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骨之梦-7

最后的关键一击是一个打给木场的电话。那个电话接近刑警办公室是在十二月十二日,报纸报道朱美的鉴定结果后的第二天。男人自称降旗,说费了好大功夫才找到木场的联络方式。“你是阿修……吧?”电话那端的男人说。被叫阿修,木场顿时不知所措。现在会这么叫木场的人,只有长门。因此突然瞪了在一旁琐碎地整理文件的皱纹脸,老人不解地摆出恍惚的表情。很难听清楚的阴沉声音,男人继续说:“我是小石川的降旗,降旗齿科的……”——哦,那个牙医的儿子啊。想起来了。超过二十年的事情了。降旗是住在附近的幼时玩伴,有点怪的小孩。那个怪小孩说是要是商量,希望能见一面,声音很迫切。木场虽然觉得心情沉重,但又想说不定能稍微化解阴郁的情绪——便接受了对方的要求,还订了四谷小料理屋的房间。然后,飘雪的夜晚,带着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表情,降旗出现了。记忆中的降旗,是个眼镜圆滚滚的,什么话也不说的小孩。战时战后的消息不得而知,这次好久不见,那种印象完全没变。体形变大了,但还是个眼镜圆滚滚,像小孩般的男人。眼镜还布满血丝。降旗一坐下,寒暄后早早谈起令人不舒服的噩梦,是沒入海中变成骷髅浮起来的女人的梦。木场吃了一惊,接着怀疑起老朋友的精神状态。“那个怎么了?你没事吧?”“什么怎么了,我就做了那女人变成那副模样的梦啊。”“真是恶心,我不想听那种故事!”木场丢下这句话,现在并不是听那种故事就会高兴的心境。希望他适可而止。“恶心的故事我从友人小说家那里听到烂了,没有必要特意被叫出来听你说。已经够了。”“如果你可以接受关口的话,我介绍给你。这类故事是那小男人的专业。那些神经啊,精神啊,是关口拿手的领域。”木场说出那阴沉的小说家名字。降旗认识关口。“关口?那个小说家关口巽吗?阿修,你认识啊?”“认识?只是战友啦。孽缘。”“孽缘?东京警视厅的龟刑警和前卫小说家是刎颈之交,这确实是很滑稽的笑话。”“我不懂什么刎颈还是滑稽。本来你说有事商量我才来了。我是说,我不想听那种女人的梦。真是不懂人情世故的男人啊,那种故事去跟关口说。要不要,我真的可疑介绍给你。把他叫来这里吧,我一叫他就会来。”木场一边抓了腌海鲜小菜一边说,降旗不回答,阴沉地看着木场,小声说:“你还记得我的梦吗?”——梦?木场不懂他是指什么,以为是将来会成为什么、想要什么之类的梦。“不……记得,果然。”降旗一度悲伤地垂下眼,然后说了全部的事。木场哑然,混乱到达极限。他口中梦见恶心的梦的女人竟是宇多川朱美。也就是说降旗在“宇多川命案”也有一份。不仅如此,降旗还寄居于“金色骷髅事件”的嫌犯白丘牧师的教堂。而木场绵延不绝地听着完全搞不懂的怪异故事,最后终于失去了判断能力。满身是血的神主加上抱着骷髅的僧侣。被砍掉了头还数度来访,侵犯朱美的死人——和关口、敦子说的相同但又有些微不同。因为关口他们说的是依据宇多川而来的情报,但降旗的话则是出自朱美之口。那种栩栩如生的感觉全然不同。并且,说到“金色骷髅事件”嫌犯白丘的恶心故事时,木场的心情真的依据不想听了。当然,那与宇多川事件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是白丘很显然是被朱美的话所诱发,才变得怪异。并且他到警察局说明后,可疑的举动更加严重,现在已处于精神衰弱状态——降旗如此说明。那些降旗卷入的事件,苛责着他,他连自己现在还能夠保持正常都觉得不可思议。——骷髅——骷髅山?木场渐渐想起降旗所说的“我的梦”,悚然一惊。——从二十年前开始的?令人不悦的偶然巧合,发生在那样的过往里。白丘的体验、降旗的梦、朱美的梦。“金色骷髅事件”的嫌犯是白丘,白丘与降旗因朱美的梦而方寸大乱。如果朱美发疯是一场戏,那朱美工作的酿酒屋当真怪诞异常——工作人员集体自杀,其中一人出家了,并且涉嫌诱拐妇女。白丘可能有所牵连的“金色骷髅”,与朱美陈述的谎言一脉相承,但是金色骷髅最后变成首级事件的被害者,是毫不相干的流浪汉。诱拐少女的和尚、挖掘骨头的神主、复活的死者、前世的记忆、长肉的骸骨,到底什么东西,彼此如何牵连,丝毫无法理解。当神主、和尚和牧师全员到齐的阶段,木场已经完全投降了。——别开玩笑了!连木场也快要疯掉了。于是木场决定陪降旗爬上晕眩坡。怪力乱神蔓延至此,警察已经无能为力了。这是那位个性偏执的友人京极堂的领域。吹下坡道的风毫不停歇,木场和降旗始终默默地忍耐着,终于爬上了坡道。爬上晕眩坡后有竹丛和古老的民宅,再前面一点的穷酸荞麦面店隔壁就是京极堂。京极堂是家旧书店,无聊的书堆积如山。木场身为刑警,算是看很多书的人,但与书店主人的喜好可说完全不合。不过,因为只要说想要哪本,京极堂花半个月也会找出来,所以要说这地方是重要宝库也真可算是很重要。但是木场并非因为看重京极堂作为书商的高明手段而来这里。京极堂的本业是神主,书店反正只是兴趣。不过木场没有看过他扮神主的模样,因此木场认为,京极堂作为副业的副业民间阴阳师——驱魔师才是他的正业。这起事件,大概是阴阳师的范畴。主屋的玄关排了几双鞋,好想已经聚集了几个人。还没开口夫人便出来了,领两人进屋里。客厅里坐着关口和钓鱼场伊佐间屋的老板。关口依然一脸对不景气忧虑不已的阴沉表情,伊佐间依旧我行我素,一身印度魔术师似的,让人搞不懂的装扮,飘飘然的模样。说到主人,背对着和室的壁龛,简直就像村里的人全死光了似的臭脸,读着线装书。“你们这些家伙举行什么聚会啊?是在彼此确认这世上没有一个开朗光明的话题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木场也想加入。京极堂的视线没离开书本,说:“哼。如果你这么说,就请你偶尔带点开朗光明的话题登场吧。我家不是星期日的教会,也不是精神科医生的诊疗室。而我不是收音机里回答听众烦恼问题的主持人,也不是住在巷尾神通广大的隐居者。连在旅行都接到敦子血腥故事的电话,一回家就看到郁闷的关口,还有伊佐间莫名其妙的烦恼,再加上你,大爷。真是烦死人了!”说到烦人处,主人终于把脸抬起来。依然不变的锐利眼神,和往常一样丛简式和服的宽袖子里,突然伸出手轻搔下巴。木场没看过这偏执者穿过西服。“那是你自找的,你的可疑个性自己引来了可疑事件,自作自受。讨厌的话就悔改吧。”木场边说边在京极堂正对面的椅垫上一屁股坐下。然后催促降旗坐在他旁边。京极堂坐着向降旗点头示意后,挑起一边的眉毛看着木场,说:“在说我的个性云云之前,请你介绍这位先生吧。我在电话里听说了,但是关口和伊佐间什么也不知道。关口超级怕生,说不定会吓得哭出来。”木场被这么一说才想到这点,慌忙介绍降旗。虽然有点犹豫,不过最后还是说明是幼时玩伴。然后京极堂自我介绍,接着介绍关口。木场仔细地注意两人彼此问候的态度。木场所认知的关口,和降旗是同类人。虽然没有什么依据,但他们在木场心中是同类的。所以他对这两位同类人的相逢很有兴趣。不出所料,降旗对关口似乎别有所感;另一方面,关口看起来没有任何感觉。木场认为关口在这一点上,比降旗迟钝。脑袋里满满地装着其他的事,没空观察眼前的男人。但降旗似乎很敏锐地看出了关口的个性,半直觉地——找出了与自己共通的部分吧。那或许就像近亲交恶吧,就算是木场,如果和自己同类的人对峙上了,也会心想,你这家伙。京极堂接着继续介绍伊佐间。木场对于这里出现这么一位奇特的男人感到很不协调。联络时,京极堂已经透露会有同席者,但木场擅自以为一定是侦探——榎木津,或事件记者——中禅寺敦子。没有钓鱼池老板出场的桥段。“话说回来,喂,钓鱼的,你为什么在这里?”“嗯。”伊佐间屋老板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悲伤,回答:“我去找小榎啊。”“笨侦探怎么了?说清楚点。”“嗯。”真是搞不懂的男人,京极堂补充说明:“事实上,伊佐间跟那位被逮捕的——叫朱美小姐吗?跟她有一面之缘。因此无法对这次的结果保持沉默。”钓鱼池的老板怎么会和朱美扯上关系啊?降旗一脸僵硬看着这位少根筋的男人。“喂喂……是怎么回事?喂,钓鱼的,你该不会,说你迷上了宇多川朱美吧?饶了我吧。”如果事情弄得更复杂混乱,那真的是受不了了。但是伊佐间又不知道是肯定还是否定,暧昧地回答:“那个,嗯。不。”说不定真的是那样。“你这家伙……喂,京极。那个装傻的侦探怎么了?还有,也没看到你那满脑子小聪明的妹妹……”“我拜托两人去调查点事情了。”一点也不亲切的回答。“你说什么?妹妹就算了,你拜托那侦探去调查?不像是你会作出的决策啊。”“没关系。别看小榎那样,他很有用处的。”京极堂很不耐烦地解释后,依序看了木场和关口,又看看降旗后,说:“事情的梗概已经听这位刑警说了。虽然不知道我可以做什么,你们到底要我做什么,不过,光看诸位,我想缘分不浅,如果套用木场刑警的话,那是起因于我的个性吧。”“等一下,中禅寺……先生,你到底……”降旗似乎很困惑。京极堂第一次笑了。“别担心,我跟你最讨厌的超心理学之类的没缘分,跟超自然灵异毫无关联,也不是宗教家。”降旗很狼狈。降旗似乎不了解京极堂。“但是,阿修……不,依木场所说,你是……神主还是驱魔师什么的。”“神主是家业,本业是书店老板,驱魔师是副业。只是这样。所以,本来像这样没报酬的工作我是不接的,但看来好像自然走到了这一步,也没办法了。再说,我相当在意你所做的梦。”“我的……梦吗?”降旗的脸一阵苍白。木场对降旗的梦,真的只记得几个片段。因此应该只对京极堂说明了印象最深的部分而已。然而,这位饶舌的偏执男人似乎觉得什么地方卡住了。“你的梦正是关键。”不习惯京极堂这种叫人期待后续的台词,一击就倒了。民间阴阳师的惯用手法。降旗一方面对关口异常介意,一方面低声陈述了自己的梦境。“你,你是说——你把半生都献给那个梦的‘解析’吗?”降旗说完的同时,京极堂如此询问。“呃,简单地说——是的。”含糊不清的回答,京极堂看着关口。“关口,你怎么想?”关口一副丧家之犬的表情。“你问我什么……”旧书店老板又重复:“我问你怎么想?”关口有胆怯的眼神看了降旗好几次,似乎终于开始意识到降旗。“问我怎么想——听起来,这是降旗先生的专业吧。问像我这种门外汉……”“解释梦没有什么门内门外。要追溯的话,公元前一千一百年,有一本埃及中期王朝时写的《僧用圣文字之梦书》,同时期美索不达米亚也有《亚述的梦书》,这是,喂,汉谟拉比王的时代呢。希腊也有《神托梦解析》,阿拉伯也有解梦师。因为人类有史以来,就一直在与梦打交道。关口你也算是人类,所以有陈述意见的权利。”关口更狼狈了:“虽然你这么说,所谓的梦是……”“深层心理吗?”惊,这次换降旗有反应。当然坏心眼的旧书店老板是不会错过的。“或者是——被压抑的无意识欲望的意识化?这是降旗先生的专业,所以你也没有必要说什么。因为你已经从那个世界隐退了,只要诚实说出感想就行了。”“感想——虽然你这么说,我也只能说——莫名其妙地牵扯上这次事件的感觉。我只觉得,因为我现在处于这种精神状态,大家才告诉我这些事情,当然只觉得很无趣,所以对降旗先生的梦的解释,没有任何参考价值。”说话不清不楚的男人。降旗摆出相当不悦的脸色。“就是这样,关口,这个梦正是这个意义。”京极堂真是毫不犹豫,降旗更为狼狈。“你说什么?这是什么意思,中禅寺。”京极堂用食指抓抓下巴。“梦有各式各样的种类,无法全部都用同一种方法来解释。在什么状态,哪一种睡眠中梦见的,应该作生物学上的区分,当然其性质也会因此而不同,还必须考虑文化背景吧。我认为弗洛伊德或荣格的解析,只是众多解释中的一个例子。如果要看重《梦的解析》或《原欲的变迁与象征》(注:《原欲的变迁与象征》〈WandlungenundsymboleLibido〉,荣格著。)那么也应该同时把犹太教的《塔木德经》(注:《塔木德经》〈Talmud〉,犹太教经典。)里对梦的解析,和希腊的《梦的象征学》(注:《梦的象征学》〈Oneirocritica〉,罗马占卜师阿提米多罗〈Artemldorus〉著,或译为《梦的解析》、《解梦》,在此尊重原文之日文翻译。)或波斯的《玉栏真理之园》(注:《玉栏真理之园》〈TheWalledGardenofTtuth〉,哈基姆·萨奈〈HakimSanai〉著。)考虑进去。不,不需要追溯那么久远,中世纪关于梦的解析的参考书也是多如山高。其他还有《但以理的解梦书》(注:《但以理的解梦书》〈BookofDaniel〉,《圣经·旧约》里的一卷。)杰曼努斯(注:杰曼努斯〈Germanos〉,八世纪君士坦丁堡的总主教。)、尼基弗鲁斯(注:尼基弗鲁斯〈Nikephoros〉,东罗马帝国君主。)、卡尔塔鲁斯(注:卡尔塔鲁斯〈Cardanus〉,文艺复兴时期哲学家。)等人的书。不,也不用执着于西洋理论。住在中南半岛南方的西诺伊族(注:西诺伊族〈Senoi〉,马来西亚原住民,习惯每天集体讨论自己所做的梦。)是做梦专家,当然东洋也有关于梦的研究书籍。没有理由无视这些东西。”京极堂在说什么,木场一个字也听不懂。他偷看降旗,结果看到一脸悲怆的表情。然后,降旗用阴沉的声音反驳:“但那不是咒语或咒法之类的东西吗?那种东西没有理论也没有真理。”降旗扬着眉看着京极堂。京极堂眯起眼睛捕捉他的视线。“非理论就达不到真理,这很奇怪,再者,若说咒语或是咒法是非理论,这是错误的想法,只是不同道而已。只是途中的公式不同,目标可是一致的,结构上也没有太大的差别。”“但是……”“不过,明明没有差异,但结论可能大相径庭。比如,同样内容的梦境,一旦时代或文化背景不同,解释也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事物并非总是以相同的公式来解,也不能说每个国家都一样。除去这些隔阂的普遍真理——说不定就是我们难以达到的境界。”“那样不就没意义了吗?翻阅那听都没听过的古代书,我不是埃及的木乃伊工匠,也不是犹太律师,无法理解这些。”京极堂笑了。“对,同样地,你并不是奥地利的犹太人,也不是弗莱堡(注:弗洛伊德出生于奥地利弗莱堡。)毛线商的儿子,是小石川牙医的儿子。”“你……你是弗洛伊德的否定论者吗?”“没那回事。像他那般暴露自我的人,文学家里找不到一个。值得尊敬。”京极堂从上到下慢慢地端详降旗。“不过,要在性的欲望里全部还原是不可能的。虽说也有可能的时候,但如果是你,会扭曲吧。”“你,你想说什么?”“你要分析我吗?”“什、什么……”“总之不是那个问题。降旗先生,问自己是什么,这是好的,但是不可以把答案拿出来。因为关口很轻易就往那边去了,所以常令人放心不下,但是像你这样的人,即使想往那边去,也是去不了的。”“很难……懂。”“是吗?要把附在你身上的魔驱走,看来很费工夫呢……”“附身?”木场对旧书店老板和精神科医生这种意义不明的一来一往,已经相当麻痹,失去知觉了。“喂!不要太过分了,京极。这家伙开始梦见骷髅的时候,还是小鬼头呢。从三十年前开始,跟这次的事件没关系!”“正确地说是二十九年前吧。”京极堂如此断言。“你说什么?”“我说开始做梦是二十九年前。”京极堂的步调一点也没有乱掉,木场想起京极堂是个一点也吓唬不住的男人。一看,降旗睁大了眼睛,注视着不为所动的旧书店老板。“降旗先生,有两三件事想请教你。你有宗教信仰吗?”降旗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一瞬间似乎胆怯了,但总算设法挺住。非常简短地回答:“没有。”“也不曾在可以学习宗教性教养的环境成长吗?”“母亲信奉天主教,但也不过就是那样,父亲好像没有信仰。”“你身边没有佛教徒吗?特别是真言宗的信徒。”“我不记得。”“这样啊。还有一点,大正震灾时,你人在哪里?”“啊?”降旗似乎脑筋变得一片空白,突然陷入沉思。木场忍不住插嘴进来:“喂,京极,你赶快进入正题。我记得这家伙跟我同年,震灾时才五六岁。那么久远的事……”“不,等等,阿修。那是……”“你不记得了,不是吗?”“不,没那回事。记得是记得,只是该怎么说呢?对,很恐怖,很恐怖的记忆。”“当时你不在东京,对吗?”“我……对,我记得我当时并不在东京,不,当时……为什么?想不起来。我,明明拥有很多幼年时期的记忆……”“等一下,京极堂。”关口插嘴,“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意图,虽然如此,因为降旗先生是说记得震灾很恐怖,所以不会不在东京啊。”“大正震灾不止东京在摇,神奈川也摇了啊。”“你是说降旗先生那时在神奈川吗?”“不对吗?”“啊!”降旗像大吃一惊抬起苍白的脸。“为什么?喂,对吗?”降旗没有回答。“你所压抑的大概就是那件事。”“啊?”降旗仿佛进入停止的时间似的,定住了、“如果能更早一点察觉那件事,你就不会去挖掘并偷看自己并不想见的深处了。”“怎,怎么这样……不……”“好了吧。喂喂,知道了。”京极堂夫人抓好时机端着差和茶点出现了。因为家里总是聚集了奇怪的人,听说夫人为了计算端茶时间大伤脑筋。这是有同样处境的关口夫人说的。夫人打开拉门时,猫从缝隙歪歪扭扭地进来。猫咪试着爬上主人膝盖,被拍了拍头,一溜烟穿过木场旁边走了。这儿的猫咪除了主人一点也不亲近人。京极堂喝了口茶,说:“那么,我们来开个无聊家伙的意见交换会吧。除了我,在座的四位,分别握有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情报。为了让大家拥有共同的认知,首先必须公开这些情报。我在此洗耳恭听,就从关口开始说吧。叫你不要太主观,我看也是没用的,因此也不期待客观的报告,不过拜托,请尽可能仔细,不要捏造事实。”关口用力皱眉,摆出臭脸。然后用一种不安定的说话方式,叙述宇多川找他商量的事。接着是钓鱼池老板伊佐间说明与朱美不可思议的相遇,最后降旗报告了朱美在教会陈述的奇怪告白。除了伊佐间的故事外,木场都听过了,但是重新听过一遍后,觉得好像很通顺,又好像哪里很不协调——奇怪的故事。从钓鱼池老板伊佐间的话里,非常仔细地了解了朱美的成长、结婚,和险些死掉的故事始末。与关口说明的宇多川的陈述没有任何矛盾。宇多川将朱美从死亡边缘救起,之后过着怎么样的生活,可以从关口的说明中清楚得知。并且,其中陈述的疯狂举动,与朱美对降旗所作告白的精神错乱之间,没有一点矛盾。降旗所陈述的朱美的告白,不如说像是佐证了宇多川的答述似的。然而,在此对照警察的判断和搜查状况,又好像无法吻合。木场一边这么想,会变成——那血迹是朱美砍掉“复活申义”的头时所流的。依降旗的见解,这是幻觉。而帝大教授的见解,则是胡言乱语。然而,宇多川看见了。如果他的陈述可信,那么杀害死灵这件事就不是幻觉也不是胡言乱语。当然,还有死灵是否会流血的最大疑问,但关于这点,宇多川欺骗关口他们也沒什么好处,并且朱美对降旗陈述仿佛为宇多川佐证的内容,更是毫无意义。如果宇多川说谎,那就是被害者和加害者为共谋关系的犯罪……——为了什么?那当然是为了减轻朱美的罪。——不对,根本就是相反。并不会变成那样。更何况事实上连庭石也没有。“我不懂。只有一点,要解决这个谜,就是申义真的复活,诳骗朱美或宇多川,不然什么事也解决不了。比如像四谷怪谈(注:四谷怪谈,以东京四谷为舞台的怪谈故事。伊右卫门为了和小梅在一起,谋害妻子小岩,却在与小梅的婚礼上看到小岩的幽灵,砍下才知竟杀了小梅。)一样,大喊,喂,小岩,还犹豫什么!一斩才知道对手是伊藤梅,像这样的桥段……”“对啊。”不知道有没有在听,一直在看书的京极堂头也不抬地如此回应。木场用手比画刀砍小梅的样子,就此定住。真是窘态毕露的民谷伊右卫门。“你说,对啊——是什么意思啊?你这家伙,老糊涂啦?”京极堂是个非常讨厌灵异故事的男人,旧书商只挑起单边眉毛。“好了,好像还有后续。”“后续?已经没有了,这就是全部。”“真伤脑筋啊,明明还有。首先是降旗先生,你还有寄居教会的牧师先生的故事吧。伊佐间也是,那个什么,应该有看到朱美被逮捕前后的事情吧。大爷也是,石井先生负责的‘金色骷髅’,加上你负责的‘集体自杀事件’,什么也没报告,不是吗?”“那个没关系吧。你不是常说,不要把什么东西全搅和在一起吗?”不一定因为类似就是一样的,这是上次事件的教训。这次别说类似了,只是觉得有点在意的程度罢了。“有没有关系,不听怎么会知道。大爷和关口,也觉得那些事情混在一起,所以心情很不舒服,不是吗?”关口真的一副很不舒服的样子。“虽然如此,但是京极堂,那牧师的事情怎么了?不就是小时候的回忆嘛。那个……没关系吧?”“你依旧很愚蠢啊,关口。白丘先生是‘金色骷髅事件’的嫌犯,对吧?‘金色骷髅’也是造成你情绪恶劣的最大因素,最好还是听一下吧。”京极堂用一种极为冷淡的口吻说。木场总觉得这位旧书店老板和那位侦探,平常对这位小说家的态度过于冷淡。然而,明明这么想,也常常发觉自己一开口就骂起小说家。看来关口天生就是那种与褒奖无缘的人。话说回来,京极堂说的算是命中目标。没办法,木场只好说明“二子山集体自杀事件”和“金色骷髅·逗子湾首级事件”的细节。然后,降旗说明白丘牧师的告白,伊佐间接着飘然说明朱美被捕的现场状况。木场并不知道逮捕时的细节,因此兴致高昂地听着伊佐间说话,但是这少根筋的男人似乎欠缺紧张感和迫切感。不论说什么话都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但又不到让人觉得想捧腹大笑的程度,顶多就是搔到痒处的感觉。因此木场完全不明了伊佐间到底对朱美多在意。京极堂毫无抑扬顿挫地说:“降旗先生,我确认一下。白丘先生遇到‘污秽神主’是在口能登的键取明神,是吗?”“他是这么说的。”“在神主对话中出现的神社,是信浓的善光寺、生岛足岛社、越后的知贤大人,还有东北的诹访社,是吧?”“如果我没听错的话,是这样的。”京极堂紧抿住嘴巴,把手从衣襟口里伸出来,抓抓头发。“有这种事吗?”“有吧,他本人是这么说的。难道是,京极,你该不会是要说,白丘牧师也看到幻觉了吧,那个,什么东西来着,关口,嗯……”“假想现实吗?”“对,那个。你不会要说是那个吧,歪理太多了。”木场已经不想听那类事情了。京极堂无视于木场的反应。“降旗先生,你梦里出现的咒语,是重复‘唵摩诃伽罗耶莎诃’,是吗?”“啊?不……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起头。卡啦呀索哇喀喔吗喀?还是哇喀喔吗喀卡啦呀索?没有段落。”“我知道,但是反复的是这些元素吧。”“那……有什么关系吗?”“嗯。那可成为一条线索,可得知那和尚是何种来历的人,大约是这种程度的问题吧……”京极堂好像找到什么头绪了。“还有那个八年前事件的被害者,佐田申义吗?那位申义的父亲的病症,到底是什么?”回答问题的是伊佐间:“朱美说是麻风病。”“癫病吗?原来如此,是这样啊……”京极堂点了两三次头。木场看过描写麻风病患者生活的电影,记得片名是《小岛之春》吧。患者的痛苦不用说,治疗和看护是如可辛苦,木场是从电影里才得知的。不过,同时感受到挥之不去的是社会的偏见、歧视的眼光。尽管医学知识与医疗技术进步,那已经变得并非不治之症了——该说逐渐变成才正确吗,医学知识很贫乏的木场无法判断。这么说,朱美嫁到有麻风病患的家里,还真有勇气。虽然是很愚蠢的事,但听说连麻风病患整个家族都会被视为禁忌,遭到厌恶。朱美对麻风病相当理解吗?还是……仿佛读出了木场的心思,关口口吃不清不楚地说:“癫病依然,那个,就像妖魔附身般,还有这种偏见吧,特别是在乡下地方。听说视情况,也有受到严重歧视的残酷故事。不,就连被成为知识分子或文化人士之中,持有强烈偏见的人还很多,不是吗?朱美毫无反抗地嫁到佐田家,还真有勇气。她是很特别的人吗?”关口对于那种歧视,比常人加倍敏锐。京极堂双手抱胸,赞同地响应“对啊”,又继续说:“我想朱美可能是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嫁过去的。因为佐田家直到申义逃避服役之前,似乎并没有受到歧视迫害。嗯,虽然关于这点没有进行调查,但说不定对外隐瞒了父亲的病。这种可能性很高。”关口看来心情极为沉重地把京极堂的话听进去。“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也很危险。癫病是传染病,虽不是借由空气或黏膜传染,但如果患者的脓接触到伤口,就会被感染。过度的歧视当然是问题,但至少在与接触患者这点上,必须具备基本知识。隐瞒实情的话,也无法好好治疗吧……”“我想大概没有好好治疗。对病情有偏见,对医疗也很无知吧。这只是想像而已,不过有没有给医生看,都令人怀疑。”“那是什么情况呢?”“民间疗法,申义自己治疗吧。大概。”京极堂这么说,然后沉思了一会儿。“这样的话——鸭田周三是否知情,就事关重大了。话说回来,那叫申义的人一定非常孝顺。”“相当异常地孝顺。”伊佐间加入回答,“朱美小姐说相当异常地孝顺。”“所谓异常是?”“一直跟不能开口的病人讲话,规避兵役逃亡期间还特地为了喂药而回来。”“就是这里,这是相反的吧。”京极堂自言自语说道。“相反?”关口耳朵灵敏地听见了,加以反问,但京极堂没有回答。一个人脱队的旧书店老板,再次质问钓鱼池老板。代替了回答。“对了,伊佐间。转个话题,可以说说有关朱美小姐家的状况给我听吗?你睡觉的地方,我记得你说是佛堂吧。我想确认一下那里的唐木佛坛。”“嗯,看起来很贵的佛坛。黑檀木吧。”“喂,京极!你是问自己感兴趣的吗?虽然我知道你喜欢佛坛、佛具之类的……”“这地方很重要。关于在哪一侧,只有伊佐间的话里有线索。伊佐间,你没有到庭院去吧?”“可以看见庭院吗?”“我不是打开拉门看见的,而是从拉门正中间的地方——像这样开着,是叫冇间拉门吗?那个是开着的,虽然镶了玻璃,但我是透过玻璃看见了。”“哦——佛坛是空的,没有牌位,但是你说有铃?”“对,铃闪闪发亮。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下午喽,也就是说铃反射了西晒的阳光。铃放在佛坛前面吗?”“该说是前面吗?还是中间?”“这么一来就等敦子了……”京极堂喃喃自语。木场因不顺心而生气,又敲桌子:“喂,别太过份了。”简直是禅问。木场努力想找出什么关联性,但终究徒劳无功。“喂,京极。”木场敲桌子,“不要净问些听不懂的问题,说说你的意见啊。”明知恐吓沒用还是大声地说。京极堂把木场的焦躁当做哪里吹来的风一样,一副清凉的表情,说:“我想先问问各位是怎么想的?现在大家所拥有的情报是共通的。即使如此,大家是否依然无法理解……”当然无法理解。怎么连接或切断,翻过来或敲打,奇怪的东西还是很奇怪。越听迷雾越深重。一个接着一个可判明的事实,彼此各自毫无关系地出现。而超越常识的地方竟还牢牢地相连。事件已经有了眼睛和鼻子,但是,明明眼睛、鼻子和嘴巴都很清楚,但就是看不见事件的全貌。很朦胧,有破绽。假使京极堂到达可解决的地步,必定仍存在有瑕疵。只有这次,是不可能毫无破绽地解决吧。木场用很恶毒的口吻说:“我觉得不对劲。如果以朱美是杀害宇多川的凶手为前提来思考,首先无法理解,在朱美装疯卖傻状况下庭石血迹的问题。庭石到哪儿去了?报案者也有问题。的确,即使宇多川对谁泄露了,也无法得出明确的结论。这么一来,就会变成宇多川在十二月二日外出跟某人见了面。那是谁?如果向人寻求救援的话,为什么会毫无防备地回家遭到杀害?再者,写了关口地址的纸条,用衣服包着放流到川里,这表示什么?如果跟某人见面了,托给他不就行了?即使不托给他人,如果都能够来到川边了,也可以逃得掉不是吗?很奇怪。再加上宇多川那天断食。虽然感觉没什么问题,但也很怪不是吗?然后,剩下的根本不用说明了,鸭田酒造的集体自杀和‘金色骷髅事件’当然是偶然的一致,但也一致得太完美了吧。令人觉得很不舒服。”木场一口气说完,但对这些事的犹豫感,很难用言语表达。不是单纯的矛盾,一旦说出口,又异常地条理分明,一个个谜团好像变成了不需要坚持的琐碎小事。京极堂继续寻求降旗的意见。“降旗先生,你的确说过——对现在木场刑警陈述的,所谓警方的见解有异议,对吧?”降旗又苍白着脸,无力地回答:“我——无法理解的,与其说是警察的见解,不如说是精神鉴定的结果。我不认为宇多川朱美是装疯卖傻,她的确没有疯,但精神确实病了。”京极堂说:“你是说,如果是你,会如此鉴定,是吗?”“我不是鉴定者。”“那么我重说好了。你是说,你如此分析吗?”降旗犹豫了片刻,回答:“是的。因为我直接与她面对面谈话了,因此了解,那女人没有装疯。负责鉴定的帝大教授我也很熟,他是个优秀的人才,但为什么会得出那样的鉴定结果,我无法理解。”“你是说误诊吗?”“该说是误诊吗?哎,我国的精神神经医学现状或许如此也说不定。想认真学习精神分析的人,无论哪个国家,都只有屈指可数的数量而已。就连我上的大学,即使理解了,但终究无法在学校里学习。心理学不是医学,而被认为是文学的领域。”降旗这么说,斜眼看着关口。本来就不是你的领域吧——仿佛想如此嘲讽的眼神,映在木场的眼底。木场追着视线,看到了关口。对这条路稍微有些了解的小说家,像是在思考什么似的,只是郁郁不乐地听着。的确,如果从降旗的角度来看,强烈受到心理学影响的便宜三流作家,或许只觉得碍眼也说不定。“你的主治医生也一样。”降旗清楚明白地对着关口这么说。关口吞吞吐吐的,终于冒出一句:“你认识他吗?”“这个世界很小的。那个人确实是有点知识,但他只把精神分析当兴趣或嗜好而已。我跟他说过几次话,他似乎没有要在临床上加以运用的意思。但是即使如此,只是对此有认知就很不错了。这社会上怎么说,都还是令人伤脑筋的医生比较多,动不动就判定为精神分裂,监禁起来,以为用电疗就能治愈了。这样的话跟妖魔附身没什么两样啊。这么一想,判断其为正常人的帝大教授的见解算是正确的吧。她没有精神病,可是……”京极堂说“知道了”,阻止了降旗的发言。“原来如此。那么有关朱美小姐的行为,你怎么想?如果不是装疯,那是病症发作吗?”“是这样的吧。宇多川朱美杀了丈夫,大概是事实吧。”降旗很干脆地断言。“我不知道犯罪搜查的细节,但只有一点,她绝对不是能够有计划地佯装发疯,执行冷酷无比犯罪的人——这是可以肯定的。如果她犯下罪行,那应该如你所说,是一时冲动的结果。当然,当时她处于心神衰弱状态,这就不用说了。她的幻觉不像是捏造出来的内容,是规规矩矩地遵循某个法则显露出来的。”“那依据降旗先生的分析,八年前她杀害了前夫申义,砍掉了不需要砍掉的头,而造成心灵创伤,因此带来神经障碍——是这样吗?”“正是如此。她不想承认自己心中潜藏着快乐杀人的特质。因此,将它推得远远的,盖上盖子,再放上重重的石头,严密地压抑隐藏,辛苦地活过来了。即使这么想还是无法认同。如果佯装精神异常,假使曝光了,应该有更简单的做法才对。所谓装疯卖傻,很理所当然地,一般就是假装精神异常。但是我所接触的她非常地正经。正因为很正经,所以她是真的患有精神病。变成骷髅浮起来的梦,白天不停地回放淫乐、忌妒、怨恨的其他人生的记忆,还有为了多次被斩首而造访的死灵幻觉——这些如果不用灵异或异常来说明,就只能如此思考了。装疯卖傻的计划性犯罪是最不可能的。”降旗说完之后全身颤抖。很愤慨吧。京极堂双手抱胸,只把脸转过去,不久后又挑起单边眉毛,说:“唔。”木场认为这是在暗示,这下可麻烦了。“伊佐间觉得怎么样?”“嗯。”京极堂把问题丢向伊佐间。说实话,木场也想问问少根筋男人的意见。这个怪人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想?他会说什么呢?“我吗?中禅寺,我觉得朱美小姐是清白的……”果然不出所料,伊佐间说了与他人完全不同的意见。“并且,我觉得那女人也没有罹患神经质。”完完全全相反的意见,木场挺起身子。“如果做了什么就该有什么理由。”伊佐间又说。“所谓理由是?”“对。报复,或是为了包庇谁。”果然如预期说了奇怪的答案。有什么根据——木场以一名刑警的身份,洗耳恭听。“那个,因为我不是专业,所以不懂,但是比如说,杀掉事实上是现任丈夫的前天,或者其实前任丈夫还活着——这种情况的话,会变成朱美在八年前的供述中说了谎,现在因为某种理由,前任丈夫出现,想杀了现任丈夫,于是包庇他——私底下发生了这类的纠葛,而装疯卖傻是为了隐瞒这些事情的作业之一——哎呀,我的意见只是随行而至啦。不过,那女人并不相信什么死后的世界。”“是这样吗?”“绝对不会错的,因此也不用想转世这条线吧?我并不这么认为。再加上,那女人对前任丈夫,依然……有情。”不知道为什么,伊佐间一副很害羞的样子。是因为这种情色话题不适合他的个性吧。“原来如此。关口呢?”京极堂用一种被说服的语气,转向关口。关口一直摆出很不争气的表情,吃坏肚子似的,有点驼背地坐着,一被询问到意见,背更弯了。“很可惜地,我一点也没有像意见的意见,京极堂。我投降了。我缺乏这种所谓健全的判断力或是见解,你不是最清楚吗?我只是背安排的一个角色,担任宇多川老师最后晚餐的同伴角色,非常困惑罢了。再说,我从宇多川老师那里听到朱美小姐的事情时,立刻就想到精神分裂症或因药物所造成的智识障碍、但是,那个……”关口战战兢兢,介意着降旗。降旗说:“那很正常啊。关口先生并没有见到宇多川朱美本人,用仅有的情报来推测的话,那是很正常的判断。”关口发出啊啊还是唔唔之类,难以听懂的声音。“我并没有要叫你作精神分析,关口。”京极堂冷淡地说。小说家垂下眼角说:“所以才说投降了啊。不过,如果你那么期待我说什么的话,我就直说,对我而言,承认灵异现象——神秘力量的存在,会比较轻松。”“只要搬出神秘,就能解决吗?”关口回答:“那是当然的。申义复活了,简直就像救世主般复活了。怨恨太太至极的申义首级,从遥远的利根川流到好几里之外的逗子海边,因怨恨而发出闪闪金光,长了肉,生了发,贴了皮,变成活生生的一颗人头,然后长出身体复活,去拜访太太,然后被杀了。即使如此,复活的死者总计被杀掉了四次。这些都是为了附身于太太身上,杀掉宇多川老师的序曲。结果朱美小姐被死灵附身,失去了正常意识,扼杀了最爱的丈夫……”关口上次说是无头尸体长了首级,但曾几何时,似乎改弦易辙,成了头长出了身体。光用想像的,变更后的状况更怪诞滑稽。不擅长说话的小说家,不知是喘不过气还是口渴,喝了一口茶,继续说:“这么一想,其实真的很轻松。如果有幽灵,就有那个世界,有那个世界,就有转世。太太转世那在海边长大的女人,变成骷髅的梦是死后世界的景象。庭院的血是灵异现象,所以出现又消失了。怎么样?这么想的话,什么可能性都有吧。”关口说完,终于像是解除义务似的,一脸放下重担的表情。并且有种终于还是提及灵异的感觉。当然木场也想过好几次,这样的确比较轻松。关口似乎想早点乐得轻松。但是……“但是,关口,你搬出传家之宝的灵异现象,并没有解决被包成一团丢弃的和服之谜。幽灵会把和服用绳子绑起来,丢到川里吗?并且,集体自杀也不能用灵异现象解决吧。鸭田酒造的员工因为受到申义的怨恨,而在八年后被诅咒而亡吗?如果可以杀掉十个人的话,应该直接先杀掉朱美吧。说不通啊,为什么要把杀人事件弄得如此迂回?”木场气势凌人地一口气说完,关口又像压着肚子似的,变成弯腰驼背的姿势。——怎么能让你一个人轻松。木场这么想。正如木场所想的,关口比开始时气势更弱。“那个……嗯,哎,不可思议。”“对吧?出现幽灵也不行啦。很奇怪啊,不是精神病、神经质,也不是装疯卖傻,不论假设有共犯,或是另一个凶手,都还有地方怪怪的。无论如何都会留下不可思议的点。”京极堂夸张地笑了。然后这么说道:“世界上啊,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对吧,关口。”——这家伙。“喂,京极。你知道了什么吧?知道就快说!”“知道事件的大结构了。如果我的预测正确——这是个短路事件。不,演变成这样,被害者实在很可怜哪。”“我说,你知道的话就快说啦!这次没有人被任何东西附身,所以你没必要装模作样啦!”木场轻敲桌缘。“不,不,必须除掉各式各样的附身物呢。刑警、小说家和钓鱼池老板,还有前精神神经科医生和牧师、和尚。不过,最先非得要把它从朱美小姐身上除掉不行——在那之前,必须确认一下。朱美小姐移送检方了吗?”“那个……大概还没,没听说。”“这样的话……嗯,再等一下比较能确定。”“等什么?”“敦子和小榎。”木场的焦躁已膨胀至爆裂前倒数计时阶段:“你啊,我们并非要在此解决事件,只要放松心情就好了。所以要是有什么已知的事,就快点说啦。这不就是你的责任吗?”“喂,大爷。我不是侦探,也不是刑警,我只知道驱魔仪式。驱魔有各种方法,比如也有这种情况:一点一滴阶段性的解开后,原本可去除的变得去除不了。有时候,所谓‘戏剧性的正心’更为有效。”还钱因为京极的话而产生了动摇。不知何故,降旗从震灾的问题开始,便一直摇摇晃晃的。说不定被什么东西附身了,那是木场等人所不知道的,但京极堂说不定可以解决。降旗觉得害怕极了。“喂,真的是搞不懂的家伙。你说到底是什么附身了?”“嗯,这种情况是很特殊的案例。”京极堂从放在壁龛上的几本线装书中抽出一本,啪啦啪啦地翻开,放在桌上。“这次是这家伙——井中白骨。”奇异的画。像布头般的东西伸出木桶。布头般东西的前端……——连着骷髅头。没有表情的骷髅,只留着头发,胸部可见类似胸骨的东西。像是有些戏谑,又像是世上幽灵经常摆出的表达怨恨的姿势,虽然两手无力垂下,但手的前端也像破布块飘然不定的样子。木桶里插了竹竿,竹竿被绑成棒状,所以这是汲取井水的拨钓瓶。那个的下面则是井。骷髅搭上拨钓瓶的上升力量,从井底上来了吧。不恐怖,很奇怪的姿势。滑稽的骸骨。“为什么长这样子,没见过。”“应该没看过吧,这个妖怪的知名度很低。”“叫做狂骨吗?”“对名字大概是石燕(注:鸟山石燕〈一七一二~一七八八〉,江户时代的浮世绘画家,因作《画图百鬼夜行》而成为著名的妖怪画家。)所创的吧。根基石燕的说明,这是抱着强烈怨恨的井中白骨。同样的图好像也有铜版腐蚀画,但那个名为‘钓瓶女’。这种情况常有。形状、名称和属性,全混在一起或是互相掉换,使得传承错综复杂而变得不知原貌的妖怪很多。这个妖怪即属于此类。我想这本来应该是由于拨钓瓶的奇特运动性而衍生,叫做钓瓶落、钓瓶卸或钓瓶火等‘上下来去的妖怪’之一。不过,在井底的话,就叫人联想到数盘子,那是盘子屋舍阿菊的故事,但也难以排除跟这边的‘井中怨妖’的关联。”“阿菊是幽灵吧?番町皿屋敷(注:“皿屋敷”为江户时期流传的怪谈。因各地均有流传,故加上地名,而有“番町皿屋敷”、“播州皿屋敷”等不同名称。)里面登场的。”关口质问。“不是,《江户砂子》(注:《江户砂子》,记录江户的地理或寺院、名胜由来的书。一七三二年出版,作者为菊冈沾凉。)里的记载是牛込的故事。不是有播州皿屋敷吗?也有云州皿屋敷呢。不,宫城的亘理郡、高知的幡多郡、长崎的福江、福冈的嘉穗郡也是,就连京都也有同样的传说。所谓打破了盘子被丢到井底,这是那么普通的事情吗?同样遭到不测的女佣,大家都变成幽灵在全国各地数盘子了啊?再说,大部分的名字都是阿菊呢。所以,这不是幽灵谈,而是妖怪谈。至于为什么是‘阿菊’,说明起来要花很长时间。总之,所谓皿屋敷是盖在更地上的屋舍,更地是没有用途的土地,也就是土质不好的地方,大概都是排水不良的土地。所以水井很重要。”“盘子。”伊佐间拿起茶点的盘子发呆。“说到盘子,嗯,也是一种品味呢。”“哎呀,是啊。水井是进出死后世界的出入口,阿菊从那里发出声音伸出头,诉说心中哀怨。”“所以井很重要。”京极堂意味深长地说。“那么,所谓狂骨,是从那个世界往这个世界,像拨钓瓶般飞出来,上下来去吐露怨言的妖怪吗?”关口问。木场想像着——如果从井底飞出骸骨是什么情景?不久便放弃不想了。“不过……”京极堂并没有直接承认。“不过,这家伙也是‘骸骨妖怪’,这边才是复杂的源头。骸骨系列妖怪,从烦恼中被解放出来,本来就有活蹦乱跳的另一面个性。假名草子(注:假名草子,流行于江户时期,以妇女及小孩为主要读者的小说。)《二人比丘尼》里出现的骸骨,也会让骨头发出声音,唱歌跳舞,对于人世间的无常,一笑置之地说,摆脱了腐败部分的自己,才是人的真正本质。歌德的《浮士德》里登场的死灵也是骸骨,也在安息日里跳舞,不是吗?”即使京极堂征求他的同意,木场也不懂。“本来所谓骸骨就是那样的东西。被丢弃了也不忘继续怨恨,但却不会阴险地诅咒任何人。”“落语(注:日本一种表演艺术,类似中国的单口相声。)啊。”伊佐间又在发呆。“对啊,被丢去的骷髅又笑又唱。在原业平在奥州八十屿遇到小野小町的骷髅头,也是死了还作诗,还有很多唱歌骷髅头的街头表演。就像《扶桑拾叶集》里,歌人僧侣庆运法师在和歌里所写的,骸骨是逃离现世执着的真正形态。石燕也在其他骸骨的项目里引用了这一段:‘庆运曰,回头看啊,我心为何物,纵使见色听声……’”京极堂看看降旗。木场跟着看向旁边。降旗一脸佩服的表情。“狂骨是‘上下来去的妖怪’、‘井中怨妖’的三题落语(注:三题落语,由观众提出三个题目,当场编成一个单口相声。)。这也是最令人讨厌的地方。事实上与这次的事件刚好相吻合。”“这次的事件也是三题落语吗?”——什么意思?“哎……是的。不过,这次的骷髅似乎没有那么活蹦乱跳。”降旗每次听到骷髅,眼皮就微微颤动。京极堂从宽袖里拿出一根香烟点燃。这男人到底是如何有所理解?“好了,如果如我所猜测,这是个愚蠢也该有个程度之分的事件——只不过,一旦回溯说明,又是一件不胜枚举的事件。”依这口吻,这家伙至少已经看透了什么。“说实话,我因为上次的事件已经很累了。”京极堂岔开话题,“唉,就等等敦子和小榎吧。”这么一说完,旧书店老板深深吸了一口烟。话说回来,这次木场周围的确环绕着骷髅。说是怨恨,根基又似乎很深。总觉得有超越个人纠葛范畴之处,让人觉得很不舒服。——这样的东西。如果要说是有什么附身,木场本身可以说被附身了。不过,到底京极堂拜托榎木津什么事?木场非常在意。“喂,京极,你托那笨侦探……”木场才说到一半,走廊侧的拉门便被夸张地大开。“你才是笨蛋!你这个暖桌脚男!你真是方便的木场修啊。死了被丢在野外,因为骸骨呈四角形,所以马上就能查出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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