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我要和史奈克对抗——每天,当夕阳西沉夜幕笼罩后—— 在半狂乱的梦中 在黑暗中给那家伙蔬菜 用来生火 然而,如果那一天,遇到了布姜姆 一转眼间(这点我确认) 我就会乖乖的,而且在不意间消失—— 这种念头令我无法忍受! ——路易斯·卡罗(Lewis Carroll) 《猎捕史奈克》(The Hunting of the snark) 第八章起的〈死斗〉(The Vanishing)第一章 全白的地图一在那一夜的开端,地图仍是空白的,约定好的流血事件,只有一桩。在那里,死者的名字早已决定,一切似乎都按既定的行动、步上既定的命运,没有转圜的余地。滑下螺旋状的通道,关沼庆子谨慎地驾着车。「东邦大饭店」专用停车场位于建筑物的地下一楼和二楼。六月二日大安(注:按照历注为黄道吉日,婚礼多半选在这天举行)星期天的夜晚,要找一个空车位颇费一番功夫。总算停妥车子后,右手边直达宴会厅的电梯里步出几名年轻男女,朝庆子的方向走来。他们盛装打扮,拎着印有「囍」字的大纸袋。其中一名女性穿着华丽的振袖和服,看起来似乎举步难行,插在头上的豪华发饰,颤巍巍地不住晃动,彷佛随时都会掉落。庆子推开驾驶座的车门,一下车,绕过身旁的年轻人一脸意外地挑着眉说:「啊,宾士。」他的同伴立即取笑他:「你真是乡巴佬耶。」「宾士有这么稀奇吗?」一群人扬起一阵笑声。庆子朝他们轻轻投以一笑,转身走向车子后方。打着细褶的薄皱纱连身裙裙摆翻起,缠在脚踝上,高跟鞋的鞋跟敲在水泥地面,发出响亮的声音。一打开车子的行李厢,就闻到一股火药味。真奇怪……庆子想,这两星期来,她没去过射击场。虽然每晚都会把枪取出,确定决心没有减弱,但是她并未射击过。这股火药味,是从哪里来的呢?刚才那群年轻人,和庆子隔了四辆车的距离。他们的大型厢型车后座堆满了行李,一行人热闹地嘻笑着。庆子往那头一瞥,目光正巧和先前喊出「啊,宾士」的年轻人相接,他面带羞涩地笑了。「很拉风耶。」看他的装扮似乎是从礼服出租店直接来赴会,不说话倒还算体面,只可惜一开口就全毁了。那张垂着八字眉,看似好脾气的笑脸,和他的领结一点也不搭调。「宾士很稀奇吗?」被庆子这么一问,年轻人浮现显带不快的表情。被伙伴取笑倒是没所谓,受到陌生女子揶揄就无法忍受了吗?难道只要他出声与擦肩而过的女子搭讪,大家就应该回他一个温柔的笑脸了吗?这真是既厚脸皮又傲慢的可笑习性。「MERCEDES-BENZ是不稀奇,可是女人开190E23就很稀奇了。」听到年轻人说出「MERCEDES-BENZ」,庆子微微一笑。「这是我先生的车。」这么一说,打领结的年轻人终于离开了。庆子从行李厢取出行李。这个黑色皮箱长九十公分、宽不到三十公分、厚约十五公分,四角用金属补强,卡鎨上挂着锁。乍看之下,似乎是乐器盒。到目前为止,每当她提着这个皮箱,从来没人问过「那是什么」,却多次被人问到「那是什么乐器」。每一次庆子总是觉得好笑,不是笑问问题的人,而是笑有这种尝好的自己。她从小就喜欢做这种与自己不搭调、不相称的事。箱子里面,放着枪身长二十八寸、口径十二号的上下二连枪。这是竞技专用的霰弹枪,每次搬运时,必须把枪管、前座、底座这三部份拆开放进盒子,不知情的人完全看不出那是危险物品。即使是观察力极强的人,顶多也只觉得「就乐器的大小来说,好像显得特别重」吧。她把取出的箱子放在脚边,关上行李厢的盖子。至于子弹,在她离开公寓时,早已用手帕包好放在背包底层了。她把皮包的皮制细肩带重新在右肩上挂好,拎起箱子,迈步走向电梯。当然,平时去射击场时,她不会做出这种把子弹放进皮包带着走的危险行为。这是因为今晚只需要一发子弹——而且,只要射出那一发,一切都将失去,所以她才会这么做。电梯间空荡荡的,灯光异样地刺眼。庆子皱起脸,按下楼层底键后,便倚着墙等待。她已然毫无犹豫,只是突然想到哥哥。她第一次涌现「对不起哥哥」的念头。距今两年前,庆子宣称开始要玩射击时,远在故乡喜好狩猎的哥哥提出了三项条件。第一,一定要正式成为射击俱乐部的会员。第二,车子要换成宾士或富豪。第三,那辆车上,要加装一个可以把子弹连纸盒一起放进去、铺有缓冲材质的专用收纳箱。「你向来都是三分钟热度,偏偏每次一想要怎样就很顽固。所以,我是不会反对你学射击的。反正一定要考取执照才能买枪,而且去俱乐部的话还有指导员。不过,来往射击场时,一定得开车,这点我不放心。载着一整盒子弹开车时,万一转弯车冷不防从旁边冲过来,你想会变成怎样?」「不只是死掉而已,而且会死得很惨,让你连死人妆都没办法化喔。」哥哥当时一边给她看装有仁丹(注:一种含着口中提神的小药丸)那么大的霰弹、用塑胶和白铁制成的弹筒,一边如此说。那玩意和印象中电视上的刑警片或外国动作片中出现的实弹——那种流线型、看似速度极快的子弹不同,感觉上一点也不危险。「哥哥,你看过这种意外吗?在猎场、射击场、或是载运子弹时发生的车祸——你看过有人因为这样死掉吗?」哥哥点点头,「只有一次」,说着他竖起食指。「就一次。不过,光那次就足够了。」庆子考取执照后,哥哥特地来东京,介绍她去他相熟的枪炮店。后来,连车子也是哥哥选的——外型不是问题,总之一定要坚固。起先那一、两次,他还陪她去射击场。只要有人赞美庆子有天份,哥哥比她自己还高兴。「你不打算打猎吗?」「哥你真是的,你看我这样,像是会背着这么重的东西驰骋荒山的人吗?」「那,你就把目标放在当选奥运代表。梦想要越大越好,你啊,需要一个可以让你安顿下来、热衷的东西。」那时,哥哥很高兴。从来不肯听他话的妹妹,现在对自己的尝好产生了同样的兴趣。即使那是从社会眼光来说「不适合女性」的尝好。而对庆子来说,能够让哥哥高兴,也是一件开心的事。家里虽然就只有他们兄妹俩,年龄却差了十岁。因此,庆子国中时父母亲发生车祸双双去世后,便由哥哥来扮演父母的角色。在庆子心目中,哥哥简直就是万能的上帝。庆子出生的故乡,是个除了农业外便没什么产业发展的地方。既没有可作为观光资源的绝景,也没有什么永垂不朽的文化财产或史迹。因此,当地很早就积极展开企业招商活动。从东京搭乘特急到那儿仅需要两个半小时的时间,加上辽阔的土地、丰富的水量这三大条件,成为招商的强大优势。现在,大半半导体制造商和音响器材厂商,都把生产和研发的总部设在庆子的故乡。每次返乡,街景都有所变化,总会多出几座崭新的大楼和公寓。这种城市变貌,对于不动产业——这既是亡父的工作也是哥哥继承的家业——正逢其时,再加上公司还有父亲培养出来的干练员工,因此即使由第二代接手,也没发生什么问题或挫折,生意依然繁盛至今。在这种关爱及庇护下,虽然庆子一直过着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生活,但有时她还是会觉得寂寞,甚至在气愤之下把气出在周遭的人身上。这种情形在庆子二十岁时哥哥结婚、生小孩,开始建立他自己的家庭后,变得格外激烈。理由很单纯,因为哥哥不再像以前那么呵护她了——庆子便是为了这件事耍性子。而哥哥大概也察觉到这点吧。然而,他没有为了庆子特地拨出时间和心思,相对的,他比以前更宠溺庆子、更纵容她的任性,企图藉此来弥补她。因此,即使一个人在东京生活,庆子也从来不缺钱,打从大学时代就是如此。开始上班后,庆子即使把每个月的薪水全花光了,靠着家里寄来的钱依然生活无虞。她住在市中心的高级出租公寓里,开着私家车,每年做两、三次长期或费用高昂的旅行。看到庆子这样,据说公司资深的女职员私底下都喊她「蚱蜢」,可惜,偏偏这只蚱蜢的周遭四季常夏,不需要在酷寒的冬天向蚂蚁低头乞讨食物。若非如此,以庆子的年龄,也不可能把这些开销惊人的尝好换了一个又一个——飞靶射击是她的第六项尝好,前一项则是骑马。不过因为她讨厌照顾马,才一个月就放弃了。看到妹妹这样子,哥哥当然也会偶而稍微抱怨一下,劝她应该做点更有建设性的事。然而,庆子总是当作耳边风,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因为她觉得如果认真接受建议,开始做起「建设性」的事,哥哥一定会变得更不关心她。如果不让哥哥操心一下,八成会被遗忘——她总有这样的感觉。面对放荡的小姑,理所当然的,大嫂也不可能有什么好脸色。但站在庆子的立场,反而求之不得。在她看来,大嫂分明就是敌人,只是一个从自己身边夺去哥哥关心的可憎女人。就连侄子、侄女也是一样,她从来没有打从心底觉得他们可爱过。不过,小孩逐渐成长懂事后,万一一不小心摆出冷淡的态度会变得很尴尬,更何况如果能让小孩站在自己这边,和大嫂对抗起来应该也会比较有利,所以至少在表面上,她还是努力做出温柔姑姑的姿态。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好几年。促使她开始玩竞技射击,纯粹只是一时兴起。然而,一旦幸运地成功唤起哥哥的好奇和关心后,庆子开始热衷投入。不但技术进步了,交友关系也跟着拓展,庆子甚至热衷到考虑跟着哥哥一起去打猎。然而,讽刺的是,也许庆子乐在其中的表现让哥哥安心了吧,他的关心再次逐渐减退。其实,渴望哥哥的关心本来就是庆子一厢情愿的想法,基本上,要让哥哥这种大忙人的心思一直停留在已经成年的庆子身上,或许原本就是不可能的奢望。自从哥哥不再多方关注后,庆子的射击热情瞬间就冷却了。刚开始的时候,每逢周末她一定会去射击场,逐渐地,变成隔周一次、隔两周,乃至隔一个月……间距越来越长。虽然因为有点心虚,她又买了一把新的二十号二连枪,试着刺激自己恢复兴趣,可是用不惯的枪枝似乎只是使命中率变得更低。这下子,庆子更是兴趣大减。三分钟热度的庆子、孩子气的庆子。对,我还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呢,她想。通常只要来个一年,她又会起意寻找下一个感兴趣的对象,如此周而复始……欸,没有新把戏吗?有没有什么好玩、有趣的事情?可是,到后来并非如此,反而无瑕去思考这些了。因为……因为她恋爱了。不,或许应该说,她简直是狼狈地一头撞向情网。对方并非公司里的同事,是透过朋友介绍这种通俗的邂逅方式。起先,庆子连想都没想过要跟这样的男人进一步交往,根本没把他列入考虑。没想到……铃声轻轻一响,电梯门打开了,里面没有任何乘客。香槟色的地毯上散落着香似拉炮填塞的缤纷彩带碎片,可能是沾在客人衣服上掉落下来的吧。庆子走进电梯,关上门。按下「3」楼的按键,宴会厅的格局她早已牢记在脑海中。电梯内,三面墙壁都镶着镜子。浅黄色的灯光下,庆子看着镜子中那个身穿嫩绿色薄皱纱连身礼裙的身影,拎着看似沉重的黑色皮箱,紧紧抿着唇……好漂亮的女人,她想。是个舍不得让她死掉的美女。想到这里,她独自笑了。电梯静止了。门一打开,穿着整套纯白传统礼服的新娘,正好在一身和服的女职员搀扶下,踩着浅红色地毯从她眼前经过。大概是要去换衣服吧。庆子看着手表,才刚过晚间八点零五分。这是场一边眺望都心夜景,一边进行的婚宴。如果仪式进行得顺利,很快地,曾是庆子恋人的男子,和今晚将成为他的新婚妻子的女子,应该就要离席去换衣服了。然后,换好衣服的新郎新娘,将在众人的掌声中挨桌点燃宾客桌上的蜡烛,而当他们再次回到婚宴舞台时——那时候,就是庆子出场的时刻了。一切的准备、一切的觉悟,都是为了那一瞬间。她缓缓迈步跨出。地点她早已知道,就在这个大厅的最东边?芙蓉厅。庆子嘴角带着浅笑,重新拎起皮箱缓步走去,错身而过的大厅服务人员向她鞠躬说着「欢迎光临」。她把悸动封锁在胸中,挺直背脊走着,一边嗅着大厅洋溢的鲜花、香水与葡萄酒香。庆子这才醒悟……刚才在停车场嗅到的火药味,并不是来自行李厢内。而是来自庆子的心中。二「你要搭几点的特快车?」「井波屋」店内,似乎呈现爆满状态。占据里面桌子的团体当中,甚至有从刚才就一直站着的客人。虽说这家店向来如此,佐仓修治早已习惯了,但过度的喧嚣,还是令他皱起脸。他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清楚。「啊,你说什么?」果然,织口邦男反问道。他把手贴在右耳耳后,偏着头。虽然他们并肩坐在吧台前,却连刚才的问话都听不见。修治提高音量再问一次。「是九点正的快车。我买了二等卧铺。」织口也大声回答。「快车?不是特快车?」「反正睡着了坐哪种车还不都是一样。抵达金泽车站应该是明早六点左右。我可以好好睡一觉。这样也比搭飞机便宜多了,我看以后干脆都搭夜车算了。」修治环顾店内,寻找时钟。沿着L型墙壁摆放的酒瓶堆里,摆着一个椭圆形时钟。只有那边,墙壁好像开了一个眼。现在,刚过八点,距离九点已经没多少时间了。修治转头对织口说:「我们换个安静的地方吧。」结果,织口笑了,「这种台词,你还是留着追女孩的时候用吧。我觉得这里就很好了。」这间井波屋,距离上野车站的公园步行大约五分钟。价钱便宜,菜色却好得惊人,酒的种类也很齐全。对于患有慢性缺钱症的修治来说,是个珍贵到不愿轻易告诉别人的熟酒馆,不过这里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吵了。今晚也是,要不是事先就已听说织口预定搭夜车离开东京,他应该会选别的店。得知织口的行程后,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这里离上野车站很近,所以自然就选择了井波屋。「可是,这样连话都不能好好说。就算用吼的,也只是在浪费时间。织口先生,你不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吗?」即使听到了修治这么问,织口却没有立刻回答。他灌了一大口生啤酒后,放下啤酒杯,用毛巾仔细擦拭明明很干净的指尖。「是不好开口的事情吗?」修治感到胸中有点轻微的骚动,他不禁开始思索会是什么事?如果是工作方面的事,这阵子并没有出问题,难道说……是租船的事?尽管他已解释过是因为已经客满,不得已只好拒绝客人的要求,可是客人却频频抱怨……织口彷佛看穿修治的脑中正在运转,他咧嘴一笑,说:「今晚的我是爱神邱比特叔叔喔。」「啊?」「你仔细看看,我背上长了翅膀吧?」这种一点也不像织口风格的语气,连他自己也感到害臊。修治噗嗤一笑,「你是怎么了?你应该还没喝到恶醉的程度呀。」不仅没喝醉,他们甚至才刚从吧台坐下没多久。织口空了一半的啤酒杯旁,突然不客气地伸出一只手来,放好下酒的小菜后又消失了。总口总算恢复他平常惯用的语气。「哎呀,做这种事还真是不习惯,反倒是我要不好意思了。」「什么这种事?」「应该说是替别人的暗恋搭桥牵线吧。受人之托,身为『老爸』的我不能不管哪,所以,只好答应出面了。」修治回望着这年长朋友温和、平稳的脸。他们俩在大型钓具专卖店「渔人俱乐部」(FISHMAN’S CLUB)北荒川分店担任店员,不只是店里其他同事,连店长都喊织口「老爸」。理由很简单,三十三岁的店长麾下全是年轻的从业员,只有织口一个人的年纪和大家差了一大截,今年他就要满五十二岁了。而即使如此,年轻同事不喊他臭老头却喊他老爸,是因为织口工作非常干练。每当年轻的店员写错收据,或是跟客人发生纠纷,办公室的女孩们一定会来拜托织口,而他也总是爽快地答应帮忙。今年的父亲节,听说这群年轻女职员还合送了他一份礼物。不过织口却害羞,不管修治怎么追问,他都不肯说出究竟收到什么礼物。织口长着弓张只要分开五分钟后马上就会想不起来、五官毫无特色的脸,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体格,一旦混入人群便无从找起。不管他身上穿什么,看起来都像穿着超市的特价品——事实上也如此,简直是标准的老爸翻版。就算再离谱也不可能是「伯父大人」,更不会是年轻女孩口中的「干爹」。「是谁拜托你的?」织口抓抓鼻头。「是可爱的姑娘。」修治笑了。「到底是谁?」织口拼命地仰头看着天花板,然后才吐露:「是野上小姐。」修治的手指还勾在啤酒杯握把上,顿时目瞪口呆。「你说的野上,是野上裕美吗?」「对,很可爱吧?」岂止是可爱,在渔人俱乐部总店和分店加起来二十四间店铺的女职员中,她可是号称排名前五名的大美人。「该不会是哪里搞错了吧?」「是野上小姐说想要跟你交往的。我看应该不会错的。你是佐仓修治没错吧?」修治拿起筷子,戳弄着下酒菜,是切细的山药丝淋上调味醋汁。他不爱吃酸的,所以毫无胃口。织口立刻说:「你不要为了拖延时间就糟蹋小菜好吗,那个给我吃。」他一下子就把小菜抢了过去,这下子修治无法敷衍了。「那么……她委托你的,就只有传达这句话?」织口一边咀嚼着,一边莞尔一笑。「怎么可能,你等一下喔。」他翻着马球衫胸前的口袋,取出一个火柴盒。「在这里。」织口边说边把那个递给修治。「我是不太清楚啦,听说是个葡萄酒吧。野上小姐正在那里等你,接下来就看你们自己的意思了。」修治看着火柴盒。「葡萄酒吧?白猫」,在银座七丁目。「我跟野上小姐约好了,九点之前一定让你过去。你把那杯啤酒干了壮胆之后,最好就立刻动身。」修治默然,织口扭头看着他。「你没兴趣吗?」「不是,」修治笑了一下。「那倒不是…只是觉得这样很像高中生。」「高中生可不会约在葡萄酒吧见面。不过……你们两个应该都高中毕业没几年吧?」修治这个秋天满二十二岁。野上裕美应该是二十一岁。因为她今年春天从短大毕业后,立刻就到渔人俱乐部上班了。「我想,她应该不是个让人连约会都提不起劲的讨厌女孩。」这点修治当然也知道。而且,他之前就曾想过:她该不会对我有点好感吧。只是这话说出来一定会被认为是往自己脸上贴金,所以他才没有告诉任何人,甚至包括眼前的织口。不过,这种安排方式多少让他感到怪怪的。他觉得,这不像织口先生的作风。如果说,真的是受到野上裕美的委托,以修治认识的织口,以及他对织口个性的理解,他应该会更委婉、采取自己不直接出面的做法才对——这个念头在修治脑海中盘旋不去。像这样,摆明了「我帮你搞定」的方式,一点也不像织口的为人。而且,就修治想像所及,今晚织口应该没有心思及余暇来安排这种田园牧歌式的事情。眼看明天就要公审了,他一定心情沉重。上次公审旁听回来后,织口整整一个星期都像戴了面具似的僵着脸。就算其他人不明白,修治却能够理解。织口彷佛看出修治脑中的想法,低语着:「因为,我马上要去过不太愉快的一天嘛。」他将手放在滴水的啤酒杯上。「至少,我想先做一件愉快温馨的事再出发。」修治凝视了一会儿他的侧脸,然后点点头。「我知道了。」他滑下吧台的凳子。刚把手伸进牛仔裤口袋想取出钱包,织口立刻笑着阻止他。「今晚得好好招待野上小姐,这帐就让我付吧。更何况,你根本就没有喝。」修治瞥了一眼没碰过的啤酒杯,微笑了。「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啤酒杯里的酒我也要接收罗。喝了这么多,应该可以忍受卧铺的硬床,好好睡一觉了。」「你可别睡糊涂了,从卧铺上掉下来。」织口笑了。「没问题。好好跟她去玩吧,祝你幸福。」本已离开吧台的修治,忍不住停下脚。「听起来,好像我们永远不会再见似的。」笑容从织口的嘴角消失了。「会吗?」「会呀。你明天晚上就回来了吧?」「那当然。我就是这么打算,所以已经订好回程的机票了。我还得开始筹备活动呢。即使不办活动,店里的人手都已经不够了,我哪有空休息。」明天周一是店里的公休日,下个星期天,在东京湾岸的海埔新生地,预定举办甩竿掷远竞技大赛,为了准备这项大活动,周二起的这一星期将会非常辛苦。虽然这只是渔人俱乐部内部的比赛,但同时也要藉此选拔十月即将举行的全日本冲浪协会分部对抗赛的参赛成员,所以参加者很多。「那你得马不停蹄地赶工了。」「反正等比赛结束立刻就能休假了,店长应该也会答应吧。毕竟,我可是北荒川分店第一把交椅的老头儿。」他的轻松口吻,令修治略感安心。「那,你路上小心。」「你也是。」走向出口的途中,修治再次转身寻找时钟。他讨厌戴手表,所以出门在外常常如此。形似眼珠的时钟指针,指着八点二十五分。要去银座,搭地下铁的话不用转车,应该不至于让野上裕美久等。织口坐在吧台弓着背的身影,夹着大批客人的脑袋、背部和手肘之间,忽隐忽现。刚才隐隐感到的那个疑问,答案好像就写在织口毫无防备地曝露出来的背上,修治不禁伫立在原地,凝视了好一会儿。织口缓缓举起啤酒杯,看起来寂寥得诡异,修治这么想,不过转念一想,又有哪个人的背影不寂寞呢。他转过身,推开大门。事后回忆起来,这一刻,是修治最后一次看到他所熟识、亲近过的织口。不过,现在他当然还无从得知。而且,明天早上之前,在那个从墙上对他眨眼的时钟走完一圈之前,他也还不知道自己将会被卷入什么风波。修治就这样迈步走向上野车站。三通往芙蓉厅的入口一共有四处,其中三个是面向走廊对开的拉门,在筵席进行期间,除了新郎新娘入场之类的少数情况外,三个入口都可以自由进出。拎着皮箱的庆子穿过走廊时,一名穿着晚宴服的女客,也正悄悄溜出门,沿着走廊渐行渐远。最前面的这扇门旁,竖立着写有「国分家?小仓家结婚喜宴会场」的牌子。庆子第一次感到心跳加快。国分家吗……看来这是家庭婚礼,而不是个人的婚礼。以前,国分和庆子讨论将来时曾经这么说过:婚宴会场的「某某家」这种写法太可笑了,婚礼本来应该是只为当事者二人所举行的……言行不一的大师,这次你还是这样啊,庆子在内心自语,国分慎介……你真是一个十足的下流浑蛋。宽阔的走廊中央,有一个穿着制服的服务生,看起来无所事事地面向通往宴会厅的大门而立。庆子一走近,他微笑着转过身,轻轻地鞠个躬,摆好架势准备欢迎她。原来如此,他被安排在这里就是为了这个啊。「欢迎光临,请问您是……」还等不及让他说完,庆子就从容不迫地回答:「我是来参加国分先生和小仓小姐的婚宴。」「是,不好意思,请问贵姓大名……」「哎哟,不是啦,」庆子微笑。「我不是受邀的客人,我只是要在喜宴上演奏乐器。」「噢噢……」服务生轻轻瞪大眼睛。下一瞬间开口时,虽然不明显,但客气的程度已经减低了。他大概是想,原来也是做服务业的啊。「你知道喜宴进行的流程吗?」「对。我受了小川先生他们夫妻委托。他们两位,按照流程应该是最后上台致辞。」服务生从制服外套的内袋,取出喜宴席次表摊开。「小川先生……」「是新郎那边的朋友。」小川满男、和惠夫妻,过去曾是把今天的新郎国分慎介介绍给庆子的友人。当时,和惠还没冠夫姓,本名叫做河边和惠,跟庆子是同事。两对情侣也曾多次一起约会。虽然庆子和国分分手了,小川与和惠却结婚了。因此,今天国分的婚礼上,夫妻才会连袂出席。好厚的脸皮,庆子想。等着瞧,再过个十分钟我就让你们知道你们干了什么好事。「我知道了。」服务生大概是确认好小川夫妇的名字了吧,「他们吩咐你进入会场等待吗?」「不。等时候到了,小川夫人会从走廊上来通知我。」「这样吗。那,请你先在旁边坐一下好了。」服务生似乎已经完全对庆子失去关心。正好这时候,刚才离席的晚宴服女子返回,轻快地消失在门旁。国分家的人,只有一个人看过庆子的长相,就是慎介的妹妹范子。只要没撞见她或小川夫妇,就不用担心会被阻挠。「请问……」庆子拎起黑色皮箱,询问服务生,「这个是双簧管。我想把它组合起来,试试音色如何,有没有什么适当的场所?」服务生皱起脸。「会发出很大的声音吗?」「不,那倒不至于。」「那就请你使用化妆室」他朝着刚才晚宴服女子走去的方向瞄了一眼。「谢谢。」庆子说着迈步走去。其实不问她也知道化妆室的位置,只是她觉得,与其突然消失让人家四处搜寻,还不如先声明比较好。化妆室里没有任何人,只有三面椭圆形镜子,三把凳子。镶嵌在墙上的大镜子中,映出庆子的身影。她又转身看一下外面的情况。还是没有半个人。这里是面向着芙蓉厅旁边,稍微缩进走廊的小通道。走道的前方,就是通往芙蓉厅的第四扇门。唯有这里,是单扇开启的门。不用竖起耳朵也能听见喧闹声,司仪的声音比站在走廊时更清楚地传来。「……各位,让我们再次以热烈掌声,欢迎新郎新娘退场去换衣服。」掌声哄然响起。庆子安心地叹了口气,时间抓得可真险。转身回到化妆室,经过镜子旁边,走向洗手间的方向。四个隔间全都空着,她走进最里面那间,把门关上锁子。放下马桶盖,扯下卷筒卫生纸轻轻铺上去后,庆子坐了下来,把黑色皮箱放在膝上。隔间很宽敞,甚至可以在里面从容地换衣服,这点也早在她计算之内。一切都如预期,没有任何阻碍。终于走到了这一步。她松了一口气,紧张的神经乍然绷断,令她恍惚了好一阵子。有人走进化妆室的脚步声令她赫然回过神。她听见两个人的声音,大概是趁着新郎新娘离席之际溜出来补妆的吧。也许是因为四下太安静了,两名女性细声说着话。看来应该是国分、小仓家喜宴的出席者。脚步声、粉盒开阖的声音、流水声、使用卫生纸的声音……谈话声夹杂在这些声音之间断续传来。「真的好漂亮喔,真令人羡慕。」其中一人说。「那你何不也加把劲?现在应该还可以改吧。」「不行不行。他妈妈坚持一定要穿传统礼服。如果惹恼了她,以后麻烦可就多了。」「真霸道。现在就已经这样,那将来可想而知了。」「没关系,反正又不跟她同住。」两名女子一边笑着一边走了。室内恢复寂静,庆子吐出憋着的气。然后,她突然陷入至今为止最窝囊的感觉——我到底在这种地方搞什么?像小孩一样躲在厕所,坐在马桶上。都这把年纪了,我到底在干什么?脑中忽然想起以前看过的电影,那部片子是以暗杀甘乃迪总统为主题。故事主要是说:奥斯华只不过是遭人利用的傀儡,事件的幕后黑手和真凶,其实是政府高层。那部电影她是和国分一起看的。她喜欢看国分在自己的公寓里,在长沙发上伸长身体,悠哉观看电影或出租录影带的模样;她喜欢看国分把那里俨然当作自己家般放松的模样;她喜欢趁着他专心看电影时,把冰透的啤酒贴在他脸颊上吓他一跳。那时候,他的一切她都喜欢。那部电影,好像是叫做《达拉斯炎热的一天》(Executive Action,一九七三年作品)吧。她还记得那时一边看电影,国分一边告诉她:根据总统被枪击时头部的摆动方式,据说子弹起码应该是从两个不同的方向飞来的——两者都不是奥斯华藏身的教科书公司仓库的方向。据说事后搜查时,在现场附近的树丛中,发现了大批踩扁的烟蒂,简直就像某人曾在那打发过时间,直至总统专用座车经过,狙击的时刻来临……那时,庆子曾问:「欸,那个人,不会觉得很可笑吗?」国分说:「什么东西可笑?」「就是在那里等待呀。在杂树林中拿着枪,一边抽烟一边等。他难道都不会质疑自己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吗?」「会这么想的人就不会去当杀手了。」「说不定他边等待边祈祷着:『神啊,请保佑我的手不要因为恐惧而发抖。』」「杀手才不会向神祈祷咧。」对,杀手不会向神祈祷,也不会怯场畏惧。等待那一刻来临时,也不会突然觉得窝囊——即使,他为了枪杀总统必须躲在厕所里。可是,庆子不仅发抖,而且觉得前所未有的窝囊。噢,神啊,拜托祢,请让我不再感到恐惧。请保佑我不会失手,请让一切都顺利进行。我以后再也不会如此渴切地许愿。这是我最初也是最后一个愿望。所以,求求祢。用力做了一个深呼吸后,庆子仰起头,但双手的抖动和胸中的悸动并未平息。她几次想开锁都没成功。终于,仓库打开了。一股油味,取出那几块总是随身携带以便清洁枪身的布,被拆成三个部分的霰弹枪就露出全貌了。「枪是有威力的。」遥远的声音如此低语,是哥哥的声音。「所以你会觉得自己好像变强了,似乎什么都做得到,即使只是在做射击运动也一样。沉睡在人类体内、古老的斗争心,被枪给启动开关了。」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深切体验到这一点。庆子用力闭上眼。再次睁开眼时,窝囊感已经像作梦般消失无踪。她把背包放在水箱上,空出两手,站起身以流畅熟练的手势开始组合枪枝。四新郎新娘一离席,筵席就突然喧闹起来。占据最前排圆桌的新郎友人席之中,发出高亢的笑声。明明是喜庆场所该有的开朗声音,却令国分范子很想捂住耳朵。她彷佛能清楚知道他们在谈什么、大笑什么——虽然那应该只是自己想太多,可是她就是挥不去这种念头。法式料理套餐正要上主菜,穿不惯的和服腰带太紧,使得范子几乎没碰什么菜。坐在她身边的父亲,打从婚礼一开始就紧张地拼命灌酒。原来应该坐在父亲隔壁的母亲,正拿着啤酒瓶穿梭在各桌之间,同样也没有动筷子。范子做了一个深呼吸,仰起脸,喝着水杯中的冰水。挤满一百五十名来宾的宴会厅中,弥漫着美酒和鲜花、香水,与几乎要爆裂的兴奋气息。背后的门开了,她感到走廊的凉风吹入,转头一看,两名应该是补妆回来的女性正并肩走过来。那两人是新娘邀请的客人,是大学同学。她们身穿大朵图案的连身礼裙,看起来丰姿绰约。范子突然想,早知道自己也应该穿洋装。打从成人式以来,相隔两年才把振袖和服从衣柜里翻出来,还顶着一头看起来像是请人做出来的僵硬发型。同样是自从成人式后就没穿过的草履,夹脚的鞋带磨得脚很痛。可能是用来固定腰带的伊达系带绑太紧了,害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嗝,范子连忙捂住嘴。「你不舒服吗?」父亲问道,其实他自己的脸色更糟。范子扯动脸颊勉强挤出微笑。「是腰带太紧了,早知道应该穿洋装。」「你哥哥难得举行婚礼。当然应该穿正式礼服,怎么可以说这种话。」说着,父亲拿起啤酒杯。这时一名宾客正好走来,眼尖地发现父亲的酒杯,立刻含笑走近。范子茫然地凝视着父亲站起来打招呼的背影。今天的喜宴会场中,亲戚全都坐在距离新郎新娘的舞台最远的位子。不论是刚才还在金屏风前身穿纹付裤装传统礼服的哥哥,或是披着豪华锦线缝制外挂的新娘,在范子看来都很遥远。只能从角落望着一脸骄傲、意气风发的哥哥……而且她觉得,对现在的自己与自己的家人来说,这似乎都是最适当的安排,范子不禁垂下了眼。亲戚桌共有五桌。三桌是女方的小仓家,两桌是男方的国分家。仅仅一桌之差,就象征性地表明了很多事情。如果进一步比较的话,连新娘家族的桌子也比较靠近中央——这点,似乎也在无言中显示出两家的强弱关系。「想必亲家母对和服很有眼光。」母亲前往出租礼服店时,是这么说的。「如果穿旧的便宜和服,一定会被她笑话。说起来还真窝囊,可是我们家又没有多余的钱做新衣服。」因此,母亲租了最贵的和服。「欸,范子,算我拜托你,五年之内你可别结婚喔。为了慎介的婚礼,我们甚至还举债借钱。如果你非要早婚不可,可得找个用不着举行婚礼的好对象喔。」太不公平了吧——她这么一抗议,母亲便笑着说:「这也没办法呀。你应该也希望帮哥哥举行一个不丢脸的气派婚礼吧?」每次都这样……为了不让哥哥丢脸、为了哥哥配合、为了成全哥哥做他想做的。高亢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范子茫然的沉思。这次是从新娘那边的桌子传来的,还有客人拍手。这阵喧哗甚至使某些客人转头看向入口,范子猜测应该是新娘换好衣服回来了。对了……范子凝视少了主角、空荡荡的舞台和明亮耀眼的金屏风,心想:亲戚之所以被安排坐在离舞台最远的位子,是因为他们最清楚,为了促成这场喜宴必须克服多少不愉快的事情。为了怕他们在无意中溢于言表,所以才把他们驱赶到角落。「谢谢你的照顾,今后还请继续关照、多多指教……」父亲依然在鞠躬。一次,又一次。那姿态好滑稽,看起来分外可悲。我结婚的时候,绝对不会让父亲这样鞠躬哈腰。绝对,绝对,我死也不会让他这样。肩头突然被拍了一下,范子仰脸一看,是母亲皱着眉头凑近。「你在发什么呆啊。真是不机灵,还不快去四处敬酒。」母亲把滴着水的啤酒瓶塞到她身里,范子只好离席,一边机械性地点头,小声咕哝着客套话,一边在各桌穿梭。她知背上已是汗涔涔,鼻头也冒着汗珠。一来到小川夫妇这桌,做妻子的和惠,立刻大声喊住范子。「哎哟,范子,你今天好漂亮,很美喔。」和惠大概是有几分醉意了,脸颊紽红。范子勉强按捺住想把她放在肘上的手用力甩开的冲动,默默地微笑。「你哥哥结完婚,接下来就该轮到你罗。」是啊,范子在内心低语,到那时候,你也会用卑鄙的手段替我牵线吗?范子轻轻推开和惠的手,离开圆桌。把空酒瓶还给经过的服务生,又拿了一瓶新的。机械性继续点着头穿梭于各桌之间。她又看了舞台一次,豪华妆点的蝴蝶兰花丛,沉重地垂着头,墙上的时钟已经过了八点半。这场喜宴大约还有一个多小时吧。也许,那个女人还是不会来——想到这里,安心和失望,犹如强劲的鸡尾酒五味杂陈,动摇了范子的心。那个人——哥哥,还有我们国分家真正该低头鞠躬的人——真正照顾过我们的人……即使只有短暂的一段时间,但那个人才是哥哥真正的妻子。也许我企图将她找来的举动终究是白费力气︳说不定反而只会惹她生气。又或者,那个女人早已把哥哥忘记了?现在才想到,她也很喜欢蝴蝶兰……五范子第一次见到关沼庆子,是距今一年半前的事。刚过完正月初七的那个周日,那一天,正下着雪。当时,哥哥慎介在东京的堤防下,看起来日照很差的一隅租了间公寓。由于位在千叶稻毛的老家太狭窄,工厂的机器又整天运转个不停,他嫌声音太吵耳,大学二年级起就一个人搬出去住了。而且,从此难得回老家一趟。从二十岁到他满二十八岁那年为止,虽然曾多次搬家,但就连中间青黄不接的空档,他也不肯回老家。「太麻烦了。」他皱起脸说。他的心情范子也明白。慎介自大学法学院毕业,正在准备司法考试,这次是他第六次挑战了。考个六次虽然不算稀奇,可是考虑到国分家的经济状况,容许长子迟迟不就职的状态也差不多到了极限。不,甚至该说,如果考虑到后来发生的事,也许早就过了临界点。对他来说,那年是一大关卡,难怪他不想再听到更多唠叨的杂音了。所以,家里的人也很少主动去看哥哥。起先频频前往探视的母亲,自从被哥哥抱怨这样反而打扰他念书后,也尽量按捺住了。取而代之的,是用宅急便送衣服和食物或是打电话,来排解操心。那天,范子之所以会去找哥哥,是因为从朋友家作客归来,正巧经过附近。即便如此,若非突然下雪,她应该也不会兴起这个念头吧。她是打算去哥哥那里借伞,才动念找上门的。由此可见,她跟哥哥的关系有多疏远。每次接近哥哥,哥哥总是嫌她烦。相差八岁的慎介总是遥遥站在范子前头,只顾着忙自己身边的事,无瑕表露身为长兄的关怀。在这拥挤杂沓的陌生地区,仅靠着地址沿路搜寻,远比想像中还要累人。明明听说就在车站旁边,可怎么找都找不到。雪越下越大,从大朵的雪片,变成干燥细碎的粉雪。整片灰蒙蒙的天空,也只能看出已笼罩暮色。听到路过的国中生喧闹地争论着「应该会积雪吧」,她才惊觉自己应该赶快回家了。身旁的药局就有卖五百圆一把的塑胶伞,如果买回去,八成会被母亲责骂「又做这种浪费钱的事」。可是,已经没办法了……她这么想着,伸手去拿便宜的白色伞柄时,突然有人从背后轻拍她的肩膀。「你好。」那个女人说,脸上浮现亲密的笑容。因为个头比范子高,她略弯着脖子凑近看着范子。她递过来的伞,有大大的花样,握柄的地方也雕刻着花纹。「如果是我认错人还请原谅。请问,你是国分范子小姐吗?」范子略带惊讶回答:「是。」对方一听立刻绽放满面笑容。「啊,太好了。我只看过你穿着学生服的照片,本来还有点担心。」然后,她微微缩回下巴,检视什么似的凝视范子,说:「你跟你哥哥长得好像。」「对不起,请问您是哪位?」对于范子的问题,她驱前替范子挡住纷飞的雪花,笑咪咪地回答:「我叫做关沼庆子,是你哥哥的朋友。你要去他公寓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我正好也要去他那里。」她的左手拎着超市的塑胶袋,袋子一角窜出沾泥的大葱,还可以窥见盒装豆腐。啊,这个人是要替哥哥做饭啊——察觉到这点,其他的问题就不用再问了。会迷路简直太可笑了,慎介的公寓近在眼前。范子一露面,他意外地瞪大眼睛,对于关沼庆子一笑,说:「啐,这家伙真没用。」这似乎是她第一次看到哥哥这种笑容。结果那晚,她享用了庆子亲手做的菜,过了晚间九点,才让他们两人一起送她到车站踏上归途,慎介还在半路上的便利商店买了一把伞给她。庆子没说「那我也该回去了」,这点她早已料到。只要看他们俩在公寓的样子,便已一目了然。庆子站在狭小的厨房忙碌时,一次也没问过「欸,你家有没有酱油」或是「锅垫放在哪里」之类的问题。房里散置着怎么看也不像是哥哥喜好的音乐录音带,以及照顾得很好的盆栽、擦得亮晶晶的玻璃杯。连角落都打扫得一尘不染,床上的棉被,也柔软蓬松不带湿气。自己迟早有一天也会有大嫂——范子常常想到这点,与哥哥不合的我,跟哥哥选好的嫂子或许也会合不来。一想到这里,她就觉得很可悲。然而,亲眼看到庆子,得知哥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选择了这样的女性后,她认为这一切或许只是她的杞人忧天。庆子是个亮丽的美女,不论是身上穿戴的,或是说话方式,甚至言谈间的遣词用句,都可以看出她是个出身远较范子优越的女性,但她是个温柔贴心的人——范子很清楚,她费尽心思不让范子觉得不自在。而且,这个人请她看过我的照片……原来哥哥跟她提过我们家族的事。这点,也让她的心头笼罩着一股暖意。两人一直陪她走到车站剪票口,车票是慎介替她买的,而且,分手时还叮咛她:「到了家,记得打个电话。」哥哥的意思是——打个电话来,让我知道你是否已平安抵家。范子难以想像过去的哥哥会说出这种话。回程中,电车座位的暖气和庆子做的饭菜的温馨,温暖了范子全身,她不禁频频微笑。从窗口眺望出去,这片都市难得一见的雪景,也彷佛是幸福前程的预兆。探头细看这个夜晚的白色暗影底层,闪着银光的铁轨连接处,不时晃动着红色火焰。为了防止铁轨冻结,正燃烧着油灯。庆子就像那盏油灯,她想,是那个人温暖了哥哥,让只知在铁轨上奔驰的哥哥,不至于冻结。那个人,或许可以改变哥哥。慎介退掉公寓,搬到庆子的公寓跟她同居,是半个月之后的事。那年五月,慎介通过司法测验的第二次考试,七月通过了论文测验。如果今年再度落榜,他恐怕就得死心了。国分家经营小型印刷厂,由于人手不足和业界的激烈竞争,生意一年比一年差。早已年过六旬的父亲,和一直以这个自小聪颖过人的长子为傲的母亲,都陷入空前的狂喜。在这份喜悦的底层,夹杂着明显的安心,这点虽让范子略微苦笑,但她并不想拿这件事消遣双亲。这段期间,范子曾数次与庆子会面。可是,考取之后,慎介仍无意把庆子带回老家正式介绍给双亲。她终于憋不住,催促哥哥,但他却表示「现在手忙脚乱,还不是时候」。即使如此,她还是试着采听父母是否已从哥哥那里听说过了什么,然而两人似乎毫无所悉。她猜想哥哥大概是害羞吧,不禁莞尔,可是听到母亲说出下面那段话时,她隐约产生不祥的预感。「我们家的经济状况真的很苦,所以这一年来,慎介说不需要我们寄钱给他,真的帮了大忙。」不需要家里寄钱。这样是很好,可是,他为何没有说明理由呢?是因为跟女人同居,接受人家的照顾,所以不好意思说吗?如果是这样,考取之后,首先就该带庆子回家,表达对她的感激才对吧……现在回想起来,父母应该也隐约察觉到了吧。既然把公寓退租,地址和电话号码当然也会改。或者,母亲打电话去的时候,庆子也曾接到过。可是,她不打算说破这件事,因为她不希望这样做,把好好的情况给毁了。她总觉得,好像嗅到了某种腐败的气息。而且,没过多久,范子就发现自己的嗅觉没错。在华丽的笑语喧哗中,范子背门而立,不知不觉中,咬紧了唇。因为多亏关沼庆子,现在,哥哥才能站在金屏风前大肆庆祝。正因为他骗了她,利用她,在最困苦的时候接受了她的资助照顾。可是到头来,哥哥却轻易地抛弃了她。就像脱离大气层的太空梭,断然甩掉不再需要的燃料筒。「对我来说,结婚不过是攀升人生阶梯的一个踏板,我可不能随便浪费。」哥哥当时吹嘘的嘴脸,她觉得自己终生难忘。当慎介表示已跟庆子分手时,范子有生以来第一次萌生几近杀意的愤怒。哥哥并没有洗手革面,果然被我猜对了。我早就知道,这个人,这个应该和我血脉相连的男人,打从一开始就不安好心。「庆子唯一有的就是钱,她只是个暴发户,而且脑袋空空。」她是在今年正月才知道这一切打从开始就是计划好的,当时哥哥的友人小川这个人,带着新婚妻子和惠,来到位于稻毛的家中作客。小川和惠,以前是关沼庆子的同事,对庆子很了解。说她钱多得令人咋舌,是个穷极无聊的千金大小姐,只要能顺利引她上钩,颇有利用价值。「只要你不跟她订下具体的结婚承诺,到时一定有办法抵赖脱身。对方毕竟也是当地名门大户的女儿,如果闹开了只会损及颜面,所以一定会摸摸鼻子自认倒霉,没什么大不了的啦。」没甚么大不了的啦。就这么简单。事实上,庆子的确没有闹开,她只是悄然消失。过了没多久,慎介就有了新欢,那个女孩就是今天的新娘。藉由大学同系的学长居中介绍,两人等于是透过相亲撮合的。不过,如果慎介还没通过考试,依旧过着拮据的生活,专心准备考试而没工作,想来不会用人介绍这桩婚事吧。新娘的父母应该也是看在他是前途有望的律师预备军,才勉强不计较两家地位的差距,答应这桩婚事。同时,哥哥选择那个女孩的理由,范子也心知肚明。因为她父亲是在丸之内高级地段开设大型事务所的律师,母亲娘家也有亲戚担任最高法院的法官。相较之下,关沼庆子只不过是个有钱人家的女儿,可是那个女孩不同,除了有钱,还有庞大的附加价值,所以他才会选择她,今天才会跟她并肩站在金屏风前。一切都是经过算计、算计、再算计的。「我好像脱胎换骨了。」哥哥如是说。一点也没错,脱胎换骨,从此不再是人。有人用力拉了她的袖子,范子这才回过神。母亲正一脸不悦地看着她。「他们俩就要回来了,快回位子坐好。」彷佛计算好般,灯光霎时熄灭,音乐流泄而出。时钟的指针,指向晚间九点。六一打开葡萄酒吧「白猫」的门,首先映入眼中的,是巨大的欢呼声。占着头等包厢的团体客,正在拉响拉炮用力鼓掌。看样子,好像是庆祝的派对。今天是大安的黄道吉日吗?也许是因为这样,明明是周日夜晚,银座这一类的店却还意外地拥挤……修治茫然地想着,突然忆起关沼庆子也说过,今晚要参加朋友的喜宴。对,所以她才会拒绝我。「喜宴结束后还要续摊,可能很晚才会回来。」彷佛是要抢先阻止他的盘算,她如此说。「是我以前上班时的同事结婚。我们以前很熟,所以一定得出席。」「晚上吃喜酒吗?这还真稀奇。」「最近这样的情形很多,因为还可以俯瞰东京夜景嘛。」修治发现,当时庆子的表情有点僵硬、不自然,一边说话却刻意回避他的眼睛。对女人来说,朋友结婚,既是一桩喜讯,同时也会勾起某种不愉快的回忆吧——他想,于是也就没有再多问。话说回来,关沼小姐到底几岁了?大约二十六、二十七左右吧。她第一次来到渔人俱乐部时,另一个一起站在收银台的同事说:「像那种女人,年纪往往出乎意料地大。据我的直觉,应该有三十一了吧。」不过那小子的直觉,向来不怎么靠得住。看着入口处的指示牌,白猫店内分成三层楼。分别是半地下的吧台区,一楼的包厢区,和二楼的卡座区。他决定先去吧台看一下,正要下楼时,野上裕美刚好从楼梯走上来。一看到修治,她的表情显得很惊讶。霎时,修治以为自己被恶整了,他怕说不定裕美一开口,会说:「哎呀,佐仓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可是,她是这么说的:「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裕美选了靠窗的位子。夜晚银座华丽的喧嚣就在脚边流过。行道树的银杏叶,在修治坐下后于他手肘的高度摇曳。他们一坐下来,裕美就喋喋不休地,彷佛是在担心没话说会冷场,即使拿起酒杯,也几乎无瑕沾唇。她说个不停,不知不觉又把酒杯放回桌上,絮絮叨叨地谈着工作上的事、来这里的路上看到的可笑情侣、还没看完的书……这是真的吗……他有点怀疑。裕美近看真的很可爱,给人一种「刚出炉」的感觉。打个比方,就像一尘不染的布、才摘下的花、刚缝制好的衣服,这样的女孩,真的会想跟我交往吗?「织口先生是怎么说的?」裕美带着顺便提起的表情问,就像只是在说「这道菜真好吃」。「嗯……」「对不起,你一定吓到了吧。」「那倒不至于。」说完后修治想,这样好像太自大了。「不,呃,也不是完全不至于啦。」裕美笑了出来,这才总算放松表情。「其实我啊,也不希望搞成像相亲一样。可是,佐仓先生,你总是很忙对吧?我一直找不到机会邀你出来……」「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忙啦。」「真的吗?可是,你晚上还要写稿吧?」修治差点把酒喷出来。「你怎么知道?」「我是听织口先生说的。不可以吗?」不是不可以,只是他不太想让别人知道。因为,写小说并不是什么可谈的话题,通常只会遭人取笑。「你大学没念完,也是因为想写小说?」「不,那倒不是。」「佐仓先生,你从来不谈自己的事对吧?什么都不知道,会让人家感觉很疏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