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得埃及沙人吗?呃——埃及沙人是作为埃及王子出生的。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怕是发生在金字塔、狮身人面像时代。但他相貌生得十分丑陋——实在丑得可怖,国王因此看不上他,把他扔进密林深处。后来怎么样呢,后来总算在狼啦猴子啦的抚养下存活下来,这也是常有的故事。不知什么缘故,他竟成了个沙人。沙人嘛,就是大凡给他手碰过的东西无不变成沙子。微风变成沙尘,小溪变成流沙,草原变成沙漠。这就是沙人的故事。听过么?没有吧?是我自己胡编乱造的嘛,哈哈哈。总之,我这么向您说起话来,就好像成了埃及沙人。凡是自己手触的东西全都是沙、沙、沙、沙、沙、沙……我似乎对自己本身说得过多了,不过想来这也是奈何不得的事,毕竟我对您几乎一无所知。关于您我所知道的,无非是姓名住址罢了,而年龄多大、年收入多少、鼻子形状如何、是胖是瘦、结婚与否,我都全然不晓。但这并非什么大问题。这样反倒方便。可能的话,我想单纯地、尽可能单纯尽可能形而上地处理事物。就是说,这里有您的信。对我这已足矣。打个极不恰当的比方吧,我可以像动物学家通过在森林里采集粪便来推测大象的饮食生活、行动规律以及体重和性生活一样,仅依据一封信来实际感受您的存在。自然,不包括容貌和香水种类等无聊内容。存在——只是存在本身。您的信实在极富魅力。行文、笔迹、标点、起行、修辞,全都完美无缺。我说的不是出色,而是说完美,完美得无可更动。每个月我都要看不止五百封的投诉信和报告书,但老实说,读您这封如此令人感动的投诉信还是初次。我把您的信悄悄带回家中,反复看了不知多少遍,并彻底进行了分析。信不长,费不了多少时间。经过分析,弄清了许多事实。首先一点是顿号多得无可争辩,同句号的比例为1:8.36。怎么样,不觉得多?不,不只是多,而且用法也实在随心所欲。噢,这么说,你可别以为我是在拿您的文章取笑,我仅仅是出于感动。不错,是感动。也不光是标点,您信中的一切——直至墨水的每一个晕点都在挑逗我摇撼我。为什么呢?归根结蒂,因为您不存在于文章中。情节当然有的。一个女孩——或一名女士——错买了一张唱片。唱片中的乐曲似乎不对头倒是有所感觉,但注意到唱片本身就没买对却整整花了一个星期。卖唱片的女孩不给换,于是写投诉信来。这是情节。我看到第三遍才理解这一情节。这是因为,您的信同我们接到的其他任何投诉信都毫不相同。投诉信自有投诉信的写法,或气势汹汹,或低声下气,或强词夺理,无论调门如何,都可从中测知投诉人的存在这一内核。有这个内核,方可以此为轴心构成形形色色的投诉。不骗您,我读过各种各样的投诉信,堪称投诉权威。然而您的投诉,以我的眼光看来连投诉都算不得的。因为发出投诉的您本身同所投诉的内容之间几乎找不到类似联系的东西,就好比不连接血管的心脏、没有链条的自行车。坦率地说,我颇有点苦恼,根本闹不明白您信的目的到底是投诉是坦白还是宣言,抑或是某种命题的确立。您的信使我联想起大规模屠杀现场的照片。没有评论,没有说明,唯独一张照片,一张在陌生国家陌生道路旁边横躺竖卧的死尸。甚至您究竟意图何在我都摸不清楚。您的信犹如临时堆起来蚁穴一般错综复杂,却连一个抓手都没提供。委实十分了得!砰砰砰砰……大规模屠杀。这么着,还是让我们把事情稍微单纯化一点好了,非常非常单纯地。就是说,您的信使我产生了性亢奋。是的,是性方面的。我要谈一下性。橐、橐、橐。敲门声。若无兴趣,请止住录音带就是。沉默十秒钟,之后我对着麦克风自言自语。所以,如果您不想听,这十秒钟时间里就请止住磁带取出扔掉或寄回商店:听清了么,现在开始沉默。(十秒钟沉默)开始。前肢短小有五趾,后肢明显长大有四趾,唯独第四趾发达有力,第二趾第三趾极短小并相互并拢。……这里是一段袋鼠脚的描写。哈哈哈。那么谈一下性。自从把您的信带回家后,我一直在考虑同您睡觉。上床时身旁有您,醒来时您仍在身边,我睁眼时您已起身,耳畔传来您拉连衣裙拉链的声响。不过我——知道么,若是让作为商品管理科人员的我说上一句,再没有比连衣裙拉链更容易坏的了——仍闭目合眼佯装熟睡。我没办法看见您。随后您穿过房间消失在卫生间里。我总算睁开眼睛。吃完饭,去公司上班。夜色漆黑——为使其变得漆黑,我特意安了百叶窗。您的脸当然看不见,年龄体重也不晓得,所以不能用手摸您的身体。也罢,未尝不可。说实在话,同不同您性交均无不可,都没有关系。……不不,不对。让我稍思考一下。OK,是这么回事。我想同您睡觉,但不睡也无所谓。就是说——前面也已说过——我想尽量处于公平立场,而不愿意把什么强加于人或被人强加于己。只消在身边感受到您,只消您的标点符号围着我跑来跑去,我即别无他求。您能够理解吗?也可作如下解释:有时候,我对思考“个”——个体的个——感到异常痛苦,一开始思考身体就像四分五裂开来。……例如乘电车。电车上有几十个人之多,原则上想来无非是“乘客”而已,从青山一丁目被拉到赤坂见附的“乘客”。问题是,有时候我会对作为如此乘客的每一个存在十分耿耿于怀,心想此人到底怎么回事呢?那个人究竟是干什么的呢?为什么要乘坐什么银座线呢?而这样一来情况就变得糟糕了。一旦心不清净便很难控制。那个职员模样的人大概很快就会从两个额角往上秃啦,那个女孩小腿汗毛有点过浓、估计每星期刮一次啦,对面坐的那个男子何苦打一条颜色那般不谐调的领带啦,如此欲罢不能。最后身上瑟瑟发抖,恨不能一下子跳下车去。上次——您肯定见笑——差一点点就按窗旁的紧急刹车钮了。话虽这么说,但请您不要以为我这人过于敏感或神经质。我既不那么敏感,又不比他人格外神经质,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随处可见的小职员,在一家商店的商品管理科工作,处理顾客投诉。性方面也不存在问题。我不曾成为自己以外的什么人,在这点上无法明确断言,但我想总的说来我算是地道得不无过分之人。我也有一个可谓恋人的女伴,每星期和她睡两次,睡一年多了。她也罢我也罢都对这种关系相当满足,只是我尽可能不去很深入地想她,亦无意结婚。一旦结婚,势必对她这个人的每一细节都要开始深入思考,而届时我根本没有把握同她顺利相处。不是么,在对朝夕相伴的女孩的牙齿以至指甲形状都介意的情况下,如何能同她生活得一帆风顺呢?请让我再多少讲讲我自己。这回不敲门。既已听到这里,就请顺便听完好了。等一下,我得吸支烟。(嗑嗑嗑)这以前我还没有如此直率如此冗长地谈过自己本身。因为没有什么值得特意对人谈的事,即使谈我想怕也没一个人对这玩艺儿怀有兴趣。那么,为什么现在对您如此喋喋不休呢?因为我追求的乃是大的不完美性,这点刚才也已提及。触发大的不完美性的是什么呢?是您的信和四只袋鼠。袋鼠。袋鼠是十分讨人喜爱的动物,一连几个小时都看不够。在这个意义上袋鼠很类似您的信。袋鼠到底在想什么呢?它们并无意义地一整天在栏里上蹿下跳,不时在地面挖坑。而若问挖坑做什么,却又什么也没做,只是挖罢了。哈哈哈。袋鼠一次只产一胎。因此母袋鼠产下一只小袋鼠就马上接着怀孕,否则作为袋鼠就保不住群体数量。这意味着,母袋鼠几乎一生都耗费在妊娠和育子上面。非妊娠即育子,非育子即妊娠。可以说,袋鼠是为使袋鼠存续而存在的。没有袋鼠的存在便没有袋鼠的存续,而若没有袋鼠存续这一目的,袋鼠本身便不存在。也真是奇怪。对不起,话说得颠三倒四了。还要谈点我自己。其实,我对自己之所以为自己深感不满。这并非就仪表才能地位之类而言,而单单是对我之所以为我自身。我觉得甚不公平。虽然如此,您可别把我看成牢骚满腹之人。对于单位对于薪水我从无怨言。工作固然枯燥,但工作大多都是枯燥的。至于钱,也不算什么问题。开门见山地说吧。我是想同时置身于两个场所,这是我唯一的愿望,此外别无他求。然而我乃是我自身这一个体性妨碍丁我愿望的实现。您不认为这是极不开心的事实,是岂有此理的压迫?我这个愿望一般说来是微不足道的,既非想称霸世界,又不是想当天才艺术家,也并非要一飞冲天,不过是想同时位于两个场所而已。听好了么,不是三个四个,仅仅是两个。我想在音乐厅听管弦乐的同时又去溜旱冰,想在当商店的商品管理员的同时又吃麦当劳的四分之一磅汉堡包,想在同恋人睡觉的同时又同您睡,想既是个别又是原则。再允许我吸支烟。唔——我有点累了。对于如此谈论——如此开诚布公地谈论自己——我还毫不习惯。有一点强调一下:我并非对您这位女子怀有性方面的欲望。刚才也已说了,我是对我只能是我自身这一事实多少有些气恼。我只是一个,这确实令人不快至极。对于奇数这东西我无可忍耐,所以不想同身为个人的您睡觉。倘若您能一分为二我能一分为二而四人同床共衾,那该何等的妙不可言!不这样认为?果真那样,我们便可以十二分真诚地开怀畅谈,我想。请不要回信。如果给我写信,请以投诉信的形式写去公司好了。若没什么要投诉,就杜撰一个出来。好了。(开关声)以上录音我又重听了一遍。老实说,我非常不满意,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误使海驴死掉的水族馆饲养员。所以作为我也相当困惑,不知该不该把这录音带寄给您。即使在决定寄去的此时此刻,我也还在困惑。但不管怎样,我追求的是不完美性。或者说放弃了追求完美的必要性。这种心情的产生可能再不会有第二次,所以这回就痛痛快快地顺从自己的追求,同您、同四只袋鼠一起分享这不完美性。再见。(开关声) 去中国的小船下午最后的草坪下午最后的草坪剪草坪是在我十八九岁的时候,所以距今已过去十四五年,是相当久远的事了。我时常想,充其量十四五年,能称得上久远么?吉姆·莫里逊唱《点燃我的激情》、保罗·麦卡特尼唱《漫长的弯路》的时代——顺序大约有点颠倒,反正就是那个时代——居然算是久远的往昔,我却有些上不来实感。我个人有时甚至觉得今天跟那个时代相比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化。但不可能。我肯定已有了不小的变化,这是因为,不这样认为便有一大堆事情解释不了。OK,我变了。而且十四五年前已属相当久远的往昔。我家不远处——最近我刚刚搬来这里——有一所公立初级中学,买东西和散步时每每路过它门前,我便一边走路一边呆呆地观望初中生们做体操、绘画或嬉笑打闹。并非我喜欢观望,是因为没有别的好观望。观望右侧一排樱花树倒也可以,但还是观望初中生们好些。总之,在如此每天观望初中生的时间里,有一天我蓦然心想:他们十四五岁。这于我是个小小的发现,小小的意外。十四五年前他们尚来降生,纵使降生也是几乎不具意识的粉红色肉团,而现在已经涂口红,在体育器材库角落吸烟,手淫,给电台的音乐点播节目主持人写无聊的明信片,往谁家围墙上用红喷漆涂鸦,看——也许——《战争与和平》。我暗觉好笑。而提起十四五年前,那时我不正在剪草坪吗?记忆这东西类似小说,或者说,小说这东西类似记忆。我开始写小说后对此深有感受。记忆这东西是类似小说,或者如何如何。无论怎样力图使之具有完备的形式,但文章的脉络总是到处流窜,最后连是否有脉络都成了问题。那就像在摞放几只软绵绵的小猫,暖乎乎的,且不安稳。对于这东西居然会成为商品——商品哟!——我不时深感羞愧,甚至认真地脸红。我一脸红,整个世界都在脸红。不过,倘若将人的存在视为一种受比较纯粹的动机驱使的颇为滑稽的行为,那么正确不正确云云便不再是什么了不得的问题。记忆从中产生,小说由此问世,这类似任何人都无法抑制的永动机。它喀喀作响地满世界走来走去,在地表划出一条永无尽头的线。但愿顺利,他说。然而不可能顺利,没有顺利的先例。可那到底怎么办好呢?由此之故,我又收集小猫摞放下去。小猫软绵绵的,非常软。睁眼醒来发现自己像用来烧篝火的木柴一样被堆积上去的时候,小猫们会怎么想呢?哦,奇怪呀,也许这样想。果真如此——若是这个程度——我将感到些许欣慰。剪草坪是在我十八九岁的时候,已是相当久远的事了。那时我有一个同龄的恋人,由于有点特殊情况,她住在很远很远的街市,见面时间一年之中顶多两个星期。那期间我们性交,看电影,吃比较昂贵的东西,漫无边际没完没了地闲聊。最后必定大吵一场,又言归于好,再次性交。总之就是把世上一般恋人干的事情像缩写版电影似的匆忙表演一遍。至于是不是真喜欢她,至今我也弄不清楚。可以记起,但弄不清楚。我喜欢和她吃饭,喜欢看她一件件脱衣服,喜欢进入她软软的下体。性交后,喜欢看她脸贴在我胸口说话或入睡。但我清楚的仅此而已,再往下便没办法认真考虑了。除去和她见面的几周时间外,我的人生是非常非常单调的。到大学里听听课,好歹和大家一样拿到了学分。此外便一个人看电影,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东游西逛。有一个要好的异性朋友,她有恋人,但常常和我跑去某处这个那个说个没完。一个人的时候,便一味地听摇滚乐。既觉得幸福,又似乎不幸。不过当时人人都这样。一个夏日(七月初)的早晨,恋人来了封长信,写道想和我分手。说什么一直喜欢我,现在也喜欢,今后也……反正就是想分手。有了新的男朋友。我摇头吸了六支烟,出去喝易拉罐啤酒,回房间接着吸,还折断了桌上三支HB长杆铅笔。我并非怎么生气,只是不知如何是好。之后换上衣服外出打工。那以后一段时间里,周围人都说我“近来开朗多了”。人生这东西真是说不清楚。课余剪草坪就在那一年。草坪修剪公司位于小田急铁路线经堂站附近,生意相当红火。人们盖房子时通常院里都植草坪或养狗,简直成了条件反射。两样同时进行的人也有。那也不坏。草坪绿得宜人,狗也满可爱。但半年一过,全都有点不耐烦起来:草坪要剪,狗要遛,很难应付得了。总而言之,我们为那些人剪草坪来着。这份课余工是那前一年夏天在校部学生科找到的。除我以外还有几个人,结果他们很快退出,只剩我自己。工作虽辛苦,但报酬不赖,而且可以不必怎么和人说话,正中我下怀。在那里打工以后,我挣了一笔凑得上整数的钱。原本打算用来夏天和恋人去哪儿旅行,但在与她分手的现在,便无所谓什么旅行了。接到分手信后的一周时间里,我翻来覆去地考虑这笔钱的用途,或者不如说除此没别的可考虑。真可谓莫名其妙的一周。自己的身体好像成了别人的。手、脸、阳物,看上去一切都不是自己的。我想象着并非我的人搂抱她的情景。某人——我不认识的人——轻咬她小小的乳头。心里觉得怪怪的,就好像自己不复存在似的。钱的用途到底没有想出。有人问我买不买半旧车(昴星1000CC),虽说跑了相当长的路,但东西不坏,价钱也合适。不知何故我却提不起兴致。也曾想过把音响装置的音箱换成大的,但相对于我那小小的木结构宿舍却是无从谈起。搬家换宿舍倒是可以,但没有搬的理由。而若搬家,就没钱可买音箱了。钱派不上用场,只买一件夏令港衫和几张唱片,其余全部剩下。另外买了一个性能良好的索尼晶体管收音机,带有大些的扩音器,短波非常清晰。一周过后,我注意到一个事实——既然钱派不上用场,再挣派不上用场的钱也就没了意义。一天早上,我对草坪修剪公司的经理说不想干了,快要应付考试了,考试之前要出去旅游一下——总不好说再不需要钱了。“是么,遗憾呐!”经理(也就是园艺工匠模样的老伯)真像很遗憾似地说。他叹口气坐在椅子上吸烟,脸朝天花板咔咔有声地旋转脖颈。“你确实干得很不错。临时工里你资格最老,老顾主反映也好。看不出啊,小小年纪这么能干。”谢谢,我说。实际上对我的反映也极好,因我做事心细。一般临时工用大型电动割草机大致割毕,剩下部分的处理相当马虎。那样省时间,又不累。我的做法完全相反。机器用得马虎,而在手工上投入时间,机器割不好的角落都做得一丝不苟,效果当然可观:只是收入不多,因是计件工,工钱取决于院子的大致面积。而且由于总是弯腰干活,腰痛得厉害,这点没实际干过的人体会不到,干惯之前连上下楼梯都不自如。我做得细心倒不是为了得到好的反映。或许你不相信,自己只是喜欢剪草坪罢了。每天早上磨好草坪剪,把割草机放在农用车上开去顾主那里,开始剪草。有各种各样的院子,有各种各样的草坪,有各种各样的太太,有热情厚道的太太,有冷若冰霜的太太。也有的年轻太太穿一件松松垮垮的T 恤又不戴乳罩,蹲在剪草的我面前连乳头都露了出来。总之我剪草不止。大多院子的草坪都长得蓬蓬勃勃,俨然成片的草丛。草坪长得越高,越有干头。干完后,院子印象整个为之一变,那感觉委实妙不可言,就好像厚厚的云层突然散开,四下流光溢彩。一次——仅一次——完工后同一个太太睡过。她年龄三十一二,身材小巧,乳房又小又硬。我们在全部关合木板套窗熄掉灯盏的漆黑房间中交合。她仍身穿连衣裙,拉掉三角裤骑在我身上。胸以下部位不让我碰。她的肢体冰凉冰凉的,唯独下部温暖。她几乎没开口,我也不做声。连衣裙下摆簌簌作响,或快或慢。中间响过电话,响一阵子不再响了。事后我忽然觉得同恋人的分手可能同那有关。倒也没什么根据必须那样认为,只是总有那么一种感觉。是那个没有接的电话的关系。不过无所谓了,事情已然过去。“可是不好办啊,”经理说,“你现在抽身,接的活儿应付不来,正是忙的时候。”梅雨使得草坪好一阵疯长。“怎么样,再干一星期可以么?有一星期人就能进来,好歹可以维持下去。再多干一星期,我出特别奖金。”可以,我说。眼下又没有什么特殊安排,再说工作本身我不讨厌。不过也真是怪,刚想不要钱了,钱又一下子来了。连晴三天,下一天雨,又晴三天——最后一周就这样过去了。夏天,一个令人陶醉的美丽的夏天。天空飘浮着棱角分明的白云,太阳火辣辣地烤灼着肌肤。我背上的皮整个掉了三回,早已变得漆黑漆黑,连耳后都是漆黑的。剪最后一次草坪的早上,我身穿T 恤短裤,脚登网球鞋,戴着太阳镜跳上农用车,朝我最后一个干活的院子开去。车上的收音机坏了,我打开从宿舍里带来的晶体管收音机,边听摇滚边驱车前进。摇滚铿锵有力,山呼海啸。一切都围着夏天的太阳旋转。我断断续续地吹着口哨,不吹口哨时便吸烟。FEN(注:Far East Network 之略,美军远东广播。以驻军从其家属为对象,总部在洛杉矶。)电台的新闻播音员连连道出音调怪异的越南地名。我最后工作的地点位于“读卖”所在地附近。得得,干嘛神奈川县的人非得让世田谷来人侍候草坪不可呢?但我没有就此说三道四的权利,因为这份差事是我自己选择的。早上去公司时,当天工作地点全部写在黑板上,可随自己喜欢的挑选。大部分人都选近处,往返不花时间,件数也干得多些。相反,我尽量选择远处,一向如此,大家都感到费解。前面也说过了,临时工中我资格最老,有优先挑选的权利。这也没什么理由,只是喜欢去远处,喜欢在远处的院子剪远处的草坪,喜欢看远处路旁的远处的风景,但我这么解释怕也无人理解。途中我把车窗全部打开。离城市越远,风越凉快,绿越鲜亮。热烘烘的草味儿和干爽爽的土味儿扑鼻而来,蓝天和白云间的分界是一条分明的直线。天气好极,正合适同女孩出去做夏日短期旅行。我在脑海推出清凉凉的海波和热辣辣的沙滩,推出空调机遍洒清凉的小房间和干得喳喳有声的蓝色床单。但仅此而已,此外什么都无从想起。沙滩和蓝床单交替闪现在脑海里。在加油站灌满油箱时我脑海里也是同一场景。我躺在加油站旁边的草丛里,帐怅地望着加油站人员确认油位和擦车窗玻璃。耳贴地面,可以听到各种声响。远处波涛般的声音也可听到。但那当然不是什么波涛,不过被地面吸入的各种声音混在一起罢了。眼前的草叶上有小虫爬行。带翅膀的小绿虫。爬到叶尖,迟疑一会又沿原路爬回。看样子并没怎么失望。大约十分钟加油完毕,加油的人按响喇叭示意。要去的那户人家位于山半腰。山丘舒缓,而势态优雅。弯弯曲曲的道路两旁榉树连绵不断。一家院子里两个小男孩光着身子用软管互相喷水,射向天空的水花架起一道五十厘米左右的小彩虹。有人在开窗练钢琴。按门牌号找去,很快找到了那户人家。我在房前刹住车,按响车笛。无人回应。四下万籁无声,连人影也没有。我再次按了声车笛,静等回应。房子不大,整洁利落,给人的感觉很舒服。外墙抹有奶油色灰泥,房顶正中突起一个同样色调的正方形烟囱。窗框是灰色的,挂着白色窗帘,窗框窗帘都早已晒得变了色。房子虽旧,却旧得甚为得体。去避暑胜地,常有这种感觉的房子,半年住人,半年空着,这里便是那样的气氛。生活气息因某种缘故已从建筑物里散发一尽。带花孔的砖围墙只及腰高,往上是玫瑰篱笆。玫瑰花早已落尽,绿叶满满地承接着耀眼的夏日阳光。草坪什么样倒看不出,但院子相当宽敞,高大的樟树往奶油色外墙投下凉丝丝的枝影。按第三遍铃时,房门慢慢开了,闪出一位妇人。个子委实高得惊人。我也决不算个小的,但她比我还高出三厘米。肩膀也宽,看样子就像是在跟什么怄气。年龄五十上下。漂亮虽谈不上,但脸形端庄。当然,虽说端庄也不是给人以好感的那种类型。浓眉毛,方下颏,透出一旦出口决不收回的倔强。她以惺忪浑浊的眼睛颇不耐烦地看着我。夹带几许白发的硬发在头上波浪起伏,从褐色连衣裙的袖口松垮垮地垂下两条粗大的胳膊。胳膊雪白。“剪草坪来了。”说着,我摘下太阳镜。“草坪?”她歪起脖子。“嗯,接过您电话。”“唔,噢,是啊,是草坪。今天几号?”“十四号。”她打个哈欠。“是吗,十四号了!”接着又伸个懒腰,简直像一个月没睡。“有烟?”我从衣袋掏出短支“希望”递过去,擦火柴点上。她很惬意似的朝天“呼——”地喷出一口。“要花多少?”她问。“时间么?”她使劲往前探,下颏点了点。“这要看大小和程度。看看可以么?”“可以。不是首先要看的吗?”我跟在她后面拐进院子。院子长方形,平展展的,约有二百平方米。有几丛绣球花,一棵樟树,此外便是草坪。窗下扔出两个空空的鸟笼。院子收拾得很用心,草坪长得也不高,不剪也未尝不可。我有点失望。“这样子还能挺两个星期。”妇人打了声短促的响鼻。“希望再弄短点儿,花钱的目的就是这个嘛。我叫剪,你剪不就是了?”我看了她一眼。的确如其所言。我点下头,在脑袋里计算时间。“大致四个小时吧。”“真够慢的!”“可以的话,想做得慢点。”“啊,随便。”她说。我从农用车上拿下电动割草机和草坪剪和耙子和垃圾袋和装有冷咖啡的保温瓶和晶体管收音机,搬进院子。太阳迅速移近中天,气温节节上升。我搬工具的时间里,她在房门口排出十来双鞋,用破布揩灰。全部是女鞋,有小号和特大号两种。“干活时放音乐可以么?”我问。她蹲着看我道:“喜欢音乐的。”我首先拾起掉在院子里的小石块,然后放上割草机。若裹进石块,刀刃就伤了。割草机前端挂有塑料筐,割下的草全部装进里边。毕竟是二百平方米的院子,草虽不高,割起来也相当够量。太阳光火辣辣地射下来,我脱去给汗水打湿的T 恤,只穿一条短裤。简直成了一片形状齐整的烤肉。如此情形,水喝再多也没一滴小便,全都变成了汗。割草机开了一个小时左右,我休息一会,坐在樟树荫下喝冷咖啡。糖分渗入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知了在头上叫个不停。打开收音机,转动调谐钮,寻找合适的音乐节日主持人,在奈特的《妈妈跟我说》那里停住,仰脸躺下,透过太阳镜看树枝和树枝间泻下的阳光。妇人走来,站在我旁边。从下面往上看,她俨然一株樟树。她右手拿着玻璃杯,杯里装着冰和威士忌模样的液体,在夏日光线下摇摇晃晃。“热吧?”她问。“是啊。”我说。“午饭怎么办?”我看了下表:十一时二十分。“到十二点找地方吃,附近有一家汉堡包店。”“用不着特意出去,给你做三明治什么的。”“真的没问题,常去外面吃的。”她端高威士忌杯,一口差不多喝去一半,之后鼓起嘴叹口气。“反正要做我自己那份,顺便。不愿意倒也不勉强。”“那就不客气了,谢谢。”她不再说什么,往前探探下颏,之后慢慢地摇着肩膀走回房子里。我用草坪剪剪草,剪到十二点。先把割草机没割均匀的地方剪齐,用耙子拢在一起,接下去剪机器割不到的地方。这活儿需要耐性,想适可而止也能适可而止,想认真干多少都有得干。若问是否认真干就能得到好评,那也未必,有时会给看成磨磨蹭蹭。尽管如此——前面也已说过——我还是干得相当认真。性格问题。其次可能是自尊心问题。哪里拉笛告知十二点到了,妇人把我让进厨房,端出三明治。厨房不很大,但干净利落,多余装饰一概没有,简单而功能俱全。电器产品均是老型号,颇有怀旧氛围,甚至使人觉得时代在哪里中止了脚步。除去特大号电冰箱发出嗡嗡声,周围不闻任何声音。碟碗也好汤匙也好无不沁有影子般的岑寂。她劝我喝啤酒,我说活没干完谢绝了,她便递来橘汁,啤酒她自己喝。桌面上还有喝剩一半的葡萄酒瓶,洗碗槽下很多种空瓶横躺竖卧着。她做的火腿莴苣黄瓜三明治比看上去时好吃得多。我说十分可口。她说三明治以前就做得好,此外什么都不行,就三明治拿手。死去的丈夫是美国人,天天吃三明治,只让吃三明治他就心满意足了。她自己一块三明治也没吃,泡菜吃了两片,往下一直喝啤酒。喝得并不像有滋有味,似乎在说没办法才喝的。我们隔桌吃三明治,喝啤酒,但她再没接着说什么,我也没话可说。十二点半我回到草坪。最后的草坪。剪完后,就同草坪再无关系了。我边听FAN 的摇滚乐边仔细修剪草坪。用耙子把剪下的草挠了好几次,像理发师那样从各个角度检查有无漏剪之处。到一点半干完三分之二。汗好几次钻入眼睛,每次都用院里的水龙头洗脸。阳物几次无故勃起几次平复。剪草坪时:竟然勃起,觉得有点傻气。两点二十分修剪完毕。我关掉收音机,打亦脚在草坪上转了一圈。结果令人满意,没有漏剪的,没有不均匀的,如地毯一般平滑。我闭上眼睛,大口吸气,体味了一会儿脚底凉生生的绿色感触。不料,这时间里体力突然消失殆尽。“现在仍非常喜欢你。”她信上最后写道.“你温存亲切,是个十分好的人,不是说谎。但有时我觉得光这样似乎有点不够,为什么有这种感觉我也不明白,而且这么说很是过分,或许等于什么也没解释。卜九岁是非常讨厌的年龄,再过几年也许能解释好,但几年之后可能已没必要解释了。”我用水龙头洗罢脸,把工具装上农用车,换上新T 恤,然后打开房门,告诉说已经做完。“不喝点啤酒?”妇人说。“谢谢。”啤酒那玩艺儿喝点无妨吧。我们站在院前打量草坪。我喝啤酒,她用高脚杯喝没加柠檬的伏特加,杯子像是酒店经常附送的那种。知了仍叫个不止。看情形她一点也没喝醉,唯独呼吸有欠自然,像有风 “咝”一声从齿间漏出似的。我真有点担心她会当即昏迷,“扑通”倒地死去。我在脑海中勾勒出她倒地的场景,大概她是直挺挺“通”一声倒下的。“你活儿干得不错。”她说。感觉上声音有点索然,但并不是在责怪什么。“这以前叫了好多剪草坪的人来,剪得这么漂亮的你是第一个。”“谢谢。”我说。“去世的丈夫对草坪很挑剔,总是自己剪得整整齐齐,和你的剪法很相似。”我掏烟相劝,两人一起吸烟。她手比我还大,且石头一般硬。右手中的酒杯和左手夹的 “希望”都显得极小。手指粗,没戴戒指。指甲上有好几条清晰的纵线。“休息时丈夫总剪草坪来着——人倒也不怎么怪。”我稍微想了想她丈夫,但想象不好,如同想象不出樟树夫妇。她再次轻声叹了口气。“丈夫死后,”她说,“就一直请园艺工上门。我晒不得太阳,女儿又怕晒黑。啊,就算不晒黑,年轻姑娘也不便剪什么草坪。”我点点头。“不过你干的活真是让人可心。草坪这东西是要这样剪的。同样是修剪,也有心情问题。如果心放不进去,那不过是……”她寻找下面的字眼,但没找出,便打子个嗝儿。我重新观望草坪。这是我最后做的一件工作,对此我不由有点感伤,这感伤中也包括分手的女朋友。剪草坪到此为止,我与她之间的感情也随之到此为止了,我想。我想起她的裸体。樟树般的妇人又打了个嗝儿,并且做出自己也甚为厌恶的表情。“下个月再来好了。”“下个月来不成了。”我说。“为什么?”“今天是最后一件活儿,”我说,“差不多该当回学生用功了,要不然学分有危险。”她看了一会我的脸,之后看脚,又看脸。“学生?”“嗯。”我回答。“哪个学校?”我道出大学名字。大学名字没有给她以怎样的感动。并非足以给人感动的大学,她用食指搔了搔耳后。“再不干这活计了?”“嗯,到今年夏天。”我说。今年夏天再不剪草坪了,明年夏天后年夏天也不会剪。她像漱口似的把伏特加在口里含了片刻,津津有味地分两次各咽一半下去。额头上满是汗珠,犹如小虫紧贴皮肤。“进来吧,”妇人说,“外面太热。”我看了眼表:两点二十分。不知是迟还是早。工作是全部结束了。明天开始一厘米草坪都不剪也可以了,心情甚为奇妙。“急着走?”她问。我摇了下头。“那就进屋喝点冷饮什么的,不占用你多长时间。有东西想给你看。”有东西想给我看?我已经没有迟疑的余地,她率先大步开拔,头也不回,我只好随后追去。脑袋热得晕乎乎的。房子里依然静悄悄的。突然从夏日午后光的洪水中走进室内,眼睑深处一剜一剜地作痛。房子里飘忽着用水稀释过似的幽幽的暗色。一种仿佛几十年前便住在这里的幽暗。不是说有多么暗,是幽幽的暗。空气凉丝丝的,并非空调里的凉,是空气流动那种凉。哪里有风进来,又从哪里出去了。“这边。”说着,妇人沿着笔直的走廊啪嗒啪嗒走去。走廊上有几扇窗,但光线给邻院石墙和长势过猛的樟树枝挡住了。走廊上有好多种气味,都是记忆中有的,是时间制造的气味。时间把它们制造出来,迟早又要将它们消除。旧西装味儿,旧家具味儿,旧书味儿,旧生活味儿。走廊尽头有楼梯。她回过头,看准我跟上来后,爬上楼梯。她每上一阶,旧木板都吱吱作响。上了楼梯,总算有光线泻入。平台窗口没有窗帘,夏天的阳光在地板上筑出光的池塘。二楼只有两个房间,一个贮物室,一个正正规规的居室。发暗的浅绿色门扇,带一个小小的不透明玻璃窗。绿漆已略微剥裂,铜拉手唯独手握的部位变成了白色。她噘起嘴吁出一口气,把几乎喝空的伏特加酒杯放在窗台上,从连衣裙里掏出一串钥匙,发出很大声响把门打开。“进来嘛。”她说。我们走进房间。里边黑乎乎的,透不过气。暑气闷在里面。从关得紧紧的木板套窗缝隙泻进几道锡纸般扁平扁平的光。什么也看不见,唯见一晃一晃地飘忽的尘埃。她拉开窗帘,打开玻璃窗,咣啷咣啷拉开套在外面的板窗,耀眼的光线连同清凉的南风顿时涌满房间。这是典型的十几二十来岁女孩的房间。临窗是张学习用桌,对面一张小木床,床上铺着无一褶痕的珊瑚蓝床单,放着同样颜色的枕头,脚下位置叠一张毛巾被。床头有立柜和梳妆台,梳妆台上摆着几样化妆品,梳、小剪刀、口红、小粉盒等等。看来不像是热衷化妆那一类型的女孩。桌上有笔记本和辞典,法语辞典和英语辞典。似乎都用了很久,用时很爱惜,不曾胡乱翻动。笔盘里笔头整齐地排列着大致齐全的笔记用笔。橡皮擦只圆圆地磨偏了一侧。此外便是闹钟、台灯和玻璃镇纸,哪样都很简朴。木板墙上挂有五张以鸟为题材的原色画和只有数字的月历。手指在桌面一划,灰尘便沾白了指肚。一个月量的灰。月历也是六月份的。从整体看来,作为那个年龄的女孩,房间算是相当简洁的。没有毛茸茸的动物玩具,没有洛克·辛加的照片,没有花花绿绿的饰物,没有带花纹的垃圾箱。房间的定做书架上摆着种种书刊,有文学全集,有诗集,有电影杂志,有画展宣传册,还排出几本英语平装书。我试着想象房间主人的音容笑貌,但想象不好,闪出的只有已分手的恋人的脸。高大的妇人坐在床沿上目不转睛看着我。她虽然一直跟踪着我的视线,但看样子却在考虑完全不同的事情,不过眼睛对着我而已,其实什么也没看。我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看她身后的白石灰墙壁。上面什么也没挂,纯粹的白墙。定定地注视的时间里,觉得墙的上端在前倾,眼看就要砸在她头上。但当然不会那样。光线关系罢了。“不喝点什么?”她问。我说不喝。“用不着客气,又不是现订现做。”那就把同样的弄淡一点好了,我指指她的伏特加说。五分钟后,她拿着两杯伏特加和烟灰缸返回。我喝一口自己的伏特加,根本不淡。我边吸烟边等冰块溶化,她坐在床沿上,一点一点啜着大概比我的浓得多的伏特加,并不时咔嗤咔嗤地嚼着冰块。“身体结实,”她说,“喝不醉。”我随便点了下头。我父亲也是这样。但无人斗得过酒精,不过在自己鼻孔进水之前好多事都没注意到罢了。父亲在我十六岁那年死了,死得甚是轻易,甚至使人很难记起他是否活过。她一直沉默着。每当杯子一晃,便有冰块声发出。凉风不时从打开的窗口吹进来。风是从南边翻过别的山丘赶来的。一个寂静的夏日午后,静得真想就这么睡去。远处哪里有电话铃响。“打开立柜看看。”她说。我走到立柜前,乖乖地打开两扇对开柜门。里面满满地挂着衣服,一半连衣裙,另一半是半身裙、衬衫和短外衣。全是夏天的,有旧的,也有几乎没伸进过胳膊的。半身裙尺寸大多是超短的。格调和东西均不坏,倒也不是说怎么引人注目,可是感觉极好。若有这么多衣服,每次幽会都可有不同的打扮了。我看了一会时装陈列,然后关上柜门。“真不错啊!”我说。“抽屉也拉出来看看。”她说。我略一犹豫,然后一个个拉出立柜上的抽屉。女孩不在时在她房间里到处乱翻——尽管有她母亲许可——我觉得实在算不得光彩。但拒绝也是个麻烦,我闹不清上午十一点便喝酒之人想的是什么。最上边的大抽屉里放着牛仔裤、港衫、T 恤,全都洗过,齐崭崭叠好,无一褶痕。第二个抽屉放有手袋、皮带、手帕和手镯,还有若干布帽,第三个抽屉装的是内衣和袜子,无不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我无甚缘由地悲伤起来,胸口有点沉甸甸的。我推上抽屉。妇人依然坐在床沿上观望外面的景致,右手拿的伏特加杯几乎喝空了。我坐回椅子,又点燃一支烟。窗外是徐缓的斜坡,从斜坡底端升起另一座山丘。翠绿的起伏永远延伸开去,宅院犹如附在上面一般接连不断。哪一家都有院子,哪座院子都有草坪。“怎么看的?”她仍然眼看窗外,“对她?”“见都没见过,不清楚。”“看衣服可以大致了解女人。”她说。我想到恋人,试图回忆她穿怎样的衣服,但全然回忆不起来,能想起的都是模模糊糊的印象。要想她的裙子,衬衫消失;要想她的帽子,脸又变成别的女孩的脸。不过相隔半年,却什么也记不起了。说到底,对她我又知道什么呢?“不清楚。”我重复道。“感觉即可。什么都行,让我听什么都行,哪怕一点点也好。”为争取时间,我喝了一口伏特加。冰块差不多化了,伏特加变得像糖水。强烈的伏特加味儿通过喉咙,落到胃里,带来渺渺的温煦。从窗口进来的风把桌上的白色烟灰吹散开去。“像是个一丝不苟、给人以极好感觉的人,”我说,“不怎么强加于人,但也并非性格懦弱。成绩中上等,在上女大或短期大学。朋友虽不很多,但很要好……说中了?”“接下去。”我把杯子在手中转动几圈,放回桌面。“再往下不知道了。刚才说的都一点没有信心,不知说中没有?”“基本说中,”她面无表情地说,“基本说中。”我觉得女孩那一存在正一点点潜入房间,犹如隐隐约约的白影。脸、手、脚,什么都没有。她置身于光之海形成的小小的畸形漩涡中。我又要了杯伏特加。“有男朋友。”我继续道,“一个或两个,不清楚,怎样一种程度不清楚,但这怎么都无所谓,问题是……她对好多好多东西都适应不来。包括对自己的身体,自己的所思所想,自己的追求,别人的需求,等等等等。”“是啊,”稍后她说,“你说的我明白。”我可不明白。自己口中语句的含义我明白,但我不明白指的是谁和谁。我筋疲力尽,直想睡觉,觉得睡上一觉很多事情即可豁然开朗。不过坦率地说,即使豁然开朗也难有什么益处。往下她久久地缄口不语,我也没作声。闲得发慌,遂把伏特加喝了半杯。风似乎略有加强,可以看见樟树的圆形叶片摇来摇去。我眯细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它。沉默仍在持续,但这已不大让人难受了。我留意着不让自己睡过去,眼望樟树,不断用设想中的指尖确认体内如硬核般的疲倦。“留下你来,对不起。”她说,“草坪剪得太漂亮了,我高兴。”我点点头。“对了,付钱。”说着,她把白白的大手伸进连衣裙袋,“多少?”“过后寄账单来,汇入银行账户。”我说。妇人喉头深处发出不满似的声音。我们走下同一楼梯,折回同一走廊,来到房门口。走廊和房门口同刚才进去时一样凉浸浸的,一片幽暗。儿时一个夏天光脚在浅水河里往前走,钻过大铁桥洞时,便是这样的感觉。黑洞洞的,水温陡然下降,沙底带有奇妙的黏滑。在房门口穿上网球鞋开门走出,我真是舒了口气。阳光在我四周流溢,风送来绿的气息,几只蜜蜂发出困乏的振翅声在院墙上头飞来飞去。“真漂亮!”她望着院里草坪又说了一遍。我也眼望草坪。剪得确实非常漂亮,不妨称为完美。妇人从口袋抓出很多东西——的确很多东西,从中分出一张皱巴巴的一万日元钞票。钞票不太旧,只是皱巴巴的。十四五年前的一万元可不是很小的数。我迟疑了一下,觉得还是不拒绝为好,便接了过来。“谢谢。”我说。妇人似乎意犹未尽,像是不知如何表达,就那样注视着右手的酒杯。杯空了。之后她又看着我。“要是再开始做剪草坪这活儿,给我打个电话,什么时候都行。”“嗯,”我说,“会的。又吃三明治又喝酒,谢谢您的招待。”她在喉头里发出不知是“唔”还是“哦”的一声,随即迅速转身朝房门走去。我发动引擎,打开收音机。时间早已过了三点。途中为了驱除困意,我走进路旁的饮食店,要了可口可乐和意大利面条。面条味道一塌糊涂,只吃进一半。但不管怎样,肚子还不算饿。脸色阴沉的女侍者撤去餐具,我坐在塑料椅上迷糊了过去。店里空空的,冷气开得正好。睡的时间极短,梦也没做。睡本身就像做梦似的。然而睁开眼睛时,太阳已弱了几分。我又喝了一杯可乐,用刚才接的万元钞票付了账。在停车场上车,把车钥匙放在仪表盘上吸了支烟。种种零零碎碎的疲劳一齐朝我涌来,我终于觉得自己是很累了。我先不开车,沉进驾驶席又吸了一支烟。一切恍惚发生在遥远的世界,如同倒过来看望远镜,事物格外的不鲜明和不自然。“你对我大概有种种的需求,”恋人写道,“而我怎么也意识不到自己在被人需求。”我想我需求的无非是好好修剪草坪。先用机器割,用耙子耙在一起,再用大剪刀剪齐 ——仅此而已。这我能做到,因为我觉得应该那样做。不是吗?我说出声来。无人回答。十分钟后,路旁饮食店的老板走到车旁,弓身问我要不要紧。“头有点晕。”我说。“热的关系。拿点水来好么?”“谢谢。不过真的不要紧。”我把车开出停车场,向东驶去。路两旁有各种各样的房子,有各种各样的庭院,有各种各样的人们的各种各样的生活。我一直手扶方向盘望着如此风景。后车厢里,割草机在咔嗒咔嗒地摇晃。自那以来我一次也没剪过草坪。什么时候住进带草坪的房子,我兴许还会重操旧业,但我觉得那是很远的将来的事。即使到了那时,我也肯定能把草坪剪得齐齐整整。去中国的小船她的埋在土中的小狗她的埋在土中的小狗窗外仍在下雨,已连下三天了。单调的、无个性的、不屈不挠的雨。雨几乎是与我到达这里同时下起的。翌日早上睁开眼睛时雨还在下,晚上睡觉时也下,如此反复了三天,一次也没停止。不,也许不然,也许实际上停过几次。即使停过,那也是在我睡着时或移开眼睛时停的。在我往外看时雨总是下个不停,每次睁眼醒来都在下。而这东西有时候纯属个人体验。就是说,在意识以雨为中心旋转的同时,雨也以意识为中心旋转——说法固然十分模棱两可,但作为体验是有的。而这时我的脑袋便乱作一团,因为我不知道此时我们看的雨是哪一侧的雨。但如此说法实在过于个人化,说到底,雨只是雨罢了。第四天早上,我刮了须,梳了发,乘电梯上四楼餐厅。由于昨晚一个人喝威士忌喝得很晚,胃里面沙沙拉拉的,不想吃什么早餐,却又想不出其他有什么事可干。我坐在靠窗位子上,把食谱由上至下看了五遍,然后很无奈地要了咖啡和纯煎蛋卷。东西端来之前,我一面观雨一面吸烟。吸不出烟味儿,大概威士忌喝多了。六月一个星期五的早上,餐厅空空荡荡的没有人气。不,也不是没有人气。有二十四张餐桌和一架大钢琴,有私人游泳池那么大的油画。客人则只我一个,何况只点了咖啡和蛋卷。身穿白上衣的两个男侍应生百无聊赖地看雨。吃罢没滋没味的煎蛋卷,我边喝咖啡边看晨报。报一共二十四版,想细看的报道却一则也找不到。试着把二十四页逐页倒翻一遍,结果还是一样。我折起报纸置于桌面,仍旧喝咖啡。从窗口可以看见海。若是平时,离海岸线几百米远的前方当有小小的绿岛出现,但今天早晨连轮廓都无从觅得。雨把灰濛濛的天空和暗沉沉的大海的界线抹得一干二净。雨中的一切都模模糊糊,但一切都显得模模糊糊也可能是我丢掉眼镜的关系。我闭目合眼,从眼睑上按眼球。左眼酸痛酸痛的。一会儿睁开眼睛时,雨依然在下,绿岛被挤压到了后方。当我用咖啡壶往杯里倒第二杯咖啡时,一个年轻女子走进餐厅。白衬衣肩上披一件薄薄的蓝色对襟羊毛衫,一条清清爽爽的及膝藏青色西服裙,移步时“咯噔咯噔”发出令人惬意的足音——上等高跟鞋敲击上等木地板的声响。因了她的出现,宾馆餐厅终于开始像宾馆餐厅了。男侍应生们看上去舒了口气,我也一样。她站在门口“咕噜”转头打量餐厅,一时间显出困惑:情有可原。虽说是度假宾馆的下雨的星期五,但早餐席上只有一个客人无论如何也过于冷清。年长的男侍应生不失时机地把她领到靠窗位子。和我隔两张餐桌。她一落座就三眼两眼扫了扫食谱,点了葡萄柚汁、面包卷、熏肉炒蛋和咖啡。点菜顶多花了十五秒。熏肉请炒好些,她说。一种似乎习惯于对别人颐指气使的说法。那种说法的确是有的。点完菜,她臂肘拄在桌上,手托下巴,和我一样看雨。由于我和她相对而坐,我得以隔着咖啡壶把手有意无意地观察她。她诚然在看雨,但我不大清楚她是否真的看雨。似乎在看雨的彼侧或雨的此侧。三天时间我始终看雨,对雨的看法已相当成熟,分得出真正看雨的人和不真正看雨的人。就早晨来说,她的头发梳得可谓相当整齐。头发又软又长,耳朵往下多少带点波纹,并且不时用手指划一下在额头正中分开的前发,用的总是右手中指,之后又总是把手掌放在桌面上瞥一眼。显然是一种习惯。中指与食指约略分开,无名指和小拇指轻轻蜷起。总的说来偏瘦,个头不很高。相貌未尝不可以说漂亮,但嘴唇两端独特的弯曲度和眼睑的厚度——给人以固执己见之感——是否让人喜欢就要看各人的口味了。依我的口味,感觉也不特别坏。衣着格调到位,举止也够脱俗,尤其让人欣赏的是她全然没有下雨的星期五独自在度假宾馆餐厅里吃早餐的年轻女子很容易挥发的那种特有氛围。她普普通通地喝咖啡,普普通通地往面包卷上抹黄油,普普通通地把熏肉炒蛋夹到口中。看那样子,似乎既不觉得十分有趣,又不感到怎么无聊。喝完第二杯咖啡,我叠好餐巾放在餐桌一角,叫来男侍应生往账单上签字。“看来今天又要下一天了。”男侍应生说。他很同情我。整整被雨闷了三天的住客谁见了都要同情。“是啊。”我说。我把报纸夹在腋下从椅子上欠身立起时,女子仍嘴贴咖啡杯,眉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外面的风景,似乎我压根儿就不存在。每年我都来这家宾馆,大致是在住宿费便宜些的旅游淡季。夏季和年头岁尾等旺季时的住宿费以我的收入来说未免过于昂贵,况且人多得像地铁站一样。四月和十月最为理想。费用便宜四成,空气清新,海边几乎不见人影,又能天天吃到百吃不腻的新鲜可口的牡蛎。开胃菜两样,主菜两样,全是牡蛎。当然除了空气和牡蛎外,还有几个理由让我中意这家宾馆。首先是房间宽敞。天花板高,窗大,床大,还有个桌球台那么大的写字台。一切都阔阔绰绰。总之是座应运而生的老式度假宾馆——在久住客占了客人大半的和平时代,人们有这个需求。在战争结束、有闲阶级这一观念本身烟一般消失在空中之后,惟独宾馆酒店始终如一地默默生存下来了。大厅的大理石柱、楼梯转角的彩色玻璃、餐厅的枝形吊灯、磨损的银制餐具、巨大的挂钟、红木橱柜、按上拉手开关的窗扇、浴室里的马赛克……这些都让我喜欢。再过几年——也许不出十年——这一切必然灰飞烟灭。建筑物本身已经到了风烛残年,电梯摇摇晃晃,冬日里餐厅简直冷成了电冰箱,改建日期显然迫在眉睫。任何人都无法阻挡时间的脚步,我只是希望改建日期多少推后一些罢了。因为我不认为改建后的新宾馆的房间能维持现在四米二十的天花板高度,何况究竟有谁追求四米二十高的天花板呢?我屡次领着女友来这家宾馆。若干个女友。我们在此吃牡蛎,在海边散步,在高达四米二十的天花板下做爱,在宽宽大大的床上安睡。我的人生本身是否幸运另当别论,但至少在这宾馆的范围内我是幸运的,至少在这宾馆的屋顶下我们的关系——我和她们的关系——是一帆风顺的。工作也一帆风顺。运气与我同在。时光缓慢然而不停滞地流淌。运气发生变化是不久之前。不,其实很久之前运气就有了变化,只不过我可能没注意到罢了。说不清楚了。反正运气变了。这点确切无疑。首先是同女友吵了一架。其次开始下雨。再次是眼镜打了。足矣。两个星期前我给宾馆打电话,订了五天双人房。准备最初两天处理工作,剩下三天同女友优哉游哉。不料出发前三天——前面也说了——我和她不大不小地吵了一架,一如大多数吵架一样,起因实在微不足道。我们在一处酒吧喝酒。星期六晚上,里面很挤,两人都有点烦躁不安。而我们所进的电影院又人满为患,且电影不如所说的那般有趣,空气也极其恶劣。我这方面工作联系渠道不畅,她则是月经第三天。种种事情凑在一起。我们桌旁坐着一对二十五六岁的男女,双双醉得不成样子。女的突然起身时把满满一杯红色苦味橘汁洒在我女友的白裙子上,道歉也没道歉。我抱怨了一句,结果一起来的男的出马吵了起来。对方体格占上风,我练过剑术且无须护面具,旗鼓相当。满座客人都看着我们。调酒师过来说若是打架就请付完账到外面打去。我们四人付账出门。出门后都已没了吵架的劲头。女的道歉,男的出了洗衣费和出租车费,我拦了一辆出租车,把女友送回宿舍。到宿舍她就脱掉裙子到卫生间洗了起来。那时间里,我从冰箱拿出啤酒,边喝边看电视上的体育新闻。想喝威士忌,但没有威士忌。她淋浴的声音传入耳中。桌上有饼干罐,我嚼了几块。淋浴出来,她说喉咙干了。我又开了一瓶啤酒,两人喝着。她说干嘛老穿着上衣,于是我脱去上衣,拉掉领带,扯下袜子。体育新闻播完,我“咔嚓咔嚓”转换频道寻找电影节目。没有电影,遂把关于澳大利亚动物的实况节目固定下来。不愿意这样子下去了,她说。这样子?一星期约会一次干一次,过一星期又约会一次干一次……永远这样子下去?她哭。我安慰。没有奏效。翌日午休时间往她单位打电话,她不在。晚上往宿舍打电话,也没人接。下一天也同样。于是我改变主意,出门旅行。雨依然下个没完。窗帘也好床单也好沙发也好,一切都潮乎乎的。空调机的调节钮疯了,打开冷得过头,关掉满屋潮气,只好把窗扇推开半边再开空调,但效果不大。我躺在床上吸烟。工作根本干不进去,来这里后一行也没有写,只是躺在床上看推理小说、看电视、吸烟。外面阴雨绵绵。我从宾馆房间往她宿舍打了几次电话,都没有人接,惟有信号音响个不止。没准她一个人去了哪里,或者决定电话一律不接也有可能,放回听筒,周围一片岑寂。由于天花板高,沉寂仿佛成了空气的立柱。那天下午,我在图书室再次遇到了早餐时看到的那个年轻女子。图书室在一楼大厅的最里边。走过长长的走廊,爬几阶楼梯,来到一座带游廊的小洋楼。从上边看,左边一半是八角形,右边一半是正方形,左右完全相当,样式颇有些独出心裁,过去或许曾被时间多得无法打发的住客欣赏有加,但现在已经几乎无人光顾。藏书量倒还过得去,但大多像是落后于时代的遗物,若非相当好事之人,断没心绪拿在手上阅览。右边正方形部分排列着书架,左边八角形部分摆着写字台和一套沙发,茶几上插着一枝不大常见的本地花朵。房间里一尘不染。我花了三十分钟,从一股霉味儿的书架上找出很早以前读过的亨利·赖德·哈格德的探险小说。硬皮英文旧书,里面写有捐赠者(大概)的姓名,书中到处有插图,感觉上同自己以前读过的版本插图颇为不同。我拿书坐在凸窗的窗台边,点燃烟,翻开书页。庆幸的是情节差不多忘了。这样,一两天的无聊当可对付过去。看了二三十分钟,她走进图书室。看样子她原以为里面空无一人,见到我正坐在窗台边看书显得有些惊讶。我略一踌躇,吸口气朝她点头。她也点头致意。她身上穿的同早餐时一样。她找书的时间里,我继续默默看书。她以一如清晨时的那种“咯噔咯噔”令人快意的足音在书架间走来走去。安静了一阵子,之后又是“咯噔咯噔”的足音。隔着书架看是看不见,但足音告诉我她未能找到合意的书。我不禁苦笑,这间图书室哪会有引起女孩子兴趣的书呢!不久,她似乎放弃了找书的念头,空着两手离开书架向我走来。足音在我面前打住时,飘来一股高雅的古龙香水味儿:“能讨一支烟吗?”我从胸袋里掏出烟盒,纵向晃了两三下递向对方。她抽出一支叼在嘴里,我用打火机点燃。她如释重负地深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随即目光移往窗外。凑近看来,她要比最初印象大三四岁。久戴眼镜的人一旦失掉眼镜,看大部分女人都显得年轻。我合上书,用手指肚擦眼睛,之后想用右手中指往上推眼镜腿,这才发觉没戴眼镜。没戴眼镜这点就足以让人觉得失落。我们的日常生活都是靠几乎毫无意义的细小动作的累积才得以成立的。她不时喷一口烟,一声不响地眼望窗外。她沉默的时间很长,长得几乎使正常人无法忍受其沉默的重量。起初似乎想找什么话说来着,但我随后察觉她压根儿没那个意思。无奈,我开口了。“有什么有趣的书来着?”“根本没有。”她说。旋即闭嘴淡淡一笑,嘴唇两角略略向上挑起。“全是不知干什么用的书。到底什么年代的书呢?”我笑道:“很多是过去的风俗小说,从战前到昭和二三十年代的。”“有谁读?”“没谁读吧?过了三四十年还值得读的书,一百本里边也就一本。”“为什么不放新书?”“因为没人利用。如今大家都看大厅里的杂志,或打电子游戏,或看电视。何况也没什么人逗留时间长到足以读完一本书。”“确是那样。”说着,她拉过旁边一把椅子,坐在上面架起腿,“你喜欢那个时代?很多事情都更从容不迫,大凡事物都更为单纯的……那样的时代。”“不不,”我说,“并不是那个意思。果真生在那个时代,我想也还是要为之气恼的。随便说说罢了。”“你肯定喜欢消失了的东西。”“那或许是的。”或许是的。我们又默默吸烟。“不管怎么说,”她说,“一本可读之书也没有,多少也还是个问题的。保留昔时浅淡的光辉未尝不好,但是,也要为被雨闷在房间里、电视也看腻了、不知怎么打发时间的客人着想一下嘛!”“一个人?”“嗯,一个人。”她看看自己的手心,“旅行时一般都一个人,不大喜欢和谁一块儿旅行。你呢?”“的确是的。”我说。总不好说什么被女友甩了。“如果推理小说可以的话,我倒是带来几本。”我说,“新的,中不中你的意我不知道,要看就借给你好了。”“谢谢。不过明天下午就打算离开这里,怕一下子读不完。”“没关系,送给你。反正是口袋本,带着又重,本想扔在这里来着。”她再次淡然一笑,眼睛看看手心。“那,我就不客气了。”她说。我经常想:拿东西拿得老练也是一种伟大的才能。她说我去取书的时间里她要喝咖啡,于是我们走出图书室移到大厅,我叫住一个似乎闲得发慌的男侍应生,要了两杯咖啡。天花板上吊着一个极大的电扇,慢腾腾地搅拌着大厅的空气,而潮湿的空气并无多大变化,无非下来上去而已。趁咖啡没来,我乘电梯上到三楼,从房间里取了两本书折回。电梯旁边摆着三个用了很久的旅行皮箱,看情形有新客人进来。旅行箱看上去俨然是等待主人归来的三条狗。回到座位上,男侍应生往平底杯里倒进咖啡。细细白白的泡沫泛了一层,俄尔消失不见。我隔着茶几把书递给她,她接过书看了眼书名,低声说“谢谢”——至少嘴唇是那么动的。我不知道她是否中意这两本书,但这怎么都无所谓的。什么原因我不晓得,总之我觉得对于她似乎怎么都无所谓的。她把书摞放在茶几上,啜了一小口咖啡,啜罢放回杯子,用咖啡匙满满加了一匙精砂糖进去,轻轻搅拌,又把牛奶沿杯边细细注入。牛奶的白线勾勒出优美的漩涡,稍顷线混在一起,化为薄薄的白膜。她不出声地啜着这白膜。手指很细、很滑。她轻捏把手来承受杯重。唯独小拇指直直地朝上竖起,既无戒指又无戒指痕。我和她眼望窗外闷头喝咖啡。大敞四开的窗口有雨味儿进来。雨无声。无风。窗外以不规则的间隔滴落的檐水也无声。单单只有雨味儿蹑手蹑脚潜入大厅。窗外一排绣球花活像小动物一般并排承受着六月的雨。“在此久住?”她问我。“是啊,五天左右吧。”对此她未置一词,感想什么的都好像没有。“从东京来的?”“是的。”我说,“你呢?”女子笑笑,这回稍稍现出牙齿。“不是东京。”无法应答,于是我也笑笑,喝口没喝完的咖啡。如何是好呢?我拿不定主意。作为最稳妥的做法,我觉得还是三两口喝完咖啡、把杯放回杯托、再微微一笑截住话头、付款撤回房间。可是我脑袋里有什么挥之不去。时不时有此情形,解释不好,类似一种直觉。不,还没有明确到直觉那个地步。那个什么微弱得很,事后根本无从记起。每当这时,我就决定不主动采取任何行动,委身于此情此景,静观事态。当然,以未中而告终的时候也是有的。但正如人们常说的,微不足道的小事逐渐带有重大意义的情况也并非没有。我沉下心,喝干咖啡,深深地歪进沙发,架起腿。较量忍耐力一般的沉默仍在持续,她看窗外,我看她。准确地说,我不是看她,是看她前面一点的空间。由于没了眼镜,无法把焦点长时间定于一处。这回对方好像多少沉不住气了,她拿起我放在茶几上的香烟,用宾馆火柴点燃一支。“猜猜好么?”我看准火候问道。“猜?猜什么?”“关于你的。从哪里来的啦,做什么啦,等等等等。”“可以呀。”她一副无可无不可的神情,把烟灰弹落在烟灰缸里。“猜吧。”我十指在唇前合拢,眯起眼睛,做出聚精会神的样子。“看见什么了?”她以不无揶揄的语调问。我不予理会,继续看她。她嘴角浮出神经质的微笑,转而消失——步调多少开始出现紊乱。我不失时机地松开手,直起身。“你刚才说不是从东京来的,是吧?”“嗯,”她说,“是那么说的。”“那不是说谎。但那之前一直住在东京了吧?对了……二十年左右吧。”“二十二年。”接着,她从火柴盒取出一根火柴,伸手放在我面前。“你先得一分。” 她吐了口烟,“有趣有趣,接下去。”“那么着急是做不来的。”我说,“要花时间。慢慢来好了。”“好的好的。”我又佯装全神贯注,装了二十秒。“你现在居住的地方,从这里看……西边吧?”她把第二根火柴摆成罗马数字Ⅱ。“不赖吧?”“神机妙算。”她心悦诚服地说,“行家?”“在某种意义上。类似行家吧。”我说。的确如此。只要具有语言基础知识和能听出语调微妙区别的耳朵,这点事就不在话下。就观察如此人等而言,我未尝不可以说是行家里手,问题是往下如何。我决定从初步的入手。“独身吧?”她把左手指尖搓了一会,摊开手道:“戒指么……不过算了。三分。”三根火柴在我面前排成Ⅲ形。在此我又停顿片刻。形势不坏,只是头有点痛。干这个总是头痛,佯装聚精会神的关系。说来滑稽,佯装聚精会神同真正聚精会神同样累人。“还有?”女子催促道。“钢琴从小开始练的吧?”“五岁的时候。”“专业性质的吧?”“倒不是音乐会上的钢琴手,可也算是专业的。半是靠教钢琴吃饭。”第四根。“何以晓得?”“行家是不点破手法的。”她嗤嗤地笑,我也笑。不过底牌亮出的话也简单得很:专业钢琴手总是下意识地做出特殊的手指动作,而且观察其指尖的叩击方式——哪怕叩击早餐桌——也能看出专业和业余的区别。过去我曾同弹钢琴的女孩交往过,这点儿事还是明白的。“一个人过吧?”我继续道。没有根据,纯属直觉。预热阶段大致过去,一点直觉赶来助阵了。她不无淘气地把嘴唇往前噘起,又拿出一根火柴,斜放在四根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