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觉得,要结婚,他们两个都太小了,不过都交往四年了,再拖下去也不是办法。”说着,赖子看看诚。“雪穗那孩子非常好,这样我也放心了。”文子说。“嗯,那孩子好,年纪虽轻,却很懂事。”“我也是,从诚第一次带她到家里,我就很喜欢她。教得好的女孩儿家果然不一样。”赖子把切好的苹果装盘。诚想起第一次带雪穗见赖子他们的情景。赖子首先便对她的容貌十分欣赏,接着对她与养母两人相依为命的境遇感到同情,后来知道养母不但教导雪穗大小家事,甚至指导她茶道、花道,更是佩服不已。吃了两片苹果,诚站起来,快十一点了。“我上楼了。”“明晚要跟雪穗她们吃饭,可别忘了。”赖子突然说。“吃饭?”“雪穗和她妈妈明晚不是住酒店吗?我打了电话过去,问她们要不要一起吃晚饭。”“干吗自作主张啊?”诚的声音提高了。“哎哟,不行吗?反正你明晚本来就要跟雪穗碰面嘛。”“……几点开始?”“我预约了七点,那家酒店的法国菜可是出了名的。”诚一语不发地离开客厅,爬上楼梯,走向自己的房间。除了最近刚买的衣服,所有东西几乎都原封不动地留在这里。诚坐在学生时代便爱用的书桌前,拿起桌上电话的听筒。这是他的专线电话,现在依然保持通话状态。看着贴在墙上的号码,他按下按键式电话的数字键。响了两声,电话接通了。“喂。”听筒传来冷淡的声音,对方可能正听着古典音乐以消除工作的疲惫。“筱冢?是我。”“哦,”声调变高了些,“怎么?”“现在方便吗?”“方便。”筱冢一个人住在四谷。“我有重要的事跟你说,多半会吓到你,你要沉住气,听我说。”这几句话似乎让筱冢猜到了接下来的谈话内容,他并未立刻回应,诚也保持沉默,耳边只听到电话的噪声。这时,诚想起大约三个月前,通话质量变差了,不容易听清对方的声音。“上次那件事的后续?”筱冢总算开口问道。“对,就是那件事。”“哈!”听筒里传来轻笑声,但是,恐怕并非真笑。“后天就是你的婚礼了吧?”“上次是你说,即使是前一天,你也会取消。”“我是说过。”筱冢的呼吸有点乱了,“你是认真的?”“对。”诚咽了一口口水才继续说,“明天,我想向她表明心意。”“就是那位派遣人员,姓三泽的?”“嗯。”“表明之后呢?向她求婚?”“我没有想那么多,只是想把心情告诉她,也想知道她的心意。就这样。”“如果她说对你没意思呢?”“那就一切到此为止。”“然后你准备第二天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跟唐泽举行婚礼?”“我知道这样很卑鄙。”“不会,”筱冢顿了顿才说,“我想,这一点心机确实不能少。最重要的是选择你不会后悔的路。”“你这么一说,我觉得稍微轻松一点了。”“问题是,”筱冢压低声音,“如果那女孩也喜欢你,你怎么办?”“到时候……”“抛开一切?”“是。”耳边听到呼的一声叹息。“高宫,这可不是一桩小事。你明白吗?这会给多少人带来麻烦,会伤多少人的心?别的不说,唐泽会有什么感受……”“我会补偿她,尽我所能。”双方再度陷入沉默,只有噪声在电话线之间来去。“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一定是痛下决心了,我不再说什么。”“抱歉,让你担心了。”“你不用对我觉得过意不去,反倒是你,看来,后天可能会有一场大骚动。连我都忍不住浑身起鸡皮疙瘩了。”“我也是,没法不紧张。”“也难怪。”“对了,我有件事想拜托你,明晚有空吗?”7决定命运的那一天从早上便阴沉沉的,好像随时都会下雨。诚较晚才吃早餐,然后在自己的房间里呆望着天空。昨晚没睡好,他头痛得很厉害。他思索着如何联系上三泽千都留。他知道她今晚将下榻品川的酒店,所以,迫不得已时,可以直接到酒店找她,但他希望尽可能在白天见到她,向她表白。但他找不出方法。他们没有私下往来,他既不知道她的电话,也不知道住址。她是派遣人员,公司的通讯簿上自然不会有她的名字。科长或主任也许知道,但该怎么开口询问?更何况,他们不见得会将通讯簿放在家里。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到公司去直接查。今天虽然是星期六,公司加班的同事应该不少。即使他到办公室找东西,也不必担心有人起疑。诚暗道事不宜迟,从椅子上站起,玄关的门铃忽然响了。他立即产生不祥的预感。大约一分钟后,他证实了自己的直觉果然准确。房间外传来有人上楼的声音,像穿着拖鞋走路的独特脚步声,应该是赖子。“诚,雪穗来了。”赖子在门外说。“她来了?我马上下去。”雪穗正在客厅和赖子、外公、外婆喝红茶。她今天穿着深棕色套装。“雪穗带来了蛋糕,来一块?”赖子问道,看来心情甚佳。“不了。呃,你怎么会来?”诚看着雪穗问。“我漏买了好几样旅行用品,想请你陪我去买。”她像唱歌般地说,一双杏眼发出宝石般闪耀的光辉。她已经露出新娘的表情了,这么一想,让诚觉得心中很痛。“哦……那,该怎么办呢?我有点事要去公司一趟。”“什么!都这时候了!”赖子双眉紧锁,“结婚前还叫人去上班,你们公司有毛病啊?”“不是,也算不上是工作,只是想看一下资料。”“那么,买东西时顺道去吧?”雪穗说,“不过,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进公司?你不是说过,假日的时候不必穿制服,非公司职员也可以自由进出。”“嗯,是可以……”诚内心彷徨不安,他全未料到雪穗会这么建议。“工作狂真讨人厌。”赖子扁扁嘴,“家庭和工作,哪一个重要?”“好,反正也不急,我今天就不去公司了。”“真的?我无所谓呀。”雪穗说。“嗯,不去了,没关系。”诚对着未婚妻笑,心里盘算着晚上直接到饭店找三泽千都留。他说声“我去换衣服”,要雪穗等候,然后回到房间,立刻打电话给筱冢。“我是高宫。那件事没问题吧?”“嗯,我九点准时到。你呢?跟她联系上了?”“还没,我还是找不到她的联系方式。更麻烦的是我现在要陪雪穗去买东西。”筱冢在电话那头叹气。“光听着我都替你觉得累。”“抱歉,要你替我做这种事。”“没办法啊,那就九点。”“麻烦了。”挂断电话,换好衣服,诚打开门,猛见雪穗就站在走廊上。他不禁吓了一跳。她双手放在背后,靠墙凝视着他,嘴角露出浅浅的笑容,看起来和平常的微笑似乎有所不同。“你好慢,我过来看看。”她说。“抱歉,我在选衣服。”正当他准备下楼,雪穗从背后问道:“那件事是什么事?”诚差点一脚踩空。“你听我说话?”“是声音自己传出来的。”“哦……是工作上的事。”他走下楼梯,生怕她继续追问,好在她没再开口。他们在银座购物,继三越、松屋等著名百货公司后,又走进名牌专卖店。说是要买旅行用品,但诚看雪穗并无意买东西。他指出这一点,她耸耸肩,吐了吐舌头。“其实我只是想好好约个会。因为,今天是我们单身的最后一天呀,可以吧?”诚轻叹口气,他总不能说不行。望着雪穗逛街的开心模样,他回想起他们在一起的四年时光,重新审视自己对她的感情。是啊,因为喜欢她,才会交往到现在。但是,决心结婚的直接原因是什么?是对她深厚的爱情吗?很遗憾,或许并非如此,他想。他是在两年前开始认真考虑结婚的,因为那时发生了一件意外。一天早上,雪穗约他在东京一家小商务酒店见面。后来他才知道,她为什么在那里投宿。雪穗以前所未见的严肃表情等候着他。“我想让你看看这个。”说着,她往桌上一指。那里竖着一根透明的管子,长度大约只有香烟的一半,里面装了少量液体。“不要碰,从上面看。”她加了一句。诚照她所言往下看,看到管底有两个小小的同心圆。他把看到的情形说出来,雪穗便默默地递给他一张纸。那是验孕器的说明书,上面说明若出现同心圆,便代表检验结果为阳性。“说明书说要检查早上起床后第一道尿液。我想要让你看看结果,才来这里住的。”雪穗说,听得出她本已确信自己怀孕了。诚的脸色想必极为难看,雪穗却开朗地说:“放心吧,我不会生下来,医院我也自己去。”“真的?”诚问。“嗯,因为现在还不能生孩子吧?”坦白说,听到雪穗的话,诚忐忑不安的心才放了下来。自己即将成为父亲,这种事他连想都没想过,自然也没有心理准备。正如雪穗所说,她单独上医院,悄悄接受了堕胎手术。那段时期,大约有一个星期没有看见她,后来她的举止和之前一样开朗。她绝口不提孩子的事,即使他想开口询问,她也立刻察觉,总是抢先摇头说:“什么都别再说了,我没事,真的。”因为这件事,诚开始认真考虑和她的婚事,他认为这是男人的责任。然而,诚现在却认为,当时自己是不是忘了更重要的事……8喝着餐后的咖啡,诚看看手表,已经九点多了。高宫家与唐泽家七点开始的聚餐,从头到尾几乎全是赖子在说话,雪穗的养母唐泽礼子始终面带宽容的笑容扮演听众的角色。礼子是一位高雅的女士,她的高雅来自于理性。一想到明天也许会辜负她,诚不由得内疚。离开餐厅时大约是九点十五分。这时,赖子一如诚所预料地提议,时间还早,不妨去酒吧坐坐。“酒吧人一定很多,去一楼大厅吧。那里一样可以喝酒。”唐泽礼子首先赞成诚的意见,她似乎不擅饮酒。一行人搭乘电梯来到一楼,诚看看钟,已过了九点二十分。四个人进入大厅时,背后传来“高宫”的叫声,诚回头,筱冢正向他走来。“嘿?”诚故作惊讶。“你怎么这么慢?我还以为计划中止了。”筱冢小声说。“晚餐拖太久了,不过,你来得正好。”假装交谈几句后,诚回到雪穗等人身边。“永明大学毕业的校友就在这附近聚会,我去露个脸。”“何必在这时候去呢?”赖子显然很不高兴。“有什么关系呢?和朋友之间的来往也很重要。”唐泽礼子说。“不好意思。”诚向她低头道歉。“要尽可能早点回来哦。”雪穗看着他的眼睛说。“嗯。”诚点点头。一离开大厅,诚便和筱冢冲出酒店。值得庆幸的,是筱冢开来了爱车保时捷。“要是超速被抓,罚款可要你付。”说完,筱冢立刻发动。公园美景酒店距品川车站五分钟路程。接近十点时,诚在酒店大门前下车。他直奔前台,说要找在此住宿的名叫三泽千都留的女子。头发剪得干净利落的酒店职员礼貌地回答:“三泽小姐的确预约了,但尚未入住。”他还说,预定抵达时间是晚上九点。诚向他道谢,离开了前台,环视大厅一周,在附近的沙发上坐下,那里可以清楚地看见前台。不久,她就会出现,光是如此想象,心脏便加速跳动。9千都留于九点五十分抵达品川车站。整理房间、准备回家,比预期花费的时间要长。她随人群走过车站前的十字路口,向饭店走去。公园美景酒店的行人专用入口虽然在马路上,但要到正门,必须走过酒店的庭院。千都留提着沉重的行李,在蜿蜒的小路上前进。灯光照亮了五彩缤纷的花朵,她却无心欣赏。总算接近酒店正门了,一辆辆出租车陆续驶进玄关,让乘客下车。千都留想,来这种酒店,毕竟还是坐车才有派头。酒店门房似乎也对徒步前来的客人视若不见。正当千都留准备穿过正门时——“小姐,打扰了。”背后突然有人叫她。回头一看,是一个穿黑色西装的年轻男子。“很抱歉,请问您现在要去办理入住手续吗?”男子问道。“是啊。”千都留颇有戒心地回答。“我是警察。”说着,男子从西装内侧翻出黑色的证件让她看了一眼,“有件事务必请您帮忙。”“我?”千都留非常惊讶,她自认为并未涉入任何事件。“麻烦移驾到这边。”男子往庭院走去,千都留无奈地跟着过去。“今晚您是单独住宿吗?”男子问。“是的。”“您一定得住这家?后面也有酒店,不能住那边吗?”“倒也无所谓,但是我预约了……”“所以,我们才想请您帮忙。”“怎么帮?”“其实,有个嫌疑人住在这家酒店,我们希望就近监视。可是很不巧,今晚有团体订房,酒店腾不出房间。”男子想说的,千都留已经明白了,“才想要我的?”“是。”男子点头,“要已经入住的房客换房间太困难,而且如果有异动,恐怕会被人发现。所以,我才会在外面等候已经预约但尚未入住的房客。”“哦,这样……”千都留看看对方。仔细一看,他给人的感觉相当年轻,可能是新警察,但他整齐的西装和极有诚意的态度博得了她的好感。“如果您能体谅,我们会负责您今晚的住宿费用,并送您到酒店前。”男子说。他有一丝关西口音。“后面是皇后大酒店吧?”千都留向他确认,那家酒店比公园美景可高档得多。“我们保留了皇后大酒店四万元的房间。”男子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提到房间的等级。那是绝对不会自掏腰包去住的房间,她想,这让她打定了主意。“既然这样,我无所谓。”“谢谢您!现在我送您去。”男子伸手接过千都留的行李。10时间超过十点半,三泽千都留仍未现身。诚摊开别人留下的报纸,目光却没有从前台离开。这时,他并不急于表白,一心只想快点看到她。心脏的跳动依然急促。一个女人走近前台,他登时精神一振,但发现长相完全不同,遂失望地垂下视线。“我没有预约,请问还有房间吗?”女性客人问。“您一位吗?”前台里的男子问。“是的。”“单人房可以吗?”“可以。”“好的。我们有一万二千元、一万五千元和一万八千元三种房间,请问您要哪一种?”“一万二的就可以。”原来没有预约,空房也很多啊,诚想。今晚这里似乎没有团体客人。诚一度将视线投向入口,接着又杲望着报纸。他看着文字,内容却完全没有进入脑海。即使如此,仍有一则报道引起了他的兴趣,内容与窃听有关。自去年起,某党派遭警方窃听事件频传。为此,各界对维护公共安全的做法议论纷纷。但是,诚关心的并不是这类政治议题,他在意的是发现窃听的过程。电话噪声增多和音量变小,是促使电话所有人委托日本电信电话(NTT)调查的原因。我家应该没问题吧,他想,他的电话也出现了报道中描述的情形。只不过,他实在想不出窃听他的电话有什么用处。正当诚折好报纸时,前台职员来到他身边。“您在等候三泽小姐吗?”来人问道。“是。”诚不由得站起身来。“是这样,刚才我们接到电话,说要取消三泽小姐的预约。”“取消?”霎时间,诚全身发热,“她现在在哪里?”“这一点我们没有问。”来人摇头,“而且,打来电话的是一位男士。”“男士?”“是的。”来人点点头。诚踉踉跄跄地迈开脚步,不知如何是好。但至少他可以确定,继续在这里等下去已毫无意义。他从大门离开。门前停着一辆出租车,他搭上最前面的一辆,交代司机到成城。一丝笑意不觉涌现,对自己的滑稽感到可笑。他想,自己与她之间终究没有命运之绳相连。平常极少有人会取消准备投宿的饭店,现在这种偶发事件竟然发生了。他不得不相信冥冥中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在作祟。回顾过去,他曾有无数告白机会。或许他一开始就错了,不该平白错过良机,蹉跎至今。他从口袋里取出手帕,擦去额上不知何时冒出的汗水,这才发现那条手帕是千都留送给他的。他想起明天婚宴的程序,闭上了眼睛。第八章1在六点打烊之际进来两位客人,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矮小男子,一个高中生模样的瘦削少年,园村友彦从情态推测他们是父子。友彦认得少年,他曾经来过好几次。但别说买东西了,他连话都没说过,只是看看陈列的高级电脑就走了。这样的少年还有好几个,但友彦并不会对他们说什么,否则他们恐怕会以为这家店拒绝光看不买的客人,再也不踏进店里。爱怎么看就怎么看,等他们哪天有了额外的收入,或是成绩进步、要求父母买电脑作为奖励的时候,再上门来光顾就是。这是老板桐原亮司的想法。戴着金边眼镜的父亲在狭窄的店内逛了一圈,视线首先停在招牌商品上,那是少年每次都会看的个人电脑。父子俩看着商品,低声交谈。不久父亲说了句“这什么啊”,身子向后一仰,像是看到标价了。他以斥责的语气对儿子说:“这未免也贵得太离谱了。”“不是,还有很多别的。”男孩回答。友彦面向电脑屏幕,假装心思没有在客人身上,继续偷眼观察。做父亲的只是以眺望外国风景般的眼神,呆呆望着陈列的主机和配件,多半没有相关知识。他混杂着些许银丝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高领毛衣外罩一件开襟毛线外套的休闲打扮,仍消除不了白领的味道。友彦猜他是企业里经理级的人物,十二月份穿得这么单薄,想必是开车来的。正在整理陈列架上零件的中岛弘惠瞄了友彦一眼,眼神里带着“去招呼一下”的意味。友彦微微点头。看好时机,友彦站起来,向那对父子露出亲切的笑容:“请问您在找什么?”做父亲的露出有如得救、却又略带怯意的表情。儿子或许是害怕和店家交涉,板着脸望向架上的软件。“是我儿子,说要买什么个人电脑。”父亲苦笑,“可又不知道该买什么样的。”“您准备用在哪方面?”友彦交替看着父子俩。“哪方面?”父亲问儿子。“文字处理啊,联机啊……”男孩低着头,小声回答。“电动之类的?”友彦试着问。男孩微微点头,依然板着脸,可能是因为想买东西却不得不带父亲一起来,用不高兴掩饰难为情。“您的预算是多少?”友彦问男子。“这个嘛……十万左右。”“都跟你说了十万买不到!”少年口气很冲。“请稍等。”友彦回到座位,敲了敲键盘,屏幕上立刻出现库存清单。“88正好符合您的需求。”“什么?”“NEC的88系列,今年十月刚上市,有个机种不含税大约十万元。不过,我想应该可以再算便宜一点。东西不错,CPU是14Mega的,标准DRAM是64K,加上磁盘驱动器,算您十二万就好。”友彦在后面的架子上找出产品介绍,递给这对父子。男子接过稍微翻了翻,递给儿子。“需要打印机吗?”友彦问犹豫不决的少年。“如果有当然好。”他自言自语般说。友彦再次查看库存。“日文热转印打印机是六万九千八百元。”“这样加起来就十九万了,”男子的脸色很难看,“远远超出预算。”“很抱歉,此外,您还必须购买软件。”“软件?”“就是让电脑进行各项工作的程序,如果没有软件,电脑只是一个箱子。不过若是您自己能够写程序,就另当别论。”“什么?那些东西没有含在里面?”“因为视各种不同的用途,需要不同的程序。”“哦。”“加上文字处理和一些常用软件,”友彦按按计算器,对男子显示出169800这个数字,“这个价钱如何?别的店绝对不止这个数。”做父亲的嘴角歪了,显然是为被迫掏更多的钱而郁闷。然而,少年想的却是另一回事。“98还是很贵吗?”“98系列没有三十万还是没办法。如果再备齐相关配置,恐怕会超过四十万。”“想都别想!小孩子的玩具那么贵。”男子大摇其头,“那个什么88的就已经太贵了。”“看您了,如果坚持预算,也有相对应的商品,只是性能差很多,机种也旧。”做父亲的犹豫不决,注视儿子的目光表露出这一点,但终究敌不过儿子恳求的眼神,对友彦说:“那还是给我那个88好了。”“谢谢,您要自己带回去吗?”“嗯,我开车来的,自己应该搬得动。”“好,我马上拿过来,请您稍等。”友彦把付款的手续交给中岛弘惠处理,离开店铺。虽说是店,其实只是改装成办公室的一间公寓。如果不是门上贴着“个人电脑商店MUGEN”的招牌,恐怕看不出这是什么地方,他们的仓库则是隔壁的公寓。作为仓库使用的这一户里摆着办公桌和简单的客用桌椅。友彦一进去,里面相对而坐的两个男人几乎同时看向他,一个是桐原,另一个姓金城。“88卖掉了。”友彦边说边把小票拿给桐原看,“加显示器和打印机,169800.”“88总算全部销出去了,谢天谢地,这麻烦终于清掉了。”桐原一边脸颊浮现出笑容,“接下来可是98的时代。”“一点不错。”公寓里装着个人电脑和相关机器的纸箱,几乎快堆到天花板。友彦看着纸箱上印刷的型号,在箱子间走动。“你做这生意还真踏实啊,许久才来一个肯花十万出头的客人。”金城揶揄道。友彦身处成堆的纸箱里,看不见金城的表情,但他不用看也想象得到。金城一定是歪着皮包骨头的脸颊,故意瞪大他那双凹陷的眼睛。每次看到这个人,友彦都不由得联想到骷髅。他经常穿着灰色西装,看起来就像挂在大小不适合的衣架上似的,肩部会凸出来。“脚踏实地最好,”桐原亮司回答,“报酬低,风险也低。”传来一阵沉闷的笑声,必是金城发出来的。“去年的事你忘了吗?很好赚吧,所以你才能开这家店。不想再赌一把?”“我早就说过了,要是知道那次那么危险,我才不会蒙着眼跟你们走那一遭。要是走错一步,一切都完了。”“别说得那么夸张。你当我们是白痴啊,该注意的地方我们都注意到了,根本没什么好担心的。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这边的底,早该明白那次一点风险都没有。”“总之这件事我没办法,请你去找别人。”他们说的是哪件事?友彦边找纸箱边想,心里出现几个假设。对于金城来访的目的,友彦自认心中有谱。不久,他找到了,总共是主机、显示器和打印机三箱。他把箱子一一搬到屋外,每次都得经过桐原和金城身边,但他们俩只是默默盯着对方,他无法再听到更多消息。“桐原,”离开房间前,友彦问道,“可以打烊了吗?”“唔,”桐原听起来心不在焉,“行。”友彦应声好,离开公寓。在他们对话期间,金城完全没有朝友彦看上一眼。把货品交给那对父子后,友彦关了店门,和中岛弘惠一起去吃饭。“那人来了吧?”弘惠皱着眉头说,“像骷髅的那个。”听到她的话,友彦笑出声来。弘惠对那人的印象竟然与自己相同,他觉得很好笑。一说出来,她也笑了,但是笑了一阵,她的脸色沉了下来。“桐原跟那个人讲些什么啊?他究竟是千吗的?你知不知道?”“嗯,这件事慢慢再告诉你。”说着,友彦穿上外套。这并不是三言两语讲得完的。离开店后,友彦和弘惠在夜色里的人行道上并肩漫步。才十二月初,街上便四处装饰着圣诞饰品。圣诞夜在哪里过呢?友彦想,去年他预约了大酒店里的法国餐厅,但今年还没有想到什么点子。不管怎么样,今年也和弘惠一起过吧,这将是他和她一起度过的第三个圣诞夜。弘惠是友彦大二打工时认识的,工作的地点是标榜价格低廉的大型电器行。他在那里负责销售个人电脑和文字处理机。当时,对这个领域有所认识的人比现在少,所以友彦很受器重。他本应在店面负责销售,却不时被派去提供技术支持。他之所以会去那里打工,是因为桐原开的“无限企划”陷入歇业的困境。由于电脑游戏热兴起,程序销售公司如雨后春笋般成立,导致质量粗糙的电玩软件过度泛滥,使得消费者对产品失去信心,大多数公司因而倒闭。“无限企划”可说是被这波浪潮吞没了。但是,友彦现在反而对那次歇业心存感激,因为那造就了他与中岛弘惠相识的机缘。弘惠与友彦在同一个楼层负责电话与传真机的销售。他们经常碰面,不久便开始交谈。第一次约会,是友彦开始打工后一个月左右。他们并没有花太多时间,便把对方当作自己的男女朋友。中岛弘惠并不漂亮,她单眼皮,鼻子也不挺,圆脸,小个头,而且瘦得不像个少女,倒像个少年。但她身上散发出一种令人心安的柔和气氛,友彦只要和她在一起,就会忘却内心的烦恼,而和她见过面后,也会认为绝大多数烦恼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友彦曾一度害苦了弘惠。大约两年前,他让她怀了孕,她不得不去堕胎。即使如此,弘惠也只在动完手术当晚哭泣过。那天晚上,她说无论如何都不想一个人过,希望友彦和她一起到旅馆过夜。她在外面租房独居,白天工作,晚上上专科学校。友彦自然答应。躺在床上,他轻轻抱住刚动过手术的她,她颤抖着流下眼泪。此后,她从未因为想起那时的事而哭泣。友彦的钱包里有一个透明的小管子,大小相当于半根香烟,从一头望进去,可以看到底部有双重的红色同心圆。那是弘惠确认怀孕时用的验孕器,双重同心圆代表阳性反应。只不过友彦带在身上的小管子底部的同心圆是他用红色油笔画上去的。实际使用时,是弘惠的尿液在管子底部产生红色的沉淀物,形成代表阳性的判断记号。友彦之所以随身携带小管子,唯一的目的就是提醒自己。他不想再让弘惠受那种罪,因此钱包里总有保险套。友彦曾经将这“护身符”借给桐原。那是他将其作为警示拿给桐原看了之后,桐原便问他能不能借一下。友彦问他要做什么,他只说想拿去给一个人看。归还时,桐原带着别有含意的冷笑,说:“男人真好应付,一听到怀孕,就举双手投降。”他拿那个“护身符”去做什么,友彦至今仍不知情。2友彦和弘惠来到一家玄关装了格子拉门的小居酒屋,里面坐满了上班族,只有最外面的一张桌子是空的。友彦和弘惠相对而坐,把外套放在邻座。头顶上的电视正播放着综艺节目。系着围裙的中年妇人前来招呼,他们点了两杯啤酒和几样菜。这家店除生鱼片外,日式蛋卷和卤菜尤其可口。“我第一次见到那个姓金城的人,是去年春天。”友彦将店里送的凉拌乌贼明太子当下酒菜,喝着啤酒,开始说话,“桐原叫我出去,介绍给我认识。那时候,金城的面相还没那么差。”“比骷髅多一点肉?”弘惠应的这句话让友彦笑了。“可以这么说,不过他一定是刻意装好人。那时金城想找人做游戏程序,便跑来委托桐原。”“什么游戏?”“打高尔夫。”“哦,他委托你们帮忙开发?”“是,但其实复杂得多。”友彦一口气喝干剩下的半杯啤酒。那事从一开始就很可疑。金城让友彦看的是游戏企划书和未完成的程序。他的委托内容,便是希望在两个月内完成这个程序。“都已经写到这里了,剩下的为什么要找别人做?”友彦当即提出最大的疑问。“负责写程序的人突然心脏病发死了。这家程序公司其他的工程师都没什么本事,再这样下去,怕赶不上交货时间,才到处找可以接手的人。”那时金城客气的程度是现在无法想象的。“怎么样?”桐原问,“虽然未完成,不过,系统大致已经架好。我们要做的就是把像被虫蛀掉的空洞填起来。两个月应该还可以。”“问题是做完后的测试,”友彦回答,“我想程序一个月就行,可如果要做到完全没问题,剩下一个月够不够就很难说了。”“拜托你们,我没有其他人可以找了。”金城鞠躬哈腰。这人唯有在这种时候才会摆出低姿态。结果友彦他们接下了这份工作,最大的理由是条件很好。若一切顺利,也许能够让“无限企划”复活。游戏的内容充分表现出高尔夫球的真实性。玩家视情况分别使用不同的球杆或打法,上了果岭还得判断草纹。为弄清楚这些特性,友彦和桐原必须研究高尔夫球,因为他们俩完全是门外汉。做好的程序据说是要卖到电动游乐场或咖啡馆。金城说如果运气好,也许会成为“太空侵略者”第二。友彦不清楚金城是什么来路,桐原也没有仔细介绍。但在几次对话当中,友彦听出他似乎与梗本宏有关。梗本宏——曾与友彦一起工作的西口奈美江的情人。奈美江在名古屋被杀的命案还未告破。梗本因为收受她盗领的款项而遭到警方怀疑,但警方并未握有关键证据,故盗领案目前仍在诉讼中。由于关键人物奈美江已死,警方的调查也无法顺利进行。友彦相信奈美江是梗本杀的。但问题是奈美江人在名古屋的事,梗本由何得知?友彦当然能猜出答案。但他死也不敢说出口。友彦不提西口奈美江的事,只向弘惠说明自己是在何种情况下投入高尔夫球游戏程序。什锦生鱼片和日式蛋卷已送上桌了。“你们就把那个高尔夫程序做好了?”弘惠边问边用筷子把蛋卷分成两半。友彦点点头。“我们照进度在两个月之后做好。又过了一个月,就开始出货到全国各地。”“卖得很好吧?”“是,你怎么知道?”“那个游戏我也知道啊,还玩过好几次,切球和推杆挺难的。”听弘惠说出高尔夫球术语,友彦感到有些意外。他以为她对高尔夫球一无所知。“我很想感谢捧场,不过我不知道你玩的是不是我们做的那个。”“为什么?”“那个高尔夫程序,全国大概卖了一万套。但其中只有一半是我们做的,其他都是别的公司卖的。”“就跟‘太空侵略者’一样,很多公司都仿冒?”“有点不同。‘太空侵略者’是先由一家公司推出,后来因为大受欢迎,其他公司才开始抄袭。可是这个高尔夫球程序,几乎在兆位娱乐这家大型电玩公司推出的同时,盗版就出来了。”“嗯!”弘惠准备把烤茄子送进嘴里的手半路停了下来,双眼圆睁,“怎么?同一时期发售同一款程序,应该不是巧合吧?”“不可能是碰巧。真相恐怕是有人事先拿到其中一边的程序,再拿来抄袭。”“我先问一下,你们做的是原版还是盗版?”弘惠抬眼看友彦。友彦叹了口气。“还用说吗?”“也是。”“我不知道金城他们走了什么门路,不过他们一定是在开发阶段就拿到了高尔夫球游戏程序和设计图。因为不全,才来找我们补齐。”“这样竟然没有出事?”“出了。兆位公司发疯般地调查盗版源头,但没找到。看来他们用的通路好像很复杂。”他说的通路,其实就和黑道有关,但友彦并不想让弘惠知道这么多。“你们不担心受到牵连吗?”弘惠不安地问。“不知道,到目前为止没事。不过,万一警察来问,也只有推说不知道,装傻到底。而且我们本来就不知道。”“哦。原来友彦你们做过这么危险的事啊。”弘惠凝视着友彦,眼神里夹杂着惊讶与好奇,但没有轻视。“我已经受够了。”友彦说。虽然没有告诉弘惠,但他认为,桐原恐怕从一开始就已看穿整件事的底细。他那么精明,不可能把金城这种老狐狸的话全盘接收,证据就是当他们知道受托做的是盗版游戏时,桐原并不怎么惊讶。过去桐原的所作所为,友彦都亲眼看到了。一想起那些,友彦认为或许写个盗版计算机软件对桐原来说不算什么。以前,桐原热衷伪造银行卡,并亲身用伪卡盗取过别人的钱,友彦也帮过他的忙。虽然不知道桐原靠那些赚了多少,但可以肯定,绝对不止一两百万。不久之前,桐原热衷窃听。友彦并不知道他是受谁之托、窃听谁的电话,但他曾几度找友彦讨论有效的方法。只不过桐原现在似乎把心力集中在让个人电脑店顺利经营下去。但愿他不会受到金城那些人怂恿,友彦想。事实上,桐原并不是个会因为别人的话而改变想法的人,这一点友彦比谁都清楚。送弘惠到车站后,友彦决定回店里,他估计桐原还在那里。桐原在另一栋公寓大楼租房居住。来到公寓旁往上一看,店里的灯还亮着。“个人电脑商店MUGEN”位于二楼。友彦爬上楼梯,拿出钥匙打开店门。从门口往里看,桐原正坐在电脑前喝着罐装啤酒。“干吗又跑回来?”看到友彦,桐原说道。“总觉得有点放心不下。”友彦打开靠墙放的折叠椅坐下,“金城又跑来做什么?”“老样子。高尔夫赚了一票的事,他一直念念不忘。”桐原又拉开一罐啤酒的拉环,喝了一大口。他的脚边有个小冰箱,里面随时有一打左右的罐装海尼根。“这次说了什么?”“异想天开。”桐原冷笑两声,“若真的好赚,多少有些风险我也肯担,但这次不行,实在没法做。”友彦从他的表情而不是话语中明白了这件事的危险性。桐原的眼睛射出他在认真思考时才会发出的精光。他虽然不想参与金城提议的事,但一定很有兴趣。那个骷髅男到底来谈什么,友彦越来越好奇了。“他要干吗?”他问。桐原看着友彦,冷冷一笑。“你还是不知道为好。”“该不会……”友彦舔舔嘴唇。能让桐原这么紧张的猎物,他只想得到一个。“该不会是‘隆物’?”桐原把啤酒举得高高的,似乎在说“答对了”。友彦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一味摇头。“怪物”是他们给某个游戏软件取的绰号,不是基于内容,而是针对它一枝独秀的销售业绩。它的真名是“超级马里奥兄弟”,是任天堂为家用电脑推出的游戏软件。今年九月甫一上市便大受欢迎,各地频频添货,销售量直逼两百万件。内容是主角马里奥一路躲避敌人攻击,拯救公主。除了突破重重关卡,还设计了绕路和快捷方式,并加入寻宝的要素。惊人的是不仅游戏本身畅销,连破解游戏关卡的图书杂志也一路畅销。在圣诞节前夕,热卖状况更是有增无减。友彦和桐原一致认为马里奥热明年仍会继续发烧。“他们能拿‘怪物’怎样?难道又要做盗版?”友彦问。“偏偏就是那个‘难道’啊。”桐原一副觉得可笑的样子,“金城那厮问我要不要做盗版‘超级马里奥’,还吹牛说什么技术上应该不怎么难。”“技术上的确并不困难,成品都上市了,只要拿一个去复制IC芯片,弄到主板上就行。只要有个小工厂,马上可以做。”桐原点点头。“金城就是要我们做这一段。至于说明书和仿正版包装的印刷,已经找好滋贺的印刷工厂了。”“滋贺?他们找的印刷厂还真远。”“那里的老板多半向金城背后的黑道借了钱。”桐原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可现在才做,赶不上圣诞节啊。”“金城他们本来就没想赚圣诞档,他们看中的是小孩的压岁钱。只是现在才开始做,再怎么赶,要做出完整的商品也得一个半月。那时小孩的压岁钱还在不在就很难说了。”桐原笑着说风凉话。“就算做好了,他们打算怎么卖?若要铺到中盘,只能卖给专做现金交易的中盘……”“那太危险。那些中盘消息灵通得很,突然拿一大堆到处都缺货的抢手游戏叫他们进货,他们当然会觉得有问题,一问任天堂就漏底了。”“那在哪里卖?”“他们最在行的黑市,不过,这次跟‘太空侵略者’和高尔夫球那时候不一样,目标不是电动游乐场,也不是泡咖啡馆的欧吉桑,是一般的小孩。”“不管怎样,你回绝了吧?”友彦确认。“当然,我可不想跟他们一起自寻死路。”“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友彦从冰箱里拿出一罐海尼根,拉开拉环。细白的泡沫涌了出来。3友彦和桐原谈论“超级马里奥”的隔周星期一,那个男子来了。桐原出去进货了,友彦一个人招呼顾客。中岛弘惠也在,不过她的工作是接听、电话。他们在杂志和广告上刊登广告,所以打电话来询问和下单的人不少。“MUGEN”是去年底开张的,那时弘惠还不是员工,友彦和桐原两个人忙得晕头转向,她今年四月起才加入。友彦一开口,她便答应了。弘惠说原来的工作很无聊,正考虑辞职,她前一份工作就是在友彦工作到去年秋天的那家店。半价买了旧款电脑的客人离去后,那个男子进来了。他中等身材,似乎不到五十岁,额际的发线有点退后,头发全往后梳。他穿着白色灯芯绒长裤和黑色麂皮运动夹克,一副金边绿色墨镜挂在夹克胸前的口袋。他脸色不好,两眼无神,嘴巴不悦地闭紧,嘴唇两端有点下垂,让友彦联想到鬣蜥。他一进店,先看向友彦,接着以加倍的时间观察正在通电话的弘惠。弘惠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可能是觉得不舒服,便把椅子转到一侧。男人随后盯上了架上堆的电脑和相关配置。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不打算买,对电脑也不感兴趣。“没有游戏吗?”男人终于开口了,声音很沙哑。“您要找什么样的?”友彦程序化地问道。“‘马里奥’。”男人说,“像‘超级马里奥’那类很好玩的。有没有?”“很抱歉,没有。”“真可惜。”和说的话相反,男人丝毫没有失望的模样。他露出不明所以且令人反感的笑容,继续四下瞅。“这样的话,我建议您用文字处理机。虽然电脑也可以进行文字处理,但用起来还是不太方便……NEC?是的,NEC也推出了。高级机种有文豪5V或5N……档案储存在磁盘里……平价的机种一次能显示的行数很少,要储存的时候,比较大的文件有时候必须分成几个档案来存……是的,如果您的工作是以书写文字为主,我想高级机种更适合。”弘惠对着听筒说话的声音,整个店里都听得到。友彦听得出来,她的声音比平常更快更响。他明白她的用意是想向男子表示店里很忙,没时间应付你这种莫名其妙的客人。友彦思忖着他究竟是何方神圣,同时提高了警觉。他显然不是一般客人,从他嘴里听到“超级马里奥”,使友彦更加不安。这个人和上星期金城提的那件事有关吗?弘惠挂上了电话,男子似乎就在等待这一刻,再度将视线投注在友彦他们身上。仿佛不知道该向谁开口似的,他的目光在他们两人脸上转来转去,最后停在弘惠身上。“亮呢?”“亮?”弘惠疑惑地看向友彦。“亮司,桐原亮司。”男子冷冷地说,“他是这里的老板吧,他不在?”“出去办事了。”友彦回答。男子转向他:“什么时候回来?”“不清楚,他说会晚一点。”友彦说了假话,按照预定,桐原应该快回来了。但是友彦下意识地认为不能让这人见到桐原,至少,不能就这样让他们见面。称呼桐原为亮的人,据友彦所知,只有西口奈美江一个。“哦。”男子直视友彦的眼睛,那是想看穿这个年轻人的话语背后有何含意的眼神。友彦很想把脸扭开。“那好,”男子说,“我就等他一下。可以在这里等吗?”“当然可以。”他不敢说不行,也认为桐原一定能从容处理这一场面,把此人赶走。他恨自己不能像桐原那样,把事事处理妥当。男子坐在椅上,本来准备从夹克口袋里拿出香烟,好像是看到了墙上贴着禁烟的字条,便又放回口袋。他手上戴着白金尾戒。友彦不理他,开始整理传票,却因为在意他的视线而弄错了好几次。弘惠背对着那男子确认订单。“没想到那小子还挺有本事,这店不错啊。”男子环视店内,说,“亮那小子还好吧?”“很好。”友彦看也不看,直接回答。“那就好。不过,他从小就很少生病。”友彦抬起头来,“从小”这字眼让他感到好奇。“您跟桐原是什么样的朋友?”“老相识了,”男人露出令人厌恶的笑容,“我从他小时候就认识他了。不但认识他,也认识他爸妈。”“亲戚?”“不是,也差不多吧。”说完,男子好像很满意自己的回答,嗯嗯有声地点头。他停下动作,反问道:“他还是那样阴沉吗?”“嗯?”友彦发出一声疑问。“我问他是不是很阴沉。他从小就阴森森的,脑袋里在想什么让人完全摸不透。我在想他现在是不是好一点了。”“还好啊,很普通。”“哦。”不知道哪里好笑,男人无声地笑了,“普通,真是太好了。”友彦想,就算这人真是桐原的亲戚,桐原也绝对不想和他有所来往。男子看看手表,一拍大腿,站了起来。“看来他一时不会回来,我下次再来。”“若需要留言,我可以转告。”“不用了,我想直接跟他说。”“那么我把您的大名转告他好了。”“我说了不用。”男人瞪了友彦一眼,走向玄关。那就算了,友彦想。只要把这人的特征告诉桐原,他一定会明白。再说,现在第一要务是让此人早点离去。“谢谢光临。”友彦说道,男子却一言不发地伸手拉把手。他的手尚在半空,把手便转动了。接着,门打开了。桐原就站在门外。他一脸惊讶,应该是看到面前有人的缘故。但他的视线在男人脸上一聚焦,表情突然变了。虽然同样是惊讶,性质却完全不同。他整张脸都扭曲了,接着变得像水泥面具般僵硬。阴影落在他的脸上,眼里没有任何光彩,嘴唇抗拒世上的一切。友彦第一次看到他这副模样,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然而,桐原这些变化只发生在刹那之间。下一刻,他竟然露出了笑容。“松浦先生?”“是啊。”男子笑着回应。“好久不见,你好吗?”两人当着友彦的面握起手来。4松浦是那人的姓氏,他们确实早就认识。桐原告诉友彦的只有这么多,交代了这句,两人便到隔壁仓库去了。友彦感到疑惑。从桐原露出的笑脸看来,那人应该并非他不想见到的人。这么一来,友彦先前所想就错了。然而,桐原露出笑容之前的表情更让友彦放心不下。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刹那,但桐原全身射出一股由负面能量凝聚而成的暴戾之气。那种样子和随后的笑容实在无法连贯。虽然友彦怀疑是不是自己太多虑,但他委实不敢相信那种异常乃是出自于他的误会。弘惠回来了,她刚端茶去了隔壁。“怎样?”友彦问。弘惠先歪着头想了想,才说:“看起来好像很开心。我一进去,他们正说着冷笑话,在那里笑。桐原竟然会说冷笑话,你能想象吗?”“不能。”“但那是事实,我还怀疑我的耳朵呢。”弘惠做了掏耳朵的动作。“听没听到松浦找他干吗?”她歉然摇头。“我在的时候,他们净说些闲话,好像不想让别人听到。”“哦。”友彦感到不安。他们究竟在隔壁谈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