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意-8

他的论调十分偏激,但我却无从反驳。关于出版界,我还是有些基本常识的。  “所以,你就用自己的名字发表了?”我说,“你是说你这样做是正确的,是吗?”  “我要说的是,对那本书而言,作者不是野野口修而是日高邦彦,是幸福的。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它不会被这么多人阅读。”  “这么说来,我还得感激你呢!”  “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说出真相罢了。任何作品要受到推崇,得有一大堆麻烦的条件配合才行。”  “这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如果你知道的话,那应该也可以理解接下来我要讲的话吧?我的意思是,今后你就是作家日高邦彦。”  “你说什么?”  “你不要这么惊讶嘛!这又没什么大不了。当然我还是日高邦彦,你只要把日高邦彦想成书籍的贩售商标,不是人名就可以了。”  我总算听懂他想说什么了。  “简单的说,你是要我做你的影子作家啰?”  “这名词听来好像猥琐了点,我不是很喜欢,”日高点头后继续说道,“不过,讲明一点是这样没错。”  我恶狠狠地盯着他瞧:“这种话,真亏你说得出口。”  “我无意冒犯,刚刚我也讲了,这对你也绝对不是什么坏事。”  “没有比这更坏的事了。”  “你先听嘛!如果你肯提供作品给我,那出单行本的时候,我可以给你四分之一的稿费,这还不坏吧?”  “四分之一?真正写书的人连一半都拿不到——这真是很不错的条件啊。”  “那我问你,如果用你的名字出书的话,你以为能卖掉多少?会超出以日高邦彦的名义卖出的四分之一吗?”  被他如此质问,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假设以我的名义出书的话,不要说四分之一了,恐怕连五分之一、六分之一都不到吧?  “总之,”我说,“我不打算为钱出卖自己的灵魂。”  “你的意思是不答应啰?”  “当然!”  “噢,”日高露出意外的神色,“我真没想到你会拒绝我。”他那冷冶的语气让我不寒而栗。他脸色一变,眼底透着阴险的光芒,“我本想说不要撕破脸的,不过你没这个共识,我也没有办法。我也不用一直跟你客气了。”说完后,日高从身边的包包里拿出一个方形包裹,放到桌上,“这个我放在这里,等我回去后,你再一个人慢慢看。看得差不多了,记得打电话给我,希望那时你已改变心意了。”  “这是什么?”  “看了就知道了。”日高起身准备离开。  他走了之后,我打开包裹,里面有一卷VHS的录影带。这时候,我还没明了过来,只是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把带子放进录放影机里。  加贺刑警应该已经知道了吧?萤幕上出现的是日高家的庭院。看到画面斜下方所显示的日期,我的心宛若瞬间结冻一般。那天正好是我计划刺杀日高的日子。  终于,一个男的出现在镜头前。他全身黑衣打扮,努力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不过,他的脸却被拍得一清二楚。真该死!那时为何没想到要蒙面呢?  任谁都可以一眼认出,侵入者是一名叫做野野口修的男子。这个愚蠢的男人完全没有意识到摄影机正对着他,蹑手蹑脚地打开面向庭院的窗户,潜入日高的工作室。  录影带只拍到这里,不过,却已足够成为充分的证据。假设我否认杀人未遂好了,那当警察问我为何要潜入日高家的时候,我要怎么回答呢?  看完录影带后,我精神恍惚了好一阵子。脑海里不断响起,杀人未遂的那晚日高曾经讲过的话:“别忘了,证据不只这个,还有一样教你怎么都抵赖不了。”他说的就是这卷录影带吧。  正当我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是日高打来的。他好像一直在监视我似的,时机刚刚好。  “看了吗?”他问。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像觉得很有趣。  “看了。”我简短地回答。  “是吗?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试着询问最在意的那件事,“你果然早就知道了。”  “什么?”  “那晚我会……溜进你的房间,所以你事先就把摄影机准备好了?”  听我这么说,电话那头的他噗哧一笑:“你的意思是,我早就料到你会来杀我?那种事我连作梦都想不到呢!”  “可是……”  “该不是,”他不让我说下去,“你自己和谁讲了吧?说你某日某时要来杀我。如果真是这样,难保隔墙有耳,被我不小心听到了也说不定?”  我警觉到日高想要让我说出初美是共犯的事实。不,讲正确一点,他知道绝对无法从我口中套出初美和我的事,于是他假装我已经说了。  见我无话可答,他继续说道:“我会装摄影机的原因,是因为那阵子经常有人到院子搞破坏,我是为了吓阻对方才装的。所以,会拍到那种画面,我连作梦也想不到呢。现在,我已经把摄影机拆了。”  他说的话,我一句也不信。不过,现在再说什么都太晚了。  “然后呢?”我说,“你让我看这卷录影带,是要我做什么?”  “这种事还要我讲得这么白,你这不是装傻吗?容我提醒你一句,那卷带子是拷贝的,母带还在我手里。”  “你这样威胁我,就算我勉强答应为你捉刀,也写不出像样的作品。”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摆明了,我已经屈服于他的胁迫。不过,我无力与他对抗也是不争的事实。  “不,你一定可以做得很好的,我相信你。”日高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对他而言,总算是突破障碍了吧?  “我再跟你联络。”说完后他就挂了电话。  之后的日子,我仿佛行尸走肉般地活着。我不晓得自己今后会怎么样。我照常到学校上班,不过,可以想见的,课上得一蹋糊涂。恐怕连学生都有怨言了吧?我甚至被校长叫去责骂了一顿。  然后,偶然之中,我在书店看到了。某小说杂志一举刊载了日高的小说,是他得奖后的第一部作品。  我以无法控制的颤抖双手迅速翻看那篇小说。这中间我感到一阵晕眩,几乎就要昏倒在书店里。不出所料,这本小说是以我交给日高的第二本作品为蓝图所写成的。  我陷入无比绝望的困境。每天都在想,那个杀人未遂的夜晚,自己是多么的愚蠢啊!我思量着,干脆找个地方躲起来算了。不过,我连这样的勇气都没有。就算我远走他乡让日高找不到我,也别想更动户籍,否则就不可能找到像现在一样的教职,那我要以何维生呢?身体瘦弱的我,没有自信可以从事劳动的工作。我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自己缺乏谋生能力的事实。更何况,我心里惦记着初美。她又怀着怎样的心情,待在日高的身边?一思及此,我就痛彻心扉。  不久,日高得奖后的第一部作品也出了单行本,销售的状况十分不错。每次只要看到它挤进畅销书排行榜,我的心情就很复杂。极度悔恨之中又掺杂了那么一点骄傲。平心而论,倘若以自己的名义出书,确实不可能卖得这么好——这点我不是没有冷静分析过。  这之后又过了几天,某个星期日,日高再度登门造访。他大摇大摆地走进我的屋子,像往常一样,一屁股坐到沙发上。  “这是我答应你的。”他边说边将一个信封袋放到桌上。我伸手去取,往里一看,是一叠钞票。有两百万日币,他说。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把卖书的钱拿来给你,按照我们的约定,四分之一。”  我惊讶地瞪着信封里的钞票,摇了摇头:“我说过不出卖灵魂的。”  “你别大惊小怪,只要把它想成是我俩共同合作就行了。这种合作关系现今也不少见,领取报酬是你应得的权利。”  “你现在做的,”我看着日高说道,“就好像把妇女强暴后,再给人家钱一样。”  “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没有女人被强暴了,还默不吭声,而你倒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日高说的话虽然无情,却让我毫无辩驳的余地。  “总之,这个钱我不能拿。”我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把信封推了回去。  日高只是看着信封,并没有动手收回的意思。他说,那就先放在这里好了。  “老实说,我来是想跟你商量以后的事。”  “以后的事?”  “讲具体一点,就是接下来的作品。某月刊决定要连载我的小说,我想跟你谈谈,要写些什么东西。”他讲话的语气,好像已经把我定位成他的影子作家了。而我只要稍有不从,他就会马上抬出那卷录影带的事吧。  我坚决地摇头:“你是作家,应该也了解,以我现在的精神状况,根本想不出任何小说的架构。你要求我做的事,不论在身体或精神上而言,都不可能办到。”  不过,他毫不退让,说出了我想都想不到的话。  “现在就要你马上写出来,是强人所难了点。不过,要你把已经完成的故事奉上,应该没那么难吧?”  “我没有已经完成的故事。”  “你别蒙我。你在编小报的时候,不是写过好几则故事吗?”  “啊,那个……”我寻思搪塞的藉口,“那个已经没有了。”  “骗人。”  “是真的,早就处理掉了。”  “不可能,写书的人肯定会在哪里留着自己的作品。如果你硬要说没有,那我只好搜上一搜。不过,我想我没必要翻箱倒柜地找,只要看看书架、抽屉,应该就够了。”于是他站了起来,往隔壁的房间走去。  我慌了,因为正如他所料,练习用的大学笔记就摆在书架上。  “请等一下!”  “你打算老实拿出来了吧?”  “……那个发挥不了什么效用。学生时代写的东西,文笔粗糙、结构松散,根本没办法成为给成人阅读的小说。”  “这由我来判断,反正我又不是要成品,只要是璞玉就行了,我会负责把它琢磨成可卖的商品。《死火》不就是经过我的加工,才成为留名文学史的佳作?”日高自信满满地说道。剽窃别人的创意,竟然还可以如此自夸,这点我怎样都无法理解。  我请日高在沙发上稍坐一下,自己进入隔壁房间。  书架的最高一层,摆着八本陈旧的大学笔记,我从其中抽出一本。就在这个时候,日高进来了。  “我不是叫你等一下吗?”  对于我的话,他没有任何回应,一把抢过我手中的笔记,迅速翻看其中的内容。接着,他的目光停留在书架上,二话不说,就把所有笔记全抽了出来。  “你别耍花样。”他奸诈地笑着,“你拿的那本只不过是《圆火》的初稿吧?你打算用这个蒙混过去?”  我咬着唇,低下头。  “算了,总之这些笔记我全借了。”  “日高,”我抬起头对着他讲,“你不觉得可耻吗?你得借别人学生时代的稿子才能写下去,是因为你的才能已经枯竭了吗?”  这是我当时所能做的最大攻击了。我心想,不管怎样,我都要反击回去。  而这些话好像真的起了作用,日高双目充血地瞪着我,一把揪住我的衣领。  “你连作家是什么都不知道,别说大话!”  “我是不知道,不过我有资格这样讲,如果一个作家落到这种地步就太可悲了。”  “是谁一心向往成为作家的?”  “我已经不向往了。”  听我这么说,他松开了手:“这才是正确的。”撂下这句话后,他转身步出房间。  “等一下,你有东西忘了。”我拿起装着两百万的信封,追上了他。  日高看了看信封,又看了看我,最后他耸耸肩,把东西收了回去。  之后,又过了两、三个月,日高的连载在某杂志开始了。我读了作品,发现那又是出自我笔记的某篇稿子。不过,这时的我应该说是已经死心了呢?还是有了某种程度的觉悟?  总之,我不再像以往那么惊讶了。我甚至想,反正自己已经放弃成为作家,不拘何种形式,只要自己想出的故事能让世人阅读就好了。  初美依然不时和我联络。她诉说着对丈夫的不满,不停地向我道歉。她甚至还说:“如果野野口先生觉得向警方自首,坦承意图杀害那个人的事会比较好的话,不用顾虑我也没有关系。只要和你在一起,我随时都做好被责罚的准备。”  初美已经察觉,我之所以任由日高予取予求,是因为不想连累到她。听到她这番话,我高兴得要流下泪来。因为我真实地感受到,就算无法见面,我们的心还是紧密地连在一起。  “你不用考虑这么多,我会想办法的,肯定还有其他的出路。”  “可是,我对不起你……”她在电话那头哭泣着。  我继续讲些安慰她的话,可是,老实说,今后要怎么办,我一点主意都没有。虽然我嘴里说一定会有办法,却痛切地感受到那是自欺欺人的。  只要一想起这段往事,悔恨就一直折磨着我。为何当初我不照她讲的去做?我很清楚,如果我们两个去自首的话,今后的人生将会完全不同。可是,至少我不会失去这世上最宝贵的东西。  你应该已经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了吧?没错,初美死了。那像噩梦一样的一天,我永远都忘不了。  我是从报纸得知了消息,因为她是知名作家的妻子,所以报导也比一般的交通事故来得详尽。  虽然我不知道警方是怎么调查的,不过报纸并未对这是起单纯意外的说法产生怀疑。  后来,我也没有听说有任何其他的解释。不过,从听到消息以来,我就一直坚信,那绝对不是意外。她了结了自己的生命。至于动机,应该不用我特地写出来吧?  仔细一想,或许是我害死了她。如果不是我昏了头,意图杀害日高的话,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  这叫做虚无吧?那段时间,我只是具行尸走肉,我连跟随她自杀的力气都没了。身体的状况不好,经常向学校请假。  初美死后,日高依然继续工作。除了以我的作品为小说的初稿外,他好像也发表自己原创的作品。至于哪一方的评价比较高,我不是很清楚。  我收到他寄来的包裹,是在初美过世后的半年。大大的信封袋里,放入三十枚左右的A4纸张,是从文字处理机列印出来的。  最初我以为那是本小说。不过,在阅读的过程中,我了解到根本不是那一回事。那是初美日记和日高独白的结合体。日记的部分,初美深刻地描写,她如何与化名N(即我)的男子陷入情网,并共同谋策杀害亲夫的计划。另一方面,日高独白的部分则淡淡陈述,未察觉妻子已然变心的丈夫的悲哀。然后,那起杀人未遂事件发生了。到这里为止,写的几乎都是事实,不过,很明显的,之后是日高自己编的。故事演变成初美深自懊悔,请丈夫原谅自己的过错。日高花了很多时间与她长谈,决定两人重头开始。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初美遭逢了交通事故,这本莫名其妙的书以她的葬礼为结尾。或许读者看了,会觉得感人肺腑也说不一定。  而我则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我心想。然后,那天晚上,日高打了电话过来。  “你读了吗?”他说。  “你打算怎样?竟然写那种东西。”  “我打算下个礼拜把它交给编辑,应该下个月的杂志就会登出来了。”  “你是认真的吗?你这么做,不怕导致严重的后果?”  “或许吧。”日高异常冷静,反倒使我更加害怕。  “如果你让这种东西登出去,我就把真相讲出来。”  “你要说什么?”  “那还用问,当然是你抄袭我的作品。”  “哦?”他一点也不紧张,“谁会相信这种鬼话?你连证据都没有。”  “证据……?”  我忽然醒悟,笔记已经被日高抢走,想要拿它作为日高抄袭的证明已经不可能了。接着我又想到,初美死了,这代表着唯一的证人也死了。  “不过,”日高说,“这篇手记也不是非得现在发表不可,我们可以再商量。”  他想说什么,我终于有点懂了。果不其然,他说:“五十张稿纸。如果有这样现成的小说,我倒是不介意拿它交给编辑。”  这才是他的最终目的,他设计好圈套,让我怎样都无法拒绝帮他代写。而我真的束手无策,为了初美,这样的手记说什么也不能让它流出去。  “什么时候要写好?”我问。  “下个礼拜日以前。”  “这是最后一次吧?”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说:“你完成后马上通知我。”就挂断了电话。  严格来说,就是从这天起,我正式成为日高邦彦的影子作家。这之后,我先后帮他写了十七篇短篇小说,三部长篇小说。被警察查封的那些磁片里,存的就是这些作品。  加贺刑警或许会觉得不可思议,难道真的没有方法可以反抗?或许他会产生这样的质疑吧?不过,老实说,我已厌倦和日高打心理战了。只要我按照他的吩咐把小说写好,他就不会把我和初美的过去公诸于世,这样对我来说反而比较轻松。说也奇怪,经过两、三年后,我和日高真的成为合作无间的伙伴。  他会介绍专出童书的出版社给我,也许是因为他自己对儿童文学不感兴趣。不过,对我,他或许也有这么一点愧疚?有一次,他跟我讲了这样的话:“等到下次的长篇写完,我就放了你,我们的合作关系就此结束。”  “真的吗?”我怀疑自己的耳朵。  “真的。不过,你只可以写儿童小说,不准来抢我的饭碗,知道吗?”  我真的以为自己在作梦,总算可以自由了!  后来我多少猜到,日高的转变和他与理惠的婚事有关。他们打算移居温哥华,而日高也想藉此机会,跟从前的堕落划清界线吧?  新婚的夫妻满心期待前往温哥华的那天赶快到来,而我的迫不及待恐怕更甚于他们。  终于,那一天来了。  那天我拿着存有《冰之扉》原稿的磁片,前往日高家。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直接拿磁片给他。他到加拿大以后,我要送稿子就得用传真的,因为我没有电脑的通讯设备。而《冰之扉》的连载一结束,我们的关系也会随之破灭。  从我手里接过磁片的日高,兴高采烈地说着温哥华新居的事。我敷衍地听完后,提出自己此行的目的。  “对了,之前的那些东西呢?我们讲好今天要还我的。”  “之前的东西?是什么呢?”明明没有忘记,但不这样逗你,他就不痛快——这就是日高的个性。  “笔记本,那些笔记啊!”  “笔记?”他装蒜似地摇了摇头,接着“啊”一声地点了点头,“那些笔记呀,我忘了。”  他打开书桌的抽屉,从里面取出八本老旧的大学笔记。没有错,那是他从我这里夺去的东西。  我紧紧抱着失而复得的宝贝。只要有这个在手,就能证明日高抄袭我的作品,而我就能和他处在对等的关系。  “你好像很高兴呢。”他说。  “还好啦。”  “不过,我在想,你要那些笔记有何意义?”  “意义?应该有吧?这可以证明你曾发表的那些小说,是以我的作品为原型所写的。”  “是吗?不过反过来解释也通吧。也就是说,我也可以想成,那些笔记的内容,是你看了我的作品后才写的。”  “你说什么?”我觉得一股寒意穿透背脊,“你想藉此蒙混过去吗?”  “蒙混?到底是谁在蒙混啊?不过,要是你把这些东西拿给第三者看的话,我也只好这么说了。你说,第三者会相信谁的话?算了,我不想为了这个跟你争辩。只是,你若以为取回笔记,会让你在我面前稍占优势的话,我想那是你的错觉。”  “日高,”我瞪着他,“我不会再帮你捉刀了,我替你写的小说……”  “《冰之扉》是最后一本,对吧?这事我知道了。”  “那你为何还讲那样的话?”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啊,我只是想说你我的关系不会有任何的变化。”  日高的嘴角浮现一抹冶笑,这让我确定了一件事。这个男人没打算放过我,一旦有需要的话,他还会再利用我。  “录影带和刀子在哪里?”我问他。  “录影带和刀子?那是什么?”  “你别装了,就是那晚的刀子和录影带啊。”  “那些我好生保管着,放在只有我知道的地方。”  日高这么说的同时,房外有人敲门,理惠走了进来,告知藤尾美弥子来访的事情。  原本应该是不想见的人,日高却说要见她,他这样做,只是想把我打发走。  我隐藏起内心的愤怒,跟理惠道别后,走出了玄关。在笔记里,我写理惠一直送我到大门口,然而,正如加贺刑警所指出的,事实上只送到玄关而已。  步出玄关后,我又折回庭院,往日高的工作室走去。然后我就蹲伏在窗底下,偷听他和藤尾美弥子的谈话。不出所料,日高只能勉强敷衍她。那女子质疑的《禁猎地》一书,全是我写的,日高根本没办法做出任何具建设性的提议。  终于藤尾美弥子一脸不耐地回去了,不久理惠也离开了家,最后连日高也走出了房间,他应该是去上厕所吧?  我心想,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旦错过今天,恐怕以后再也没办法从日高的魔掌逃脱了。我有了一定的觉悟。  窗户没有上锁,多幸运!我偷偷地躲在门后面,等日高上完厕所回来,手里紧握着黄铜纸镇。  我想之后的事不用我多说了。我一等他进入屋里,二话不说就往他头顶敲去,他立刻就昏倒了。不过,我不确定他死了没有,为求保险起见,我又用电话线缠住他的脖子。  后来发生的事,就如加贺刑警所推理的。我利用他的电脑,制作不在场证明。我得承认,这个技俩是我之前写儿童侦探小说时,早就想好的。你想笑就笑吧,就像字面上写的,那确实是骗小孩的技俩。  即使如此,我还是希望自己的罪行不要被发现,同时,我也希望数年前的杀人未遂事件不会曝光。我请理惠一等到日高的录影带从加拿大寄回来,就马上通知我,也是为了这个。  可是,加贺刑警挖掘出了我的秘密。老实讲,他那敏锐的推断力,让我十分痛恶。当然,就算我恨加贺刑警也于事无补了。  就像我一开始所写的,在得知证据之一的录影带藏在挖空的《萤火虫》中时,我非常惊讶。《萤火虫》是少数日高亲手创作的小说之一,内容描写妻子及情夫共同谋害主角的那段,不用说,是起自于那晚的灵感。看到我从窗口潜入的影像,再和书的内容做一比对,加贺刑警很快就能猜出事情的真相。就这点来说,我不得不佩服日高的心思缜密。  我想说的全说完了。先前,为了不让我和初美的恋情曝光,我怎样都不肯说出杀人动机,造成警方很大的困扰,不过,如果你们能够稍稍理解我的心情,那就是我的福气了。  现在我已准备好接受任何制裁了。  过去之章 其一 加贺恭一郎的记录  五月十四日,我前往野野口这三个月以来任职的市立第三国中。当时正值放学时间,返家的学生自校门口蜂涌而出。操场上一名看似田径队员的男子,正用铁耙整理着沙地。  我走向总务处的窗口,报上姓名,表明自己想与熟识野野口的老师谈谈。女职员与上司商量后,站了起来,往教务处去了。她去的时间比我想像得久,正感不耐之际,我猛然想起学校就是这样的地方。等了大约二十分钟,终于有人领我到会客室去。  身材矮小的江藤校长以及教授国文的男老师藤原负责接见我,校长之所以列席,大概是怕藤原老师不小心说错话,想藉此盯着他吧?  我首先询问两人,知不知道日高邦彦被杀害的事。二人皆回答“十分清楚”。他们也知道,野野口是日高的影子作家,因为一连串的冲突而萌生了杀人动机。看来他们好像反倒从我这里得到进一步的证实。  当我问到,对于野野口帮人代写的事,他们有何看法时,藤原老师有点迟疑地说:“我知道他在写小说,我也曾在儿童杂志上读过他的作品。不过,我作梦都没想到,他竟然会是别人的影子作家,还是那位畅销作家的……”  “你有亲眼看过野野口写小说的样子吗?”  “我没看过。他在学校里还得教书,所以我想他应该都是回家后或趁假日时写的。”  “由此可见,野野口教职的工作还蛮轻松的啰?”  “不,他的工作并没有特别轻松。只是他都很早回家,特别是从去年秋天以来,举凡与学校活动相关的杂务,他都巧妙地避开。他得的是什么病,我不是很清楚,不过,那个人身体不好也是众所周知的,所以我们大家也不跟他计较。不过,私底下,他好像就是这样抽出时间,帮日高邦彦写小说——这真是太教我惊讶了。”  “你说他从去年秋天开始就特别早回家,是吗?关于这个,有没有什么具体的纪录?”  “这个嘛,我们又没有打卡,不过,我很确定是从去年秋天开始的。像我们国文老师每两个礼拜都会固定举办一次科里的例会,他连那个都不参加了。”  “他之前没有类似的行为吗?”  “他那个人对工作是没什么热诚啦,不过之前都有参加。”  之后,我又询问他,对于野野口的人品,他有何看法。  “他很安静,让人猜不透心里在想些什么,总是一脸茫然地望着窗外。不过现在想起来,他应该也很痛苦吧?我觉得他本性不坏,受到那样的对待,一时冲动做出无法挽回的事,也是可以理解的。日高邦彦的小说,我也喜欢,还读过了几本,可是一想到那些全是野野口写的,我就有截然不同的感慨。”  我向他们道谢后,离开了学校。  从学校回来的路上,有一间很大的文具店。我进入里面,拿出野野口修的照片,问柜台小姐,这一年来有没有这样的客人来过这里?  她回答说好像看过,但不记得了。  五月十五日,我去见了日高理惠。大约在一星期以前,她搬到位于横滨的公寓。当我打电话给她的时候,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忧郁。这是一定的,她之所以搬家,就是因为不想再与案件牵扯不清。尽管如此,她还答应和我见面,也许因为我不是媒体而是警察吧。  她住的公寓附近有个购物中心,我们约在里头的咖啡厅碰面。她顾忌媒体,所以要求不要到她家里。  咖啡店隔壁的时装店正在做折扣出清,从外面看不见店里顾客的脸,而恰如其分的吵闹声,也正好适合讲一些不愿给别人听的话。我们两人往最里面的那张桌子走去。  我先问她近况,结果,日高理惠露出了苦笑。  “老样子,每天过着不怎么愉快的生活,真希望能早日恢复平静。”  “只要扯上刑事案件,总要乱上好一阵子。”  这些话对她好像起不了安慰的作用,她摇了摇头,语气严厉地滔滔说道:“在这次的刑事案件里,我们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可世人是怎么看待我们的?他们把它当作演艺圈的八卦绯闻,甚至有人说我们才是错的一方。”  关于这点,我无法否认。确实,不管是电视的谈话节目,还是周刊的报导,大家比较感兴趣的,不是日高被杀害的事实,而是他盗用友人作品的新闻。再加上这其中还牵扯出其前妻的外遇事件,更让平常与文坛毫不相关的影视记者,也兴致勃勃地插一脚。  “不要去管媒体的报导,对你而言会比较好。”  “当然,我会试着不理,要是不这么做的话,迟早会疯掉。可是,讨人厌的又不是只有媒体。”  “还有什么?”  “可多着呢,令人讨厌的电话和信件来了一大堆,真不晓得他们是怎么查到我娘家的,大概是看到媒体报导,知道我已经不住在夫家吧?”  ——应该是这样。  “这些事你和警察说了吗?”  “我全说了。不过这种事警察也未必解决得了,不是吗?”  正如她所言,不过,我也不能就此当作没这回事。  “电话和信件的内容都以什么居多?”  “什么样的都有。譬如说,要我归还至今为止的版税啦,说什么枉费他们的支持;也有人把信连同外子的著作一起用纸箱寄过来。写信要求我们退回文学奖的也很多。”  “是这样啊。”  据我推断,这些存心攻击的人应该都是日高邦彦的书迷,真是文学爱好者的恐怕很少吧?不,说不定,这其中大部分的人从头到尾就只知道日高邦彦这个名字?这种人尽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还一天到晚注意哪里有这样的机会,至于对象是谁,他根本不在乎。  听到我这么分析,日高理惠也深表认同地点了点头。  “讽刺的是,外子的书竟意外地卖得很好,这也算是种偷窥的乐趣吧。”  “这世上本来就有千百种人。”  日高邦彦的书卖得好,这我也知道。不过,现在市面流通的都是库存的部分,出版社那边好像还没有要再版加印的意思。我想起反对我影子作家说法的编辑,他们应该也打算再观望一阵子吧?  “对了,连野野口的亲戚也跟我联络了。”  她好像不把这当一回事,但我听了却讶异极了。  “野野口的亲戚?都说些什么?”  “好像要我把之前著作所得的利益归还,他们认为以野野口作品为草稿的那些书,他们至少有权利可以索取原创费,我记得是他舅舅做代表来谈的。”  推舅舅做代表,也许是因为野野口没有兄弟,而父母亲都已往生的缘故。不过对于他们竟然提出利益归还的要求,我还是非常震惊,这世上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  “那你怎么回他们?”  “我说等和律师谈过以后再回覆他们。”  “这样做是正确的。”  “说老实话,我心里在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我们是被害者,还被犯人的亲戚勒索金钱,真是听都没听过。”  “这个案例是奇怪了点,虽然我对这方面的法律不是很熟,不过我想应该没有支付的必要。”  “嗯,我也是这样想。可是,这不是钱的问题。我不甘心的是,在世人的嘴里,我先生的死成了自作自受、罪有应得。连那个自称野野口舅舅的人,也一点歉意都没有。”  日高理惠咬着下唇,显现出她个性中好强的一面。看来愤怒战胜了哀伤,那我就放心多了。 如果在这个地方哭起来,可就麻烦了。  “之前我好像也跟您提过,我打死都不相信外子会剽窃他人的作品。因为每次他讲起新作的时候,眼里总是闪烁着如孩童般的兴奋光芒。那让我觉得,能够按照自己的心意创作故事,真的让他很快乐。”  对于日高理惠的说辞,我只是点了点头。她的心情我非常能够了解,不过,要我就此出言附和却办不到。她大概是读出我的心思,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过来问我有什么事。  我从上衣的内袋里拿出一份资料,将它放到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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