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这份工作对加贺而言到底合不合适,真的有待商榷。当然,这样的结果也跟当时的潮流密切相关。 “野野口老师,您现在在哪个学校教书?”车子刚驶离不久,加贺老师就问起我的近况。不,再叫加贺老师就太奇怪了,我们就称他为加贺刑警好了。 我摇了摇头:“我最后任教的地方是本地的第三国中,不过今年三月已经离职了。” 加贺刑警看来好像颇为惊讶:“是这样吗?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唔,说来有点丢脸,我现在在写给儿童看的小说。” “啊,难怪。”他点了点头,“所以你才会认识日高邦彦先生对吧?” “不,情况有点不一样。” 我跟他解释,我和日高是从小到大的朋友,因为他的关系,我才找到现在的工作。加贺刑警好像懂了,一边点头一边听着我说。没想到迫田警部什么都没告诉他,这点倒教我有些诧异,这番话我刚刚已经跟警部说过了。 “这么说来,你之前是一边当老师,一边写小说啰?” “也可以这么说啦,不过我那时一年才写两篇三十页左右的短篇而已。我一直在想,有朝一日要成为真正的作家,于是心一横就把学校的工作辞了。” “这样啊?那真的需要很大的勇气呢。”加贺刑警很钦佩地说道。或许是想起自己之前的事吧?当然,二十几岁转行和面临四十岁才换工作的景况相比,可谓天差地别,这点他应该也能体会。 “日高邦彦写的是什么样的小说啊?” 我看着他的脸问道:“加贺,你不知道日高邦彦吗?” “对不起,名字是听过啦,可是书就没读过了,尤其最近我几乎很少看书。” “大概是太忙了。” “不,是我自己太懒,我也在想一个月应该读两、三本书的。”他搔搔头。一个月至少要读两、三本书——这是我当国文老师时,经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我不确定加贺是否因为记得这个,所以才特意讲出来。 于是我大略地介绍日高这个人,说他大概是十年前出道的,在这中间还得过某某文学奖,是现今少数几位畅销作家之一。他的作品十分多样化,从纯文学到仅供娱乐的小品都有。 “有没有我可以读的东西?”加贺刑警问,“譬如推理小说之类的?” “这类作品是比较少,不过还是有的。”我答道。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书名以做参考?” “这样啊。” 于是我告诉他一本叫《萤火虫》的书,是我很久以前读的,内容不太记得了,不过里面有关于谋杀的描写,肯定错不了。 “日高先生为什么会想搬到加拿大去住呢?” “好像有很多原因,不过他大概是觉得有点累了。好几年前他就曾经讲过要到国外修养一番,而温哥华似乎是理惠相中的地方。” “你刚刚说的理惠是他的太太吧?看起来好年轻呢。” “上个月他们才刚登记结婚而已,这是他的第二次婚姻。” “是这样啊?他和前任老婆离婚了?” “不,第一任老婆因为车祸去世,已经五年了。” 一边聊着的同时,思及话题的主角日高邦彦已经不在人世,我的心情又沉重了起来。 他到底要跟我谈些什么?要是我早早结束那无关紧要的会谈,早点去见他的话,或许他就不会死了。我心里也知道这么想于事无补,却忍不住不去懊悔。 “我听说因为亲人被影射为小说的主角,有一位藤尾小姐跑来抗议……”加贺说,“除此之外,日高先生有没有卷入其他风波?不管是和小说或是他私生活有关的都可以。” “嗯,我一时也想不出来。”这么回答的同时,我发现了一件事——我正在接受侦讯。惊觉于此,连在前方握着方向盘,始终不发一语的警察都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对了,”加贺刑警打开了记事本,“你知道西崎菜美子这个名字吗?” “咦?” “还有小左野哲司、相中根肇?” “啊,”我领悟地点了点头,“那是《冰之扉》中的出场人物,目前月刊正连载的日高小说。”我一边说一边想,不知那篇连载接下来要怎么办。 “一直到死之前,日高先生好像还在赶那篇小说的样子。” “听你这么一说,我想起电脑的电源一直是开着的。” “画面上出现的就是那篇小说的内容。” “果然如此。”我突然想起什么,于是向加贺刑警问道,“他的小说写了多少?” “写了多少的意思是?” “写了几页的意思。” 我跟加贺说,日高曾提过今晚必须赶出三十页的事。 “电脑的排字方式和稿纸不一样,所以总共写了多少,我不是很确定,不过至少不是一、两页就是了。” “从他写的页数就可以推断出他是几点被杀害的,不是吗?我从日高家出来的时候,他还没着手工作呢。” “这点我们也有想到,只是写稿这种事的速度也不是固定的吧。” “话是没错啦,不过就算是以最快速度写也是有极限的。” “那日高先生的极限大概在哪里?” “这个嘛,记得他之前曾经讲过,一个小时大概是四页吧。” “这样的话,就算赶工也只能一小时写六页啰?” “应该是这样吧。” 听完我说的话,加贺刑警沉默了一会儿,脑袋里好像正计算着什么。 “发现哪里矛盾吗?”我问。 “嗯,我还不知道。”加贺摇了摇头,“我也还无法确定,电脑上残留的画面是否就是这次要连载的部分。” “也对喔,说不定他只是把之前曾经刊载过的部分叫出来而已。” “关于这点,我们打算明天找出版社谈谈。” 我在脑海里快速转了一圈,根据理惠的说法,藤尾美弥子是在五点左右离开的,而我接到日高打来的电话是在六点过后。这中间如果他有写稿的话,应该可以写出五、六页吧。问题是,其他还有几页呢? “啊,或许这是办案时应该紧守的秘密。”我试着向加贺问道,“不过,你们应该有推测死亡时间吧?警方认为是什么时候呢?” “这确实足应该保密的事,”加贺刑警苦笑着说,“不过……详细的情形要等到解剖报告出来,但根据我们的推断,大概是在五点到七点之间,结果应该不会相差太多。” “我是在六点过后接到电话的……” “嗯,也就是说是在六点到七点之间了。” ——应该是这样吧。也就是说,日高在和我通完电话后就马上被杀了? “日高是怎么被杀的呢?” 听到我的喃喃自语,加贺刑警露出十分讶异的表情,他大概觉得这种话出自尸体发现者的口中,未免太奇怪了吧。可是,我对日高是怎么个死法真的没有印象,坦白说,当时我怕死了,根本不敢正视他。 我把这点说明后,加贺好像也能理解。 “这也要等到解剖报告出来。不过简单地说,他是被勒死的。” “你说的勒死是指勒住脖子吗?……用绳子还是?” “他脖子上缠着电话线。” “怎么会……” “不过还有一处外伤,他好像被人重击了后脑,现场找到作为凶器的黄铜纸镇。” “也就是说有人从背后打昏他,再把他勒死啰?” “目前看来是这样。”加贺刑警如此说完后,突然压低了声量,“刚刚讲的,我想日后会对外公布,在此之前,请你不要跟任何人提起。” “啊,那是当然。” 终于,警车抵达了我的公寓。 “谢谢你送我回来,帮了我一个大忙。”我向他道谢。 “我才是,得到了很多有用的资料。” “那,再见了。” 我走下了车子,可是才走到一半,“啊,等一下!”身后传来加贺刑警的叫唤,“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连载小说的是哪本杂志?” 于是我告诉他是聪明社月刊,然而他摇了摇头说:“我要的是刊登野野口先生小说的杂志。” 为了掩饰尴尬,我故意皱起眉头,略带生硬地说出杂志的名字,加贺拿出笔把它记了下来。 回到屋里,我在沙发上呆坐良久。回想起今天一天发生的事,我觉得好像在作梦一样。这一生当中,我从来没有经历过像这么悲惨的日子。思及至此,我却舍不得去睡。不,就算我想睡,今晚恐怕也睡不着了。 我突然兴起一个想法,想把这番体验记录下来,就用我的手把朋友遇害的悲剧写下吧。 这本手记产生的经过就是如此。我在想,直到真相曝光之前,我都会一直写下去。 四 日高的死很快登上了早报,虽然昨晚我没看新闻,不过看样子各家电视台正大肆炒作。最近连十一点过后都有新闻节目。 报纸的某个版面打出大大的标题,以社会新闻的角度,详细报导整起事件。报上大幅登着日高家的照片,旁边配着日高本人的大头照,这原本应是交给杂志社使用的。 报导的内容大部分与事实相符。只不过关于尸体发现的部分,上面只写着:“接到友人通知家里灯光全暗的消息,妻子理惠回到住处,竟然发现日高先生倒卧在一楼的工作室中。”我的名字从头到尾都没出现过,或许读者会因而误解发现者只有理惠一人。 根据报导所示,警方现在正朝临时起意或蓄意谋杀的方向进行调查。由于大门深锁,他们推断犯人应该是从工作室的窗口进出。 阖上报纸,我正打算站起身张罗今天的早餐,门铃却响了。看了一下时钟,才八点多,这么早应该不会有人来拜访,我拿起平常不太使用的对讲机。 “喂?” “啊,请问是野野口老师吗?”——女性的声音,呼吸显得很急促。 “我是。” “一大早来打扰真对不住,我是XX电视台的,关于昨晚发生的事件,可不可以和您谈一谈?” 我大吃一惊!报纸上明明没有我的名字,可是电视台的人却已经风闻我是发现者之一了。 “这个……”我思索着应对之策,这可不能随便乱讲,“你想谈什么事?” “关于昨晚日高先生在自宅被杀害一事。我听说和夫人理惠小姐一起发现尸体的就是野野口老师您,这是真的吗?”大概是谈话性节目派来的女记者吧,竟然大刺剌地就直呼我老师,神经粗得教人有些不快。不过,不管怎样,也不能因此就乱讲一通。 “嗯,是真的。”我答道。 身为媒体人的兴奋透过门传了进来:“老师您为什么去日高家呢?” “对不起,该讲的我都对警方讲了。” “听说您是因为发觉屋子怪怪的,所以才通知了理惠小姐,可否请您具体说明是哪里怪怪的呢?” “请你们去问警方。”我挂上了对讲机。 之前就听闻记者的犀利,没想到电视记者的采访当真是无礼至极。难道他们就无法体会这一、两天我还没办法跟人讨论这件事吗?我当下决定,今天就不出门了。虽然我很关心日高家的事,可是要到现场去探看恐怕是不可能了。 然而,没想到我正用微波炉热牛奶时,门铃又响了。 “我是电视台的人,可否打扰一下,相您谈谈?”——这次是个男的——“全国民众都很想知道进一步的真相。” 如果日高不死就好了,我的心里不禁出现这种悲痛万分的台词。 “我也只是发现而已。” “不过您一直和日高先生很亲密吧?” “就算是这样,关于事件,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可是还是想打扰您一下。”——这男的死不罢休。 我叹了口气,让他一直在门口哀求也不是办法,会打扰到邻居。对这些后生晚辈,我就是没辄。 将对讲机的话筒摆好,我走出玄关。门一打开,麦克风全都凑了上来。 结果,在访问的夹击下,我的一整个早晨就泡汤了,连要好好吃顿早餐都没有办法。 中午过后,我一边收看电视的访谈节目,一边吃着鸟笼泡面,突然萤幕上大大映出我的脸孔,害我不小心就噎住了。那是今天早上才拍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播出来了。 “听说您小学就认识日高先生了。就野野口先生的角度来看,他是个怎样的人呢?”女记者以尖锐的声音问道。 面对这样的问题,镜头前的我想了很久。当时我自己没有发现,不过这段沉默竟意外地长,影像就这么定住了,电视台大概是来不及剪接吧?可以想见当时在场的记者先生们肯定很不耐烦,这样看着画面,我才彻底领悟到。 “我想他是个个性很强的人,”镜头前的我终于开口了,“有时你会觉得他为人很好,不过他也有冷酷到令人惊讶的一面,其实大部分的人都是这样吧?” “您说的冷酷,可否举例加以说明?” “譬如说……”我一边说一边沉吟了一下,“不,我一时也想不出来,何况这种事我也不想在这里讲。” 其实,当时我脑海里浮现的是日高杀猫的那件事,不过,它并不适合在传媒前公开。 “对于杀死日高先生的犯人,你有话想对他说吗?”问了几个流俗的问题后,女记者不忘补上这句陈腔滥调。 “没有。”这是我的回答,一旁的记者显得颇为失望。 之后,棚内的主持人开始介绍日高生前的写作活动。就擅长描写人间百态的背景来看,作家本身的人际关系肯定也很复杂,这次的事件恐怕也是受此牵连的吧?——主持人的话里隐约透着这层意思。 接着他又提到,最近日高因为《禁猎地》这部作品而卷入风波,已故版画家被影射为小说的男主角,他的家人还因此提出抗议。不过,媒体似乎还没查到,昨天画家家属之一的藤尾美弥子曾造访日高。 不只是主持人,连偶尔以来宾身分参加这类节目的艺人都大放厥词,各自发表他们对日高之死的看法。不知为何,我忽然感到一阵厌恶,关掉了电视机。想要知道重要事件的相关消息,NHK当然是最好的选择,但日高的死还不到公共频道为他制播特别节目的程度。 这时电话响了,我已数不清这是今天的第几通电话了。我总是想,万一这和工作有关就糟糕了,所以都会拿起话筒,可是至今为止,千篇一律都是媒体打来的。 “喂,我是野野口。”我的口气已经有点不悦了。 “你好,我是日高。”咬字清晰的声音,肯定是理惠没错。 “啊,你好。”这时候该讲些什么,我一时想不出来,只能勉强凑出一句奇怪的话,“后来怎么样了?” “我昨天住在娘家。虽然心里知道必须和很多地方联络,可是一点力气都没有。” “是啊,你现在人在哪里?” “我在家里。今天早上警方的人跟我连络,说希望我到案发现场再次接受讯问。” “讯问已经结束了吗?” “已经结束了,不过警方的人还在就是了。” “媒体很讨厌吧?” “嗯,不过出版社的人,还有之前我丈夫认识的电视台的人也来了,所以全交给他们去应付,我轻松了不少。” “这样啊。”我本来想说这真是太好了,不过反过头一想,这句话对昨天才痛失丈夫的遗孀而言好像不太恰当,所以又吞了回去。 “倒是野野口先生被电视台的人追着跑,肯定十分困扰吧。我自己是没看电视啦,不过出版社的人告诉我情形,我感到很抱歉,所以才打电话过来关心一下。” “是这样啊?哪里,你不用担心我,采访的攻势已经告一段落了。” “真的很对不起。” 那是打从心里感到愧欠的语气。明明当下她才是这世上最悲惨的人,却还有心思替别人着想,这点让我深感佩服,我再度感受到她的坚强。 “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请不要客气尽管跟我说。” “谢谢,夫家的人还有我娘家的妈妈都来了,所以没有关系。” “这样啊。”——我想起日高有个大他两岁的哥哥,年迈的母亲和兄嫂一起同住——“不过,真的有我可以做的,请务必告诉我。” “谢谢您,那我就先挂电话了。” “谢谢你特地打电话过来。” 挂断电话后,我脑海里一直想着理惠的事。她打算要怎么生活下去?她还年轻,听说娘家是开货运行的,经济条件不错,生活应该不成问题。可是,要从打击中站起来恐怕需要不少时间吧。毕竟他们才刚结婚一个月。 曾经,理惠只不过是日高的小说迷之一。有一次,因为工作的关系,认识了日高,因而开始交往。这意味着,昨夜她同时失去了两件宝贵的东西:一个是丈夫,另一个则是作家日高邦彦的新作。 正这么想的时候,电话又响了。对方请我去上谈话性节目,我当场就拒绝了。 五 加贺刑警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六点以后的事了。听到对讲机的铃声,我厌烦地以为又是哪家媒体的记者,没想到探头一看,竟然是他。不过,这次他不是一个人来,他身边跟着一个看来比他年轻,叫做牧村的刑警。 “对不起,我还有两、三个问题想要请教你。” “我早料到了,你们上来吧。” 然而,加贺刑警并未做出脱鞋的动作,他问:“你正在吃饭吗?” “不,我还没吃,才正在想要吃什么才好。” “那我们到外面去吃好了?老实说,一整天忙着侦讯,我们连午饭都没吃呢,是吧?” 牧村刑警附和地冲着我苦笑。 “好啊,那要去哪里?我知道有家店的猪排饭很好吃,可以吗?” “哪儿都行,”这么说的同时,加贺刑警好像想到了什么,他用大拇指朝后头比了比,“再过去有一家餐馆,老师昨晚去的就是那间店吗?” “是啊,你想去那里吗?” “就那里好了,那家店近,咖啡又可以免费续杯。” “太好了。”牧村刑警帮腔似的说道。 “我是无所谓啦,那我去换一下衣服。” 趁着他们等我换衣服的空档,我想了一下加贺刑警找我去那家餐馆的理由,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用意?还是,真如他所说,只是因为近、有咖啡可喝? 终究我还是想不通,只好走出了房间。 来到餐馆,我点了烧烤虾饭,加贺刑警和牧村刑警各点了烤羊排和汉堡肉套餐。 “之前讲的那本小说,”等女侍离开后,加贺刑警马上开口说道,“啊,就是日高先生留在电脑萤幕上的那本,叫做《冰之扉》的。” “唔,我知道。昨天你还说要去查清楚,看那是昨天才刚写的,还是只是把之前已经发表的部分叫到萤幕上而已,已经有答案了吗?” “已经有答案了,应该是昨天写的。我问了聪明社的负责人,他说跟之前连载的部分接得刚刚好。” “这么说来,在被杀害之前,他一直很努力地工作啰。” 去加拿大的日子迫在眉睫,就连日高也得拚命赶工吧?虽说他之前总是找各种搪塞的藉口,毫不在意地让编辑焦急等待。 “只是有一个地方很奇怪。”加贺刑警将身体微微前倾,右手肘撑在桌子上。 “哪里奇怪?” “原稿的张数。如果一张算四百字好了,他总共写了二十七张之多。就算他在藤尾小姐走后的五点就开始写好了,这也未免太多了。昨晚我才听野野口老师说了,您说日高先生的写作速度一小时顶多四到六张。” “二十七张吗?这样确实很多。” 我到日高家的时间是八点,假设在这之前日高都还活着的话,那他一小时不就要写九张了。 “所以,”我说,“他有可能是在说谎。” “说谎?” “很可能他昨天白天就已经写好十张或二十张了,可是依照他个人的习性,他总是说自己一张都没写。” “出版社的人也是这么说的。” “应该是吧。”我点了点头。 “可是,他的太太理惠出门的时候,他跟她说自己恐怕要到半夜才会到饭店。而事实上最晚到八点,他已经写好二十七页了。如果就《冰之扉》的连载一期约三十页的份量来算,他已经快要完成了。说延后还可以理解,可是有像这样进度超前那么多的吗?” “应该有吧。写作这种事又不是机械作业,灵感不来的话,可能杵在书桌前好几个小时都写不出来;相反地,文思泉涌的话,可能一会儿功夫就写好了。” “日高先生有这样的倾向吗?” “有吧,话说回来,几乎所有作家都是这样吧?” “这样啊?我是不太能够想像你们那个世界的事啦。”加贺刑警将前倾的身子回复到原来的姿势。 “我不太理解你为什么要在张数上打转。”我说,“总之,理惠出门的时候,日高的小说还没写好,可是发现尸体的时候,小说已经快要完成了,对吧?也就是说直到日高被杀的那段期间,他都一直在工作,不就这么简单吗?” “或许是吧。”加贺刑警点了点头,但还是一副无法完全说服自己的样子。 从这位曾是我后进的教师身上,我总算见识到警方办案真的是连一个小细节都不放过。 女侍将餐点端了上来,我们的谈话稍微中断了一下。 “对了,日高的遗体怎么样了?”我试着问道,“你不是说要解剖吗?” “今天已经进行了。”如此说完后,加贺刑警看向牧村刑警,“你不是也在场吗?” “不,我没自己去,如果我在场,现在怎么还吃得下?”牧村皱起眉头,将叉子叉向汉堡肉。 “这倒也是。”加贺也一脸苦笑,“你说解剖怎么了?” “不,我是想死亡时间是不是已经推断出来了?” “我还没仔细看过解剖报告,不过应该会很清楚吧。” “那一定正确吗?” “那要看你是基于什么来判断,例如……”他本来想讲,后来又摇了摇头,“算了,还是不讲了。” “为什么?” “你的饭会变难吃喔。”他指着我的盘子。 “也对,”我点了点头,“那我还是别问了。” 加贺刑警用力地点了点头,好像在说这样才对似的。 吃饭的时候,他不再提起谋杀,反而尽问我一些关于写作儿童读物的事。譬如,最近流行哪一种书啦?对于时下儿童远离书本有什么看法等等。 我跟他说,卖得好的都是教育部推荐的优良图书,至于小孩不爱看书主要是受到父母的影响。 “简单来说,现在的父母自己都不看书了,却一味逼着小孩去读,可是由于自己没有阅读的习惯,所以也不知道该给孩子看什么才好,结果只能把政府推荐的图书硬塞给他们。不过,那种书通常内容生硬又无趣,只会让孩子更讨厌书本。这种恶性循环应该会周而复始地重复下去吧。” 听到我这番话,两名刑警一边吃着餐点,一边露出钦佩的神情,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听进去多少。 由于他们点的都是套餐,所以最后咖啡送了上来,而我则加点了一杯热牛奶。 “您大概想抽一根吧?”加贺刑警边将手探向烟灰缸。 “不,不用。”我答。 “咦,您已经戒烟了吗?” “嗯,两年前戒了。医生叫我不要抽,因为我的胃不好。” “这样啊?早知道就坐非吸烟区好了。”他将伸向烟灰缸的手收了回来,“我一直以为当作家的都要抽烟呢,日高先生看来似乎也是个老烟枪。” “没错,他工作的时候整个房间烟雾弥漫,会让人以为正在趋虫呢。” “昨天晚上发现尸体的时候怎么样?房间里有烟雾吗?” “让我想想,毕竟当时太混乱了。”我喝了一口牛奶,沉吟道,“应该是有一点烟吧。唔,我想是这样没错。” “这样啊。”加贺刑警也将咖啡杯送到嘴边,接着他慢条斯里地拿出笔记本,“有一件事我想再做确认,与您八点抵达日高家有关。” “嗯。” “当时野野口老师因为按对讲机没有人接,再加上屋里的灯全暗了,所以才打电话去理惠夫人寄宿的饭店,对吧?” “是啊。” “关于屋里灯光的事,”加贺刑警直勾勾地盯着我,“你确定是全暗的吗?” “是全暗的,没错。”我看着他的眼睛回答。 “不过,从正门口应该看不到工作室的窗口,难道你有绕进院子里去吗?” “不,我没绕进去。不过,工作室的灯有没有亮,站在门口拉长脖子看就知道了。” “是这样吗?”加贺刑警的表情有一点疑惑。 “工作室的窗户旁正好有一株高大的八重樱,如果里面的灯亮着,那么一眼就能看到樱花了。 “啊,没错。”加贺刑警和牧村刑警相视点头,“这样我们就懂了。” “这个问题有这么重要吗?” “不,请把它当作单纯的确认。像这种地方如果我们报告得不清不楚,会挨上司排头的。” “真是严格。” “到哪里都是一样的。”加贺刑警露出从前教书时的笑容。 “对了,侦办的情况怎么样了?有没有新的进展?”我轮流看着两位刑警,最后目光落在加贺的脸上。 “才刚开始而已。”加贺刑警沉着地回答,一方面也在暗示,侦办的情况不便透露。 “电视上提到也有可能是临时起意的犯案,意即犯人本以窃盗为目的侵入日高家,却没想到被日高撞见,所以才失手杀了他。” “这样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可是,你不是不太相信这个假设?”牧村刑警说。 “是啊。”加贺刑警好像瞪了隔壁的牧村一眼,“我个人认为这样的可能性很低。” “为什么?” “一般闯空门都是从大门进去,因为万一被发现的话,可以随便找个藉口搪塞,再从门口大摇大摆地出来。不过,日高家的大门如您所知,是锁上的。” “有没有可能是犯人特地把门锁上?” “日高家的钥匙总共有三把,其中两把在夫人理惠身上,剩下的一把在日高先生的长裤口袋里。” “可是,也有小偷是从窗户进出的吧?” “也是有啦,不过这种手法的计划就周详多了。小偷会在事先暗中调查,看这家人什么时候不在、会不会被路过的行人目击到,这些都确认了,他们才会采取行动。” “这不就对了?” “可是,”加贺刑警露出雪白的牙齿,“如果小偷事先调查过的话,就应该知道那个家什么都下剩了,对吧?” “啊,对喔。”我张大嘴看着两位刑警,牧村刑警也露出浅浅的笑。 “我觉得……”加贺刑警说到一半,略微犹豫地顿了一下,接着继续说道,“应该是认识的人做的。” “看,结论不就出来了。” “这些话只能在这里讲。”他用食指碰触着嘴唇。 “嗯,我晓得。”我点了点头。 接着他对牧村刑警使了个眼色,年轻的警官拿了帐单站了起来。 “哎呀,这让我来。” “不,”加贺刑警出手制止了我,“是我们找你来的。” “不过,这不能报公帐吧?” “是不行,因为只是晚餐。” “不好意思。” “请不用放在心上。” “可是……”我看向柜台那边,牧村刑警正在付帐。 不一会儿,我发现他的样子怪怪的,好像正和柜台小姐说着什么。柜台小姐边往我这儿看过来,边回答他的问题。 “对不起。”加贺刑警并未看向柜台,继续面朝着我,维持一样的表情,“我们正在确认您的不在场证明。” “我的?” “是的。”他微微点头,“我们已经向童子社的大岛先生做过确认了,不过,我们警方必须尽可能掌握所有相关证据,请原谅。” “所以你们才挑这家店?” “如果不是同一个时间来,值班的女服务生就会不一样了。” “真有你的。”我打心里感到佩服。 牧村刑警回来了,加贺刑警问他:“时间合得起来吗?” “嗯,合得起来。” “那真是太好了。”如此说完后,加贺看着我,瞬间眯起了眼睛。 就在我们离开餐馆后不久,我谈到把整起事件记录下来的事,加贺刑警表现出莫大的关心。如果我没提起这件事的话,大伙儿走到我的公寓前,就会各自散去了吧。 “我想这种经验大概一辈子不会遇到,所以才想用某种形式把它记录下来。唉,你们大可把它当作是作家的天性在作祟。” 听我这样一讲,加贺好像在盘算着什么,不发一语。接着他说:“可不可以借看一下?” “借看一下?让你吗?不行,我不是为了要给人家看才写的。” “拜托你。”他欠身央求,连牧村刑警也做了相同的动作。 “饶了我吧!大马路上的,这样让我很尴尬耶。我写的内容,刚刚已经全告诉你们了。” “那也没有关系。” “真是败给你了。”我搔着头,叹了口气,“那你们上来坐一下好了,我把它存在文字处理机里,列印的话需要一点时间。” “谢啦。”加贺刑警说。 两名刑警跟着我回到住处。我把印表机打开,加贺刑警来到旁边探头探脑的。 “这是专门处理文稿的打字机?” “是啊。” “日高先生家装的可是电脑呢。” “因为他喜欢尝鲜嘛!”我说,“上网发送信件啦、玩线上游戏啦,他好像用它做很多事情。” “野野口老师您不用电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