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们三个人。家里发生凶杀案的三个子女。」「我们能做什么呢?」比奈子问。「我们面对的障碍是什么。比奈子应该也知道今后不可能像以前那样过日子了吧。去学校不会觉得不安吗?」比奈子难过地摇头。「所以是怎样的不安呢?钱吗?不是吧。是旁人的目光。你不会用手机去看了什么奇怪的留言版吧?」良幸想起今早在电脑上看见的网站留言,光是回想就想吐。比奈子再度摇头。「……要是手机没电就糟了。」「那就好,绝对不要去看。对我们家的事一无所知的家伙都胡说八道。」没去看的话,或许不该跟她说。但是他们得知道眼前的障碍已经形成了,否则话没法谈下去。「我们今后绝对会面临毫无理由的恶意。不止是在网路上,我们家现在怎样都不知道。或许会有人直接破坏或恶作剧。为了尽量避免这些情况,我们要先想想怎样能减轻妈妈的刑责。坐牢、缓刑,跟无罪,有非常大的差别。」「能无罪释放吗?」「跟晶子阿姨商量,尽量雇用高明的律师。但我们的证词应该更重要。比方说刚才慎司说的话。爸爸虽然没有直接使用暴力,但就说他使用暴力了。」「你在说什么?真不敢相信。要叫爸爸当坏人?我绝对不愿意。」比奈子叫起来。站在远处的店员都往这边看。「我也不愿意。」良幸低声说。「那你干嘛说这种话?大哥的亲生父亲被没有血缘关系的母亲杀掉了耶,还能想出这种办法。爸爸死了你不难过吗?」「怎么可能不难过?」良幸在巴士上想着父亲。悲伤的感情没有直接涌现,是表示自己其实不喜欢父亲吗?不止这样。父亲的大手曾经无数次抚摸自己的头。得到父亲称赞非常高兴,更加努力念书。对父亲说:「我想当医生。」父亲高兴地说:「我很期待。」并伸手抚摸已经比自己高的良幸的头。良幸坐在车上摊开手掌抚摸自己的头。自己早就比父亲高也比父亲壮了,但自己的手感觉起来却好小。眼泪夺眶而出。爸爸、爸爸、爸爸……良幸吞声饮泣。要是只听说父亲被杀害,一定会放声大哭,想把凶手宰了。但是凶手是那个人。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非常细心地把良幸养育成人。良幸把她当成真正的母亲。要是只听说那个人杀了人,一定会觉得必有内情,坚定地相信母亲是无罪的。虽然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却像漠不关己似地淡然接受,是因为极端的两件事一起发生,在接受事实之前就已经互相抵销了吧。哭过之后心情平静了些,良幸确定了一件事。父亲已经不在了。留下来的是那个人。就算是杀人凶手,是家人这个事实也不会改变。不仅如此,社会上还特别强调这个关系。自己非得接受这个事实不可。比奈子跟慎司明白这一点吗?「那就说个明白,为什么爸爸非被杀不可。妈妈为什么杀了爸爸。是因为慎司成绩不好吗?但是慎司又不是考坏了,爸爸也从来没有责备他成绩不好。话说回来,会有人因为儿子的成绩把丈夫杀了吗?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两人吵架。妈妈有跟警察说杀人的理由吗?」「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比奈子抱住头。然后又突然抬起脸来。「——喂,慎司,你那天晚上跟妈妈吵架了吧。」「什、什么……」一直好像瞪着桌子上的一点一样低头不语的慎司抬起头,发出嘶哑的声音。「装傻也没用。彩花跟我说的。你大声乱叫,妈妈说什么饶了我吧救命啊。」「真的吗?」慎司跟母亲吵架。慎司大叫。虽然难以想像,但既然有证人,应该是事实吧。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事情不早说呢?「慎司,你跟妈妈发生什么事了?」「……什么也没有。」「不会什么也没有。你会大叫一定是很严重的事吧?」「……我没有跟妈妈吵架。是我自己乱叫。」「你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吗?」「我……想参加篮球比赛。」慎司这种有气没力的回答让良幸忍着不叹气。坐在对面的比奈子则深深叹了一口气。估计是不知道慎司在说什么吧。难得他开口了,不能打断他的话头。「想参加就去啊。还是你不是正规队员了?」「不是。妈妈不让我去。」慎司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慎司把案发当天的事情全部说了出来。既然兄姐知道那天他在家里大叫,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升上三年级以后,妈妈说成绩变差了,要我退出社团活动。但是我不想……」慎司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打篮球。这是他自己唯一想做的事。放弃篮球就等于成为意志薄弱的人。「我虽然偷偷地参加,但是被发现了。之前的比赛妈妈不让我去。但是最后的一场比赛我无论如何都想参加,跟妈妈约好了这次学校的模拟考要考到全校三十名之内。所以每天晚上拼命用功。模拟考的前一天还让姐姐到朋友家去住。」「原来你是为了篮球比赛。我完全不知道。」比奈子惊讶地说。母亲在别的家人在场的时候不会跟慎司提功课的事。只有两人独处的时候才偷偷地说。所以慎司其实是希望比奈子在家的,但那样的话就会怪到比奈子头上了。母亲从来没有说过慎司成绩不好是因为天赋不佳。都是篮球的错、游戏的错、手矶的错,以及比奈子的错。比奈子在自己房间听的音乐没有妨碍到任何人,但慎司考试的时候母亲不时会叫比奈子要注意。「但是想到非做不可、非做不可,头就痛起来。那天也是,明明是模拟考的前一天,上课的时候大家都轻松解答的问题我怎么也不会,头痛得要裂开了,所以就早退了。」「你有跟妈妈说过头痛吗?」良幸问。「没有。我自己知道是因为情绪引起的。」慎司这样回答,继续说道:「离开学校头还在痛,接近家里就痛得更厉害,回过绅来我就已经顺着坡道往下走了,往下心情就此较平静。对了,以前有一次大清早在客运站碰到大哥。那也是因为想轻松一下才去的。」「那天后来也去参加模拟考了吧?」良幸回想起那天的事,所以他才会在那里啊。慎司点头继续说:「但是我下去的时候被对面人家的女生叫住。」「彩花吗?」比奈子皱起脸说。慎司想起当时的情形,也皱起眉头。「她问我比赛的事,我说跟她没关系,她就说我们给她惹了麻烦,要我道歉,不知道她在说什么。」「那个女生做了什么吗?」「什么也没有。但她说得好像我们住在她对面给她添了麻烦,我就说那你们搬家啊。然后我不理她继续走到海边,在那里待了一会儿头痛好了,但还是觉得有点不爽。」「你的感觉我很了解。」比奈子点头。「回家后跟妈妈两个人早早吃过晚饭,回到书桌前。打开参考书头就开始有点痛,但是又不能去睡觉,还是努力用功了。然后对面开始抓狂……」「什么抓狂?」良幸问。「是指彩花。她跟慎司一样初中三年级,非常容易发脾气,每星期起码一次会叫得左邻右舍都听见。」比奈子回答。「那是我去上大学以后才盖起来的房子吧。他家的孩子是那样吗?」「真是糟糕透顶,对吧,慎司?」「反正一直都是那样,本来想不予理会的,但是她叫得我头痛,实在受不了了。后来虽然稍微好一点,但我已经完全没心情念书。我想要去参加比赛是不可能了,真的非常不甘心,就拿篮球丢墙壁。」「在房间里丢篮球?」「嗯。妈妈立刻就到房间来叫我住手。但是我没有。我才不要住手呢。不理妈妈继续丢,心情就慢慢好起来。我对着书架丢,球被妈妈拦截了。」「妈妈应该拦得住的。」「我非常不爽。要她还我她也不还,我就开始丢别的东西,书啊铅笔盒之类的。然后妈妈就叫说:快住手!饶了我吧!我心想你活该,你叫我也会叫,所以我也大叫,真是痛快。」大哥跟姐姐是不是也曾经明知道会被骂还恶作剧呢?慎司从小时候就很好奇。偷吃菜、把浴缸弄得全是肥皂泡泡之类的虽然很有趣,但并没有好玩到宁愿被骂的程度。看到姐姐因为父亲骂大哥而皱起脸来,就像自己被骂一样想缩成一团。但是丢篮球却让慎司觉得身体轻快。放声大叫,头就没那么痛了。「要是我在家就好了。」比奈子喃喃道。「那样的话,在你发作之前就可以阻止的……你一直都努力打篮球,想参加最后一场比赛的心情我很了解。我也知道你非常用功念书。我一直都觉得妈妈只关心慎司,最宝贝慎司,觉得很羡慕。但现在看来你反而压力很大。所以会头痛。那种时候碰见彩花,听她说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话,一定很不高兴。」比奈子虽然表示了解慎司,语气却很强硬。「虽然如此,你也做跟彩花一样的事吗?你不是很看不起她,说真是不像话吗?」——到底在吵什么,真不像话!「爸爸也进来这么说。」「爸爸那时候回来了吗?」「我没注意到,他突然就开门进来了。」虽然声音不大,但爸爸低沉威严的语气让慎司瞬间停下来。妈妈的脸也僵住了。「爸爸还说了什么?」「把房间收好。就这样而已。我慌忙把书本捡起来,爸爸就下楼去了。」「妈妈呢?」「跟在爸爸后面下去了。」乱闹的是慎司,妈妈只是来阻止他,却像自己犯了错一样,表情僵硬地随爸爸默默离开了房间。「所以他们就在楼下吵架了吧?」良幸说。他并没有责怪慎司的样子。慎司最担心的就是这样。「我不知道。」「你没听到他们说话吗?」「他们或许有说,我不知道在讲什么。要是大声吵架的话就会听见,但是普通说话就听不到。」「对啊,楼上楼下其实听不见。打开窗子的话,外面的声音还听得比较清楚。」比奈子附和慎司。她想起在外面听到一楼的钢琴声,上到二楼反而听不见了。「但是就算没有大声,也可能在吵架。所以……是我的错。」在被人责备之前慎司自己先这么说了。一时情绪激动丢了篮球,大呼小叫;因为这样母亲就把父亲打死了。「妈妈也跟警察说,她跟丈夫吵架了。」比奈子结结巴巴地说。「他们两个离开房间之后,你做了什么?」良幸改变问题。「我把房间整理好,想去洗澡。口也很干,但是爸爸生气了让我很不安,就一直留在房间里。虽然没法集中精神,但还是打开参考书看,然后妈妈就进来了。」「为什么?她看起来怎样?」比奈子急急问道。「满脸抱歉的样子,跟我说对不起。」「跟慎司道歉?然后呢?」「说我可以去参加比赛,现在不要念书了,出去走走散散心。」「妈妈叫你出去散步的?」良幸跟他确认。「当时已经很晚了,其实我不想去,但是妈妈说了我可以去参加比赛,我就不好意思说我不要去,所以就出门了。」「为什么没带钱包跟手机?」「我想只是出去一下而已,用不着带手机。钱包……」慎司话声一落。该说出来吗?但是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了,不能保持沉默。「我口渴,妈妈说去便利商店买果汁吧,就给了我一千圆。」「但是你跟对面的阿姨借钱。」比奈子插嘴说。「妈妈把钞票折了起来,应该是放到我裤子口袋了。」慎司的宽短裤两边有大大的口袋。妈妈应该是把钱放到左边口袋的。「但是里面没有?」良幸问道。慎司无力地点点头。他没力气走到海边,就在便利商店消磨时间翻杂志的时候,眼熟的人走进商店。是对面的阿姨。她看见慎司亲热地打招呼。她说:「明年要考高中了,两个人互相加油吧。」慎司心想不要把我跟你女儿相提并论。专程来转换心情,这下都白费了。慎司打算离开,拿起放在脚边的购物篮去柜台付帐,伸手到裤袋里却找不到千圆钞。裤袋破了吗?摸了另一边口袋也没有。本来想把东西放回去,但把已经拿出冰箱好长一段时间的饮料再放回去觉得有点不妥。慎司看见对面的阿姨正在偷偷看他。他不想让那种人认为他没常识。他跟自己说只是暂借一下,就跟她借了钱。「妈妈是不是故意没把钱放进去?」比奈子「啊」地叫了一声。「你离开家的时候爸爸在干什么?」良幸问。「应该是在楼下,但是我没看见他……」家里的楼梯直接迩到玄关。妈妈跟着慎司到门口,跟他说:「路上小心。」送他出门,至于爸爸在做什么他就不知道了。没看见爸爸他还松了口气。「妈妈在你房间的时候样子有很奇怪吗?」「我看不出来。」「大哥认为妈妈叫慎司去散步的时候,爸爸已经死了吗?」「什么……」比奈子的话让慎司瞠目结舌。妈妈是要让慎司在案发当时不在场,所以才叫他去散步的。慎司去便利商店没带钱让店员留下印象。为什么在大哥跟姐姐说出来之前自己完全没有注意到呢?从便利商店回家时救护车停住家门口,父亲被抬出来。慎司吓得逃跑了。他在网咖得知案情,一切都是自己大闹造成的。他害怕被人责怪,不敢回家。本来以为案发当时自己不在家算是不幸中的大幸——「慎司,对不起。我之前怀疑你。我以为妈妈是要替你顶罪,所以撒谎说是她干的。」良幸低下头。「我也这么以为。慎司,对不起我不在家。」比奈子包低下头。「不要这样啦。」慎司使尽全力才说出这句话。他们不该道歉。慎司宁可他们责怪他说都是你的错。他低下头,无法迎向他们的视线。「但是我还是不明白动机。就算吵架了,怎么会到用摆设殴打爸爸的地步?慎司,你再好好想想。真的什么也没听到吗?爸爸因为你乱闹责怪妈妈,可能话说得很重。有到用摆设殴打那么严重的地步吗?话说摆设到底是什么?」「大哥的奖杯。警察让我跟晶子阿姨看了。」比奈子低声说道。「我想应该不是故意的。爸爸从以前开始就会把我跟慎司在运动会上得的奖杯都摆出来,大哥的刚好是最大的。」慎司也是第一次听说。他终于明白大哥为什么要大家把自己知道的事都说出来了。警察不管怎么调查,媒体不管怎样大肆报导,有些事情是只有家人才知道的。不先了解这些,凭着外界的资讯来考量今后的事情,应该是想不出解决之道的。慎司再度回想那天晚上。对话、表情、气氛——「……啊。」他抬起头。「你想起什么了吗?」「我出门以后心想刚才的骚动外面或许会听到,就四下张望了一下。对面人家的叔叔在市棚那里。」「他刚下班回家吗?」「等一下,对面只有一台小车。我常常看见对面的阿姨傍晚的时候开回来,对面的叔叔上班应该不是开车的。他为什么在车棚啊?」「回家之后打算再出去,要是在整理车子的话,有可能长时间待在那里。」「外面可能会听到什么。」听到良幸跟比奈子这么说,慎司心里也「啊」了一声。对面的叔叔可能听到父亲跟母亲的对话。「回家吧。」良幸拿着帐单站起来。比奈子也跟着起身。慎司跟在他们后面。一天已经过了。现在是凌晨零点三十分。橘色光毯仍旧稀疏地延伸到云雀之丘。【七月五日(星期五)晚上十点二十分~七月六日(星期六)凌晨零点三十分】第一卷 小岛聪子III阿真,是妈妈。太好了,你接了电话。对不起,我没余力想到你们那里是几点钟。又发生人事了。这次是隔壁。那里成天就在闹,可能是妈妈多心了。但是今天感觉跟往常有点小一样。所以妈妈决定鼓起勇气。嗯,去阻止他们。我不想让云雀之丘再度发生凶杀案。那真是很吓人,可是不能不管。他们家的男主人逃走了,所以没办法。对啊。刚刚还跟我一起在外面听到的。我拜托他去阻止,他却突然跑走了。你相信吗?一家的家长碰到家里出事,竟然逃走了。真是的,怎么会这样?爸爸?今天也去上班了。守护这个家是我的责任,除了妈妈没有别人了。这不是跟你没关系的。妈妈是为了阿真,为了能让你安心回云雀之丘来,妈妈才努力的。所以给我勇气吧。报警?我不要警察再来引起骚动。那妈妈现在就去了。这是为了阿真,知道吗?第一卷 第七章 云雀之丘晚上八点二十分——彩花瞪着真弓,两手举起观叶植物的盆子用力往地上一砸。无釉的陶盆破了,混杂着小石头的土在地板上四散纷飞。远藤真弓茫然瞪着跟泥土同样颜色的地板。——地板要用什么颜色好呢?深咖啡色看起来很稳重,也不显脏,但是刮伤或是灰尘的话,在深色地板上比较显眼。彩花也会比较有顾忌,还是浅咖啡色好了。——妈妈讨厌啦。我又不是骑三轮车的小孩子,不会把地板刮伤的。我也喜欢深咖啡色。——那就选这个吧。那个时候最开心。不用看彩花的脸色,可以正视她的眼睛。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天结束的时候会想:今天是彩花没抓狂的走运日子、今天是彩花抓狂的倒霉日子。虽然每天都小心翼翼不要刺激她,但离卜次抓狂还不到三天,就又来了。到底这样的日子要持续到什么时候?真弓想不出安抚她的话,只能叹气。「不要把我当笨蛋!有话就说!」彩花仿佛要逼近真弓,穿着拖鞋的脚踏出一步,小石头在地板上发出喀啦声。又一步,喀啦。真弓觉得小石头仿佛陷入了自己的皮肤,浑身起鸡皮疙瘩。「……不要这样。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啊?说好什么?」「不要刮伤地板。」彩花低头望去,但立刻又抬起头。「管你的!谁理你那么多!家、家、家、家,你脑子里只有这个。你是白痴吗?」彩花拿起别的盆栽,转向窗户。「不要这样……」彩花置若罔闻,举手把盆栽扔向窗户。薄薄的窗帘后方发出玻璃破裂的声响。真弓脑中一片空白,身体被透明的胶膜层层包住。盆栽落在室内,窗边的地上也散落着陶盆的碎片跟混着小石子的泥土。白色的壁纸上也溅到了泥土。到底是谁干出这种事,伤害了我所有的宝物?真弓转过身,野兽站在她面前,像是恫吓艘恶狠狠地瞪着她。但是真弓完全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