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治笑着耸耸肩。「那是因为我没什么可说的……」修治出生在房总海岸一个小渔村。家里原本代代打渔,但是到了修治的祖父这一代,附近地区开始逐渐开,整个环境已经变得无法再单靠打渔维生。于是,修治的父亲过了三十岁后,趁着某家大型化学工厂在当地设厂提供补偿金的机会,索性放弃渔业,搬到市内开始经营小饭馆。生意顺利上了轨道,一家人赖此维生至今。一家四口,除了他还有父母和一个小他四岁的妹妹。修治从当地高中毕业之前,他每早都是被出门去市场买菜的父亲发动轻型摩托车的引撆声吵醒的。两年前,修治二十岁的春天,父亲去世了,得年才五十一岁。死因是脑中风,可说是非常突然。父亲这种太过干脆的死法,也对修治的心情产生影响,促使他离开大学。「我都不知道你父亲已经过世了。」裕美摇晃着杯中还剩一半的葡萄酒低语。「那当然罗。两年前你还没有来渔人俱乐部上班吧?而我也还在别的地方打工。」当时的修治,一边念大学,一边受雇在小学生的补习班当导师。他也参加社团活动,恰如其分的上课,恰如其分的翘课,应该算是很普通的大学生,自认过着愉快的学生生活。可是,在心中一隅,他总觉得有点空虚。他念的是经济学,成绩还算过得去。虽然进不了一流企业,不过应该可以混进中等规模的公司,做一个安分的上班族——他已可预见这样的未来。开始断断续续地写起习作,或许就是为了要堵住这种趁隙而入的疑虑。原本,他既无处发表也不打算投稿,只是漫无头绪地写着。可是,这样坐在桌前编造故事时,比其他任何时候都快乐。「我小时候就想过要当作家。」当然,那只是虚幻的梦想。最早有这念头,是在修治念国中,妹妹上小学的时候。当时妹妹体弱多病,常常请假在家养病,他习惯编各种故事说给妹妹听。妹妹也把这个当成最大的乐趣,甚至胜过看电视卡通和杂志上的连载少女漫画。「你都编怎么样的故事?」裕美微笑地问。「就是那种小朋友的冒险故事吧。」修治也露出笑容。「就是像《金银岛》啦,或是《我们这一班》之类的。因为她喜欢那种故事,所以我就编一些类似的情节……」上了大学后开始写的文章,也等于是这类「故事」的延长习作。「那算是童话罗?」「嗯……硬要分类的话也可以这么说啦,不过我并不是专门写给小孩看的。不论大人小孩都能看,只要读者觉得有趣就行了。」「像《金银岛》那样?」「对,像《金银岛》那样。」修治点点头,笑了。「就在这时候,我爸问我:『儿子,现在这样你真的满足吗?』」现在回想起来,那也许是一种死前预兆吧。那个春天,就在父亲临终之前,修治利用连假突然返乡。因为没什么特别的事,父母还吓了一跳。「他们问我出了什么事,我说没什么啊……那晚,我跟我爸一起喝酒。」父子俩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天南地北聊着聊着,父亲突然提起附近邻居的事。那户人家的独生子跟修治一样,也在东京上大学,可是那个儿子患了精神衰弱,住进了医院。「我是不太清楚啦,不过听说他好像有很多烦恼。」父亲皱着眉头,慢条斯理地啜着杯中酒说。「跟我们的时代比起来,现在这个社会复杂多了。修治,你也不要想得太严重,好好做你想做的事情就行了。有时明知只要继续往前走就是一条康庄大道,但不妨漫无目的地试着在眼前拐个弯……人啊,就算有这么一点耍帅的心情,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彷佛是受到这句话诱使,修治忍不住吐露——其实,我正在写小说……「结果我爸居然很高兴。我吓了一跳,真的很惊讶。」「这没什么不好呀,加油喔……」父亲说。「有时在大学上课,真想赶快结束这种无聊把戏回去写稿子——我这么一说,他居然笑着说:『那你退学也可以喔。』我简直不敢相信。」现在回想起来,父亲或许早已看穿修治的个根本不适合念经济学。「可是,当作家很不容易。没这个才华固然不行,更重要的是还得有运气。要是我既当不成作家,又当不了上班族,最后变成个人查,那不是很伤脑筋吗?也许你最好别在我身上下太大的赌注喔。」修治这么一说,父亲突然变得一脸正经,然后用充满奇特自信的口吻说:「这个嘛……你能不能成为作家,我是不知道啦。不过,你绝对不可能变成人渣。不管怎样,你都不会变成一个给别人制造麻烦的人。这点我敢保证。」没问题,你放心吧——父亲斩钉截铁地说。「虽然毫无根据,但他的打包票,让我突然变得很轻松。于是,我忍不住脱口而出:『好,爸,那我就当作家。』」没想到,事隔仅仅半个月,父亲就猝然去世了。「我的确受到很大的打击,不过更重要的,是一想到那次说的话竟然变成我爸的遗言,就感到责任重大。你说不是吗?跟你有个约定的对象死掉了,你再也不能违背那个约定了。我很惊慌,心想:爸,你可真的让我背了一个不得了的责任。」父亲出乎意料的死,也对家人的生活造成影响。虽然雇用新人后,勉强把店里的生意维持下去了,可是在一切上轨道之前,家计变得很拮据。「所以,我就退学了。因为省下我的学费和生活费,家里的经济状况会大不相同。勉强硬撑的话,当然也可以不用退学,可是我已经找不到支撑我这么辛苦地留在大学的意义了。我就想:没关系,反正我迟早要当作家,一边工作一边写作不是很好吗。」修治苦笑。「不过倒是被我妈臭骂了一顿,叫我不懵了心说瞎话。懵了心说瞎话耶,很古老的说法吧。」裕美默默低头凝视酒杯,她的嘴唇划出一道柔和的弧形。「可是,我想要写的小说,就各种角度来说都很困难,又没有明确的一步登天捷径。现实是很严酷的,我常为这种事向织口先生发牢骚,让他安慰我。」「他是工作单位的老爸嘛。」裕美含笑说。修治点头同意,然后,他这才初次发觉。——对,我之所以会和织口先生亲近,也许是因为他在某些方面和去世的父亲有点像吧。裕美漫不经心地把酒杯揶来揶去后,说:「起先,我会去找织口先生商量,是因为我以为佐仓先生你已经有女朋友了。我想织口先生应该比较清楚,也比较好问。」「因为老爸是顺风耳嘛。」「对对对。」裕美笑了起来。「结果,织口先生一听就笑了。他说:『如果他已经有女朋友了,你就要放弃吗?你这么逆来顺受是不行的啦,一定要有横刀夺爱的决心才行。』」他可真会出主意。「所以,他才告诉我,你之所以行踪难以掌握,是因为正在努力成为作家,假日和晚上都在写稿。然后,他又说:『这年头就算那么拼命写稿也当不成作家,应该谈谈恋爱才对,野上小姐,你也要加油。』你听了可别生气,这些话,都是织口先生说的喔。」「那个欧吉桑,居然说出这种话啊……」修治不禁笑了。织口说的其实也有道理,事实上,就算成天趴在桌子前面,也想不出有趣的故事来。不过话说回来,还真是不能大意啊,他想。他跟织口关系亲密到会互相交换「秘密」,明明彼此都答应过绝不告诉外人,没想到织口却这么轻易就说出去了。只是严格说来,织口心中的秘密,和修治的有天壤之别。因此就算他把自己的秘密抖出来,修治也完全没有泄密以为报复的念头。这时,店内广播修治的名字。「你见到野上小姐了吗?」是织口打来的电话。修治东张西望地寻找时钟,一时之间没想到,不过不管怎样,应该都已经过了九点了。「你没赶上快车吗?」「开玩笑。我当然准时搭上车了,我现在是从车上打的。」可是以车上的通讯情形来看,未免过于清晰了。他这么一说,织口便回答:「大概是因为才刚从上野出发吧。欸,我担心你们到底有没有见到面。」「我们现在正一起喝酒。」「那真是太好了。」「织口先生,你不遵守约定喔。」「怎么了?」「我在写小说的事,你告诉她了吧?」织口轻声笑了。「抱歉抱歉。因为野上小姐想太多了,很担心嘛。她说你下班后很少跟同事一起喝酒,总是立刻回家,一定是因为有女朋友了。」「我倒不觉得自己有这么不合群。」「对于恋爱中的女人来说,不管是好事坏事都会小题大作。她也很在意关沼庆子小姐喔,还问我她是不是你的女朋友咧。」「关沼小姐只是一个客人而已。」今晚邀她遭拒的事还是别告诉他吧。「那,你最好这样明白地告诉野上小姐。毕竟,关沼小姐是个美女嘛,让人家这样提心吊胆就太可怜了。」修治一边听着织口的声音,一边竖耳倾听他背后的动静。的确,如果距离不是那么远,即使从列车上打电话,也可以听得很清楚。可是,他总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劲,令他无法释怀。那个奇怪用形容,或许可以说,织口的声音没有摇晃,感受不到他的脚下正在晃动的感觉。「好了,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织口正要挂电话,修治连忙追问:「织口先生,明天几点开庭。」「啊?」「那场官司,是几点开始来着的?」「……十点半。」「我记得还在证人讯问吧。」「没错,继续上一次的。」上次开庭是在一个月前。他记得曾听织口说,由于发生了预期之外的纠纷,这次硬是缩短间隔把日期提前了。「好,那我要挂了。你那边听得很清楚吗?我这边倒是听得越来越模糊了。晚安。」电话挂断了。修治手拿着话筒,又四下环顾了一次,向正好路过旁边的店员问时间。「现在是九点四十分。」织口不可能没有搭上电车。他应该已离开上野车站,正在前往北方的路上。他不可能没搭上车。而且,就算他没搭那班车吧,那又怎么样?根本不造成任何问题。就算织口已对旁听这样的审判厌倦了,想稍微休息一下也不足为奇,而他不愿把情况告诉修治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大概是怕被修治认为失去热情了吧,不过如此而已。可是,为什么他会这么在意呢?七电话亭的地板上,散落着五颜六色的广告传单,几乎都是针对上班族的金融贷款广告。挂回话筒后,织口邦男踩着那些传单走出亭外。时间已过了九点四十分。九点从上野车站出发的快车,现在不晓得走到哪里了。之前他去金泽时,从来没搭过卧铺夜车,所以没什么概念。电话中的声音听得很清楚,所以修治大概觉得有点奇怪吧。这点,让他有点不放心。明知打电话之后,反而会让修治起疑,可是他就是很想确认一下,两人是不是正在共度愉快的一晚。他希望今晚修治能跟野上裕美在一起,非如此不可。撇开两人是否会相拥至天明不谈,至少如果跟裕美约会愉快,约会结束后修治就不会临时起意跑去找关沼庆子。因此,非如此不可。无论如何,今晚不能让任何人接近关沼庆子。织口伫立在小型儿童公园角落的电话亭旁。斜对面,耸立着一栋贴有红砖色磁砖的七层公寓大楼。那栋楼的六○四号室,就是关沼庆子的住所。织口和修治,是在距今两个月前认识关沼庆子的。当时她突然只身来到渔人俱乐部,而且是来买奇特的东西。她要买的,是铅板。「哎呀,不是有种像铅做的板子,可以自由切割变换大小的吗?」她说,「我在卖场找过了,可是找不到。」所谓的铅板,也称为板锤。钓淡水鱼——尤其是像鲫鱼这种小鱼的时候,附有号数的钓锤太重了,所以会把板状的铅块切割使用。不管怎样,这都不像庆子这种看起来就跟钓鱼扯不上关系的女人会来买的东西。当时,修治站在收银台,织口正在替身后架子上陈列的携带式冰桶掸灰。庆子一发话,两人不禁面面相觑。大概是察觉到那种气氛吧,庆子又补上一句:「我也不太清楚。因为是别人托我来买的。」织口立刻取来铅板。看到那个小袋子,庆子说:「没有更大的吗?」修治瞄了织口一眼后,问道:「你要用来做什么?」这个问题显然让庆子惊慌失措,「做什么啊……这我也不知道。因为我只是受托来买的。」「这样吗。那,我想这样一小袋应该就足够了。」「那……有点麻烦耶,因为对方说需要很多。」织口不慌不忙地问:「那您需要多少?」「两袋……不,给我三袋好了。我住的地方很远,懒得再跑一趟。」织口拿来装铅板的袋子,修治则打收银机结账。这期间,庆子不安地动着脚尖。她垂着头,表情也很阴郁。「好奇怪的客人。」「真的是别人托她来买的吗?」修治也侧首不解。「也许是家里有小朋友吧?大概是小孩要用自己削的竹竿去钓鱼。」「你说她有小孩?看起来不像耶。」「说不定是邻居的小孩呀。」修治笑不出来,「不会有事吧。」「没什么好担心的啦。用那个能干什么?」「可是,铅不是有毒吗?」看到修治一脸担心,织口笑了,「只要她不把那玩意塞到喉咙里窒息,那种东西是杀不死人的啦。」「可是,她到底想拿来做什么呢?」「也许只是当作纸镇吧。」织口真的看成小事一桩,而跟修治一起站在收银台的同事,也只注意到庆子的美貌与年龄。耿耿于怀的,只有修治。「她还特地强调说她住的地方很远,那表示她说不定就住在附近。真糟糕……我有一种不妙的预感。」「是你想像力太丰富了。」然而,至少在某部份,修治的直觉猜对了。几天后,由于那周的周末北荒川分店将和该区儿童会共同举办儿童钓鱼大赛,修治开着店里的厢型车要把借给大赛用的道具送去,就在距离分店只有两个公车站牌的某栋红砖色公寓,看到庆子走出来。「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修治说,「对方也看到了我,立刻脸色僵硬。」修治说当他从驾驶座喊她,就像在路上遇到老主顾那样打招呼时,庆子显得非常困窘。当然,她一定是觉得谎话被拆穿而很尴尬吧。「前几天的铅板,买那样够用吗?」修治试探着问,「我们都觉得很不可思议,不知道您要用那个做什么。总不可能是拿来修理水管漏水吧,铅对身体有毒喔。」当时,庆子只撂下一句「够用了」就快步离去。不过,第二天她又再度来到店里。那时,是织口站在收银台。「你们的年轻店员,好像很担心我买铅板要做什么,所以我来解释一下。」庆子笑着这么说。织口把正在仓库工作的修治叫来,一起为冒犯之处道歉。庆子婉拒他们的谢罪,始终笑脸盈盈。「我会扯那种谎,是因为我不希望随口说出来的话被你们误解。其实,我在玩射击运动……」她解释说,铅板是用来保持霰弹枪枪身的平衡。「不过,叫我大刺刺地说出来,我有点排斥。从安全上来考量,最好也不要提到有枪的事。不过,我那样子说谎,好像反而引起你们怀疑。」弄了半天,原来是一场笑话,修治频频道歉,可是事后,他却对织口说:「因为我看那位客人来买铅板时的表情,好像有什么很烦恼的心事。」「你别想太多了啦。」织口笑了,并且把下面的话吞回肚里——他本来想说:想不开的人,不见得都会把郁闷写在脸上,烦恼压抑得越深就越不会表露……通常都是这样的。同时,织口自己的「黑暗计划」,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未完成的拼图的最后一片,竟掉落在这种地方。关沼庆子有猎枪。该怎样才能跟她拉近距离?对织口来说,这是第一个难关。修治似乎对时髦亮丽的庆子,多少有一点兴趣,但他觉得要利用修治来搭线似乎相当困难。毕竟修治年纪比她小,两人站在一起也不匹配。不过,对织口来说,幸运的是庆子为了挽回失去的面子,变得很积极,还来观赏周末的儿童钓鱼大赛。她看起来很开心,不时扬声大笑。身为初学者,她和小朋友打成一片,也拿起钓竿坐在池畔。织口和修治就是在这时候知道她的名字。织口怀着窃喜看着庆子敞开心房和修治交谈的情景。说起来,店员和常客拉近关系原本就不足为奇,渔人俱乐部做的就是外向的生意。那天,大赛结束后,庆子受邀加入店员们的庆功宴。织口很高兴,事态正完美无瑕地朝着他期盼的方向进行。庆子一个人独居公寓,目前把工作都辞掉了。听说她是有钱人家的女儿,即使不工作也衣食无缺。这些事,都只是从她的言词之间拼凑出来的。在比修治年长的店员中,有人开始对她产生兴趣,她也跟大家打成一片。从此,庆子开始常来店里。有时也会算准午休时间跑来,邀修治共进午餐。修治虽被同事们消遣,倒也蛮高兴的。这些,织口都默默看在眼里。「这个星期天,我们店里公休日的前一天,店里的一票小伙子打算杀去刚开幕的啤酒屋。你要不要一起去?」三天前,他用这番说辞打探庆子的行程。当时庆子在傍晚突然出现,买了在修治影响下开始阅读的钓鱼专业周刊。如果庆子说「不错耶,那我也参加吧」,当然是最好,他只要真的邀几个同事去啤酒屋,散会后再主动表示要送她回公寓就行了。万一庆子回答「不行,很遗憾我那天有点事」也无所谓,只要不露痕迹地探听出她有什么事就行了。庆子的答覆是后者,她说要出席朋友的婚宴。「那你们会整晚庆祝闹洞房罗。」织口掩饰着失望如此问道,没想到庆子却一脸落寞的样子。「那样太累了,我会提早回家。」她幽幽地低语,刻意避开织口的眼光。织口是这么解释她的忧郁:对女性来说,朋友结婚,应该会勾起微妙的情绪吧。她无心参加庆祝,要一个人悄悄回家。同时,他对那天安排这种节目的命运之神,偷偷献上感激。机会今后应该还有,不论在官司结束前,甚至是在判决宣布后——因为那些人说不定还会上诉,这表示时间应该多得用不完。可是,既然已下定决心,织口希望尽量早点解决。只要做好准备,随时都可以采取行动。现在,条件已经齐全了。因此织口才会独自等待庆子回家,他在等待她回来,等她……以及她枪械柜的锁匙。他之所以骗修治说要搭夜车,特地把野上裕美的约会安排在今晚,都是因为不希望修治从中阻挠。不,不只是修治,他也不希望其他人卷入。他的确是这么想。唯有庆子,而这么做是逼不得已的。虽然他感到很抱歉,却别无选择。不过,他并不打算伤害她。只是,在一切结束之,他希望安排得让任何人都无法找到他,所以他只好让庆子昏睡到明天中午。长裤臀部的口袋里,藏着沾了克罗洛芬安眠药的手帕。轻轻用手一碰,装了手帕的塑胶袋,就发出沙沙声。现在还早,她还没回来。这是个安静的住宅区,居民们都窝在家中的客厅伸长了手脚享受家居时光。为了从明天起又要开始的崭新一周,在家养精蓄锐。他们一定连看都不会看着窗外吧。家家户户的窗子流淌出明亮的灯光,路人却没有半个人。至少此刻,还可以把那当作一种团圆和乐的象征。自己接下来要做的,是为了维护这份团圆之乐非做不可的事,织口这么想。如果现在不亲自完成这个任务,迟早有一天,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的景象,将不会是和平的象征,而会变成一种防御体制……迟早有一天,而且,就在不久的将来。织口感到一阵壮士出征前的激动,不禁微微一笑,太小题大作不是件好事,订正一下,这纯粹是个人私事,是要清算私人恩怨。一阵微风吹过单薄衬衫的领口。马上就到十点了,织口的这一夜漫无止境。八她无法动弹。从喜宴会场隐隐传来热闹的欢呼和掌声。音乐流泄而出,换好衣服的新郎新娘再次入场,穿梭于每张宾客桌前,点燃浅粉色的蜡烛——明明可以想见这幅景象,庆子却无法动弹。手中的枪突然变得沉重又巨大,让庆子的手无法掌握,拿都拿不起来。她想,她将一辈子无法走出这里,一切都要在此无疾而终。今晚这个计划的导火线,是一封信。收到信的当天,庆子就开始采取行动做准备。那是两个月前的事了。这次,国分慎介先生要结婚了。内容是从这一句话开始的。婚礼的地点、时间、流程安排如下,喜宴会场芙蓉厅所在的大厅配置图也随信附上。正如信上所说,信内附有简单的婚礼进行流程表,以及大概是饭店为客人印制的空间配置图。跟你分手时的种种纠纷,令国分先生伤得很重。信上又如此说道:这点,我想你应该也一样吧。不过现在,国分先生将要站上崭新的人生舞台。你们毕竟曾两心相许,你不妨来参加他的婚礼,对他道声恭喜。这样,相信你也会因此得到救赎。如果你担心周遭的眼光,可以参考配置图,从侧门偷偷进来就行了。看完信后,庆子首先做的,就是按捺住想把那封信撕个粉碎、立刻扔掉的冲动。比起愤怒、目瞪口呆更令她强烈感受到的,是对方那任性、自私到极点的口吻,真令她想吐。她颤抖着双手缓缓把信摺好,又看了一次寄信人的名字。小川和惠。对于这个人,只剩下这句话可说,实际上,庆子也真的低声说出口了——下地狱去吧。和国分分手,是去年冬天结束时的事。自从他通过司法考试成为司法实习生后,态度开始有了微妙的转变,这点庆子也发现了。在庆子面前,他很少再表露出安稳自在的表情。总是推说忙着有事,不再待在庆子的公寓。连星期天也不肯跟庆子一起度过。起先,庆子将之解释为可能是考取之后松了一口气,同时也让他顿感疲惫吧。实际上,也的确有很多行程不得不去履行,她认为他大概很忙,等过一阵子安顿下来,一定会恢复原样。「等这个秋天考取了,过年时我们就一起先回我家。我要把你介绍给我父母。然后,我们再去你家。我还得拜托你哥哥,把你许配给我呢。」——这是两人吃饭时、枕边细语时许下的承诺,一定会实现的,她这么想。不,不是这么想,是她坚信。第一次起冲突,是在十一月底时。眼看国分不时出门去,她随口问他钱还够不够用,没想到他脸色骤变,勃然大怒。「拜托你不要再把我当成吃软饭的看待!」庆子只能哑口无言。这去那段日子,他的生活样样都是庆子在打点。当然也得注意他的钱包缺不缺钱,过去她也曾多次问过同样的问题,为什么现在他会突然为此生气呢?「我什么时候把你当成吃软饭的了?」「你明明一直如此。」「我哪有……」「你真是个没神经的女人,你自己都没发现吧。」庆子也气昏了头,双方爆发激烈的争吵,可是不到十分钟,国分就轻蔑地撂下一句话就冲出公寓,那晚终究没有回来。庆子一个人辗转反侧,脑海中,频频回想起他撂下的那句话。「我们之间,已经完了。」翌日,庆子下班回来一看,国分的行李已从公寓消失,连一张纸条都没留。接下来那一阵子,她连他的行踪都无法掌握。即使按捺住心虚打电话到他的老家,也得不到明确回答。「啊?哪个关沼小姐?」被对方如此反问,只让她更觉窝囊。唯有一次,凑巧是国分的妹妹范子接的,庆子说明现况后,对方有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你怎么了?」「对不起……因为我太惊讶了。哥哥一直没回来,上次说要回来过年就没消息了……我还以为,他跟庆子姊你在一起……」范子的惊讶并非做戏,庆子总算稍微感到一丝安慰。因为她可以确定,至少还有范子承认哥哥和庆子的关系,曾衷心地为他们的交往感到高兴。然而,过了不久,她就从当时还是公司同事的小川和惠口中得知,国分慎介已经有了新的女朋友。「原来你们闹翻了。」那个花言巧语的女人,一脸担心地这么说。而到现在,庆子还对自己当时的天真怒不可遏。那时,如果她仔细看和惠的脸,应该早就会发现,在和惠的眼睛深处暗藏着揶揄的光芒。后来,只剩下一场不可自拔的混乱烂仗。回想起来,都还能感到太阳穴紧绷起来。与国分关系的决定性破裂,是在圣诞夜那晚。她被他找出来,说要做个了断,起先是在咖啡店内谈,后来庆子无法自抑,就改到外面。在寒风呼啸的驹泽公园,他们谈判了将近两个小时。会耗这么久,是因为庆子锲而不舍。至于国分则一心只想跟她分手,根本没什么好谈的。「我受不了你这种施恩的高儌态度了。」「我哪有施什么恩,明明是你自己要这么认定。」「你自己对着镜子照照看,一脸用钱买到男人的得意嘴脸。」我不会再跟你见面了,别再打扰我的生活,你敢来找我我就叫警察,我女朋友也觉得很恐怖——这些话就像炸弹,一个接一个掷向庆子。「你就算了吧。像你这样的女人,随便找都找得到男人,别再对我死心眼了。你并不是想留住我,只是想回收在我身上投资的钱而已。你趁早醒醒吧。」国分走了,庆子一个人被抛弃在暗夜中的驹泽公园,最后是在巡逻的警官护送下,才回到公寓。可是,那还只是地狱般生活的开端。庆子把感染到体温变得越热的枪管,更用力握紧。在厕所的狭小空间中,伫立不前。她缓缓咽下口水,折起枪管,窥视枪膛。刚才从皮包拿出来装填的子弹白铁部分,在天花板微弱的灯光下闪过一道白光。上下二连枪的下方枪膛,只装了一发子弹。一般来说,如果没有刻意切换,上下二连枪将会以先下后上的顺序出弹。因此,这样就行了。塑胶弹的霰弹弹壳是红的,里面装饰的霰弹隐约可见。小钢珠那么大的铅弹只有九颗,是鹿弹。同时,子弹的后方,还刻印着这么几个字——「玛格弹」(Magnum)几天前,向来只买飞靶射击专用靶弹的庆子,说要买这种子弹时,熟识的枪炮店老板一脸紧张地追问:「你买这个干什么?」「射击呀,这还用说。」「别傻了,射击竞技用专用子弹就够了。即使打猎的人也很少用大型子弹。你到底是听谁说的,怎会生起这种念头。」「没有任何人告诉我,我老早就想用玛格弹射击看看了。」「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其实你的枪根本不能装填玛格弹,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吧。」「这是什么意思?」「这种玛格弹,不仅火药的量多,弹壳也比较长,足足有三寸。你现在的枪不论是二十号或十二号,弹壳的长度都只有二又四分之三寸,根本塞不进去。」这时,一位正巧也在场的男客帮她说情。「不是有婴儿弹吗?」他说。这种婴儿玛格弹(Baby Magnum),弹壳长度同样是二又四分之三寸,火药却增量到一又二分之一盎司。虽然没有超重量玛格弹那么强,但比起标准型子弹已是威力大增,因此被称为婴儿玛格弹。那位男客,从庆子那里拿起她的猎枪执照,检视过上面记载的两把枪规格后,露出白牙一笑。「这种规格,用婴儿弹就能射击。如果是轻合金做的action receiver自动枪就没办法了。这下正好,我要买一盒,小姐,你就拿一、两颗去好了。不过,一定要小心射击喔。因为后座力很强的。」「每个人都会有那么一、两次产生这种念头,误以为用重一点的子弹就能提高命中率,即使你勉强阻止也没用。否则她去别的地方买还是一样,反而更危险呢。」那位男客如此说服老板,并把他自己买的婴儿玛格弹,分给庆子一颗。「你要小心射击喔。」他再三叮咛。「好,我会小心射击的。」庆子一边接下鲜红色的子弹,一边感激地回答。为了成功完成这次计划,非得有威力十足的子弹不可,这是为了确保计划不会失误。现在能够如此弄到手,让她不禁对于神的庇佑感到讽刺。——即便如此,到了只剩开枪的阶段,我竟然浑身冻结。喜宴会场那边,音乐已经停止,只能断续听见喧闹声。一会儿是司仪的声音,一会儿又换成另一个人的声音。起先是男声,接着是女声。是小川和惠,庆子睁开眼睛。「国分先生和外子自大学时代就是损友,听说他们还较量过看谁将来能娶到美女为妻。在座的各位,现在认为是哪一边获胜了呢?」会场响起一阵笑声。「今天,我就把胜利礼让给新娘子……」传来零零落落的掌声。她的眼前浮现和惠装扮得花枝招展、挽着丈夫的模样。亏我还把她当成朋友。和国分分手后,庆子把一切都告诉和惠,甚至还曾在她面前伏身大哭。和惠也装出安慰伤心好友的样子。让她看到事情真相的,是国分的妹妹范子。过完年范子打电话来,说有件事一定要告诉她。「我们应该已经无话可说了吧?何况,如果跟我见面,小心会被你哥骂喔。」范子听了,用快哭出来的声音说:「不只是我哥的事。我也不喜欢打人家的小报告,可是我实在看不下去。不,我认为不能坐视不理。」趁是,范子把这一切都打从开始就是骗局的真相告诉了她。「你的朋友,应该有个叫小川和惠的人吧?好像就是那个人设计的。她说庆子姊你很有钱,可以利用。不过……我哥竟然会接受这种计划……我……对不起。」对着范子沙哑渐低的声音,庆子只说声「算了」,就把电话挂了。当时庆子上班的贸易公司同事,不晓得是怎么看待关沼庆子和小川和惠吵架的事。庆子在忍无可忍之下,先是在工作单位出言不逊,而最后在她家里和和惠摊牌。和惠大概是怕庆子气愤之下会拿刀砍她,把丈夫也一起带来了。「我不会乱来的。不过,关于国分的事,我打算透过法律途径解决。所以,我认为也该先通知你们一声,因为你们也是相关者。」「你想打官司?太可笑了,这样只会自取其辱。」和惠撇着下巴说。「像你这种令人不快的女人,就算打官司,也没有人会支持你。你知道公司里的人都喊你什么吗?镶金的母猪耶。你啊,虽然全身珠光宝气,脑袋却空空如也。」「你既然这么讨厌我,为什么要跟我来往?」「因为你有钱呀。你不是向来出手很大方?我可要提醒你喔,就算国分和我真如你所说是大烂人,靠着金钱的力量吸引我们这种大烂人,在我们面前摆出女王姿态的也是你。所以,你比我们更烂,你干脆专门用钱收买人算了。像你这种人,只会贪图钱的人才会接近你,因为除此之外你什么也没有。」庆子把两人轰出去,随手抓起屋里的东西就往墙上乱砸,甚至气到推倒桌子、踢坏东西。国分吸引她的,到底是什么?不是因为他是个惯于依赖情人的大少爷,而是因为他就像哥哥一样,是个靠自己双脚牢牢站立、睥睨世间的男人——至少看起来像是这样?因此,她才会为他付出一切?才会甘愿帮他实现梦想?因为她以为他会代替哥哥保护她,所以才甘心照顾她?跟和惠成为好友又是为什么?为什么她没能看穿那女人的本性呢?那同样也是因为即使只是表面文章,至少她常常挂念庆子、纵容庆子撒娇、关心庆子,而这让庆子很愉快,所以跟她玩乐时、跟她在一起时,庆子总是不惜一掷千金……我只不过是希望别人在乎我而已。「你这种人,除了钱就没别的,你只会吸引这种烂人接近。」这句话,到现在仍在耳边萦绕下去。她决定不采取法律途径。到现在,家人仍一无所知。即使出庭,又能为她裁决什么?纵使她赢了官司,成功地让国分赔偿之前花在他身上的钱,那又怎么样?结果,只不过等于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认,的确只有钱能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国分和小川和惠一定会笑不可抑,一边笑着一边走出法庭吧。庆子辞去工作,好几天、好几周,就这么呆呆凝望着墙壁度日。一边想着该如何自处,该怎样才能重新振作。那样子就像野兽躲在洞窟深处,舔舔伤口等待康复。就在那时候,她收到了那封信。看到寄信人的名字时,庆子知道,和惠是打算嘲笑她到底。和惠算准了庆子不可能来,才敢如此坦然自若地寄这种东西给她。既然这样,那我偏要迎战,我要用自己的做法,做一个了断。他们还没现他们对庆子的所作所为中,最残酷的是什么。被国分跟和惠背叛的事,她已不在乎了。真正击溃庆子的,是他们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只配吸引那种烂人的人,她的自我价值观崩塌了。对于今后可能邂逅的人、或许还能去爱的人,庆子已经无法虚心看待。因为她会想,或许对方又是一个像国分那样的男人。——因为庆子是个只有这种烂人才会看上的女人。所以,她拟定了这次的计划。不知不觉中,她哭了。她流着泪,甚至不明白是为而哭。滴落在唇上的咸涩泪水,令庆子回过神。她听见司仪的声音,搭配着吊人胃口的美妙音乐。「现在,新郎新娘赠送花束给双方家长……」庆子眨眼抖落泪水,一阵颤抖。婚礼已经接近尾声,只剩下最后一点时间了。那个男人,正洋洋得意地把花束递给双亲。他是孝顺的儿子、整个家庭的骄傲,而且,照这样下去,他将来会变成律师,说不定还会替庆子这种遭人背叛的女子主持公道,接下委托,揪举那个负心汉。——被告背叛了原告的信赖。庆子的手,恢复了力量。——基于利用该女对自己的好感,接近该女。她拿得起枪了。——这是不可饶恕的罪行。她移动双脚,向前跨出。犹豫和胆怯消失无踪,宛如酒精汽化,在瞬间穿透庆子的肌肤烟消云散,只留下冰冷的决定。庆子抱着枪,走出隔间。洗脸台和化妆间已空无人迹。什么都听不见了。她小跑步前进,同时感到自己的头发往后飘扬,彷佛正腾空飞起——就像胜利女神尼凯即将展翅飞临战场,那个女神雕像没有头,这点不也跟现在的我极为吻合吗?冲出化妆室,来到走廊。音乐正进入最高潮。庆子用力做个深呼吸,朝门口走近。打开通往喜宴会场的门,迈出半步,把枪举至肩膀高度。一、二、三。就是这样的呼吸节奏。好,一切都要结束了。这时,眼前的门骤然从内侧开启。九呼叫器响起时,他和裕美正要起身前往别的店。渔人俱乐部的男职员,包括店员在内全体都配备了呼叫器。由于他们不只贩卖钓具,也打理钓鱼活动的企划和招募团体,乃至代为租船,所以这是为了预防万一发生意外时,可以紧急召集大家。不过,有点一点小意外也会被呼叫,所以修治按停呼叫器后轻快地站起来。裕美也没露出惊讶的样子。呼叫他的是店长。看看呼叫器上的显示号码,应该是从店里打来的。公用电话设在很吵的地方,要听清楚对方说话很吃力。而且,店长又是压低了音量说话。「客户抱怨得要命,我也很伤脑筋。」「到底是怎么了?」白天,为了筹备下周的甩竿竞赛,俱乐部的参赛成员举行了练习赛,可是在过程中,用来目测抛掷距离的冒烟钓锤,据说掺杂了很多泛潮无法点燃的不良品。「是交野公司那一组,他们社长平时已经够罗唆了,这下子可气坏了,直嚷嚷着下周正式比赛如果也这样那还得了,问我们到底是怎么保管货品的,还说要叫负责人出面。」站在店长的立场,他说他坚称管理员负责人就是忚,已经尽力不连累属下的店员了,可是对方实在太顽固,坚持不肯让步。「真的很不好意思,你能不能过来露个脸?让你当替死鬼很抱歉,可是你平常就很擅长处理客户的抱怨。」「没关系,我马上就去。」修治回答。他很了解店长的为人。店长会特地来拜托他,一定是真的很困扰。修治自认还算了上门抱怨的交野社长,他本来就是喜欢小题大作的人,所以应该不是他嘴上嚷着的那种大问题。只要自己主动出面道歉,对方应该会息怒。回座之后,仔把事情告诉裕美,结果裕美说要一起去。「不用了,你犯不着特地跟去挨骂。」「你刚才不是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抱怨吗?而且,客户如果知道你是中断约会来道歉的,应该也会感受到你的诚意吧?」那又是另一回事了——虽然这么想,最后他们还是一起前往北荒川分店。正如他所料,事实上,并不是用一大堆钓锤都受潮,其实只有一枚。放低姿态好好问清楚后,立刻就查明了这一点。可是,面对愤怒的顾客,总不能说「其实只有一枚」。实际上,甩竿比赛是要先点燃钓锤,等裁判挥旗时才开始比赛,若是一直无法点燃,很可能会影响选手的专注力。就结果来说,的确有可能因此而无法发挥实力。修治再三道歉,接下交野社长拿来当作证据的受潮钓锤后,仔细检查。钓锤外观并无异样。今天的练习赛,听说是在社长位于房总的别墅私人海滩进行的,据悉那边直到今早还在下雨。修治猜想,也许在比赛的准备阶段,有人不小心把一部份从盒子拿出来的钓锤随手放在沙滩上。这玩意跟烟火一样很容易受潮,即使是那么一下子,也会立刻发生难以点火的现象。在交谈的过程中,交野社长似乎也开始思考这个可能性,渐渐缓和了兴师问罪的气势。修治把当作样本收下的受潮钓锤放入夹克口袋后,极为客气、尽量不伤及对方自尊地表示:「既然发生了这种事,我想最好照您的期望,也去仓库检查一下。我现在就带路,如果您有发现什么问题,请尽管告诉我。」这么一来,如果对方表示「不,不用了,不好意思喔」,那算是很识趣,但交野社长却说:「那,我就去看看」修治在内心一边苦笑(像这种时候,看来我得用力当个马屁精了),一边领在前头走出去。仓库位于店铺后面。如果要绕到运货口必须先走到室外,所以修治穿过店内,打开后方的门。宽约一公尺的走廊单侧,并排放着男职员用的寄物柜。他停下脚打开灯,继续前进。走廊末端有一扇上锁的门,通往仓库,门上标示着「除工作人员之外禁止进入」。交野社长夹在中间,店长本来跟在后面,修治在门前一站定,店长连忙抢着上前来开锁。这时,修治随意往角落一瞥,看到了某样东西。在寄物柜旁边,有个大垃圾桶,是不可燃垃圾专用的塑胶桶,几乎已经装满了。上面,扔着一双帆布鞋。白底画有蓝线,还很新,他看过这双鞋。店长和交野社长进入仓库后,修治立刻退后,仔细审视帆布鞋。内底写着「K.Origuchi」,果然是织口的。修治曾看他在店内穿过,所以有印象。或许是因为生长世代的关系吧,织口这个人向来不浪费东西。连那种影印错误的废纸,也绝不会丢弃。这样的人,怎么会把还很新的帆布鞋扔掉呢?这未免令人感到疑惑。在井波屋的对话突然在脑中苏醒。——好好跟她去玩。祝你幸福。那时,我是这么说的吧——听起来,好像永远不会再见面似的。结果,织口笑着否认了。他说:「我一定会回来。」可是,织口将鞋子扔掉了。织口认为,已不再需要,所以扔掉了……行动胜于雄辩——这是父亲以前唯一一次教训他时说的话——你记住,修治,人哪,是用行动表明一切……「佐仓老弟,你怎么了?」传来店长的声音。修治将视线从白色帆布鞋上调开,穿过仓库大门。「多亏有你,谢谢。」店长拼命用手帕擦汗,笑着说。交野社长总算打道回府。时间已经过了十点。关掉店内和仓库的灯,三人前往办公室。虽然没人,却杂然纷陈,令人感受一股莫名的蓬勃生气,应该是白天留下的吧。「打扰你们约会,我会遭天谴的。」店长这么一揶揄,裕美忍俊不禁地笑了。「这表示您真的很器重佐仓先生,所以我就原谅您。」「哎哟,两小口真甜蜜。」北荒川分店的店长是从旅行社挖角过来的,对钓鱼是个超级门外汉,这和因为热爱钓鱼活动和知识,而主动来这种地方工作的店员不同。大家都很清楚这一点,不过由于店长很善于用人,所以很受拥戴。「为了补偿我的打扰,今晚我请客。」「都这么晚了,还有店营业吗?今天是星期天耶。」「偏偏就是有,而且就在附近。是我常去的店,我们一起去吧。」「你说呢?」裕美说着将她坐的旋转椅转了一圈。修治随意仰望着墙上的白板,上面贴着从周二起的值班表。上面,也有织口的名字。「这是第几次约会?」店长问,「我完全没发现你们在交往耶。」裕美耸耸肩。「其实,今天是第一次。对吧,佐仓先生?」「嗯?」由于修治回答得心不在焉,她的脸黯然了一下。「你怎么了?从刚才就怪怪的。你在想什么?」修治还没回答,店长就抢白:「欸,我说裕美,你的确很漂亮很可爱,不过你还太嫩了。欧吉桑要给你一个忠告:千万不要质问别人。男人哪,最怕被人家逼问了。」「真的假的。」后来,三人决定前往店长推荐的店。临走时,修治转头朝着寄物柜的方向,又看了一次被扔掉的帆布鞋,尽管这么做也不可能发现什么,只不过是白操心。「喂,要走罗。」店长喊着他,并关掉天花板的灯。顿时四周一片漆黑。说来可笑,撇下织口的帆布鞋离去,比刚在上野车站跟他分手时,更令修治心情异常激荡,彷佛自己弃他而不顾的心虚。十一切看起来都好似慢动作。大门开启,缓缓地,宛如布匹翩然翻舞。随着门缝越开越大,从里面传出的音乐声也渐高,变得清晰可闻。啊,是帕非尔贝鲁的乐曲〈卡农〉,她在瞬间意识到这点。庆子几乎是反射性地举起枪,架上肩头。该不该射击出现的人物?万一引起骚动就麻烦了,是否该威胁对方……?对于这些她并无明确意图。只不过,她就像听见声音立刻举起枪瞄准从发射台射出的飞靶一样,毫不迟疑以流畅动作做好准备。开启的门又关上了。随着动作的结束,现实又从慢动作恢复到正常。眼前站立的,是个穿着和服、挽起头发、梳着髻的女孩。一时之间,她不明白那是谁,直到那个瞪大眼睛、哑然呆立的女孩发出低语。「庆子……姊?」庆子举着枪,也凝视对方。女孩单手捂住嘴,耳语般地低声说:「我是范子,是慎介的妹妹。你还记得吧……还记得吧……」范子举起另一只手,双手按住脸颊后,说:「你要用那把枪射我哥?」这时,门另一侧的现场内,轰然响起掌声,大概是赠花仪式结束了。「你是来杀他的?」庆子对范子的问题充耳不闻,说:「请你让开。」「你是来杀我哥的吗?」「我不是叫你让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