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这里并不特别留恋。七年一直生活在这个房间里,每周三天在补习学校教书,却一次都没有感觉到这时自己生活的地方。像是在奔流中的浮岛一般,这不过是一时的居所罢了。每周一次在这里幽会的年长的女朋友也不见了。暂时寄住的深绘理也离开了。她们现在在哪里做些什么呢,天吾不知道。可是总之她们都从天吾的生活里静静的消失了。补习学校的工作也是,他不在的话也会有谁来接替的吧。天吾不在这个世界也会照常转动。只要能和青豆一起到哪里去的话,就能毫不犹豫的一起行动。对自己而言必须带走的重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五万元的现金和塑料银行卡一张。能称作财产的就只有这些。普通银行账户里有将近百万的存款。不,不只是那样。《空气蛹》版税的一部分也有划进去。想要还给小松却还没有还。其他就是正在写的小说打印稿。这个不能留下。虽然没有社会价值,对天吾却是很重要的东西。原稿装进纸袋,然后放进补习学校通勤用的豆色的硬质尼龙挎包里。这样一来包就变得十分的重。磁盘装到皮夹克的口袋里。因为不可能带走文字处理机,所以行李中加上笔记本和圆珠笔。好,其他还有什么呢?想起在千仓从律师那里拿到的事务信封。那里有父亲遗留下的存折和印章,户籍本,还有谜的家庭照(疑似)。大概也带上那些比较好吧。小学时的成绩表和NHK的奖状当然不带。替换衣服和洗漱用具也不带走。通勤用的挎包装不了那么多。那样的东西必要时总应该能买到。收拾好挎包之后,必须干的事姑且是没有了。没有该洗的餐具,也没有该熨烫的衬衣。再次看向墙壁上的时钟。十点半。想联络朋友给补习学校代课,又想起上午打电话对方总是不高兴。天吾穿着衣服躺在床上,考虑着种种可能性。最后和青豆会面是十岁。现在两人都接近三十。期间两人都经历了许许多多。令人喜悦的事,和称不上喜悦的事(恐怕后者要多的多)。外表人格生活环境也应该发生了相应的变化。我们不再是少年和少女。那里的青豆真是就是我寻找的青豆吗?而且在那里的自己就是青豆寻找的川奈天吾吗?天吾浮想着两人今晚在滑梯上的相会,照面后彼此失望的光景。也许没有一个能说的话题。那是十分有可能的事。不,毋宁说不发生才是不自然。============也许不应该真的见面的。天吾对着天花板问。在心中珍重的抱着相会的念头,最后彼此离开才是最好的不是吗?这样的话任何时候都能抱着希望活下去。那份希望会温暖身体的中心,虽然微弱,却是重要的温暖。用手心小心的围住,从风中保护的小小光亮。即使被现实粗暴的风吹拂,也不会那样简单的熄灭。天吾盯着天花板的一个小时里,被相反的两份感情来往冲击。他无论如何都想见到青豆。但是同时,却又害怕和青豆见面。那里可能生出的冰冷与失望,还有僵硬的沉默,会让他的心瞬间石化。身体也会从正中漂亮的裂成两半。虽然身体比普通人高大强壮,自己却在某些方面比想象的更为脆弱,天吾是知道的。可是不能不去见青豆。那是他的心二十年里,至始至终强烈寻求的事。即使结果再怎么令人失望,也不能就此转身逃跑。盯着天花板累了,仰卧着就势睡了一小会。四十分钟或者四十五分钟。没有做梦,安静的睡眠。头脑集中工作,思考疲惫之后的,深邃舒适的睡眠。想起来这几天,一直都睡得零散而不规律。日落之前,必须从身体里排解出积蓄下来的疲惫。然后带着健康而崭新的心情离开这里,到儿童公园去。他的身体本能的知道此时需要一心一意的休息。睡着的时候,天吾听到了安达久美的声音。或者是感觉听到了。天亮之后天吾君就离开这里。趁着出口未被堵住。那是安达久美的声音、同时也是夜晚猫头鹰的声音。在他的记忆中两者无法分辨的混在一起。天吾那时比什么都需要智慧。伸向大地深处粗壮的根茎的夜的智慧。那恐怕是只有在浓密的睡眠中才能发现的东西吧。六点半时,天吾将挎包垮在肩上走出房间。和之前去滑梯时完全一样的服装。深灰色的防风外套和旧的皮夹克。蓝色牛仔裤和茶色便装皮鞋,虽然哪一件都是旧的,却都是身体所熟悉的,像是他自身的一部分。也许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插在门上和邮箱的名字和卡片,以防万一都收走了。之后的事会怎样呢,只能之后再去做考虑。=========站在公寓的玄关,警惕的回望附近。如果相信深绘理说的话,他应该正在被谁从某处监视着。可是和之前一样,周围没有感觉到那样的气息。只能看见和平时一样的风景。日落之后的路上没有一个人影。他首先朝着车站慢慢走去。然后不时回头张望,确认后面没有人跟着。几次在没有必要拐弯的小路上拐弯,站在那里确认没有尾随的人。必须加以注意,在电话里那个男人是这么说的。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处在紧迫状况下的青豆。【可是打电话的男人真的认识青豆吗】天吾突然想到。或许这是个巧妙设计的骗局?一开始考虑这样的可能性,天吾立马不安起来。如果这真是骗局,应该就是【先驱】捣的鬼。天吾作为《空气蛹》的幕后携手,恐怕(不,毫无疑问)在他们的黑名单上。所以那个叫牛河的奇怪的男人才会作为教团的爪牙,拿不明不白的什么赞助金来接近我。而且天吾——尽管不是自己希望的——三个月间都将深绘理藏匿在自己的公寓房间里,一起生活。教团对他抱有不满的理由十分之充分。可是即使是这样,天吾歪着脑袋,为什么他们特地拿青豆做诱饵设计骗局,想要把我引诱出来呢?他们已经知道了天吾的住址。也不可能逃掉。如果找天吾有事的话,直接来就好了。没有必要花时间叫到儿童公园的滑梯上不可。当然相反的话,他们将天吾作为诱饵引出青豆的话情况就不一样了。【但是为什么他们要引出青豆不可呢?】那样的理由怎么也想不到。难道说【先驱】和青豆之间有什么联系吗?可是再往下天吾就推理不下去了。只能直接询问青豆本人。如果能见面的话,是这么回事。不管怎样,就像那个男人在电话里说的那样,怎么小心都不为过。天吾以防万一绕了原路,确认身后没有跟着人。然后快步迈向了儿童公园。到达儿童公园是七点前七分钟。四周已经变得昏暗,荧光灯将人工的光亮散漫狭小公园的边边角角。虽然受晴天的恶鬼,下午十分煦暖,但是日落之后气温急速的下降,开始吹起冷风。持续几日平稳的阳春天业已消失,真实严肃的冬季再次盘踞。榉树的枝丫,像是给及警告的古老的手指一般震发出枯干的声响。周围的建筑物有几扇窗子亮着灯。可是公园里空无一人。在皮夹克下心脏缓慢而鲜明的发出节奏。他几次摩挲着双手,确认那里有着正常的感觉。没关系,已经准备好了。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天吾下定决心爬上滑梯。=======爬上滑梯后,和之前同样的姿势坐下。滑梯的地面冰凉凉的,蕴含着些许湿气,两手插进夹克的口袋,背上靠着扶手,仰望着天空。空中几片云混合着。大大小小各不相同。既有几片很大的云,也有几片很小的。天吾眯起眼睛,寻找着月亮的身影。可是现在月亮像是躲在了云的背后。并不是厚重浓密的云。哪一片都是细润柔滑的样子。但是却仍然有着从人们的眼中遮蔽隐藏月亮的厚度。云朵们从北向南以缓慢的速度移动着。上空吹拂的风像是不那么强。或者说云也许在更高的地方。不管怎样它们都绝对不急着前行。天吾看看手表。指针指向七点三分。秒针继续指向正确的时刻。青豆的身影还没有出现。他在几分钟里,像是看着什么珍贵的东西似的注视着秒针的前行。然后闭上眼睛。他也如同被风吹拂的云们一样,不再急着向前。即使花时间也没有关系。天吾不再思考,将身体置于时间的流逝中。这么做的话,时间就会自然而均等的进行。这是现如今比什么都重要的事。天吾闭上眼睛,像是在调试收音机时的样子,仔细的听取着四周世界发出的种种声音。在环状七号线上川流不息的车辆的声响首先传到耳朵里。那和在千仓的疗养所听到的太平洋的浪潮有几分相似。那里还混有海鸥们尖细的叫声。也能听见大型卡车停在路边上时发出的短小断续的警告音。小狗像是警告一般急促尖锐的叫着。远远的某处谁在大声呼喊着谁。各式各样的声音不知是从何处听到的。长时间里闭着眼睛,传到耳朵里的每一个每一个声音失却了方向和距离感。冰冻的寒风不时飘舞,让人寒意渐生。现实的寒冷——或者说那里有的所有的刺激和感觉——天吾一时间都忘了感受和反应。发觉时,谁在边上握住了他的右手。那只手像是寻求着温暖的小小的生物,悄悄钻进皮夹克的口袋里,握住了其中天吾大大的手心。时间像是不知道跳跃到了哪里,意识觉醒时什么业已发生。没有前奏,状况悄悄转移到了下个阶段。不可思议呢,天吾闭着眼睛这么想到。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某时觉得时间像是令人不可忍耐一般缓缓的流逝,某时却又一跃跳过了长长的过程。那个谁为了确认在那里的就是本人,更加用力的握住了他那宽大的手掌。细长柔滑的手指,而且有着强有力的内芯。青豆,天吾想。可是发不出声音。眼睛也睁不开。只能回握住对方的手。他记得这只手。二十年间一次都没有忘记过这份触感。那当然不再是十岁少女的小手了。在这二十年里无疑那只手触碰过各式各样的东西,拿起过各式各样的东西,也握住过各式各样形体的东西。然后其中的力量也变得更强。可是这是同一只手,天吾立马明白了。握住的方式一样,传达的感情也从未变过。======二十年间的岁月在天吾心中一瞬间溶解,卷进了一个混合的漩涡。那期间积蓄的全部风景,全部语言,全部价值聚集着,成为他心中一株粗壮的柱,在中心咕噜咕噜的回转着。天吾无声的见证着这幅光景。像是目击了一颗惑星的崩坏与重生的人一般。青豆也沉默着。两人在冰冻的滑梯上无言的双手交合。他们又回到了十岁的少年和十岁的少女。孤独一人的少年和孤独一人的少女。初冬放学后的教室。应该交给对方什么好呢,应该向对方寻求什么好呢,两人既没有力量也没有知识。有生以来没有被谁真的爱过,也没有真的爱过谁。没有拥抱过谁,也没有被谁拥抱过。那样的事会将两人带向哪里呢,不清楚。他们在那时踏入了没有门扉的房间。并且没有再从那里出来。之后因为这个缘故也再没能让别人踏进。那时两人不知道的是,那是世界里仅有的一个终结的场所。无论如何的孤立,在那里就不会被孤独浸染的场所。经过了多长的时间呢。也许是五分钟,也许是一个小时。也是经过了整整一天。也许时间已如是静止。对于时间天吾明白什么呢?他明白的是,在这儿童公园的滑梯上两人这个握着双手,在沉默中不知能到什么时候。十岁的时候如此,二十年后的如今也一样。然后他需要再次将这崭新到访的世界与自己同化的时间。心跳的方式,眺望风景的方式,选择措辞的方式,呼吸的方式,活动身体的方式,必须就此一一调整,一一学习。为此必须集中这个世界存在的所有所有时间。不,难道说只有这个世界或许并不足够。“天吾君。”青豆在耳边呢喃道。不高也不低的声音,像是在与他约定什么的声音。“睁开眼睛。”天吾睁开眼睛。时间再一次开始于世界中流动。“能看见月亮。”青豆说。第28章 牛河 而后他灵魂的一部分牛河的身体被天花板的荧光灯照耀着。暖气关掉了,一个窗子打开着。因此房间冷的如同冰室。房间中央是并排的几张会议桌,牛河就被安置在上面。上下穿着冬季的内衣,上面盖着旧的毛毯。毛毯腹部的部分如同原野中的蚁窝似的鼓起。像是在询问什么似的睁开的双眼上——那双眼睛任谁也合不上——盖着小块的布。嘴微微张着,却不再有气息和语言从中流泻。头顶比活着的时候显得更加的扁平,更加的充满谜团。让人联想到饮毛的粗黑的卷发,寒酸地围绕在头顶四周。和尚头穿着蓝色的羽绒服,马尾男穿着领子上有毛皮的茶色翻毛皮大衣。哪一件都微妙的不和尺码。像是从有限的库存中,急急忙忙拿的一件似的。即使在房间中他们也吐着白气。房间里只有他们三个人。和尚头和马尾男,还有牛河。靠近墙壁天花板是并排的三扇铝合金窗,其中的一扇,为了确保低室温而敞开着。除了盛放尸体的桌子之外没有一件别的家具。随处都是毫无个性和实务性的房间。那里放置的,就连尸体——哪怕是牛河的尸体——看起来都毫无个性和实务性。没有人开口。房间处在完全的无声状态。和尚头不得不考虑的事太多,而马尾男本来就寡言少语。牛河不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个能干的男人,却在两天前的夜里不得已死于非命。和尚头在盛放牛河遗体的桌子前一边沉浸于思考,一边缓缓踱步。除了面向墙壁时转换方向之外,步调一丝不乱。他的皮鞋踏在便宜的淡黄绿色地毯上没有一点声响。马尾男照例站定在门边的位置,身子一动不动。脚微微张开,挺直着背,视线固定在空间中的一点。像是完全不感到疲惫或者寒冷。只能透过不时见到的一瞬间嘴里吐出的规则的白气,才好不容易判明他作为一个生命体活动着。在那天的白天里,好几个人聚集在冷冰冰的房间里谈话。因为干部要到下到地方,所以等待全员汇集花费了一天。集会是秘密的,为了不泄露到外面,都压抑着笑声谈话。牛河的尸体在那期间一直就像是工作机械商品展销会的展示品一般横躺在桌上。尸体现在处在死后僵硬的状态。状态解除身体重新恢复柔软至少需要三天。人们不时扫一眼牛河的尸体,讨论几个实际的问题。举行讨论的时间里,房间里没有漂浮着一丝面对遗体该有的敬意和哀悼的伤感,更没有应该对死者其人诉说的话语。这个圆滚滚而矮胖的尸体唤起了人们胸中的某种教训和必须再次确认的一些反省检查,仅仅是这样的程度。无论发生什么逝去的时间不可能倒回,即使面对死亡必须依靠解决,那也面对的是死者自身。牛河的尸体该怎么处理呢?结论和最初得出的一样。惨死的牛河被人发现的话,警察一定会详细的进行搜查,和教团之间的联系也必定会浮出水面。不能冒那样的危险。等到尸体接触死后僵硬之后,马上运到人迹罕至的领地中的大型焚烧炉去,迅速处理,将其变为昏暗的烟和白色的灰。烟被天空吸收,灰撒入菜田作为肥料。这是在和尚头的指导下干了好几回的工作。领袖的身体太大,必须用链锯【整理】成几个部分。可是小个子男人就没有必要。这对和尚头来说可是帮了大忙。他原本就不喜欢血淋淋的工作。对方是活人也好,死人也罢,尽可能的不想看见鲜血。担任上司的人向和尚头提问。杀害牛河的究竟是谁?为什么必须杀了牛河不可?牛河原本是抱着怎样的目的躲藏在高圆寺租赁公寓的一个房间里?和尚头作为保卫班之长,不得不回答这些提问。可是实际上,他完全没有答案。他在礼拜二的凌晨接到了谜样的男人(tamaru)的电话,得知牛河的尸体在公寓的一个房间里。虽然实际交谈了,同时却又是迂回的谈话。挂断电话后,和尚头立马召集市内下属的信徒,四人身穿作业用制服,坐上改装成搬运车的丰田海狮奔赴现场。为了确定是把戏还是骗局,需要一些时间。车停在了稍稍远离的地方,先由一个人在公寓附近悄悄侦察。必须提高警惕。警察在房间里等着,一旦踏进房间就被逮捕的状况,无论如何都必须避免。将牛河开始发硬的尸体塞进了带来的搬家用的集装箱里,从公寓的玄关搬出,放在了海狮的装货台上。因为是寒冷的深夜,所幸没有进出的人。为了确保房间里没有留下任何线索而花费了一些时间。遮蔽着手电筒的光亮在室内搜索。却没有发现任何引起注意的东西。除了储存的食物,小的电暖炉,登山用的睡袋之外,只有一些最低限度的生活用具。垃圾袋中几乎都是空罐头和空水瓶。牛河恐怕是潜藏在这个房间里监视着谁吧。和尚头谨慎的目光没有漏掉床边榻榻米上微微残留的相机三脚架的痕迹。可是没有相机,也没有照片留下。大概是被夺去牛河性命的人拿走了。当然也和胶片一道。从只穿着上下的内衣死去来看,像是在睡袋中睡着的时候被袭击的。那个谁恐怕没有发出声音就潜入了房间。而且不知怎么死中还伴随着巨大的痛楚。内裤中有漏下大量尿液的痕迹。=================开车驶向山里的只有和尚头和马尾男两人。之后的事交给留在东京的两个人处理。至始至终马尾男都握着手枪。还是从首都高速公路转向了中央高速公路,一路向西。天亮之前的道路虽然空荡荡的,限速却很严密。如果被警察叫住盘问的话一切都完了。前后的车牌都是伪造的,行李台上又装着放有尸体的集装箱。完全没有争辩的余地。路上两人始终一言不发。黎明时分到达教团。等候着的教团里的医生检查牛河的尸体,确认是窒息而死的。可是脖子周围没有被捆缚过的痕迹。为了不留下痕迹,推测大概是用袋子之类的东西套住了头部。也调查了双手双足,也没有发现绳子捆绑过的痕迹。表情看起来也没有痛苦沉闷的神色。那脸上浮上的是,非要描述的话,毫无止境的等待着答案的纯粹的疑问。怎么想都应该是被杀,实际上却是完美的尸体。医生觉得这件事十分的不可思议。也许是死了之后谁扶正了脸上的表情吧。“毫无疑问是专业人士所为。”和尚头对上司说道。“完全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恐怕也没有发出叫喊声。因为是在半夜里发生的事,如果发出苦痛的惨叫一定会被公寓里的人听见。外行人是绝对做不到的。”为什么专业人士之手必须消灭牛河不可?和尚头谨慎的选取着措辞。“大概,牛河先生是踩到了谁的尾巴。不该踩的尾巴,在自己也不清楚的情况下。”和处理领袖的是同一个对手吗?“虽然没有确证,但是这个可能性很高。”和尚头说。“而且,恐怕牛河先生遭受了近似于拷问的对待。虽然被怎么对待的不清楚,无疑是严酷的问讯。”牛河透露到了什么地步呢?“应该把知道的一点不漏全说了。”和尚头道。“这点是毋庸置疑的。不过牛河先生关于这件事,本来就只被告知了非常有限的情报。所以不管说什么都不会有实际上的危害。”即使是和尚头,也只得到了非常有限的情报。可是当然,比起局外人的牛河来说还是知道的多的多。这个所谓的专业人士,是和暴力团体相关的人么,上司质问道。“这个不是流氓和暴力团伙的做派。”和尚头摇摇脑袋。“那样的家伙干事更加的血腥和杂乱。做不到这样的程度。杀死牛河先生的人物,给我们留下了讯号。我们的体系是经过高度洗练的,只要出手一定能获得确实的反击。不要再探头探脑的追着【这个问题】不放了。就是这样的讯号。”这个问题?和尚头摇头。“具体是怎样的问题,我也不清楚。牛河先生一直都是单独行动的。虽然我几次要求他报告给我中途的经过,他都推脱能作为报告的材料还没有收集完整。恐怕是想由一人之手探明整个的真相吧。所以他的心中就这么埋葬着隐情被杀害了。牛河先生本来就和领袖存在某些个人的联系。一直都是以别动队的形式工作。不习惯于组织。虽然是处在命令系统,我也不是能够统帅驾驭他的立场。”和尚头必须明确责任的范围。教团是作为组织被确立的。一切的组织都有规定,规定中就会有责罚。不可能由自己来完全担负粗心大意的责任。牛河在公寓的房间里监视着谁呢?“这点不清楚。就情况来看,是住在那间公寓,或者公寓附近的某个人吧。留在东京的应该已经开始调查,还没有联络进来。调查要花些时间。我想恐怕还是我到东京去,自己确认比较好。”和尚头对留在东京的部下的实务能力不抱高评价。虽然很忠实,做事要领却绝对称不上精良。详细的状况也都不清楚。说到该怎么做,还是自己亲自还得有效率。彻底调查牛河的事务所比较好吧。或许打电话来的男人已经做过了。可是上司不同意他去东京。事情明了之前,他和马尾男都必须留在本部。这是命令。牛河在那里监视的是青豆么,上司问。“不,应该不是青豆。”和尚头说。“如果青豆在那里的话,弄清她的所在之后应该会马上向我们汇报。毕竟那样一来他的责任就尽了,也能完成被赋予的工作。恐怕牛河先生在那里监视的是,和青豆的住处关联,或者有关联的谁吧。这样想的话条理就对的上了。”那么是在监视谁的途中,被对方察觉反遭下手?“恐怕事情是这样的。”和尚头说。“太过靠近危险场所的缘故。得到了有力的线索,过于急功近利。如果是几个人的话就能互相保护,也不至于是这个结果。”你和那个男人在电话里直接对话。你认为我们有和青豆商谈的可能性吗?“我不能预测。可是青豆本人没有和我们交涉的医院的话,就不会有商谈的可能性。打电话来的男人的话语里,也能感觉到这样的微妙。一切都取决于她的心情。”领袖的事姑且不问。作为能保障她的人身安全的条件,应该是对方求之不得的。“而且他们也需求更为详细的情报。我们为什么想要和青豆见面。为什么寻求与他们之间的和平。具体会交涉些什么。”需求情报不说,对方也并没有正确的情报。“正是。可是同时我们也没有关于对手的正确情报。为什么他们制定如此精炼的计划,不得不花费功夫杀害领袖不可,这个理由到现在都没弄清楚。”不管怎样,在等待对方回答的同时,我们也必须继续开展调查。即使过程中会踩到谁的尾巴。和尚头过了一会说道。“我们有紧密的组织。能够召集人员,采取迅速的行动。有明确的目的意识,士气高涨,必要的时候能够舍弃自我行动。可是就单纯的技术水平来看,不过是个业余集团。没有受过专业的训练。与此相比对方是专业认识。深知应该如何下手,行动冷静,做事不需犹豫。也有经验。而且就像您知道的一样,牛河先生绝对不是一个马马虎虎的人。”具体接下来打算怎样搜索呢。“现如今,接过牛河得到的有力线索继续追查是最有效的。不管怎样。”也就是说我们除此之外,目前手上并没有有力的线索?“是这样的。”和尚头坦率的承认。不管遭遇怎样的危险,做出怎样的牺牲,我们也必须找到并确保青豆。早上一刻也好。“这是声音赋予我们的指示吧?”和尚头回问。“不管做出怎样的牺牲,尽早确保青豆的事。”上司没有回答。这个程度的情报不会对和尚头这个阶层的人说明。他不是干部。只是实行部队的头。可是和尚头知道。这是他们被赋予的最后的通告。恐怕也是传入巫女耳朵里最后的【声音】。冰冷冷的房间中,在牛河的尸体前来来回回踱步时,和尚头的意识角落有什么穿过。他站定,皱起脸和眉毛,想要发现穿过哪里的究竟是什么。他停下踱步,马尾男在门边稍稍改变姿势。长长的叹息,交替变换腿的重心。高圆寺,和尚头想。他轻轻皱起脸。然后探寻着记忆幽暗的底部。注意搜寻着一根细细的线,小心翼翼的不断摸索。果然,和这件事有关的谁也是住在高圆寺。究竟是谁呢?和尚头从口袋里翻出毛躁躁的厚手册,急匆匆的翻着。而后确认自己的记忆没错。川奈天吾。他的住所果然是杉并区的高圆寺。和牛河死去的公寓住所地址完全相同。同一个公寓只是房间号码不同。三层和一层。牛河在那里监视的是川奈天吾的动向吗?毋庸置疑。绝对不可能是偶然的住所相同。可是为什么牛河在如此迫切的情况下,反而要监视川奈天吾的动向呢?和尚头之所以现在才想起川奈天吾的住址,是因为对他早已失去了兴趣。川奈天吾改写了深田绘里子写的《空气蛹》。那本书获得了杂志的新人奖,出版,成为了最佳畅销书期间,他也成了必须注意的人物。推测他是不是担负什么重要的作用,或者是掌握着什么重要的秘密。可是现在他的任务早已完成。也了解他不过是个代笔者。受小松的委托改写小说,获得一点收入。不过是这样的人物。没有任何的背景。现在教团的注意力,全都汇集在青豆的去向上。可是为什么牛河却将焦点集中在这个补习学校的老师上开展活动呢。还动用真格的监视。而且最后还丢了性命。为什么呢?和尚头没有头绪。牛河无疑是获得了什么线索。而且从紧盯着川奈天吾不放来看,应该是发现了青豆的踪影。所以才会特地在那个房间的窗边立上三角架相机。恐怕是从相当之前就开始监视川奈天吾了。川奈天吾和青豆之间有什么联系吗?如果有的话,是什么样的联系呢?和尚头一言不发的离开房间,走到开着暖气的隔壁屋子,给东京打电话。是涉谷樱丘的公寓房间。叫出在那里的部下,命令他们现在就返回高圆寺牛河的房间,继续监视川奈天吾的东京。对方是个短发的高个男人。应该不会看漏。如果这个男人离开公寓去哪里的话,不引人注目的两人跟在身后。绝对不能让他跑了。查出他的去向。不管怎样都要盯紧那个男人。我们会尽早到那边去。和尚头返回放置牛河遗体的房间,告诉马尾男接下来立马去东京。马尾男只是轻轻的点头。他不要求任何的解释。只需要他理解,而后迅速行动。和尚头走出房间,为了不让外人进去锁上了门。然后走出建筑,从停车场并排的十辆车里,选择黑色的日产GLORIA。转动已经插在里面的钥匙发动了引擎。汽油按照常规是满的。这次由马尾男负责开车。日产GLORIA的车牌是合法的,车的来历也很干净。在某些程度上开出速度也没有问题。注意到回东京没有得到上司许可时,已是上了高速公路之后。也许日后会成为问题。可是没办法。这是分秒必争的紧急问题。只能到东京后再做解释。他轻轻皱起脸。组织的制约有时让他十分腻烦。规则的数目有增无减。可是他是知道的,自己离开组织就无法生存。他不是一匹狼。只是接受上级的指示,照此运转的无数齿轮中的一个。打开广播听了八点的整点新闻。新闻结束后和尚头关掉收音机,倒在副驾驶座上小睡。醒来时感到肚子饿了(之前有正经吃过饭吗?)。没有在服务区停车吃东西的时间。必须赶到那里去。可是在那个时候,天吾已然在公园的滑梯上与青豆再会。他们没有知晓天吾的去向。天吾和青豆的头上浮着两个月亮。牛河的遗体静静的躺在冰冷的黑暗中。房间里除了他空无一人。灯灭掉了,门也从外面上了锁。天花板附近的窗户洒下青白的月光。可是因为角度的问题牛河看不见月亮。所以那是一个还是两个,他都不得而知。房间里没有钟所以不知道正确的时刻。恐怕是在和尚头和马尾男离开的一小时后吧。如果谁碰巧在那里,眼见牛河的嘴突然咕叽咕叽的开始动,一定会吓破了胆。那是就常识考虑的话十分恐怖的事。牛河不用说,已经死于非命,而且身体处于完全的死后僵硬状态。可是他的嘴却不断发出细微的颤抖,不久之后是干巴巴的声音。碰巧在那里的人,一定会觉得牛河接下来要说些什么吧。恐怕是只有死者知道的重要的情报。那个人一定一面发抖,吞着唾沫,一面等待。来,接下来要透露什么秘密呢?可是牛河大大张开的嘴发出的不是声音。那是出来的是没有语言,也没有呼吸的六个小人。身高不过五厘米。他们小小的身体都身穿小小的衣服,踏在长着绿色苔藓的舌头上,拨开脏兮兮的乱牙,排着队出来。像是傍晚完成了工作,终于回到地面的挖煤矿工似的。可是他们的衣服和脸都极其的清洁,没有一丝污迹。他们是与污迹和磨损无缘的人。六个小小人从牛河的嘴里出来,落在横放着遗体的会议桌上,然后各自摇动身体,将身体变大。他们的身体能够适应需求而改变成适当的尺寸。可是身高绝不会超过一米,也不会小于三厘米。终于身高达到了60-70厘米之间,他们不再摇晃身体,按照顺序从桌子上下到房间的地板。小小人的脸上没有表情,说起来,也不是长着一张假面。他们都是非常普通的脸。除去大小,是与我和你同样的脸。只不过现在没有浮起表情的必要。他们看起来并不特别匆忙,也不特别悠闲。他们刚好就有完成工作所需的时间。那时间既不特别长,也不特别短。六人谁也没有暗示,就都静静的在地板上坐下,围成一个圈。毫无破绽的漂亮的圈。直径在两米。终于一个人无声的伸出手来,从空中抽取出一根细细的线。线的长度只有15厘米,是近乎白色的奶油色,半透明。他将线放在地板上。下一个人也做了一模一样的事。同样颜色长度的细线。之后的三人也重复了相同的动作。可是只有最后一个人的动作不一样。他站起身子,离开圆圈,再一次爬到会议桌上,伸手到牛河歪曲的脑袋,从那里长着的蜷曲的头发里揪下一根。能听见噗嗤的声响。他用这个代替了细线。五根空中的线,一根牛河的头发,由第一个小小人熟练的手纺成了一根。就这样,六个小小人制作起新的空气蛹。这次谁都没有开口。在沉默中从空气中取线,从牛河的头上取头发,一面维持着安定流畅的节奏,一面利落的纺织空气蛹。即使在冰冷的房间中,他们的呼吸也没有变为白气。如果那里有人碰巧在的话,也许会觉得不可思议,或者会应该震惊的事太多,就此接不上气。无论小小人多么热心多么无休止的工作(实际上他们也没休息),也不可能一个晚上就做好空气蛹。最少也需要三天吧。可是六个小小人并不着急的样子。牛河解除死后僵硬,进入焚烧炉还需要两天。他们是明白的。两个晚上就能大致完成形状。他们手里仅有必要的时间,而且他们不知疲惫。沐浴在青白色的月光下,牛河横卧在桌上。嘴大大的张开,厚厚的布盖在没有闭上的眼睛上。那双瞳孔活着时的最后瞬间,看见的是在中央林间的一户人家,在小草坪庭院上精神地四处奔跑的小狗的身姿。而后他灵魂的一部分化作了空气蛹。第29章 青豆 再也不会放开这只手天吾君,睁开眼睛,青豆呢喃般的说道。天吾睁开眼睛。时间再一次开始于世界中流动能看见月亮,青豆说。天吾仰起脸仰望天空。正好云已消霁,能看见月亮浮在榉树枯萎的树枝上。大小两个月亮。大的黄色的月亮,和小小的稍微歪曲的绿色月亮。母体与子体。刚刚穿过的云朵边缘,被染上了这混合的淡淡的色彩。如同染料浸染过长长的裙裾。之后天吾看着偎依在身旁的青豆。她现在已经不再是那个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头发被母亲剪得乱七八糟,总是营养不良像个小丁香的十岁的女孩了。过去的迹象几乎已经不见。可是不管怎样,还是一眼就能明白她是青豆。除了青豆之外天吾的眼中不可能是任何其他人。她表情上那一对清澈的瞳孔,经历了二十年的岁月也依旧不变。强有力,没有一丝污浊,能看透一切的一切。那是确信自己在希求什么的目光。谁也不能阻止,熟知应该去看什么的目光。那双眼睛直直的凝视着他。一直坠落到他的心底。青豆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送走了二十年的岁月,成长为一位美丽的成年女性。天吾将那份时间与场所,毫无保留的瞬间吸收到自己体内,化作自己生长的血肉。那已是自己的时间,自己的场所。必须说点什么,天吾想。可是说不出话来。他嘴唇微动,在空中探寻着合适的语言。但是怎么也找不到。除了让人联想飘荡在孤岛上的白色吐气之外,嘴唇里没有发出任何东西。青豆望着他的眼睛轻轻的摇了摇头。天吾理解了那个意思。不说什么也没关系。她在口袋中继续握着天吾的手。她的手一瞬间也没有松开过。我们见到的是一样的东西。青豆凝视着天吾的眼睛平静的说道。那是疑问同时却又不是疑问。她是知道的。即使这样她也必须采取形式加以承认。浮着两个月亮,青豆说。天吾点头。浮着两个月亮。天吾却说不出声来。声音发的不好。只能这么在心里想着。青豆闭上眼睛,蜷缩起身体,脸颊靠在天吾的胸口。耳朵贴在心脏上。静静听着他的心声。想知道的,青豆说。我们在同一个世界里,看着同样的事。发觉时,天吾心中存在的巨大的漩涡柱业已消去。只留下静静的冬夜包围着他。隔着马路的公寓——那是送走青豆作为逃亡者日子的场所——的几扇窗户亮着灯。暗示他们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人活在这个世界上。 那是两人觉得十分不可思议的事。不,是觉得逻辑上无法解释的事。除了自己之外的人们还存在于这个世界,各自送走各自的生活。天吾少许弯曲身子,嗅着青豆头发的香气。直泄流下的美丽的头发。小小的粉色耳朵宛如害羞的小动物,稍许躲藏在其中窥视着面庞。真是好长的时间,青豆说。真是好长的时间,天吾也想。可是同时他也发觉,这二十年的岁月,几乎没有任何实质。毋宁说是一瞬而逝的岁月,正因为是一瞬才能将其填埋。天吾从口袋中抽出手来,抱住了她的肩。手心感受着她身体的密度。而后仰起脸再次仰视月亮。一对月亮从云的边上,向大地洒下混合着不可思议色泽的月光。云十分缓慢的流淌着。也许是心理作用,天吾在这月光之下痛感时间是如此相对的东西。二十年漫长的岁月。之间发生了种种的事。很多产生,同时又有很多消退。残留的事物也变形变质。漫长的岁月。但是对于安定的心来说,也并不是那么的长。即使两人之间的相遇在推迟二十年,他在青豆面前,也已经是抱着和如今同样的心情。天吾是明白的。即使两人年届五十,他在青豆面前,也无疑会和现在一样的心情激动,一样的混乱不堪。无疑心中是同样的喜悦与同样的确信。天吾在心中这么想着,却发不出声音。天吾明白青豆用心的一点点听着。她那靠在天吾胸前小巧的粉色耳朵,倾听着心里的悸动。像是摸索着地图上的指示,读取鲜明生活的风景一般。一直在这里,想忘了所谓的时间,青豆小声说。但是我们有必须做的事。我们移动。天吾想。是的,我们要移动,青豆说。尽可能的早一些。时间已经不多了。虽然接下来要到哪里去还无法描述。没有说出来的必要,天吾想。不想知道要去哪里吗,青豆问。天吾摇头。现实的狂风也不可能吹散心里的火焰。没有比这更有意义的事了我们再也不分离,青豆说。那比任何都让我清楚。我再也不会放开这只手。新的云朵到来,逐渐吞没了两只月亮。如同舞台的幕布无声的合上,世界又被包围的渐深的阴影中。要赶快了,青豆小声呢喃道。而后两人从滑梯上站起。两人的影子合二为一。像是被黑暗深深包围的森林中幼小的孩子一般,他们的手紧紧的握在一起。“我们接下来要离开猫的小镇。”天吾第一次开口说话。青豆郑重的听着这初生的声音。“猫的小镇?”“深深的孤独支配着白昼,大猫们支配着夜晚的小镇。美丽的河流流淌,古老的石桥。但这不是我们应该停留的场所。”我们各自给这个世界取了不同的名字,青豆想。我管这里叫做【1Q84】,他称之作【猫的小镇】。但是表示的都是同一个世界。青豆更用力的握住了他的那只手。“是的,我们接下来要离开猫的小镇。两个人一块。”她说。“离开这个小镇的话,无论白昼黑夜,我们就再也不分开。”两人快步离开公约。大小一对月亮躲藏在了缓缓流淌的月亮身后。月亮们的眼睛被遮住了。少年和少女手挽着手穿越森林。第30章 天吾 如果我没错的话离开公园,两人到大路坐上计程车。青豆告诉司机,沿着国道246号线一直向三轩茶屋去。这时天吾才终于留意到青豆的服装。她穿着淡色的春季风衣。对这个季节来说有些太薄了。扣子都扣好在胸前。下面是简洁的灰色短套装。裙子是短款。长筒袜上穿着鲜艳的高跟鞋,肩膀上背着黑色的皮挎包。挎包看起来咕咕囔囔的很沉。没有戴手套,也没有戴围巾。没有戒指没有项链也没有耳环。没有香水味。她身上所佩的一切,所没有佩的一切,在天吾看来都是那么的自然。想不到一件应该拿掉,也没有一件可以添加。计程车由环状七号线向246号线驶去。车流久违的通畅。车开出的长长一段时间里,两人都没有开口。计程车没有开收音,年轻的司机也沉默着。传到两人耳朵里的,只有不绝而单调的轮胎的声音。她在座位上靠向天吾,一直握着那只大手。一旦松开,也许就再也找不着了。夜晚的街道犹如是夜光虫大放异彩的海流,从两人周围缓缓淌过。“虽然有些不得不说的事。”青豆久久之后终于开口。“我想不到达那里的话解释不好。并不很花时间。但是也许不管多么的有时间也解释不了。”天吾轻轻摇头。没有勉强说明的必要。在这之前,花时间将两人之间的空白一点一点填补就好——如果那里有无法填补的空白的话。可是对于现在的天吾,那已是两人所共有的东西,感觉到消去的空白和无法解开的谜,已经是近乎慈爱的喜悦。“总而言之关于你是有什么必须知道的呢?”天吾问。“你对现在的我知道些什么呢?”青豆反问天吾。“几乎什么也不知道。”天吾回答。“除了你在健身中心做教练,单身,现在住在高圆寺以外。”青豆说,“关于现在的你我也几乎什么都不知道。但是还是明白一些的。在代代木的补习学校教数学,一个人生活。而且是你实际上写的小说《空气蛹》。”天吾看着青豆的脸。他的嘴唇因为镇静而微微张开。知道这件事的人极为有限。她和教团有什么联系么?“不用担心。我们是站在同一边的。”她说。“为什么我会知道,突然这么解释话会很长。但是《空气蛹》是你和深田绘莉子的共同作品,我是知道的。而且你和我两人不知何时,踏进了天空浮着两个月亮的世界。而且还有一件事,我怀孕了。恐怕那是你的孩子。总而言之,我想这些是你应该知道的重要的事。”“怀着我的孩子?”也许司机正竖着耳朵偷听。可是天吾没有考虑那些的闲心。“我们在二十年间一次也没有见过。”青豆说。“可是我却怀着你的孩子。我打算生下你的孩子。当然这不合道理。”天吾沉默着等待她接下来的话。“九月初那个下着剧烈的雷雨的夜晚,记得吗?”“记得很清楚。”天吾说。“白天还是非常晴朗的天气,日落后突然开始打雷,像是暴风雨一样。赤坂见附近的车站因为渗水,地铁暂时停运。”小小人很骚乱,深绘理说的。“在那个雷雨的夜里我怀孕了。”青豆说,“但是那一天,前后的几个月里,我和谁都没有过那样的关系。”她等待着这个事实沁入到天吾的意识。而后继续说道。“但是毫无疑问是在那个夜晚。而且我确信我怀的是你的孩子。解释不了。但是我就是明白。”那个也为,和深绘理之间仅有的一次奇妙的性行为的记忆,在天吾的脑海里复苏了。外面响着激烈的雷声,大颗大颗的雨叩在玻璃窗上。借用深绘理的表达就是小小人们很骚动。在全身麻痹的状态仰卧在床上时,深绘理骑到他的身上,将又硬又直的阳物插入自己的体内,榨取着精液。能看出她处在完全的恍惚状态。那双眼睛像是沉浸在冥想中一般,始终闭着。乳房大而圆,没有饮毛。看不见现实的风景。但是无疑是实际发生的。第二天早晨,深绘理似乎完全没有昨天发生的记忆。或者是装作不记得。而且天吾,与其认为这是性行为,更感觉到像是实务处理工作一般的东西。深绘理在那个下着激烈雷雨的夜晚,利用天吾身体的麻痹而有效的采集了精液。直到最后一滴。天吾现在也记得那份奇妙的触感。那时的深绘理仿佛带着别的人格。“能想到。”天吾干巴巴的声音说道。“用逻辑解释不了的事,那个夜晚也在我身上发生了。”青豆看着他的眼睛。天吾说。“那究竟意味着什么,彼时我还不明白。现在也不能说是正确理解了其中的意义。但是如果你在那个夜晚怀孕,而且想不到别的可能性的话,你腹中的无疑是我的孩子。”在那里的深绘理恐怕是通路。是那个少女在那时被赋予的任务。自己自身作为通路链接天吾和青豆。在有限的时间里,物理上连结两个人。天吾明白了。“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想多少详细的说明。”天吾说,“但是现在在这里,我的语言表达不好。”“但是真的能相信我吗?我腹中的小东西是你的孩子。”“从心底里相信。”天吾说。“太好了。”青豆说,“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些。如果你连这个都能相信的话,别的事怎样都好。 不需要解释。”“你怀着孕。”天吾再次问道。“已经四个月了。”青豆引导天吾的手,按在风衣下的小腹上。天吾屏息静气,探寻着那里的生命气息。还只是很小的小东西。可是他的手心却能感觉到那份温暖。“我们接下来要移动到哪里去呢?你和我和这个小东西。”“不是这里。”青豆说。“只有一个月亮漂浮的世界。我们原本应该在的场所。小小人无能为力的地方。”“小小人?”天吾稍稍皱起脸。“你在《空气蛹》中细致的描写过小小人。他们是怎样的,做些什么。”天吾点头。青豆说。“他们在这个世界里实实在在的存在着。就像你描写的那样。”给《空气蛹》改稿的时候,小小人不过是想象力旺盛的十七岁少女衍生的架空生物。或者只不过是什么比喻或者象征。可是这个世界里真的有小小人的存在,发挥着现实的力量。天吾现在才相信了。“不仅仅是小小人。空气蛹,母体和子体,两个月亮,都在这个世界里真实存在着。”青豆说。“你知道离开这个世界的通路?”“我们就从我来时的通路出去。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别的出口。”而后青豆补充道。“在写的小说原稿带了么?”“就带在身上。”天吾用手心轻拍肩上的小豆色挎包。然后感到不可思议。她怎么会知道的呢?青豆忍不住微笑。“但是我就是知道。”“你好像知道各种各样的事。”天吾说。天吾第一次看到青豆微笑。虽然是仅有的微微的笑容,却让他周围的世界潮位开始发生变化。天吾明白到。“不要丢掉那个。”青豆说。“那对我们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没关系,不会丢的。”“我们是为了相会才来到的这个世界。也许我们自身并不明白,恐怕这才是我们进入这里的目的。我们必须通过众多繁琐的事。道理不通的事,无法说明的事。奇妙的事,鲜血淋漓的事,悲伤的事。有时是美妙的事。我们被寻求誓约,而后给与。我们被赋予试炼,而后穿越。然后我们达成了来到这里的目的。但是现在危险在迫近。他们寻求着我腹中的子体。子体意味着什么,天吾君明白的吧?”天吾深深的吸进一口气。然后说道。“你和我之间有着子体。”“是的。详细的原理不明白,但是通过空气蛹,或者我自身发挥了空气蛹的功能,我怀有着子体。而且他们想要悄悄对我们三人下手。为了新的【听取声音】的体系。”“我在那里发挥着怎样的作用呢?如果我有除了子体父亲这个角色之外的任务。”“你是……”青豆说道一般闭上了嘴。说不出接下来的话。两人周围还残存着一些空白。那是两人合力必须花费时间填埋的空白。“我下定决心要找到你。”天吾说。“但是我没能找到你。你找到的我。我实际上几乎什么都没干。怎么说好呢,我觉得这不公平。”“不公平?”“我让你背负了太多。结果我却没起到什么作用。”“你没有让我背负什么。”青豆清清楚楚的说道。“是你将我引导到这里来的呀。以眼睛看不见的方式。我们两人才能合二为一。”“我想我看见过那个子体。”天吾说。“或者说是意味着子体的东西。那是十岁姿态的你,在空气蛹淡淡的光中沉睡着。我还用手指触碰了。虽然仅有那么一次。”青豆将头靠在天吾的肩膀上。“天吾君。我们互相没有背负任何的东西。哪怕是一件。我们现在必须考虑的是,要保护这个小东西。他们就追赶在我们的身后。很近。我能听见脚步声。”“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放开你们两人的手。你也好小东西也好。我们相会,达到了进入这个世界的目的。这里是危险的场所。你又知道出口。”“我想事知道的。”青豆说,“如果我没错的话。”第31章 天吾与青豆 如同豆荚中包裹着的豆子出租车停在了毫无印象的地方,青豆站在路口四下张望,能看见高速路下被金属壁板围着的仓库。而后拉着天吾的手穿过马路,向对面走去。螺丝松动的金属板是在哪里,怎么都想不起来,所以只能一点一点抱着耐心试。终于弄出了一个能钻进一个人的缝隙。青豆缩起身体,注意不挂住衣服,潜进了里面。天吾也努力蜷缩庞大的身躯,跟在后面。围墙中还是青豆四月时看见的模样。丢弃在那里褪了色的水泥袋,生锈的铁条,杂乱的野草,零零散散的废纸,这里那里粘着的鸠的粪便。和八个月前没有一点变化。也许从那时起到现在,没有一个人踏进过这里。在都市的中心,而且是干线路的震中,却还有这样一个被遗弃被忘却的场所。“这里就是那个地方吗?”天吾环望四周问。青豆点点头。“如果这里没有出口的话,我们哪里都去不了。”青豆在黑暗中,探寻着自己曾经爬下的紧急楼梯。连结着首都高速路和地面的狭窄的楼梯。楼梯应该就在这里的,她对自己说道。我必须这么相信。发现紧急楼梯了。实际上而言,比起楼梯,更像是梯子的替代品。比青豆记忆中的更加寒酸,也更加危险。我就是从这个玩意的上面趴下来的呀,青豆再次感到佩服自己。可是总而言之梯子在这里。之后只能和之前相反,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的爬上去。她脱掉了Charles Jourdan的高跟鞋,装进挎包,就这么挎着。将只有长筒袜包裹的脚踏在了梯子的第一个台阶上。“跟在后面,”青豆回头对天吾说道。“我走在前面不是更好些吗?”天吾担心似的说。“不,我走在前面。”这是她爬下的道路,必须由她先登上。楼梯比那时爬下更加的寒冷。握着梯子的手僵硬冰冷,像是失去了感觉似的。从高速道路的柱子之间刮过的寒风,也更加的锐利刺骨。九月初从高速道路往下探寻的时候,紧急楼梯消失了。那条路被堵住了。可是从地面上的仓库向上的道路,现在确实这般存在着。和青豆预测的一样。她有预感,这个方向的话楼梯一定还残留着。我腹中有小东西在。如果那算是一种什么特别的力量的话,一定能保护我,指引我到正确的方向上去。有楼梯。可这个楼梯真的是连接着高速路么,还不清楚。也许中途被堵住,无法前行。哪里有什么呢——或者没有什么呢——只能用自己的眼睛确认。她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的,小心的爬着楼梯。向下看的话,能看见天吾就跟在后面。不时吹起的强风,发出尖锐的声响,鼓舞着她的春季风衣。像是割裂一切的风。半身裙的裙摆在大腿附近摇动。头发被风吹拂,打在脸上遮住视野。呼吸也不顺畅。青豆后悔要是把头发梳在后面就好了。也应该准备手套的。怎么就没想到这些呢?可是后悔也没有办法。脑子里只想着和爬下楼梯时一样的装束。不管怎样只能握住梯子,这么一点点爬上去。青豆在寒风中颤抖,一面强忍着前进,一面看着马路对面的公寓。五层的有着茶色屋顶的建筑。和之前爬下来时一样。一半左右的窗户亮着灯。距离是近乎鼻子和眼睛一般。夜里如果有住户目击有人在爬高速路的紧急楼梯,也许事情会变得很麻烦。两人的身影现在在246号线的照明灯下,映照得清清楚楚。可是值得庆幸的是,哪一扇窗户前都没有人影。窗帘都紧紧的闭着。说是理所当然也算是理所当然。本来就没有在这么冷的冬夜到阳台上去,眺望高速路的紧急楼梯的人。其中的一个阳台上放着一盆盆栽的橡胶树。在微微有些脏的庭院椅边上,冰冷冷的蹲坐着。四月爬下这个楼梯的时候,也看见过这棵橡胶树。比她在自由之丘留下的那盆更加的潦倒破败。在这八个月里,恐怕这棵橡胶树一直在同一个地方,以同一个姿势蹲坐在那里。被扔进了这伤口褪色,世界上最为不引人注目的角落,被任何人忘却了。也许也没能好好浇水。即使这样,那颗橡胶树,仍然抱着不安与迷茫,给与了手脚冰冻爬着无谓而不确定的楼梯的青豆,一些勇气与成人。没关系的,不会错的。至少我是在与来时相反的方向前进。这棵橡胶树,就是为我做了证明。静悄悄的。那时我一面爬下紧急楼梯,一面看见了寒酸的蜘蛛网。而后我想起了大冢环的事。高中时期的夏天,和我最要好的朋友一块儿去旅行。在夜晚的床上互相抚摸身体。为什么这样的事,没头没脑的在爬下首都高速路的紧急楼梯途中突然想起呢?青豆在逆向爬上同一个楼梯时,再一次想起大冢环的事。想起她那光滑的,形状美丽的乳房。青豆总是觉得很羡慕,环那丰满的乳房。和我自己那可怜的发育不良似的乳房完全不同。但是那对乳房现如今也早已失却。之后青豆开始想中野亚由美。八月的夜晚,想那个在涉谷宾馆的一个房间里双手被手铐铐住,最后被浴衣带子勒死的孤独的女警官。想那个心中还抱着若干的问题,就一个人步入了破灭深渊的年轻女人。她也有对丰满的乳房。青豆从心里哀悼这两位友人的死。她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让她感到多么的寂寞。那两对漂亮的乳房消失的无影无踪又让她感到多么的惋惜。请保护我吧,青豆在心里诉说着。拜托了,我需要你们的帮助。那无言的声音,一定能传递到那两位不幸的友人的耳朵里。她们一定会保护我的。终于爬完了直直的长梯,道路外面向的是平坦的路。虽然有低低的扶手,不弯着身子就不能前进。路的尽头能看见蛇形的楼梯。说不上是多么正规的楼梯,至少比刚才的梯子要好多了。青豆的记忆力,爬上这个楼梯的话应该就到高速路的安全带上了。因为道路上来往的大型卡车的振动,这条路像是受到波浪冲击的小船似的不安定的摇摆着。车的噪音现在也更大了。她时不时确认天吾就跟在身后,伸出手去握着他的手。天吾的手很温暖。在这样寒冷的夜晚里,光着手攀着这么冷的梯子,为什么手还能这么暖呢。青豆感到不可思议。“还剩下一点儿。”青豆在天吾的耳边说道。为了与风声与车的噪声对抗,必须大声说话。“上了那个楼梯iu到路上了。”如果楼梯没被堵住的话。但是说不出口。“一开始就打算爬上这个楼梯的呢。”天吾问。“是的。如果能发现楼梯的话,是这么回事。”“可是你却刻意打扮成这样。就是说,紧身短裙,高跟鞋。看起来不像是适合爬这么陡的楼梯的打扮。”青豆再次微笑。“这样的服装对我来说是必要的。什么时候再向你解释吧。”“你的腿很漂亮。”天吾说。“喜欢么?”“非常。”“谢谢。”青豆说,在狭小的路上探出身体,轻轻将嘴唇贴在天吾的耳边。花椰菜一般皱皱巴巴的耳朵。那只耳朵已经冻得冰冷。青豆再次走在路的前面,开始攀爬尽头狭窄陡峭的楼梯。脚已经冻僵,手指尖的感觉也变得迟钝。必须注意不踏空。她一面用手指拢住被风吹乱的头发,一面继续爬着楼梯。冰冻的风吹的她落下泪来。她为了不在风中失去平衡而紧紧的抓住扶手,每一步都小心谨慎的前行。想着背后的天吾。想着那大大的手,和那冰冷的花椰菜似的耳朵。她想着自己腹中安眠的小东西。想着挎包里装着的黑色自动手枪。想着那里装填的七发9毫米子弹。不管怎样都必须从这个世界里逃脱出去。为此必须从心底里相信这个楼梯一定是通往高速路。一定得相信,她对自己说道。青豆突然想起在那个雷雨的夜晚,领袖死前说的话。是歌的歌词。她到现在也能记得清清楚楚。这是个杂耍般的世界一切的一切不过是虚妄但是只要能相信我一切就将成为真实不管发生什么,不管做怎样的事,我都必须用自己的力量将它变为现实。不,必须依靠我和天吾君两人的力量,将其变为现实。我们必须集合各自的力量,合二为一。即是为了我们两人,也是为了这个小东西。青豆在楼梯平台的地方停下,向后回头。天吾就在那里。她伸出手去。天吾握住那只手。她再次感到刚才同样的温暖。那给了她切实的力量。青豆再一次探出身体,嘴唇靠近他那皱皱巴巴的耳朵。“呐,我曾经为你差点舍弃了性命。”青豆表明。“还差一点点就真的死了。就差几毫米。能相信这个么?”“当然。”天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