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沉的致辞开始。大概是国分的父亲吧。断断续续、吞吞吐吐的,还频频向大家道歉。范子悄然朝门那边看了一眼,又转身面对庆子。「那个,是我父亲。」声音听起来怯弱细小。「因为哥哥娶了一个家世太好的千金小姐,所以他一直这样。不是道谢就是道歉,整天只会这样。」(不可以听。)庆子闭上眼。(我不能听。)「你让开。」她又说了一次,范子垂着头。「小川家的……和惠,你也要杀她吗?」演讲还在继续。有点结巴,还带着慌张。「因为她通知你今天的婚礼,所以你要杀她?」庆子紧咬嘴唇,朝范子走近半步。范子没有动。「哥哥是个成天只想着怎样出人头地的人。」她低声说着,仰起脸。「即使对你做了那么过分的事,他也不会觉得那样很恶劣。因为他只看得见自己。」枪尖开始摇晃。枪很重,非常重。「对不起。」范子说,她开始语带哽咽。「写信给你的,其实是我。所以,要开枪就请你先杀我吧。」范子说着就这么闭上眼,低垂着头。连她挽起的每一根头发,也彷佛在微微颤抖。露出和服袖口的两只小手,紧紧地交握在一起。庆子的手臂失去力量,枪管颓然垂下。枪尖撞到地毯,发出钝重的声音。「你为什么在喜宴中途离席?这样会挨骂吧。」两人回到洗手间。庆子走进之前留下枪盒的隔间,在那里卸下子弹,将枪拆解。范子挡在隔间门前,这样就算万一有人进来,也不会看到庆子。范子背后巨大且隆起的腰带,完全把庆子遮掩起来了。此时喜宴尚未结束,其实可以不用如此掩人耳目。这次传来的是新娘父亲致辞的声音,从这点又再次显示两家的强弱关系。因为喜宴通常只有男方家长代表致辞。「因为我越看越恶心。」范子说着,微微笑了。「我不想看到哥哥一脸得意的样子,他常常说我专门喜欢唱反调。」最后,庆子「啪嚓」一声关上盒盖,范子问:「你不开枪了?」「你都叫我要杀先杀你了,我哪还下得了手。」「那,你下次还会有开枪杀他的念头吗?」庆子转身凝视范子。她是个五官可爱的女孩。丰润的脸颊、细致的肌肤,如果妆化得好一点,同时再有个随时在她身旁凝视她的情人,应该会立刻变得美丽耀眼、判若两人吧。庆子用问题代替回答:「你为什么要写那种信给我?」范子迟疑良久,才答道:「我希望你去痛骂我哥哥。当着大家的面——当着在场所有的宾客面前。」国分慎介,是这个女孩的哥哥——庆子彷佛初次体验到这点——这个女孩为了我,憎恨自己的哥哥。希望我去痛骂哥哥。可是,一旦发现庆子想要开枪杀他,却又在紧要关头维护他,不惜挡在枪口面前。哥哥……吗。庆子平静地问:「你为什么冒用和惠的名字寄信?」「如果用我的名字,我怕你不会相信。你一定会以为我跟哥哥是串通好的。」庆子温柔地说:「我从没这么想过。」连她自己都觉得,很久没发出这么温柔的音调了。「你向来都对我很好。」在国分的公寓首次见面后,她和范子还单独见过两次面。一次,是庆子拿到两张电影招待券,所以透过国分邀范子共赏。另一次,是范子邀她去她任职的物流公司举办的拍卖会。两次,她们都共度了愉快的时光。范子个性有点内向,但并不阴郁,只不过有点不善于表达自我。回过神时,范子眼中已蓄满泪水。就像挨骂的小孩向母亲辩解似的,急急说道:「对不起。其实,我应该自己说的。我应该在喜宴中途站起来,大声告诉大家,哥哥做了多么过分的事。可是我没勇气这么做,所以才煽动庆子姊。」一口气滔滔说到这里,接着就只是不停地掉眼泪。看着她的泪水,庆子逐渐产生一种得到救赎的感觉。她轻轻把手放在范子肩头,低声说:「快回喜宴去吧,否则会挨骂的。」致辞结束,掌声响起。「你哭哭啼啼的样子反而正好,你就说是因为太激动了所以憋不住。」范子用衣袖拭去眼泪。「庆子姊你呢?」「我?我要回家,就只是回家。」由于范子一脸存疑地仰望她,她微笑了。拎起枪盒。「我突然发现,即使不做这种傻事或许也能振作起来了。」「我还有话想跟你说。我还想……可是,大概不行了吧。」庆子看看手表。已经过了九点二十分。「范子,你记得我住的公寓吗?」「记得。」「我还住在那里。因为若是无缘无故地搬家,我哥会唠叨。欸,等婚礼结束了,你要换下礼服吧?」「对,在饭店的化妆室换。」「那,等你换好了,就到我公寓来吧。到时候再慢慢说。我也……想跟你谈谈。不论是各方面。」范子回到会场,庆子快步朝走廊迈步时,饭店的会场服务人员正好将芙蓉厅的门全部打开。眼看铺着绯红地毯,竖立着金屏风。新郎新娘将要欢送退席的宾客,这是最后一道仪式。庆子侧目走过,走到一半变成小跑步。在电梯口,正好撞见刚来时向她询问化妆室地点的那个服务生。他瞄了庆子的皮箱一眼,简短地说声:「辛苦了。」他走了之后,庆子不禁笑了。可是,走进电梯里,镜中映现的那个身穿嫩绿色礼服的女子,却似乎是又哭又笑的。十一店长常去的店,距离北荒川分店搭计程车大约五分钟,是间位于小型综合大楼地下室的居酒屋。在葡萄酒吧只喝了一杯葡萄酒的裕美,在店长殷勤地劝酒下,拿着一杯冷酒。「已经喝了一段时间了,混着喝也不会有事啦。」真的没事吗?修治有点担心,不过根据之前大家喝酒聚餐的经验,他知道裕美是个深藏不露的小小酒王。他怕空着肚子拼命喝酒会大醉一场,所以努力吃东西。这间店的海鲜料理很棒,难怪店长这么喜欢来。话题之所以会朝那个方向走,是因为店长的诱导,还是裕美的算计,老实说他并不清楚。不过,等他察觉时,已经谈到修治和裕美如果结婚是否会婚姻美满了。「现在就想到那里未免也太早了吧。」修治半开玩笑地这么一说,裕美立刻嘟着嘴拉扯店长袖子。「佐仓先生从刚才就一直就好冷淡。店长,我真的这么没有魅力吗?」「谁说的,裕美你魅力十足呢。」「被店长夸奖也没有用。」「你这是什么意思。」裕美托着腮,就像个碎碎念的酒鬼似的一边探头看着杯中,一边说:「我向来内向,就连想邀佐仓先生,都不敢自己开口,还是拜托织口先生的呢。」店长很高兴。「是吗?原来是请老爸做媒人啊。」「说什么媒人就太夸张了。」「不过,老爸很高兴吧。他没有亲人,对你们疼爱得不得了,大概是当成自己的女儿和儿子看待吧……」说到一半,店长停下话题,微微侧首不解。「说到织口先生,刚才,我接到抱怨赶去店里的路上,看到一个人跟他好像。不过,应该是看错人了吧。」修治咚地一声放下正要喝的酒杯。「你是在哪儿看到的?」他的气势似乎令店长有点吃惊。「呃……这个,是在哪里看着的。二丁目不是有个小公园吗?应该就在那附近吧。我也只是开车经过。」店长大概是察觉到修治脸色大变,也正经了起来。「怎么了?」「你说的是真的吗?」「嗯……对呀。有什么不对劲的吗?」修治迟疑了一下,说:「那里,就是关沼小姐的公寓附近。」一听到关沼庆子的名字,裕美立刻跳了起来。后面桌子的客人吓得回头张望。「喂!佐仓修治!你果然爱上那个美女了是不是?」裕美外表毫无异样,所以他们都没发现其实她已经烂醉了。修治和店长面面相觑,一起爆笑起来。「喂,裕美,你清醒一点好不好。」「可是店长,我真的很不甘心。对啦,那个关沼小姐的确是美女,可是我应该也不差吧?」「这个我知道。」修治看着二人,笑容已经消失,他偷偷动着脑筋。貌似织口的人,在庆子的公寓旁出现?店长和裕美不觉得织口的行动有什么异样,这也难怪。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织口这时候,为了旁听明天的审判,正在开往金泽的夜车上。不,本来应该正在车上。「欸,我知道了!」裕美高声说。「织口先生他啊,变成那个关沼庆子的男朋友了。年龄差距根本不是问题,对吧?所以佐仓先生,你就死心吧。」是这样吗?修治思索着,会是这么回事吗?可是,如果是这样,他没必要刻意选择今晚,扯谎说要搭什么夜车。更何况,织口应该很清楚,庆子和修治的来往根本不是男女朋友之间的那种关系。所以,如果织口和庆子开始交往……那才真的是年龄不是问题——只要直接告诉他一声就行了。的确,他是有那么一点遗憾。庆子不仅美丽,也很懂人情世故,又有魅力。不过,吸引修治的,是隐藏在她笑容背后,坚持不让他人靠近的那份寂寞。她的确常常开怀大笑,很会享受生活,但他总觉得,那是因为她在焦虑,生怕如果不赶快这么做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到目前为止,两人只独处过一次。如果她答应今晚的邀约,本来应该会是第二次。他们唯一一次的约会,是去看棒球赛。当时修治住的公寓附近正举行少棒赛的地区预赛。因此,是在正午见面。庆子还自己做了午餐带来。「好久没做这种事了。」说着她看向远方。修治到现在还记得,她坐在草地上,一边凝视着展现漂亮团队默契的孩子们,一边幽幽呢喃的话语。「我啊,如果下次投胎转世,我想当男的。」另外还说了些什么?庆子不太喜欢谈自己的事。她眺望着在加油区欢声不断的父母们,话题转到家人身上……对了,好像还提过父亲的事。「令尊的事,真遗憾。你一定很寂寞吧?」对,她是这么安慰他的。「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你和织口先生才会那么要好吧。」「谁知道?」修治笑着说,庆子也莞尔一笑。「在你们的店里,大家都喊织口先生老爸,对吧?那种感觉,我多少能够理解。我父亲虽然和织口先生是截然不同的类型,不过织口先生看起来就很有爸爸的感觉。是那种慈祥的典型日本爸爸。」那算是庆子在表明对织口的好感吗?因为他像爸爸一样,所以喜欢他。真搞不懂,他想。织口先生……庆子小姐……他就是放不下心来。这算是一种嫉妒吗?尽管觉得裕美说的不太可能,却还是有点吃味吗?仔细想想,他们两人,都是那种令人捉摸不定的人。「喂,佐仓,你也给我喝!裕美,乾杯!」店长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这时候……红砖色的公寓地下停车场,滑入一辆宾士I90E23,停在那格墙上写着「关沼」的车位。驾驶座下来一个身穿嫩绿色连身礼服的女子,走向后方的行李厢。当她打开行李厢盖子时,从水泥柱后面窜出一道人影,扑上前来彷佛要覆盖她。女人拼命想逃,一度将男人推开。在她再次被抓住之前,在昏暗的灯光中看到了男人的脸。她用难以置信的口吻开口说道:「织口先生?为什么……」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就断了。这次的扭打在极短时间内结束,连尖叫声都没发出。她失去意识,上半身趴在引擎盖上昏倒了。恢复安静的停车场中,某种金属物质掉落地面,响起高亢的声音。袭击女人的黑色人影,弯腰捡起那个东西。是钥匙圈,上面挂着好几把钥匙。男人缓缓检视着,除了刚停下的引擎在逐渐冷却时发出的微弱嗡嗡声,唯一能听到的只有男人的呼吸。时间是晚间十一点十二分,夜空中连月亮都看不见。第二章 黑暗的助跑一电话打来时,神谷尚之正在想,差不多该睡觉了。他反射性地仰望时钟,快十一点半了。电视正在播放体育新闻,这是一个话题只有职棒和高球输赢的安详周日夜晚。他快步横越客厅,在第三声铃声响完前抓起了话筒。什么都不用说,甚至不用听到对方的声音,他就已猜到是什么电话了。「啊,神谷先生吗?」岳母的声音快速喊着他的姓氏。神谷和她的独生女佐纪子结婚,今年都已经要满十年了,可是岳母到现在还是一直生疏地用姓氏来称呼他。只要你坚持继续留在东京,不让佐纪子回到故乡,只要你不肯妥协入赘到我家来,我就永远不喊你的名字——岳母大概是抱定了这种决心吧。「佐纪子又住院了,傍晚她病发了。」岳母的语气很尖锐,几近责难。彷佛是在非难神谷,佐纪子今晚病发也该归咎于他。「这次情况真的不妙。你能不能带竹夫来一趟?」「现在去吗?」他忍不住这样反问,结果话一说出口他就后悔了。岳母向来不会放过这种疏忽。「佐纪子很想见你们。她真的很痛苦……刚刚好不容易才恢复意识,可是却一直哭着说她想见竹夫。结果你呢,竟然不肯带孩子来一趟?」「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神谷又瞪了一眼时钟,这时已经没有飞机了,大概连卧铺火车也没有了吧。要去和仓只能开车,如要开车只能自己驾驶。即使去了立刻折返,明天整个上午也进不了公司。如果不先把公司的事安排好,根本没办法出门。「我们立刻出发。」神谷这么一答,岳母理所当然似的哼了一声。「病房还是在老地方吗?」「对呀,刚刚才从急诊室回来,现在戴着氧气罩。」说着,她又恶意地补了一句:「你好像一点也不想问佐纪子的情况。你都不担心吗?我想,你大概比较在乎工作吧。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放心把那孩子交给你照顾。」岳母口中的「那孩子」,并不是她唯一的外孙——刚满八岁的竹夫,而是竹夫那已经三十五岁的母亲佐纪子。对岳母来说,佐纪子永远都只是「那孩子」。佐纪子频频发作的心脏病,还有她抱怨的头痛、晕眩、失眠,原因都来自于岳母的过度干涉。这点,神谷早已很清楚。大约在一年前,他曾请一个现在开设了一家专治精神病患者诊所、略有知名度的大学老同学,拨出几个月的时间替佐纪子看病。当时,老同学告诉他:「嫂夫人的病,是心病。她太累了。」「太累了?」「对,她夹在你和母亲之间,两边都不想得罪,两边的希望都想成全……不,她是被非成全不可的责任感压垮了,精疲力尽了。这不是内科的问题,她的身体其实很健康。」「……那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很困难。最好的办法,就是跟她母亲好好讲清楚,女儿都已经结婚自立,甚至有小孩了,拜托她不要再继续过度干涉……」要是这件事这么容易做到的话,佐纪子也不至于生病了。实际上,就在神谷还来不及想出有效方法之前,岳母便片面宣称「如果再在东京待下去,只会让她早死。我要带她回娘家住一阵子」。佐纪子就这样被岳母半强迫地带回了和仓的老家。那是三个月前的事了。石川县七尾市和仓町,是个面向七尾湾以温泉乡着称的地方。佐纪子的娘家代代于此经营旅馆,家境非常富裕,环境的确比东京好。如果佐纪子身体真的有病,迁居该地应该会有很大的帮助吧。可惜现实之中,她的身体没有半点好转迹象。神谷曾多次远赴和仓和佐纪子沟通,劝她回家来。可是,她大概真的是累垮了吧,只是不停地哭泣,就是不肯点头答应。当初岳母把佐纪子带走时,本来大概打算连竹夫也一起带走,她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处置,所以,当神谷表示反对时,她简直像被什么猥亵字眼羞辱似的,脸泛红潮勃然大怒。「为什么不可以?」「竹夫已经上小学二年级了。这里有他的朋友,也要配合学校的状况,不能随便让他请假这么久。」「谁说要让他请假了?我是要让他转学。这还用说。」「可是,佐纪子如果康复了,还是要回到东京。」「什么时候能康复在现在无法确定,更何况对竹夫来说,与其跟着忙到连家都难得回一趟的父亲,还不如跟着他妈妈和我们比较幸福。」当时的争论,在竹夫表示「想留在东京」后划上了休止符。佐纪子似乎因此受到不小的打击,但岳母的愤怒更强烈,一个八岁小孩不可能自己说出这种话,这一定是被做父亲的怂恿的……听说她四处跑去亲戚朋友家,激动地如此抱怨。她那不分对象的怒火,辗转之间不知对竹夫造成多大的伤害。神谷走出客厅,拿着记事本又回到电话旁,打了两通电话。一通是给同事,另一通给下属。明天上午,他不在的期间能够委托的只有这两人。「嫂夫人病况危急吗?」面对同事担心的询问,当他回答「不,没那么严重啦」时,一瞬间——虽然只是短短的时间——他不禁在想:如果是真的重病,我也用不着这么尴尬了。按照岳母的意思,听从她「把竹夫带回来」的命令,这已是第三次了。每次,神谷都在想:就算不带他回去也没关系。佐纪子并不是真的得了什么绝症,那一切也是心病。其实他大可以叫她振作起来,为了老公和孩子赶快回东京。可是每一次,这些话都只是在他的脑中想想而已。即使只是心病,妻子也的确因为严重的呼吸困难而住院,因此,他说不出这种话,也不能不让她见孩子或置之不理。他害怕如果这么做,万一……万一有一天佐纪子真的死掉了,那时竹夫会怎么看待这个危机?一想到这里,他总是无法动弹。狡猾的岳母就是看穿了这一点。也因此,有时即使佐纪子并未提出这种要求,岳母也会故意把神谷叫去。她大概是在等待忙碌的他,终于受不了这种乒乓球游戏,主动投降说出「我知道了,竹夫就暂时交给你照顾」吧。打完电话,他走向孩子的房间。竹夫躺在床上,小小的棉被隆起缩成一团,整个脑袋都装在被子里。是从何时开始的?这孩子睡觉的时候,总是喜欢这样把身体隐藏起来。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孩子摇醒了,每次都这样。小孩子可塑性很强,不论什么事都能很快习惯。「妈妈的病情不太好,我们要去医院。你快做准备。」竹手揉着惺忪的眼睛爬起来,并没有问「又来了?」或是「妈妈不要紧吧?」他只是默默起床,默默更衣。然后,默默地跟着他去和仓。自从佐纪子回娘家后,竹夫就变得闷不吭声,成了一个名符其实一言不发的孩子。岳母说,竹夫是因为少了妈妈,太寂寞才会变成这样,更急着想把他接走了。可是,神谷在和竹夫的级任导师与佐纪子看病的老同学谈过之后,在他们的声援下,坚持拒绝至今。「如果连孩子也给她,那你的家庭就真的四分五裂了。」当医生的老同学说。「我反对硬把他从朋友身边拉走。」级任导师也说。「最理想的,就是嫂夫人能够及早醒悟:她的家庭在东京,不是在娘家。嫂夫人的人生是属于她自己的,照她自己的意思去做就行了。她没必要看着母亲脸色过日子了。」「竹夫已经有他自己的社会生活了,请你们尊重这一点。」比起神谷,竹夫一定感受到更强的压力与罪恶感、闭塞感。于是,为了不被这种感觉击垮,为了不再多言惹祸,为了避免自己说出真心话惹母亲和外婆伤心——就像那次他说「我想留在东京」后许久仍受到谴责,竹夫选择了沉默。神谷和佐纪子如果不能好好把这个家振作起来,这孩子想必永远都不会开口了吧。明知如此,神谷今晚又再次屈服于事情的表象,要启程离开东京。从练马开上关越公路,在长冈转往北陆公路。距离位于能登半岛尾端的和仓,开车得花上一整晚。看来将会是个漫长的夜。二他毫无不安。宾士走得很顺,之所以感到夜气清明透彻,或许是因为心情昂扬。驾驶座上的织口,呼吸还有点急促。直到最后一刻,连他自己也不确定是否真能做出那种事。结果他做到了。他对庆子感到愧疚。本来不想伤害她,可是昏倒后的她,身体变得出乎意料的重,让他费了好大的力气处理。在搬往六楼的过程中,说不定让她哪里撞到或是扭到了。「织口先生?为什么……」惊愕、睁得大大的眼睛,笔直地凝视着织口。不过话说回来,还真是不可思议。她明明应该是吃完朋友的喜酒回来,为什么行李厢会放着枪?而且,搭配礼服用的,宛如娇小饰品的皮包里,竟然放着一枚红壳子弹……抱起庆子搬运时,不管怎么抓,她那蓬蓬的连身裙摆一再从手中滑落,妨碍到他走路,所以他打开行李箱,想找个能暂时捆绑的东西。结果,他看到里面有个黑色皮箱。由于太出乎意外,他没有立刻察觉那是枪盒,甚至还以为庆子会演奏乐器。庆子是抱着什么样的念头随身带着枪呢?打开她房间的枪柜一看,还有另一把规格相似、经过精心保养的好枪。像这样的情况,不论怎么想,都只能说她是基于某种目的,从自己拥有的两把枪中带了一把出去。可是,究竟是为了什么?织口勉强把萦绕不去的疑问赶出脑中。或许再也没有机会知道答案,也没机会跟她道歉了。不过,她是个聪明的女性,对于突如其来的意外之灾,应该会妥善处理吧——但愿如此,织口默祷。毕竟在这个计划中,受到最大连累的只有她一个人。横越过东京,往西走,要上关越公路必须先到练马。因为是周日晚上,计程车和小客车的数量比较少,不过大卡车的庞然巨体依旧随处可见。没必要赶路。只要天亮能到那边就行了。也无须焦急,枪已经到手,庆子也被关起来了。他觉得这样对待庆子似乎太残酷了,所以没把玄关大门锁上,不过他确信,庆子应该不可能自己挣脱捆绑爬到门边。没有人追来,无人怀疑,也没有任何阻挠。织口只须考虑如何达成自己的目的就行了。他遵守车速限制,安分地跟着车流走。穿过市中心时,甚至还有心情忘我地看着霓虹灯。错身而过的大卡车和计程车司机,有的一脸忙碌,有的倦容满面,有的显得厌烦,也有的专心开车——他甚至有余裕逐一观察这许许多多的表情。我要烙印在心上,永志不忘……他如此想。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结束时,能够判定正邪对错的,就是他们这样的人——这些拥有最基本的常识与感性、有工作和家庭要维护,许许多多的善良居民。对,只要想这个就好。不要再去回想那两具脑袋被射穿的遗体。也不要去想当他抓起那冰冷的手时,手指扭曲彷佛在极力祈祷的景象。「是当场死亡,应该没受到痛苦。」医生这么说,可是,他却怎么也不肯正视织口的眼睛。「就算死亡瞬间没有痛苦挣扎,若是死前饱尝恐惧,终究是一样的。」织口低声一说,医生遂转身背对他。「很遗憾。」很遗憾……对,是很遗憾。每个人都只能这么说。女儿才二十岁。就像即使紧闭门户仍会从缝隙潜入的冷风,织口脑中,闪过了这个念头。才二十岁,只活了二十年,短短二十年当中,说不定对「活着」都还没有什么切身感受。当她看到母亲在她眼前先遭人击毙时,她脑子里想些什么?会不会在想这一定只是个恶梦?……梦马上会醒,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因为,她从来没做过任何必须被杀死的坏事。「他们为什么先杀做母亲的?他们有没有说什么?」织口这么一问,那个负责的泊刑警,一边脸频频抽动着。从一起旁听公审的过程中,织口发现那是他的习惯。每当面对不想回答的问题时,他就那么抖动脸颊。「大概是嫌她碍事吧。」织口一直凝视着他的眼睛,于是刑警的脸颊颤抖得更剧烈了,他幽幽地回答:「击毙母亲时,他们好像有跟女儿说:『小孩比父母先死是不孝,所以先从老太婆杀起。』」织口的视线离开他的脸。好一阵子,他只能杵在原地,直到刑警说的话渗入脑中某处,直到他能发出声音。因为他怕只要随便一动,就会忍不住冲出警局,跑到门口放声大叫……突然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像在掐谁的脖子似的握紧了方向盘。伴随着那些无论怎么用力推开却仍阴魂不散的影像的,就是如此强烈的感情。犯人还活着,活蹦乱跳的,用两只脚好好地踩在法院地板,替自己辩护、请求法官酌情开嗯,高谈阔论、滔滔不绝,甚至还……他不由自主绷紧了全身,狠狠踩下油门。他起过一辆车、两辆车,直到被第三辆车(是年轻人驾驶的SURF按喇叭,这才总算回过神来。随着亢奋感的冷却,淡淡的决心跟着回来了。他并不是要做什么惊人之举。若是放任不管,任由牺牲者继续增加,即使他不动手,迟早一定也会有人做出同样的举动。犯不着气得脸红脖子粗,只要冷静地、切实地着手实行计划就行了。副驾驶座的位子上,放着庆子拆成三份,用布包裹的霰弹枪。从她那里拿来的子弹,已从盒中取出来了,藏在腰包里,绑在身上。他所需要的东西都已经到手了。接下来,只求在这穿过夜色奔驰的过程中,不要丧失了勇气。织口重新握好方向盘,放松身体。在午夜零时之前,应该可以进入关越公路吧。三修治三人走出居酒屋时,醉得最厉害的是店长。早就知道他喝起酒来很喧闹,不过今晚格外不同,一下放声高歌,一下大声欢呼的,真是败给他了。「裕美,我帮你做媒人!」他对着夜空放声大喊。「你安心跟修治交往,好吗?」「好的,可是店长你还单身吧,这样怎么当媒人?」「那,你先替我找个老婆。」修治一边用肩膀撑着店长走路,一边冒出冷汗。「店长的家,在哪里来着?」「我记得应该是在西船桥。」「让他搭JR就行了,现在几点?」「十一点……过十五分。」「那还有电车,车站不晓得在哪边。」这时,店长突然恢复清醒生起气来。「喂,谁说要回去了?」「店长,你喝太多了。」「再陪我换一家喝!明天放假耶,好吗?裕美看起来也还没喝够。」好不容易半哄半骗到把他带到新小岩车站附近,店长却坚持不回去,裕美似乎也没辄了。「欸,算了啦。佐仓先生,我们今天就舍命陪到底吧。」结果,他们又坐进了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居酒屋。裕美一边用毛巾擦手,一边凑近修治,彷佛要看进他的眼中。「佐仓先生,至少今晚,请你忘了正在写的小说。」其实,他并不是为了这个想回家。最近他一行稿子也没写,是写不出来。有一阵子,他下笔如飞,如有神助,连自己也感到害怕,现在却正好相反。有时即使整天端坐在桌前,还是写不出一行来。不过,现在令修治心情沉重的,不是稿子而是织口。因为店长说,在关沼庆子的公寓附近,看到貌似织口的人物;因为织口似乎没搭上今晚他说要搭的卧铺夜车;因为他把崭新的帆布鞋扔掉了。点完菜,修治撇下两人,离席去找电话。他先打织口公寓,号码他已经背起来了。电话立刻拨通了,但铃声一直响却无人接听。大约响了二十下时,他挂掉了。接着是庆子的公寓,这个号码必须看记事本才知道。他丢进铜板,手指正要按号键时,心中却突然闪过一阵畏怯。(万一是织口先生接电话……应该不至于吧。可是……)对于庆子,他还不太了解。这么晚了打电话去,对方大概会认为他不懂礼貌吧。毕竟他们的关系并非那么亲密,说不定她会不高兴,也或许她接电话背后还有另一个人在。换句话说,那将会证明就算他关心庆子,对庆子好奇、有好感,也是白费工夫。修治咬了一下唇,终于鼓起勇气拨号。铃响两声后,传来事先录音的留言:「关沼今天不在家,有事请在讯号声响后留话……」很公式化的口吻。听到讯号声,修治放下话筒。我想太多了……他想,我一定是醉了。这时,如果修治没注意到电话机下,柜子里胡乱堆着的电话簿中,露出缺了封面的时刻表,他本来应该会直接回座,和店长、裕美用烧酒乾杯,继续喝下去吧,可是……时刻表在东京都内主要私铁路那一页大大地卷了起来。这家居酒屋,大概常有喝到天亮等着搭第一班车的年轻人光顾吧。修治连忙翻页,寻找织口应该搭乘的那班快车。「能登快车」晚间九点整从上野车站发车,的确有这么一班列车。抵达金泽车站是明早五点四十二分。顺利的话,列车现在大概已经到轻井泽和小诸之间了吧。向来早睡的织口,或许已经睡着了二等卧铺很窄,对于略胖的织口来说可能有点难受。我想太多了。织口一定好好地在车上。他是关心我们,才在睡前打电话来。电话中的声音,跟平常毫无不同。慢条斯理、一派稳重。电话中的声音……霎时,他愣了一下,因为他想到一个极为单纯的疑问。他再次打开时刻表,猛力翻页几乎要把纸撕破,可是上面没写车站的电话号码。他打去一○四。「您要查上野车站哪里的号码?」按照查到的号码打去,一个含糊的男声接起电话。「我想请问关于列车的事,哪里都可以。对不起这么晚打来。我有事想请教,非常紧急。」实际上,根本用不着慌。只是个极为单纯的问题。答案也很简单,回答是或否即可。接电话的站员,回答的是「否」——「能登快车上,根本没有设供乘客使用的电话。」修治反射性地回答「谢谢」,然后放下话筒。从退币口掏出铜板,手指却打结了,没能放进口袋,掉到地上。他没捡起铜板,直接往外冲。四要从神谷居住的练马区富士见台前往北陆,先上关越公路就行了。而且,从公寓的停车场到收费道路的入口,距离不到十五分钟。现在住的公寓是三年前买的,当时,神谷物色了好几处公寓,但岳母却强势主张「就买富士见台那间」。其实神谷觉得还有别的房子更理杙,可是既然岳母和向来不敢违逆母亲的佐纪子都说富士见台好,他也不便强硬反对,结果还是妥协了。现在回想起来,站在岳母的立场,大概是认为只要佐纪子住在关越公路入口旁,往来和仓就更方便了——这点他能够理解。只不过,她大概没料想到居然会变成现在这种状况吧……不,说不定她就是这么打算的。岳母本来就是个支配女儿整个人生、尽可能远距离控制当作生活目标的女人。神谷的父母早已不在,哥哥在故乡札幌继承了老家。说是继承家业,其实他们代代都是上班族,一旦各有家庭后,兄弟不比姊妹,立刻就疏远了。他跟哥哥一年顶多打个一、两次电话。如果神谷家这边有人能够强势地坚持主张,说不定还可以跟岳母抗衡……(不,不是这样,不可以把责任推给别人。最应该坚持自己主张的,就是我自己。)可是,他做不到。他原本就不善于高声与人争论、为自己的主张奋战到底。他从小就是这样。大学毕业后,在没有特定目标的情况下,他进入了现在任职的造纸公司,不过神谷的运气很好,受到一位好上司眷顾。当时,那个人担任总务部的主管。「公司这种地方,大约十年才有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加入。」说着,他就把神谷从起先隶属的财务管理部门,立刻调到总务部。「像我这样的人是什么意思?」「可说是润滑油,也可说是一手包办杂务吧,简而言之,就是从出差到筹备宴会乃至厕所卫生纸的管理,什么都能打理的专业总务高手。」逐渐地,在那位上司的薰陶下,神谷从指公司打杂到统筹整个活动,晋升到可以指挥部下的地位。很多人因为做总务这一个工作即使能晋升也前途有限而敬而远之,其中甚至有同事表示,靠这种打杂的工作领薪水,简直是男人的耻辱,但是神谷却丝毫不以为苦。换句话说,这应该是他的天职、最佳工作吧。可是,不可否认的是,不管这种资历在公司那么受到重用、如何受到部下拥戴信赖,却也逐渐摧毁了他的家庭。神谷「万事以和为贵」的这个生活方针,纵容了岳母的专横、困扰了佐纪子,也令竹夫闭口不语。而且,虽然他明知这一点,却一步也无法强硬跨出。顶多也只能被迫赶往和仓时,故意不急不徐、慢条斯理地前往——以这种形式试图反抗。时间正值周日夜晚,路人没什么车。即使如此,神谷毫不在乎疾驶而过的其他车辆,依旧慢速行驶。后方的车改换车道,划出圆弧越过神谷的车,再次猛踩引擎绝尘而去。竹夫一直把脸朝着前面的挡风玻璃,凝视着这副情景。他这么往副驾驶座一坐,身体看起来似乎整个缩小了一圈,安全带松松地贴在他身上。「如果困了,就睡一会儿,没关系。」竹夫毫无回应。这点,神谷已经逐渐习惯了。那个当医生的老同学曾经严格交代他:「你不能强制他说话,也不能骂他。此外,如果哪天竹夫在某种情况下开口说话时,也不可以因此大惊小怪。」竹夫并没有机能性障碍。为了确认这点,竹夫接受过多次痛苦的检查。他的智能和听力都完全正常,喉咙也毫无异样,只不过这孩子现在放弃说话——如此而已。不过,他对外界的兴趣和关心似乎并未消失,所以现在才会这样坐在这里。虽然他那双眺望明灭灯光和飞驰而过标志的眼眸,几乎不带任何情绪,但是既不混浊,亦非死气沉沉。「等妈妈的身体好了,我们一起开车去兜风吧。」说着,他瞄了竹夫一眼,这才察觉竹夫正兴味盎然地眺望着正前方的四吨大卡车。「好大的车喔,不晓得是装什么的。」那是一辆货柜车,车身两侧画着大型商标。两支看起来马力十足的粗大排气管,显得分外突出,等信号灯一换,开始起动后,便喷出轰然废气。大卡车立刻在前面的转角拐弯而去,空出的车道插入别的车辆。竹夫热切地凝视着这些逐一出现又消失的车。织口的宾士,开到目白大路的谷原十字路口时,遇上了交通事故。看样子似乎是车祸,他皱起脸。前方闪着警车的红色警示灯,不见救护车前来,应该不是什么大车祸。看似肇事者的年轻人,一边拍着冲上行人道边缘的私家车引擎盖,一边激动地和身穿制服的巡警理论。为数不多却眼尖赶来看热闹的人——应该说是看热闹的车子吧——开始聚集,在那附近造成小规模塞车。另一个穿制服的巡警正左右晃动着形似红色接力棒的指挥灯,一边催促后续车辆。(怎么办……)他可以佯装无事地开车过去,他觉得应该可以。可是,摇着指挥灯的巡警逐一检查通行车辆的态度,就是让他无法不在意。一定是自己想太多了,那位警官只是在指挥后续车辆前进,不可能有人追来,也不可能会察觉这辆宾士是偷来的。然而,作贼心虚令织口陷入不安。最重要的是,他对自己毫无自信。一旦面对警官时,他会摆出什么样的态度呢?在对方眼中看来又会做何解释呢?他一边动着脑筋一边左右环顾车内,当下发觉这辆车的内部装潢分明是根据女性喜好做整体布置的。蕾丝椅套、可爱的小玩偶,可是,开车的却是个灰头土脸、年过半百的男人。即使不会马上遭到怀疑,说不定也会被质问。到时,他能够若无其事地回答「这是我女儿庆子的车」吗?离巡警站立的地方,还有五、六辆车子堵在前面。织口下定决心,打亮方向灯,钻入正好位于左手边的一条小路。目白大路的喧嚣在身后流去,宁静的住宅区中,蜿蜒着一条马路。他忍不住发出叹息声,这样就行了,迂回前进就行了……可惜,事情并非如此。五脱下沉重的和服,范子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感到一阵疲惫,以及突然涌上的饥饿感。明明刚才眼前还摆着豪华大餐,想想还真可笑。婚宴结束后,新婚的兄嫂预定到楼上预约好的套房和朋友一起续摊庆祝。他们也曾极力邀范子去,但她谎称有点不舒服,总算偷偷溜了出来。她跟先返家的父母说要留下来参加庆祝派对,其实是对两边扯了谎,不过大家忙着庆祝,正值一片混乱,应该还不至于被拆穿吧。她把脱下的和服装入和服专用的携带式皮箱交给父亲,一身轻便地钻进计程车。庆子公寓的地址,她只剩下模糊记忆。有一次,她们一起去逛拍卖会时,范子曾去她家接过她,可是当时她是从附近最近的车站走路过去的。那是JR总武线的小岩车站。因此,今晚她也在小岩车站前面下了计程车,一边追溯着记忆一边走去。站前有大型繁华商店街,不过现在已接近周日晚上十二点了,每家商店都已接下铁门,悄然无声。她在中途看到一家便利商店,于是买了两颗苹果、一瓶葡萄酒。本来想买贴心一点的礼物,可惜没办法,不过这样至少比空手造访好一点。穿过繁华商店街,在安静的住宅区走着走着,逐渐认出了方向。她站在以前看过的红砖色公寓前,看看手表,正好刚过十二点零五分。推开正面大门,范子进入大厅。管理室的玻璃窗里垂着窗帘。静悄悄的,杳无人迹。这样未免太不注意安全了,她想。她回想起庆子以前也说过,早知道应该选一间有保全系统的公寓。她搭乘电梯上了六楼。走廊往左右两侧延伸,还是没有人影。范子小心地走着,以免鞋子发出声音。她往挂有「关沼」门牌的门前一站,突然心跳加速,总觉得好像是要慎重其事地与人分享什么重大秘密。一想起庆子在芙蓉厅外举枪而立的表情,她才猛然体验到,今晚,在那些出席者不知不觉中发生的事情有多么严重。庆子本来企图做出惊人之举,而促使她这么做的,是范子写的那封信。这两个人,她们两人将要独自继续庆祝……她想。比起哥哥夫妻现在正在饭店盛大庆祝的派对,这边才是更名符其实且必要的盛宴。范子按下门铃。无人应答。再试一次,这次她按了两下。没反应。范子环顾四周,常夜灯照亮的水泥走廊上,空无一人。从六楼俯瞰的住宅区夜景超乎想像的美丽|不过已经熄灯的窗户也很多,大家都睡着了。她换手拿好装着苹果和葡萄酒的塑胶袋,又按了一次门铃。可以听见门铃在屋中响起,可是庆子却没来应门。难道她还没回来吗?范子突然感到一股怯意,后退半步,仰望着大门。庆子说不定在生气。不,她生气是应该的。那时虽然她提出邀请,可是要她跟范子心平气和地对谈,或许本来就是不可能的。这是理所当然。妄想跟庆子对谈,把心里的话都吐露出来,博得她的原谅,也许这根本就是厚颜无耻的想法。我竟然还买葡萄酒来,真是笨透了。她又按了一次门铃。没反应。范子叹了一口气。说不定,她正在洗澡……她还不肯死心,轻轻触碰大门握把。门不可能是开着的,一定上了锁,庆子不会在家。可是,握把转动了,门并未上锁。她战战竞竞地打开门一看,只有玄关亮着灯,里面一片漆黑,窗帘是拉上的。「关沼小姐。」她试着呼唤,但仍无人回应。「庆子姊,我是范子。」她踩上用来脱鞋子的空地,反手把门关上后,试着放大了音量:「庆子姊,你不在家吗?」短短走廊的右手边,她记得应该是洗手间,正面是客厅和厨房,旁边是寝室。这样的房子一个住虽嫌奢侈,但并没有宽敞到连呼叫声都听不见的地步。她拎着塑胶袋的手开始冒汗。明明没什么好心惊胆战的,范子却紧张得猛咽口水。她脱下鞋子,说了一声:「庆子姊,我进来罗。」这才踩上玄关踏垫。她静静沿着走廊前行。正如记忆所及,来到了客厅和厨房。有几盆观叶植物的盆景,和一组罩着印花椅套的落地沙发。她摸索着墙壁找到开关,开了灯。白色的灯光刺痛眼睛,范子不禁皱起脸。她知道庆子向来注重小节又爱干净,屋里收拾得有条不紊,系统厨具的水龙头闪着光。庆子不在。「庆子姊,我是范子。」她一边喊着,一边缓缓走进屋内。探头搜寻每个角落,走到通往寝室的门边,她迟疑良久后,才大声说:「对不起,我要开门罗。」然后把门打开。寝室里也没有人。(唷呵……)空空如也。床铺铺得整整齐齐,枕畔有座台灯,藉由客厅流泄进来的灯光,可以看到床头柜上扣着一本书。左手边是一座订做的大型衣柜。在衣柜前面,有个乍看之下外观形似细长保险箱的柜子……它的柜门敞开着。整洁的屋内,要说有什么不对劲的话,只有那个柜子。她走近几步仔细一看,里面放着大型的黑色皮箱。是乐器吗?庆子有学音乐吗?想到这里,她猛然一惊。那个皮箱,好像是刚才庆子把枪拆开后放进去的箱子。那么,庆子果然回来了。想到这里,她突然觉得擅自闯进来似乎很不应该。范子连忙缩回身子,关上寝室的门,走出客厅。她小跑步穿过走廊,走向玄关。这时,她发现刚才一直没注意到洗手间的门是开着的,入口的地方好像有一只拖鞋反面朝上滚落在地。这不像庆子会做的事。难道说,她是突然觉得不舒服,匆忙冲出厕所里吗?她走进洗手间,打开灯。厕所里的灯没有亮,范子轻轻敲门。「庆子姊?你在里面吗?」无人回答。她再用力一敲,门顺势晃动,原来并未上锁。范子瞪大了眼,举起手本想再次敲门。就在这时候,门缓缓朝外侧开启,瘫软地垂着头、双手遭到反绑的庆子,就这么缓缓地倒向范子。六微弱的悲呜,是在他刚走近六○三号室门前时响起的。与其说是悲呜,或许应该说是比较沉重的呼吸声,那声音嘶哑且微带喘息。修治一听到立刻拔腿往前冲。短短的距离,感觉上似几乎是一步就冲抵终点。一打开庆子家的大门,首先跃入眼帘的,是瘫在地上年轻女子的脸。他当下以为是庆子,可是发型不对。女子瘫坐在地上,好像怀里还抱着什么。她一看到连鞋也没脱就冲进来的修治,又倒抽了一口气,眼睛瞪得大大的,拼命往后退,结果脑袋撞到墙,发出响亮的「咚」的一声。修治也是一头雾水,只能呆呆地愣在原地。他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个素未谋面的年轻女子,怀里抱着的是关沼庆子。庆子弯曲着身子,头发蓬乱、脸色苍白,手臂被绑到身后。「我,我,我……」瘫坐着的年轻女孩,开始结结巴巴地说话:「我,我……你……这到底是……」她过度惊慌的模样反而让修治冷静下来,他连忙关上门,在两名女子身边蹲下。「怎么搞的?啊,到底出了什么事?」年轻女子只是拼命抖动下巴,迟迟无法开口,一脸铁青,两只眼睛滴溜溜地乱转,她几乎整个人被庆子压着,似乎动弹不得。修治一边抱起庆子,一边问年轻女子:「你是关沼小姐的朋友?」对方用力点头。「是你发现的?关沼小姐就是倒在这里吧?」女子猛烈摇头,用颤抖的手指向厕所说:「她被关在……这里面……」庆子的手腕和脚踝都遭人捆绑,是用软布做的绳索,一眼就可看出,打结的方式是惯于驾驶小艇或船钓的人系船时打的单结套。修治的背上泛起一阵寒意。「不管怎样,先把她抬到那边去吧。」他把庆子抱到客厅后,年轻女子也爬着跟过来了。「得……得叫救护车。」「先等一下,那个待会再说。关沼小姐!」修治让庆子躺在沙发上,解开绳索,边用手掌拍她脸颊边呼唤后,庆子微微睁开眼。乍看之下,庆子似乎没有受伤。这让修治勇气大增,又继续呼唤她。庆子的眼皮睁开,茫然失神的视线缓缓对准焦距。修治忽然想起当店里的电脑超过负荷当了机,请人来修理后重新启动时的情景——一边担心着会不会有问题,同时逐一按照使用手册打开电源,确认有无故障——庆子恢复意识的模样,让他有此联想。庆子体内的指挥中心,正审慎地一边确认此时恢复意识有没有危险,一边启动电源开关按下「ON」……最后,庆子的体内大概是按下了「与外部连接」的开关吧,她转动眼睛,看着修治以及一起凑近看着她的年轻女子,然后发出轻轻的咳嗽声,按着喉咙,好不容易才低声说:「我……你们……怎么会?」「啊,太好了。」年轻女子发出喜极而泣的声音,扑向庆子肩头。「我还想问你呢。出了什么事?怎么搞的?」这声音似乎让庆子的意识变得更为清醒。她的眼睛一亮,同时,端整的五官突然扭曲。她试着想起身,挣扎着靠向沙发椅背。「枪,」她对修治说,「啊,怎么办……?枪被偷走了。」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前,修治的脑中突然一片空白。就像店里的电脑画面陷入静止状态,突然闪现着「搜寻中」这个字眼。可是下一瞬间,顿时溢出一大堆讯息——而这个讯息,不管是多么不想看到的资料,在现况中都是真实的。他的直觉让他脱口而出,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张开嘴,那声音听来遥远得好似别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