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传来三弦琴和歌谣声。歌谣同八年前是同一曲调。 第七节 在博多 最近一场是八点半开始。道夫打算给草香田鹤子做好发型就离开后台。终场后,由随从的女入为她梳成平常的发型。当然,如果他连这些琐碎的活也做,草香田鹤子准会感激他的,不过道夫留给她们做了。 按合同规定,他负责在每场独唱音乐会上为她梳发。因此,他已完成任务,留在后台待30分钟终场节目后为她梳发,那算是额外服务或表示殷勤。 开始在独唱音乐会上为藤浪龙子做发型时,那是彻头彻尾的服务,倾注了他的全部心血和精力。 然而,经过一年半的时间,对象变了,条件也今非昔比。时间的推移意味着他的名声扩大了。其间,他按照她的要求,为藤浪龙子的发型又加了一番工,还为两个流行模特儿设计制作了发型。这次,草香田鹤子郑重地聘请他为她在各地公演做发型,一开始就谈要不要他额外服务。对是否随从她,他有选择的权利。 草香田鹤子是位歌星,因为新近才崭露头角,资历不深,说起来她架子还不大。虽然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但这个世道常常是以现实取人。她还太激,她上面还有许多“大人物”。 这样说来,她同美容新秀佐山道夫恰恰有共通之处。可是对道夫来说,水平跟他相等是不行的,他服务的对象必须比他高。不是大人物,自己的地位就不能提高。 这种倾斜的关系使别人总是要抬着眼睛看他,使他慢慢地,有时是迅速地往上爬。在水平的关系上就很难爬高。不仅如此,经常为身价未定的人服务,甚至有下降的危险。社会只以他服务的对象的水平来衡量他。他拿定主意,要想出名就只为大人物服务。他为两个流行模特儿做发型,一个是因为其设计出名,另一个是因为她自己有名。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受雇于草香田鹤子利不算大,但也不吃亏。草香正在走红,将来或许会更好。实际上她最终会红到什么程度尚难断言,反正会比现在更红吧。就这样,这次他跟着她来到了博多。 ——个中别有缘由。 “我到小仓的一位朋友那儿去,今晚不回来,要是有人问起就替我说一声。”道夫回到饭店后,对随从的助手柳田利男说。 “好吧。明天什么时候回到这儿?有人问起我好告诉他们。” “独唱音乐会日夜都有,日场12点半开演。必须提前一小时到后台为草香田鹤子梳整发型。” “11点半以前回来。” “好吧。” 道夫换上外出的服装,照了照镜子。他换上一件灰色新上装,下面穿着一条运动裤。 剧院里的那些人还没回来,大概还要30分钟吧。草香田鹤子在这家饭店的五楼包了三个房间,一间住着她的姐姐、经理兼随员的冈野良子;一个胖乎乎的独身女人;另一间住着那几个从东京跟来的女人。道夫和柳田在三楼各住一个房间。——这里叫做博多N饭店。透过窗户可以望见那河川。 “已经9点多了。 ”道夫看了看手表说,“明天上午10点左右给长谷川打个电话,问问店里的情况。” “知道了。” 柳田像低头致意地点点头。他今年22岁,因为身材矮小,看上去只有19岁。道夫收徒,最注重姿容。长谷川不是徒弟,而是雇员,因为年纪大些,在店里相当于经理,他的长处是为人忠厚且有点小聪明。 “对长谷川说,我回来后再给他打一次电话。”道夫一面戴眼镜,一面对柳田说。 工作算是办完了,剩下的就是别的事了。可是.工作的意识并没有完全消除,还残留在心间,脑子里仍在设想着今后的路。现在已来到野心与满足的十字路口。路走得这么快,连自己也没想到。 可是,今后就难了。同业界的反感已从局部往面上扩展,以往潜在的敌人已渐渐公开化。 敌人并不仅仅是嫉视他的同业界,对此,道夫也怀有不安的预感。 道夫乘上在饭店门口等客的出租汽车。柳田送到车前,隔着车窗对司机说: “请把老师送到博多车站。” 真是多管闲事!道夫心里一阵不悦。司机用手调整一下后望镜,点了点头。 出租汽车越过商店街上灯火通明的电车道。每当遇到信号停下来,司机就瞅瞅后望镜。道夫想,他可能是在看后面的车吧。目的地的方向与车站相反。 “哦,司机,到平尾去可以吗?”快列车站的时候,道夫望着前方说道。 “不去车站了?” “因为有事,想到平尾去,到平尾山庄旅馆。变化太突然了吧?对不起。” “平尾山庄旅馆?那儿不错呀!” “不怎么样。” “那家旅馆很赚钱哪!” 司机调转了方向。他说话无拘无束,年龄同道夫相仿。 越过铁路道口,商店街就到头了。前面冷冷清清,路也暗了下来。 (在飞机里看到的是桑山检察官的老婆。她也是村濑美容室的顾客,两年没见面了,不过肯定没认错。)道夫坐在座席上想着心事。(坐在那女人身旁的是她的丈夫检察官,一看就知是夫妇。他在看书,是个四十二三岁的瘦子。他是官吏中常见的那种生活朴素而自尊心强的中年男人。) 他看著书没抬头,但他妻子如果看到了会偷偷告诉他的。夫妇一同外出旅行,显然不是因公。 (可是,他们去哪儿呢?是休假回九州?还是到九州有什么事?) 夫妇同行去哪里都没什么,可到九州来却令人不快。虽然没什么原因,但仅仅是东京的检察官在九州出现这一点便足以令人不安——还不到惴惴不安的程度,可以说令人不平静吧。如果在别的地方遇上他们那就没什么了。虽然不算心神不安,却令人心情不快活—— 汽车嘎然而止。私营铁路的道口上放下了横道栏杆。 “先生,”司机说道,“你不是官场先生吗?” 道夫吃了一惊。若叫他佐山倒也平常,而叫他宫坂,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喊他佐山,他还能装糊涂,可是竟叫出他的真姓宫坂,他觉得像被人识破了真相似的,一时没找到遁辞。 “你是谁?” 他瞅着司机的后脑勺。 “哦,真是宫坂君哪?我是江头啊,大川的江头善造,还记得吗?” 一列灯火通明的长长电车从眼前隆隆驶过。 大川市位于福冈县西南部,在筑后川的下游,与佐贺县一桥之隔,是橱柜等家具的著名产地。道夫的故乡就在那里,他那不堪回首的少年时代就是在那里度过的。 从肥前(佐贺县)到筑后,姓江头的人很多。司机叫江头善造,可是道夫在小学时代和中学时代都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同学。那么,后来—— “喏、我就是在大川家具厂橱柜木工部的木工江头善造啊,你不是在成品部吗?那时候我同你说过三四回话哩,不记得了’ “是吗?” 道夫含糊其辞。汽车越过道口。 心中的紧张久久没能平静。越过道口,司机又慢慢地停下车,打开车顶灯,朝后转过脸来让道夫看。 笑嘻嘻的长方脸,眉毛乌黑,眼帘厚厚的,鼻子和嘴巴又肥又大。道夫望着那张脸,终于想了起来。在木工部操作电锯的学徒工中的确有这样一个人,只是很少来往。 道夫无奈,只好暧昧地笑着点点头。 司机江头怀念地问:“现在在东京?” “是的·” “从那时起又过好多年了吧?我离开大川家具厂都七年了。老是当个做柜的木匠没什么意思,就开起出租汽车,来到了博多。你是比我早三年离开那里的吧?” “大概是吧……” 他渐渐被卷入司机的话题,说不定还要谈到他不愿触及的过去。 “是吧?你瞧,一晃就是10年,好久没见面啦!” 道夫眼前浮现出一排河边上的旧式房屋。他就出生在那条胡同内的一所房子里。他记得屋子的一半被当木匠的父亲用来做木工活,只有两个小间住人,一个有六张榻榻米大,一个只有三张榻榻米大。父亲经常干活,腰都干弯了,晚上还要在昏暗的屋子里点着灯加夜班。 “大川家具厂的人都说你从那里辞退以后到有田去了,说你在有田烧彩釉,是真的吗?” 同乡真的问到了令人讨厌的地方。可是传闻如此准确令人意外,其实去有田的事没对任何人说过。那么,关于以后的职业和住址家乡知道多少呢?道夫很想知道,可是又不敢贸然向江头善造打听,于是若无其事地答道: “在有田没待多久,后来就到东京去了。”从他的反应上可以大体知道自己想了解的情况。 “是吗?这么说,在东京很久?”江头毫不置疑地说。看样子对详细情况并不了解。道夫略微放下心来。 “8年多。”他连忙回答。 “8年多?那不短呀!——住在N饭店?” “是啊。” “住N饭店, 身份就不一般啊!刚才在饭店门口那个年轻人叫你老师,你当的是什么老师啊?” “我开美容院。” “医院?哦,你当医生了?” “不是医院,是美容院,给妇女烫发的那种店,就是做发型。” “晤,美容院。九州都是女人干,东京是男的干吗?还是东京开化呀!” “九州男美容师也多起来了,听说博多也有。” “哎,是啊!没想到你当起烫发的来了。他们称你老师,想必你干得不赖啊。到博多也是来搞这个。 “歌星草香田鹤子在这儿的剧院演出,知道吗?” “是啊,在福冈国际剧院,观众可不少哪!草香田鹤子也住在N饭店?” “我就是应那位草香小姐之请,为她演出做发型。” “哦,你为草香田鹤子做发型?!”驾驶着汽车的江头失声惊叫起来,“晴,真不敢相信,你真了不起!你什么时候混成这样的?不敢相信哪,真是……” 出租汽车在漆黑的郊外疾驶。 听说他在东京开美容院倒没什么惊奇,可一听到草香田鹤子的名字,江头却大力惊叹。 “你什么时候学的这套本事?” 一个乡下木工学徒竟出息成这样,江头甚感不解。 道夫不禁愁上心来。前面去的地方是山庄旅馆。这是一座高级的情人旅馆,在东京也很有名气,他已让幸子先住了进去。 幸子与他同乘一架飞机,跟他不坐在一起。在飞机里上厕所的时候,两人曾说过话,同行的人没看到。可是让车开到那家旅馆,江头就会知道他是去会女人。尤其是离开N饭店时那个徒弟曾吩咐司机“到博多车站” ,他中途又改变了方向,因此,江头一定会明白他的意图。江头干出租汽车司机这种行当,这方面的经验肯定不少。…自己的业绩已使江头感叹不已,却暴露出这种“丑行”,真叫人头痛。这次偏偏乘上了这辆倒霉的出租车。 “哎, 宫饭君, ”江头一边开车,一面喊着道夫的旧姓(实际上是真姓),“明天我歇班,我到剧院的后台去找你好吗?” “我想到后台从近处亲眼看看草香田鹤子。我是草香的歌迷呀!不光是我,我的妻子、妻子的妹妹,都是她的歌迷。要是你能给我说说情,让她给我签个名就好学。” 这个乡下佬!道夫在心里暗暗骂了江头一句。可是还要靠他送到山庄旅馆,他没好一口回绝。 “什么时候到后台去好呢?”江头继续问。 “12点左右吧。”道夫勉强应着。 “12点左右?这么说,她的独唱音乐会我也能免费欣赏哩?真是谢谢了!” 江头的声音充满了兴奋,益发使道夫厌烦。 这一带同东京新开发区的景象相似,有新村,有洋楼,也有树林。 “那片有树林子的地方就是野村望东尼住过的平尾山庄,据说高杉晋作和西乡隆盛也到这儿来过。” 江头介绍这一带的古迹。道夫讨厌极了。 在女侍的引导下,穿过过厅,来到院子里。在那儿跟上拖鞋,沿着踏石走去。女侍手里打着灯笼。脚下是一片草坪,围墙外面黑黝黝的树林遮住了天上的群星。旅馆比想象的要大一些。 打开低矮的树篱上的栅栏门,里面有三个独间。拉开同普通房间一样的拉门,从铺着碎石的门口走进屋里,女侍在隔扇外招呼一声,于是,里面轻轻地应了一声:“请进!是枝村幸子。 换上浴衣的幸子坐在屋角。屋中间是张餐桌,饭菜上面盖着一块白布。 “你来了!” 幸子招呼着站了起来。她身材修长,看惯了西装,总觉得这身打扮不谐调。 她穿西装时没什么特殊的感觉,可是一穿上和服,就显得头发太稀。道夫下了不少功夫为她掩饰这一缺陷,可是仍嫌显眼。两年前的枝村幸子怎么看都年轻,而现在,她眼帘下、面颊周围都开始起皱了。 “饭吃过了吗?” “吃过了。” “是吗?” 幸子瞟了瞟餐桌上的白布,又回头望着女侍,说了声:“哎,好啦!”女侍连忙鞠了一躬退出去关上了拉门。 幸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看着道夫换上浴衣。不过并不是要为他收拾脱下的西装。她已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情——好胜与怀疑。 道夫没理会她,径直进了浴室。浴缸就在过厅的对面,小巧而舒适,刚好能容下两个人。 ——这次博多之行,枝村幸子说什么也要跟来,给她解释也不听,而且越解释疑心越重,反倒咬住不放了。她怀疑他要带别的女人来。如果硬性阻止,又不好直接对草香田鹤子说,为了不惹麻烦,道夫只好应允。 刚才说吃过饭了,她顿时就变了脸。大概她一直等着想同他一起吃饭,所以怀疑他在外面同别的女人一起吃过了。近来她的疑心愈来愈重。 他泡在热水里想,要是一个人外出旅游该是多么自由啊!被她缠着,便格外渴望自由。独自一个人,那多自由自在啊! 同两年前相比,枝村幸子已判若两人。在他面前,以往的装腔作势和文质彬彬的外表早已荡然无存。在外面依然装模作样,而只有他俩时,她就完全是普通的那种肉欲和嫉妒心强烈的女人。道夫也没想到她会变得如此惊人。 半年前他就想把她甩掉,可是她知道后反而贴得更紧了,一说起要同她分手,她就惊慌失措。深知她过去的道夫对如今的她膛目而视。 有两个原因弥补了他们之间的裂痕。技村幸子不愿辞去她工作的杂志社。她热爱《女性回廊》编辑这一职业,因此不喜欢外界知道同他的恋情。她在职业上有效地运用自己的知识,满足于在采访对象这个圈子里拥有一点小权,工资也不算低。若辞去现在的工作,可能再也找不到这样舒适的职业了。对这一点她很清楚,因此她不希望同他之间发生无聊的纠纷,弄得满城风雨以致不得不辞职。 从道夫这一方面来说,枝村幸子还有些利用价值。在藤浪龙子的事上,她有思于他,后来一有机会就在《女性回廊》上介绍他。给他创造“出名”机会的,确实是编辑枝村幸子。不仅如此,她还向服饰杂志、妇女杂志等别的编辑同行们介绍,他们也把他吹了一番。 可是,从道夫追求的目标来看,那只是前进道路上的一小段。要想不靠枝村幸子的帮助,还需要一段时间。在完全自立,不是依靠新闻界,而是对方有求于自己之前,必须掌握住幸子。因此,不能太冷淡,要适当地讨好她。 尤其是在潜在的敌人开始露面的现在,把枝村幸子推到对立面上去更加不利,说不定会被用来进行攻击诽谤,弄得不好她会反戈一击,因此不能不忍着点。地位巩固以后,就任何攻击、诽谤都不怕了。 两人的这些利益牵制着幸子,也制约着道夫,使情欲导致的彻底破裂不至于马上发生。 浴室门开了,枝村幸子走了进来。灯光透过水蒸气模模糊糊地照在她白皙的肩膀和胸部上。她的脖颈和两条腿又细又长,锁骨突出。浴盆里的水溢出来了。 “怎么,你还洗?”道夫身子朝一边让让,问道。 “想洗几次就洗几次,不行吗?” 幸子脸扭向一边。胸部已不像两年前那样丰满。 “那是你的自由。” “你同谁一起吃的晚饭?” “跟一起来这里的人。” “谁,是谁?” “草香田鹤子的经理、乐队的指挥,还有店里的柳田等。” “你不知道我没吃饭在等着你吗?” “我想到了,可是要应酬,没法子呀!” “你是同草香田鹤子一起吃饭的吧!” 幸子猛然扭头朝着道夫,锐利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不,她忙得很,没同我们一起吃。她说要等演出结束后再吃。” 他知道她要问这些,连下面要问什么也猜出几分。 “你在打草香田鹤子的主意吧?” “别开玩笑,我怎么会打她的主意,根本没有兴趣。” “哪你为什么要跟着她来到这么远的九州?” “我并不想来,可是她再三请求,不好推辞。她恳求我好几次了。” “你这样说,谁相信啊?她又年轻,长相嘛,又漂亮。” “她长得漂亮?” “别装蒜!” “我就讨厌那副模样儿,年轻倒是年轻,但人很幼稚,修养差。” 说她修养差,这略使枝村幸子开心点儿。其实,她刚才就想同道夫和好了,没叫她却自己跳进浴缸,就是想表示这个意思。 “这话当真?” “那当然!” “我跟你到这儿来,不讨厌?” “不讨厌。” 枝村幸子转动着身子。在狭小的浴缸里移动着那双脚根不方便,她叉起双腿。道夫的膝盖插在她两腿的中间。 “不行!你别以为这样就能哄住我!” “不是要哄你,这样地方能宽敞点,坐着舒服些。” 她的脊背摸上去有种清瘦的感觉。他用手按住她那像浮在水面上似的身子。幸子颤巍巍地两手勾住道夫的脑袋,嘴唇一下贴到他的嘴上,舌头伸进去搅弄着。她用力过猛,害得他咕嘟喝了一口水。 两人搂抱着走出浴室。 卧室的外面传来乌鸦的叫声。薄薄的被子在身下揉成一团。幸子将两条长腿搁在被子上,仰卧在床上,赤裸的身上只盖了件浴衣,悠然地闭目养神。被单也被揉得净是褶子。 “都是你把我搞成这样!每当事过之后,枝村幸子就这样说。 道夫并不否认。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幸子最初表现出的消极渐渐不见了。开始,她总是保持比道夫高一等的姿态,始终以她那高度的精神力量控制自己的肉体,只是这种努力愈来愈痛苦。她在精神与生理的分离上尝到了苦头,不久便开始放弃这种痛苦的努力。在懂得她的修养不可能战胜初步尝到的野蛮的陶醉那一瞬间,她便愿意让其精神服从于肉体了。 自己愿意一次,便渐渐往纵深发展。可是,她仍相信自己的修养,因此不认为自己那些知识的信仰就会因为这些事而崩溃。而今她似乎认为,由于有形地混入一种与知识无关的异物,使肉体的内部发生变革,以至对精神和意识都产生了没有条理的影响。 枝村幸子对道夫谈到自己“变了”时,常常这样说: “就是因为你我才变成这样的,你那讨厌的细胞分子混到我的细胞里来了!” 第八节 无形的箍 蓦地醒来,屋里已蒙蒙透亮,套窗上的玻璃窗一半映照在阳 光下。道夫拿起枕边的手表一看,已经过了9点。 幸子脸朝着那边,头枕在枕头上,身子蜷曲着,大概是累了,发出轻微的鼾声。她背对着他,那样子似乎不大高兴。 道夫俯卧着从枕边拿出一支香烟。他一动,幸子的鼾声停了,不一会儿又响了起来。她早晨6点钟醒来偎到他怀里,后来就一直没动弹。 被窝里暖烘烘、滑溜溜的,想早点儿起床,又有点恋恋不舍,他依旧趴着没动。 幸子今晚还住在这里,明天早上乘飞机返回。社里只给两天假,乘明天下午的班机就晚了。杂志社中午前能赶到就行,编辑部上班时间比营业部晚,也比营业部松弛,因此,遇到这种情况优越性就显示出来了。当然,机票费和旅馆费她都是自己负担。不当男人的累赘,这是她的主义,她从不破例。 既然这么麻烦为什么还硬要跟他到博多来呢?一是为了在旅地监视道夫;再就是想在旅地尽情地享乐一番。他一走,她不愿寂寞地独守东京。她曾经说过,只要他在东京,即使见不上面也觉得放心;可是他一出差到外地,心里就不踏实,禁不住有些怅惘。 幸子把两年来发生这些变化的责任都推到道夫身上,其实这只是一向清高的她所作的诡辩。她早就有快感的基础,只不过体验得迟了些。女性的妙龄使她情窦初开,于是她竭尽努力,以图尽快弥补体验迟的损失,体内暴发出的欲求过于激烈,她便把那些看作是外界刺激所致。 以知识和修养自诩的幸子从不用粗俗的语言来表现那种兽性的冲动和行为,也不愿那样去想。那不是出于羞耻心,而是因为她富有知识。 然而,在道夫看来,她那些高尚的语言已越来越不入耳。虽说他征服了枝村幸子的修养,可是,在欲求愈来愈甚的现在,这已不是什么令人高兴的事,相反倒成了负担。照这样下去,她的感情会更执着,她的嫉妒会更强烈。她那不厌其烦的教诲最叫人讨厌。 他想等自己的基础再巩固些,就在适当的时候同她一刀两断。即使同她分道扬镳,也能利用她的自尊心。 工作上比预料的要顺利。自由之丘果然是个好地方,客源很好。近年来日本人生活水平有所提高,差距逐步缩小.像以前那样悬殊很大的上流阶层已不多见,只是有上流意识的人还不少。酒吧女郎等服务行业的女宾不大多,几乎都是“良家女子”。顾客的质量无可挑剔。 美容院一开张,道夫很快便赢得了声誉。招待顾客并没费劲,往后就是如何使那些自命不凡的人满足了。光是技术好并不等于有扭力,必须擅于满足她们的虚荣心。 首先是店里的设计。买下的房子不大,必须有效地利用那块狭小的空间。经过精心设计,终于达到理想的效果。顾客对他那别出心裁的设计大为赞赏。店里的服务大大地满足了她们的虚荣心,有些女客甚至都不好意思起来。人的习惯是很奇怪的,开始对恭恭敬敬的侍候不好意思,渐渐地便习以为常,以至明知是店里的经营手段,可是如果不这样又会感到不满。 然而,要满足顾客的虚荣心,首要的一条是店老板必须是名人。当然,谁都希望是名人,但要想实现谈何容易。只要有实力就能得到承认,这个道理在学校的课本上是这样,而在实际的社会上却不能通用。即使能够得到承认,也要经过长年累月。那种平淡而漫长的过程不符合道夫的性格,不是他的理想。他要一举成名,出了名就能使顾客满足,就能激起顾客的虚荣心,就能生意兴隆。他已实现了一半。 这不能不感谢使自己成名的枝村幸子,遗憾的是她没有钱。 幸子轻微的鼾声停了。 最近有一件喜事。 青山的一家酒吧想出卖产权。房主想连房子一起出售。但酒吧方面说他们是拿出押租从以前的经营者手里承受下来的,因此,不拿出一笔相当于或高于押租的钱来就不能转让。房主说他连一半也不出,买房的人也不愿多出钱。为此,各方争执起来。酒吧方面说,是因为不景气才歇业的,买方如能承担要价的三分之一,事情都好商量。 房产面积有助坪,价值5000万日元,再添上1000万日元,6000万日元能买下来。道夫认为,那一带太冷清,作酒吧不合适,开美容院倒挺好。 他看中青山,是因为那里过去就有许多高级住宅,更主要的是,那一带有许多酒馆和酒吧的女郎。 良家太太作为客源还可以,但是不够大方,小费虽然也给,但出手太少。就是说,都是些吝啬鬼。工钱不算高,表面上满阔气,实际上很小气,往往只从找零的钱里丢给两个100日元的硬币。尽管如此,给小费的还算是些上等顾客。 道夫在村濑的店里就知道,那些酒吧的女侍们大方得很,小费一给就是1000日元、2000日元。可以说,没有比服务业的女侍再大方的顾客了,即使工钱在7000日元以上也不在乎,价钱比这个店高一倍。 近来,青山附近添了不少高级公寓,住着不少服务行业的女人。她们在一流的店里工作,生活在奢侈的气氛中,钱的来路是可以想见的,大方的原因也不难理解。 道夫想,要想赚钱,就必须招徕这种顾客。高级住宅区的女顾客从美容院的体面来说也不算差,但利润微薄,赚头不大。 从发型的流行来说,酒吧女郎也是接受得最敏感的,这一点同电视、电影演员差不多。有这些人,作为美容师也好露露本领。中流阶层以上的太太和服务业的女郎,这两种人的发到他都能做,因此,在业务上也能取得平衡。中年与青年、保守与先进、定型与试验——他的胃口愈来愈大。 可是,手里缺乏资金,没有购买青山那间酒吧所需的6000万日元。 即使有钱,波多野雅子为在自由之丘开美容院拿出7000万日元,两年来只还了不到500万日元。 虽然本来就没打算全部偿还,可是如今要想借到一笔钱,仍然只有找雅子。叫她再拿出6000万日元,实难启齿,而且,雅子也不会拿出那么多钱来。半年前她就催要这笔贷款了。 一想到因为没有钱,而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丢掉那个赚钱的地方,道夫就很心痛,可是其它又没有什么地方可以通融。—— 背朝着这边的幸子脑袋在枕头上动了一下。 “你在想什么?” 她鼾声刚停下就醒了,一直在注意着他。 “什么也没想,我在抽烟哩。” 幸子这下把身子也转向这边,翻眼瞅着道夫。 “不可能什么也没想,准想什么了吧?” “没有。 “胡说,你在想女人。” “哪里呀,我在考虑生意上的事。” “别想骗我!我从你的表情上就看出来了。” “嘿,叫我怎么说呢!” “要我替你说吗?你在想草香田鹤子。” “你看,又来了。那女人根本没有什么魅力;而且,我如果胡来,人们是不会原谅我的。” “要是没人指责,恐怕你早就下手了吧?” “一睁开眼你就胡搅蛮缠。绝对不会有这种事,你放心好了、她那样傲慢,我才不喜欢呢。以前我不了解她,这次在一起搭档才知道。” “就是啊,年纪轻轻的尾巴就翘上了天,演技还不怎么样嘛,得在什么上面敲敲她!” 话里暗示着杂志。这是枝村幸子的武器。 “对,不错!” 阻止她反而自找麻烦,只好附和。 “可以这么干?” “你干就是了,我没什么关系。” “于是硬充好汉?” “这些事,就是逞强又能怎么样?” “那么,你在想生意上的什么事?” “我想新开一个分店,只是没有钱。” 对她提起钱的事是最好不过的,一提起钱她就无话可说了。 “分店?打算在什么地方?” 她竟问起这个,大概是要验证他刚才想的是否真是嘴上说的这些事。 “青山,那里正好有个地方。” 为了使她相信,他故意说得详细些。这当儿,幸子紧贴着他的肩膀。她那光润而暖呼呼的身子贴过来,是因为听了他的话,知道他不是撒谎。 “……反正这事已没有可能,心里很遗憾,所以老在想。” 自己也下了结论。 “你很有创业精神,不过来日方长,别性急嘛!” 回答早在意料之中。 他们起床后进了浴室。在道夫刮胡子的当儿,幸子支起一条腿,细心地擦洗脚丫。镜子里映出她那蜷曲着的脊背,脊梁骨凸得老高。整个缺陷暴露无遗。 “哎,你不在的时候,我一个人太无聊,就在这一带玩玩。” 幸子语调欢快起来。真是个脾气古怪的女人。 “对,到博多看看吧?”他拿开剃须刀说。 “博多我以前去过,太宰府没玩过,想到那儿去看看。” 道夫轻轻地在面盆里洗去附在刀片上的胡须和肥皂沫。 “现在去太宰府没多大意思,那里早春时节还不错,梅花有名。” “是吗?不过没有梅花我也想去看看。那里有都府楼的遗迹,还有观音寺,又是管原道真听着钟声朝京都方向叩拜的地方。” “还是别去吧!” “为什么这么不高兴?”幸子吃惊地回头望着他。 “……不,我投不高兴,没什么可不高兴的,不过,那里没意思,还是到别的地方去好,游览的地方别处多着呢。” “哦,对,对了。”幸子像才想起来似地小声叫道,“这里是九州,你一定很熟悉吧?” “唔,虽然是九州,我不是在这出生的,也不很熟悉,反正我知道现在去太宰府没什么意思。对呀,博多的市街我很熟 “是啊,你干脆叫我抽空到剧院去看看草香田鹤子的演出吧,我不会干的!” 幸子将盆里的水往他脚上乱泼。 “我怎么会说这个。”道夫叹了口气,又苦笑着说,“到小仑、门司去怎么样?从博多站乘电车约一个小时,正好可以消磨时间,还能乘车通过关门隧道。” “我不想去!”幸子断然反对。耳边的头发沾上了水,粘在一起。‘设有你我可不想一个人到那里去。” “你说要我一起去?我回到这里同昨天晚上一样,要到九点以后呢?” “啊,在这之前你不打算同我见面?” “哪里…” “白天的音乐会是3点半结束吧? 你3点钟就没事了。就是6点钟去后台,那还有两个半小时嘛! 中间不能同我见面吗?我3点钟以前到博多,在一个好找的地方等你。” “这不大好办,到时候我还有很多事呢,那段时间就让我自由一会儿吧。” “想同草香田鹤子一起吃饭、喝茶?” “你又胡说了!” “那你到时候就出来一下, 嗯,行吗?我3点钟往剧院挂电话,叫你的徒弟柳田君转达。” “我是来这里工作的!” “工作?什么呀!请你少关心草香田鹤子那样的女流氓,多想想闲着无聊的我!” 怪不得不叫我跟你到九州来!这话差一点说出口,她又咽了回去。她也不想吵架。 这次来九州真不吉利。在飞机里遇上检察官夫妇;到这座旅馆来时偏偏又乘上了大川的江头开的出租汽车;刚才幸子还要去太宰府。他感到有股不祥的旋风正在自己的周围旋转,今后一不小心,就会被卷进漩涡。同幸子平安回到东京以前,也许还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变故。 洗完澡,房间里已准备好早餐。正要打开场盆盖时,一个女侍拉开门走进屋来。 “早上好!先生,昨天晚上的那位司机到门口接您来了。” 道夫不禁一愣。 道夫来到旅馆门口,江头善造正站着同女侍说什么。外面停着一辆蓝色中型轿车。 “啊,早上好!”江头看见道夫高兴地招呼道。今天穿着一身漂亮的西装。 “好!” 道夫并没显示出高兴的样子。 “昨天没有班,我休息,开家里的车来接你,你可要让我到后台见见草香田鹤子哟!” 原来是这个目的,他凭着老相识的关系硬是献殷勤。道夫很反感,却又不能明确拒绝。 “早上饭吃了吗?” “嘿,正吃着呢?” “那你慢慢吃,时间还早着呐。”江头下指示似地说。 道夫默默地正要转身进屋,他又叫住了他: “哎,宫坂!”语调似乎很亲密,“就你自己去剧院?” “是啊。 “要有同伴就坐我的车好了,别客气,来一个两个都一样。要是你的同伴不到剧院,可以在中途下车。” 江头知道道夫带着女人。他不光是推测,一定跟旅馆里的人打听过,刚才在门口同女侍说话可能就是谈这个。女侍看到道夫出来就转身溜走了。 道夫觉得被江头抓住了把柄,没好说什么便回到屋里去了。 他在过厅里一边走一边想,还是不让江头见到枝村幸子好,让过去的熟人见到她不仅没有必要,而且还不知那个多嘴多舌的江头会对幸子说些什么。 道夫对人说自己出生于宫崎县,那是有原因的。如果知道他实际上出生于福冈县大川市,在家具厂当过徒工,那同他平时的话就矛盾了。必须提防这一点。不论怎样,也不能让幸子知道,不,不光是幸子,连东京的那些人都不能让他们知道自己的经历。 回到房间,幸子已吃完饭,正在看电视。电视摆在两间屋子的中间。 “哦,我要走了。”道夫站着说。 “啊,不是还早吗?” 幸子抬起头望着他。 “时间还早,可是汽车来了。” “噢,草香田鹤子扼来的?” “不,剧院派来的。” 如果说是草香派来的,她就要讽刺他说,对你真好啊!接着便会同他大闹一场。 “饭不是还没吃好吗?” “好了。” 他到那间屋里去了。壁橱在那间屋里。 “我也同你一起出去吧?” 幸子站起身。 “你别走这么早,3点钟去时间也绰绰有余哩,来早了我可抽不出空。” “可是,我一个人呆在这儿多难受呀!” 一那就到你想去的太累府看看嘛。 “哦,你刚才还说太宰府没意思,不让我去那儿,这会儿又这么说,算了!” “我想了想,觉得到那儿去要比在博多消磨时间好一些,在太宰府转一转,再到博多,时间正好。” “好吧,就这么办,反正我原来就想去那儿的。一起坐你的车去,好吗?” “可是,方向相反哪!太宰府在博多相反的方向,你就乘别的包车或出租汽车吧。” 道夫嘴上说着,慌忙穿上衬衫,蹬上裤子,他竭力阻止幸子同行。 “是吗?方向相反?” “所以,你乘我的车不合适。” “那,这样吧,我送你到剧院门口,尔后从那里坐出租汽车逛太宰府,怎么样?” 这样一来,江头同幸子说话的机会就更多了,事情更糟。 “算了吧,汽车在等着呢,不能再磨蹭了,你现在还要化妆,换衣服,耽误时间。” “嘿,马上就好,我这就准备。” “哎呀,让我一个人去吧,同一个女人一起从旅馆乘坐来接我的车到剧院,外界知道就不好了,司机会到处张扬的。” “你真是怪人!”幸子嘟哝了一声,到底勉强答应了。 江头看到道夫一个人出来,连忙上前问道: “你的同伴呢?” 他好像对他的女伴很感兴趣,这也使道天心中不快。 “唔,她没事。”他冷冷地说了一声便钻进车里。 “是吗!” 江头有些纳闷地坐到驾驶席上。 汽车开了。同昨晚不一样,树木茂密的新开发区到处是明媚的景象。 江头闭口不再提女伴的事了。好像终于理解了道夫的心情,嘴也不乱扯了。这会儿,他开始炫耀起搭载道夫的这辆家用轿车。他自豪地说,在出租汽车司机中有家用车的不多;即使有车也都是些旧车,而自己的是新车;买这辆车不是分期付款,而是一次付清,所以价格略便宜些(其实是想炫耀一次付清);假日经常开着这辆车带着老婆、孩子出去兜风等等。 同老相识在东京取得成功相比,这也是江头的小小荣耀。不是想与之对抗,而是想显示自己也并不多么寒惨。 江头说,如今后悔的是结婚太早了点儿,都有两个孩子了。可是从他带着老婆兜风讨她欢心来看,他说的似乎并非真话。 “我对我老婆,”江头开车说道,“我对我老婆提起了你,她说想观看今天晚上的演出。我老婆喜欢看电视,听歌曲,是草香田鹤子的大歌迷呀!她对歌星的事知道得可多了,真的,像三笠月子啦、若莱津美子啦、奈良鹿夫啦,我不知道的她都知道,就那么着迷。她说很想亲眼见见草香田鹤子。我想麻烦你,请你设法给我老婆和小姨子搞两张票,行吗?” 他在歇班的时间特意用自家的车来接道夫,原来是为了这个。 “预售票全卖光了,当天票很少,不一定能搞到。” 明知他的用心,道夫有意装糊涂。 “行啊,什么票都行,没有招待票吧?”江头说出了本意。 “哦,这个嘛,”他真想一日回绝,可是如果得罪了他,他再胡说一通就麻烦了,于是又改变了主意。“如果加座可以的话,也许还有办法。” “是吗?那可太帮忙了。” “不过,加座不怎么舒服。” “不舒服没关系,只要能看演出就行,我老婆一定很高兴。” 汽车渐渐来到市内街区。 “加座要多少钱哪?”江头明知故问。 “不要钱。” “什么?不要钱?对不起呀,谢谢啦,给你添麻烦了。” 江头向前低了两次头。 道夫想同他谈条件。让他免费入场,条件是不要对人说起他跟女人在旅馆同居和他以前的经历。 可是,这笔生意用两张免费的入场券作交换条件是太便宜了。要封住他的嘴,除此之外还要给他一笔财物。不然,不能保持平衡。 不过这也值得考虑。特意给他一笔钱或礼物,叫他为此事保密,总使人感到不大自然,反而会使对方联想到,花那样的代价让他保密,一定是非同一般的秘密。 一旦知道这些是“秘密”,像江头这种人肯定会悄悄地四.下传播,他是保不住密的。传播之前他会先提出要求:不要对外人说。他会对老婆说,对小姨子说,还会神秘地在要好的司机同行中披露,并且声明:不可外传。他老婆又会告诉她的朋友。因此,不能让对方产生过分的好奇心。物极必反——想到这些,道夫打消了念头。 他只好将江头带进后台,白送他两张票,并叮嘱他别乱说。可是,江头会怎么样,实在没有把握。 剧院的后门到了。江头将家用车停到收费停车场。因为不能不带他到后台,道夫便站在门前等他。 这当儿,徒弟柳田从门内走了出来。 “啊,老师,早上好!” 白净的柳田像在等着他似地来到道夫面前,“东京来电报了。” “东京?” “两小时前发到饭店的,就是这个……” 柳田用做作的姿势拿出电报。道夫连忙打开。他感到不妙。 “16时到板付。雅子” 波多野雅子要来,下午4点抵达板付机场。 道夫一时不知所措。没想到波多野雅子竟会追来,四天前的夜里才同她会过面,当时看她的样子根本不像要来九州,所以才放心地把枝村幸子带来的。 波多野雅子是有夫之妇,在东京出去走走是自由的,到外地过夜却不太容易,没有一定的借口很难办到,雅子自己也这样说过。可是她竟突然追来了。 道夫觉得,恐怕出了什么事。 可以考虑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丈夫发现了她的不贞,家里闹起来了;另一种是她心血来潮,想来会会面。两者都有可能。 若是前者,事情更严重,发生不必要的纠纷就不好办了。她被丈夫训斥后,说不定会来找他要账的。当然,并不是还不起,还了500万日元之后他就不想再还了。不仅不想还,要是有可能,他还想让雅子再出资购买音山那间店铺。这当然不容易办到,不过他一直没有死心。 而且,事情一旦公开,就可能被当成丑闻四下传播,还有可能被特有敌意的人利用。好容易混到今天,怎甘心为这些事情前功尽弃。尤其美容是一种以女性为对象的人情生意,传出这种丑闻,顾客就丢光了。这是最关键的。 还有,眼前更加现实的问题是这件事会影响到枝村幸子。道夫一直对幸子瞒着他同波多野雅子的事,幸子怀疑过他同雅子的事,把他几乎骗得走投无路。道夫开始就矢口否认,因此不能改口,只好一个劲地不承认。她追问了很久,渐渐地便相信了他的辩解,最近只是偶尔提及雅子。 如果因为此事暴露出同雅子的关系,结局会怎样呢?幸子会因为被欺骗而恼羞成怒,气恼之极,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来。那时候,她会利用她自己手里的舆论工具进行报复,那不光是指妇女杂志《女性回廊》,她准会以她那广泛的交际关系,动员其他杂志和报纸的同行。 实际上,道夫就是由于幸子在暗中帮忙才日益走红的。当然,那些都干得很巧妙。篇篇报道的字里行间都蕴含着她的努力,有时登在妇女周刊上,有时登在月刊上,有时还在报纸的妇女栏里。报道往往是以他人为主体,就是说报道的女主人公是别人(女演员、电视演员、模特儿、歌唱家等),而真正的目的却是介绍她们旁边的那位彬彬有礼的佐山道夫。这种客观、谨慎的介绍在使他得到社会承认上收到显著效果。如果过分从正面宣扬,那就成吹喇叭抬轿子了,社会上反而会报以怀疑的目光。在确立地位之前,以短篇报道作介绍是聪明的办法。这些是幸子的意见和战术。就这样,她作为幕后指挥,同许多杂志社搭上关系,积极地进行活动。 她方法正确,活动也很得当,不愧是个聪明的女人。因为事情关系到道夫的未来,她毫无保留地为他活动。美容设计师佐山道夫能有今天,全靠她,全靠暗中动员起来的舆论界的力量。 如果现在枝树幸子反戈一台,这种有利条件便会逆转,把他捧起的重力便会以数倍的反力将他摔下,把他捧起来的舆论界内部对他的反感、嫉恨立刻就会表面化。 不知波多野雅子带来什么样的难题。必须设法度过难关,不论出什么事都要挺住! 即使雅子是不甘寂寞到这里来,眼下的危机仍是一样的。虽然比前者好办些,但两个女人在博多碰到面的危险却不容轻视。 “让你久等了,好不容易才把车子停到停车场。带我到后台去吧!” 江头善造傻呼呼地笑着来到他身旁。 这种时候还被这个厚脸皮的家伙缠着,道夫心中又烦又急,却又不好拒绝,便吩咐柳田: “先把他带到后台人多的那个地方。” 到草香田鹤子的房间,自己得跟着,可是现在又没有时间,没空去陪他。 “老师,把他带到那儿就行了?” “戏一会儿也去,你马上回来。” 江头对柳田点点头道:“麻烦你了。” 道夫不想让江头多嘴多舌地对柳田和其他人说出自己的经历,便加重语气提醒他说: “我去之前你尽量不要同人说话,知道吗?” “知道了,知道了。” 感谢不尽的江头天真地点点头。已过而立之年的成人能在后台亲眼目睹歌星,竟像孩子一样激动。 道夫在考虑如何处置。 幸子将在3点钟来到剧院附近,到时用电话通知碰头地点。 另一方面, 波多野雅子4点钟抵达机场。如果去接雅子,就不能见幸子。虽然能以工作忙为借口顾全面子,先到机场接雅子,尔后再匆匆地会会幸子,可是以后又怎么办呢?幸子一定会缠着要同他一起消磨散场后的那段时间,一起吃饭,尔后一起逛逛博多的大街。 对雅子,可以让柳田把她安排在哪个旅馆里,但是她特意从东京赶来,总不能冷淡她。还有刚才一直担心的那件事。她带来的说不定又是个难题。 不论怎样,总要舍弃一方。于是,道夫惦量起两方面的价值。 道夫想先弄清雅子为何而来。恐怕与钱有关。如果她到这儿来不是因为同丈夫发生纠纷,只是一时心血来潮,那就不用太担心了。那样的话,今晚这一夜可以编个借口,让她先自己待着。枝村幸子明天早上是肯定要回东京的,她回东京前这段时间,可以优先陪她。让雅子自己单住一宿,她准会大发脾气,可是事后可以哄她。 问题是,如果她是为别的事而来,而且事情很严重,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在没弄清缘由之前,心里着实难以平静。 同幸子早上已有约会,如果撂下她不管,她肯定会用以往那种语调追问自己。她是个自尊心强的女人,不知她会怎样纠缠,恐怕又会大闹一场吧。如果她今后没什么利用价值,尽可嘲笑她一番了事,可是眼下还不能这样,就像今天早上考虑的那样,现在同她闹翻不是上策。 关于雅子,只要丈夫没发现她有外遇,她就不会希望事情张扬出去。从这一点来说,她有把柄,因此不至于把事情闹大。如果她发现道夫另有新欢后大为生气,今后不愿再资助他,甚至同他大吵一番,连借的钱也不要他还就弃他而去,那就谢天谢地了!自己作为美容师已有相当的地位,今后不愁没人资助——道夫终于拿定了主意。 这当儿,柳田回来了。 “我让那位客人坐在后台的角上了。”他向道夫汇报。 “他说什么了吗?” 他担心江头吹嘘自己同道夫以前就是朋友,生怕他张扬他的经历。 “没有,没说什么。” 听了柳田的回答,道夫松了口气。 “老师,他是你的朋友?好像是本地人。”柳田问。 “唔,算是朋友吧……一个鲁莽的家伙。在这里偶然碰上他,他说想见见草香田鹤子,死乞百赖地缠得我没办法。乡下人就是这样,脸皮那么厚,又不好拒绝。……他有时候喜欢大吹大擂,你别听他乱吹。” “小地方的人就这样。”柳田随声附和。 “唔,有件事想请你办。是这样,你刚才给我的那封电报说波多野雅子要乘飞机来这里。” “哦,波多野太太?” 柳田吃了一惊,可是立刻又装作没事的样子。波多野雅子经常到美容室,柳田也认识她。雅子同他在四谷的村濑美容室时不一样,到自由之丘来的次数不多,可是柳田也看出了名堂。雅子是个无知的女人,言谈举止上动不动就摆出资助人的架子。 在这一点上,道夫经常在没有外人的时候规劝雅子。 “您是我的资助人,我一直瞒着他们,请你不要流露出来。” 道夫对雅子使用亲昵的敬语。她比他年长。在她面前,他像是在对有闲太太撒娇。雅子就喜欢他这样。 “是吗?我的架子大吗?” “我只想让你摆出顾客的架子,如果让人看出我问你有关系,那就糟了。” “自己可没有这种感觉呀,今后注意,不然我也麻烦 雅子接受了他的意见。 可是道夫想,在这种情况下也许把实情告诉柳田更好些。如果没有人在他和女人之间进行联系,会有诸多不便。柳田敬慕道夫的技艺,发誓效忠他。道夫认为,虽然以后难以预料,但目前看来柳田还是守口如瓶的。 “你下午到机场去接波多野,好吗?她下午4点到。”道夫漫不经心地说。 “知道了。”柳田已经心领神会。 “见到波多野,就说我这会儿实在抽不出空来,请她原谅。尔后把她安排在一家旅馆住下,住哪儿好呢?” 饭店、 旅馆到处可见,可是一旦要选定一家,一下子又想不起来。本子3点钟要到这儿来,尔后,同她逛逛博多市街,看着夜景,那样,说不定会在什么地方碰上波多野雅子。雅子被一个人安排在旅馆里,闲着没事也有可能到街上走走,她本来就爱逛大街。也许不会发生那种不幸的偶然吧,可是一想到万一,不免又担心起来。 “还是饭店好些吧?”柳田说。波多野雅子到店里来时的贵夫人气派柳田也是知道的。“…我们住的饭店,草香小姐一行住在里面,有点嘈杂了吧。” 柳田也不傻。 “是啊…” “不在市里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