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因这大片的耀眼光线,一时什么也没看。雪景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新鲜的废墟。那古代废墟不可能有的无边无际的光线和辉耀,落在这虚假的丧失上。在废墟的一角,约5米宽的跑道上的白雪上,写着巨大的文字,紧靠件我的那个大圆圈儿,是个O字,它对面写着个M,在远一点的地方横写着个长长大大的I。 是近江!我追寻而来的脚印,通向O,再从O到M,从M到达I。近江把头埋在白围巾之中,两手插在外套口袋里,用穿着水鞋的叫来回蹭着,地上的雪,正在加长那个大大的I字。他的影子与场地上的山毛榉的影子相平行,旁若无人地尽情地伸延在雪地上。 我虽觉得脸上一阵发热,但仍用手套去包雪球。 雪球被扔了出去。它没够到近江。但是,写完I字的他,也许是无意地将视线投向了我这里。 "嗨!" 我虽然担心近江大概只会表示出不开心的反应,可我被莫名其妙的热情所驱使,这样叫着然后马上冲过高台、急坡跑了下去。这时,意外地,他那充满力量的亲切叫喊声向我传来。 "喂,别踩字!" 我不由感到,今天早晨的他,的确与平时的他不一样。他回到家也绝不做作业,总是将教科书之类放到学校衣物存放室,常常是两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来上学,熟练地脱去外套,在最后一刻加入到队列的尾部。惟独今天早晨,不光是一大早就孤零零地一个人在消磨时间,而且还以他独特的亲切、粗鲁的笑脸迎接平时被他看作是孩子而正眼都不看一眼的我。这真是没想到。我是多么地期待着这笑脸和富有朝气的雪白整齐的牙齿啊! 但是,随着这笑脸的接近并看青出后,我的心忘记了刚才喊"嗨!"时的热情,被无以自容的畏缩所紧闭。理解阻碍了我。他的笑脸像是要掩饰那"被理解了"的弱点。这比起伤害我,更伤害了我所一直描绘的他的影象。 我在看到被写在雪地上他那巨大的名字OMI的一瞬间,也许在半无意识中了解了他孤独的各个角落。包括他这么一大早就来到学校,以及他自己却不很了解的实质动机。——要是我的偶像现在将心灵之膝跪在我的面前,辩解说是"为打雪仗才早早来的",那么比起他所丧失的自尊,我倒会觉得将有更重要的东西从我心中消失。我焦虑地感到,必须由我先开口。 "今天打雪仗不太行吗?"我终于开口说道,"本以为会下得更大些。" "恩!" 他变得满脸不悦。那结实的脸的轮廓又变得紧绷绷,恢复了对我的一种目不忍睹的轻蔑。他的眼睛,想努力将我看作孩子,且闪动着憎恶之光。他的内心有些感谢我一句也没问他雪地上写的字,而他想要抗拒那感谢的痛苦吸引了我。 "哼!戴他妈的孩子手套。" "大人不也戴毛线手套吗?" "真可怜!你大概不知道戴皮手套的感觉——是不是?" 他突然将被雪弄得潮潮的手套,捂住我滚烫的脸颊。我躲开身子,脸颊上燃起新鲜的肉感,像烙印一样留了下来。我感到自己正用极为清澈的目光注视着他。 ——从这时起,我爱上了近江。 要是允许那种粗俗的说法,这对我来说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恋爱。而且,这明摆着是与肉欲栓在一起的爱。 我焦急地等待着夏天,哪怕是初夏。我想那季节会带来看他赤身裸体的机会。甚至我内心处还抱着更加见不得人的欲望。那就是想看看他那"大个儿的东西"的欲望。 两副手套在记忆的电话上混了线。我不由感到,这皮手套和下面说的参加仪式用的白手套,一个是记忆的真实,一个是记忆的虚假。对于他粗野的容貌,也许皮手套般配。可是,正因为他粗野的容貌,也许白手套更合适。 粗野的容貌,——虽然这么说,可它只不过是在少年们中间,只混杂着一个常见的青年的脸所产生的印象。他连骨骼都是清秀的,个子比我们中间最高的学生矮得不多。只是像海军军官军服一样的我们学校的粗糙的制服,用少年那尚未长大的身体来穿就难以穿得合体,而只有近江一个人穿起来,那制服才有充实重量感和一种肉感。用嫉妒和爱交织起来的目光,看那从藏青色哔叽制服可以窥见的肩膀和胸部肌肉的,应该不止我一个人。] 他的脸上,始终浮现着某种可称作阴沉的优越感,这是因多次被伤害而燃起的那类东西。降级、开除……这些悲惨的命运,似乎被他认为是因挫折而产生的一个"意欲"的象征。是什么样的"意欲"呢?我能朦朦胧胧地想象他那"罪恶"的灵魂肯定存在着庞大的阴谋,这阴谋肯定是连我自己都还未十分认清的东西。 总之,在圆脸的浅黑色面颊上,耸立着傲慢的颧骨,在造型漂亮、厚实、不太高的鼻子下,有着像是用线很舒服地缲起来的嘴唇和坚毅的下颚。在这张脸上,使人感到他整个身体充沛的血液的流动。那里有的,是一个野蛮灵魂的外衣。谁能从他那儿期待"内心"呢?他能期待的,只是我们遗忘在遥远过去的那不知的完美模型。 他常心血来潮地来看两眼我读的、与年龄并不相符的优秀书籍,我大都以暧昧的微笑将那书藏起来。这并非出自害羞。因为我不愿意预测他对书籍这玩意感兴趣,并由此让我看出他此举的笨拙以及他厌恶自己无意识的完美性。这一切都令我难过。因为我不忍这渔夫忘却故乡爱奥尼亚。 无论是上课,还是在操场上,我都不断地翻过来掉过去地看他的身影。这期间,我树立起了他完美无缺的幻影。我从记忆里他的影象中找不出任何缺点,也是因为这。那种小说式的叙述所不可少的、人物的某种特征和某种可爱的习惯,通过对比提炼加工,使人物看上去有血有肉的一些缺点,在生活中没有哪个能从记忆中的近江身上提取出。相反,我从近江身上抽出了其他无数的东西。那就是他那儿所有的无限的多样性和微妙的神韵。总之,我全从近江身上抽出来了——大凡生命的完美定义,他的眉毛,他的额头,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耳朵,他的脸颊,他的颧骨,他的嘴唇,他的下颚,他的脖子,他的咽喉,他的气色,他的肤色,他的力量,他的胸部,他的手笔以及其他无数的东西。 以此为基础,进行淘汰筛选,完成了一个嗜好的体系。我不想爱有智慧的人是由于他的缘故;我不被戴眼睛的同性所吸引是由于他的缘故;我开始爱充溢着血的印象、无知、粗野的手势和粗鄙的语言,一切都不让理智有丝毫侵蚀的肉体所具有的野蛮的忧愁,是由于他的缘故。 ——但是,这毫无道理的嗜好,对我来说从一开始从逻辑上说是不可能的,可也许再没有比肉体的冲动更合乎逻辑的了。一旦有了理智的理解,我的"欲望物"立刻就萎缩了。就连被对方发现的丝毫理智,也是我被迫做出的理性的价值判断。在爱一样的相互作用中,对对方的要求理应原原本本地成为对子的要求,所以,祈求对方无知的新要求我彻底地"背叛理性",哪怕是暂时的。不管怎样,这是不可能的。于是,我总是虽然一边注意不跟未被理智侵犯的肉体所有者,即痞子、水手、士兵、渔夫等交谈,却一边以热烈的冷淡,离得远远地凝视他们。也许只有语言未通的热带蛮荒之国,才是我容易居住的国家。对蛮荒之国那热浪翻滚的酷夏的憧憬,说起来早在十分年幼的时候,就已植根于我的心中。…… 现在来谈谈白手套。 我的学校,有举行仪式那天要戴白手套上学的习俗。贝壳纽扣在手腕上闪放着沉郁的光泽,手背上缝着冥日遐想般的三条线,只要戴上这白手套,便使人想起举行仪式时礼堂的昏暗,返回时拿到的扎着丝带的点心盒,以及在半路上发出明快之声去打破肃静的晴空万里的仪式日的印象。 冬天的一个节日,确切地说是纪元节[1872年明治政府规定的国家庆祝节日之一。每年2月11日举行,以庆祝神武天皇登基。1948年废除。]。那天早晨,近江也难得地早早来到学校。 离排队还有一段时间。将一年级学生从游动圆木上赶走,是二年级学生残酷的乐趣。因为,虽然看不起像游动圆木这样的小孩游戏,但心中还留恋这种游戏的二年级学生,认为通过蛮横无礼地将一年级学生赶走,既可以使他们觉得不是真想玩,又可以半讥讽地玩这游戏,一举两得。一年级学生围成一个圈,远远地注视着二年纪学生多少有点意识到有人在观看着的粗暴的比赛。那是相互使对手从适度摇荡的圆木上跌落下去的竞赛。 近江两脚站在中间,不断地注意着新的敌人,那架势简直就像被追杀的刺客。同学中没有能与他匹敌的。已经有几个人跳上圆木,被他敏捷的手砍翻,踩碎了旭日照得亮光闪闪的草叶上的霜柱。那次,近江像拳击选手一样,将两手的白手套在额头附近攥紧,满面春风。一年级学生也忘记了曾被他赶走,一起欢呼喝彩起来。 我的眼睛追寻着那戴着白手套的手。它强悍而又奇妙地舞动着,就像狼或其他什么有效的野兽的爪子。那手掌像是剑锋划破冬日早晨的空气,劈向敌人的侧腹。被击落的对手,有的一屁股坐在霜柱上。在击落他人的那一瞬,为调整倾斜的身体重心,近江在结着白霜的容易滑落的圆木上,时而也显露出痛苦挣扎的样子。但是,他柔韧的腰力又将他拉回到那刺客般的架势。 游动圆木没有表情地转向平稳地左右摇动。 ……看着看着,突然我被不安所袭扰。那是一种坐立不安的无法解释的不安。像是来自游动圆木摇荡的目眩,可又不是,也许可以说是精神性目眩,是我内心的平衡因看到他危险的一举一动而被打破所造成的不安。这目眩中,仍有两个力量在争霸。是自己的力量与另一个更为深刻、想更加严重地瓦解我内心平衡的力量,这后者常常是不为人们发现就委身于它——微妙且又隐蔽的自杀的冲动。 "怎么啦。都他妈的是胆小鬼,还是没有要来的?" 近江在游动圆木上,一边微微摇晃着身体,一边将戴真白手套的双手叉在腰上,帽子上的镀金徽章在朝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漂亮。 "我来!" 我因不断涌上的激动而正确地预测到我将那样说出的瞬间。我屈服于欲望时,总是如此。我觉得自己不是做想躲避的行动,而是在进行预定的行动。所以多少年后,我错认为自己是"有意志的人"。 "行啦,行啦,肯定要输的。" 我被嘲弄的欢呼声推送着,从圆木的一头上了游动圆木。我一上圆木脚就滑了一下,大家又掀起了一阵喧哗。 近江做了个鬼脸儿,迎了上来,他极力做出怪相,装作要滑下去的样子给我看。而且,他抖动着手套的指尖嘲弄我;在我的眼里,它看上去,就像是马上要刺穿我的危险武器的锋刃。 我的白手套与他的白手套,多次打在一起。每次,我被他手掌的力量所迫,身体摇摇晃晃,他也许是想尽情地耍弄我,我看得出他是故意不用力,以使我不会过快地败北。 "啊!好险。你真够厉害的啊!我已经输了,马上就要掉下去了——看啊!" 他又伸出舌头,装出要掉下去的样子给我看。 看着他那怪模怪样的样子,我觉得他在不知不觉地损坏自身的形象,这使我感到难以自容的痛苦。我一边被他步步逼近,推推搡搡,一边低下了眼睛。趁这机会,他用右手用力扒拉了一把,我眼看就要掉下去,我的右手,条件反射地紧紧抓住了他右手指头。我确确实实地感觉到握住了他被白手套紧箍着的手指。 那一刹那,我和他面面相觑。简直就是一刹那,做怪相的表情从他的脸上消失了,奇怪地充满了直率的表情,说不上是敌意也说不上是憎恨的纯洁的剧烈的东西迸发了出来!也许是我过虑了:也许是被拉住手指,身体失去平衡那一瞬间暴露出的毫无内容的表情。但是,在我们两人的手指间交杂着的闪电般的力量的颤抖,以及从我凝视着他那一瞬的目光中,我直感到近江读到了我爱他——只爱他一个人。 两人几乎同时从圆木上滚落下来。我被人扶起来。帮我起来的是近江。他粗鲁地拽着我的手腕,把我拉了起来,默默无语地掸去我衣服上的泥土。他的臂肘和手套上,也沾着可以看得见霜亮的泥土。 我像是责怪他一般抬头看他,因为他拉着我的手走了。 我的学校从小学时代开始,同学都是一样,拉手抱肩的亲切是十分自然的。当听到整队的哨音时,大家就这样赶往整队地点。近江跟我一起滚落下来,也不过是被视为看够了的游戏结尾。因而我和近江手挽手地走,也并非格外引人注目的情景。 但是,靠在他的臂膀上行走,我感到无比的喜悦。也许是由于天生的柔弱,我是所有的喜悦中都伴随着不吉利的预感。我感受到他臂膀的强劲,并通过我的臂膀感应到我的全身。我想就这样走到世界的尽头。 但是,一来到整队的地点,他就草草地推开我的臂膀,站到他自己的队列位置,而后,再也没看我一眼。在操练过程中,我多次将自己的白手套上的泥污,与隔着4个人站在那里的近江的白手套上的泥污进行比较。假面的告白: 第二章(二) ——在这种不知缘故的对近江的倾慕之心中,我没有进行有意识的批判,甚至连道德的批判也没加入。要是企图进行有意识的集中,我也就不存在了。要是有不带有持续和进行的恋爱,那只有我这种情况才是。我看近江的目光,总是"最初的一瞥",换句话说,是"劫初的一瞥"。无意识的操作干预了它,不断想从侵蚀作用来守护我15岁的纯洁。 这就是恋爱吗?看起来保持着纯粹的形式,在后来多次被反复推敲的这种恋爱中,也具备着它独特的堕落和颓废。颓废的纯洁,在世上所有的颓废中,也是性质最恶劣的颓废。 但是,在对近江的单相思,在人生中最初遇到的这恋爱中,我真像是将天真无邪的肉欲隐藏在翅膀下面的小鸟。使我迷惑的,不是获得的欲望,而只是纯粹的"诱惑"。 起码在学校期间,特别是在无聊的上课时,我无法将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对于不知道所谓爱是追求和被追求的我来说,除此之外,我还能干什么呢?所谓爱,对哦来说,只不过是小谜一样的问答,总是以谜的形式来互问。我的这种倾慕之心,连以什么样的形式被回报都没想过。 所以,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感冒却没有上学。正好那天是三年级学生的春季体检日,直到第二天上学都没想起。在体检当天休息的两三个人,都去了医务室,我也跟着去了。 瓦斯灯在阳光射入的房间里,似有似无地燃着兰色的火苗。到处都是消毒药的气味,全然没有以往少年的赤身裸体拥来挤去地去体检特有的像是笼罩着甘乳般淡淡桃色的气味。我们两三个人冷飕飕地一声不响地脱去衬衣。 一个跟我一样,总是患感冒的瘦瘦的少年,站到了称体重的秤上。看着他那长满汗毛的瘦弱苍白的脊背,一个记忆突然苏醒,即我总是想看近江的赤身裸体,那愿望是那样的强烈;我真是愚蠢,没想到恰好可以利用体检这一机会;这机会已经错过,若要等来机会,只有等待毫无指望的机会了。 我脸色苍白,我裸露着的身体,那白白的起满鸡皮疙瘩的皮肤,感受到一种类似寒冷的悔恨。我用呆滞的目光,来回揉蹭着自己那瘦弱的两臂上凄惨的牛痘疤痕。叫到了我的名字。体重秤,看上去就像是宣告我死刑时刻的绞架。 "39.5!" 一个当过护士兵的助手这样告诉校医。 "39.5。"校医一边往病历上记,一边自言自语地说,"起码也得有40公斤才行啊!" 这种屈辱,我每次体检都要尝到。但是,今天,多少能够轻易地接受,是因为放心近江不在身旁看我这屈辱。一瞬间,这放心成长为喜悦…… "喂,下一个!" 即便是助手狠狠地推了我的肩膀,将我扒拉到一边,我也没有用以往那样愤怒的目光回看他。 但是,我并非预见不到我这最初的恋爱将以怎样的形式告终,虽然是朦朦胧胧的。也许这预见的不安,常常是我快乐的核心。 初夏的一天,那像是夏天的样衣般的一天,或者说起来像是夏天舞台彩排的一天。夏日的先驱总是要用一天前来查看人们的衣柜,以使真正的夏天到来时,万无一失。这检查的标志,就是人们只有那天穿上夏天的衬衣出门。 虽是那般的炎热,可我还是患了感冒,支气管发炎。我跟闹肚子的朋友一起,为在做操时能"参观"(即不参加做操而站在旁边观看),便去医务室要那张必需的诊断书。 回来的时候,我们俩朝着操场的房子,尽可能地慢慢腾腾地走。只要说是去医务室了,就可成为最好的迟到借口,也巴不得那只当观众的无聊体操时间越短越好。 "真热啊!" ——我脱掉了制服上衣。 "行吗?你不是感冒了吗?这样会让你做操的。" 我慌忙穿上上衣。 "我是肚子问题,没关系。" 相反,朋友买弄般地脱掉了上衣。 过来一看,体操场地的墙壁钉子上,挂着脱下的衬衣,其中甚至有汗衫。我们班的30几个人,都聚集在体操场地对面的单杠周围。一阴暗的雨天体操场地为前景,那户外的沙坑和长着青草的单杠周围像是烈焰般地明亮。我被天生体弱多病造成的自卑感所笼罩,一边剧烈地咳嗽着,一边向单杠走去。 瘦瘦的体操教师,看也不好好看一眼地从我手中接过诊断书,说道: "好了,做引体向上。近江,请你来做个示范。" ——我听见朋友们都在悄悄地叫近江的名字。做体操时,他常常逃之夭夭。不知道在干什么。现在,他静静地从摇曳着的、树叶闪闪发亮的绿树的树荫下出现了。 一看见他那样子,我的心就激动起来。他将汗衫也脱掉了,只穿件无袖的雪白运动背心,浅黑的皮肤,使背心的纯白色看起来更加耀眼地清洁。那像是在很远都能"嗅"到的白。轮廓分明的胸部和两个乳头,被浮雕在这石膏上。 "是引体向上吗?" 他生硬但又充满自信地问教师。 "对。" 于是,近江以具有健美身躯者往往都能见到的那傲慢、懒散的劲头,慢慢地将手伸到沙子上。将下面湿润的沙子涂满手掌。然后站起来,一边粗犷地搓着手掌,一边抬眼望着头上的单杠,那目光里,闪动着亵渎神灵者的决心,将只要一闪就可以把影象摄入瞳仁中的五月的云彩和蓝天,藏在了轻蔑的荫凉之中。一个跳跃贯穿了他的全身。于是,那适合文铁锚花纹的双臂,瞬间吊在了单杠上。 "哦!" 同学们的感叹声,低沉地飘动。谁的心中都明白这不是对他力量的感叹。那是年轻、新鲜、优越的叹声。是他露出的腋窝可以看到的浓密的毛,使他们惊奇。那里所生长的如此之多的,几乎使人觉得不必要的,说起来像萋萋夏草一样繁密茂盛的毛,也许少年们是第一次看见。它像是夏日的杂草,不满足于覆盖庭院,还要生长到石阶上一样,布满了近江深深凹进去的腋窝,一直蔓延到胸部的两侧。这两个黑色的草丛,沐浴着阳光,散发出光泽,透过它使人看见它周围的皮肤格外地白,就像是白色的沙地。 他的两只臂膀结实地胀起,他肩上的肌肉像是夏日的云彩膨胀,他腋窝中的草丛被遮盖在暗影中,看不见了。胸脯高高地与单杠摩擦,微妙地战栗着。他就这样反复地做引体向上。 生命力,只有那生命力的过剩,折服了少年们。是生命力中过度的感觉,暴力的、只能解释为完全是为了生命本身的无目的的感觉,这种不快的疏远的充溢,压倒了他们。一个生命在他尚未开始观察时,悄悄地进入了他的肌体,占领了他,穿破了他,从他体内溢出,一有机会就想凌驾于他。生命这东西,在这点上跟疾病相似。被粗暴的生命所侵蚀的他的肉体,只是为了不惧传染的疯狂的献身而被置于这个世界上的。在惧怕传染的人的眼中,那肉体是作为一个责难的反映。——少年们摇摇晃晃地畏缩不前。 我虽然也同样,但又多少有点不同。(这事足以使我脸红)由于穿着春秋西裤,不紧担心是否会被人发现。即使没有这种不安,此时占据我心灵的不全是纯粹的欢喜。也许我后来想看的就是这样,看到它所造成的冲击,相反发掘出了意想不到的另外一种感情。 那就是嫉妒。 就像完全成了某种崇高工作的人,我听到近江身体咚的一声落到沙地上的声音。我闭上眼睛,摇着头。而且,我对自己说我已经不爱近江了。 那是嫉妒。是强烈的嫉妒,以至我因此自己斩断了对近江的爱。 也许从那时起,我萌发出的、自我的斯巴达式训练法的要求,也干预了这事情(写这本书已是这要求的一个显现)。我由于幼年时代的体弱多病和溺爱,长成个正面看人家的脸都害怕的孩子。从那时起,我就信奉这样一个准则,即"必须变得坚强"。为此,我开始在往返的电车里训练自己:盯着乘客的脸看而不管对方是谁。大部分乘客被这纤弱苍白的孩子盯着看,并不怎么害怕,只是厌恶地转过脸去。几乎没人回看我。我认为能使人转过脸去就是胜利。而且,逐渐地我变得能从正面看人家的脸了。…… ——确信斩断了爱的我,自己的爱大体已被忘却。关于性,我已经掌握了一般性的知识,我还没有为比不上他人而烦恼。 因为我并不相信自己超越常规的欲望是正常的、正统的。也并非误信朋友中某人也抱有跟我同样的欲望。令人吃惊的是,我因沉溺于读浪漫的故事,简直就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将所有的风雅的梦,都寄托于男女爱恋和结婚这些东西上,将对近江的爱投入了马大哈的谜堆中,也没深究其中意味。现在我写"爱",写"恋",并非全是我所感受的。我所梦也没想到,这种欲望和我的"人生"之间有些重大的关联。 不仅如此,直感要求我孤独。它以莫名的异样不安——幼年时期就严重存在着成为大人的不安,这已在前面叙述过——表现出来。我的成长感总是伴随着异样的剧烈不安。个子一个劲儿地长,每年裤子都必须加长。所以在做裤子时要将裤脚缝进去长长一截。在这个时期,像所有人家一样,我用铅笔在家里的柱子上标记上自己的身高。这事在饭厅里,当这家里人的面进行。每当长高了,家里人就嘲弄我,或仅仅是因长高了而欢喜。我强作笑脸。但是,长成大人身高的想象无法不使我预感到某种恐怖的危机,对于未来的我那莫大的不安,一方面提高我脱离现实的梦想能力,同时驱赶我,使我遁逃向那个梦想的"恶习"。不安就说明已承认了它。 "20岁之前你肯定死。" 朋友们看到我柔弱的样子,这样嘲弄道。 "也他妈的说得太严重了。" 我虽然苦笑着,面部抽动,却奇妙地从这预言中理解了这一感伤。 "要不要打赌?" "要是这样,我只好赌活,不是吗?"我回答道,"如果你赌我死的话。" "是的,真够可怜的啊,你要输的啊!" 朋友带着少年人的残酷,这样重复着说道。 不仅我一个人这样,同年的同学都是这样。我们的腋窝里,还见不到像近江那样茂盛的东西。只不过显现出一点点蘖一样的征兆。而且以前我也不可能很注意那个地方。将它成为我固定观念的,显然是近江的腋窝。 洗澡时,我开始长时间地立于镜子前。镜子毫不留情地映着我的裸体。我就像是那确信自己长大了也可能变成白天鹅的丑小鸭。这与那夸张的童话主题正好相反。我那期待总有一天我的肩膀也会像近江的肩膀,我的胸脯总有一天会像近江的胸脯,这期待就映在眼前的镜子里。虽然可以勉强地从那似像非像的我那瘦弱的肩膀、似像非像的我那贫瘠的胸脯上发现这期待,可那如履薄冰的不安,依然充满我的心中,那与其是不安,不如说是一种自虐性的确信,一种带有神谕味道的确信——"我绝不可能想近江。" 在元禄时期[1688-1704年]的浮世绘[日本传统风俗画]里,相爱男女的容貌常常被画得惊人地相似。古希腊雕塑对于美的普遍理想,也使得将男女趋于相似。这里难道不是少了爱的一个隐秘的意义吗?难道不是流动着那想丝毫不差地相似而又不可能达到的热望吗?这热望驱使人,将他们从不可能的相反之极引向变成可能的那悲剧性的离反,难道不是吗?也就是说,既然相爱的东西不能变成完全相似的东西,莫不如努力使彼此没有丝毫相似之处,使这样的叛离原原本本地服务于媚态,难道没有这样的心理吗?而且,值得悲哀的是,相似是在瞬间的欢迎中就结束的东西。因为尽管恋爱中的少女变得果敢,恋爱中的少男变得矜持,但他们想要相似,总会穿过相互的存在,向远方——已经没有对象的远方,飞奔而去,也只能是这样。 以致于我说给自己听"我因此斩断了自己的爱"之强烈的嫉妒,照上面的隐秘意义来说,仍然是爱。到头来,我还是爱我自己腋窝里的、慢慢地、谦卑地、一点点地萌发、成长的逐渐变黑的"与近江相似的东西"…… 暑假来临了。对我来说,这是焦急渴望却收拾不完的幕间,虽憧憬已久却令人不快的宴会。 自从染上轻度的小儿结核后,医生就禁止我照射强烈的紫外线。在海岸的直射阳光下照30分钟以上是绝对不行的。这禁制每次被打破,立即就以发烧来回报。连学校的游泳训练也不能参加的我,到现在也不会游泳。将它与我晚年在我心中顽强生长的,以致于偶尔震撼我的"大海的蛊惑"联系起来考虑的话,顿时感到我不会游泳是具有暗示性的。 尽管如此,那时的我尚未遇到难以抗拒的大海的诱惑。因为我不想无聊地送走全然不适合我的、用莫名的憧憬吸引着我的夏季,就与母亲、弟弟妹妹在A海岸上度过了夏日。 ……突然发现就我一个人被剩在了大岩石上。 刚才,我是跟妹妹弟弟沿着矶石为找一个有小鱼的岩缝而来到这大岩边的。因为没有想象的猎物,幼小的妹妹和弟弟开始厌腻了。这时女佣来接我们去母亲所在的有伞的海滩,她面带难色地留下拒绝同行的我,只领着妹妹弟弟走了。 夏日正午的太阳,不断拍打着海面。海湾整个是一个巨大的眩晕,远远的海面上那夏日的云彩,以雄伟的、悲哀的、带着预言家般的身资,半浸于海中,默默地伫立着。云彩的肌肉苍白得像是雪白的石膏。 从海滩出发的两三只游艇、小舟以及数只渔船在远处的海面上摇晃,要说人影,也只能看见那上面的乘员。精巧的沉默在一切之上。微微海风带者告知微妙和故弄玄虚的秘密神情,像快活的昆虫那看不见的振翅,传到我的耳边。这一带的矶石,由倾心于大海平整柔顺的岩石构成,像我坐着的这样险峻、巨大的岩石,其他地方也只见二三座。 波涛开始涌起,以不安的绿色形式,从远处滑过海面涌来。突进大海的低矮的礁石群,看起来既像是呼救的白色手臂一样高高掀起飞沫而抗争着,又像是将身体浸入那深深的充沛感而梦想挣脱紧缚的漂游。但是,膨胀的海面很快就将它遗弃,以相同的速度,朝岸边滑来。不久,一种东西在这绿色的母衣里苏醒、站立起来。浪涛随之掀起,将波涛翻涌之时落下的巨大海斧那被磨得锋利的刀口侧面,尽现在我们面前。这浓重的藏青色断头台,飞溅起白色的血浆,被打落下来。顿时,追逐着破碎了的波头、一瞬间翻滚而下的波背,衬映着临终的眸子映射出的极纯的蓝天,那非人世所有的蓝。——终于从海中露出的被浸蚀得平整的礁石群,只有在被波涛浸袭击的一瞬间,才隐身于白泡翻滚之中,可当余波退尽,立马就放射出灿烂夺目的光彩。我从巨岩上看到,在那耀眼的光线中,寄居虫步履蹒跚,螃蟹变得一动不动。 孤独感立即与会议近江掺杂起来。这样,近江生命中充溢的孤独、那来自生命束缚的他的孤独,对于这些的憧憬,使我开始希求像他一样的孤独;使我希求模仿他的做法来享受现在表面上稍微像近江的我的孤独、放在大海横溢前面的这虚无的孤独。我应该是一人扮演近江和我两个角色。因此,就必须找出与他的共同点,哪怕是一点点。如果这样,我甚至本来该达到一种想象上的成功,即我变成他,可以有意识地操纵近江自己也许只不过是无意识拥有的孤独,宛如那孤独洋溢着快乐似的;将我看近江所感受到的快感不久就弄成近江自己感受的快感。 自从被圣塞巴斯蒂安的画像迷住以后,无意中染上了这么个毛病,即每当我赤身裸体的时候,就将自己的双手交叉在头顶。自己的肉体柔弱,全无圣塞巴斯蒂安那丰盈秀丽的痕迹。我现在也无意中这样看。于是,我的目光到了自己的腋窝,涌起一股莫名的情欲。 ——我的腋窝里,在夏季到来的同时,虽原本不及近江的,却也有了黑色的草丛萌芽。这就是与近江的共同点。这情欲之中,明显有近江的存在。尽管如此,我的情欲依然没有否定我自己走向它。那时,骚动我鼻孔的潮风和火辣辣地照射着我裸露的肩膀和胸膛的夏日强烈阳光,以及环顾四周没有人影,这一切都驱使我开始了蓝天之下的最初"恶习"。我将其对象选择了腋窝。 ……奇妙的悲哀使我浑身战栗。孤独像太阳一样烧灼了我。藏青色的毛裤衩难过地粘在我的腹上。我赶紧下了巨岩,浸足于海滨。浪退后留在海滨的海水,使我的脚看上去就像是死了的贝壳,海中嵌着贝壳的暗礁群,虽波纹摇曳,却也清晰可见。我跪在了水中。这时破碎了的波浪咆哮着冲了过来,我任其撞击我的胸膛,让飞溅的水沫几乎将我吞没。 ——波浪退回是,我的污浊,被清洗。我裤子上的污浊之物,与回退的波浪一起,与那波浪中许多的微生物、许多的海藻种子、许多的鱼卵一起,被卷入泡沫翻涌的大海、被运走。 秋天到来新学期开始的时候,近江不在了。公告栏上可见到他被开除出校的处分布告。 于是,像是僭主死后的人民一样,我的同学,无论是谁都喋喋不休地说起他的坏事。借给他10日元要不回来,被他笑着抢走了进口钢笔,被他拧了脖子……好象一个个都遭受这些坏事。相反,惟独我对他的坏事一无所知。这使我嫉妒得简直发了疯。但是,我的绝望因对开除他的理由没有确切的定论而得到些许安慰。就连哪个学校里都有的那种消息大王,也没能探出那万人无疑的开除理由。当然,老师就只是嗤笑着说是"坏事"。 纬度我对他的坏有一种神秘的确信。肯定是他参加策划了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某个庞大的阴谋。只有他这"坏"的灵魂,所促使的热情,才是他的生存意义、他的命运。起码我可以这样认为。 ……于是,这"坏"的含义,在我的心中变了样。它促使扩大了的庞大阴谋,以复杂组织的秘密结社,进行有条不紊的地下战术活动。这些肯定都是为了某总不可知的神灵。他效忠于那神灵,试着想使人们改变信仰而被秘密告发、秘密杀害。他在一个薄暮冥冥的时候,被剥光衣服带往山丘的杂木林。在那里,他被双手高高绑在树上,第一箭射穿了他的侧腹,第二箭射穿了他的腋窝。 我陷入了沉思。这样一想,他为做引体向上而抓住单杠的姿势,最能也最适合于使我想起圣塞巴斯蒂安。 中学四年级的时候,我患了贫血症。脸色越来越苍白,手成了草绿色。爬完很高的台阶,必须蹲一会儿。因为有一次白色雾一般的龙卷风朝后脑部盘旋而下,在那儿盘了个旋儿,险些使我昏倒。 家里人带我去看医生。诊断说是贫血症。因为是个熟悉的有意思的医生,家里人就问贫血症是种什么病。对于家人的提问,他说:那么边看着参考书边给您说明吧。我检查完后就呆在医生旁边。家里人与医生相对。我可以窥视到医生看着的那本书的那一页,家里人看不到。 "……那么,下面是病因啊,病的原因吗,这个,'十二指肠虫'太多啊,工资也许也是这个啊。需要检查大便啊。还有,'萎黄病'这很少见,而且又是女人的病。……" 所以,当医生顺嘴读出一个病因,后面的话就一边嘴里头嘟嘟囔囔,一边把书合上。不过我还是看见了他顺嘴读出的病因,那就是"手淫"。我因羞耻而感到心跳加快。医生看透了我的心思。 厨房是让我注射砒霜液。这毒药的造血作用,一个多月就治好了我。 但是,有谁知道呢?我缺乏血,不是其他的欲求,是血的欲求与异常的相关关系结合在一起。 天生的血液不足,培植了我梦想流血的冲动。但那冲动使血液更加从我体内丧失,这样一来,就越来越使我渴望血液。这削弱身体的梦想生活,锤炼磨砺了我的想象力。那时,我还不知道德·萨德有什么作品,可从我自己对《克奥·克瓦蒂斯》的古罗马竞技场的描写的铭感中,建立了我的额杀人剧场构想。那时,只是为了慰劳,年轻的罗马角斗士才提供生命的。死亡充满着鲜血,而且必须讲究形式。我对所有形式的死刑和刑具都感兴趣。拷问刑具和绞架,因卡不到血而被我敬而远之。也不喜欢手枪、大炮那样使用火药的凶器,而是选择一些尽可能原始、野蛮的东西,如箭、短刀、长标枪之类。为能使痛苦长久些,就看准了腹部。牺牲必须发生长久、悲哀、凄惨、使人感到无法形容的存在之孤独的叫喊。这样,我生命的欢喜从深处燃起,最终发生叫喊、体味这叫喊。这是不是就像是古代人们狩猎的欢喜? 古希腊的士兵、阿拉伯的白奴、蛮族的王子、酒后开电梯的男侍者、男仆、痞子、军官、马戏团的青年等,都被我空想的凶器所杀戮。我由于不知道爱的方法,所以误将所爱者杀死,就像那蛮族的强盗。我吻那倒于地上仍抽动着的他们的嘴唇。我在某种暗示下,发明了这样一种刑具:将刑架固定在轨道的一头,从另一头将一块有十几把短刀装在偶人上的厚板子,顺轨道滑行挤压过去。搞个死刑工厂,一个穿透人的转盘始终运转,血液的果汁被制甜装罐,然后出售。多数的牺牲品被反绑着手,送入中学生头脑中的古罗马竞技场。 渐渐地,格斗厮杀被加强,达到了一个可以认为是人类最为罪恶之境地的空想。这空想的牺牲者,仍旧是我的同学,善于游泳的、体格特别好的少年。 那里是地下室。正开着秘密宴会,纯白的桌布上,典雅的烛台闪闪发亮,银制的刀叉摆放于盘子左右。照例,也摆放着盛开的石竹花。奇怪的只是,餐桌中间的空白过大了。肯定是有个相当大的盘子过一会儿将被端上来放在那里。 "还没好吗?" 一个聚餐者问我。脸因黑暗没有看见,不过是个庄严的老人声音。那样说来,聚餐者的脸,无论是谁的都因黑暗而没看见。只有伸到光柱下的白色手臂,摆弄着银光闪闪的刀叉。不断飘荡着像是小声交谈,又像是自言自语的嘟囔声。除了时而椅子发出吱吱嘎嘎的辗扎声外,是个大声都不出的阴森宴会。 "我想马上就好了。" 我这样回答,对方却报以沉默。我看得出大家因我的回答都变得不高兴。 "我是不是去看看。" 我站起来,推开了厨房的门。在厨房的一角,有通往地上的石阶。 "还没好吗?" 我问厨师。 "什么?马上就好啦。" 厨师也不高兴地一边切着菜叶一样的东西,一边冲着下面答道。大约有两张榻榻米大的很大的厚木案板上什么都没有。 从石阶的上边传来了笑声。一看,是一个厨师拽着我的同学——一个强健的少年的手腕已经下来了。少年穿着普通的长裤和一件露胸的藏青色马球衬衫。 "啊,是B吧!" 我无意中向他叫道。下完石阶,他两手插在口袋里,朝我顽皮地笑了笑。这时,突然厨师从后面扑了上去,勒住了少年的脖子。少年猛烈地挣扎。 "……是不是柔道的招数?……是柔道的招数啊。……它叫什么来着?……对了……绞首……实际上死不了,……只是昏迷……" 我一边想着,一边看着这凄惨的搏斗。少年在厨师粗壮的手臂里突然软软地垂下了头。厨师若无其事地将他抱着放在案板上。这时又来了另外一个厨师,以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脱去那马球衬衫,除去手表,脱掉裤子,眼看着就将少年扒得精光。赤身裸体的少年,微微张着嘴仰面躺着。我久久地吻了那张嘴。 "是仰着好呢,还是俯着好呢?" 厨师问我。 "仰着好吧。" 因为那样能看见琥珀色盾牌般的胸脯,所以我才这样回答。另外一个厨师从架子上拿来个正好有人的身体那么宽的大大的西洋盘子。那盘子是个奇怪的盘子,两个边上各5个共计10个小孔。 两个厨师将昏迷着的少年,仰面躺在盘子里。厨师愉快地吹起了口哨,将细绳从两边穿过盘子的小孔,结结实实地把少年的身体捆了起来。那敏捷的动作,显示出其熟练程度。大大的色拉叶子被漂亮地排列在裸体的周围。特大的铁刀子和叉子被放在盘子上。 两个厨师扛起盘子。我打开了食堂的门。 好意的沉默迎接了我。盘子被放置在灯光照得雪白发亮的餐桌空白上。我回到自己的位子,从盘子边拿起特大的刀叉。 "从哪儿下手呢?" 没有回答,可以感到多数人的脸都伸向盘边的迹象。 "这儿好切吧。" 我将叉子叉入心脏。血液的喷涌正面喷到我的脸上。我用右手的刀子将胸部的肉很快先薄薄地切了起来。…… 贫血虽然治好了,可我的恶习却加重了。在上几何课的时间里,我看不够教师中最年轻的集合教师A的那张脸。据说作过游泳教师的他,具有被大海阳光灼晒的脸色和渔夫般粗厚的嗓音。由于是冬天,我一边将一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一边将黑板上的字抄写在笔记本上。这期间,我的眼睛离开笔记本,无意识地追逐着A的身姿。A一边用年轻而有朝气的声音反复地解释集合难题,一边在讲台上走上走下。 官能的苦恼已经浸入了我的行住坐卧,年轻的教师,不知何时以梦幻般的赫拉克勒斯[希腊罗马传说中最著名的英雄]的裸像展现在我的眼前。他一边左手移动着黑板擦,一边伸出右手用白粉笔书写公式。我从贴着他后背的衣皱里,看到了弯弓的赫拉克勒斯[著名的雕塑作品]的肌肉的线条。我终于在上课时间里犯了恶习。 ——我垂着呆呆的头,走向课间休息的操场。我的——这也是单相思的而且是留级生的——恋人凑了过来问道: "嗳!你!昨天到片仓家去吊丧了吧?情况怎么样?" 片仓是前天举行过葬礼、因结核病死了的温和典雅的少年。听朋友说那死去的脸似像非响恶魔,我计算好在他火化时去吊丧。 "嗳,难过什么,人都已经成骨灰了。"我只能这样冷淡地回答。可忽然我想起奉承他的传话。"哦,还有,片仓的母亲衷心地向你问好,她还让我告诉你,以后变得冷清了,所以请你一定去玩。" "混蛋!"——我被急剧的、但带着温和的力量在胸部推了一把而吃了一惊。我的恋人脸颊上,还因少年的羞涩而通红着。我看见他的眼睛因把我当作同类的陌生的亲切而闪闪放光。"混蛋!"他又说道,"你这家伙变他妈的坏了啊!哭得他妈的弦外有音。" ——我一时没明白。我只是合乎情理地哭了啊,所以30秒左右没明白过来。终于明白了,原来,片仓的母亲还是个年轻漂亮且苗条的寡妇。 还有比这更让我心情悲惨的,那就是,这迟钝的理解,不一定是出自我的无知,而是出自他和我所明确关心之所在的差别;我所感受到的距离感之雪白,是理应被预见的东西,却因如此之晚的发现而使我吃了一惊的那懊丧。连片仓母亲的口信儿会引起他怎样的反应都没考虑,只无意识地考虑将它转告给他以便奉承他。自己这幼稚的丑陋、像孩子哭泣后脸蛋上干了的泪痕一样丑陋,使我绝望了。我为什么就不能保持现在这样呢?对于这个已被反复问了一百万遍的询问,在这个问题上我也过于疲惫而不想问了。我厌腻透了,在纯洁中堕落。心想事成(那是多么的温柔啊!)我也能够从这种状态中解脱出来,我想。我尚不知道我现在所厌倦的,很明显是人生的一部分,就像相信我厌腻的是梦想而不是人生一样。 我从人生那里收到了出发的催促。是从我的人生?即使万一不是我的,我也必须出发,将沉重的脚向前迈进的时期来到了。假面的告白: 第三章(一) 人人都说人生像舞台,但是无法认为会有很多人像我一样,从结束少年时期起,就一直被人生是舞台的意识所操纵着。这已是一个牢固的意识,不过由于的的确确朴素、经验缺乏与它掺杂在一起,虽然我心中某处疑惑——人们不会像我一样走向人生,可心里有七成却深信,人人都是这样开始人生的。我曾乐观地相信,总之是结束了表演就落幕。我早死的假说参与了它。但是,到了后来,这乐观主义,更确切地说是梦想,蒙受了严厉的报复。 为了慎重起见,必须附带说一下,不过我在这里要说的,不是前面提到的"自我意识"问题。单单只是性欲的问题,在此还不想谈它以外的事情。 虽然劣等生的存在,本来就是由先天素质造成的,可我因想升入跟大家一样的年级,就采取了姑息的手段。这手段即是在考试中,不管内容懂不懂,偷偷抄写朋友的答案,然后若无其事地将它交上去。这种一般作弊比更不需要智慧、更厚颜无耻的方法,偶尔也获得表面上的成功。他升级了,以低一个年级学到的知识为基础去读书,他完全跟不上,即使听课也什么都听不懂。因此,他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留级,一条是拼命装作知道。何去何从,问题取决于他软弱与勇敢的质,不取决于量。无论走哪条路,都需要等量的勇气和等量的软弱。而且,哪一条都需要对懒惰有一种诗一样持久的渴望。 一次,一群同学在校园外,边走边吵吵着谈论一个在场的同学好象喜欢上了往返公共汽车的女售票员的传言,我也加入了他们中间。传言不久就被"公共汽车的女售票员到底什么地方好啊"这一论题所取代。于是,我用有意冷淡的语调,抛出这么一句话: "这个吗,是那制服啊!那紧裹身体的制服好吧!" 当然,我从来没有从女售票员那里,感到过这种肉感的魅惑。类推——纯属类推,不过在对待事物上,想使用大人一样冷淡的色鬼的看法,这种与年龄相符的炫耀也帮了忙,才使我说出那样的话。 于是就出现了强烈的反应。这一伙是既在学校表现好,礼节也无可挑剔的稳健派。他们七嘴八舌地这样说: "好家伙,可真有你的!" "我想要是没有相当的经验,是说不出那种一针见血的话的。" "你这家伙,实际上够可怕的啊!" 碰到这种天真激动的评论,我觉得药效有点过火了。说同一件事,也有不那么刺耳、质朴的说法。那样也许使人们认为我有城府。于是,我反省自己的措辞是应该再稍微斟酌斟酌。 十五六岁的少年,在操纵这种与年龄不相符的意识时,容易陷入的过错,是认为只有自己一直远比其他少年坚定稳重,能够控制意识。并非如此,只不过是我的不安,我的不明确,比任何人都更早地要求意识的制约,而我的意识只不过是错乱的工具。我的操纵,只不过是不确定的、瞎猜的估量。按斯蒂芬·茨威格的定义,"所谓恶魔性的东西,是在所有的人中天生的,向自己以外、超越自我、驱使人走向无限的不安定"。而且它"宛如自然,从过去的混沌中,将不该排除的不安定部分,残留在我们的灵魂之中",那不安定部分带来紧迫,"要向超人类的、超感觉的要素还原"。在意识只带有单纯解释效用的情况下,人不需要意识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自己虽然丝毫没有从女售票员那里感受到肉体的魅惑,可是我就在眼前看到纯属类推和前面提到的欠斟酌地无意识地说出的话,使朋友们吃惊、羞红了脸,并且用思春期般敏感的联想里,从我的话中,甚至像是感到了朦胧的肉感的刺激,我当然涌起一股不良的优越感。但是,我的心并未就此停止。这次轮到我自己被欺骗了。优越感醒悟得偏颇。它寻求这样的途径。优越感的一部分变得自负、变得酩酊泥醉,认为自己比人家强。这酩酊泥醉的一部分比其他部分早早醒来,尽管其他部分尚未醒,可醒悟了的意识还是过早地算计一切而犯下过错,所以"比人家强"这酩酊泥醉,被修正为"哪里,我也同大家一样"这一谦虚。这是由于误算而敷衍为"可不是么,在所有方面大家都一样"(尚未醒悟的部分将这敷衍变得可能,并支持它),最终引导出"谁都这样"这狂妄的结论,只不过是错乱工具的意识在此发挥着强大力量,……由此完成我的自我暗示。这自我按时,这非理性的、愚蠢的、冒牌的、而且连我自身都发觉那明显欺骗的自我暗示,从这时起以至于至少占了我生活的百分之九十。我不禁认为也许没有比我更经不起附体现象的了。 即使是正在读这书的人也会明白的吧?我之所以留下了对公共汽车女售票员的稍微肉感的话柄,实际上只不过是出于很单纯的理由,只有那一点我没有发觉。——它实在是单纯的理由。这理由,一句话,就是我关于女人的事,没有其他少年所具有的先天的羞耻。 为了避免人们指责我用现在的想法去分析当时的我,我来抄录一节16岁时我自己写的东西吧—— ……陵太郎毫不犹豫地加入到不认识的朋友中间。他相信以尽量快活的行动——或者是表现给人家看的行动,被塞进了那无缘无故的阴郁、厌倦之中。信仰的最好要素——自信,将他置于一种白热的静止的状态。他加入无聊的玩笑、胡闹的同时,不断地想到的是……"我现在既非无能也不无聊"。他称此为"忘却了忧伤"。 周围的人们一直位以下的疑问而烦恼着,即自己幸福吗?这样就算快活吗?就好象疑问的事实是最为确实的一样,这就是幸福的存在形式。 然而,陵太郎自己定义为"快活",将自己置于确信之中。 按这样的顺序,人们的心倾向于他所谓的"确实的快活"。 终于,虽朦朦胧胧但真实的东西,被强力关入虚伪的机械之中。机械有力地启动。这样,人们发觉不了自己在"自己欺骗的房间"之中…… ——"机械有力地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