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其他事件。佐田申义命案。关于这点……门开了。是京极堂。“太慢了!等得无聊极了,我正准备睡觉呢。”榎木津大叫。“有很难调查的事情,想要万事齐备,但终究还是无法确认。”京极堂用斜眼观察白丘和降旗,又向长门打招呼:“这次真是劳烦您了,我是中禅寺,托您的福省了很多麻烦。”长门对他的态度似乎有点吃惊,但非常亲切地说:“哪里哪里。”京极堂一身驱魔的装扮,黑色简式和服加黑色手背套、黑色足袋。依照惯例一身黑,但不知为何只有手上拿着的黑色木屐上的带子是红色的。离上次的事件还不到两个半月。“嘿,人数众多呢。关口,你不用吧。”榎木津说。现在才在说什么啊?“什么东西不用?”“啊,对了,不要这么生气嘛。因为我讨厌‘全部集合起来调查’嘛,更何况真正的侦探就在那里。”接着有个声音说:“那个侦探就是我。”木场一副看到脏东西的眼神,瞄了一眼那个侦探之后转回来看京极堂。“没关系。你就是爱拖拖拉拉的嘛,但也只能大家耐心等你了。虽然每次你一出场,事件就解决,让人觉得心情很差,不过碰到这种超越常识的问题也没辙。事情全交给你了,赶快开始吧。”京极堂挑起单边眉毛说:“这次可不便宜。”见状,除了长门以外,所有人都站起来。屋外没有风,只是冷得很。京极堂在黑暗中快速前进,黑衣融入黑暗里,几乎看不见身影。关口不知为何变成了骨箱负责人,有一点踉跄地跟在最后面。因为犹豫着这古人的骨头和接下来要进行的事情有没有关系,在犹豫之际变成最后一个了。就像抽到了下下签。圣宝院文殊寺——伊佐间闯入的寺院。毫无整体感的一行人零散地进入寺内,一致对宽广的占地感到吃惊。白丘甫一进入门内便停下脚步。他害怕寺院吧。京极堂发出声音:“白丘先生,这里没有般若之钟。”白丘胆怯地重新把帽盒抱正:“啊,但是我……”是想说,没关系吧。他吐露了痛苦的隐情,应该已经可以被解放了。不,京极堂没有听到白丘的告白。他本来就知道吗?“不请你把箱子拿来,无法开始啊。”不知何时,京极堂来到白丘的斜后方。关口一直到听见声音,都没发现黑衣男人在移动。“这里的地比新教会更适合那个。确实如你所说,这种地方,才是适合那个东西的地方。”虽然像自言自语的声音,但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好响亮。“你,你……”关口完全不懂牧师的反应。“没关系,如心所向。你反正没有悔恨,又何必坚守节仪呢?现在不是已经可以看见,在最后的审判时会下地狱。事到如今又由于什么呢?”简直就是恶魔。果然下诅咒的就是这个男人。关口这么想,黑衣男子突然指着关口:“你看,身体已经走到那么里面了,头迟到了很可怜哪。”拿着身体的关口。被恶魔的甜言蜜语所诳骗的牧师,摇摇晃晃步履踉跄,终于迷走异教徒圣境。“这里啊,在送过来的数据上显示,并非寺院,土地也为个人所有。因此建筑物必须视为一般屋舍。”京极堂说。“不是寺院啊?”自然地,提问也变得很小声。“对。但那只是官方数据上如此显示,但在某种意义上,比起附近的糟寺院,这可是很正派的寺院呢。不举行葬礼,也不图利。”有塔,是三重塔,相轮(注:相轮,佛塔尖端的金属部分。)的珠宝上挂着月轮。习惯了夜晚的光线,关口往上看,月光亮得刺眼,渗入景色。“这里啊,是学习的地方。”“学什么?”“当然是教义,并且也是僧侣修行的道场。恩,原来如此,刚刚没仔细看,确实是个奇怪的寺院呢。金堂已经烧毁了吗?似乎用讲堂代替金堂。如果是这样,就是四天王寺级(注:四天王寺的寺院建筑,南大门、中门、塔、讲堂、金堂呈现南北一直线的配置。)的寺院。虽然没有回廊,但有点像,经过不断重建,似乎已失去刚创立时的风貌了。”不知道是在说明,还是自言自语。正面,所有人零零落落地站在被视为讲堂的巨大堂宇前。京极堂毫不畏缩地登上阶梯,径自从走廊往右移动,没发出声音。关口只能追随他。右手边有建筑物,是伊佐间说的阵屋吧。“灯笼……”伊佐间简短地说。建筑物围篱的门那边,点了两盏灯笼。——菊……纹吗?在关口看来是这样,但因为很远,所以不太清楚。现在的状况也不可能前去确认。榎木津追在京极堂身后,跳着上阶梯,伊佐间和木场在后,关口搜寻着降旗,情绪不稳定的前精神神经科医生,该不会已经逃了吧。不过不需要担心,降旗和白丘一起,已经登上阶梯上方了。好响的声音,因为京极堂打开了板门。“抱歉。”关口慌慌张张,追过伊佐间,跟在后面。一身漆黑的男人消失在一团漆黑之中。堂内感觉非常宽广,而且很冷。觉得室温比气温低。黑漆漆的,完全看不见天花板。不过,如夜空一般黑地乔装着无限空间,事实上却是实实在在的有限空间。朦胧可见类似虹梁(注:虹梁,寺院建筑里如彩虹般弯曲的横梁。)的东西,但位置极高,天花板恐怕很高吧。因此面积很宽广,容积也很大。关口觉得好像能理解空间恐惧症的心理了。伸手之处有墙壁,登上座台便能触碰到天花板的尺寸,让人觉得轻松多了。紧接着,关口立刻顿悟,这压迫感不单只是大小的问题而已。堂内的空气凝结了,与紧迫感不同,是密度极高的感觉。连呼吸都很困难的浓密,也可以说是空间不断地膨胀。关口呆立原地。——明明温度这么低。却没有一点凛然的清净感。“老和尚,在修行吗?”传来了京极堂的声音,他在哪里?“不是。”别的声音回答了。仿佛空间自己相应似的感觉,是适于堂内浓密空气传递的频率吧。再度听见京极堂的声音:“听说您是文觉长者。”“名字是这样没错,但不是什么长者,是凡僧在家信众之辈。你认识我吗?”“我叫中禅寺。想暂借讲堂,请求您的许可。”“做什么用呢?”“一点左道邪术。”“左道,那可有趣,怎么样的左道?”不知不觉间,所有人都进入了堂内。眼睛渐渐习惯了。中央后面有个像坛一样的东西,眼前浮现一个漆黑的人形,似乎是京极堂的背影。因为京极堂遮住完全看不见,但再过去便是声音的主人。灯泡似的虚弱光点,是蜡烛吧。“因思念同厌忧世能辨花月情之友(注:《撰集抄》里的一段,西行执行返魂术的理由。)……”“大法房(注:大法房,西行出家后的称号之一。)吗?那种事真的可成?”“不做不知。”“有趣,观之。”“那么……”京极堂似乎转向这边,黑漆漆的,分不出正反面了。“取得同意了,开始吧。你们,去坐在那里。”没有任何人发出一字一句,全依京极堂的指示往空气浓密的堂内移动,围成圆圈坐下。关口分不清谁是谁,隔壁是伊佐间还是降旗?坐下之后都成块状物了。所谓彼者为谁——无法辨识对手的状况,那种恐惧正是如此吧。异常。像与不安面对面似的,最糟的心情。左右的人,面对面的人,全是自己的影子。京极堂在这种状况下要做什么呢?解开事件之谜,不,驱魔吗?——左道邪术?京极堂的确说了左道邪术。左道邪术是指不正的邪恶之术。关口突然紧张了起来。“来吧,关口。你要抱那东西到什么时候?”“啊。”被京极堂严厉的口吻责备,关口重新察觉到自己拿着什么东西,发出小小的悲鸣,将它放在地上。然后,推向圆圈的中央。这个,里面是……——这是,骨头。“哇!”关口坐着,身体却瘫了。为什么?为什么刚才能够如此平静地拿着?骨箱发出声音,在地板上滑了一下。“不要乱来!”“啊,啊啊。”耳后的血管咚咚地搏动,心脏几乎要跳出嘴巴来了。直到脉搏的震动和缓为止,关口的听力显著低下,就像晕眩一般。“白丘先生,首先是你。你想做的事,就请你在此进行,这是来此地的目的。”“想做的事——是什么?”“是什么事?”白丘的声音再一次想起,颤抖着。“装傻救麻烦了,那么我帮你把。”“你想说什……什么?”“因为你希望死者复活,我才如此严阵以待。你应该拥有充分的认知才对吧?”在说什么啊?这男人。不觉得他是认真的。该不会,真的要进行返魂术吧?如果真是如此,那可不是正常的行为。关口拉回逐渐远去的意识,质问京极堂的意图。“喂,等一下,京极堂。你今天不在所以可能不知道吧,这位白丘先生只是没有丢掉骨头而已,并不是真心想做那件事。”牧师接着说:“对啊,我……我是神的仆人,那种,冒渎的事情……”“那么,为什么要如此宝贝地抱着那种冒渎的东西?”“啊?”当然,看不到表情,只能感受动静和声音。但可感觉到牧师乱了阵脚的颤抖迫切地传来。“京极堂,你头壳坏了啊。你应该知道这个人有精神性创伤吧?白丘先生长久以来与它对战,在即将克服的现在仍苦恼着。应该站在救人立场的你,面对痛苦的人,却往彼岸架桥,到底要做什么?”“关口,我不救人,我只是驱魔。”漆黑的一团说。——对,这家伙不是牧师也不是神父,是驱魔师。“好了,没什么时间了。过了深夜,这地方就不能用了。”声音移动了,靠近白丘身边了吗?牧师极为狼狈惊慌。“但是……但是我……”——很可惜,我不知道方法。对了。刚刚,白丘很可耻似的如此告白了。“喂,京极堂,白丘先生说……”“不可能不知道吧,这个人三十年来一直追求着这个,当然应该知道。来吧,你的梦即将实现!”“梦……”白丘没有否定。“会……会成功吗?”“当然。”“真,真的……会成功吗?”“但是,你必须要有那个心。”“但……但是,砒……”“砒霜,我有。”“有……有吗?”“亮!”是降旗的声音,“不要失去理性,这个人在试探你。”“试探?”“对啊。在我看来,这位中禅寺先生不是会相信那种超越常识事物的人,所以这是恶意的实验。你的信仰是否真的虔诚,你是否正心——这个人只是在试探你。”“但是……如果是这样,如果这样我……”白丘的声音几乎要消失了。“亮,你很努力,没有什么好丢脸的。中禅寺先生!”降旗一边喊着京极堂的名字,一边似乎转了好几次身体的方向。对方没有动静,所以不知道在哪里吧,他四处喊叫。“拜托你,不要再欺负他了。他已经十分痛苦,也充分理解了。”“降旗,没关系……”白丘发出痉挛的声音,“没关系。”“有关系。亮,你是说,你花了这么长的时间建筑起来的东西,在这种地方被毁掉了也无所谓吗?不要听信恶魔的甜言蜜语,你收齐了全部的骨头,但至今什么也没做。那是为什么?”“那,那是做法……”“你应该知道做法。”降旗断言,“对,亮,你知道做法,但没有做,对吧?”知道?白丘果真知道吗?——当时那不自然的反应,那是……降旗用快哭出来的声音,继续说:“明明知道却没有去执行,是因为你有身为虔诚忠仆的信仰之心吧。或许的确没有所谓的戏剧性的正心,但是努力而得来的坚毅朴实的正心,在你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形成了。”“降旗先生。”阻止激昂的前精神神经科医生余音的,是很响亮的阴阳师的声音。“放弃那一时的安慰吧,这位白丘先生无法正心,降旗先生,你应该最清楚才对。”降旗沉默了。“白丘先生并不是因为持有虔诚的信仰才不进行返魂术的。这个人没有去做,是因为拥有身为一般现代人的科学素养。只是因为拥有常识,认定那种非科学的事实不可能的。然后还有一点……”“还有……一点?”“材料不足。”“但是,骨,骨头全收齐了……”“只有骨头是不行的,”阴阳师说,“说实话,是因为拿不到砒霜,对吧,白丘先生?”白丘没有回答。“如降旗先生所说,勤奋加学院派的你,要说不知道方法,实在是令人难以想象。都能够找到西行了,要说没找到方法,很奇怪。但是知道了却做不到。首先,没有头盖骨。再加上身为牧师的你,要拿到砒霜也很困难。因此,降旗先生,白丘先生没有时间邪术的理由,是因为怀疑做也不会成功,以及实验所必要的物品不齐全所以不能做,这种物理性理由的成分比较大。”“并不是没有做吗?是这样吗?”“是这样吗?亮?”对于降旗的问题,白丘用沉默回答。“只是想做也没办法罢了,”阴阳师冷酷地放话,“到目前为止,零件——因为头盖骨不足的理由而忍住了,但是收齐之后,现在的状况不同。因为只剩下备好药品就行了。头盖骨也不是那么我容易到手的东西,而药品虽说入手不易,但也不是不可能。很痛苦吧,而且难以忍耐。”“但……但是……”“所以我说,我准备了。”“可是……”“别担心,也有其他材料。来吧,你不自己做就没有意义。”“真……真的……”“没关系,这里和外面的世界不同。白丘先生,这里,是可以堂堂正正地做那种事的地方。”像是白丘的影子站了起来。“等等,亮!”降旗大叫,关口也已经无法忍受了。“京极堂!再怎么说也太疯狂了。这种事……”关口就此沉默。因为京极堂橙色的脸,一瞬间仿佛模糊浮出黑暗。但如焰火般,顿时融入黑暗里。过了一会儿,飘来奇异的香味。“这是返魂香,从生长于东海祖州、西海聚窟渊的返魂树所制造出的香木。据说是汉武帝与亡妻会面时所烧的香。当然,这种东西并无效果,但在这种场合,很适合听这个故事吧。”白丘的影子摇摇晃晃地接近关口,屈膝蹲下。伸手,将手伸向骨箱。“不……不要。”已经,无法阻止。白丘似乎打开了骨箱的盖子,这么暗也能知道位置吗?凌乱的气息声,以及似乎是打开补得摩擦声。叩叩响着的,是骨头放在地上的声音吧。太离谱了。这种事情,是不可以发生的。为什么大家都不说话,现场还有刑警和侦探啊。——他们在吗?在那里的真的是木场、榎木津、伊佐间吗?不只是影子吗?死人真的会复活吗?死者复活是真的吗?“你,京极堂,你,真的……”“你很吵,关口,你不能安静地守候吗?这对白丘先生而言,是三十年来的悲愿,我非常期待。”“期……期待?”叩、叩、叩。第一颈椎,第二颈椎,第三颈椎。放下来,依序地。即使看不见也知道的程度,记得如此清楚吗?这男人……关口战栗了。“你说期待,复……复活的?”“对,我正期待着呢,复活后的这个人会怎么样呢?”叩、叩。第五胸椎,第六胸椎。“西行法师隐居于高野山时,就像他一样,进行了这个邪术,但是复活后的东西不够完整。虽有人的形状,却似乎脸色不好,声音像管弦之音……”叩、叩。“并且没有心。”叩。白丘的动作停止了。“没有……心。”“是啊。西行法师的和歌做得高明,但咒术技巧却很差。西行,将这失败告诉懂得秘术的大老——前伏见中纳言师中卿,结果被取笑。听说师中卿夸大其词地说,已经做过好几个人,其中还混入真人之中升官的人呢。西行听了怎么想呢?关口。”白丘的动作停止不动。“白丘先生,怎么了?请继续。”“啊……”“如果需要什么请说,我大概备齐所有东西了。”“啊,啊啊,我知道。”白丘极为困窘狼狈,京极堂并非不明白。“西行把那复活的家伙丢在山里,真是不负责任啊。”白丘不懂。然后他颤抖地问:“我……做的东西,也会没有心吗?”“没有,这只是普通的骨头,不是石灰质的结块吗?”“你,那你!”白丘激烈地动了。“什么?反正你所做的是左道。”“怎么这样,因为你说可以……”“当然可以吧,有好几个例子。比如根据《簠簋抄》里的记载,我所信奉的安倍晴明,曾经一度被人砍掉首级而死,但师父伯道上人收集骨头,执行‘生命存续之法’而使其复活。于是晴明完美地复活了。”“心……呢?”“当然真的复活了,因为阴阳道的生命存续之法并非左道。”“哪里……做法不同吗?”“是不同,宗旨不同。”京极堂的声音异常响亮:“阴阳道最具代表性的宫廷祭祀时泰山府君祭。泰山府君,经常被视为等同于东岳大帝,但这是冥府之神,掌管人的生死之神。晴明修行泰山府君的祭祀,定其为阴阳道的诸神。因此,对阴阳道而言,唤醒死者并非左道或邪术。”“那……那你做给我!你会吧?做这没……没有心的东西也……”“事到如今你在说什么啊,白丘先生。你不做就没有意义啊,再说,我只是懂得做法而已。跟你不同,我并不想要那种东西复活。所以,我来做也不知道能否成功……”“不……”“再说,这是你的问题,所以应该由你来解决。很麻烦的话我来帮你吧,把骨头排成人的形状,涌现和藤蔓接起来,对吧?”京极堂走到中央,把手伸进骨箱中。“不,不要,我不想做这种东西。我对制造生命那种超越常规的事没兴趣!更何况没有心的东西……”“或许是吧。白丘先生,你把手段和目的颠倒了。拥有这些骨头的‘污秽神主’们期望这骨头的主人复活,那是目的。收集骨头,进行返魂术只是成就其目的的手段而已。但是,你把那手段本身当做目的了。你,认为这骨头的主人是谁都无所谓,对吧?白丘先生。你学习排列骨头的方法,调查返魂术的做法,但在那之前,首先应该想想这是谁的骨头。”“骨头的主人?”“是的,这些骨头是这次一连串事件的真正凶手。”“喂!京极堂!你……”——疯了吗?“不,关口,这是真的。如果这骨头早点齐全了,也就不会发生这种愚蠢的事件。”——骨头是凶手?京极堂吧手上的骨头叩的一声放在地上。“这骨头的主人不是用秘法现形之类的人。回想看看,收集骨头的人是‘神主’。因此如果想使这些骨头正确复活,只能依赖古神道的秘法。也许用死返玉(注:死返玉,《先代旧事本纪》卷五《天孙本纪》中所记载的十种神宝之一。),将灵魂从黄泉之国引回——这些骨头只是为了引回灵魂的凭借罢了。因此收齐整副骨头本身并不是问题,问题是这是谁的骨头。如果想要成功,这个方法并不适当。你似乎以为只要骨头齐备就好了,以为这样就行了,但那是因为西行的故事很有名,所以才被牵绊住了。西行学做鬼,因此是左道。晴明能够复活为晴明,是因为全部使用了晴明的骨头。收集不知从哪儿来的谁的骨头,只能作出妖怪。”“但是,这不全都是同一个人的骨头吗?”“不,头不是。”白丘似乎看了帽盒的样子。“头……不是?”京极堂敏捷地拿出箱子里的东西,打开了包裹。相反地,白丘的手停止不动了。“像这样有形的咒物是很强的。因为要相信无形很难,但崇拜偶像很简单。来吧,白丘先生。我不是生物学家,不知道这种东西的原序。赶快排吧。”“我……我,只是想做些什么……”“你其实是想确认死后的‘意识保存’,对吧?你想确认死后,个体意识仍会存续,不是吗?你所想要的,不是轮回,不是转世,也不是给骨头注入生命,更不是复活。你死后,直到最后的审判降临之日,你担心自己是否还是自己。炼狱的悲伤可忍,地狱之苦可忍。你只是,无法忍受你不是你自己吧。”“啊——”白丘发出从喉咙深处绞出似的呜咽声,浓密的空气震动了。叩。大块骨头掉落地板的声音,是从白丘手中掉落的吧。“你并没有被违反自己信仰的想法所魅惑。你,只是怀疑你的信仰本身。”咚的一声,白丘将手撑在地板上。“你……如你所说……大概……但是,这样的话,这种事……”“死后意识是否存续,那必须彻底看清意识是什么,才能理解。没有那么多空闲去担心死后的事。”“呜,呜哇!”白丘踢飞了排列的骨头,就此跪倒在地板上。“这,这骨头的主人是谁?这骷髅到底是谁的东西!”京极堂的语调不变,淡淡地说出了名字。“这幅骨头的主人的名字是——武御名方富命。”“喂,京极!”从左端响起木场的声音。“我很清楚你的做法,所以保持沉默,到目前为止的发展都顺利。但是接下来,站在刑警的立场,不能沉默了。先确认一点,迷信的言论已经够多了。”“当然。”“听好,这可不是什么神经还是脑的事件。”“是啊,是不一样。”“也不是疯狂科学家制造愚蠢东西。”“不是。”“那是乱来吗?那个,你刚刚说了,这骨头是凶手。”“我的确说了,正是如此。”“喂,你刚刚说出口的是神话里面出现的神的名字,跟大黑神还是天照大神一样的神。那是凶手吗?”“是啊。这次的事件,那个,有一种互相争球的野蛮游戏吧,在国外。”“橄榄球吗?”“对,就像那种下流的游戏。所以不用担心,不会有问题的。”京极堂这么说,对着似乎是白丘的黑色团块伸出手,带他回到原来的地方。白丘默默顺从。“如大家所知,武御名方是‘让国’里登场的日本神话的神。一般依《古事记》的记载,是大国主命的孩子。让国,在这里的人没有人不知道吧?”关口讨厌让国神话,总觉得不解其意。不懂为什么一定要让,也不懂是武力解决还是和平解决,从头到尾都不懂所谓神的战争。为什么超越人的超越者必须斗争,没听过基督教的神和其他神斗争。当然,如果是一神教,神只有一个,想要斗争也没对手。“受到天照大神之命,必须评定苇原中国,第四次的使者建瓮槌神从高天原降下,大国主与其子八重言代主听从建瓮槌神,但大国主的另一个孩子武御名方却反抗,于是与建瓮槌比角力,也就是说不顺从就战斗。武御名方败亡,逃到长野的诹访,最后顺从建瓮槌神。这就是让国。”“那种事我们都知道,我记得是手臂被折断了,是吧?我不想听那种故事。你该不会是说,有人想要报当时武御名方的仇吧……”“是的,想报当年仇,便是这次事件的发端。”“咦?”木场发出青蛙被踩到的声音。京极堂话题一转:“武御名方神被奉祀于信州知名的诹访神社,并且诹访神社没有所谓的神无月。”“没那回事,你这糊涂虫唐变木(注:意指傻瓜。)。全日本,全世界都有十月。”“不,不是那个意思。在诹访,十月称为神有月。”“喂,京极堂。那不是出云的故事吗?一年一度,到了十月,成千上万的神,全部集合到出云的故事吧?所以除了出云以外都是神无月,但只有出云称为神有月,这种事我也知道啊。”不需要特地说明,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吧。“不,不对,关口。武御名方的深,十月不到出云去。”“不去吗?”“对,只有武御名方不参加神的集会,不离开诹访,因此诹访没有神无月,诹访的豪族不把自己的神放在天照大神之下。事实上,诹访长期以来受到独立国的待遇,可以不听从信浓国司的命令,也不接受中央的支配。至少到武田信玄(注:武田信玄(一五二一~一五七三),日本战国时代大名。)歼灭诹访氏夺取领地为止……”京极堂一边重新包好骨头一边说。“诹访氏这么特殊的地方吗?没什么特别的吧?”“不,很特殊。诹访自古以来一直是被孤立的地方,信仰也比较复杂,很难用单一观点解释。听说现在也还留着信封武御名方之前的信仰。”“留着比《古事记》的神更古老的信仰吗?”“那种东西到处都有,只不过,诹访的状况比较特殊一点。古老信仰与新兴信仰虽有更迭但也同时并行,就是那样的风土民情。比如——有这样的传说,镰仓幕府成立时,诹访以为称为中泽丰前守的人为地头,进入了出云的村落。当时,他把那个村落的名称改成‘诹访村’。不用说,中泽是武御名方血统的任务。为千年前的祖先遗恨复了仇,是打算夺回让出的国吧。村落名称恢复为本来的须贺村,是明治二十二年的事。”“等,等一下。”木场插嘴,“那个武御名方,不是神吗?为什么有子孙?”“你在说什么啊?大爷,天照大神的子孙不也好好地在千代田城迹(注:千代田城,江户城的异称。现为皇居。)里吗?”“啊?”木场沉默了。这是当然的。“喂,京极堂,你是要说神话是真实的吗?你要说《古事记》和《日本书纪》都是史实吗?”“我不会说那种圣书主义者的话。因为《古事记》和《日本书纪》并非圣书。那东西在当时,不是宗教书而是历史书,并且是为当时的当权者所写的。所谓史实啊,哎,那种事无所谓。如果思考所谓日本的神的性格,不,那也无所谓。唉,简单地说好了,武御名方是神,但所谓的神,在被奉祀前有着成为神之前的形态,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你是说有武御名方的子孙喽?”“可以这么说。总之诹访没有神无月是确定的。并且,石川县的羽咋也没有神无月。对吧,白丘先生。”“啊,那是……”“正确地说,是位于志雄町的志乎神社——通称键取名神,那里也没有神无月。这样说才正确。”“你说键取名神!”白丘罹患神圣恐惧(注:神圣恐惧(dasNumiose),对神的恐惧。德国神学家奥托(RudolfOtto)所提出的概念。)的地方。“对了,那里的身在整个能登的神不在时,也留在能登,管理钥匙……”白丘似乎再次受到了打击。“国内的神为什么要集合起来离开神社?神不在家的时候,当然是一年一度去出云的时候——十月的时候。所谓键取名神,是神无月时不去出云的神所在的神社。”“这么说?”“键取名神的祭神就是武御名方。”“啊——”白丘发不出声音,只反应出惊吓。“回想看看,白丘先生,你所听到的‘污秽神主’们所说的话。”京极堂慢慢地往白丘的方向移动。“首先是越后的平与神社——通称为知贤大人吧,这里的祭神也是武御名方。”“知……贤大人。”“对,然后是长野城山的善光寺。”“善光寺是寺院吧?”“是寺院啊,但是附近有个叫做建御名方富命彦神别神社的神社。听说寺院成立之前,那座神社比较大。现在善光寺已经是超越宗派,很受欢迎的大寺院了,但在悠久的历史中,曾经记录着有家室的僧侣,便是社僧,也就是本来的神主。当然这边的神社的祭神,是武御名方和他的孩子,彦神别。”“善……善光寺。”“好,接下来终于到了下之乡,这里有生岛足岛神社。”“生……生岛、足岛……”那是佐田申义奉纳手印的神社,也就是——朱美故乡的神社。“这座神社的祭神是生岛大神和足岛大神,而这座神社里有所谓‘御笼祭’的神道仪式。在古老的神代时代,武御名方下乡诹访途中,路过此地,当地人曾奉献米粥。御笼祭便是依此故事而来的神道仪式。如神主所说,那里的内阵(注:内阵,正殿内安置祭神的地方。)和正殿都没有铺地板,是路出地面的。”“那……那里没有地板,真的……没有吗?”“是的。神主好像没提到下之乡的下一个,大概是里山边的薄水神社吧。到这里,快到诹访大社的下社(注:诹访大社由上社与下社组合而成为一座神社。)了。”“快到了是什么意思?”“就是说,这是武御名方从出云到诹访的逃亡路线。”“从出云到诹访?”“神主说了吧?从出云出发。”“说了,确实是说了——从出云的清手出发。”“因为出云还流传着手臂吧。刚刚木场刑警也说了,根据神话,武御名方在让国时手臂被拉扯断裂了。”“那个不是神话吗?”明明是神话,怎么会——关口的心情变得有如酩酊大醉般。“是的,是神话。但是神话并不是单纯的创作,不能依字面上的解释接受,一定是为了反映什么而创作的。那不一定是历史上的事实,是某种象征、寓言,或是政治性的诡辩,但也不是胡说八道。让国的神话也不例外吧,那是反映了什么而创作的,应该不会把它弄成这么难解的故事,而是设法使其更加夸示当时政权的正当性,不是吗?没有这么做,是因为有无法怎么做的‘什么’吧。那么,如果说对应那个‘什么’的事迹或传说依然流传,也就没有什么好不可思议的。在传说的神失去手臂的土地上,真的留下了手臂的骨头。战败之神的逃亡路线上有祭祀神的神社,也无需特别讶异。”“啊,但但是京极堂,在我的记忆里,所谓诹访神社不是散布在全国各地吗?神主也说了东北还是哪里。”“诹访神社的分社很多,但是武御名方最后只停留在诹访。诹访神社的分社全是武御名方死后移请的分灵吧,所以他们才说不一样吧。”“不一样……”“是说武御名方本人没有到诹访的分社,因此他们才要一一处理明明是以武御名方为祭神,却不叫诹访神社的神社。那地方很有可能与武御名方的生前有关。”“为什么?”“因为武御名方死后,被分别埋葬在其曾经留下足迹的地方,或者是祈求威猛的灵魂,分别把像舍利子般的骨头赐给有缘之地,传说是如此流传的吧。也常有因为畏惧复活而将对立者的遗体分开埋葬的情形,但在这种情况下,说不定应该说在被分割前就藏起来才是正确的。他们是为了某种理由而收集这些骨头吧。”某种理由——那是……“复权。”京极堂说,“奉祀百倍之神的这些人,一定是长期以复权为终生愿望。为了实现心愿,无论如何都需要拥有向心力的神圣遗物。只是,神代的事情,正确的记录总有一天会消失吧。口耳相传,或是后世留下什么记录,总之‘污秽神主’们浪迹全国,挖掘神的遗骨。”“无法置信……”关口无法置信,这超出了可容许的范围。“那所谓的让国,到底是几年前的事情啊?如你所说,这个国家当时的确对神话有什么强烈的主张吧。但是那种神话时代的怨恨,至今仍持续存在——会有这种事吗?”“有吧,”京极堂回答,“即使是我们,直到最近,有人说了句‘为了当今人神(意指天皇)去死吧’,就毫无疑问地说‘是的’,就死了啊。皇室的历史不也可以追溯至那个时代吗?虽然战争是愚蠢无比的行为,但是世世代代传承自己的来历,是很普通的事。任何一个国家都有建国神话,以与我们不同的神为中心,与历史层层叠叠流传,有这样的人存在并不稀奇。”“历史和真相都不止一个,关口。”京极堂说,“不过,能够如此正确地收齐人体的零件至此地步,即使这不是武御名方本人的东西,但这里有其传承的某种真相,似乎是不会错的。而之后,连头盖骨都到手了,真是恐怖的执念啊。”“那所谓的‘污秽神主’到底是……”“不知道。那些‘污秽神主’是何许人,我也不知道。不过,不知为何与诹访神社的山伏(山伏喂修验道的修行者)很合得来。一旦说明修言道的事情会变得很复杂,还是不要说了,但他们信奉在让国时败北的神为主神,这是不会错的吧。总之,就是代代信仰武御名方的集团吧。”京极堂敏捷地蹲下,从须弥座的烛台上拿了蜡烛回来。京极堂用蜡烛蠢蠢摇晃的光亮,照着散乱一地的骨头。“这是他们祖先的骨头,或者是他们所信奉的神的骨头。听好,白丘先生。他们所期望的并非肉体的复活,当然也不是个人意识的复活,而是神的复活。因此最后一个人,委托了你——牧师。那个对基督教的教义一无所知的家伙,误解了耶稣就是神,也就是说他以为基督教是神会复活的宗教。”“复活……”“对神主们而言,所谓神的复活,必须伴随着肉体——没这回事吧。分散的灵力集中于一点,对几千年前的羞辱复仇雪耻——这才是悲愿。这种事你想都没想过吧。”京极堂将蜡烛靠近白丘的脸。照出牧师的脸。牧师摘掉眼镜。“所谓信仰……”“就是相信,不是理解。他们是相信的。”浮现于黑暗的牧师的脸,意外地坚毅。“如果我也相信就好了。相信的人确定可以实现——只是这样而已。”“那是对于认为那就是幸福的人而言,没必要勉强。只是,这种遗物对你而言是无意义的。必须是相信的人拿了这东西,这些骨头才会有意义。”白丘抬起脸,两手交握,闭起眼睛,再度低头,祈祷。京极堂拿着蜡烛站起来。光亮渐远,牧师的身影淡出。“那么,问题是谁拿了武御名方的头。不知为何,结果‘污秽神主’们只有这个没找到。正因如此,变成白丘先生长期的苦恼——我想那在从能登到诹访之间途中的某一地,应该不会错。”“不是那个骷髅吗?”木场问。“不是这个。”京极堂断言。“还没……找到吗?那么这个帽盒里的骷髅……”“关口,别急。头在喔,在信州盐田平独钴山里的南方村。”“喔喔。”伊佐间首次发出了声音,“朱美小姐出生的家里?”——连贯起来了。白丘的幼时体验、神主拿着的骨头。非但不是没有关系,而是直接连贯到朱美身上。因为朱美的本姓……“是的,朱美小姐的本姓是南方,朱美小姐的家被称为‘头家’,是因为村民全部都姓南方把。那颗头并没有奉纳于神社,也没有埋在坟里,而是被南方村的头家代代祭祀着。是因为本来在那里的神社消失了,或是随着搬迁移动而来,已经无法得知。正因为如此,同族的‘污秽神主’们也很难追查出来。”伊佐间似乎有些吃惊:“那么朱美小姐家的人代代祭拜的,装在箱子里的骷髅……”“那个也与姓氏相同,被称为南方大人吧?本来他们就只是信奉南方大人的一族而已,并非从以前就是这个姓吧。贫民的姓氏,大家都是随便取的。明治以降,失去了必须保持神秘的意义后,才为了方便对外如此自称也说不定。无论如何,都清清楚楚地称为南方了,这就是武御名方(注:在本小说中,‘御名方’与“南方”日文发音相同。)。因为所谓武,是表示‘强而有力’的修饰语。”“那么……朱美小姐。”突然。真的是很突然,杀人事件的女嫌犯,摇身变为从神世之代开始抱持怨念的一族之后裔。曾几何时,这个事件开始带有这世界所想象不到的异样感。京极堂将蜡烛照向自己的后背。“接下来——想问问老和尚。”须弥座上,照也照不进的漆黑阴暗的中心。“知道当时事件经过的,只有老和尚。”对了,那里还有一个人在。京极堂呼叫文觉长者。他是这座寺院的主人。连一点动静也没有。“喂!在那里的老和尚也是关系人吗?”“当然,大爷。我借这地点,不知是因为这里很宽敞而已。”京极堂接着照亮降旗。在途中沉默后直到现在,降旗没有任何动静。“来吧,降旗先生,这次说说你的梦吧。”没有回应。“荣格所做的梦,你知道吗?”阴阳师突然这么说。“荣格的……梦?”“一九零零年的事了。尚未决裂的弗洛伊德和荣格到美国旅行,然后荣格做了个梦。”关口知道这个梦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