头。「没错。庆子那家伙,带着枪来了。」小川的笑意像被擦拭得一干二净。「你应该也知道那家伙有竞技用的霰弹枪吧?那家伙带枪来是为了射杀我。」国分和小川呆立在头上闪烁着水晶吊灯的大厅正中央,国分敏锐地四下打量,突然间,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了射击的飞靶。三那辆车遭到弃置的宾士I90E23是一对年轻情侣发现的。午夜十二点半过后,他们正要从朋友住处回家,撞见这辆停在路上,堵住狭窄道路的肇事车辆。他们按了几下喇叭,可是车内却没有反应。再仔细一看,驾驶座似乎不见人影。这对情侣都已喝醉了,多少有点怕麻烦。所以他们讨论了一会儿,最后两人下了车,打公用电话通知一一○时,已经是午夜十二点四十五分了。「又来了?」黑泽洋次脱口而出的,就是这句话。「这已经是第几辆了?」「啊……呃,你等一下喔。」电话彼端的桶川胜男慢条斯理地回答,大概正在翻阅资料。「应该是第十三辆了吧。」这么多吗……黑泽再次惊得目瞪口呆,同时从被窝起身,搔着蓬乱的头。枕畔的闹钟正指着凌晨一点。干这一行早已习惯被电话吵醒,尤其像今晚由桶川值班,他会嚷着「好无聊」就打电话来,所以千万不能大意。当然,就算桶川真的觉得无聊而打来也不会讲久。顶多两、三分钟就会挂电话。当刑警的,没有人习惯抱着电话聊天。也许是因为这一行总是在赶时间吧,不过黑泽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今晚桶川的电话是为了公事。大约十分钟前,警方接到通报,在谷原七丁目的路上,发现一辆疑似被弃置的赃车。「手法还是跟之前一样吗?」黑泽说的是最近这半年左右,东京都二十三区中的西北部——练马、涩谷、杉并区内,频频发生的汽车窃盗事件。歹徒专挑高级车,是很恶质的犯行。过去已发生多达十二起,其中在练马北分局辖区内发生的有四起,搞不好这次的宾士将是第五件。歹徒的犯罪手法大致很固定。打开引擎盖接上线路,发动引擎,驾车四处兜风之后,不只把车内的东西洗劫一空,还在椅子上浇汽油纵火,或是把车子的烤漆刮得乱七八糟,扔到匪夷所思的地方后逃走。更惨的是,如果车上装有车用电话,车子事后还会接到电信公司的大笔帐单,当然,这是犯人打的电话费。虽然不是什么凶残的案件,可是手法这么恶质且次数一多,报纸和电视新闻就会开始报导,对市民生活的影响也不容小觑。有些社区认为警方靠不住,甚至开始主动在夜晚巡逻停车场。站在练马北分区搜查三课的立场,这也关系到他们的颜面。而且最近认为犯案者是一群少年的看法逐渐占了上风。因为,有时一个晚上失窃两辆车,歹徒不但机动性十足,也令人感到其动机似乎是为了取乐,车种的选择也相当追求时髦。如果真是这样,就更得加紧追查了,因为抈少年犯罪往往会越演越烈。不过,桶川倒是毫不烦躁。那位老爹大概又是一边拔着鼻毛一边讲电话吧,黑泽想。「不。排除车祸这点不谈,这次的车子倒是很干净,也没有被洗劫的样子。基本上,也不是我们辖区的事,所以还不能断定是相同的犯人干的。只不过,状况有点诡异就是了。」桶川调阅过车牌资料后,发现车主是住在江户川区南小岩某公寓大楼的女性关沼庆子,可是却无法联络到她。「电话也没人接,开着答录机,很奇怪吧。」黑泽的睡意总算清醒了。「那,你是说她有可能卷入什么案件?」「也许吧。」桶川还是慢条斯理地说。「所以呢,我想请你啊,去她的公寓看看情况,就是这样。」黑泽住的这间廉价公寓,位于墨田区的向岛。「辛苦你了,拜托你跑一趟。隅田川东边是妖魔鬼怪的巢穴,像我们这种在山手高级住宅区长大的人可不敢去。」黑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亏你能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出这种话。」桶川在落脚于练马北分局之前,曾经游走各个分局之间,算是沙场老将了,而他待得最久的地方,就是向岛分局。他自己才是妖魔鬼怪吧。「留井他们已经赶去现场了,至于公寓的地址嘛……」黑泽迅速抄下地址。「我跟附近的派出所联络过了,巡警会陪你一起去。如果见到她本人,就把原委告诉她,请她到现场来一趟。」听他温吞的口气,似乎已经认定不可能见不到本人,黑泽自己也还没什么紧张感。现在是深夜,也许车主只是还没察觉车子被偷吧。一定是睡着了,所以没有接电话。「不好意思,每次都抓老弟你公差。」其实桶川是个籍贯不详的人物,可是讲话却有那么一点特别的口音。他每次喊黑泽这样的年轻人时一律称呼为「老弟」,听在黑泽耳里好像是「老迪」。「睡在你旁边的美眉,由我负责道歉,你叫她来听电话。」「很遗憾,美眉正在洗澡。」黑泽一边伸手去拿随手搭在椅背上的衬衫,一边把传来桶川笑声的话筒挂上。很遗憾,这间屋子里没有女人生活的迹象,连一根长头发都捡不到。除非从未整理过的万年地铺,基于同情生活不规律又忙碌的主人而化身成大美女自荐枕席,否则暂时恐怕与女性无缘了。公寓的名称叫做「克莱斯·江户川」,是一栋贴着砖红色磁砖的时髦建筑物。「关沼庆子」的名牌站在六○四号室的信箱上。在同行的巡警陪同下,黑泽首先前往地下专用停车场检查。虽然那只是在水泥地上用白油漆画线的简单格局,倒也停满了车子,唯有墙上贴着「关沼小姐」名牌的停车位突兀地空在那里。「车子不在耶。」中年巡警说着用手电筒照来照去,因为他想,这位女车主有可能遭人弃置在这里。「我们局里的人打过好几次电话了,可是都没有人接。」「玄关的对讲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