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器

一位心地善良、受人尊敬的老人,在东京蒲田调车场内被人谋杀,奉命调查此案的今西警官,通过锲而不舍的追踪,破解了一位天才音乐家的神秘身世。声名雀起的和贺英良才华横溢,未婚妻是豪门之女,前途风光无限。但是和贺的亲身父亲是个备受歧视的麻风病人,为了掩藏自己的出身,和贺伪造户籍,改头换面,但在他即将功成名就之时,知晓他过去的恩人三木谦一,竟然找上门来。和贺在惊恐之下杀死三木,他的人生也一步步陷入了自我毁灭中……  作者松本清张,日本文坛一代宗师,杰出的推理小说家,与柯南道尔、阿加莎克里斯蒂并列为世界推理小说三大宗师。-----------------------------------------------------------------------------------------------------------------------------第一章 地点国营电车蒲田站附近的一条岔路上。门面不大的托利司酒吧还亮着灯光。  在蒲田车站一带,夜里十一点过后,一般的商店几乎均已打烊,只有君影草花形的路灯兀自在那里闪着光芒。从这里往前走不远就是一条饭店很多的岔路,小酒吧一间挨着一间,只有这家托利司酒吧孤零零地和它们保持着距离。这间偏僻的酒吧里面,摆设很简单,一进门就是长长的吧台,角落里勉勉强强地开了两个简陋的雅座。不过,这会儿那里面并没有客人,倒是吧台前一字排开有三男一女,均双肘支在台面上,看上去都像工薪阶层,像是来自同一公司。  客人们好像是这家酒吧的常客,正当着店里年轻调酒师和年轻女招待的面,在起劲儿地聊天。  留声机一直响个不停,放的都是爵士乐或流行歌曲,女孩子们还不时地和着里面的乐曲跟着哼唱歌词。  几位客人全都醉醺醺的。从言谈和模样可以看出,他们是在别处喝过酒,返程途中又在蒲田站下车顺便到这家酒吧来的。  “你们那儿的那位科长啊……”其中一个男的向同伙凑过上半身说道:“那家伙简直就是部长跑腿的。我看他整天就知道溜须拍马,真让人恶心!你也好心劝他几句嘛。”  “都是他身边的人不好,连那些副科长都那么宠他了,我说几句又有什么用呢?”同来的职员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那老兄根本就没救了,大家都在取笑他呢。”  “他自己也老早就知道大家都在看他的笑话。只是要不那样忙活根本就没有出头之日了,现在只有不顾颜面,懂得适时拍马屁,才是将来成功的关键呢。至于他内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那就只有天知道了。你说对吧?阿美。”说着就把头扭向身旁女办事员一边。女办事员有二十五六岁,早就有点晕乎乎的了。  “可不是?我们那位部长连局长还有三年退休都老早就算计到了。至于他手下的那些副部长,更是早就在盯着将要空出来的部长宝座了。”  “这就叫心存幻想做美梦吧?看来一心往上爬的人不这样动脑筋是不行的。唉,算了,这些事跟咱们都没有关系。咱们只要每天晚上都能这样喝上几杯就心满意足了……说来真是悲哀啊……话又说回来了,我们每晚来这里消费,可肥了你们店了。”客人把目光转向了吧台里边。  调酒师脸上露出笑容,郑重其事地致谢道:“感谢各位的关照啊。”  “对了,阿美呀,这个月我还可以预支工资吗?”  “哎呀,不行啦!”  “哎……看来我这个月又得喝西北风了。每逢发工资的日子,我就马上向会计小姐预支下个月的工资。结果,上个月我只领到一张千元钞票,还是夹在发票下面,哎……阿美,这个月还请你多帮忙啊。”  “你这人真讨厌。快闭嘴吧!到这种地方还要讲这些扫兴的话。”  就在这时,店门开了,闪进两条人影。  酒店在规章许可的范围内把灯光调到最暗的程度,再加上有客人吸烟,店里面仿佛弥漫着厚厚的浓雾,所以无法立即辨清两人的容貌。  “欢迎光临。”调酒师看到有陌生客人进来,亮开嗓门热情地招呼道。  “欢迎光临。”听到调酒师的声音,年轻女招待回过头去招呼了一声。  在场的客人听到招呼声,有两位不经意地扭过头瞧了一眼,一看不是熟人,又跟同伴聊起了原来的话题。  进来的客人一位穿着相当陈旧的藏青色西服,另一位则穿着浅灰色的运动衫。或许是为了避开吧台前颇有些吵闹的客人,两人看到角落里的雅座,便径直走了过去。  负责招待的女孩名叫纯子,立即起身前去招呼。她这时才对客人有了第一印象。穿西服的头发半白,年纪在五十岁左右。身着运动衫的男子则在三十岁上下。当然,这只是对两人年龄的大体感受,并不意味着就已经看得十分清楚了。纯子从调酒师那里接过两条毛巾,送到客人的席位上。“两位来点儿什么?”纯子招呼道。  “嗯……”年轻男子朝五十岁左右的老汉投去商量的目光。  “来杯掺苏打水的威士忌吧。”头发半白的老汉答道。  这句话里面,带有一种并非东京话的腔调。纯子后来对警察描述说:客人不是本地人,而且当时一瞬间的感觉是东北地方的人。  纯子端来两杯掺苏打水的威士忌。  那几名公司职员聊天的话题已经从公司内部人事关系换成了电影,而且聊的电影里面正好有纯子喜欢的电影明星,所以她不知不觉就被吸引到这个话题里去了。  调酒师调威士忌时,站在一旁等待的纯子不时和那几名常客搭话,有点儿忘乎所以。调酒师见状,对纯子“喂”了一声,然后将两个冒着气泡的杯子放在吧台上。纯子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赶紧将两个杯子放在银质托盘上。  “让两位久等了。”纯子来到雅座,将杯子放到客人面前。  这时两人正在低声说话,但当她走到跟前时他们却打住了话头。  “小姑娘,”三十岁的男人朝一旁的纯子挥了挥手,乱蓬蓬的头发布满了尘土,运动衫的领子也皱巴巴的。“我们有话要说。对不起,请你回避一下。”  “好的,请慢用。”纯子躬身施礼,重新回到吧台这边。  “那边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呢!”  “哦。”调酒师向雅座瞥了一眼。  纯属不速之客,而且看上去两人根本也不会讲什么有趣的事情,真是莫名其妙。于是店员又接着与几位常客聊起了电影的话题。  “说的是呢,那个明星的演技从两三年前就……”  吧台这边又从电影聊到了棒球上。这个话题看来店员也很喜欢,就起劲儿地跟客人一起大发议论。  慢慢地,雅座里的两位客人就不大为众人所注意了。不让年轻女招待靠近,又突然要进行秘密谈话,这种举动也让女招待们看着很不顺眼。与那些根本不理睬自己的客人相比,女招待们当然还是感到与熟悉的客人闲聊更为有趣一些。  角落里的客人还在交谈,显得十分亲密。  尽管如此,出于生意上的考虑,女招待们还是不时地朝雅座那边扫上一眼。也就是说,是在留心杯子里的酒是否已经空了,然而瞧了好多次,桌子上的黄色液体还是剩了一半—————真是不捧场的客人!  雅座跟前有一个去洗手间的通道。店里的女招待和客人们因此就时常要从旁边经过。  这几句就是纯子从旁边经过时不经意间听到的,讲话的腔调还是东北口音,钻进耳朵里的都是浊音很重的方言。年轻一方倒不算重,但头发半白的老汉的口音却很明显。不知道两人究竟在讲些什么。只是在纯子经过时偶然听到年轻的男人说了一句:“加美达现在还是老样子吧?”  “嗯,还是老样子……不过,能见到你……这太让人高兴了……要好好地宣传一下……大家该多么……”  年长的男人的声音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这些。  可是,听到这些话,纯子心里还是断定两人是老相识,而且已经多年没有见过面。所说的“加美达”,大概是二人都熟悉的一位朋友。这是事后对警视厅的侦查员讲的。  那位上年岁的客人有很重的东北口音,这也是当时在场的其他几位客人的一致印象。每次去洗手间经过时,耳朵里都能听到嘁嘁喳喳的只言片语。  不过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谁也没有对这两人产生兴趣,更何况他们更热衷于自己的话题。所以,坐在角落里的那两个男人,根本就没被店里工作人员和先来的那几位客人放在眼里。  “哟!马上就到十二点啦。”一位客人看着手表说。  “差不多了,该走了。再过一会儿就是末班车了。”  “哎呀,糟了!”女办事员说道,“我要是坐末班电车就麻烦了,从车站到家要走十分钟呢。”她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没关系,你就放宽心好了,时间太晚的话,我可以送你一下嘛。”  “让你这号人来送,那可麻烦了。”她回了一句,声音里充满了醉意,“我哥哥会来车站接我。”  “谁知道是什么哥哥呀。”  “你说话正经点儿,别想歪了。”  “哈哈,碰钉子了吧。在阿美面前还是乖点为好。总之,到了月底还要经常请你帮忙呢。”  “哎呀,还是别讲这些令人讨厌的话了。”  这边你一言我一语地正闲扯得起劲儿。  “喂,算账。”  人们看到雅座里的两个人站起身来。  走出托利司酒吧的两个男人,那以后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对此倒不乏目击者。刚巧有两个正在走街串巷揽客的吉他手跟他们打了个照面,在离酒吧有五六米远的地方正好擦肩而过。走街串巷的吉他手经常以这一带的小酒馆或酒吧为主顾。  为什么吉他手会注意到二位客人的行踪呢?因为他们原本是要到这家托利司酒吧来演奏赚钱的,谁知客人却走了,因而才不由自主地咂舌表示遗憾的。  “什么呀!那种客人是不会花钱让人演奏的。”年长的吉他手说道,“品位不怎么高嘛。”  所谓品位,乃是一句暗指穿戴打扮的行话。在他们这个行当里,最关心的就是穿戴打扮是否高雅。  “是吗?”年轻的那位,因为是在摸黑的地方相遇的,所以并没有注意到,听到这句话才不由自主地扭头往后瞧了一眼。  路很窄,再往前十米左右又分出两条岔路。往右走是一条大街,出去就是一条熙来攘往的商业街;往左走则是沿着蒲田车站外围栅栏的一条小路,还有空无一人的小房子。小路十分偏僻,行人稀少。虽然围着铁丝网,但空地里还是杂草丛生,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女人根本不敢独自一人在这里行走。况且路灯还很稀少,仿佛是一块不知会出什么事的地方。再往前走,就是电动火车的调车场了。  两个客人就是拐进了左边那条路的。尽管对吉他手所谓的品位尚无法作出准确的判断,但两个人竟然走进了那样一条偏僻的小路,由此可知,他们并不是有什么来头的顾客。  “那两个人看样子是显得很亲密呢,还是像吵过架的样子?”案件发生之后,搜查本部的负责警官向两名吉他手问道。  “根本没有吵过架的迹象。好像彼此在谈着什么,不过具体谈什么却不清楚。反正觉得两个人很亲近。”  “那两个人讲话有什么特点吗?”  “哦,对!感觉上是东北地区口音的方言。”  “这是指其中的哪一位呢?是年岁大的,还是年轻的呢?”侦查员再问。  “哎呀,天太黑,看不清面孔,觉得是左边的那个人。那个人的个头好像不高。”个头不高的是那位头发半白的人。  这些都是发生在五月十一日夜里的事。由蒲田车站发出的京滨线和东北线的第一班车是早上的四点零八分。为了准时发动电动机车,司机、售票员和机车检修员三点钟刚过就从值班室起床,前往停放电动机车的调车场。  面积很大的调车场内停放着数不清的电动机车。五月十二日凌晨三点正是又黑又冷的时候。  机车检修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当他把手电筒灯光照到最后面第七节车厢的车轮时,一下子就惊呆了。  他站在那里喘不上气来,突然间挥动双手撒腿就跑,连滚带爬地跑到站在驾驶台上的司机那里。正巧,驾驶台这会儿刚刚来电。  “喂!轧死人了!”他扯开嗓子尖声叫道。  “死人?”司机心里咯噔一下,但很快又笑了起来。“喂,我说,车还没开呢,怎么可能轧死人!你是还没睁开眼睛看到什么了吧,精神点!”  司机的话是有道理的,因为刚把上面的导电弓架放上去,刚刚传出起动的声音。  “不,怎么会看错呢?那里确实躺着一具尸体。”机车检修员脸色苍白地坚持说道。司机和刚好走过来的售票员决定还是先到检修员所说的现场去看看。  “就是那儿!”来到第七节车厢跟前,检修员老远就把手电筒冲着车下照去。顺着光线,确实看到像是有一具发红的人的尸体,正躺在车轮紧下方的轨道上。  司机弯下腰一看,不由得发出一声怪叫。  “呀!太可怕了。”售票员紧跟着喊道。  三个人死死地盯着尸体,动也不敢动。  “赶紧通知警察。时间来不及了!”不愧是售票员。离四点零八分的始发时间只有二十分钟了。  “好的,我去通知。”司机随即向离得很远的办公室跑去。  “一大清早的,真不吉利。”稍稍有些缓过神来的售票员唠叨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嘛!车子动都没动……怎么会躺着血肉模糊的尸体呢?”  在这个调车场里,有数不清的电动机车一排排停在那里,第一班开出的电车所在的位置离栅栏最近,与相邻机车之间的距离只有一米左右。那具尸体的两只脚在电车的一侧,电车的后尾部正冲着栅栏。  调车场内,高高的柱子上安着电灯。男子尸体所在的地方很暗,电车遮住了灯光。这成了后来推断犯罪理由的一项依据。  售票员和机车检修员一边原地跺着脚,一边在等待办公室来人。跺脚并不是因为天冷,而是内心太紧张了。  天色逐渐亮了起来。  有无数支亮光从对面移动过来—————接到通知的办公室那伙人赶来了。  在握着手电筒的那伙人里,有一位是值班副站长。副站长也瞪大了眼睛紧盯着车厢下面。行进中的电车轧死人的例子很多,而停在调车场的电车下面躺着一具尸体,这还是头一遭。  “马上跟警视厅联系。其他人都不许靠近尸体!现在由208号作为始发电车。”作为负责人的副站长当机立断地指挥着。  “不过,事情做得够绝的!”其他人都弯下腰去仔细观察车轮子。  男子脸部血肉模糊,令人联想起传说故事中的赤面鬼。  如果没有发现这具尸体,照正常情况发车的话,他的头刚好会被车轮给碾碎。尸体面部朝上,是枕在铁轨上的,而且腿就搭在另一条铁轨上。所成的姿势是,只要电车一开动,头和两腿就会被切断。  天色终于亮了,当相关警官从警视厅火速赶来时,调车场里的灯也都熄了。  赶到现场的是搜查一科一股的黑崎股长,同来的还包括七八名侦查员和鉴定科员,此外还跟来了五六名各媒体常驻警视厅的记者。当然,记者都被赶到了离现场较远的地方。  电车只留下了第七节,其他六节一切正常,仍旧连在一起脱离开这节车厢,从调车场发车走了。所以,只有出事的这节车厢孤零零地留在那里。  围着这节车厢,鉴定科科员开始了紧张的工作,又是拍照,又是画现场示意图,还从办公室借来了调车场一带的地图,并在上面画上红线。将大体情况做完记录后,警察们立即将尸体从车厢下拉了出来。  尸体面部已血肉模糊,难以辨认。看上去似乎是用钝器之类的东西使劲击打过,眼球都要冒出来了,鼻子被砸烂,裂开了口子,花白的头发也沾满了血迹。  鉴定科员立即着手验尸。  “这人死的时间不长。”科员弯下身说道。  “是,大致推断死了有三四个小时。”搜查科的鉴定科员如此断定,解剖结果也大体证实了这一推断。  解剖于第二天下午在R大学法医系进行。解剖所得的初步结论如下:  年龄:五十四岁左右,略瘦。  死于被人扼杀。  整个面部几乎布满为钝器击打所留下的创伤,创伤进而扩展至手、足各部位,上面有伴随表皮脱落的外力击打伤痕,各部位均出现条状血痕。  胃内残留物:有呈淡黄褐色的微微混浊的液体(含有酒精成分),混有微量尚未消化的花生米。混浊液体约200毫升。根据化检,查出含有安眠药。  综合以上情况可以认定:被害人饮用过混有安眠药的威士忌,然后被扼死,进而又遭攻击面很钝的凶器(如石头、铁锤等)用力击打。死后时间为三到四个小时。  解剖结论中所记载的对凶器的推断,与事实是吻合的。  搜查小组在现场附近进行搜索时,在道路与调车场之间的一条小水沟里捡到了疑似凶器的石头。  石头上粘满了泥巴,用水清理之后发现,上面还残留着极少量的血痕。由于是掉落在水沟里,大部分血迹已被水冲走,因为又进一步清理泥巴,使留在上面的血痕更少了。这些血痕与被害人的血型完全相同。石头的直径有十二厘米大小。  被害人的手足有无数擦伤,其原因很快就弄明白了。调车场在面向道路的界线上用立柱拉起了铁丝网,但其中有一个地方的铁丝网已被剪断。不过,这只是过往小孩子们钻来钻去,不知何时被弄断的,换句话说,这里早就成了淘气鬼们偷偷进出的洞口。尽管如此,那上面毕竟还挂着铁丝网,可以想象,很可能是把被害人往调车场里拖的时候铁刺扎到了手脚处,由此才造成擦伤。  被害人头发已经白了一半,年龄在五十四五岁的样子,身高约一百六十厘米,体重五十二公斤左右,营养状况良好。  死者身穿西装,但西装和衬衣均非高档布料,一眼望去,职业很有点像工人。警察仔细检查了随身所带的物品,根本没有可表明身份的东西。西服上没有标记,衬衣之类的也没有洗衣店的标记。  从发现尸体的时间来推算,被害人遇害时间大约是在头天夜里十二时至凌晨一时。  正如解剖结论里所讲的,被害人是在不知不觉中饮用了混有安眠药的威士忌。可以想见,当被害人进入睡眠状态并毫无抵抗能力的时候,凶手勒住被害人的脖子,从路上将其拖进调车场内。进而又用大石块狠命地击打被害人的面部,然后再将尸体拖到第一班发车的电动机车最后一节车厢的下面。  从现场附近在那个时间段已杳无人迹的情形来看,估计很可能是被害人与凶手一起从这一带经过,凶手将被害人带进作为现场的调车场内将其扼死的。或者是在其他地方将其扼死,然后又用汽车拉来的。这种看法在搜查本部暂时占了上风。  但不管怎么说,凶手是在动手勒死人之后,又用现场附近的石头将被害人的面部狠狠地砸了一通。  对此最有力的解释是,两人之间有着很深的恩怨。因为是活活勒死的,所以就此已经达到了目的,而进一步狠狠击打面部,表明心狠手辣的凶手对被害人抱有相当深的仇恨。  然而令人费解的是,尸体却是面部朝上躺在电车车轮下面的,这种现象表明凶手是有意要将面容毁掉,让人无法判明被害人的身份。这是凶手故意安排的,一旦电车开动,被害人的面部当场就会被碾得粉碎。不过,这名凶手似乎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在机车启动前,检修员会从头到尾将各节车厢巡视检查一遍。还有一个情况,调车场内的路灯总是亮着的。凶手分明是故意将被害人放置在车厢与车厢之间灯光照射不到的黑暗之处。这样做的目的似乎就是为了避免被经过的人发现。被害人的西装上之所以没有品牌标志,正说明这是一件便宜货;不过,衬衣上连一般应该附有的洗衣店标记都没有,则表明此人平时都是在家里洗衣服。整体表明,此人似乎在经济上并不富裕。  因此,搜查本部断定,这不是一桩抢劫案,而是发生在熟人间的凶杀案。是否牵连到情杀问题,现在还无法作出判断。总之,当前的首要任务就是要弄清被害人的身份。  侦查员们以蒲田车站为中心展开了调查。在了解情况过程中,一名侦查员从车站附近一家托利司酒吧那里打探到了一个消息,说是就在头天晚上,店里来了一位跟被害人相似的人,与其同来的还有一位客人。据托利司酒吧的店员讲,这两位客人是第一次到店里来。  根据这个情况,搜查本部决定,将托利司酒吧的店员和当晚刚好在场的几名顾客叫到本部来,讲述当晚的详细情况。  据他们几个人讲,两人进入酒吧是在夜里十一点半左右。这是因为女办事员一直挂记着半小时后目蒲线发出的最后一班电车,所以记得十分清楚。  对那两位客人的容貌,她记得并不十分清楚。其中一人头发半白,另一位则在三十岁左右。令人意外的是,进一步核实那位年轻人的年龄时,却是众说纷纭,有人说三十岁,有人说四十岁左右,还有人说看上去要更年轻。  当搜查本部将酒吧店员、当时正在酒吧的顾客以及在酒吧外与那两个人擦肩而过的吉他手作为证人,听他们讲述事情经过时,所有证人众口一词提到的一点是,被害人讲的是带有东北地区口音的方言。对于正在全力探寻被害人身份的搜查本部来说,这可是一条有力的线索。  “你们是怎么知道他操的是东北口音呢?”搜查主任问道。  “因为他口音是浊音很重的‘吱———吱’腔。具体讲什么虽然没听清楚,但说话的腔调就是那个样子。不过年轻男子讲的好像是东京口音的标准语。”  所有证人全都没有听清谈话的内容。不过,当时那两人所坐的位置,刚好就在洗手间门口旁边的雅座里。所以,店员和客人每次进出洗手间时,都必然要从那里经过,自然会听到一些零零星星的话语。  “加美达现在还是老样子吧?”酒吧一个女招待说,被害人的同伴曾用东北腔向被害人这样问过。  这句话不只纯子听到过,另外一位女招待碰巧也听到过。也就是说,那两个人谈话时曾频繁地提到“加美达”。  二人所讲的“加美达”,究竟指的是什么呢?  在参与案件调查的刑警中,这三个字便成了他们特别关注的焦点。他们的言谈中,具体得知的名字就只是这三个字。  “加美达大概是这两个人都认识的一位朋友吧。”有一位刑警提出了这样的看法。而且基本上得到了大家的认同。  可以初步推断,被害人与行凶者以前就认识,近期两人一直没有见过面。这次两人久别重逢,因此便顺便到了附近一家酒吧里。就这样在谈话中提到了那位朋友“加美达”。  再据此推断,又可以得出这样一种结论:头发半白的被害人要么是最近见到过叫“加美达”的人,要么是一直保持着联系;而跟被害人在一起的那位,也就是年轻男子,已经有好长时间没见过“加美达”了。所以,年轻男子才向被害人打听“加美达”现在是否还是老样子。  依据上述种种推断,便将这三个字列为了最重要的突破口,因为与被害人一起去酒吧的那个男子已被认定为要么是凶手,要么是与这个凶杀案有牵涉的人。  此外,当时在场的那几位客人还从两人谈话中零零星星地听到了一些话,比如“很令人怀念”、“那以后好像很不如意”、“近来好不容易才习惯这种生活了”,等等。这些主要都是被害人一方用“吱———吱”腔讲出来的话,几乎没有听到同来的那个年轻男子讲的话。这是因为两人一直以非常低的声音交谈。而且,不知是否有意要那样做,当酒吧里的人要去洗手间从旁边经过时,似乎还要尽量把脸遮起来。正如女服务生所讲的,从那名年轻男子嘴里听到的唯一一句话就是:“加美达现在还是老样子吧?”  抢劫案被完全排除,现在只集中到恩怨说上。  “被害人五十岁上下。工人模样。原籍不在东京,但在东京打工。出生在东北地区,并且有一位叫‘加美达’的熟人。”这就是搜查本部描绘出的被害人的大致形象。  被害人一眼看上去像工人,从这一推断出发,决定首先主要到市内那些便宜的旅馆和小客栈之类的地方去查找。  晚报上已经大篇幅地报道了这件事,因此,如果被害人有亲属的话,照理马上就会出面的。然而,登报后已经过了两天,还是没有任何人出面,而且,也没有任何人出面说认识与被害人相似的人物。  从当事人在蒲田车站附近的酒吧喝酒的情况来看,可以很容易判断出被害人居住的地方就在蒲田站四周,距离也不会太远。据此,搜查本部集中主要精力在大田区范围内展开清查。然而,这项行动却没有取得明显效果。  “虽说二人是在蒲田站前酒吧喝的酒,但也未必就能保证是住在车站附近。”有的刑警就发表了这样的意见。  “蒲田站既通国营电车,也是目蒲线和池上线的交叉点。因此,也可以考虑被害人是住在目蒲线或池上线沿线的嘛。”这个看法也是很有道理的,但如此一来,搜查范围势必要扩大许多。  有人又提出了新的见解,说:“可是,国营铁路是往返于横滨的樱木车站和埼玉县大宫之间的。所以,我认为也不一定就非限于那两条私营铁路的沿线不可嘛。”按照这个意见,就等于搜查范围又要扩大,将樱木到大宫之间的线路两边全都包括进去了。  “这个看法也有道理。不过,”搜查主任说道,“与其沿着国营铁路两边,还不如先把精力集中在两条私营铁路交叉点的蒲田站上,这恐怕更合乎情理。两个当事人既然是夜里十一点半顺路到托利司酒吧的,所以还是在这两条铁路沿线寻找较为妥当。眼下提供证词的酒吧客人都是住在沿线的公司职员,都准备乘最后几班电车回家。对那两个人而言,情况恐怕也差不多。”不同见解暂时都统一到这一点上了。  “根据多方听取目击证人的证词可知,被害人讲的是东北地区的方言,而凶手却几乎没有吭声———凶手讲的话又是怎样的呢?”  “这件事嘛,被害人的同伴,也就是被认为是凶手的那个男子,曾向对方问过上面提到的加美达那件事。所问的‘加美达现在还是老样子吧?’这句话虽然讲的是标准语,但托利司酒吧那位女招待提供的证词却讲:感到他讲话的重音略带点东北口音。从讲话的腔调来看,也容易让人想到这两个人不是在东京认识的熟人,而是东北地区的老乡。”有一名刑警发表了这样的看法。被害人年龄在五十四五岁,像是一名工人。搜查本部大致确定的方向是,被害人似乎更像是一个每天打零工的劳力。同时还初步断定,当时跟他在一起的那名男子,很可能也是每天靠打工度日的。一个只能到托利司酒吧之类的地方来喝酒的人,在人们的印象里生活肯定不够富裕。  总之,“加美达”三个字便成了线索。  “就是命令去找加美达吗?”一名侦查员说道。  实际情况是,只要找到“加美达”,就可以弄清这位被害人和凶手的身份。“加美达”用汉字来表示很可能就是“龟田”二字。然而,“龟田”这一姓氏,即便在东北地区也肯定为数不少。要找出姓“龟田”的人,然后再一个一个去排查,这可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不过,既然没有其他更理想的办法,看来也只好走这条繁琐的路子了。  搜查本部决定寻求警视厅东北管区的帮助,请青森、秋田、岩手、山形、宫城和福岛各县的警察局在辖区内帮忙找出姓“龟田”的人。由此汇集的名单有许许多多叫“龟田”某某的人,再对这些人逐一清查,看来似乎只有这一个办法了。这个办法虽然相当耗费时日,且十分麻烦,但却是唯一准确可靠的侦查办法。  在这种情况下,最关键的一点就是那个年轻男子是否确实真的讲了“加美达”这三个字。如果万一听错了,那可就成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他讲的确实是加美达吗?”为了稳妥起见,搜查本部又进一步询问了酒吧的那几位证人。  “是的,印象里确实讲的是加美达。”女招待们回答道。  听到“加美达”这三个字的也还有其他人。客人里就有一位也听到了,而且吧台里面的那位店员也在无意之中听到过。酒吧里的每一个人都回答认为自己听到了“加美达”这三个字。其中令人困惑的是,任何一个证人都记不清跟被害人在一起的那个男子的长相了。  弄不清长相的原因之一,好像是因为那个男子总是有意识地把脸扭向一边,不让别人看到。其实,当天晚上酒吧里的客人和女招待们一直在津津有味地谈论电影之类的话题,根本就没有太注意那两个人。尽管这也是一个原因,但令人生疑的是,两个客人,特别是跟被害人同来的那名男子,总是故意把脸躲起来。  从诸如此类的疑点也可以作出推断,那个同伴就是凶手,而且很可能是有计划的行凶。  假如那个年轻男子的长相很清楚的话,就可以根据目击者所作的描述,拼出模拟的照片。但因为谁都记不清长相,拼出模拟照片也就根本办不到了。  案件发生后,一周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被害人的身份依旧毫无线索。搜查本部将主要力量都用在排查目蒲线和池上线沿线了。  根据被害人外表上很有点像打工族的样子,还查阅了铁路沿线各区职业介绍所登记的名簿,没有见到姓龟田的名字。进而又采取一切办法排查了被害人有可能投宿的便宜旅馆和小客栈,但都没有发现与其相似的人。  尽管案件发生已经七八天了,但被害人的身份还是没有查清,凶手方面也没有任何线索。  就搜查本部的指导思想来讲,从一开始就没有指望马上就能得到凶手的线索。除了托利司酒吧的那几位证人之外,就再没有找到其他目击者。  根据搜查本部的推论,从被害人遭杀害的惨状来看,可以断定凶手身上也溅上了不少血迹。所以派人到市内各出租车公司进行了调查,以查清当天夜里是否有与其形迹相似的人乘坐出租车,但这方面也没有得到进一步的线索。  此外,也存在着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凶手在行凶后,倘若深更半夜一个人行走在路上,当然会引起人们的怀疑,因此很可能会偷偷躲到什么地方,并把沾到裤子和上衣上的血迹洗掉,一直等到天明,然后再从那里乘坐一大清早开出的电车逃之夭夭。但对电车上的售票员也进行了调查,同样没有得到与凶手形迹相似的人曾乘坐电车的答案。以现场附近为原点,又进一步对该地区进行了搜查。现场附近还有一些面积很大的空地,上面长满了蒿草。由此初步判断凶手在行凶之后,很有可能先在这些草地里躲避了一段时间。因此,又对估计可能成为藏身之地的区块展开了地毯式的搜查,但也没有发现与案件有什么特别关联的遗留物品。  现在所掌握的就是当晚在调车场发生了这桩惨案,其他一切痕迹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面对这种情况,现在只剩下了一条路———无论如何也要集中全部力量弄清被害人的身世。被害人与凶手彼此相识,算是朋友关系。另一方面,搜查本部早前请求警视厅东北管区各警察局帮忙调查的姓“龟田”的回复,到这个时候都陆陆续续地汇拢过来了。  从东北各县不断地报来姓“龟田”的名单,其中有:龟田周一、龟田梅吉、龟田胜三、龟田龟夫、龟田良介、龟田萨夫、龟田正一、龟田荣、龟田国夫、龟田太郎、龟田阳太郎、龟田……  地址也千差万别,包括:福岛县信夫郡饭坂镇、福岛县会津若松市、福岛县安达郡东和村、宫城县石卷市、宫城县柴田郡村田镇、宫城县黑川郡富谷村、山形县山形市、山形县东村山郡丰荣村、岩手县陆前高田市、秋田县南秋田郡昭和镇、福岛县……  根据这些线索,搜查本部又决定请所辖警察局帮助调查大致符合条件的姓“龟田”的人各种情况。  从东北各基层汇总过来的姓“龟田”的人共有三十二名。搜查本部又针对这三十二个人逐一向当地警察局发出请求帮助调查的公文。陆陆续续地都接到了回复。全部收到是在第五天。  全部回答都是“毫无线索”。这就是说,三十二条线索中所涉及的龟田的家属、亲戚、朋友和熟人都对被害人一无所知。死者面部虽然被石头砸烂,但并非完全无法辨认。因此,又对其进行了相当程度的复原,并派人拍了照片。  “真是碰上难题啦。”会议桌上,搜查主任的脸变得很阴沉。  “也许是我们把范围只限定在东北地区弄拧劲了。二人共同的朋友‘加美达’未必就一定是东北地区的人。说不定就是东京人,也许保不准是住在西部地区的人呢。”搜查主任说出了这样的看法。  到目前为止,根据其讲话带有东北口音,一直认为“加美达”理所当然应该是生活在东北地区,或者认为是在那里出生,但实际上说不定他原本就是其他地方的人。  有关这个案件的新闻报道里面,也把“加美达”这条线索写了进去。会议作出决定,要让他们在报纸上把这条线索更突出地强调一下,并希望从全国姓“加美达”的人那里获得更多的信息。  当前就只能做到这一点了。从一开始,搜查本部就干劲十足地全力追查“加美达”这条线索,但结果却是第一回合就碰了壁。与此同时,对被害人和凶手的踪迹却依然是一无所获。追查重点转放到了被害人出现在蒲田站前托利司酒吧之前的行踪上。  刑警们连日来都是拖着疲累的身子和沉重的步子到处打探。当他们回到搜查本部时,一个个脸上都露出疲惫的神情。倘若能获得什么线索,再怎么疲惫脸上也是神采奕奕的样子,而一旦毫无所获,满脸都会现出垂头丧气的神态,仿佛霜打的茄子。总之一句话,搜查工作十分艰难,呈现出弄不好就要进入迷宫的局面了。  刑警今西荣太郎就是这些疲惫不堪的警察中的一员。四十五岁的他每次回到搜查本部,连喝杯茶好像都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今西负责调查的主要是池上线沿线的便宜旅馆和小客栈之类的地方。从案件发生之日起,他已经在这一带徒步转了十天了。这一天也照样是一无所获,他又晕晕乎乎地回到搜查本部。  接下来马上就是开会。会议主要是研究和分析本部派往各地的侦查员所带回来的材料,不过今天也是毫无线索。会场充斥着焦躁和疲惫的气氛。这种状况如果整天持续下去,在疲劳之余,还会雪上加霜地产生出一种近乎懒洋洋的气氛。今西荣太郎回到自己家里时,已经快到午夜十二点了。  狭窄的格子房门里的灯已经熄灭。房门已经锁上,家里人可能以为他今晚也不会回来。他按了按格子门旁的蜂鸣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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