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器-8

“是很严重。”正拿出手册记录要点的交警指着肇事车辆说,“撞得一塌糊涂。”  “怎么弄的?”  “车速太快了。出租车司机似乎是精神溜号了,根本就没发现前面停着小轿车,就以原来的速度撞上去了,所以才酿成事故。”  “受伤的人怎么样了?”  “出租车司机和乘客立即送到医院去了。不过被追尾的私家车却只有一定程度的擦撞。”  “出租车司机受伤程度如何?”  “司机头部撞到了前面的挡风玻璃上,脸上的伤势不轻。”“乘客呢?”  “那是一位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在追尾的一瞬间他也狠狠地撞到了前面的座椅背上,胸部撞得不轻,好像昏迷了一段时间。不过听说到医院时就醒过来了。”  “哦。”听到没有人死亡,今西这才松了一口气,“乘客是干什么的?”  “听说是个什么音乐家哩。”交警回答道。  天色放亮以后,今西荣太郎睁开了眼睛。  遇上在搜查本部上班整天有工作时,既有天不亮就跑去上班的时候,也有不到深更半夜绝回不了家的时候。然而在正常情况下却不必如此奔波,只消从从容容地按时到厅里去上班就成。  能够从一项工作中脱出身来,纵使回味起来还留有许多遗憾,也仍然是一件十分难得的事情。看看手表,已经七点钟了,就是八点起床也完全来得及。  “把报纸拿过来。”今西躺在被窝里朝发出响声的厨房喊了一声。  妻子一面擦干手一面把报纸拿了过来。今西仰面躺着打开了报纸。第一版登的全是政界热热闹闹的动态,标题很花哨,版面上带着鲜活的气息。  在脑海里还残留着某种舒适睡意的状态下,今西一版一版地翻看着报纸。两只手拿着报纸,仿佛在撑起遮阳篷一般。  围绕着一个主题,集中发表了各界人士的观点。在每个人谈话记录的上方,都分别刊登了一幅小小的头部照片。正在漫不经心地浏览时,今西突然一怔,原来在最末尾处出现了“关川重雄”这个名字。  关川的观点对今西来说根本就无所谓。引起今西兴趣的是他被印在圆圈里的头部照片。另外十二三个人全都是上了年岁的老者,唯有关川重雄的面孔显得格外年轻。  今西想起了在秋田县羽后龟田车站见到他的模样。当然,究竟是不是跟这张照片一样,已经记不清了。感觉上好像就是这副面孔。  当时一同去的吉村曾说关川是“新艺术团”的一员,这么年轻就能列入知名人士,就这一点来看,肯定是一个早就得到普遍关注的人物了。年纪轻轻的,连三十岁都不到,实在是令人羡慕。今西再次感叹。  下一版是体育栏目,根本没有他要关心的事情。近来年轻的刑警们都热衷于体育消息,对此他很难理解。心想:难道棒球就那么有趣吗?实际上,坐在电车上看到别人正读的体育消息,全都是用大字标题在报道比赛的整个过程,简直就像打仗一样,形容词也全都是最高级别的战争用语。  今西根本不感兴趣,翻开了社会版。一个分成三段的标题立即映入眼帘:  作曲家和贺英良  因交通事故受伤  昨夜出租车追尾酿横祸  上面还有一张人物照片,长相十分年轻。今西心中不禁一惊,原来这个人就是在羽后龟田车站见过的那群年轻人中的一个。  今西赶紧仔细看了看报道的具体内容。这段报道记述的正是昨晚从夜市回家途中碰见的,在巢鸭站前发生的那起汽车追尾事故。  今西又仔细端详那张年轻的头像,不禁感叹人生机缘的巧合。  今西唤来妻子:“喂,快来看看这个。”他将报纸上的消息指给她,“昨晚那件事登出来了。”  “真的吗?”妻子也目睹了事故的现场,因此颇感兴趣地探头瞧了一眼,“到底还是没有死人嘛。”  “好像是。这个人也被抬进了医院,但似乎伤得不重。”  “太好啦!”妻子接过报纸,把报道的内容快速扫了一遍。  “虽然没有死人,但乘客是位知名人士,所以才这么大肆报道呢。”  “怎么,你也认识吗?”今西别过身去点上一支香烟。  “嗯,只知道名字。在我读的妇女杂志上也时常有照片登出来呢。”  “噢?”今西知道自己疏忽了。近来很少翻阅杂志,所以根本就不了解这方面的动态。前些日子到东北地区出差,也是从吉村那才知道了不少情况。“这位先生,已经跟一位女雕刻家订婚了。”妻子仍然兴致勃勃地仔细端详报纸上的那张头像。  “这种事杂志上也登吗?”  “嗯,记得有一次在彩色插页上还曾刊登过这两个人的合影呢。那位女雕刻家长得好漂亮。她父亲曾经当过内阁大臣。”  “要说也是。”今西不无感慨地回应了一句。仿佛感到唯独自己被时代潮流给抛弃了。  “那件事先不说,眼前这个人我还见过呢。”今西想要用这件事挽回自己孤陋寡闻的面子。  “哎呀,您见过吗?还是那件案子吧?”妻子颇感意外地瞪大了眼睛。  “不,不是那件案子。你忘了,前些时候我们不是到秋田县去过一次吗?我们到火车站的时候,刚好这个人也来了。当然,我是根本不认识的。是吉村君告诉我的。”  “啊,是这么回事呀。怎么会跑到那种地方去了呢?”  “我们去的地方是一个叫岩城的镇子。那附近有一个T大学的火箭研究所。听说他们是去那里参观,正要返回东京。当地一大帮新闻记者围着这伙人。”今西说,“还有这个人当时也在。”今西翻开报纸,让妻子看关川重雄的照片。  “虽说还很年轻,但却很了不起了。即使到了偏远的小地方也还是那么受人瞩目。”  “那当然了。如今这些人都组成了年轻的团队,正声名大噪呢。杂志上也经常出现这些人的名字哪。”  “是啊。”  今西把剩下的烟头又吸了几口。妻子离开去准备饭菜了。  看了看手表,已经挨到非起床不可的时候了。今西把后脑勺枕到枕头上,那伙年轻人的情况无意之中深深地印到了脑海里。和贺英良住在K医院的特护病房里。  枕边摆满了一束束鲜花,还堆着水果篮和点心等。刚进入病房的一瞬间,那些五颜六色的东西简直令人眼花缭乱。屋子里还摆放着电视,各种陈设十分豪华,甚至会给人一种错觉,倘若去掉病床,简直就会以为这是一间高级公寓了。  和贺英良身穿一套西式睡衣坐在病床上。新闻记者正地对他进行采访,一旁的摄影记者则正从不同角度拍摄照片。  “在工作方面,您暂时就无法进行了吧?”新闻记者发问。  “来到这里刚好可以充分休息一下。在一段时间内就准备躺在病床上打发日子了。”  “听说是胸部被撞伤,还疼吗?”  “对,还有些钝痛,不过已经没有大碍了。”和贺微笑着做了回答。脸色略有些苍白。  “这太好了。”记者说,“那么,在这次休养期间,您会对未来的工作作出种种考虑吗?”  “不,还没想那么远。至少在这段日子里,想保持一种轻松的心情。”  “可是,和贺先生的艺术是属于直观感受型的,而且属于抽象派范畴,所以,在病床上的这段日子里,也许会得到某种特别的灵感呢。”  “对。”和贺眯起眼睛,作出注视远方的神态。他五官端正,轮廓分明。“不能说没有这种情况出现。比如到了夜里,这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躺在床上就会想到各种问题,有时也难免会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也就是说,如果您下一阶段的工作能因此而取得进展,因交通事故而住院的事就根本不会有什么影响了吧?”  “是这样的。可是,有谁知道事情会不会进展得那么顺利呢?”和贺老老实实地笑了。新闻记者把目光投向装饰在枕边的一束束鲜花上。  “嗬,送来的漂亮鲜花真不少哇。”  “哦,马马虎虎。”和贺脸上的表情好像根本就没把这些放在眼里。  “恐怕都是和音乐有关的人送的吧,好像还是以女性居多呢。”  “反正都是音乐爱好者们送来的。”  “可是,说到今天了,”新闻记者有意向四周看了一下,问道,“田所佐知子小姐还没有来过吗?”记者眼里充满了兴趣。本意是以提和贺未婚妻的事来调侃他,谁知对方却毫不介意。  “刚刚来过电话,大概过一会儿就会到这里来了。”  “啊,这下可麻烦了。还是赶快撤退吧。不过,和贺先生,最后还是请允许我们再拍一张以这些鲜花为前景的照片吧。”  “可以。请。”  摄影记者以拘谨的动作在鲜花丛中架起了照相机。  新闻记者刚要出门,外面响起了敲门声。进来一位头戴贝雷帽的高个男子。“哟。”他一只手拿着花束举过头顶在摇晃着,“怎么回事啊?”  原来是画家片泽睦郎。这个人习惯穿黑色衬衫。  “真是祸从天降啊。”片泽坐到床边的椅子上,跷起了长长的二郎腿。  “谢谢。谢谢你特地来看我。”和贺说。  “刚看报纸时吓了一大跳,以为出了什么事呢,但看到你现在这样就放心了。你住的这间房子可实在是够奢侈啊。”年轻画家朝豪华的房间看了一圈。“根本不觉得这是医院。我说,恐怕相当贵吧?”他伸长脖子向和贺问道。  “不,不算太贵。当然,究竟是多少,具体我也不清楚。”  “怪不得!”年轻画家使劲拍了一下巴掌,大声叫道,“不是你出钱嘛。大概是佐知子小姐的老爷子付款吧?”他露出了调皮的笑容。  “也不一定呢。”和贺眉宇间微微皱了一下,“我也是有自尊心的,不会让人家全部负担。”  “嗨,算了吧,最好还是让有钱人去支付。”片泽说完这句话又将一支香烟插到烟嘴上,然后客气地问道:“可以抽烟吗?”  “没关系,又不是真有病。”  “不过,你可是真够幸福的,未婚妻的父亲属于资本家。别介意,我可不是在说俏皮话,而是在羡慕对你的艺术慧眼识珠的佐知子小姐。”片泽说到这里又歪头思考了一下。“当然,佐知子羡慕的可能不仅仅是你的艺术。说不定还有更多未知的因素哩。”“哎!”  “别急,我说的是真心话。这个问题明摆着,作为刚刚出名的女雕刻家田所佐知子,她是赏识作曲家和贺英良的。可是,还远不止于此。我认为还是你的人格魅力在发挥巨大作用。”  “什么呀,我对那些资产阶级才不抱任何希望呢。谁知道他们究竟会怎么样呢。总之一句话,现代资本主义正处于加速没落之中。你认为指望这帮人,我们这些年轻的艺术家还能有什么出息吗?”  “有这种志气是好的。可我却经常有怯步的时候。跟你说吧,我的画作确实总是遭到各种批评。不过嘛,没有钞票的评论家即使把我捧到天上去,我的画也还是一幅也卖不出去。我历来对毕加索是不买账的,可这位老先生的画却能换来大把的钞票,只有这一点最令人羡慕。我也希望自己早点儿有那么一天哪。”  “真是言如其人。”和贺苦笑了一下,“最近,大家都怎么样了?”  “嗯,自从上次聚会以后就没再见过面。虽然见面时都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面孔,其实都在拼命呢。对了,武边要去法国的事,你听说了吗?”片泽睦郎提起了伙伴中的一位年轻剧作家。  “噢,他?”和贺眼里现出吃惊的神色。  “听说最近已经决定了。似乎要从法国一直转到最北边去呢。这是那小子一贯的主张嘛。他总是说:要对斯特林堡和易卜生重新加以审视,也就是想要在此基础上重新推出未来的话剧。现代社会早就把近代戏剧的内涵忘得一干二净了。这小子还认为倘若把这些近代戏剧的自然主义改换成抽象观念的话,就会再次展现出日本新一代戏剧的方向。从这个意义上讲,武边这家伙的心愿已经愈来愈现实了。”  “你老兄不也是这样吗?”和贺听完这一大套议论后反问了一句。  “当初你也是很向往北欧画家的嘛。要把现代流行的抽象手法再拉回到北欧的现实主义,由此作为追求新理念的起点,然后再将其扬弃。画家真是不好琢磨。对了,凡·戴克和布留盖克曾是你的偶像吧?”  “我这号人,再怎么折腾也不会有机会出国的。若说到这件事,你是没问题的。”  “好了好了。”和贺摆了摆手,“你不要老是每件事都提到田所吧!其实还没有正式定下来,所以对任何人都还没公开呢。我今年秋天说不定还要到美国去一趟。前些日子开始就一直在交涉。说是有一位音乐评论家对我的新式音乐很感兴趣,要我务必到美国去演出一次。”  “噢?”画家眼睛都瞪圆了,“此事当真?”  “我刚才说过了,还没有谈论到具体安排,所以还没有跟任何人讲过。这种事倘若泄露出去,媒体马上就会扑过来。”  “你这家伙真幸运。”画家拍了拍和贺的肩膀。“这趟美国之行,你的田所佐知子也会跟着一起去吗?”  “还说不准。正像刚才说的,还没有谈到具体问题呢。”  “根本用不着如此谨慎。从你这种人的嘴里都说出来了,恐怕早就安排妥当了。真好啊,这趟出国也许会变成你的蜜月旅行呢。不过,我在想,武边也好,你老兄也好,都这样一个接一个地出国,去为自己的艺术寻求新的发展动力了。真希望你们好好为大家争一口气。让人感到我们‘新艺术团’孜孜以求的日本艺术革命就近在眼前了———”  “你还是不要高兴得太早了。”和贺打断了片泽的话头。  “有句话只能在这儿跟你说,”他把声音压得很低,“我去美国这件事若给关川那号人听到了,不知他心里究竟会怎么想呢。对了,我问你,关川怎么样了?”  “关川?”片泽说,“关川也忙得不可开交呢,这次就同时在两家大报上发表了文章。”  “哦,文章我都看过了。”和贺以冷淡的语调说道。“文章写得确如其人哪。”  “最近出现了一股不大不小的关川热。在各个地方的杂志上都有长篇论文发表,看架势已经完全得到媒体的认可了。”和贺不屑一顾地说:“我们这些人,大概对媒体都不买账。根本就没把他们放在眼里,所以才会被人讲坏话的。可是,再也没有比关川更会利用媒体的家伙了。那小子,自己嘴上整天挂的都是一副蔑视媒体的腔调,然而他却比任何人都更会利用媒体。我们之所以会遭到别人的恶意攻击,也跟关川的那种表现分不开。”  年轻画家从和贺的表情里似乎已悟出了某种东西,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嗯,那小子已经有点忘乎所以了。最近有关政治问题的讲话,也多少暴露出一些自以为是的味道。”  “不错,最近那份宣言中那小子就摆出一副唯一代表人的面孔,让大家都签上名,然后不知带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件事你还记得吗?那种举动正是他那号人典型的故作姿态。从那件事上也完全可以看出他的居心,就是想让自己在媒体上出现。”  “还有人讲了跟你同样的看法。”画家随声附和道,“就在那次开会时,也有人因为不满他的做法而中途退场。”  “大概是吧。”和贺点头表示理解,“不知怎么搞的,那小子总是摆出一副俨然是新艺术团总代表的面孔。”说到这里,和贺明显现出不高兴的神色。  当他的画家朋友正要做出回答的时候,传来了敲门声。  门从外面轻轻地推开了,一张年轻女子的脸探了进来。“哎呀,有客人?”女子胸前抱着一束鲜花,花朵贴着她的面颊在不停地晃动。  “没关系,请进。”和贺眼睛一亮,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对不起。”女子穿一身适合于初夏季节的色调明快的粉红色套装,胖乎乎的圆脸上露出两个小酒窝。这位就是和贺的未婚妻,刚刚崭露头角的女雕刻家田所佐知子。  片泽慌忙让出椅子站起身来,模仿外国人的样子恭恭敬敬地向她躬身施礼道:“多有打搅。”  “哪里,哪里。”田所佐知子朝画家笑着,露出了整齐而又漂亮的牙齿。“您来探视,十分感谢。”她代表未婚夫表示谢意。“和贺受的伤不重,这比什么都重要。这样我们就放心了。”  和贺从旁插嘴道:“这家伙,到现在才来探视,没必要这么客客气气地跟他道谢。”  “瞧您说的。”佐知子笑着把抱在胸前的花交给和贺。  “嗬,好漂亮。”和贺把花瓣凑到鼻子上,“真香。谢谢。”  和贺正想把这束花放到枕边,却被片泽从一旁接了过去。他想把那束花放到最显眼的位置上,可不凑巧的是其他花已摆得满满的,因此他便把其他花拨拉到一边去,将佐知子那束花摆到了正中间。  “这些花好漂亮呀。”佐知子把目光落到了一束被毫不客气地拨拉到一边的鲜花上,“是哪位送的?”  和贺露出不屑一顾的笑容,说道:“村上顺子送的。刚才闯进来,死乞白赖地放到这里就走了。她求我给她作一支曲子,从前些日子就紧盯着不放,很可能就是为这个来的。为人还算是蛮善良的。她可能以为我的工作就是为她们那个行当的歌手服务的呢。”  佐知子的表情像是强忍着没有笑出声来。  “有这种看法的人还不止村上顺子呢。”片泽见缝插针地说道。  “因为总是有那么一些莫名其妙的人想利用我们,不可救药的通俗艺术家满大街都是。他们满脑子想的就是如何去利用别人。”  “会是这样吗?”佐知子很小心地表现出不解的神态。  “当然是这样。为了自己的名誉和地位,就一心想着利用别人。像您这样的人最好也要小心点。”这句话是冲佐知子说的。  “我这种人有什么好利用的?”  “千万不能这么说。”片泽十分夸张地使劲摆了摆手,“像田所小姐这样的人若不多加小心的话,马上就会惹来大麻烦的。不管怎么说,您父亲的身份很特殊,您从事的艺术也很新潮……”  “您的意思是想说出身名门吧?”佐知子先是皱了皱眉头,然后便十分聪明地露出了微笑。片泽慌了手脚:“不,我绝不是那个意思。您当然更不会有这种想法。世事本来就一片混沌,所以未必会根据本来面貌面对现实。这一点才是最可怕的。像我这号人,因为对您十分了解,所以才不会介意出身背景什么的。”  “我以前也为此苦恼,觉得好像我身后还背着那类光环似的,心里实在不是滋味。不过现在我已经不这样了。和贺先生对父亲就非常蔑视。可是,因为和贺先生蔑视我的父亲,我反倒轻松了许多。总感到自己已经变得清醒了。”  “有道理。”画坛新秀作出几乎要张开双手表示赞同的样子。  “和贺君的意见是正确的。我们就是要随时打破固有的观念。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决不承认现代的制度和秩序。”片泽的语调突然变得强硬起来。  这时又响起了敲门声。在护士的引领下,一位西装革履的人走了进来。  名片早被护士接在手里。这位护士基本上专职负责照料这间病房。名片显示此人是一家杂志社的。  “真没想到您会遇到如此大的灾祸。”头发稀疏的编辑恭恭敬敬地表示问候,还带来了一篮水果。  “没有大碍,多谢。”和贺英良将身体转向客人。  片泽退到了边上,佐知子则招呼身为病号的和贺与新来的客人面对面坐到椅子上。  “可是,在先生遇上意外之灾前已经约好的那件事,以谈话的形式就行,只需十几二十分钟,想请您发表点意见。总之,正赶上您住院跑过来,实在是抱歉,因为截稿日期马上就要到了,万不得已才找上门来的。”  “哦。”因为有约在先,和贺很不情愿地答应了对方。谈话主题似乎是围绕“新艺术”。编辑在那里逐字逐句地记录,每到一处都会附和几句,或是点头表示赞同,最后又向和贺鞠躬致谢道:“实在太感谢了。不过,作为我负责的这个栏目的惯例,还需要附上先生的简历。想请先生再简单地讲一下。不多,简单几句就行。因为只是用小号字附在文章的末尾。”  “哦,”和贺点了点头,“那好,就简单说一下吧。”  “好的,请。”  “原籍:大阪市浪速区惠比须街区2#120。现住址:东京都大田区田园调布  6#867。1933年10月2日出生。在京都府立?菖?菖高中就读时来到东京,接受艺术大学乌丸孝笃教授的指导。这些够了吧?”  “足够了。不过,还要冒昧问上一句,先生与京都的那所高中是一种什么关系?”  “哦,是这样的。”和贺微笑了一下答道,“其实,正上高中的时候我得了病,因为父亲经商的关系在京都有一位熟人,于是就到那里休养了一段时间。接下来又不知不觉地在京都逗留了一些日子,结果等于学校也是在京都上的了。”  “原来是这样,好的,完全清楚了。”编辑用力点了点头。  片泽本来坐在椅子上一直在看书,但听到两人的问答后,突然抬起头把脸转了过来。  “实在是太感谢了。”编辑向和贺和佐知子道过谢,站起身来,对佐知子的态度显得格外恭敬。  “我也告辞了。”片泽也趁机站起身。  “您不多待一会儿了?”佐知子问。  “不了,我还有个约会。马上就要到时间了。”  “你小子总是这样。你是到这儿来打发等候约会的时间吧。”和贺坐到床边上说道。  “是吗?片泽先生。”佐知子声音变得很快活,冲着画家在笑。  “哪里,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是一个绘画朋友间的聚会。”  “根本没必要隐瞒。就是那方面的约会我们也很高兴啊。”  “不,不是。”年轻画家摆了摆手,朝门口走去。“好吧,和贺,多保重。”说着又回头朝病号看了一眼。  “再见。”和贺也把手举了起来。  佐知子把片泽一直送到走廊里。很快就转身回到屋内,把门紧紧地关上。两个人眼里都放出异样的光芒。对视了几秒钟,佐知子快步来到和贺跟前。和贺一下子把佐知子搂进怀里,使劲地吻了上去,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松开后,佐知子从小手提包里取出手帕替男人擦了擦双唇,甜蜜地长出了一口气。  “今天的客人多吗?”佐知子的目光满含着深情。  “来了不少。片泽之前有报社的记者来采访,接下来就是片泽、你,还有杂志社。”  “什么呀,我不算嘛。”佐知子提出了抗议,“我不能归到他们那些人里去。我是每天都要准时来的。”  “哦,你说得对。总之,待在这里也无法好好休息。”  “最好还是推辞一些。现在是住院,总有理由的。与其跟那些没用的人见面弄得神经紧张,还不如安静地躺在床上,好好思考一下工作上的事呢。”  “说的倒是,可是又实在不好意思拒绝,照这样忙下去恐怕会吃不消的。”  “到时候由我来负责把关吧。”  “拜托了。”  “你呀,你是愚笨和城里人的精明同时集于一身。这好像很有点互不相容,不过反倒显得很有个性呢。”  “愚笨吗?”  “嗯,有时是有那么一点点。不过,正因为如此,你身上的那种城市人的感觉才显得既细腻又周到。”  “总之很复杂就是了。”  “是的。不过,这才是和贺先生的魅力所在嘛。”  “这可太难得了,本来我还以为没救了。”  两人同时放声大笑起来。这时桌子上的电话响了。佐知子准备伸手去接,和贺说:“好了,我来。”当即敏捷地拿起听筒。  “对,是和贺。”作曲家回话。“嗯,是,有一点儿。”  佐知子望着别处,却一心在听和贺打电话。  墙上挂着一幅绘有花卉的油画。  “是的,因为目前我还处于这种状况。”和贺说,“按当初约好的日期恐怕是来不及了,不过,在正式演出之前肯定还来得及。请跟那边约好就行了。当地如果有人的话,请立即跟他们商量,然后给我来个电话。明白了吧?好,再见。”和贺放下听筒,把脸转向佐知子。  “工作上的事?”佐知子脸上始终挂着微笑。  “嗯。是前卫剧团求我给他们作曲。他们的意思是要在那部话剧里配上音乐。这也是受伤之前答应下来的,无法拒绝。对方就是在催这件事。总之,是武边在中间牵线,看他的面子才答应的。”  “这么说,已经构思好了?”  “没有,脑子里只有一些大致的想法,毫无进展。真让人挠头。”  “既是武边先生,不更好拒绝吗?”  “不能,刚好相反,由朋友出面,反倒无法拒绝。”  “是呀。可是给剧团作曲,就要考虑到观众,恐怕得妥协一些。”  “就是。武边说,只管按自己的主意去干好了,可是也不能完全这样。而且,剧团本身就很穷,报酬……只能当成是作奉献了。”  “我觉得这种事您还是尽量拒绝为好。现在正是商量去美国的时候,我看还是尽量推掉额外的工作,把精力都集中到这件事情上为好。”  “你说得很对。我创作的曲子在美国很受欢迎,还能在那里登台演出。我看这正是个机会。所以很想把精力都集中到这方面来。从现在开始,欧洲已经不再是音乐中心了。”  “您能这样想,那就更难得了。您还是把精力都转到这方面来吧。说到这里,美国方面进展得顺利吗?”  “嗯,前几天刚联系过,洽谈还在进行,大体还算顺利。”  “太好了。我跟父亲也说到了这件事。父亲非常高兴,并且说可以替您支付赴美的费用。”  和贺眼睛一亮,“噢?太好了,请你向父亲多多致谢。不过,我想我的曲子在美国会获得相当高的酬劳的。”  “大体上定在什么时候?”“我想最好能在十一月前后抵达美国。”片泽睦郎走出K医院刚来到停车场,正好有一辆出租车从对面驶进医院,在片泽睦身边停下了。  片泽吃惊地抬起头,只见剧作家武边丰一郎从车窗伸出手来向他招手。  “嗨。”片泽也笑着打了个招呼。武边旁边还坐了另外一名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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