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得正好。我有话跟你说,请跟我一起到那边去。” 过去悦子在弥吉面前从未曾用这样开朗的语调对三郎说话,即使是无需避忌弥吉的光明正大的话。如今这些话摆脱了羁绊,甚至让听者也能领会到是带有露骨的引诱。悦子全然不顾随之而来的残酷的任务,她以半陶醉的心情,说出了刚才自己所说的深深喜欢的话。所以她的声调里飘逸着一股不期而然的、难以压抑的甘美。 三郎困惑地望了望弥吉。悦子已经推着他的胳膊肘,催促他向通过杉本家门口的方向走下去。 “你打算站着把话说完吗?” 后面传来了弥吉半惊讶的招呼声。 “是啊。”悦子说。 悦子急中生智,她这下意识的一招,使弥吉失去了窃听她同三郎谈话的机会。 “你刚才想到哪儿?” 悦子首先询问的,就是这种无意义的事。 “是,正想去寄封信。” “寄什么信。让我看看。” 三郎老老实实地把手中握着的卷成圆筒的明信片递给悦子,让悦子看了。这是给家乡友人的信。字迹非常幼稚,只写了四五行。 简单叙述了近况:昨日这里过祭祀节。我也是一名青年人,出去闹腾了一阵子。 今日实在太累了。不过。不管怎么说。闹腾一阵还是痛快的、愉快的。 悦子缩了缩肩膀,摇晃着似地笑了起来。 “是封简单的信嘛。” 悦予说着把信交还了三郎。三郎听她这么说,显得有点不服气。 沿着石板小路的枫林,把雨后的水滴和夕照的水珠洒满在铺石上。一些树已经披上了红装,下面的满是红叶的枝桠在风中微微地摇曳。他们来到了石阶处,刚才被枫树梢占据了的天空豁然开阔,可以望及了。此刻两人才发现苍穹布满了浓云。 这种无可言喻的愉悦,这种无以伦比的沉默的丰饶,给悦子带来了不安的心绪。为了了结自己的痛苦,自己把许可的仅有的闲暇全都花在享乐上,这是会遭人怀疑的。难道自己不是准备这样漫无边际地继续闲聊下去吗?难道自己不是准备不把关键的棘手的话题谈出来而了结吗?19 他们两人过了桥。小河的水位上涨了。在奔流着的呈泥土色的河水里,无数的水草顺着流水方向漂流,透过水面可以望及恍如若隐若现的新鲜的绿色丰盈的头发。他们穿过竹林,来到可以了望见大片水淋淋的雨后的庄稼地的小路上,三郎驻足,摘下了麦秸帽。 “那么,我走了。” “去寄信吗?” “是。” “我有话跟你说哪。呆一会儿再寄嘛。” “是。” “到大街上,熟人很多,碰见太麻烦。咱们就到公路那边去,边走边谈吧。” “是。” 三郎的眼睛里泛起了不安的神色。平素那么疏远的悦子,今天对自己竞如此的亲切,他感到悦子不论是话语还是身体都这样贴近自己,这还是头一遭。 他穷极无聊,把手绕到背后。 “背上怎么啦?”悦子问道。 “哦,昨晚祭祀结束后,脊背受了一点轻伤。” “痛得厉害吗?”悦子皱着眉头问道。 “不。已经全好了。”三郎快活地答道。 悦子心想:这年轻人的肌肤简直是不死之身嘛。 小路的泥泞和湿漉漉的杂草,把悦予和三郎的赤脚给弄脏了。 走了不一会儿,小路愈发狭窄,不能容纳两人并肩而行了。悦子稍撩起和服下摆走在前面。突然,一阵不安袭上心头,她想:三郎是不是没有在自己的后面呢?她想呼喊他的名字,但又觉得呼唤名字或回过头去都是不自然的。 “那不是自行车吗?悦子回头这么说道。 “不是。” 三郎不知所措似的神情历历在目。 “是吗?刚才好像听见了铃声。” 她垂下了视线。三郎的粗壮的大赤脚和她的赤脚一样都被泥泞弄脏了。悦子感到满足了。 公路上依然没有汽车的影子。而且,混凝土的路面早已干了,只在这里那里留下了倒映着渡状云的水洼,好像是用白粉笔描画似的一道鲜明的线,隐没在顶着浅蓝色黄昏天空的地平线上。 “美代怀孕的事,你知道了吧?”悦子一边与三郎并肩行走,一边说。 “哦,听说了。”“听谁说的?” “听美代说的。” “是吗?” 悦子感到心跳加速了。她终于不得不从三郎的嘴里听到了对自己来说是最痛苦的事实。在这决心的底层仍然存在着错综复杂的希望,这促使她寻思:也许三郎掌握了确凿的反证呢?譬如,美代的对象是米殿村的某青年,这男人是个臭名昭著的流氓;譬如,尽管三郎屡次忠告美代,可美代就是不肯听这种忠告…一又譬如,同有妇之夫的农业工会职员犯的错误;等等。 这些希望与绝望,以现实的姿态交替地浮现在悦子的眼前。她畏惧于这个姿态的精神状态,促使她眼前的质问无限期地推迟触及核心的问题。这些东西,宛如潜藏在雨后清爽的大气中的无数快活的微粒子,宛如急于向新的结合雀跃的无数的元素。她的鼻腔里都嗅到这些东西透明的动向,尽情地领略开始发烧的脸颊肌肤的气息。两人沉默良久,继续在渺无人影的公路上行进。 “……美代的孩子…”悦子冷不防地说,“美代的孩子的父亲是谁?” 三郎没有回答。悦子等待着他的回答。他还是没有回答。沉默到了一定程度,势必带有某种意义。对悦子来说,等待这带有某种意义的瞬问,是难以忍受的。她闭上眼睛,又睁开了。毋宁说,不正是她自己被问住了?……悦子偷看了一眼低头的三郎的侧脸。他的侧脸在麦秸草帽下形成顽固的半面阴影像。 “是你吗?” “是。我想是的。” “你说‘我想是的’,是‘也许不是’的意思吗?” “不。”三郎绯红了脸。他强作的微笑只扩展到某一角度就收住了,“就是我。” 面对这不尽兴的回答,悦子咬紧了嘴唇。她以为三郎的否定,哪怕是笨拙的谎言,一时的否定,也是对她应有的礼貌。在这难以取睫之中,她失去了自己所寄托的仅有的希望。悦子的存在,倘使在他的心中占有一定的位置,那他就不可能如此明目张胆地坦白交代出来。根据谦辅和弥吉的断定,她也大致认定这是一目了然的事实了。可是,她想知道的,不是三郎是孩子的父亲这个事实,而是想把更多的赌注押在可能否定这个事实的三郎的羞怯和恐惧上。 “是吗?!”一悦子疲惫似的说,话语有气无力,“所以,你是爱美代的哕?” 三郎最难理解的是这句话了。对他来说,这句话仿佛是距自己很遥远的、特别定做的、属于奢侈的词汇的。这句话里似乎有什么剩余的东西,不切实的和超出限度的东西。虽说他和美代联结在一起,是一种切实的关系,但不一定是永恒的关系。正因为这种关系是被放置在一个半径里才不得不互相联结在一起,一旦脱离半径之外,就会像再也不能互相吸引的磁石一样。在这样的关系中,他觉得爱这个词似乎太欠妥了。他估计弥吉可能破坏美代和自己的关系。然而,这种关系并没有使他感到痛苦。即使他被告知美代怀孕了,这个年轻的园丁也全然没有自觉到自己要当父亲。 悦子的追问,迫使他勾起了种种回忆。他记得悦子来到米殿村约莫一个月光景,一天,美代遵弥吉之命到堆房去取铁锹。铁锹夹在堆房的紧里首,怎么也拔不出来。她就去把三郎唤来,三郎去把铁锹拔了出来。这时,美代大概是打算帮在使劲拔铁锹的三郎一把吧,她把头钻到三郎的胳膊下,支撑着架在铁锹上面的旧桌子。在夹杂着霉味的臭气中,三郎嗅到了美代涂抹在脸上的雪花膏的强烈的香味儿。他要把拔出来的铁锹递给美代,美代没有接受,呆呆地仰望着他。三郎的胳膊自然而然地伸过去把美代抱住了。 那就是爱吗? 梅雨行将过去。在像被压迫的俘虏般的季节即将结束之时带来的闷热的焦躁引诱下,三郎一时冲动,打着赤脚从窗口跳进了深夜的雨中。他绕过房子的半周,叩响了美代的卧室的窗。他的习惯于黑暗的眼睛,清楚地辨认出玻璃窗里明显地浮现出了美代的睡脸。 美代睁开了眼睛。她看见了正在从窗外窥视的三郎那背光的脸,和那排洁白的牙齿。平日动作缓慢的这个少女,现在却敏捷地把卧具推到一旁,跃起身来。睡衣前襟敞开,露出了一只乳房。这只犹如拉满的弓似的乳房,甚至令人联想到是不是由于乳房的力量才把睡衣前襟敞开的。美代小心翼翼,不发出声响地把窗户打开。照面的三郎默默地指了指沾满泥泞的脚。她便去拿来了抹布,让他坐在窗框上,亲自给他擦脚 .这就是爱吗? 在这一刹那问,三郎吟味着这一系列的回忆。他觉得自己虽然需要美代,却不是爱。他成天价地考虑的事,就是预定到地里除草啦,做着如果再次爆发战争自己就志愿当海军的冒险的梦啦,空想着关于天理教各种预言的实现啦,想象着天降甘露在甘露台上的世界末日啦,回忆着愉快的小学时代驰骋于山野的情景啦,盼着吃晚餐啦等等。思考美代的瞬间,占不了一天当中的几百分之一的时间。就连需要美代这种事,一想起来,也变得朦胧了。它与食欲几乎是同一格式的东西。这种同自己的欲望作忧郁的斗争的经验对这健康的年轻人是无缘的。 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三郎对这难以理解的质问,略作沉思之后,怀疑似地摇了摇头。 “不。” 悦子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了。 她喜形于色,脸上的光彩使人觉得简直是充满着痛苦。三郎好歹实实在在地被那可以望及的掩映在林间疾驰而过的阪急电车所吸引,没有望望这时悦子的表情。倘使看见,他定会惊愕于自己这句话的不可解给悦子带来了剧烈的痛苦,就会赶紧改变话头的。 “你说不是在爱……”悦子说着,仿佛在慢条斯理地咀嚼着自己的喜悦。 “这……你……是真的吗?……”悦子边说边费心地不断诱导三郎再重复一遍,确实地说个“不”字,以免三郎翻改前言,…… 不是在爱,倒无所谓。不过,你不妨谈谈自己的真实心情嘛。你不是在爱美代对吧?“ 三郎没有留意这重复多次的话。“是在爱吗?不是在爱吗?”…。啊!这是多么无意义,多么烦人啊!这种区区小事,少奶奶却当作翻天覆地的大事挂在嘴边。三郎深深插在裤兜里的手,触及了好几片昨日祭祀节酒宴的下酒菜鱿鱼干和墨斗鱼干。他想:“在这里,假如嚼起鱿鱼干来,少奶奶会摆出一副什么样的面孔呢?”悦子的郁闷,激起他想逗乐的情绪。三郎用手指掏出一片鱿鱼干,轻快地往上一抛,像调皮的小狗那样,用嘴把它接住,天真地说:“是,不是在爱。” 爱管闲事的悦子即使到美代那儿传话,说三郎不是在爱你。美代也不会吃惊的。因为这对感情真实的恋人,本来就没有交谈过爱或是不爱这样繁琐的话。20 过于久长的苦恼会使人愚蠢。由于苦恼而变得愚蠢的人,再也不能怀疑欢喜了。 悦子站在这里盘算着一切,不觉地竞信奉了弥吉自己一派的正义。她寻思:正因为三郎不是在爱着美代,所以就必须同美代结婚。 而且,将隐藏在伪善者的假面具下,“让非自己所爱的女子怀了孕的男人的责任。就是要同她结婚”这样一种道德的判断,强加给三郎,并以此作为乐事。 “你这个人,表面上看不出是个坏蛋啊!”悦子说,“让非自己所爱的人生孩子,你就必须同美代结婚!” 三郎猝然用敏锐而漂亮的眼神。回望了悦子一眼。为了撞回这种视线,悦子加强了语气。 “不许你说不愿意。我们家一直是理解青年人的。这是我们的家风。但是,也不许行为不检点啊。你们的婚姻是老爷作的主,你就得结婚。” 三郎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瞠目而视。他原以为弥吉肯定会拆散他和美代两人的关系。不过,要结婚倒也可以。只是,他有点顾虑爱挑剔的母亲会有什么想法。 “我想同家母商量以后再定。” “你自己有什么想法呢?” 悦子非要说服三郎答应结婚不可,否则就不能心安理得。 “既然老爷作主,让我娶美代,我就娶呗。”三郎说。 对她来说,结婚或不结婚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这样我也就卸下重担了。”悦子爽朗地说。 问题就这样非常简单地解决了。 悦子被自己制造的幻影所蒙蔽,她陶醉在幸福的事态中,由于自己的强迫,使三郎出于无奈,只得同美代结婚。在这酩酊之中,难道就没有类似身负恋爱创伤的女人喝闷酒的成份吗?与其说这是醉的心情,莫如说是寻求茫然的自失;与其说是梦的心境,莫如说是寻求盲目。难道还不是故意为寻求愚蠢的判断而痛饮的酒吗?这种强行的酩酊,难道不是出自为回避身受刨伤而下意识地设计出来的故事情节吗? 显然,悦子对结婚这两个字是很害怕的。她想把这种不吉利的文字处理,委于弥吉之手,让弥吉负发出专制令之责。如同想看可怕的东西却躲在大人背后怯生生地窥视的孩子一样,在这点上她得依靠弥吉。 在冈町站前向右拐的路上与公路交叉的地方,他们两人遇见了两辆豪华大轿在驶入了公路上。一辆是珍珠色,另一辆是浅蓝色的四八年型的雪佛兰。车子发出天鹅绒般柔和的音响,划着一道曲线,从他们两人身旁擦过。前面的车,满载着兴高采烈的青年男女。 从悦子身边疾驰而过的时候,驾驶台的收音机传来的爵士音乐久久地飘荡在她的耳边。后面的车,是日本司机驾驶。微暗的车厢后座里,坐着一对似猛禽类配偶的、金发的、目光锐利的初恋夫妇,纹丝不动…… 三郎微张着嘴,惊叹地目送着它们。 “他们大概是回大阪去的吧。”悦子说。 于是,悦子觉得由大都会各种音响交织而成的远方的噪音,突然乘风而来,搏击着自己的耳朵。 她明白,即使到那边去,也不可能有什么意义。对悦子来说,她没有理由像乡下人憧憬大都会那样向往它。诚然,所谓大都会总有些诱人的离奇的建筑。倒不是这些奇耸的建筑吸引着她。 她渴望着三郎挽着自己的胳膊。她在遐想:自己倚在他那满是金色汗毛的胳膊上,沿着这条路走下去,直到远远的、远远的地方。 于是,不知什么时候,两人来到了大阪,站在那错综复杂的大都会的正中央,不知不觉地被人流簇拥而行。她察觉到这种情况的时候,好愕然地环视了四周。也许从这一瞬间起,悦子才开始过真正的生活…。 三郎会挽住自己的胳膊吗? 这个漫不经心的青年,对这个同自己并肩而行的沉默不语的年长寡妇感到厌倦了。他哪里会知道,她为了让自己看,每天早晨都精心地梳理发髻。可自己只是出于好奇,对这梳理精巧、芬香、不可思议的发髻一瞥了之。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个看上去特别冷淡的、特别骄矜的女人的内心。竟然盘旋着诸如想与自己挽胳膊之类的少女般的幻想。他抽冷子止住了脚步,然后拐向右边。 “这就回去吗?” 悦子抬起哀诉的目光。那朦胧的眼色,仿佛反映着黄昏的天空,辉耀着略带蓝色的光。 “已经很晚了。” 两人意外地来到了很远的地方。遥远的森林深处,杉本家的房顶在夕照中闪烁。 两人走了三十分钟光景才到达那里。 ……从此以后,悦子开始了真正的痛苦。万事俱备的真正的痛苦。唉!人世间就有这种时运不济的人,奋斗终生,事业好不容易获得成功时,竟患了不治之症而痛苦地死去。旁观者看来,着实分辨不清他呕心沥血一生的努力,究竟是为了事业的成功,还是为了住进高级医院的特等病房痛苦地死去? 悦子本来打算费些时日,执拗地、幸灾乐祸地等待着看到美代的不幸,犹如霉菌繁衍而腐蚀着她的身躯。耐心地等待着看到没有爱情的婚姻的结局,如同当年自己的情况一样陷入破灭…‘(假如能亲眼看到那种情景,哪怕耗尽自己的一生也在所不惜。假如需要,就等待到白发苍苍,也心甘情愿。)……她准备盯住不放,一盯到底。她不一定期望着三郎的情妇就是悦子。总之,只要能够看到美代在悦子的眼前呈现失败、苦闷、烦恼、疲惫、颓唐就可以了…… 然而,不久这种打算明显地落空了。 弥吉根据悦子的汇报,把三郎和美代的关系公开了。每当遇到那帮碎嘴的村里人寻根问底时,他就公开说:他们早晚会结成夫妻的。为了维持家中的秩序,这两人的寝室虽然照旧隔开,但允许他们一周共寝一次。二周后,十月二十六日,三郎前去参加天理教秋季大祭祀时,将同他母亲商量,一俟谈妥,就由弥吉充当媒人,举行婚礼,这一切都安排停当了。弥吉带着某种热情来监办这一切。 他一反常态,浮现出前所未有的厚道老头儿般的微笑,以有点过分通情达理的态度,宽容了三郎和美代的交情。毋庸赘言,在弥吉的这种新的态度中,总是将悦子的存在放在意识之中。 这是多么难熬的两周啊。悦子回想起从晚夏到秋天的无数个难以成眠的黑夜,丈夫连续外宿,使她深受痛苦的折磨,那种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白天里,她对传来的脚步声悉感烦恼,准备去挂个电话,却又踌躇不决,失去了时机。她数日不进食,喝了水就伏在床上。一天早晨,她喝了凉水,感到一阵冰凉传遍全身,这时骤然生起服毒的念头。一想到有毒的白色结晶体和水一起静静地渗透到体内的组织里引起的快感,就陷入一种恍惚状态中,毫无悲伤的热泪滂沱而流了- … 出现了同那时候一样的征兆,那就是难以名状的寒冷的战栗,发作起来连手背都起鸡皮疙瘩。这种寒冷,不就是监狱中的寒冷吗?这种发作,不就是囚徒的发作吗? 如同当年良辅不在悦子深感痛苦一样,如今她亲眼看到三郎,就感到痛苦。今年春上,三郎去天理的时候,他的不在。远比眼前看到他更能给悦子带来亲密的感情。然而,如今她的双手被束缚,连一个指头也不许触摸一下,只能眼巴巴地盯视着三郎和美代纵情地亲密。这是一种残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刑罚。她怨恨自己没有选择撵走三郎,勒令美代堕胎的做法。悔恨几乎使悦子看不见自己的安身之处。没料到不愿放弃三郎的这种当然的欲望,竟变成正相反的可怕的痛苦报应…——但是,在这种悔恨中,难道就没有悦子的自我欺骗吗?果真是期望和“正相反”的痛苦吗?这不正是她预期的当然的痛苦、她自己早有思想准备的、毋宁说是她祈求的痛苦吗?……就在刚才,希望自我的痛苦变成没有余蕴的东西的,不正是悦子吗?十月十五日在冈町举办果市,要把优质的水果送往大阪,幸亏十三日是晴天,大仓一家也参加,杉本家的人们为收获柿子而忙煞了。今年的柿子胜于其他果树,获得了丰收。 三郎爬到树上,美代在树下等着更换挂在枝桠上的装满了柿子的篮筐。柿树猛烈摇摆,从下面往上窥视,透过枝桠缝隙,可以望及的耀眼的碧空,仿佛也开始摇晃起来了。美代抬头望着掩映在叶隙的三郎的脚在来回移动。 “装满了!”三郎说。 装满闪烁着亮光的柿子的篮子,碰撞着柿树下方的枝桠,落在美代高举的双手上。美代无动于衷地把满篮子柿子放在地上。她穿着碎白花纹布扎腿式劳动服,叉开双腿,然后将倒空的篮子送到枝头上。 “爬上来呀!” 三郎这么一呼唤,美代立即应声:“好哩。” 话未落地,她已经以惊人的速度爬到树上了。 这时候,悦子头裹手巾,系着挽袖带,抱着一摞空篮子从这里经过。她听见了树上的娇声。三郎拦阻正在爬上来的美代。岂止如此,他还跟她开玩笑,硬要把她的双手从枝桠上掰开。美代一边惊叫,一边想抓住耷拉在她眼前的三郎的脚脖子……他们的眼里,没有映现出躲在树丛间的悦子的姿影。 这时候,美代咬了咬三郎的手。三郎开玩笑地吵骂起来。美代一口气爬上了比三郎所在的枝桠还高的枝桠上,佯装要踢他的脸的样子,三郎把手伸过去按住她的膝盖。这动作之中,树枝不断地猛烈摇摆着。柿果累累、枝叶繁茂的树梢仿佛在微风中摇曳,把微妙的颤动传到了近邻的树梢…… 悦子闭上眼睛,离开了那里。一股冰也似的寒冷,爬上了她的脊背。 玛基在狂吠。21 谦辅在厨房门口把草席摊开,同大仓的妻子和浅子一起在分选柿子。他准确而迅速地找到了这桩不必走动就能完成任务的活计。 “悦子,柿子呢?”谦辅扬声说。 悦子没有回答。 “怎么啦?你的脸色非常苍白啊!”谦辅又说了一句。 悦子没有回答,径直穿过厨房,走到后面去了。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就走到了柯树的树荫下。尔后,她把空篮子扔在树下的杂草上,蹲了下来,用双手捂住了脸。 这天傍晚,吃晚餐的时候,弥吉停住筷子,愉快地说:“瞧三郎和美代,简直像两条狗哪。美代大吵大嚷说蚂蚁爬到她的背上了。虽说是在我面前,可这种场合把捉蚂蚁的任务交给三郎,不是顺理成章吗?于是,三郎这小子嫌麻烦似地绷着脸站了起来。演戏般做出的这种表情,连不懂表演技巧的猴子也能做得出来。可是,他的手就是深深地探入她的脊背,他怎么也找不着蚂蚁。 打一开始,究竟有没有蚂蚁都值得怀疑哪。这时候,美代这家伙痒得前仰后台地放声大笑,笑个不止。你听说过吗?有人因为狂笑流产了。可是,按照谦辅的说法,爱笑的母亲怀孕时,由于胎儿在腹中得到充分的按摩,产妇产后体力恢复得很快。是这样吗?“ 这种逸闻,同自己目睹的树上的情景相结合,给悦子带来犹如用针扎遍全身般的痛苦。不仅如此,她的颈部疼痛得活像套上了冰枷。这样,悦子的精神上的痛苦,宛如泛滥的河水淹没了田地一样,渐渐地侵犯到她的肉体的领域来了。这就像看戏时精神上忍受不了所演的剧情而发出的危险信号。 她心想:这样行吗?船儿都快沉没了。你还不呼救吗?由于你过分地酷使了精神的船儿,所以人最后就丧失了自己寻求的依靠,以致到了关键时刻,不得不只凭借肉体的力量跳海游泳了。那时候,摆在你面前的就只有死亡。即使这样也行吗? 痛苦,照旧可以重写成这样的警告。她的有机体也许就置于绝境,将失去精神的支柱。她很不痛快。这种不痛快,活像巨大的玻璃球从心底里迅速地涌上喉头一样,活像脑袋膨胀痛得几乎要炸裂一样…… 她想:我决不呼救! 不管三七二十一,为了修筑认为自己是幸福的根据,此刻悦子需要凶暴的理论了。 悦子在思考必须吞噬所有的一切……必须莽撞地忍耐所有的一切必须把这种痛苦当作佳肴全部吞下…采金人不可能净捞到砂金。再说,也不会这样做。必须首先盲目地把河底的砂捞上来。 因为砂中也许没有砂金,也许有。事前谁都不可能有权限选择它有还是没有。惟一确实的,就是不去采金的人,依然是停留在贫穷的不幸中。 悦子在进一步思考:而且,更确实的幸福,就是饮尽所有注入大海的大河的水。 这样,痛苦的极限会使人相信忍受苦楚的肉体的不灭。难道这是愚蠢的吗? 开市前一天,大仓和三郎去市场发货之后,弥吉把散乱的绳子、纸屑、稻草、破竹筐和落叶扫拢在一起,点燃了火,然后让悦子看管着火堆,自己背向火堆又继续清扫尚未扫净的垃圾。 这天傍晚,雾变得浓重了。黄昏与雾的区分很不明显,仿佛日暮比平时来得早。被烟熏了似的忧郁的日落,光线渐弱,渐艨胧。 在雾的灰色的吸水纸纸面上,落下了一点隐约的残光。弥吉不知为什么稍稍离开悦子身旁就觉着心神不定。也许是雾的缘故,只要离开四五米远,她的姿影就模糊了。焚火的颜色,在雾中格外的美。 悦子依然伫立着,慢条斯理地用竹耙子将散乱在火堆周围的稻草耙拢过来。火向她手下献媚似地炽烈燃烧了起来…‘弥吉在悦子的周围随便划了圆圈,将垃圾扫拢在悦子的旁边,尔后又划着圆圈远去了。每次走近悦子时,他都暗自偷看悦子的侧脸。悦子把机械地操作竹把子的手停了下来。虽然她并不觉得怎么冷,可她却将手放在破篮子时不时地发出响声燃烧着的、格外高的火焰上烘烤。 “悦子!” 弥吉扔下扫帚,跑了过来,把她从火堆边上拉开。 原来悦子借着火焰在烤她手掌的皮肤。 —- 这次烧伤非上次中指烧伤轻度所能比。她的右手已不堪使用。掌上柔嫩的皮肤整个烧起了泡。这只涂了油裹上几层绷带的手,终夜疼痛,夺走了悦子的睡眠。 弥吉带着恐惧的心情,回想起那一瞬间的悦子的姿影。她无所畏惧地凝望着火,无所畏惧地将手伸向火,她的这种平静是从哪儿来的呢?这种顽固的雕塑般的平静,这种委身于种种感情困惑的这个女人一刹那间从所有困惑中获得自由的、近乎傲慢的平静,是从哪儿来的昵? 倘使任悦子那样下去,也许不至于烧伤吧。弥吉的呼声,把她从灵魂的假寐仅有的可能的平衡中唤醒,那时候或许才会使她的手掌被火烧伤的吧。 望着悦子手上的绷带,弥吉有点胆怯了。他感到仿佛是自己受伤了似的。悦子这个女人,决不能说是轻率的,她平时沉着得令人感到有点毛骨悚然。她的受伤,绝非寻常。先前她的中指上缠了小绷带,弥吉询问时,她微笑着说是火烧伤的。不至于是她自己烤伤的吧。刚拆那小绷带不久,接着这大绷带又把她的手掌给缠上了。 弥吉年轻时代发明并洋洋自得地向朋友们披露的一家之言,就是所谓女人身体的健康是由许多病痛组成的。正像弥吉的一个朋友,同一个据说患原因不明的胃病的女人结了婚,婚后不久,妻子的胃病居然痊愈了。刚放下心来,就进入厌倦期,他又为她开始频发的偏头痛所苦恼。他偶尔产生恶念,开始见异思迁,妻子觉察到这种情况,她的偏头痛反而完全好了。可接着而来的,是未婚时代的胃病复发,一年后诊断为胃癌,很快就故去了。女人的病,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实在无法判断。刚以为是假病,却突然生孩子,突然与世长辞。 “再说,女人这种粗心是有难言之隐。”弥吉寻思,“年轻时代的朋友中,有个名叫幸岛的,是个见异思迁的家伙。他的妻子从他移情他恋的时候起就很粗心,每天都摔破一个碟子。这是纯然的粗心。据说妻子压根儿就不知道丈夫有外遇。每天她对自己的手这种并非出于本意的失态,都单纯地感到惊愕。联想起‘碟子宅第’。 中那个名叫阿菊的家伙也是因为粗心,把碟子摔破了。真有意思。“ 一天清晨,弥吉前所未有地用竹扫帚打扫起庭院来。他的手指被刺扎着了。他置之不理,以致有点化脓。不觉间脓又消失,手指痊愈了。弥吉讨厌药,没有涂药。 白天弥吉从旁看见悦子苦闷的样子,晚上感到身边的她难以成眠,他夜间的爱抚就愈发缠绵了。的确,悦子妒忌三郎,弥吉既妒忌三郎,同时也妒忌悦子毫无价值的单思。尽管如此,他对能给自己以某种刺激的妒忌心,多少感到一点意外的幸福。 弥吉故意夸大,散布三郎和美代的流言,借以暗中折磨悦子,这时他感受到某种奇妙的亲爱之情,也可以说是反论式的“友爱” 吧。他所以缄口不言,是因为他惧怕这种游戏过头,会失去悦子的。 近日来,对于弥吉来说,她是他的不可缺少的人,她仿佛成了他的某种罪过或恶习似的不可或缺的东西。 悦子是美丽的疥癣。以弥吉的年龄来说,为了产生痒感,疥癣也就成为一种必需品了。 弥吉为体贴体贴她,便控制有关三郎和美代的流言的传播。悦子反而愈发不安了,她怀疑是否发生了什么不让她知道的事态。难道还可能存在什么比这更严重,更恶劣的事态吗?这种疑问,是不知道什么叫妒忌的人的疑问。在妒忌的热情不为事实上的证据所牵动的这点上,毋宁说这是近于理想主义者的热情。 …相隔一周,今天烧了洗澡水,弥吉首先人浴。若按往常,他总是同悦子一起入澡塘的。可悦子今天有点感冒,不洗澡了,所以弥吉便独自人浴。 恰逢此时,杉本家的女人全部集中厨房里。悦子、千惠子、浅子、美代,加上信子,全都来洗涮自己的餐具。悦子感冒,脖颈上围了一条白绢围巾。 浅子难得谈起没有从西伯利亚回来的丈夫的事。 “要说信嘛,八月问来过一封吧。他这个人本来就懒于执笔,真没法子啊。不过,我想哪怕一星期邮来一封也好。虽说夫妻间的爱情用语言和文字是表达不尽的,但好歹有股怕麻烦劲儿,连用语言和文字也不愿表现出来,我认为这就是日本男人的缺点。” 千惠子想象着若这话让佑辅——他此刻或许正在零下几十度的冻土地带挖掘——听见……就觉得可笑了。 “瞧你说的,就算一星期写一封,也不可能都给你送到的呀。说不定} 右辅都写了呢?” “是吗?那么,那些没有送到的信都到哪儿去昵?” “大概是配给苏联寡妇了吧。准是。” 开过这样的玩笑之后,千惠子察觉到这多少是对悦子有点碍事的玩笑。多亏信以为真的浅子提出了愚蠢的反问,这才圆了场。 “是吗?可是用日文写的信,她们是看不懂的呀!” 千惠子当耳旁风,她在帮助悦子洗涮食具。 “会把绷带弄湿的呀。我替你洗。” “谢谢。”22 其实,要悦子离开洗碟洗碗这种机械式的操作,反而会使她感到难受。成为机械式的,是她近日来几乎所有肉感的欲望,是她的一种乐趣。她甚至想等手伤痊愈,就用公认的、令人惊愕的速度,把弥吉和自己的拆洗浆好的秋夹衣缝制好。她觉得自己的针线活是能以超人的速度操作的。 厨房里燃点着一盏昏暗的二十瓦的无灯罩电灯,顺着烟熏黑了的天花板横上梁吊下来。妇女们必须面对着有手影的水池子洗涮食具。悦子凭倚在窗际直勾勾地盯视着正在洗涮饭锅的美代的背影。 在那粗糙的褪了色的软棉布腰带下,腰间肌肉灰暗暗地隆起来,不是像马上要下蛋的样子吗?这个健康的姑娘,一次也不曾发生过妊娠的反应。夏季里,美代身穿宽松筒式短袖夏服,可她连剃腋毛都不懂。流大汗的时候,她在人前就将毛巾伸进腋下揩拭…… 这腰身像果实般成熟的状况,过去悦子也曾有过的这种弹簧般的曲线条,这种沉甸甸的像装满水的花瓶般的重量感…这一切都是三郎造成的。是这年轻的园丁精心播种、细心栽培的东西。这女人的乳房同三郎的胸脯汗津津地贴在一起,分不开了,就像被清晨的露珠濡湿了的卷丹花瓣与花瓣静静地紧贴在一起不分离一样。 忽然间,悦子听见弥吉在洗澡间说话的声音。洗澡间紧挨着厨房。三郎在屋外负责烧洗澡水。原来是弥吉在与三郎攀谈。 令人讨厌的沸沸扬扬的澡水声。听起来反而让人感受到弥吉那瘦骨嶙峋的衰老肉体的存在。他那洼陷的锁骨处蓄着热水流不下来。 天花板上回响着弥吉干涸的声音,冲击着三郎。 “三郎。三郎!” “是,老爷。” “要节约柴禾啊!从今天起,美代也和你一起人浴吧,早点出来,分开入浴太费时间,少说也得添加一两根柴哪!” 弥吉浴罢,轮到谦辅夫妇,然后是浅子和两个孩子。悦子抽冷子说出她也要入浴,使弥吉惊愕不已。 悦子把身子泡在浴池里,用脚趾尖探了探澡池的栓塞。后边只剩下三郎和美代入浴了。悦子泡在热水里,直泡至脸颊周围,她伸出那只没有缠绷带的胳膊,把澡池的塞子拔掉了。 这种行动没有深奥的道理,也没有目的。 她想:我就是不许三郎和美代一起入浴。 正是这一判断,促使悦子不顾感冒而人浴,并将澡池的塞子拔掉。 讲究浴室的陈设是弥吉惟一的乐趣。他的浴室里备有扁柏木制方形浴池和扁柏帘子,面积四铺席宽。浴池又宽又浅。拔掉塞子,放走池水,听见流水发出小海螺似的鸣声,悦子露出连自己也觉意外的幼稚的满足的微笑,窥视着肮脏得黑乎乎的热水的水底,心想:我到底在干什么啊!这样恶作尉有什么意思呢?不过,孩子们的恶作剧究其原因,自有其正确的道理。因为在孩子们的世界里,要把漠不关心的大人们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的身上来,惟一的计策就是恶作剧。孩子们感到自己被抛弃了。孩子们和单相思的妇女们是栖宿在同样被抛弃的世界里的啊!这样的居民才缺乏同情心,才变得残酷的啊! 热水的表层漂着微小的木屑、脱落的毛发和云母般的肥皂油,缓缓地画着圆圈浮动着。悦子裸露着肩膀,把胳膊横放在浴池边缘上,然后把脸颊紧贴在上面。不大工夫,肩膀和胳膊就不沾水了。 适度的澡水泡暖和了肌肤,在昏暗的无罩电灯下,放射出带着光滑的疲惫的光泽。悦子从脸颊感触到两只光润的胳膊的弹力,感受到莫大的浪费、屈辱和徒劳。 她自语道:浪费、浪费、浪费啊!这温馨的肌肤里充满着的青春的活动,过剩的活力,简直就像观看失明的愚蠢的生物一样,使她感到恼火。 悦子将头发拢起,盘绕起来,用梳子固定。天花板上的水珠偶尔滴落在她的头发和脖颈上,但是,她把脸伏在胳膊上,无意躲闪这凉飕飕的水滴。有时,水滴滴落在她伸出浴池外的缠着绷带的手上,水滴便畅快地渗透进去。 热水缓慢地、极其缓慢地流出了,排水口。触及悦子肌肤的空气和热水的边界,仿佛舔着悦子的肌肤使她发痒似的,从她的肩膀到乳房,从乳房到腹下一点点地流了下去,恍如一番纤细的爱抚之后,感到肌肤寒冷,一阵紧似一阵地。这时,她的脊背犹如冰一般。 热水稍微加速旋转,从她的腰部周围渐渐地退了下去…… 她想:这就是所谓的死亡,就是死啊! 一悦子不由地想呼救,她惊愕地从浴池里站起身来。她这才觉察到赤身裸体的自己刚才就蹲在放空了水的浴池里。 悦子返回弥吉的房间,在走廊上与美代照面,她爽朗地揶揄似地说:“哟,我忘了,还有你们等着人浴哪。我把洗澡水都放了。对不起。” 美代不明白悦子这番猝然脱口而出的话的含意。她呆立不动,也没有回答,只顾注视着那两片简直毫无血色的颤动着的嘴唇。 这天晚上,悦子发烧,卧床两三天。第三天体温几近正常温度了。所说的第三天,就是十月二十四日。 愈后疲乏贪睡,午睡一觉醒来,已是深更半夜。身旁的弥吉正在打鼾。 挂钟敲响十一点的一种不安的宽松氛围、玛基的远吠、这个被抛弃的夜晚的无限重复…悦子受到非同寻常的恐怖的袭击,把弥吉叫醒了。弥吉从卧具中抬起穿着大方格花纹睡衣的肩膀,笨拙地握住悦子伸出来的手,单纯地叹了口气。 “请别松开手!”悦了说。 她依然凝视着天花板上隐约可见的奇异的木纹,没有瞧一眼弥吉的脸。弥吉也没有瞧悦子的脸。 “晤。” 尔后,弥吉喉咙里有痰。清了清嗓子,沉默良久。他用一只手拿起了枕边的纸,把嘴里的痰吐在上面扔掉了。 “今夜美代在三郎房间歇宿吧。”片刻,悦予说道。 “……不。” “你瞒我,我也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我不看也会明白的。” “明儿早晨三郎要去天理。因为后天是大祭祀…出门前一天晚上,发生那种事也是没法子的啊。” “是啊,是没法子的啊!” 悦予松开了手,蒙上薄棉睡衣,献欷不已。 弥吉困惑于自己被置在不透明的位置上。为什么不愤怒昵,丧失这种愤怒,是怎么回事呢?这女人的不幸,为什么竟如此地让弗吉抱有如同同案犯似的亲密感呢?这又是怎么回事呢?……他佯装睡眼惺忪的样子,用沙哑而温存的声音对悦子说。在企图用这个梦的故事来欺骗女人之前,弥吉早已欺骗了自己这种不能指望解决任何问题的、宛如暧昧的海参般的判断。 “你好歹住在这种寂寞的农村,心情浮烦,尽是想入非非了。老早就跟你约好,这回良辅周年忌辰。一起到东京扫墓去。我已托神阪君将近畿铁道公司的股份卖掉,这回卖掉了一些,如果想阔气阔气,也可以乘二等车去。不过,还是节约点旅费,把钱花在逛游东京好。也可以去观赏一番久没看过的戏。只要去东京,就不缺享乐的地方但是,我还有比这更高的理想。我想,从米殿迁到东京也未尝不可,甚至还想恢复原职呢。老朋友有两三个在东京已经重返工作岗位了。像官原那样不通情达理的人另当别论,大家都是可以信赖的嘛。如果去东京,我就找两三个那样的老朋友拭探一下……下这样的决心并非易事。不过,我所以作这样的考虑,全都是为了你,部是为T 你好。你幸福,也就是我的幸福。我在这农场生活本来说心满意足了。可是,自从你来后,我的心情多少像年轻人那样,一开始不安稳了。” “什么时候动身?” “乘三十日的特别快车怎么样?就是平时乘的‘和平号’啊。我同大阪站站长有交情,这两三天我去大阪托他买票吧。” 悦子希望从弥吉的嘴里探听的不是这件事。她考虑的是另一桩事情。这种莫大的隔阂,让差点跪在弥吉跟前、依赖弥吉帮助的悦子的心冷却了。她后悔自己刚才把热乎乎的手掌伸向弥吉。这手掌解开了绷带后,依然疼痛,就像灰烬干冒烟似的。 “去东京之前,我有件事求你。希望你在三郎去天理不在期间,把美代给辞掉!” “这有点不讲理锣。” 弥吉并不惊讶。病人在严冬时节想看篱开剑,谁会愕然呢? “辞掉美代,你打算干什么呢?” “我只觉得由于美代的缘故,我害了这场病,才这么痛苦,太不值得。有哪户人家会把害得主人生病的女佣仍继续留在家里的呢?这样下去,也许我会被美代折磨死的。不辞掉美代的话,就等于爸爸要间接把我杀掉哕。要么是美代,要么是我,总得有一个人离开这里。如果你愿意让我离开,我明儿就到大阪去找工作。” “你把问题说得太严重了。美代没有过错,硬将她撵走,舆论也不会答应啊。” “那么,好吧,我走。我也不愿意再呆在这里了。” “所以我说,让我们迁到东京去嘛。” “同爸爸一起去吗?”23 这句话本来不含任何意义的色调,但在弥吉听起来,它却反而使下面的话头具有一种可以促使他不安的想象的力量。这身穿方格花纹睡衣的老人,为了不让悦子继续说下去,便从自己的睡铺馒慢膝行至悦子那边去。 悦子把薄棉睡衣披在身上,不让弥吉靠近。她毫不动摇的双眸,直勾勾地盯视着弥吉的眼睛。面对她一言不发,面对她那没有厌恶、没有怨恨,也没有倾诉爱的滚圆的双眸,弥吉有点畏缩了。 “不愿意,不愿意!”悦子用低沉而没有感情的声音说,“直到解雇美代为止,我都不愿意!” 悦子在什么地方学到这种拒绝的呢?生这场病之前,通常她一感到弥吉向她膝行过来时就立即闭上眼睛。所有的一切都是在闭上双眼的悦子的周围、在她的肉体的周围进行的。对悦子来说,所谓外界发生的事,也包含着在自己的肉体上进行的事。悦子的外部是从哪儿开始的呢?懂得这种微妙操作的女人的内部,最终会包含着一种宛如被禁闭、被窒息的爆炸物似的潜在力量。 缘此,悦子看见弥吉的这副狼狈相,感到格外的滑稽。 “对于任性的姑娘,简直令人伤脑筋,真没法子啊。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你想趁三郎不在家,把美代撵走就撵走好哕。不过……” “三郎吗?” “三郎也不会温顺地就此罢休的吧。” “三郎会走的呀!”悦子明确地说。“他一定会随美代之后走的呀!他们两人在相爱……我就是想在没有人的命令下让三郎主动离开,才想到解雇美代的。对我来说,最好的状况还是三郎离开这里。 可是,我怎么也难以说出口,太难堪了。“ “我们最终取得一致的意见了。”弥吉说。 这时,通过冈町站的末班特别快车的汽笛声划破了夜静的气氛。 按谦辅所说,悦子的烧伤和感冒,是类似逃避兵的性质;论逃避征兵役,我是老前辈,我说的一定没错。他笑着如是说。就这样,悦子得以免除劳动,再加上不能让妊娠四个月的美代干重活儿,杉本家仅有二反。的地,从割稻、刨薯、除草乃至收获水果等重担,今年自然而然都落在谦辅的肩上。他依然是一个劲儿地嘟哝。不服气,一边懒洋洋地干活儿。土地改革前,这块包袱皮般大小的、本是瞒税的黑地,如今也被迫分摊缴纳粮食了。 三郎把平时的天理之行往后推迟,认真拼命地劳动。收水果的工作大致上结束了。收获期间,还卖力刨薯、秋耕和除草。在秋日晴朗的天空下劳动,他晒得黝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早熟,是个身健力壮的青年。他的理平头的头部,有着小公牛的头那样的充实感。他收到过一封来自不太熟悉的农村姑娘的情书,使他越想越苦恼。他笑着将情书念给了美代听。再收到另一姑娘的情书时,他就没有告诉美代了。这样做,倒不是想有所隐瞒,不是去相会,也不是回信了,而是天生寡言的秉性,使他这时沉默不语。 但是,对三郎来说,好歹这是新鲜的经验。对悦子来说,要是她洞察到三郎知道自己被人所爱,那理应成为其重要的契机。三郎漠然地思考着有关自己给予外部的影响。过去,对他来说,外部不是一面镜子,而是可以自由驰骋的空间,仅此而已。 这新鲜的经验,同秋阳晒黑了他的额头和脸颊相辅相成,给他的态度带来了前所未见的微妙的青春的骄傲。由于爱情的敏感,美代也察觉到了这种变化。但是,她却把它解释为这是三郎对自己采取的不愧为丈夫的态度。 十月二十五日早晨,三郎身穿弥吉送的旧西服和草黄裤子,脚蹬悦子送的袜子和运动鞋,一派盛装打扮,启程了。他的旅行包是走读生用的粗糙的帆布挎包。 “去跟令堂商量结婚的事吧。把令堂带来,让她看看美代。我们可以让她留宿两三天。”悦子说。 这是常理的事,悦子为什么要这样叮嘱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难道是为了把自己逼到进退维谷的境地,需要这样的措词?还是考虑到被带来的三郎的母亲看不到最关键的儿媳妇而感到茫然,发生可怕的事态,才试图打消自己的原意? 悦子将前去弥吉房间告别的三郎拦在走廊上,快嘴地只说了这么几句话。 “是。谢谢。” 三郎即将上路,十分兴奋,有点沉不住气,在目光的闪烁中表现出一种夸张了的感谢。他一反常态,一本正经地凝望着悦子的脸。悦子祈盼着他握手,祈盼着他壮实的胳膊的拥抱。她情不自禁,想把烧伤刚愈的右手伸过去。然而,又顾虑伤痕的感触会给他的手掌留下不快的记忆,也就控制住了。瞬间不知所措的三郎,再次留下了快活的含笑的眨眼,转身便急匆匆地离开了走廊。 “那背包很轻吧。简直像去上学啊!悦子在他背后说了这么一句。 美代独自把三郎一直送到桥那边的入口处。这是权利。悦子清清楚楚地目送着这个权利。 三郎来到石板路下坡的台阶上,再次回头向走到庭院的弥吉和悦子行了举手礼。三郎的背影已经掩映在开始着上颜色的枫林里,但他微笑露出的牙齿依然鲜明地印在悦子的脑海里。 是美代打扫室内卫生的时刻了,。约莫过了五分钟,她才无精打采地从铺满透过树叶间隙筛落下来的阳光的石阶登了上来。 “三郎走了吧。”悦子问了一句毫无意义的话。 “是,走了。”美代也回答了一句毫无意义的话。她露出一副简直不知是喜还是悲的无动于衷的表情。 目送三郎的时候,悦子心中掀起了一股带柔情的动摇和反省的情绪。痛切的内疚、罪过的思绪充满了体内。她甚至考虑是否撤销解雇美代的计划。 然而,悦子一看见折回来的美代那副早已沉下心来同三郎度日的极其安心的神色,就不禁火冒三丈。于是,她又轻易地回到了最初的坚决的信念上来。绝对不该撤销自己的计划。 24 “三郎回来啦!刚才我在二楼看见他从府营住宅那边抄田间近路走回来哪。真奇怪,只有他一人。看不见他母亲的身影。” 千惠子急忙前来向正在做饭的悦子及时反映了这种情况,是在天理大祭祀翌日,即二十七日的傍晚时分。 悦子将铁篦子架在炭炉上烤秋青花鱼。听了这番话,她就将放上鱼的铁篦子置在旁边的板上,尔后在火上坐了铁壶。这种沉静的动作,有点夸张,似乎要使自己的感情合乎规范。然后,她站起身来,催促着千惠子和她一起上二楼去。 两个女人急匆匆地登上了楼梯。 “三郎这小子简直叫人不得安宁啊!”谦辅说。他正在躺着读阿纳托尔。法朗士的小说。不大一会儿,他又受到悦子和千惠子的热心的引诱,走到窗边同这两个女人并排地站着。 府营住宅两侧的森林尽头,夕阳已经半隐半没。苍穹的晚霞,嫣红似炉火。 地里已经基本收割完毕,从田间小路迈着稳健步伐走过来的人影,的确是三郎。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呢?他按照预定的日子、预定的时间回来了嘛。 他的影子伸向斜斜的前方。挎包晃荡,几乎从他的肩上滑落下来,他像中学生似地用一只手将它按住。他没有戴帽,也没有不安和畏惧,踏着尽管悠闲却不迟缓的坚定的脚步走了过来。倘使径直走去,就会走到公路上了。他向左拐,走上了田间小路。这回他从成排的稻架旁行走,得留心脚下,小心翼翼地走了。 悦子听见了自己心脏的剧烈跳动。这种跳动既不是因为喜悦,也不是因为恐惧。自己等待的,究竟是祸是福,她本人也分辨不清。 总之,她等待着的东西终于来了。该来的东西来了。她心潮澎湃,连该说的话也难以启齿。好不容易才对千惠子说:“怎么办呢?我,不知道怎么做才好啊。” 若是在一个月以前从悦子的嘴里听到这番拿不定主意的话,谦辅和千惠子就不知会怎样的惊愕啊。悦子变了。女强人失去了膂力。现在悦子希望的,就是回来的三郎什么也不晓得而向自己投以最后的温柔的微笑,和知道了他应该知道的事而向自己报以头一次的最严厉的斥责。这几天夜里,这种种梦幻不知多少回轮流交替着使悦子感到苦恼!随之而来的,便是她早已估计到的既成事实。三郎可能会谴责悦子,并尾随美代离开这个家吧。明儿这个时刻,悦子大概再见不着三郎了吧。不!毋宁说,能够这样从二楼的栏杆边上随便远望着他的,恐怕此时此刻是最后一次了吧…一“真奇怪。你要振作起精神来啊!”千惠子说,“只要有解雇美代时的那种勇气,就绝没有什么事情办不成的。真的,我们对你有了新的认识哩。我真佩服你啊!” 千惠于像对待妹妹似的,紧紧地搂着悦子的肩膀。 对悦子来说,解雇美代的这种行为,是她对自己的痛苦的第一次修正。这是让步,甚至可以说是屈服。然而,在谦辅夫妇看来,这却是悦子采取的第一个攻势。 千惠子打心眼里这样想:让一个妊娠四个月的女人,背着行囊被撵出家门,可是桩大事啊! 美代的哭声、悦子的严厉态度,以及一直把美代送到车站后硬逼着她乘上电车的悦子的冷静而透彻的目光,还有昨天亲眼目睹的这一戏剧性事件,使他们夫妇甚感兴奋。他们从没想过在米殿会看到如此值得看的东西。美代背着用绦带捆绑的行囊从石阶走了下去,悦子像警官似的尾随其后。 弥吉闷闷不乐地闭锁在自己的房间里,连瞧也没瞧前来辞行的美代一眼,只说了声:长期以来辛苦你了。浅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吓得魂不附体,转来转去。谦辅夫妇从没听到过任何的说明,却能理解这事件的意义,这是值得自鸣得意的。他们在自己能够理解不道德和罪恶这点上,自负自己也可能是不道德的。不过,这是类似新闻记者自命社会先导的一种冲动。 “你把事情办到这一步,难为你了。剩下的,我们会协助你。请别客气,只管吩咐好哕。我们会尽力而为的。” “为了悦子,我会真心实意地干的。事到如今,对公公也用不着客气啦!” 夫妇俩在窗边将悦子夹在当中争着这样说道。悦子站着用双手拢了拢鬓发,然后走到千惠子的化妆台前。 “让我用一下你的科隆牌香水好吗?” “请用吧。” 悦子拿起一个绿色小瓶,将滴在掌心上的几滴香水,神经质地往双鬓角上抹了抹。化妆镜上垂着褪了色的印有山水花鸟图的友禅绸帘子。她并不想把它掀开。因为她害怕看见自己的脸。这张过一会儿会见三郎的脸,变得不安起来,她便将镜帘子斜斜地撩起了一角。她觉得自己抹的口红似乎太浓,就用带花边的小手绢将口红揩掉了。 比起感情的记忆来,行动的记忆更是没有留下痕迹。她到底无法相信昨天丝毫无动于衷地听着美代因遭无理解雇的哭诉的悦子,推搡着送走那背着沉重包袱的可怜的孕妇悦子,同现在的自己竟是同一个女人。她没有产生后悔,也没有产生对“干吗要后悔”这种紧张感情的抗拒,而且她发现自己的身姿无可奈何地坐在过去的懊恼的纽带上,坐在那任何事情都难以打动的腐败了的感情的堆积上。毋宁说,重新告诉别人自己的懦弱无力的人,难道不就是被称为有罪的人吗? 谦辅夫妇没有放过这个协助的机会。 “现在三郎如果憎恨悦子,一切都会成为泡影。公公如果替你承担责任,说明解雇美代是他所为,这是最好的办法,可是公公恐怕没有那么大的度量吧。” “公公说了,他什么也不对三郎说,只是不承担一切责任。” “公公这样说是理所当然的。总之,就交给我来办吧。不会叫你为难的。也可以说美代接到父母急病的电报就回老家去了。” 悦子清醒过来了。她并不把眼前的这两个人看作是帮助出主意的人,而把他们看成是不诚实的向导,企图将自己领到一个敷衍了事的迷雾领域中去。悦子是不应该再次进入这种迷雾中。这样一来,昨天那种果敢的决断也徒劳了吧。 就算悦子解雇美代的这种行为无非是对三郎恳切的爱的表白,但到底还是为了悦子自己,为了悦子自己要活下去,不得不采取的行动,这正是自己的本份。悦子倒愿意这样来考虑问题。 “我必须明确地告诉三郎,解雇美代的就是我。我还是要对三郎说,你不帮助我也没关系,我一个人也是要干下去的。” 在谦辅夫妇看来,悦子这种冷静的结论,只能认为是她自暴自弃的困惑所促使,最终道出的谬论。 “请再冷静考虑一下。如果这样做,一切都将成为泡影了。” “正如千惠子所说的,这是下策。这事你就交给我们办吧。绝对不会对你不利的。” 悦子露出了莫名的微笑,微微歪了歪嘴角。她想:除非触怒他们两人,把他们划归敌方,否则无法排除这个对自己的行为帮倒忙的障碍。她把手绕到腰带后面重新系好,像疲惫的大鸟懒洋洋地做飞前整翅动作似地站起身来。刚迈下楼梯就说:“真的,你们不用帮忙了。这样,我反而轻松些。” 她这一招使谦辅夫妇愣住了。他们十分恼火,像赶到火场去帮忙的男人被整理现场的警官制止时的愤怒一样。在失火这样一种秩序中,本来只有对抗火的水才是最重要的,可他们却是属于端着满满一洗脸盆温水跑过来的人种。 “那种人可以把别人的亲切视而不见,令人羡慕啊。”千惠子说。 “这且不说,可三郎的母亲没有来,又是什么原因呢?” 谦辅这样说,察觉到自己的疏忽,自己受到了仅仅因为三郎回来这一事实而乱了方寸的悦子的影响,竟没有把这个发现提到话题上来。 “别再管这种事了。今后也绝不会帮悦子的忙,这样我们还乐得轻松哪。” “我们从此可以安心。袖手旁观哕。” 谦辅吐露了真言。与此同时,他悲伤自己丧失了依据,即自己对悲惨的事情所显示的高尚情操能够得到人道上的满足的依据。 悦子下了楼,落坐在炭炉边上。她在炉火上取下了铁壶,又将铁篦子架在上面,廊沿上放着一块弥吉备好的向外伸出的板,放在这上面的炭炉是供弥吉和悦子烧菜做饭用的。美代不在,从今天起烧饭的事就由大家轮流担任了。今天是轮到浅子。浅子下厨,信子替代她唱童谣哄夏雄。那疯狂般的笑声,响彻了早已笼罩着薄雾的每一个房间。 “什么事啊?” 弥吉从房间里出来,蹲在炭炉边上。他心胸狭窄,拿起长筷子将青花鱼翻了个个儿。 “三郎回来啦。” “已经回来了吗?” “不,还没回到昵。” 离廊沿四五尺的远处,是一道茶树篱笆。夕阳残照在篱笆的茶叶尖上,仿佛粘住似的,凝聚着它的余辉。还有尚未绽开的坚实的蓓蕾,点缀着无计其数的同样形状的小影子。只有在粗粗修剪过的篱笆上高高探出来的一两株小枝桠,从下面承受着阳光,显得更加悠然,放射出了异彩。 三郎吹着口哨,从石阶上登了上来。25 悦子回忆起:有一回,与弥吉对弈时,没敢回头望一眼三郎就寝前前来道晚安的那股子难过的样子。悦子垂下了眼帘。 “我回来了。” 三郎从篱笆上露出了上半身,招呼了一声。他敞开衬衫的前襟,露出了浅黑色的咽喉。悦子的视线和他的单纯而年轻的笑脸碰在一起了。一想到以后再不会见到他这副无拘无束的笑脸时,就会在这种注视中伴随而来一种乐观的可怜的努力。 “啊!” 弥吉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然后点了点头。他没有瞧三郎,却光望着悦子。 火苗偶尔烧着青花鱼的油,腾起了一道火焰。悦子纹丝不动,弥吉连忙把它吹灭了。 弥吉心想:怎么回事?全家人都察觉到悦子的恋情而难以处理的时候,惟有当事人——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却竟然没有发现。 弥吉有点不耐烦地又将再度燃起的鱼油的火焰吹灭了。 说到悦子,她认识到刚才她在谦辅夫妇面前的那种夸口自己要亲自对三郎坦露真言的疯狂般的勇气,其实只不过是一种空想的勇气罢了。既然已经看到了他这副纯洁的明朗的笑脸,她又怎能有这种令人作呕的勇气昵?然而,事到如今,再也找不到可以帮助她的凡了。 ……尽管如此,也许在悦子所夸口的这种勇气中,交织着一种狡猾的欲望呢!那就是这种勇气从一开始就包含着预料到它会受到挫折,在还没有任何人将不祥的事传到三郎耳朵里之前的这段安稳的时间,至少是在悦子和三郎同在一个屋顶下彼此不互相憎恨地在一起的时间,争取哪怕延长一分一秒,也希望尽可能把它延长啊! 难道不是吗? 过了片刻,弥吉开口说道:“奇怪啊。那小伙子并没有把她的母亲带来嘛。” “真是的。” 悦子佯装诧异,仿佛自己才晓得似的,附和了一句。一种异样的喜悦的不安在驱使着她。 “不妨问问,他的母亲会不会随后就来,好吗?” “算了。这样一来,就必然触及美代的事。” 弥吉用宛如老年性松弛的皮肤一般的奚落口吻这样拦阻了她。 此后的这两天里,悦子的四周处在奇妙的平稳状态。这两天里,病情的好转有点令人啼笑皆非,恍如绝望的病人呈现出难以说明的回光返照的状态,使看护的人愁眉舒展,再次徒劳地朝向一度绝望了的希望。 发生什么事了?现在发生的事是幸福吗? 悦子带着玛基外出作长时间的散步。还相送弥吉去梅田车站托人代购特快车票,牵着拴在玛基身上的链条一直走到了冈町站。这是二十九日下午的事。 两三天前,她刚挂着一副可怕的面孔送走了美代,如今她在同一个停车场上,凭倚在新涂了白漆的栅栏上,同弥吉站着谈了一会儿。今天弥吉难得刮了胡子,穿着一身西装,而且拄着一根斜纹木手杖。他放过了好几趟开往梅田拘电车。——因为弥吉目睹悦子这副与平日不同的幸福似的模样,深感不安。狗儿忙着在附近嗅个不停。她踮起木屐尖,不时打趔趄,一边在叱责玛基。不然就用看似有点湿润的眼睛,和成为习惯似的舒畅的微笑,驻足在车站前的书店和肉辅门前,什么也不买,只顾凝望着开始流动的熙来攘往的人群。书店里飘扬着红旗和黄旗,是儿童杂志的广告旗子。这是一个风儿变得有点凶猛的常常阴天的下午。 弥吉心想:瞧悦子这副幸福的样子,大概是同三郎谈妥了什么问题吧。她今天不一起到大阪,可能是这个缘故吧。如果这样,她为什么对从明日起同行作长时间旅行不表示异议呢? 弥吉的看法是错误的。表面上悦子那副模样似是幸福,其实只不过是她再三考虑,厌烦了而陷入混沌之前的一种束手无策的沉静罢了。 昨日整天,三郎带着若无其事的表情,时而割草,时而下地打发过去了。看起来没有什么心神不宁的样子。悦子从他面前经过时,他脱下麦秸草帽,向她打了招呼。今早也是如此。 这年轻人本来就寡言,除非是接受主人的命令或回答主人的质问,否则他是绝对不主动开口的。就是终日沉默,也不觉得苦恼。 美代在时,有时也尽情地开开玩笑。很有生气。他即使沉默,那副充满青春活力的容貌,也绝不会给人一种忧郁沉思的印象。他的整个身躯仿佛是冲着太阳和大自然倾诉、歌唱,他那劳动着的五体的动作,洋溢着一种可以说是真正的生命的顽强东西。 悦子猜测,这个拥有单纯而容易轻信的灵魂的人,至今仍然无忧无虑地确信美代还在这户人家。他可能会这样考虑:美代只因事外宿,今天也许会回来的。即使对此惴惴不安,他也不会向弥吉和悦子探询美代的行踪。 这么一想,悦子的心情变了,她相信三郎的平静全然系在自己的身上。因为悦子还没有将真话抖搂起来。因此什么也不知道的三郎,当然不会咒骂她,也不会尾随美代离开这里。事到如今,在悦子的内心里说实话的勇气已经衰微了。这不仅是为了悦子,也是为了三郎这短暂的假想的幸福,毋宁说这种衰微是她所祈望的。 但是,他为什么不把母亲带来呢?即使是参加天理大祭祀之后回来,只要别人不打听,他也绝不会主动详细地谈及大祭祀的盛况和旅途中的见闻的。在这点上,悦子再次陷入难以判断的境地。 ……微小的难以言明的希望,如果和盘托出,也只不过是招人耻笑的空想的微小希望。这些深层的不安,在悦子的心中产生了。 罪过的内疚和这种希望,使她避忌正面看见三郎… “三郎这小于为什么无动于衷,一点也不着急呢?”弥吉继续寻思,“悦子和我本来以为解雇美代,三郎就会马上离去的,可如今这种打算也许会落空。没什么,不管它。只要同悦子一起去旅行,事情也就此了结了。就说我吧,到了东京,说不定会在某个节骨眼上遇到新的侥幸呢,不是吗?” 悦子把拴着玛基的链条系在栅栏上,回头望了望铁路的方向。 只见铁轨在阴暗的天空下发出锐利的光。在悦子的眼前,布满无数细微擦伤伤痕的钢轨那耀眼的断面,以不可思议的带着几分亲切的平静,向前伸延。铁轨旁的晒热的碎石上,洒落了纤细的银色的钢粉。不久,铁轨传导着微弱的震感,发出了声响。 “大概不会下雨吧。”悦子冷不防地对弥吉说。因为她忆起了上个月大阪之行的情景。 “这样的天色,不要紧的。”弥吉抬头仔细望了望天空,然后回答说。 四周轰隆隆,上行的电车进站了。 “您不上车吗?”悦子头一次这样问道。 “为什么你不一起去呢?”电车声的轰鸣,弥吉不得不提高嗓门,缓和了追问的语调。 “您瞧我这身便服的打扮,还带着玛基昵。” 悦子的话是不成理由的。 “可以将玛基寄放在那家书店里嘛。那店主很喜欢狗儿,是家常光顾的老店了。” 悦子依然左思右想,一边将拴狗儿的链条解开。这时候,她开始觉得明日外出旅行之前,牺牲今天在米殿的最后半天也是合乎情理的。就这样回家同三郎在一起,这是以一种类似意想不到的痛苦的形式所想象出来的。前天他从天理回来的时候,悦子是确信他的身影会马上从自己的眼前消失的。然而,事实上她依然看到他的身影在自己的眼前晃动,她不仅近乎怀疑自己的眼睛,而且看到他就觉得不安。她一看到三郎在地里若无其事地挥动锄头的身影就恐惧起来了。 昨日下午,她独自出门作长时间的散步,难道不正是为了逃避这种恐惧吗?悦子解开了拴狗的链条,对弥吉说:“那么,我就去吧。” 悦子记得她和三郎并肩走过渺无人影的公路尽头时,曾想象过那是大阪的中心,如今悦子在那里却是同弥吉并肩而行。不知是什么阴差阳错,常常给人生带来这种奇妙的配合。两人走到户外杂沓的人群中,才想起了阪急百货公司的地下道可以直通大阪站内。 弥吉斜拄着拐杖,牵着悦子的手横过十字路口。手分开了。 “快,快点!” 他从对面的人行道上大声呼唤。 两人绕了汽车停车场半周,不断地受到了擦身而过的汽车喇叭的威胁,他们挤进了大阪站杂沓的人群中。二道贩子看到拎着皮包的人就驱前兜售夜车的车票。悦子觉得那青年黝黑而柔韧的脖颈有点像三郎,便回头看了看。 弥吉和悦子横穿过播放着列车发车和到站时间的喧嚣的正门大厅,来到完全两样的冷清的走廊上,一眼看到了头上挂着站长室的标帜。 ……弥吉只顾同站长搭话,把悦子留在侯车室里,她坐在套着白麻布罩的长椅子上憩息的时候,不觉问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电话的高声,把她吵醒了。她一边观望着在宽敞的办公室里勤快地干活的站务员们的日常生活,一边感到自己极度的劳顿。不仅肉体疲劳,心灵也疲惫,光看到生活的强烈节奏,就会给她带来痛苦的某种物质的众多的积累。悦子把头靠在椅背上,她看到了这样的光景桌面上的一部电话机不断交替地响起铃声以及诱出的尖锐的话声。26 她想:电话。似乎很久没有见过那种东西了。人类的感情不断地交错其中,可电话本身只不过是奇妙的机械,仅能发出单调的铃声。无数的各式各样的憎恨、爱情和欲望从电话的内部通过,电话怎么丝毫不感到痛苦昵?抑或是那铃声不断地扬起痉挛的、难以忍受的呼唤? “让你久等了。车票拿到手了。据说明儿的特快票是很难买到的。这是很大的情面啊。”弥吉说着把两张绿车票放在她伸出来的手上,“是二等票。为了你才下狠心买的。” 其实明后三天的三等票全部预售光了。相反,二等车票,即使在售票处也可以买得到。可是弥吉一踏进站长室,为照顾体面,他也说不出口不要二等票。 然后两人又在百货店里买了新牙刷、牙粉、悦子的粉质雪花膏,和供今晚在杉本家所谓“送别会”用的廉价威士忌,就踏上了归途。 清晨,悦子早已把明日外出旅行的行装准备停当了,所以她把从大阪采购来的仅有物品塞在皮包里,剩下就是为晚上送别会做顿比平日稍丰盛些的菜肴。从那次以来不怎么同悦子说话的千惠子,还有浅子也参加进来,帮忙做饭菜。 习惯,一般都带有迷信保守的色彩。十辅席的客厅平目是不轻易动用的,弥吉建议限于今晚,全家可聚在客厅共进晚餐。这一建议,是无法令人用太明朗的心情去接受的。 “悦子,老爸说出这样的话,叫人纳闷啊!说不定预兆着你会在东京给老爸临终喂最后一口水哪。偏劳你了。”来厨房偷嘴吃的谦辅说。 悦子去查看了十铺席的客厅是不是已经打扫干净。尚未亮灯的空荡荡的十铺席房间,沐浴在夕照之中的情景,显得有点荒凉,恍如一个大而空的马厩。三郎独自一人面向庭院的方向在打扫房间。 可能是由于房间昏暗,他手中的扫帚以及扫帚稳静地摩擦着铺席发出的唰唰声的缘故,这年轻人那副难以言喻的孤独的身影,给人留下了强烈的印象。尽管如此,站在门槛边上凝望着的悦子,却仿佛第一次看到了他内心的影像。 她的内心被罪恶的意识所折磨,同时也燃烧着同等强烈的恋心。通过痛苦,悦子才第一次真诚地为恋情所苦恼。她从昨日起害怕见到他的原因,也许是恋心动辄在作案吧。 然而,他的孤独是那么牢固的纯洁,甚至使悦子无缝可钻。恋慕的憧憬,蹂躏着理性和记忆,以致使悦子轻易地忘却了美代的存在——这是构成目前的罪恶意识的原因。她只想向三郎道歉,接受他的责备,甚至承受他的处罚。这种想法是值得钦佩的。这种钦佩表现出明显的利己主义,表面上看,这个女人只顾自己,事实上是她第一次体味着如此这般的纯粹的利己主义。 三郎发现站在昏暗中的悦子,便回过头来说:“您有事吗?” “扫干净了吧。” “扫干净了。” 悦子走到房间的中央,环顾了一下四周。三郎穿着草绿色衬衫。捋起袖子,把扫帚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直勾勾地凝视着悦子。 他发觉站在昏暗中的这个幽灵般的妇女的心潮,在汹涌澎湃。 “哦。”悦子痛苦地说,“今晚,半夜一点钟,麻烦你到后面的葡萄园里等我,好吗?在外出旅行之前,我有些话无论如何也得跟你说。” 三郎默不作声。 “怎么样?能来吗?” “是,少奶奶。” “来还是不来?” “我会去的。” “一点钟,在葡萄园,别让任何人知道呀!” “是。” 三郎不自然地离开了悦子,用扫帚开始打扫另一个方向的地方。 十铺席的房间里,安了一百瓦的电灯,可是点亮一看,连四十瓦的亮度都没有。由于燃点了这糟透了的昏暗的电灯,令人觉得这房间比薄暮时分的昏暗更幽黑了。 “这样子哪能壮声势啊!”谦辅这么一说,大家进餐的时候,都关心起电灯来,不时轮流地抬头望望电灯。 而且难得地摆上了待客用的食案,连三郎,全家八人如果以背靠壁龛立梓的弥吉为中心排成工字型席地而坐就好了。不然,人影都聚在一起,好像有田产陶瓷深碗里盛着的炖肉一样,看不太清楚食案,所以根据谦辅的建议,八人坐成工字型,缩小四十瓦的灯光下的范围,这光景,与其说是宴会,不如说是像聚在一起搞夜班副业的样子。 大家举起斟上二级威士忌的玻璃杯干了杯。 悦子忍受着自己造成的不安的折磨,谦辅的滑稽相,千惠子的“青鞘派”式的饶舌,夏雄快活的高声大笑,她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她像登山人越来越寻找艰难险阻的山峰攀登一样,受不安和痛苦的能力所唆使,酿成更多的新的不安和痛苦。 尽管如此,现在悦子的不安中带有她独创的不安和某种异样的平庸的成份。她采取撵走美代行动的时候,这种新的不安就已经开始露出苗头。她这样渐渐地所犯的错误之大,或许会使她甚至丧失她在这人世上被分派的几项任务,丧失她好不容易在这人世上获得的一把交椅。对某些人来说是个入口,对她来说也许就是个出口。 这扇门设在犹如消防嘹望楼那样的高处。许多人打消了爬上那人口的念头,然而碰巧早就住在那里的悦子想从没有窗户的房间走出去,也许一打开出口的门扉。就会踩眦而坠死。也许绝不从这房间走出去的这一前题,就是为了走出去而运用的所有聪明睿智的惟一的基础。可是…——悦子坐在弥吉的贴邻。她无须移动视线去看这个上了年纪的旅伴。她的注意力被正对面的三郎手上端着的谦辅劝酒的玻璃杯所吸引了。他那厚实而纯朴的手掌,怜恤似地端着斟满了琥珀色的液体、在灯下闪烁着美丽光芒的玻璃杯。 悦子心想:不能让他喝那么多啊。今晚他喝得过多的话。一切又得重新开始。他喝得酩酊大醉睡过头的话,一切又将全部落空。 只有今晚了呀!明儿我就去旅行。 谦辅想再次给他续酒,这时悦子禁不住把手伸了过去。 “讨人嫌的姐姐啊。应该让可爱的弟弟喝嘛!” 谦辅公开讽刺这两人的关系,这还是第一次。 三郎无法指出这话的含意,有点莫名其妙,手里握着空玻璃杯在笑。悦子也佯装无所谓的样子,边笑边说:“可不是吗?未成年人喝多了会伤身体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