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饥渴》-2

……于是,悦子等得不耐烦,好歹再次进入了梦乡。                10  燕窝空了。昨天以前确实还有燕子在。  二楼谦辅夫妇的房间,朝东朝南开着两扇窗。夏季里,一窝燕子就在门厅的檐下搭窝,从朝东的窗可以望及,它已成为熟悉的景致。  悦子到谦辅的房间还书去,她凭依在窗栏杆的时候,发现了这种情况,说:“燕子已经全飞走了。”  “比这更重要的,就是今天可以望见大阪城哩。夏天空气混浊,是不容易望见的啊。”  谦辅将这之前躺着阅读的书台上,然后打开了朝南的窗,指了指东南方地平线上的苍穹。  从这里眺望大阪域,它不像是建在坚实的土地上,倒像飘浮在空中,浮游在空中。空气清澄的时候,从远处似乎可以望及城楼的精灵摆脱了城楼的实体,袅袅上升,居高临下环视四方的姿影。大阪城的天守阁映现在悦子的眼里,犹如漂流者屡屡出现错觉似的,是梦幻般的岛影。  悦子心想:那里大概没有人居住吧?说不定埋没在灰尘中的天守阁里,也有人居住呢。  下了没有人居住的论断,她好歹才放下心来。这种不幸的想像力,甚至弓I 起她揣摩臆测远方的古老的天守阁是不是有人居住……  这种想像力,经常来威胁她那什么都不想的幸福的根据。  “悦子,你在想什么呢?是想良辅的事?还是……”坐在外凸窗户边上的谦辅说。  这声音——与往常迥异——不知怎的,昕起来酷似良辅的声音,悦子受到这突然的袭击,吐露了真言。  “刚才嘛,我在想那座城楼里是不是有人居住呢。”  她含着淡淡的笑,刺激了谦辅的嘲讽。  - 睫子还是喜欢人啊!……人,人,人。你的确健全,具有我所望尘莫及的健全的精神啊!有必要对自己更诚挚,这就是我的分析判断……这么一来……“  这时,恰巧将晚吃的早餐后的碗碟端到井边洗涮的千惠子端着盖上抹布的托盘,登上二楼来了。她的中指上拎着一个小包,实是让人担心,她没有放下托盘,就先把小包放在坐在窗边的谦辅的膝上。  “刚寄来的。”  “啊,这是盼望已久的药啊!”  打开一看,是个小瓶,上面写着“哮喘灵”几个字,这是美国产的治哮喘特效药,由大阪一贸易公司的友人弄到手后给寄来的。  直至昨日,托购的这些药品还不见寄来,谦辅一个劲地埋怨那位朋友。  悦子看准这个时机,刚要站立起来,千惠子就说道:“哟,干吗我一来你就走呢?好像有什么事。”  尽管悦子大体估计到她会这么说,但这样呆下去不知还会提出什么话题来呢。因为谦辅夫妇有着一颗厌倦者所特有的、病态般的、亲切的心。人们的流言和强加于人的亲切…——乡下人这两种特性,不觉间装成极高级的样子,侵犯了谦辅夫妇。这就是所谓批评和忠告的高级的拟态。  “瞧你说的,不能置若罔闻啊!方才我正忠告悦子呢。所以悦子正想?留走。”  “不要解释哕。……不过,我也要对悦子提点建议。是绝对作为悦子的朋友提出来的。毋宁说是鼓动,更接近鼓动啊。”  “干吧,尽情地干吧!”  这番活像新婚夫妇的对话,实在让旁人听不下去。谦辅和千惠子被安置在寂寞的农村里,日日夜夜都在没有观众的环境中连续表演这出新婚的家庭剧……他们百演不厌地来回扮演这熟悉的角色,上演叫座的狂言。对自己扮演的角色,他们已经无疑问了。即使活到八旬。他们也会继续演下去,或许会被人称为形影不离的夫妇吧……悦子不理睬这对夫妇,转过身就下楼去了。  “还是走了。”  “噢,我溜狗去哕。回来再谈吧。”  “你真是个有钢铁意志的人啊!”千惠子说。  农闲期的一个上午,距收割还有一段时间的这个闲暇的季节,是非常宁静的。弥吉去修整梨园。浅子时而背着夏雄,时而让他行走。学校放“秋分”假,信子也一起到村里配给所去领取配给婴儿用的发放物资。美代悠然地打扫完一个房间又打扫另一个房间。悦子解开了系在厨房门口的树上拴玛基的链条。  弥吉来到了箕面街,心想:绕道去邻村看看?昭和十年光景,弥吉夜间独自走这条路,据说狐狸一直尾随跟到箕面街来了但是,这条路整整走了两个钟头。去墓地吗?……这又太近了。  玛基跑动时链条的震动传到了悦子的掌心。她任玛基牵着走。  走进了栗树林,秋蝉啼鸣不已。日光斑斑点点地洒落一地。枯叶的下面已经发现了草蘑菇。弥吉将这周围的草蘑菇充作他和悦子的专用品。信子漫不经心地把它摘来玩,为此曾经挨过弥吉的打。  农闲期的这种强制性休养,每天都给悦子的心灵带来沉重的负担,犹如毫无自觉症状的病人被强制休养一样。失眠愈发严重。这期间,她怎样生活才好呢?现在每天的日子实在太长、生活太单调了。倘使反思过去,这种痛苦会波及一切。悦子只能用早已没有休假条件的毕业生似的眼睛,去观察那些飘浮在风景上、季节上的闲暇的美……但是,她的情况又不尽然。她从学生时代就讨厌暑假。  休暑假简直是尽义务。是必须自己走路、自己开门、自己投身到户外的阳光里的义务。这对于从小不曾自己穿过布袜子、不曾自己穿过衣裳的女学生来说,是不如每天去被强制上学的学校,心情上更觉自由和舒畅一。尽管如此,成了都市式的厌倦的俘虏,农闲期具有多么不慈悲的光明啊!……是什么东西唆使悦子呢?是经常使她自己感到在尽义务的一种压迫般的饥渴。是害怕把水喝下去当即会引起呕吐而却又祈求水的一种饥渴。  这些感情的元素,也存在于拂过栗树林的风之中。这些风早已失去台风的凶暴性,如今是屏住气息在悄悄地摇曳着下边的叶子而掠过。在这微风中,悦子觉得仿佛存在似是诱惑者的姿影…‘从佃农家的方向旋荡着用斧头劈柴的声音。再过一两个月,又将开始烧炭了。林子尽头掩埋着一个大仓每年为杉木家烧炭的小炭窑。  玛基拽着悦子在林中到处转悠。她那孕妇般懒洋洋的步子,不由自主地变成快活的步调了。她照例穿一身和服。似乎是为了避免被树墩子刮破,她稍稍地提起衣裳的下摆,跑着。  狗忙不迭地嗅着味儿,粗粗地呼吸,看起来肋骨也在动。  林子一处的地面隆了起来,像是鼹鼠留下的痕迹。悦子和狗都把目光投在那上面。于是,她隐约地嗅到了微微的汗味儿a 三郎站在那儿。狗攀上他的肩膀,舔了舔他的脸颊。  三郎笑着想用没有扛镐头那边肩的空手把玛基拽下来,可玛基纠缠不放,拽不下来,他说:“少奶奶,请拉拉链条。”  悦子好容易才明白过来,立即拉了拉链条。  这精神恍惚的一瞬间,要说她看到什么,她所看到的,是她拽狗的时候,他左肩扛着的镐头好几回顺势蹦上空中的动作,是镐头带着半干泥土,镐刃尖上的青白色在林间筛落下来的阳光中跳跃的动作。悦子心想:危险啊!说不定镐刃快掉落在我的头上啦!  这是一种明确的危险意识,她却莫名地放下心来,纹丝不动地呆在那儿。  “到哪儿去耕种?”悦子问道。  问罢,她依然不动地站立在那儿。所以,三郎也没有迈开脚步。  倘使就这样边说边折回去,那么住在二楼的千惠子一定可以看见他们两人并肩而行的情景。但是,如果她往前走,三郎还得往回走。  悦子所以原地止步,也是急中生智的结果。  “去茄子地,把那块收完茄子的地耕出来。”  “留待来年春天耕也可以嘛。”  “嗯。不过,现在闲着没事。”  “你闲不住啊。”  “嗯。”  悦子盯视着三郎那晒黑了的柔韧的脖颈。她喜欢他不拿镐头就呆不住的内在过剩的热能。她还喜欢这个缺乏感受性的年轻人同她一样觉得农闲期是一种负担。  她忽地把视线投在他那双光着脚直接穿上的破运动鞋上。  心想:……事到如今,唉!散布我的流言蜚语的人,倘使知道拘泥于送袜子的我还在犹豫不定,不知该作何感想呢?村里人风传我这个女人行为不检点。可他们的放荡行为远远超过我不知多少倍,却满不在乎。我的行为的困难,是从哪儿来的呢?我无所求。我可以肯定,某天早晨我闭上眼睛的时候,世界将会改变。这样的早晨,这样纯洁的早晨,也该运转到这儿来啦。不属任何人所有,不为任何人企求而到来的早晨……我却梦见这一瞬间,我无所求,而且我的行为竟彻底背叛了这种无所求的我。我的行为是微不足道的,不引人注目的的,对了。对于昨夜的我来说,哪怕仅仅考虑把两双袜子送给三郎,都是一种极大的安慰……此刻却不是这样…把袜子给他,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会带笑地怯生生地说声“谢谢”吧?…11  尔后,他会背冲着我若无其事地走开吧……这是明摆着的事。那么,我岂不是太惨了吗?  在这痛苦的两者择一面前,我曾冥想苦思,烦恼了好几个月,这又会有谁知道呢?自四月下旬天理的春季大祭祀起至五月、六月…漫长的梅雨天气,七月。八月……酷热的夏季,尔后九月,怎么回事,我竞想再次体验一下丈夫弥留之际曾体验过的那种可怕的、激烈的肯定。那才是真正的幸福啊!……  在这里,悦子的思考突然转变了。  她又想:尽管如此,我是幸福的。谁都没有权利否定我是幸福的。  ……她佯装费劲似的,从和服袖兜里掏出了两双袜子。  “这个,给你。这是昨天在阪急百货公司给你买来的。”  三郎一时摸不着头脑,认真地回头看了看悦子的脸。所谓“摸不着头脑”,毋宁说是悦子的臆测。他的视线里不过是含着单纯的询问而已,毫无疑惑的成分。因为他不理解这个平素冷漠的年长妇女怎么会突然送袜子给他……然后,他觉得长时间沉默等于很不礼貌。于是,他微笑着把沾满泥巴的手在臀部上擦了擦,然后将袜子接了过来。  “谢谢。”  三郎说着,把蹬着运动鞋的双鞋后跟并拢,敬了个礼。他敬礼有个毛病,就是脚后跟很自然就并拢在一起。  “对谁都别说是我给的呀。”悦子说。  于是,他把新袜子随随便便地往裤兜里一揣就走开了…仅此而已。什么事也没有。  难道从昨晚起悦子所渴望的,就是这丁点儿事吗?不,不会是这样的。对悦子来说,这些细节犹如安排仪式一样,是计划周全的,布置紧密的。这些小事,是会在她内心引起什么变化的……云朵飘忽而去。原野上笼罩着阴影,风景简直变成另一种意义的东西……  人生,乍看似乎也存在着这种变化,只要稍微改变看法,就可能变成另一种东西。悦子十分傲慢,她甚至确信自己即令深居简出,也可能产生这种变化。归根结蒂,人的眼睛倘使不化为野猪的眼睛,是完成不了这种变化的……她依然不想承认这样的事实,我们只要还有人的眼睛,无论看法怎样改变,终究只会得出同样的答案。  ……然后,这么一天突然忙碌起来。这是离奇的一天。  悦子穿过栗树林,来到了小河畔的草丛茂密的土堤上。近旁架着一座通往杉本家门口的木桥。小河对岸是竹林子。这条小河与沿着灵园流淌的小溪相汇台,立即形成直角,改变水路,向西北的一片稻田流去。  玛基俯视着河面吠叫起来。原来是冲着涉水捞鲫鱼的孩子们吠叫。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咒骂这只塞特种毛猎狗。尽管看不见,却想象出牵狗链的人,照搬父母背地骂人的话,大骂年轻寡妇如何如何。悦子在土堤上一露出身影,孩子们就挥舞着鱼篮跑到对岸的土堤上,狼狈地蹿进了阳光明媚的竹林子里去。在明媚的竹林深处,竹子下边的竹叶含有什么意义似地在摇曳着。也许他们还躲藏在那附近呢…  于是,竹林子那边传来了自行车的铃声。不大一会几,邮差出现在木桥上,他从自行车下来,推着车子走了过来。这个四十五六岁的邮差有索取物品的毛病,大家都觉得腻味。  悦子走到桥那边,把电报接过来了。邮差说:没有图章就签字吧。即使在这乡村,签字程度的英语也已经普及了。所以,邮差直勾勾地盯着悦子掏出来的铅笔型的细长圆珠笔。  “这是什么笔?”  “圆珠笔。是便宜货呀!”  “有点特别嘛。让我瞧瞧。”  他一个劲地赞赏,几乎到了张嘴索要了。悦子毫不可惜地将笔送给他,然后拿着弥吉的电报登上了石阶。她觉得挺可笑的。给三郎微不足道的两双袜子竟这么困难,而把圆珠笔给了这个好索要东西的邮差却这么容易。她想:……理应如此嘛。只要不存在爱的话,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就能轻松自如。只要不存在爱的话……  杉本家的电话早已连同钢琴一起卖掉了。以电报代替了电话,没什么急事也从大阪发来电报。杉本家的人,即使深夜接到电报,也是不会感到吃惊的。  但是,弥吉展开电报一看,脸上立即露出了喜色。发报人宫原启作是国务大臣,是弥吉的晚辈,是接他班的第二代关西商船公司社长,战争结束后才步入政界的。此刻他为竞选游说,正在九州旅行途中。他有半天小憩,傍晚将要来造访弥吉三四十分钟…令人震惊的是,访问日期就在今天。  赶巧弥吉的房间来了客人,是农业工会的干部。在中午时分还觉得闹热的天气里,这客人却随便把工作服当作薄睡衣披在身上,他是来查核交售粮食物资的。被青年团所占据的前任干部十分腐败,所以今年夏天改选了干部。这客人是新当选的干部之一,他是专程前来聆听旧地主们的高见的。这地方尚属保守党的地盘,他确信当今这样的处世方法是最合时宜的。  他看见弥吉读电报时喜形于色的情形,就询问弥吉有什么佳音。弥吉有点踌躇,好像是这一可喜的秘密,不愿让人轻易打听到了似的。结果,还是不得不坦白出来。过分的克己,对老人的身体是有害的。  “电报说那位叫官原的国务大臣要来访问。是非正式的访问,所以希望不要告诉任何一个村民。他是来休养身心的,倘使兴师动众,让他感到烦恼,我就对不住他了。宫原是我高中时代的低年级同学,他进入关西商船公司比我晚两年呢。”  ……客厅里摆设着两张沙发和十一把椅子,很久没有人坐过了,活像等得不耐烦的妇女,洁白的麻布椅套现出的是无可挽回的感情的枯竭。但是,一站在这房间里,不知怎的,悦子就感到心神安宁。晴天里,早晨九点将这房间的所有窗户全部打开,这是她的任务。这么一来,朝东的窗户一齐透进了上午的阳光。在这季节里,阳光大致要照射到弥吉的青铜胸像的脸颊周围这才勉强止住。刚到米殿村时,一天早晨,悦子打开这窗户,不禁愕然。花瓶里养着的油菜花中竟有不计其数的蝴蝶飞了出来。它们仿佛一直屏住气息就等待着这一瞬间,窗扉一敞开,它们便一齐振翅争先飞向户外了。  悦子和美代一起仔细地掸去灰尘,用白蜡抹布揩了揩,再将装着极乐鸟标本的玻璃盒子上的灰尘拂去。尽管如此,渗在家具和柱子上的霉气还是拂除不掉。  “不能设法将这种霉气除掉吗?悦子子一边用抹布揩拭胸像,一边环视了四周,然后这样说道。  美代没有回答。这半迷糊的农村姑娘蹬在椅子上,无表情地掸去匾额上的尘土。  “这气味真大啊!”  悦子再次用明确的口吻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美代依然站在椅子上面向悦子这边答道:“是,是真大啊!”  悦子恼火了。她想:三郎和美代两人这种土气的迟钝的应对能力是相同的,为什么表现在三郎身上时,悦子感到心灵上的安慰;而表现在美代身上时,悦子就觉得恼火呢?不是别的,正是因为美代同三郎,比自己同三郎更为相似,这才惹恼了悦子。  悦子估计傍晚时分弥吉定会落落大方地劝大臣坐在这张椅子上的。于是,她试坐了坐这张椅子,浮想联翩,从她的表情里可以看出,她在想象着大臣这个大忙人夹杂着怜悯和大方的表情,环视着被社会遗忘了的前辈的客厅的表情,似乎大臣将他分秒必争的、带有拍卖价值似的一天中的几十分钟,作为这次访问的惟一礼物带来,大概要把它亲手庄重地交给主人吧。  “这样就行,不需要准备什么了。”  ——弥吉装出一副幸福似的阴沉面孔,对悦子反复地这样说道。不禁令人想到,说不定这位身居要职的大臣此番造访会给弥吉带来一个出乎意料的东山再起的开端呢。  “怎么样,请你再度出马行吗?战后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新人飞扬跋扈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不论政界还是实业界,经验丰富的老前辈重整旗鼓的时代到来了。”  经他人这么说,弥吉的嘲讽、他戴上自卑面具的嘲讽,无疑会立即插上双翅,大放光彩。  “我这号人已经无济于事。这般老朽,不中用了。就是务农,也会被人说是耄耋还逞能?要说我这号人能干些什么,充其量只能摆弄盆景罢了但我并不后悔。我已经很满足了。在你面前说这话,或许不大合时宜。不过,我觉得在这个时代,最危险的莫过于飘浮在时代的表层。这样,随时都可能被翻倒,不是吗?这个世界一切的一切都只注重外表。要是和平是外表,那么不景气也是外表。这样看来,要是战争是外表,那么好光景也是外表。许多人生生死死在这外表的世界上。因为是人,生死是理所当然的。这是当然的事。然而,在这仅是外表的世界里,却找不到足以豁出性命去干的事,不是吗?为‘外表’而豁出性命,那就太滑稽了。而且,我这个人不豁出性命就干不了活儿。不,不仅我如此。假如想要干一番事业,一番真正的事业,不豁出性命来是干不成的。我是如此认为的。这样,应该说如今活跃在社会上的人们太可怜了,他们没有足以豁出性命去干的事,却又不得不去干。唉,就是这么一回事…这且不说,我已老朽,来日不多,权作不服老,硬充好汉,请别生气。我已老朽了。是无用的东西了。是取酒剩下的、只能做酒糟的渣滓。再没有什么比要从这种渣滓中再榨二煎酒似的更加残忍的了。”  弥吉要让大臣嗅的鼻药,叫做“悠悠自在”,这名称使人联想到:闻名利欲皆徒然。这种鼻药能保证什么样的效益呢?那就是,大概会给弥吉的隐居生活赋予社会的评价吧。会让人对厌世的老鹰那隐藏起来的爪牙之锋利作过高的评价吧。  朝饮木兰之坠露  夕餐秋菊之落英这是弥吉喜欢的《离骚》中的对白,他在匾额上亲自挥毫,挂在客厅里。一代富豪能达到如比的情趣,是很不容易的。如果说,只是一种天生的乖僻培养了他的审美观,那么这种佃农式的乖僻也许会在什么地方制止住他的野心。出身好的人,是甚少这样的风流韵事的。12  杉本一家忙极了,一直忙到下午。弥吉一再说,迎客没有必要大肆铺张。可是,大家都知道,如果按他所说去做,他肯定会不高兴的。谦辅独自悄悄躲在二楼上,逃避了劳动。悦子和千惠子很轻松地就预备了豆沙糯米饭团和菜肴,并着手准备万一必需的晚餐,连秘书官和司机的份儿也都准备好了。大仓的妻子被叫来宰鸡。身穿碎白道花纹布夏装的她,向鸡窝走去。浅子的两个孩子兴高采烈地尾随其后而去。  “别去!我不是早就说过不许你们去看宰鸡吗?”  房子里传来了浅子的叫喊声。  浅子不会烹饪,也不会裁缝,却自信有足够的才能向孩子们传授小市民式的教育。每次信于从大仓的女儿那里借来红皮漫画书,浅子都非常生气,并且把漫画收走,然后将英语图解的连环画给了孩子。信子用蓝色蜡笔把玉女乱涂一气,以示报复。  悦子从橱柜里把春庆漆的食案拿了出来,一个个地揩拭干净。  她的身子微微颤抖,等着听挨刀的鸡的呜叫声。她在食案上哈了哈气,又揩了揩。米黄色的漆。由朦胧而变为晶亮,把悦子的脸都映在上面了。在这不安的反复的动作中,她想象着宰过鸡的堆房的光景。  堆房与厨房后门连接。罗固腿的大仓老婆提拎着一只鸡走进了堆房。下午的阳光,只照到堆房内的一半地方,阴暗部分显得更加昏暗了,要靠深灰色的锻铁的反射划出来的轮廓,才能勉强辨别出放在进深处的镐头和锄头之所在,有二三块开始腐朽的木板套窗靠在墙上,有畚箕,有给柿子树喷射杀虫剂硫酸铜用的喷雾器。大仓的老婆坐在小桎木椅上,在她那像粗木节般的膝盖之间,紧紧地挟住挣扎着的鸡翅膀。这时,她才发现紧跟着自己前来的两个孩子,在堆房门口定睛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这可不好啊,小姐。要挨妈妈骂的呀。到那边去吧。小孩儿可不能看哟。”  鸡在使劲呜叫。鸡窝那边的友鸡听见动静,也应声嘁嘁地呜叫起来。  在逆光的阴影中,只见信子和她牵着手的小夏雄一直站在那里,目光炯炯,惊讶地注视着大仓老婆的动作。她低着头,凌驾在使尽浑身解数企图振翅挣扎的鸡之上,不耐烦似地把双手伸到鸡脖颈处。  ——片刻,悦子便听见混乱的、不知怎么呜叫才好的、敷衍一时的、声嘶力竭的、令人烦躁的鸡的呜叫声。  弥吉竭力掩盖着因客人不来而泛起的焦灼情绪,佯装出一副并没有不耐烦的样子。不过,这种姿态充其量也只能维持到下午四点光景。庭院的枫树下的阴翳变得浓重时,他那焦躁不安的神情才开始直率地流露出来。他异乎寻常地抽了大量的烟丝。尔后,又匆匆忙忙地拾掇梨园去了。  为了他,悦子走到墓地门前的公路尽头,看看有没有朝杉本家驶来的高级轿车,她凭倚桥桁,眺望着缓缓蜿蜒远去的公路的彼方。  这是弥吉喜欢的《离骚》中的对白,他在匾额上亲自挥毫,挂在客厅里。一代富豪能达到如此的情趣,是很不容易的。如果说,只是一种天生的乖僻培养了他的审美观,那么这种佃农式的乖僻也许会在什么地方制止住他的野心。出身好的人,是甚少这样的风流韵事的。  杉本一家忙极了,一直忙到下午。弥吉一再说,迎客没有必要大肆铺张。可是,大家都知道,如果按他所说去做,他肯定会不高兴的。谦辅独自悄悄躲在二楼上,逃避了劳动。悦子和千惠子很轻松地就预备了豆沙糯米饭团和菜肴,并着手准备万一必需的晚餐,连秘书官和司机的份儿也都准备好了。大仓的妻子被叫来宰鸡。身穿碎白道花纹布夏装的她,向鸡窝走去。浅子的两个孩子兴高采烈地尾随其后而去。  “别去!我不是早就说过不许你们去看宰鸡吗?”  房子里传来了浅子的叫喊声。  浅子不会烹饪,也不会裁缝,却自信有足够的才能向孩子们传授小市民式的教育。每次信子从大仓的女儿那里借来红皮漫画书,浅子都非常生气,并且把漫画收走,然后将英语图解的连环画给了孩子。信子用蓝色蜡笔把玉女乱涂一气,以示报复。  悦子从橱柜里把春庆漆的食案拿了出来,一个个地揩拭干净。  她的身子微微颤抖,等着听挨刀的鸡的呜叫声。她在食案上哈了哈气,又揩了揩。米黄色的漆,由朦胧而变为晶亮,把悦子的脸都映在上面了。在这不安的反复的动作中,她想象着宰过鸡的堆房的光景。  堆房与厨房后门连接。罗圈腿的大仓老婆提拎着一只鸡走进了堆房。下午的阳光,只照到堆房内的一半地方,阴暗部分显得更加昏暗了,要靠深灰色的锻铁的反射划出来的轮廓,才能勉强辨别出放在进深处的镐头和锄头之所在,有二三块开始腐朽的木板套窗靠在墙上,有畚箕,有给柿子树喷射杀虫剂硫酸铜用的喷雾器。大仓的老婆坐在小桎木椅上,在她那像粗木节般的膝盖之间,紧紧地挟住挣扎着的鸡翅膀。这时,她才发现紧跟着自己前来的两个孩子,在堆房门口定睛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这可不好啊,小姐。要挨妈妈骂的呀。到那边去吧。小孩儿可不能看哟。”  鸡在使劲呜叫。鸡窝那边的友鸡听见动静,也应声嘁嘁地呜叫起来。  在逆光的阴影中,只见信子和她牵着手的小夏雄一直站在那里,目光炯炯,惊讶地注视着大仓老婆的动作。她低着头,凌驾在使尽浑身解数企图振翅挣扎的鸡之上,不耐烦似地把双手伸到鸡脖颈处。  ——片刻,悦子便听见混乱的、不知怎么鸣叫才好的、敷衍一时的、声嘶力竭的。令人烦躁的鸡的呜叫声。  弥吉竭力掩盖着因客人不来而泛起的焦灼情绪,佯装出一副并没有不耐烦的样子。不过,这种姿态充其量也只能维持到下午四点光景。庭院的枫树下的阴翳变得浓重时,他那焦躁不安的神情才开始直率地流露出来。他异乎寻常地抽了大量的烟丝。尔后,又匆匆忙忙地拾掇梨园去了。  为了他,悦子走到墓地门前的公路尽头,看看有没有朝杉本家驶来的高级轿车,她凭倚桥桁,眺望着缓缓蜿蜒远去的公路的彼方。  悦子从一端眺望着:铺设到这里就终止的尚未完成的公路、行将收割的丰收在望的庄稼、林立的玉米地、丛林及掩映在其中的小池沼、阪急电车的轨道、村道、小河,还有穿梭于上述地方之间、目力所及的汽车公路。这么一来,她似乎觉得有些神志不清了。她想象着一辆高级小轿车,沿着这公路一直驶到她的身旁戛然停住,仿佛超越了空想,甚至接近于奇迹。她向孩子们探听,据说晌午在这里停泊过两三辆小轿车。然而,现在却无此可能。  她想:对了,今天是秋分。可是,这是怎么回事?为了不让眼睛尖的孩子乱搅和,上午做好了的豆沙糯米饭团,装在多层漆盒里以后就放在橱柜内了。现在大家忙得谁也想不起这件事来了。  我曾在佛坛前叩拜过。但也和平日一样,只是上上香而已,成天价地只顾盼着活人来访,都盼得不耐烦,谁的心都把死者忘得一千二净了。  悦子看见前来扫墓的一家人,按先后顺序热热闹闹地从服部灵园的门口走了出来,他们是一对常见的中年夫妇,偕同四个孩子,其中一个是女学生。孩子们轻易不成群结队,他们时而不断折回头,时而又跑到最前面。仔细一瞧,原来他们是在可供绕车的圆形草坪上玩捉蝗虫的游戏。谁不踏人草坪而又捕捉最多的就赢。草坪渐渐笼罩上暮色。门口可以望及的深处是墓地,葳蕤的小树林和草丛,恍如饱含水分的棉花,渐渐融在阴影里。惟有远处的丘陵斜坡上的墓地,还残留着落日的余辉,在墓石和常绿树上闪闪烁烁。也惟有这斜坡在静静的落日余辉的照耀下,看上去简直像是一张人的脸。  这对中年夫妇对孩子们全然漠不关心,只顾一边走一边微笑,相互谈论着什么。悦子觉得这种情形,未免有点不通人情。按照她的传奇式的想法,丈夫一定是见异思迁之徒,妻子一定是深受折磨的人,中年夫妇要么觉得厌倦,懒得张嘴;要么互相怨恨,懒得启齿;二者必居其一。然而,绅士身穿花哨条纹上衣和款式与众不同的裤子,夫人穿着淡紫色西服裙,拎着一只购物袋,暖水瓶从中探出头来,他们简直像是与故事毫不相干的人。这些人是属于这样的人种,即把人世间的故事当作茶余饭后的话题,随后就会忘得一干二净了。  夫妇俩来到桥畔,扬声呼唤了孩子们。尔后,不安地扫视了一遍前后寥无人影的公路。最后,绅士走近悦子身边,谦恭地探询道:“请问从这条路怎么去阪急冈町站?”  悦子告诉他一条捷径,通过田园,穿越府营住宅小区就可以到达。这时候,夫妇俩昕了悦子正确的、东京靠山高级住宅区的人所使用的语言,不由地瞠目而视。不觉间,四个孩子也围拢过来,仰望着悦子的脸。一个约莫七岁的男孩儿在她的面前悄悄地将拳头伸了出来,稍稍松了松拳头,说:“瞧!”  从男孩儿的小指缝间,可以看见一只蜷曲着身子的淡绿色的蝗虫,在指头的阴影下,时而慢慢伸展腿脚,时而又将腿脚缩了回去。  大女孩儿从下面粗暴地打了男孩儿的手。这一巴掌,使男孩儿不由自主地张开了手掌,趁机飞出来的蝗虫落在地上,蹦了几下,就钻进路旁的草丛里,不见踪影了。  姐弟俩开始争吵起来。双亲边笑边责备。他们一行人向悦子行了个注目礼,又按老样子继续他们悠悠自在的行军,从草丛茂密的田问小径远去了。  悦子忽地想到自己身后是不是停着一辆杉本家急盼的小轿车呢?于是,她回头环视了一圈,公路上仍然没有小轿车的影子。路上的阴影越发浓重,天变得昏暗了。  直到大家就寝时刻,客人还是没有来访。全家笼上了沉闷的空气,他们模仿着焦灼得不愿说话的弥吉,无可奈何地装出一副估计客人可能还会来的样子。  自从来到这个家,悦子不曾见过举家在如此等候过一个人。也许弥吉忘却了,他嘴里没有吐露过彼岸节的秋分祭祀之事。他在等待着,在继续等待着,希望与绝望交替地折磨着他,犹如过去悦子盼望丈夫回家一样,处在毫无目标的、将所有东西都置之不理的状态之下。  “还会来的。不要紧,还会来的。”  谁都害怕说这句话。因为要是这么一说,反而觉得客人真的不来了似的。13  悦子多少理解弥吉的心情,但她并不认为弥吉今天整日所充满的希望,仅仅是获得高升机会的希望。毋宁说,更加感到伤心的,不是受到了自己企盼的人所背叛,而是被竭力轻蔑的人所背叛,这是捅到脊背上的一把匕首。  弥吉后悔不该让农业工会的干部看那份电报。这家伙一定是借此机会给弥吉贴上他是“被唾弃的男人”的标签了吧。这干部硬说一定要看大臣一眼,就在杉本家一直呆到晚上八点左右,勤恳地帮着干这干那。因而他一览无遗地目睹了弥吉的焦灼、谦辅的背地里嘲弄、举家欢迎的准备情形、逼近而来的傍黑、疑惑以及行将肯定丧失的希望。  悦子呢?她从这天所发生的事情中吸取的教训就是:对任何事情都不能期待。与此同时,她对希望破灭了的弥吉那种千方百计地设法不使自己的心受到伤害的苦苦挣扎,竟产生了一种奇妙的亲爱的感情,这是到米殿村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的。也许那封恶作剧的电报,是弥吉在大阪的众多知交中的一个,趁宴席即兴时,在半醉半醒的状态下随便乱写出来的吧。  悦子对弥吉间接地表示了温存。她警惕着不让他误认为是同情,采用了一种不引人注目的稳定的办法。  晚上十点过后,心情沮丧的弥吉带着前所未有的谦卑的恐惧,思考了良辅的事。他在心灵的一角上,玩弄着一生中不曾想过的所谓罪恶的观念。他觉得这种观念增加了分量,若咀嚼它,舌头会尝到苦楚的甘味,任凭怎样对待,也可能是讨好心灵似的。它的证据,就是看起来今晚悦子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格外的美。  “秋分祭祀终于在热热闹闹中度过了。待到良辅忌日,咱们一起去东京扫墓吧。”他说。  “让我去吗?”悦子通过询问的方式,用听起来充满喜悦的口吻说。顿了片刻,又说,“爸爸,您对良辅的事,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他活着的时候,早已不属于我了。”  此后两天,阴雨连绵。第三天,即九月二十六日,天放晴了。  一大早全家就忙着洗涤积压下来的秽衣物。  悦子在晾晒弥吉打满补丁的袜子(他会因为悦子替自己买新袜而生气吧)的时候,忽然惦挂起三郎不知怎样处理那两双袜子。今早照面时,他依然是赤裸着脚直接穿上那双破旧的运动鞋,而且,增添了些许亲近感,脸带微笑地招呼说:“少奶奶,您早!”从运动鞋的破口处可以窥见他那肮脏的脚脖子上留着几道似是被草叶划破了的小伤痕。  她想:或许是留待出门再穿的吧。又不是什么昂贵的物品,农村少年的想法可谓……  但是,她又不好去问他为什么不穿袜子。  厨房前的四棵大柯树的枝桠纵横交错地系着麻绳,上面挂满了洗净的衣物,迎着穿过栗树林刮来的西风而招展着。拴着的玛基冲着在头上飘扬着的这些白色影子戏耍,好几次变换着蹲坐的姿势,像是又想起来似地断断续续地吠叫起来。悦子晾晒完毕,在晾晒衣物之间转了转。这时,风越刮越烈,把还湿漉漉的白色围裙猝然刮到了她的脸颊上。这清爽的一巴掌,扇得悦子的脸颊火辣辣的。  三郎在哪儿呢?  她合上眼睛,想起了今早看到的他那留有伤痕的肮脏的脚脖子。他的小脾气、他的微笑、他的贫穷、他的衣服破绽,这一切悦子都很惬意。尤其他的可爱的贫穷!因为贫穷,所以在悦子的面前,他扮演着一个替角,即他虽是男子汉,却有处女所珍惜的羞涩。  她想:或许他正在自己的房间里认真地埋头阅读武侠小说呢?  悦子用围裙的下摆擦了擦双手,从厨房横穿过去了。厨房后面的木门旁边放着一只垃圾箱。这是美代平时扔残羹剩饭和烂菜帮子的汽油桶。垃圾满后,她就倒在挖成两铺席宽的坑里去造肥。。悦子在汽油桶里发现了意外的东西,戛然驻止脚步。是从发黄了的菜叶和鱼骨下面露出来的色彩鲜艳的一块新布。这深蓝色,她很眼熟,便轻轻将手指伸进去,把布拽了出来。原来是袜子。一双深蓝色的,下面还露出一双茶褐色的,全无穿过的痕迹。百货商店的商标上面依然钉着金属丝线。  这是出乎意外的发现,她在这面前伫立了良久。袜子从手上落下,躺在垃圾箱中污秽的残羹剩饭上。大约过了二三分钟,悦子环顾四周,宛如要埋葬胎儿的女人似的,急匆匆地将两双袜子埋在发黄的菜叶和鱼骨的下面。她洗了手。洗手时,她一边用围裙再揩手,一边在继续寻思。思绪纷繁,难以集中。未整理集中之前,一股无以名状的怒火涌上了心头,决定了她的行动。  三郎在三铺席宽的寝室里刚要换下工作服,就发现悦子出现在凸窗的前面。他有点惊慌失措,扣上了衬衫扣子,端端正正地跪坐下来。袖扣还没有扣上。他瞥了一眼悦子的脸。悦子还不想开腔说什么。他把袖扣扣好。依然沉默,不言不语。看见她的脸毫无表情,三郎不禁愕然。  “前些日子给你的袜子怎样处置了?能让我看看吗?悦子格外温柔地说。听者却可以听出这种温柔带有过分令人毛骨悚然的弦外音。悦予恼怒了。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她竟主动地将这种从感情一角偶尔产生的怒气扩大、表露无遗。没有这种冲动,就不可能果敢地提出这样的质问。对她来说,恼怒只是由于眼前的需要才产生的切实而又抽象的感情。  三郎小黑狗似的眼睛里露出了动摇的神色。他将扣好了的左袖扣解开,又再扣上。这回,他一直沉默不语。  “怎么啦?怎么不说话呀?”  悦子将胳膊横放在凸窗的栏杆上。她带嘲笑似地,直勾勾地盯着三郎。她恼怒,却可以品尝到这瞬间的快乐的滋味。这是怎么回事!过去,这是无珐想象的。自己竟能这样以胜利者的骄傲心情,贪婪似地望着那耷拉下来的柔韧的健康的浅黑色的脖颈,那鲜明的刚刮完脸的青青的印痕……悦子的话里,不知不觉地充满了爱抚的口气。  “算了,用不着那么惶恐。扔在垃圾桶里了,我全都看见了…  是你扔的吧?“  “是,是我扔的。”  三郎毫不迟疑回答了一句。这一回答,使悦子感到不安了。  她想:一定是在庇护什么人。不然,总该露出哪怕是蛛丝马迹的犹疑吧。  忽然,悦子听见从自己背后传来了啜泣声。原来是美代用对她的身材来说过长了的旧灰哔叽布围裙,捂住了脸,抽抽搭搭地哭了。呜咽声中,断断续续地传来了这样的话声:“是我扔的!是我扔的!”  “这是怎么回事?有什么可哭的?”  悦子对美代说着,抽冷子望了望三郎的脸。三郎的眼睛露出了焦躁的神色,似乎要对美代说些什么。这一发现,促使悦子从美代的脸上把围裙拉下来的动作几乎近于残酷了。  美代吓得绯红的脸,从围裙后面露了出来。这是一张平常的农村姑娘的脸。可以说,这张被眼泪弄脏了的脸,几乎近于丑陋了。  活像个熟柿子一捅就破的、涨得通红的胖脸,上面配搭着稀疏的眉毛、什么都不会表达的迟钝的大眸子、毫无情趣的鼻子…只有嘴唇形状稍稍使悦子感到烦躁。悦子的两片柔唇,比一般人的单薄。  然而,美代呜咽而颤动的、被泪水和清鼻涕濡湿而发亮的嘴唇,恍如桃子似的四周框着汗毛,具有适当的鲜红的针包般的厚度。可以说,是小巧可爱的唇。  “你说说是什么原因嘛。扔掉一双袜子算不了什么。只是不明白什么原因才问你的嘛。”“是……”  三郎拦住了美代的话头,他那敏捷的遣辞,与平素简直判若两人。  “真是我扔的,少奶奶。我觉得自己穿起来有点不相配,是有意把它扔掉的。是我扔的,少奶奶。”  “这种话不合情理嘛,你说了也白搭。”  美代想象着:三郎的行为经悦子的口告诉弥吉,三郎一定会挨弥吉的痛斥的。不能再让三郎袒护了。于是,她打断了三郎的话,这样说道:“是我扔的,少奶奶。三郎从少奶奶那里接过袜子以后,马上让我看了。我说,少奶奶不会平白无故地就送这些东西给你,是我固执,表示了怀疑…这样,三郎生气了,他说:那就给你吧。说着把袜子放下就走了…我觉得男人的袜子,女人怎么能穿呢,也就把它扔了。”  美代又拿起围裙捂住自己的脸……要是这样,还台乎情理。除去“男人的袜子,女人怎能穿呢”这句话可爱的牵强的理由以外。  悦子似乎明白了个中原因。她用无精打采的口吻说:“算了吧。没什么可哭的。让千惠子她们看见了说不定以为发生什么事情了。区区一两双袜子,也不值得这么大闹嘛。好了,把眼泪擦干吧。”  悦子故意不看三郎的脸。她搂着美代的肩膀,把她从这里带走了。她仔细端详了自己所搂着的那副肩膀,那略微龌龊的领口,还有那没梳理好的头发。  她心想:这种女人!居然把这种女人……  在睛朗的秋空点缀下,柯树枝头上落下了似乎今年才听到的白劳鸟的啁啾。美代被这鸟语所吸引,她的脚不慎踩进了雨后积存的水洼中,泥水飞溅在悦子的衣服下摆上。悦子“啊”地一声,把她的手松开了。  美代抽冷子像小狗似地蹲在地上,然后用自己刚才擦过眼泪的哔叽布围裙,细心地揩拭着悦子的衣服下摆。  这种无言的忠实的举止,映现在默默地立着任凭美代揩拭的悦子的眼里。与其说这是农村姑娘天真的计策,毋宁说带有某种怄气的殷勤的敌意。  ——天,悦子看见三郎穿着那双袜子,若无其事似的天真地会心微笑了。  ……悦子感到生存的意义了。14  从这天起至十月十日不祥的秋祭日出事止,悦子都是生活得很有意义的。  悦子决不期望救济。对这样的她来说,能感到生存的意义真是不可思议的事。  一个具有几许敏感的感受性的人,考虑人不值得活下去是容易的。因此,不考虑不值得活下去反而是困难的。正是这种困难,才是悦子的幸福的根据。不过,对她来说,在人世间,所谓“生存的意义”——就是我们探索生存的意义。在尚未探索到其意义的时候,好歹是活着的。如果说企图通过溯及探索到的生存的意义,将这种生存的两重性统一起来这种愿望,就是我们的实体,那么所谓生存的意义就是不断出现在眼前的这种统一的幻觉,或者只不过是以一种试图溯及不该溯及的生存意义中产生的生存的统一的幻觉。  ——对悦子来说,这种意义上的所谓“生存的意义”,是毫无缘分的庞然大物。在悦子身上萌生的、意料不到的、奇特的、植物般的“生存的意义”,就是她严格区别想像力和幻觉的判断,毋宁说这是属于想像力的范畴的东西,而想像力对悦子来说,是受过良好训练的危险,是完全忠实于目的地和到达时间的冒险飞行。她具有这样一种才能,即宛如乞丐的灵巧的指头,可以把自己衣服上的虱子一只不漏地掐死一样的才能,这种才能直接驱使她的想像力,去蓖集促使她不考虑生存无意义的所有资料——就是说,尽管她不考虑生存无意义是有根据的,而这根据就是这所有资料使她的生存变得无意义一悦子为此,表面上多少也流露出了希望,精心地把所有欺骗的事物完全消灭。这种想像力如同法警会把希望推翻,在它后面贴上封条,再加盖封印。不可能再有超过它的热情。因为这人世间的热情,只有通过希望才能被腐蚀。  至此,悦子的本能类似猎人的本能。偶尔看到野兔的白尾巴在远方的小草丛中晃动,她的奸智立即变得敏锐,全身血液奇怪地沸腾起来,筋肉跃动,神经组织紧张得像一支疾飞的箭被捆绑着一样。在没有这种生存意义的悠闲的日月里,乍看犹如变成另一个人的狩猎者,送走怠惰的日日夜夜。他除了在炉外打盹以外,别无所求。  对某些人来说,生存确是很容易的。而对另一些人来说,却又是很困难的。对于比种族歧视更甚的这种不公平,悦子并没有感到任何的抵触。  她想:肯定是容易的好。为什么呢?因为生存容易的人,不会把容易作为生存上的辩解。可是,生存困难的人,会马上把困难作为生存上的分辩。因为生存困难这类事,是没有什么可自豪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在生存中发现一切困难的能力,这种能力也许会有益于使我们像普通人一样生存得容易些。为什么呢?因为对于我们来说,如果没有这种能力,生存就会完全变成不困难、也不容易的、滑溜溜的、没有脚蹬的真空球。尽管这种能力是阻碍那样看待生存的能力,是决不那样看待生存的、属于容易生存人种的、不知保留的能力。但这并不是什么特殊的能力,它只不过是日常的必需品罢了。糊弄人生的秤秆,过分地假造分量的人,将来在地狱里是要受到惩罚的。何必那样弄虚作假?生存犹如衣裳一样,是不会被意识到分量的。穿外套而觉得肩膀发板的,是病人。我所以必须穿比别人沉重的衣裳,只是出于偶然,因为我的精神是在雪国产生,因为我住在那里的缘故。对我来说,生存的困难只不过是护卫我的铠甲而已。  ……她的生存的意义,就是不再使她感到明天、明后天、一切未来都是沉重的负担。这种沉重的负担,本身虽然没有改变,但重心的一些微妙的转移,使悦子能够轻松地面向未来。是不是由于有希望了呢?决不是的……悦子终日监视着三郎和美代的行动。他们会不会在某处的树荫下亲吻呢?他们会不会在深夜远离的寝室与寝室之间拉着什么线索呢?……明知这种发现只能折磨她,但事情的不确定给她带来的痛苦会比这更多,因此悦子下定决心,为了寻找这两人相恋的证据,要敢于采取任何卑劣的行动。仅从结果来看,她的热情令人生畏地确实地证明:人为了折磨自己,可以倾注的热情是无限的。正因为丧失了希望,才能倾注如此的热情。它是人类存在的表现形式,也许这种形式不管是流线型还是穹窿形,都是某种存在形式的忠实模型。所谓热情,就是一种形式。正因为如此,它才能成为一种媒介体,使人的生命十全十美地发挥到那种程度。  没有人发现悦子的目光在监视着这两人。毋宁说,悦子的举止显得比平时还沉着。  这期间,悦子也像以往弥吉所做的那样,趁三郎和美代不在的时候,检查了他们的房间。没有发现任何的证据。他们两人不属于记日记之类的人种。他们没有书写情书的能力,肯定也不会懂得优美的合谋,要把爱一刻一刻地留在记忆里,以作纪念;也不会懂得现在早该关心以追忆的美,来表现爱的合谋。他们役有留下任何纪念和任何证据,只有两人在场的时候,眼与眼对视,手与手、嘴唇与嘴唇、胸脯与胸脯…尔后,说不一定还有那个地方与那个地方……啊!多么容易啊!多么直截了当的美丽而抽象的行动啊!不要语言,也不要意义。那种姿态那种行动,犹如参赛运动员是为了投标枪而采取的姿势,是为了单纯的目的而采取必要的姿势,这就足够了…所有的这些行为,都是遵循着多么单纯的、抽象的、美丽的线条而进行的啊!这种行为,能留下什么证据呢?如同瞬间掠讨原野的燕子那样的行为悦子的梦想,屡屡自由驰骋,在她仿佛坐在宇宙的黑暗中的惟一一只大幅度摇摆的美丽摇篮里的一瞬间,它甚至驰骋到了正在猛烈摇晃着这只摇篮的闪闪发光的喷泉的水柱上。  在美代的房间里,悦子所看到的东西,有镶赛璐璐的廉价手镜、红色的梳子、廉价的雪花膏、薄荷软膏,只有一件带箭翎状花纹的外出用秩父丝绸衫,皱巴巴的腰带、崭新的和服内裙、仲夏穿的不合身的连衣裙及衬裙(夏天里,美代就是靠穿着这仅有的两件衣服,满不在乎地上街购物),还有每页都打卷儿而且肮脏得简直像纸花般的旧妇女杂志、农村朋友寄来的哀诉信…此外,几乎在每件东西上都粘着一两根红褐色的脱发。  悦子在三郎的房间里所看到的东西,只是更为单纯的部分生活用品而已。  悦子心想:难道他们两人赶在我探索之前,就先做好了用心周到的布置了吗?抑或是从谦辅那里借来阅读的爱。伦坡某小说所描写的那样,“被盗窃的信”明明插在最容易看见的信插里,反而从我的过于仔细的搜寻下漏过了?  ……悦子刚从三郎的房间里出来。恰巧遇见了从走廊上往这边走过来的弥吉。这房间坐落在走廊的尽头。弥吉若不是到这房间里来,是没有理由从这走廊上走过来的。  “原来是你在这儿啊!”弥吉说。  “嗯。”  悦子应了一声,但她无意辩解。于是,两人折回弥吉的房间时,尽管走廊并不太狭窄,可老人的身体总是笨拙地碰在悦子身上,恍如母亲牵着磨人的孩子一边走一边不由地碰撞一样。  两人在房间里平静下来以后,弥吉问道:“你到那小子的房间干什么?”  “去看日记呗。”  弥吉不明显地动了动嘴巴,就这样不言语了。  十月十日是这邻近几个村庄的秋祭节日。三郎应青年团的年轻人的邀请,日落前做了准备就出门了。祭日人声杂沓,携带幼儿上街是危险的。于是,为了不让想看热闹的信子和夏雄出门,浅子便同意和孩子一起留守家中。晚饭后,弥吉、悦子和谦辅夫妇带着美代,赶到村社去看村里的祭祀。  黄昏时分,远近早已传来了大鼓的咚咚声,夹杂着像是呼唤声叉像是歌声,随风送了过来。这些流贯在黑夜的田园的叫唤,这些犹如在森林里相互呼应的夜鸟和走兽的歌一般的叫唤,没有打乱夜的宁静。毋宁说,还起到了加深宁静的作用。纵令此地距大都市不太远,可农村的夜晚竟是如此的深沉。只闻虫声稀稀,彼伏此起。  谦辅和千惠子做好了出去观察祭祀的准备后,一度把二楼的窗户全部敞开,倾听四方传来的大鼓声。那多半是车站前的八幡宫的大鼓声。显然是即将前往村社的人们敲打的大鼓声。大概是鼻子上涂上白粉的孩子们在邻村村公所前轮番敲打的大鼓声。这声音最稚嫩,且断断续续。  尽管这对夫妇这样兴致地争着猜测,可是一旦意见分歧,就又开始争吵,这种勃勃生机,简直使人觉得他们这不是在演戏吗?他们的对话使人不觉得,这是一个三十八岁和一个三十七岁的夫妇间的对话。  “不,那是冈町的方向。是车站前的八幡宫的大鼓声。”  “你也够逞犟的。在这儿住了六年,连车站的方位都闹不清?”  “那么,请你把指南针和地图拿来。”  “这儿可没有这些玩意儿呀,太太。”  “我是太太,你却只是个当家呀。”  “那敢情是哕。尽管只是个当家人的太太,但并不是谁都能当的哟。社会上一般的太太,都是诸如局长的太太,鱼铺老板的太太、吹小号者的太太,如此之类。你是个幸福的人啊。尽管只是个当家人的太太,可却是太太中最有出息的人哩。作为雌性,却能独占雄性的生活呐。对雌性来说,难道还有比这更有出息的吗?”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也只是个平凡的当家人。”  “平凡才了不起呐。人类生活和艺术的最后一致点,就是平凡嘛!蔑视平凡的人,就是不服输的;害怕平凡的人,证明他还很幼稚。因为不论是芭蕉。以前的谈林风。的俳谐。,还是子规。以前的平凡的俳谐,都充满了平凡的美学。这平凡的美学并未泯灭时代的生活力啊!”  “提起你的俳句,可谓平凡的俳谐之最啊!”  ……这种格调的、犹如脚跟离开地面四五寸飘浮在空间般的对话,冗长地继续进行着。不过,当中有一贯的感情的主题,这主题就是千惠子献给丈夫的“学识”的无限尊敬之情愫。十年前,东京的知识分子当中,像这样的夫妇并不稀奇。至今还遵奉这种良风美俗的他们,犹如过时的妇女发型,在农村却依然可以装成很时髦的样子。  谦辅倚在窗边点燃了一支烟,抽了起来。烟雾缭绕在靠窗边的柿子树梢上,宛如漂浮在水面上的一束白发,缓缓地流向夜的大气中。良久。谦辅说:“老爸还没有准备停当吗?”  “是悦子还没有准备好哪。公公大概在帮她系腰带吧。也许你不会相信,悦子连内裙带子都是让公公给系的。换衣服的时候,她总是把门关严,一边嘀咕一边动作,别提花时间了…”  “到了晚年,老爸还学会这么放荡啊!”  两人的谈话自然落到三郎的身上。不过,最近悦子变得沉着冷静,他们甚至得到这样的结论:她大概对三郎感到绝望了吧。谣传一般总比事实说得合情合理,而有时事实反而比谣传更像是虚假的。15  前往村社必经房后的林子,从今春赏花的松林岔道,向松林的相反方向走不多久,就通过覆盖着灯心草和菱角的池沼畔,下了陡坡就看见成排的人家。神社就坐落在这村庄的众户人家的对面半山腰上。  美代打着灯笼走在前面,谦辅在后面打着手电,照亮脚下。在岔道处遇见一个叫田中的耿直的农民。田中也是在赶祭祀的途中,跟随在这一行人的后边。他携带笛子,一边走一边练习。出乎意料的巧妙的笛声,节奏轻快,反而使人感到悲凉。因此,以灯笼为光导的这一行人就像送殡的行列似的,沉静无声。为了活跃气氛,每吹奏一节,谦辅就鼓掌一次,大家也跟着鼓了起来。掌声传到池沼的水面上,引起了空荡荡的回响。  “走到这儿一听,大鼓声反而远了。”弥吉说。  “那是地形的关系嘛。”谦辅从队伍的后面这样答道。  这时,美代绊了一交,险些摔倒。谦辅替她打着灯笼走在前面。  因为让这个迷糊的姑娘带路太不合适了。躲闪在路旁的悦子亲眼看见美代把灯笼递给谦辅的情形。也许是灯笼的光的缘故,美代的脸色有点苍白,目光无神。也许是心理作用,她仿佛连呼吸也觉着困难似的。  灯笼由一只手递到另一只手的瞬间,灯光映出了美代的上半身,悦子是从这一瞬间捕捉到这种情形的。近来悦子的眼睛观察事物愈发熟练了。  然而,这种发现很快被遗忘了。因为一行人爬陡坡时,看见那家家户户的屋檐下挂着的祭祀大灯笼的美丽焰火,都异口同声地赞叹不已。  村民们大部分都赶去参加祭礼,家中无人留守。无留守的村庄阒然无声,只有灯笼在闪着亮光。杉本家的人们,从架在流经村庄的小河上的石桥走了过去。白天里在河面上浮游、夜间关进笼里的鹅群,被这一意外的人流的杂沓声惊动了,不禁叫唤起来。弥吉说,这叫唤有点像夜啼郎的哭声。大家不由地联想到夏雄和她的邋遢的母亲,觉着有点滑稽可笑。  悦子望着身穿惟一的好衣服箭翎状花纹和服的美代,她警惕着自己的眼睛会不会无意识地流露出凶恶的神色。这种警惕,并不是顾忌杉本家的人,而是警惕着接受这种视线的美代会嗅到自己的妒忌。她想象着要是让这样一个迷迷糊糊的农村姑娘察觉出自己的妒忌,即使仅仅是想象,也就足以撕碎自己的自尊心了。今晚不知美代是脸色不佳,还是她身穿秩父丝绸箭翎状花纹和服的缘故,不能说她一点也不美。  “这个社会也变得靠不住哕!”悦子寻思,“至少在我的童年时代,女佣除了穿条纹布衣以外,是不准许穿和服的。美代身为佣人,竞穿上这身鲜艳的箭翎状花纹和服,这是破坏常规、搅乱社会秩序的嘛!母亲已故,倘使她尚健在,对这样无法无天的女人,当时就会打发她回老家的。”  不论从下往上还是从上往下看,阶级意识这种东西,都可能成为妒忌的代替物。悦子对待三郎不一定从未抱过这种陈旧的阶级意识,这是显而易见的。  悦子身穿农村不常见的带散菊花图案的和服,罩上一件定做的稍短些的香云纱短外褂,抹上了一点珍藏的香水,隐隐地透出一股芳香。这种香水,与农村的村祭是很不相称的,显然是为三郎而涂抹的。不了解此情的弥吉,只顾将香水喷雾器对准她低着头的脖颈喷洒。那些似有若无的肌肤色的汗毛,沾上了细微的一滴滴香水,闪耀着珍珠色的光,简直其美无比。悦子的肌肤本来就细腻润泽,这任凭弥吉占有的奢侈部分,与那沾满泥土、骨骼粗大的手肌似的实质部分,简直是矛盾的形态。尽管如此,这两部分却无所畏惧地联系在一起。不久,那双沾满泥土的手。将漫无边界地、任意地连续伸向她那芳香的胸脯。在弥吉看来,或许制造这种人工的矛盾,才能把自己引进“真正占有了她”这样一种心情上的平静吧。  一行人从大米配给所的拐角处拐进了小巷里,突然嗅到乙炔灯散发的异臭,这才看见被乙炔照亮了的夜摊的热闹景象。有糖果铺、有风车档,他们把风车柄插在稻草捆上叫卖。卖花纸伞贴邻的摊铺,在出售已过季节的焰火、纸牌和气球。每逢祭祀季节,这些小商小贩就用便宜的价钱。从大阪的粗点心铺采购卖剩的商品。他们肩挎带背带的洋铁桶,在阪急梅田站内走来走去,逢人便搭讪,探询今天在哪个站下车可以遇上祭祀集会?有的人看见冈町站着的八幡宫院内早已被竞争对手占去了地利,就向第二候补地——村社院内奔来。他们本来是抱着能赚一笔的过大奢望,如今半失望,觉得再抢先也无济于事,便迈着懒洋洋的步伐,三五成群地沿着原野上的路来了。也许是这个缘故,这儿的摊贩多半是老头和老太婆。  孩子们围成圈子观看着玩具汽车,划着椭圆形在奔跑。杉本家的人逐摊逐档地窥视了一遍,他们为给不给夏雄买一辆五十元的玩具汽车而掀起了一场议论。  “太贵,太贵了。倒不如在悦子上大阪的时候,托她买呢,这样会便宜些。再说。这些摊档出售的物品,净是今天买来明天坏的。”  弥吉大声嚷着,下了这个结论。玩具摊的老头滚圆那双可怕的大眼睛瞪着弥吉。弥吉也瞪了他一眼。决胜负的结果。是弥吉获胜了。玩具摊的老头只好死了心,又以孩子为对象吆喝起来了。离开了老头之后,弥吉像孩子般地陶醉在胜利的喜悦之中。他穿过一个牌坊,登上了石阶。  事实上,米殿的物价比大阪高。只有在不得已的时候,才在米殿购物。试举一例,比如人粪肥料,据说“大阪的人粪肥价钱好”,冬季里有时一车是二千元。有些农民用牛车从大阪买来,弥吉硬着头皮把它买了下来。大阪的人粪肥比这一带的质量高,效力大。  大家一登上石阶,就感到像潮水般的轰鸣声劈头倾袭而来。石阶上空的夜空四处飞溅着火星子。叫喊声中夹杂着竹子的爆裂声,强烈地搏击着耳鼓。透过古杉的树梢上,可以望及凄凉地映现出跃动着的篝火火焰。  “从这儿登上去,不知是不是可以走到村社正殿?”谦辅这样说道。  于是,一行人便从石阶的半途上,取曲折的小径,迂回地绕虱前殿的后头。众人来到前殿的时候,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最明显的不是弥吉,而是美代。美代用粗大的手掌,不安似地搓擦着自己苍白的双颊。  前殿的前面,宛如舰桥般的情形,船头正驶向焰火和叫唤的轰鸣的漩涡之中。无法进入漩涡的妇女和儿童就站在这里鸟瞰着前院的纷扰。石阶和石阶栏杆在这纷扰中。好容易地护卫着他们。但是,他们不言语是有道理的。因为火的影子和遮掩着火影而过的人影,不断地从这里的人们的脸上、他们扶着栏杆的手上、石阶上,很不稳定地疾驰而过。  有时,篝火的火势甚烈,火焰摆弄着如在踢着大气似的姿态。  于是,看热闹的妇女和儿童的脸上——杉本家的人们也加入人群之中——通过鲜明的反映和渲染,活像系着挂在房檐的风铃上的旧布条,正面接受着夕照余辉。染成了深红色。有时,影子又活像跳跃起来,不断地升,舔尽了这瞬间的光辉。于是,板着面孔、一声不吭的黑魃魃的人流,都停止在石阶上了。  “简直如疯似狂啊!三郎也在里面哪。”谦辅眺望着眼下乱作一团的人群,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他瞧了瞧旁边,看见悦子的短外褂腋下有点绽线,悦子自己却没有察觉。今晚的悦子怎么竞这般娇媚‘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了。  “哟,悦子,你的短外褂绽线啦。”  说不该说的事。这是他一贯的作风。  这时,碰巧又掀起了一阵新的叫喊声,无用的忠告没有传到悦子的耳朵里。看上去她那副映照在篝火中的悲剧式的侧脸,比平时稍许严肃,稍许庄重,又稍许有点冷酷无情。  前院的人流不断疯狂地涌向三方面的牌坊,乱作一团。乍看似乎毫无秩序的这种动向,竟被一头狮子头所控制着。咬牙切齿的狮子,抖动着绿布制的鬃毛,恍如破浪前进似地驰骋。舞狮子的人很快就浑身汗淋淋,只好由三名身着夏季单和服的年轻人轮流替换着。狮子后面,追随着上百的年轻人。他们一个个高举白纸灯笼在追赶着,不时地把狮子团团围住。灯笼连同身体互相碰撞,乱作一团。不久,狮了像发怒逞狂似的,甩开众人,冲另一处牌坊跑去。  它后面又有上百的年轻人尾随而来。依然亮着火的灯笼稀少了,多半都破了,有的只剩下一根把柄,手持者却没有察觉而仍在高高地举着。并且,不断地声嘶力竭地呼唤着。前院正中央伫立着矮竹,在竹子下焚火,火势蔓延到矮竹边上,发出爆竹的响声。被火包围着的竹子一倒下来,人们又竖起新的矮竹。从火势来看,设在庭院四个角落上的篝火,比起这疯狂般的焚火更为平稳。  平素与冒险无缘的村民们成群结队不知厌倦地追赶着去观看那些不顾落在身上的火星子、追随狮子挤来挤去的年轻人那近乎冲动的过激的行动。这些群众,在乍看似是平静的内部,却始终洋溢着一种带粘附力的波动。他们的相互拥挤,险些把最前排的游客向前推倒在乱作一团的年轻人中间。那些手拿团扇的年长管理人,插入了这两个集团之间,兼管着防止年轻人的煽动和整理游客的交通,他们把嗓子都喊哑了。  站在前殿的石阶上观看这场面的全貌,只觉得仿佛有一巨大的、微暗的、处处闪烁磷光的蛇体,在篝火的周围痛苦地翻滚着。  悦子把视线投向众多白纸灯笼互相猛烈碰撞的那一带地方。在她的意识里,弥吉、谦辅夫妇和美代早已不存在了。这叫唤的本体,这疯狂的本体,这可怕的激越的运动的本体……悦子的直观由于模糊不清、酩酊恍惚而飞跃起来,其本体就是三郎。她认为理应是三郎。她觉得这狂飞乱舞着的生命力的无益的浪费,似乎如光辉的闪烁,她的意识就置在这危险的混沌之上,简直像置在砂锅上的冰块溶化了。悦子觉得自己的脸,偶尔被焚火或篝火的火焰无情地照亮了。这使她突然想起为了将丈夫的灵柩抬出去而开了门,并从这敞开的门投射进来了十一月的阳光,猛烈得像山崩一样。  千惠子看破悦子的目光是在寻找三郎。但是,不用说她连想也没想过悦子所寻找的是比这更高的东西。她用天生的亲切口吻这样说道:“啊!多有趣啊!咱们也挤到里面去看看好吗?光站在这儿,怎么能体会到农村粗犷的祭祀氛围呢?”  妻子以目示意,谦辅体察到妻子这番话的内涵。反正弥吉是无法跟上来的,这种建议倘能对弥吉进行小小的报复。则是一举两得啊。  “对吧,鼓起勇气去看看嘛。悦子也不去吗?你还年轻嘛。”  弥吉装出一副常见的阴沉的面孔。这是一副以细腻的表情的变化来左右别人的、男子汉充满自信的阴沉面孔。过去,他凭借这张阴沉的脸,甚至能够让董事提出试探性的辞呈。然而,悦了不瞧弥吉这张脸一眼,便立即做出反应说:“嗯,我陪你去。”  “爸爸呢?”千惠子说。  弥吉没有回答,却将那张阴沉的脸转向美代,意在让美代接受应该同主人一起留在这里。  “我这儿等着……尽量快点回来。”他没有望悦子一眼,就这么说道。  悦子和谦辅夫妇手拉着手下了台阶。他们就像手牵着手钻人大海里一样,挤进了吵吵嚷嚷的人群。这些游客,比在台阶上望见的,显得更加无拘无束地流动着。穿过聚集着的一张张张开嘴巴微微发呆的、有气无力的面孔的人流,向前走去,并不十分费事。  燃烧着的竹子爽朗的炸裂声,传到了悦子的耳边。此时此刻,也许任何不悦的音响传到了她的耳边,都会变得爽朗吧。她的柔软的耳朵本来寻求的只是能震裂鼓膜的危险声,而对于这区区小事已无法动弹了。如今,它却反而一味倾听蕴藏在自己内心的感情的同一旋律。  狮子头突然露出金色的牙齿,从人们的头上波浪式地扭动着,转移到另一个牌坊那边去了。刹时引起一片混乱,人潮分左右流动。令人眼花缭乱的一群人,从悦子的眼前通过。这群人是在焰火映照下的半裸的年轻人。有的头发蓬乱,有的将裹在脑门上的白头巾的结子挪到后脑勺,他们异口同声地发出了野兽般的吼叫,卷起了一阵蒸发似的热风,从悦子的身边飘逸而过。这一瞬间,只见粟色的半裸躯体忽然在互相撞击,结实的肌肉与肌肉互相碰撞,发出了沉重声,被汗水濡湿的皮肤与皮肤相贴又分离的明朗的吱吱声,充满在周围的空气中。在黑暗中互相纠缠着的他们的赤脚,恍如无数别的生物在蠕动,实是令人生畏。难道没有任何一个男人知道自己的脚是哪双脚吗?  “不知三郎在哪儿呢?打着赤脚,谁是谁都分辨不出来啦!”谦辅说。他为了不致于被冲散,把手搭在妻子和弟妹的肩上,他的手动辄就从悦子滑溜的肩膀滑落下来。16  “确是啊!”他自我附和地继续说,“人一旦赤身裸体,就会懂得所谓人的个性的根据是薄弱的。就说思想型吧,有四种足够了,诸如胖子的思想、瘦子的思想、高个的思想和矮子的思想。就说脸庞吧,不论看哪张脸,都只有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和一张嘴,不会有独眼的毛孩子。连最能够表现个性的脸庞,充其量只能起到与他们有别的记号的作用。就说恋爱吧,也只不过是一种记号恋上另一种记号罢了。一旦进入发生肉体关系阶段,就已是无记名与无记名之恋了。这只不过是混沌与混沌、无个性与无个性的单性繁殖而已。  那就没有什么男性或女性,对吧?千惠子。“  就连千惠子也觉着讨厌,随便附和两句了事。  悦子不禁发笑了。那是这男人不断在耳边嘟哝着的、毋宁说像失禁似的思考力。对了,可以说这是“脑髓的失禁”。这是多么可悲的失禁啊!这男人的思想,恰似这男人的臀部一般的滑稽。但是,最根本的滑稽,是他这种独自的节奏,与眼前叫唤的、动摇的、气味的、跃动的、有生命力的节奏完全不合拍。倘使有哪位指挥,不把这样的演奏家从交响乐团中撵出去,我倒想见见这位指挥呢。然而,偏僻地区的交响乐团往往容忍这种走调,照样运营…。。  悦子睁大眼睛。她的肩膀轻易地摆脱了谦辅那只搭在上面的手。  原来她发现了三郎。三郎平素寡言的嘴唇,由于叫唤而明显地张开着,露出了成排锐利的牙齿,在篝火火焰的映照下,闪烁出漂亮的白光…  悦子在他那决不张望自己的瞳眸里,也能看见映照在他的眼里的篝火。  这时候,刚觉得狮子头再次从群众中高高扬起来睥睨着四方的时候,它又突然疯狂般地转移方向,抖动着绿色的鬃毛,挤进了游客的人流里了。它向前殿正门的牌坊跑去,半裸的年轻人雪崩似的尾随其后。  悦子的脚,挣脱了她的意志的羁绊,紧跟在这伙相互簇拥的人群之后。在她后面的谦辅呼唤着“悦子,悦子”。这呼唤声还夹杂着不愧为千惠子的喧嚣的笑声。悦子没有回头。她感到里面的一种东西,从朦胧的不安定的泥泞中冒出来,冲出她的外面,形成一种几乎像膂力似的肉体的力量,闪现出它的光华。好几次的一瞬间,她确信人世间什么事都是有可能发生的。这一瞬间,大概人可以瞥见平日肉眼所不能看到的许多东西,而这些东西曾一度沉睡在忘却的深层,此后偶尔接触又会复苏,再次向我们暗示世界的痛苦和欢乐是令人惊愕的丰饶。然而,谁也不能回避命运的这一瞬间,所以谁也无祛回避这种人把自己的眼睛看到的东西全都看了的不幸…一若论现在,悦子没有任何一件事是办不到的。她的脸颊,火辣辣似的。她被无表情的群众簇拥着,跌跌撞撞地向正门牌坊的方向走去。这时候,她几乎走到了队伍的最前列。系着揽袖带子的管理人的团扇即使碰在她的胸脯上,她对这种打击也是毫无感觉。这是一种麻痹状态和激烈的兴奋在撞击着的状貌。  三郎没有察觉悦子。他的肌肉格外发达的浅黑的脊背,恰巧向着拥挤而来的人群,他的脸冲着中心的狮子头,一边叫唤一边挑战。他的胳膊轻松地高举着的灯笼已经熄灭,这灯笼同别的灯笼一样,破得不成样子,可他却没有发现。他的跃动着的下半身昏昏暗暗,而看上去缺乏跃动的脊背,完全昕任火光和影子在上面乱舞,有点令人目眩,肩胛骨周围的肌肉,也如搏击着的翅膀的肌肉在跃动着。  悦子一味祈盼着用自己的手指去触摸它。不知道这是属于哪种类型的欲望。打比喻来说,她觉得他的脊背恍如深沉莫测的大海。  她盼望着投身到里面去。尽管那是近似投海自杀者的欲望,但投海自杀的人所翘盼的不一定就是死。继投身之后而来的,是有别于过去,好歹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就行了。  这时候,群众中掀起了一股强烈的波动,把人们推向前方。半裸的年轻人却逆人潮而动,追随变化无常的狮子的移动,倒退到后面了。悦子被后面的人群推推搡搡,险些绊倒在地,这当儿从前边挤追过来的热火般的脊背袭击了她。她伸出手去挡住了它。原来是三郎的脊背。悦子的手指有一种触感,体味到他的背肌仿佛是一块放置了好几天的粘糕,体味到一种庄严的炙热…一后面的群众再次推搡而来,她的指甲尖锐地扎了一下三郎的肌肉。三郎太兴奋。不觉得疼痛。他不想了解在这疯狂般的互相挤撞中,支撑着自己的背部的女人是谁…悦子只觉得他的血滴落在自己的指缝里。  看样子管理人的制止毫无效果。乱作一团的疯狂的群众,拥到前院的正中央,走到不断发出声音的旺盛地燃烧着的矮竹附近了。  焚火被践踏。连光脚板的人们也已经感觉不到炙烫了。火包同着矮竹,把古杉的树梢照得通红,火星子扬起红色的烟雾。燃烧着的竹叶。呈现一片黄色,犹如迎面接受落日的余辉。抖动的炸裂的细细火柱,活像桅杆夫幅度地左摇右摆了一阵子,突然倾倒在拥挤的群众头上…  悦子仿佛看到了一个头发着火的大声狂笑的女人。此后就没有确切的记忆了。好歹她已经逃脱出来,站在前殿的石阶前了。她浮想起映现在她眼里的夜空充满着火星子的一刹那。但她并不觉得害怕。只见年轻人又争先恐后地向另一处牌坊奔去。群众似乎忘却了刚才的恐怖,又成群结队紧跟在他们的后面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悦子为什么独自在这儿呢?她惊奇地凝望着前院地面上不断飞舞的火焰和人影的交织。  ——突然有人拍了一下悦子的肩膀。这是像粘住了似的谦辅的手掌。  “你在这儿呀!悦子,叫我们好担心啊。”  悦子不言语,毫无感情地抬头望了望他。他却气喘吁吁地接着说:“告诉你不得了啦。请来一下。”  “发生什么事了吗?”  “唉,请来一下嘛!”  谦辅拽着她的手,大步登上了台阶。刚才弥吉和美代所在的地方围成了人墙。谦辅拨开人流,把悦子领了进去。  美代仰躺在并排两张的长条凳上。千惠了站在一旁,猫腰准备给她松腰带。弥吉闲得无聊,叉开双腿站着阻挡围观者。美代的和服穿得很不服帖,露出了松弛的胸脯,她微微张开嘴巴,昏厥过去了。她的手像扭着耷拉下来,指尖够着石阶地上。  “怎么啦?”  “她突然晕倒了。大概是脑贫血,要不就是癫痫吧。”  “得请医生来啊。”  “刚才田中已经联系过了。据说要把担架抬来昵。”  “要不要通知三郎来?”  “不,不必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谦辅不忍直视这脸色刷白了的女人的面孔。他把视线移开了。  他是个连小虫了也不敢杀生的男人。  这时候,担架抬来了。由田中和青年两的青年两人把她抬了起来。下台阶是危险的。谦辅打着手电把路照亮,大家一个个地从曲折的小路迂回而下。手电的光偶尔照在美代紧闭双眼的脸上,看上去像一具能乐的面具。成群结队跟来的孩子们看见这番情景,半开玩笑半起哄地发出了惊叫。  弥吉跟在担架后面,不停地在嘟哝着。他嘟哝什么,不言自明。  “…真丢脸。给人提供了制造流言蜚语的材料。真是意外的、当众出丑的病人。居然赶在祭祀高潮时…”  幸亏医院坐落在一个角落上,不用穿过摊贩街就可以到达。担架穿过一处牌坊,走进了一条黑魑魃的街衢。病人与陪同都进了医院。医院门前的围观者也不离散。因为祭祀仪式重重复复,没完没了。他们都看腻了。毋宁说,他们更想了解这里发生的事情的结果。  这些人一边踢着石子儿,传播小道消息,一边愉快地等待着。这样的事件,是预料之中的祭祀副产品之一。多亏有了这事件,此后十天他们不至于无闲聊的话题,这是一种最好的余兴。  医院也换届了,由年轻的医学士来担任院长。这个架着金丝眼镜的浮薄才子,嘲笑亡父和所有亲戚的乡巴佬习气,惟有杉本一家的别墅人种的气质,成了他的眼中钉,尽管在马路上相遇也和蔼可亲地打打招呼,可心中却闪烁着猜疑。要说是什么猜疑心,那就是生怕人家识破自己虚有其表的城里人架子的猜疑心。  病人被送进了诊疗室。弼吉、悦子和谦辅夫妇被领进了面对庭院的客厅,让他们在这儿等候着。网人都不怎么开口说话。弥吉时而突然耸动几下那对活像文乐。的白太夫面具上的扫帚似的眉毛,仿佛眉毛上落满了苍蝇似的;时而又大口吸人空气,通过臼齿的空洞,发出了特大的声音。他后悔自己无奈,有点惊慌失措了。要是不去叫田中,事态肯定不会闹大。也不会将担架抬来。其实只要在场发现的人料理料理就可以了。记得有一回,他一走进农业工会办公室,正在谈笑风生的职员戛然缄口不言了。其中一人就是大臣理应来访的那天,早早就来到杉本家的职员…光那件事就被当作笑柄了。这次事件则更糟糕……一定会成为更具恶意臆测的材料,这种危险性是很大的……  悦子低头望着自己并排放在膝上的手的指甲。一个指甲上还牢牢粘住早已风干了的暗棕色的血迹。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将这指甲举到自己的唇边。  身穿大白褂的院长站着把隔扇门拉开,对杉本一家显露出多少带点庄重的豪爽,若无其事地说:“请放心。病人已经苏醒过来了。”  对弥吉来说,他一向不关心这种报告,所以他冷淡地反问道:“病因是什么?”  医学士把隔扇门关上,走进房间里,他介意自己的西装裤的褶痕,慢吞吞地落坐下来,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微笑说:“是怀孕了。”                17  悦子对良辅久已遗忘了的记忆。在祭祀节晚上那可怕的难以成眠的最后,又重新泛起,做了一个关于良辅的梦,以致再次威胁着她的日常生活。但是,这影像与他死后不久、她在感伤的月晕中所望见的影像不大相同,那是裸露的、有害的、甚至是有毒的影像。  在这影像里,她与他的生活竟改变了' 面貌,变成在秘密房间里举办的可疑的学校,讲授摸不着边际的课业。与其说良辅爱悦子。不如说是教育悦子。与其说教育,不如说是训练。这就好像江湖艺人给不幸的少女以各式各样的绝技训练一样。  在这错倒了的可恶而残酷的授课时间,被迫做无数的背诵、挨鞭子和惩罚…这一切教给了悦子奸智,即“只要禁绝妒忌,没有爱也是可以生活的”。  悦子全力以赴地使这种奸智变成自己的东西。她使尽了浑身解数,然而却无成效……  要是没有爱也可以生活的话,那么这种冷酷无情的课业,将使悦子得忍受任何痛苦的折磨……这种课业教给了悦子奸智的处方…而且,这处方由于内中缺乏几种药而无效。  悦子认为这几种药就在米殿。她找到了。她放心了。万没想到它竟是巧妙的膺品,是无效的药物!……它原来是膺品啊。一直担惊受怕的事,一直畏惧不安的事终于又发生了。  ——医学士露出了一丝浅笑,说“是怀孕了”的时候,悦子的心感到莫大的痛楚。她觉得自己的脸色刷白了,极度的口渴甚至催她欲吐。不能装模作样了。她望着弥吉、谦辅和千惠子流露出来的与其说是不严肃、不如说是猝然发疯的惊愕的表情。不错,在这种场合,是惊愕。不得不惊愕。  “唉,真讨厌。她张着的嘴就是不闭上。”千惠子说。  “提起近来的姑娘,真令人吃惊啊!”弥吉竭力操着轻快的口吻附和了一句。  这是对医生来说的,音外之意就是得给医生和护士多少堵嘴钱。  真令人吃惊啊!悦子。“千惠子这样说道。  “嗯。”悦子露出了呆滞的微笑。  “你这个人呀,就是这么个性格,遇事不怎么惊愕。真是泰然自若啊。”千惠子补充了一句。  本来就是嘛。悦子毫不惊讶。因为她是在妒忌。  若说谦辅夫妇,他们对这个事件颇感兴趣。没有道德的偏见,是这对夫妇值得自豪的长处。正是这种自命的长处,使他们从瞧热闹落到仅是缺乏正义感的存在。虽说谁都喜欢观看失火现场,然而不能说站在晾台上看就比站在路旁看更为高级。  难道会存在没有偏见的道德?这种具有近代趣味的理想之乡,好歹是让他们忍耐寂寞的农村生活的梦。为了实现这个梦,他们所持的惟一武器,就是他们的忠告,他们拥有专利权的亲切的忠告。  这样,他们至少在精神上得到满足,做着忙碌的思考。精神上的忙碌,实际上是属干病人的范国。  千惠子由衷地赞赏丈夫的学识之渊博。其一例就是谦辅懂希腊语,却不向任何人炫耀。这在日本至少是鲜见的。他还能谙记拉丁语二百一十七个动词的变化,一无遗漏地识别许多俄国小说的登场人物的长长的名字,同时还能滔滔不绝地说出诸如日本的能乐是世界最高的“文化遗产”(这句话是他最喜欢的)之一,“其洗练的美意识可以与西欧的古典相匹敌”等等。这就像著书全部卖不出去、却自诩是天才的作者一样,虽然无人邀请自己去作讲演,却自信自己的学说是为世人所不接受的学说。  这对知识分子夫妻确信,只要稍下功夫,总会使人生起变化的。这是一种旁观者的确信。思索着谦辅那种退伍军人似的自负是从哪儿训练出来的。或许反正是来自谦辅所最轻蔑的杉本弥吉的遗传吧。只要听从他们既无偏见又无私心的忠告行动就是好;否则违背其忠告,招致失败就会被认为完全是出于被忠告者的偏见所喜欢的招数。他们夫妇具备可以责备任何人的资格,其结果却陷人不得不宽恕任何人的不如意的境地。不是吗?因为对他们来说,这人世间没有任何一件是真正重要的事。  以他们自己的生活来说吧。只要稍下功夫就可以轻易地改变的,可眼下他们却懒得下功夫。他们与悦子的不同点。就是他们可以轻易地爱上他们自己的息惰。  所以。观赏祭祀后的归途中。谦辅和千惠子在雨云低垂的路上稍落后于他人,他们边走边紧张地期待。相互猜想着美代妊娠的来龙去脉。最后决定美代今晚留住医院,明早才回到家里。  “至于是谁的孩子,肯定是三郎的。这就不用议论了。”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对于妻子毫无怀疑自己,谦辅感到相对的寂寥。在这点上,他对已故的良辅多少怀着一种妒忌心。话里有话似地说:“要是我的,怎么办?”  “我可不愿意听到这种玩笑。我的性格是不能容忍这种龌龊的玩笑的。”  千惠子像童女似的,用双手的指头紧紧按住双耳。尔后大摇摆着腰身,耍起脾气来。这个真挚的女人,是不喜欢世俗的玩笑的。  “是三郎的。肯定是三郎的嘛。”  谦辅也是这么想。弥吉已经没有平时的能力了。只要观察一下悦子,就会找到确凿的根据。  “事态将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呢?悦子的脸色非同平常啊!”——他望着距他五六步的前方与弥吉并肩而行的悦子的背影,压低嗓门说。从后面可以看见悦子稍端着肩膀走路的模样,她无疑是忍受着什么感情的折磨。  “这样看来,她还爱着三郎锣。”  “是啊。在悦子看来,是很痛苦的啊!她这个人为什么这样不幸呢?”  “就像习惯性流产一样,这是一种习惯性失恋哪。神经组织或什么部位出了毛病,每次恋爱一定落人失恋的苦境哟。”  “不过,悦子也很聪明,她会很快设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的。”  “我们也亲切地参与商量吧。”  这对夫妻犹如穿惯了成衣的人怀疑裁缝店的存在的理由一样,在怀疑酿成悲剧的人的存在,尽管他们对已经发生的悲剧颇感兴趣。对他们来说,悦子依然是难以解读的文字。  十月十一日从早就下起雨来。风雨交加,把一度打开的木板套窗义关上了。而且,白天停电。楼下每个房间都像泥灰墙仓库一样,黑魃邋的。夏雄的哭声以及信子和着这声调的半开玩笑的哭声,实在令人讨厌。信子没能去看祭祀,一直在闹别扭,今天不肯去上学了。  为此,弥吉和悦子难得地来到了谦辅的房间。二楼没有装上木板套窗,玻璃窗做得格外坚固。雨刮不进来,可是走去一看,一处漏雨。紧挨这处摆了一个放上搌布的铁桶。  这次访问是划时期的。高筑的门槛,把自己围在狭窄的世界里生活的弥吉,从未曾造访过谦辅和浅子的房间,在自己的家中,自然而然地给自己制造了一个禁区。其结果是,殷勤周到的谦辅看见弥吉走进来,便竭力摆出一副惶恐的感激的姿态,同千惠子一起忙不迭地备好了红茶,这给弥吉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不用张罗了。我只来‘会儿避避难。”  “真的,请不用张罗。”  弥吉和悦予先后这样说道。他们像是孩子玩公司游戏,扮演来访部下家的社长夫妇一样。  “悦予的心真叫人摸不透啊一干么总是躲藏似地坐在公公的后面呢‘”事后千惠子说。  雨密密麻麻地下着。把四周闭锁在其中。风稍稍平稳了,惟有雨声还是那样凄厉。悦子移开视线,瞥见雨水顺着漆黑的柿予树干像墨汁似地流淌下来。这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心情简直是被闭锁在单调的残忍的压倒一切的音乐中。这雨声不正像是数万僧侣念经的声音吗?弥吉在说话。谦辅在说话。千惠子在说话。……人的话是多么无力,多幺狡猾,多么徒然。粗鲁、微不足道,尽管如此,却还拚命地向某处伸展。多么繁忙啊!……任何人的话,都敌不过这残忍而激越的雨声。睢有不受这种语言困扰的人的呐喊,惟有不懂语言的单纯的灵魂的呼唤,才敢同这雨声相抗衡。才敢冲破这雨声的死亡的墙 .悦子想起被篝火的火焰照亮、并从自己眼前疾驰而过的一群蔷薇色的裸形。还有他们年轻圆润的野兽般的吼声…  只有这种吼声,只有它才是重要的。  悦子蓦然醒悟过来。弥吉的声音高昂。原来他是在征求她的意见。  “对象是三郎的话,该怎样处置美代昵?我觉得这个问题得看三郎怎样哕。得看他道义上的态度怎样来定哕。假设三郎坚持回避责任,那么就不能让这样一个不仁不义的汉子留在这个家中,要把他解雇,只留下美代…一不过,美代必须马上堕胎。又假设三郎认真承认自己的不是,要娶美代为妻,那就算作罢,让他们作为夫妻按老样子留下来。二者择一。你看怎么样?也许我的意见有些偏激,但我是以新宪珐的精神为准则的。”  悦子没有回答,只在嘴里轻轻地说了声:“这……”她那双端丽的黑眼睛直勾勾地盯在空中某个毫无意义的焦点上。雨声允许了这种沉默‘尽管如此,谦辅望着这样一个悦子,不免感到她有些地方简直像一个疯女。  “这岂不是叫悦子无法表态吗?”  谦辅助了她一臂之力。18  然而,弥吉对这种说法非常淡漠,不予理睬。他焦灼万分。弥吉所以在谦辅夫妇的面前提出了这二者择一的办法,其内心的打算是:试探一下悦子。这是相当切实的希求,是筹划周全的询问。如果悦子袒护三郎,就只好容忍他们结婚,或者相反。如果她在众人前有所顾忌而违心谴责三郎,就只好同意把三郎撵出去。如果弥吉过去的部下看到他玩弄这种谦虚的诡计的场面,恐怕也会怀疑自己的眼睛吧。  弥吉的妒忌确是贫乏。要是壮年时代,他看见别的男人夺走妻子的心,是会用粗野的一记耳光,让其从妄念中醒悟过来的。死去的妻子幸好是个只顾将弥吉施以上流社会式的教育来作为可爱的妄念的女人。她并没有生起那样的机灵的妄念。现在,弥古老矣。这是从内部带来的老,犹如从内部被白蚁蛀食的雕鸟标本那样老…。。  尽管弥吉直感到悦子悄悄地爱着三郎,可他不能诉诸比上述办法更强硬的手段。  悦子看到这老人的眼睛里闪烁着的妒忌,是那样的无力,那样的贫乏,便产生了一种对谁都自豪的心情,不断地感受到自己的妒忌的能力,自己内心贮藏着的取之不尽的“痛苦的能力”。  悦子直言了。痛痛快快地直言了。  “总之要见见三郎查询真实的情况。我觉得这样比老爸直接谈会好些。”  一种危险把弥吉和悦子放在同盟关系上。这种同盟的关系的基础不像世界上一般的同盟国是基于利益,而是基于妒忌。  此后,四人无拘束地闲聊到晌午。回到房间进餐的弥吉,差使悦子将约莫二合。的上等茅栗送到谦辅的房间里。  悦子准备午饭时,打破了一只小碟子,还微微烫伤了手指。  只要是软和的菜肴,不论什么弥吉都说好吃;而坚硬的东西,不论什么他都说不好吃。他欣赏悦子的烹调,不是在于味道,而是在于柔软。  雨天里,檐廊边的木板门关上了。悦子下厨房烧菜。为了保温。  她没有将美代煮好的饭盛在饭桶里,就原样放在锅里。美代烧好饭后,不在厨房里了。红火炭已经燃尽。悦子从千惠子那里要来了火种。移到炭炉里,在这当儿,她的中指被火烫伤了。  这种疼痛,使悦子感到烦躁。不知怎的,假使她叫唤。她总觉得闻声而来的绝不可能是三郎,而是匆匆跑来的弥吉,从敞开衣襟的和服下摆露出难看的皱巴巴的茶色小腿,并且大概会问声“怎么啦”吧。三郎是决不会来的……如若悦子突然发出疯狂般的笑声。  闻声而来的,恐怕还是弥吉吧。他定会狐疑地将眼睛眯成三角形,而不会同她一起笑,自己只顾努力探求她笑的意义…他已经不是能跟女人齐声开怀大笑的年龄了……而且他是她——还决不能说她是个老妪——的惟一的回声,惟一的反响。  在十六七平方米的厨房的土间里,一部分地方被流进来的雨水弄成淤水洼,水洼中怠惰地描划出玻璃门的灰色光线的反射光线。  悦子一直站在湿漉漉的木屐上,一边用舌尖舔着烫伤的中指,一边呆呆地凝望着这些反射光线,脑子里装满了雨声…- 尽管如此,所谓日常生活运营是十分滑稽的。她的手仿佛能松开活动了。她将锅坐在火上,注入水,加进糖,再放人切成圆片的甘薯今天午餐的菜谱就是煮甘薯糖水,用黄油炒从冈町买来的肉末和蘑菇,还有山药泥这些菜肴都是悦子在恍惚之中充满热情地做出来的。  这时候,她活像下厨的女佣无休止地徘徊在梦想里。  她想:痛苦尚未开始。是怎么回事?痛苦真的尚未开始。因为痛苦会冻僵我的心脏,颤抖我的手,捆住我的脚…我就这样做菜。算是怎么回事昵?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昵?…冷静的判断,射中靶心的判断,情理兼有的判断,所有这些判断,还有许许多多,不,一直到未来,我仿佛也可以做到的……美代妊娠,我的痛苦理应到头了。还会欠什么呢?难道还必须付出更可怕的代价才能完成吗?  “…我首先听从我的冷静的判断吧。对我来说,看三郎已经不是我的喜悦,而是我的痛苦了。但是,不看三郎,我就无法活下去。  三郎不能离开这里。正因为如此,就必须让他结婚。同我?这是多么错乱啊。同美代?同那农村姑娘?同那满身烂西红柿味儿、满身尿臭味的笨姑娘?是!这样一来,我的痛苦就会到头。我的痛苦就会成为完整的东西,就会成为没有余韵的东西…这样一来,我多半就会释下重负吧。短暂的、虚假的安心也会到来的。把它拽住吧。相信这种虚伪……  悦子听见窗框上的白脸山雀的啁啾呜啭。她把额头贴在窗玻璃上,望着小鸟在整理它那被打湿了的翅膀的姿态。小鸟又白又薄的眼脸似的东西,使它那两只乌黑闪光的小眸似隐若现。喉咙处少许劈裂的羽毛在不停地动,就从这儿流泄出了这种令人烦躁的鸣啭“悦子看见自己的视野尽头,有个明亮的庞然大物。天空下着毛毛细雨。庭院尽头的栗树林子明亮起来,就好像在黑暗的寺院里打开了金光闪闪的神龛一样。  下午,雨过天晴。  悦子跟随弥吉来到了庭园。蔷薇的支棍被雨水冲走,他们把倒下的蔷薇扶正了。有的蔷薇把头伸进泡着生草的混浊的雨水里,花瓣仿佛经过一番痛苦挣扎之后似地散落在水面上。  悦子将其中一株扶正,然后用发绳系在立着的支棍上。幸亏没有折断。她的指头触感到濡湿了的花瓣的重量,这重量里存在弥吉的自豪。悦子入神地望着这漂亮的鲜红花瓣,手指触摸这花瓣时有着清爽的感触。  操持这种作业的弥吉却无言,无表情,像是怄气似的。他脚登长统胶鞋,身穿军裤,弯下腰来,把一株株蔷薇扶起来了。带着这种沉默、几乎无表情的神色从事的劳动,是血液里没有丧失农民气质的人的劳动。这个时候的弥吉,也是悦子所喜欢的。  赶巧三郎从悦子跟前的石子小路经过,他招呼说:“我没有注意,对不起。我刚才做了些准备工作,让我来做吧。”  “行了,已经都弄好了。”弥吉说,他没瞧三郎一眼。  只见三郎那遮掩在麦秸大草帽F 的浅黑色的圆脸,向悦子微笑着。破旧的麦秸帽沿斜斜地耷拉下来,夕阳在他的额头上画出明亮的斑点。他笑时嘴边露出了成排洁白的牙齿。悦子看见这恍如被雨水冲刷过的新鲜的雪白。好像苏醒过来,站立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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