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转木马鏖战记呕吐一九七九呕吐一九七九他有一项少见的本事,能长期一天不缺地坚持写日记——这样的人是为数不多的——因此能够查出呕吐开始与结束的准确日期。他的呕吐始于一九七九年六月四日(晴),结束于同年七月十五日(阴)。他作为年轻的插图画家曾经为同我有协作关系的杂志做过一次事。他和我一样,是个唱片收藏者,此外还喜欢同朋友的恋人或太太睡觉,年龄好像比我小两三岁。实际上他也在以往的人生中同几个朋友的恋人或太太睡过,甚至去朋友家玩时,趁朋友去附近酒铺买啤酒或淋浴之机,同其太太大动干戈。他经常就此向我津津乐道。“快速做爱——那东西的确是不坏。”他说,“衣服几乎不脱,就那么三下五除二。一般世人做爱,有逐渐拖迟时间的倾向吧?所以,偶尔要来个反其道而行之。只消改变一下视点,事情就相当美妙。”当然,性生活不单单是这种有风险的,慢慢花时间规规矩矩做爱的时候也是有的。不过反正他是对同朋友的恋人或太太睡觉这一行为本身情有独钟。“什么偷情之类别别扭扭的念头在我是没有的。我倒觉得和她们睡觉亲密得很,总之就是家人气氛。说穿了就是男女间那点事,不暴露谁也不会伤害。”“这以前就没暴露过?”“没有,当然没有。”他显得不无意外,“那种行为嘛,只要没有想暴露的潜在愿望,是不会轻易暴露的——只要好好留意,不刻意装腔作势说什么。还有一点,就是最初要把基本方针明确下来,这很重要。就是说,这仅仅类似于含带亲昵意味的游戏,既不打算深入,又无意让谁难堪。当然,这需要讲究措辞,说得委婉含蓄。”作为我,固然很难相信一切都如他说的那么连连手到擒来,但看上去他并不像自吹自擂那类人物。也有可能如其所言。“说到底,她们大部分人都在需求这个。她们的丈人或恋人——也就是我的朋友——大多比我优秀得多。比我英俊,比我聪明,没准阳物都比我的大,但这些对于她们是怎么都无所谓的。对她们来说,只要对方大体地道、亲切、合得来,这就足够了。她们所追求的,是在某种意义上超越情侣或夫妇那种静止框架,而要对方好好注意自己。这是基本原则。当然表层动机是多种多样的。”“比如说?”“比如对丈夫婚外情的报复心理、打发无聊时间、对于自己还为丈夫以外的男人所关注的自我满足等等,不一而足。这方面我一看对方的表情就知道个十之八九。谈不上有什么专利性秘诀。唯独这个的确是与生俱来的本事。有的人有,有的人没有。”他本身没有特定恋人。前面也已说过,我们都是唱片收藏者,不时把各自的唱片拿到一起交换。虽然两人收藏的都是五十年代至六十年代前半期的爵士乐唱片,但双方收藏的对象范围有微妙的差别,所以交易能得以成立。我以西海岸白人乐队的唱片为中心,他收集科尔曼·霍金斯、莱昂内尔·汉普顿等近乎中间派后期的唱片。所以,他拥有皮特·乔利三重奏的Victor(注:英文“胜利者”之意。美国录音机公司和日本音响家电公司及其产品商标名。)唱片,我拥有维克·迪克逊的《主流爵士乐》。这样,二者得以在双方自愿的前提下幸运地交换。两人往往一整天边喝啤酒边确认唱片质量和演奏水平,做成几桩这样的交易。他向我讲起呕吐的事是在一次交换唱片之后。我们在他的住处喝着威士忌谈音乐、谈酒,由酒谈到醉酒。“以前,我曾天天吐,连吐四十天,每天,一天也不缺!不是喝酒喝吐的,也不是身体不舒服,无缘无故地只是吐。接连吐了四十天,四十天哟!不是开玩笑。”第一次吐是六月四日。关于那次呕吐他没什么牢骚可发,因为前天夜里他把有相当分量的威士忌和啤酒冲进胃里,且照例同朋友的太太睡觉。即一九七九年六月三日夜。所以,就算六月四日早上八点他把胃里的东西往便盆吐个精光,依照世间一般常识也并非不自然的事件。喝酒喝吐自他跨出大学校门固然是头一遭,但这并不等于说事情不够自然。他按下便盆拉杆,把令人不快的呕吐物冲往下水道,坐在桌前开始工作。身体情况不坏。相对说来,这天属于神清气爽的一天。工作进展顺利,肚子也在上午瘪了下来。中午做火腿黄瓜三明治吃了,喝了罐啤酒。三十分钟后第二次呕感上来,遂把三明治统统吐进便盆。溃不成形的面包和火腿浮上水面。然而身体没有不适之感,心情不佳也谈不上。单纯是吐。觉得喉头有什么东西涌起,以不妨一试的念头往便盆一弯腰,胃里的大凡一切便如魔术师从帽子里掏出飞鸽、鲤鱼、万国旗一般嗤溜溜倾巢而出。仅此而已。“呕吐这玩意儿我在乱喝酒的学生时代体验过好几次,晕车时候也有过,但那时候的呕吐跟这次的截然不同。这次甚至呕吐特有的胃部像被勒紧的感觉都没有。胃里毫无所感,只是把食物顶上来罢了。绝对畅通无阻。无不快感,无呛人味儿。这使我觉得十分离奇。不是一次,而是两次。但不管怎样我是担心起来,决定暂且滴酒不沾。”然而,第三次呕吐仍在翌日早晨准时报到——昨晚吃的剩鳗鱼、今早吃的带黄色果酱的英国小松糕几乎毫无保留地从胃里倾吐出来。吐罢,在浴室刷牙时电话铃响了。他刚一接起,一个男子的语声道出他的姓名,旋即“咔”一声挂断。再无下文。“莫不是你睡过的女子的丈夫或恋人打来的骚扰电话?”我试着问。“何至于!”他说,“那伙人听声音我全都知道。而那是个我绝对不曾听过的男子的声音,声音听起来绝对不是滋味。结果,那以后电话天天打来,六月五日打到七月十四日。怎么样?同我呕吐的日期几乎一致吧?”“骚扰电话同呕吐在哪里有关联?我可是全然摘不明白。”“我也搞不明白嘛。”他说,“到现在我还莫名其妙。总之电话是一如既往:铃响了,道出我的姓名,即刻‘咔’一声挂断。每天打来一次。时间随心所欲。有时早上打来,有时晚上打来,有时半夜打来。本来不接也未尝不可,但一来出于工作性质不便那么样,二来也有可能是女孩子打来……”“倒也是。”我说。“与此齐头并进的是,呕感也日复一日。吃进去的东西几乎倾吐一空。吐罢饥不可耐,就又吃,又吐个干干净净。恶性循环啊!尽管如此,由于平均起来三餐中有一餐留在肚里充分消化,才勉强保住性命。假如三餐吐完,可就要靠打营养针维持了。”“没去找医生?”“医生?附近医院当然去了,还是较为像样的综合医院。×光也照了,尿检也做了,癌的可能性也大致查过了。但哪里都完好无损,百分之百健康。结果医生估计大约是胃部慢性疲劳或精神压力过大,给了胃药,还叮嘱我要早起早睡,控制饮酒,不要为无聊小事愁眉苦脸。纯属胡说八道。若是慢性疲劳,我自己也会知道。如果有人胃得了慢性疲劳还浑然不觉,那家伙就是傻透顶的傻瓜。慢性疲劳会使胃变沉、吐酸水、食欲减退。即使呕吐,也在这些症状之后。呕感那东西绝不至于自己单独死皮赖脸地跑来。我单单是呕吐,其他症状一概没有。除了始终饥肠辘辘,心情愉快至极,脑袋也很清爽。“至于精神压力,我压根儿就没那个感觉。当然啰,工作是积压了不少,但并没因此心力交瘁。女孩那方面也得心应手。三天去一次游泳池游得尽情尽兴……你说,这不什么事也没有?”“那是啊。”我应道。“只是吐罢了。”他说。连续吐了两周,电话铃连续响了两周。第十五天两方面都让他厌了,遂抛开工作,去宾馆开了个房间——呕吐倒也罢了,电话则非躲开不可——决定在那里整天看电视看书。起始还算顺利。午间把烤牛肉三明治和芦笋色拉一扫而光。大概环境的改变产生好的作用,食物好端端待在胃里,很快消化得利利索索。三点半在茶室等来朋友的恋人,用黑啤将樱桃馅饼送进胃袋,这也顺顺当当。之后同好友的恋人睡了一场,性爱方面概无问题。送她出门后,独自吃了晚饭,是在宾馆附近一家餐馆吃的豆腐和西京风味烧鲅鱼以及醋拌凉莱,米饭吃了一碗。依然滴酒未沾。这时是六点半。其后他折回房间,看电视新闻,完了开始看埃德·马克别因的新作《八十七警察分局》。九点呕吐仍未来,他总算舒了口气,得以淋漓尽致地慢慢品味中断两个星期的饱胀感。他满怀期待,以为事物有可能朝好的方向发展,所有情况恢复如初。他合上书,打开电视,用遥控器搜索一会儿频道,决定看老西部片。电影十一时结束,接下去是晚间新闻。新闻播完,关掉电视。他馋威士忌馋得不行,恨不得马上去楼上酒吧来个睡前酒,但终归作罢。他不想用酒精糟踏这好不容易迎来的美好的一天。于是熄掉床头读书灯,钻进毛毯。电话铃响起是在午夜。睁眼看表:二时十五分。一开始因为睡得迷迷糊糊,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电话铃何以此时响起。但他还是晃晃脑袋,几乎意识不清地拿起听筒贴上耳朵。他“喂喂”了两声。听惯的声音一如往常道出他的姓名,当即挂断,唯独“嗡嗡”的电流声留在耳底。“可你住宾馆不是谁也没告诉吗?”我问。“嗯,当然,当然谁也没告诉。只有我睡的那个女孩例外。”“她不会透露给谁?”“何苦呢!”言之有理。“随后我在浴室里吐了个一干二净,鱼、饭,一切的一切。简直就像电话开门开路,呕吐从那里溜进来似的。“吐完,我坐在浴缸沿上,试着在脑袋里把种种情况稍微排列梳理一下。首先可以设想的,是有人用电话巧开玩笑或故意骚扰。那家伙何以晓得我住在这宾馆里自是不得而知,但这个问题先往后放放,反正是人为的。第二个可能性是我幻听。我居然会体验什么幻听,一想都觉得荒唐,但冷静分析之下,这种可能性也不能排除。就是说,幻听‘铃响了’拿起听筒,又觉得有人‘叫我的名字’。而实际上什么事也没有。原理上可能的吧?”“是的吧。”我说。“于是我打电话给总台,希望查一下刚才有无电话打来房间。但是不成。宾馆的交换系统可以一一查出打往外面的电话,但相反情况则全然不留记录。这么着,线索成了零。“以住宾馆那个夜晚为界,我开始较为认真地考虑许许多多的事情,考虑呕吐和电话。首先,这两件事在某处有关联。是全面还是局部的搞不清楚,反正二者相关。其次,我渐渐明白过来,哪一个都似乎不像我最初想的那么轻松好玩。“在宾馆住了两晚返回住处之后,呕吐和电话照旧接连不断。也曾试着在朋友家里住过,可电话还是按部就班打去那里,并且必定趁朋友不在而只我一个人时打来。这样,我渐渐有点害怕。就好像有什么肉眼看不到的东西一直站在身后监视我的一举一动,瞅准时机给我打电话,又把指头深深捅到我的胃里。这显然是精神分裂症的最初征兆,是吧?”“不过自己担心是精神分裂症的分裂症患者怕是不太多吧?”我说。“是的,你说得对。而且分裂症同呕吐连动的病例也不存在——大学附属医院的精神科这么说的。精神科医生几乎不理睬我,他们理睬的只是症状明显的患者,我这种程度症状的人据说山手线一节车厢里能有二点五到三人,医院没有闲工夫一一搭理。告诉我呕吐去内科,骚扰电话找警察去。“问题是——你想必也知道——警察不立案的犯罪有两种,一是骚扰电话,一是偷自行车的小偷。因为这两种数量太多,再说作为犯罪也太轻。这玩艺儿也一一插手,警察职能势必彻底瘫痪。因此根本不正经听我诉说。骚扰电话?对方说什么来着?只说你的姓名?别的什么也没说?那,请在登记表上写下名字,往后要是发生比这严重的请联系——大体这么个情形。我问对方怎么一一知晓我的行踪,可不管说什么都不当一回事。若啰嗦个没完,还可能怀疑我脑袋出了毛病。“到头来我明白,医生也好警察也好别的什么也好全都指望不得。归根结蒂只能单枪匹马研究解决,别无他法。这么想大约是在开始有‘呕吐电话’的第二十天头上。我自以为无论肉体上还是精神上都是相当强健的,但那阵子到底有点招架不住了。”“和那个朋友的恋人之间还顺利吧?”“呃,凑合。那个朋友因公事去菲律宾两个星期,我们趁机全方位寻欢作乐了一番。”“和她寻欢作乐时没有电话打来?”“没有。这一点一查日记就明白。应该没有。电话总是在我形影相吊时打来,呕吐也在我独处时上门。所以当时我这么想来着:为什么我孤单一人的时间这么多呢?实话跟你说,平均起来,一天二十四小时起码有二十三个小时我孤单一人。一个人生活,工作上的交往几乎没有,工作方面的事大体用电话搞定,恋人是别人的恋人,饭有九成在外边吃,体育锻炼也是一个人‘吭哧吭哧’游来游去,提起业余爱好也不外乎——你也看到了——一个人听古董般的唱片罢了,工作也是必须一个人聚精会神那一性质的活计,朋友倒是有的,但到了这把年纪也全都忙得不可能时不时见面……这样的生活你明白吧?”“唔,大体上。”我赞同。他往冰块上倒威士忌,用指尖“咕噜咕噜”转动冰块搅拌,之后喝了一口。“于是我乖乖地沉下心来思考一番:往下我该怎么办?就这么一个人一直受骚扰电话和呕吐折磨不成?”“找个正式恋人就好了,找个属于自己的家伙。”“这我当然也思考来着。那时我已二十七,差不多也该好好成个家了。但结果还是不行。我不是那一类型的人。我——怎么说呢——我忍受不了就这么败下阵去。岂能向呕吐啦骚扰电话啦这种莫名其妙岂有此理的名堂投降!人生模式岂能轻易改弦易辙!我决心战斗下去,直到体力和精神被榨干最后一滴血,无论如何。”“嗬。”“若是村上你,你会怎么样?”“怎么样呢?想不明白啊!”我说。的确想不明白。“呕吐和电话那以后也接二连三。体重也减轻不少。且慢——噢,不错——六月四日体重六十四公斤,六月二十一日六十一公斤,七月十日滑到了五十八公斤,五十八公斤!以我的身高来说是谎言一样的数字。这么着,西服所有尺寸都不合身了,以致要按住裤腰走路才行。”“有一点要问:为什么没装个录音电话,为什么没那么做?”“当然是因为不想落荒而逃。一旦那样做,就等于告诉对方我认输了。毅力的较量!或对方坚持不住,或我筋疲力尽。呕吐也同样。我尽量把它看作理想的减肥方式。所幸体力并未极端下降,日常生活和工作基本能照常应付下来。因此,我又开始喝酒。早上喝啤酒,傍晚猛喝威士忌。喝也罢不喝也罢反正都是吐,怎么都一码事。还是喝来得痛快,也顺理成章。“接着,我去银行提出存款,去西装店买了一套适合新体型的西服,买了两条裤子。往西装店镜子里一照,瘦也着实不赖。想一想,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比痔和虫牙痛苦少,比痢疾文雅。当然是比较而言。只要解决营养问题和没有得癌之虞,本质上呕吐是无害的。还不是,人家美国还卖人工呕吐剂来减肥呢!”“那么,”我说,“呕吐和电话最终持续到七月十四喽?”“准确说来——等等——准确说来,最后一次呕吐是七月十四日早上九点半,吐的是烤面包片和西红柿色拉和牛奶。最后一次电话是那天夜间十点二十五分,当时我正一边听埃洛尔·加纳的《海边音乐会》,一边听别人送的Seagram’s VO 。怎么样,写日记这东西有事时就是方便吧?”“的的确确。”我附和道,“那以后两个都戛然而止了?”“戛然而止。一如希区柯克的《鸟》,早上开门一看,一切都已然过去。呕吐也好电话也好,再无第二次。我又恢复到六十三公斤,西装和裤子仍吊在立柜里没动,活活成了纪念品。”“打电话的人直到最后都一个调门?”他把头左右轻摆一下,以不无茫然的眼神看着我。“不是的,”他说,“最后一次电话跟往常的不同。对方先道出我的姓名,这和平素一样。但随后那家伙来了这么一句:‘知道我是谁么?’说罢沉默下来,我也不出声。十秒或十五秒,双方都一声不响。之后电话挂断,唯有电流的嗡嗡声留下。”“真是那么说的——‘知道我是谁么?’”“一字不差,就那样说的。说得缓慢而低沉:‘知道我是谁么?’但声音毫无记忆,至少近五六年打交道的人里边没人是那样的语声。很早以前还小时认识的人或从未说过话的人里边有没有我不知道,但记忆中根本没做什么事会招来那样的人怨恨。既未针对某某人做过极不像话的事,工作又没顺利到致使同行嫉妒的地步。当然喽,男女关系上面如我所说是多少有愧疚之处,这我承认。毕竟活了二十七年,不可能赤子一般白净无瑕。问题是那类对象的声音——刚才也说过了——我一清二楚,听第一声就知道。”“不过么,地道的人断不至于专门同朋友的伴侣睡哪家子觉!”“那么说来,”他说,“你是说我心中的某种负罪感——自己都意识不到的负罪感——采取呕吐或幻听之类的形式出现了不成?”“我没说,你说的。”我订正道。“噢——”他含了口威士忌,仰望天花板。“另外也可以这样设想:你睡过的一个对象的男人雇私家侦探跟踪你,为了惩戒或警告你而令其打了电话。至于呕吐只是身体异常,二者偶然在时间上相碰罢了。”“哪个都大致可圈可点,”他心悦诚服地说,“不愧是小说家。但是就第二个假设来说,我可是现在也没有中止同她睡觉的哟!为什么电话突然不打来了呢?逻辑不通。”“大概厌战了吧。或者没准雇佣侦探的钱接续不上了。不管怎样都是假设。若允许假设,一二百个我都呼之即来,问题是你取哪一个。另外就是从中学习什么。”“学习?”他讶然问道,把杯底在额头上贴了一会,“学习?什么意思?”“就是事情再来一次怎么办,还用说。下次未见得四十天结束的哟。无端开始无端结束,反之亦然。”“话说得不大中听嘛!”他嗤嗤笑道,旋即恢复了一本正经的神情,“不过也怪,给你说之前我还一次也没考虑到这点,没考虑到……它可能卷土重来。喂,你看真会重来?”“那种事如何晓得。”他不时转动一下酒杯,一点一点吮吸似的喝着威士忌,而后把空了的酒杯放在台面上,用纸巾拧几下鼻子。“或者,”他说,“或者下回发生在完全不同的人身上也不一定,例如村上你。你村上也不那么绝对一身清白吧?”那以后他和我也见了几次面,或喝酒或交换难以称为前卫的那类唱片,一年约有两三次吧。我不是写日记那一类型,准确次数记不清楚。值得庆幸的是,他那里也好我这里也好时下都没有呕吐没有电话找来。旋转木马鏖战记避雨避雨近来读小说,碰上一篇说地道男人的条件之一是不花钱同女人做爱。读之,颇觉言之有理。觉得言之有理,未必等于我认为其说法正确,而只是表示理解:原来也有这种想法。至少算是较为充分地理解了一种状况,就是说世上是存在着怀抱如此信念生活的男人的。说起我个人,我也不花钱同女人做爱。迄今不花,以后也不怎么想花。但这不是生活信念问题,而不妨说是爱好问题。因而我觉得不能断言花钱同女人睡觉的人就不地道。只不过碰巧有那样的机会罢了。另外还可以这样说:我们或多或少都在花钱买女人。在远为年轻的过去当然不曾这样想。我极其单纯地认为性那东西是免费的——某种好意与好意(也许有不同的说法)一旦相遇,使自然而然地、一如自动点火似地发生性行为,年轻时这上面也的确一路得手,况且要花钱也无钱可花。我这方面没有,对方也汉有。去陌生女孩宿舍住下,住到早上啜着速溶咖啡分吃冷面包,就那么一种生活。倒也快活。但是,随着年龄增长和相应的成熟.我们对整个人生势必产生另外不同的认识。就是说,我们的存在或实在不是聚拢各种各样的侧面才成立的,而是永不可分的综合体。亦即,我们劳作领取报酬、读自己喜欢的书、投票选举、看晚场体育比赛、同女人睡觉等各种行为不是一个个自行其是的,本质上不过是同一个东西被不同的名称称呼罢了。所以,性生活的经济侧面即经济生活的性侧面。这是十分可能的。至少现在我这么认为。因此,像我所读小说中出现的主人公那样极为简单地断定“花钱同女人睡觉不是地道之人所为”在我是有难度的。我只能说作为一项选择是可能存在的。为什么呢?如我前面所说——因为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买卖或交换了委实花样繁多的东西,而最后往往全然记不清卖了什么买了什么。说我是说不好,但我想归根结蒂大约是这么回事。那时和我一起喝酒的一个女孩说她几年前为了钱同数名陌生男子睡过。我喝酒的地方是表参遭靠近涩谷的一家类似西餐馆酒吧的新酒吧。三种加拿大威士忌一种不少,简单的法国菜也有。大理石吧台上堆着整棵的蔬菜,音箱里淌出多莉斯·戴的《这是魔法》,服装设计师和插图画家一类人聚在一起谈论感觉革命——就是这么一间酒吧。这样的酒吧哪个时代都必有无疑,一百年前有,一百年后恐怕也有。进这间酒吧仅仅是因为在其附近散步时突然下雨的关系。我在涩谷谈完工作,慢慢悠悠散步去“帕伊德帕伊帕”看唱片,路上下起了雨。到傍晚还早,酒吧里几乎没有人影,加上临街是落地玻璃,能看见外面的雨势,遂打算边喝啤酒边等雨停下。皮包里有几本新买的书,不愁打发不掉时间。菜谱拿来看啤酒栏目,光是进口货就足有二十种名牌。我选了一种合适的,下酒菜略一沉吟点了开心果。时值夏末,街上荡漾着夏末特有的空气。女孩全都晒得恰到好处,一副“那点名堂瞒不过我”的神气。大颗雨珠转眼之间打黑了柏油路面,满街的高烧降了下来。吵吵嚷嚷的一伙人“啪啪啦啦”收着伞闯进门来。当时我正在看贝娄的新小说。如贝娄的大多数小说一样,贝娄的小说不适于用来消磨避雨时间。于是我夹书签合上书,一边剥开心果一边观察那伙人的动静。一伙全部七人,四男三女。年龄看上去从二十一到二十九,打扮即使算不上最新潮,但也完全跟得上时尚——头发向上竖起,皱皱巴巴的人造丝夏威夷衫,大腿根胀鼓鼓的裤子,黑边圆形眼镜,如此不一而足。一进门,他们便坐在中间鹅卵形大桌四周。看样子是常客。果不其然,还没等谁说什么,威士忌酒瓶和冰块桶便送了上来。男侍应生往每人手里发菜谱。他们究竟属于哪一类人我自是看不出究竟,但往下想干什么大致想象得出,不是工作策划碰头会,就是工作总结反省之类。而无论何者,都势必酩酊大醉车轱辘话喋喋不休然后握手散席,势必有个女孩醉得有失体统一个男士叫出租车送去宿舍,倘若顺利趁机同床共衾——一百年前绵延下来的经典聚会。看这伙人也看腻了,便观望窗外景致。雨仍下个不止,天空依然黑得如扣了盖。看情形雨持续的时间要比预想的长。路两旁雨水聚成了急流。酒吧对面有一家老副食品店,玻璃橱窗里摆着煮豆和萝卜干之类。轻型卡车下有一只大白猫在避雨。如此面对这番景致呆呆望了一会,然后把目光收回,正想吃着开心果继续看书,一个女孩来到我桌前叫我的名字。刚才进门的一伙七人中的一个。“不错吧?”她问。“不错。”我吃惊地回答。“可记得我?”她说。我看她的脸。有印象,但认不出是谁。我如实相告。女孩拉过我对面椅子。坐在上面。“我采访过一次村上先生的呀。”她说。如此说来,的确如此。那还是我出第一本小说的时候,距今差不多五年了。她在一家大出版公司编的女性月刊当编辑,负责图书评论栏目,刊载了我的访谈录。对我来说,大约是当作家后第一次接受采访。那时她一头长发,身穿中规中矩的蛮考究的连衣裙。估计比我小四五岁。“感觉变化不小,认不出来了。”我说。“是吧?”她笑道。她把头发剪成流行样式,穿一件似乎用汽车防水布做的松垮垮的土黄色衬衫,耳朵上垂着一对仿佛可动式雕刻的金属片。她人长得不妨归为美女一类,加之脸形甚是清秀,这样的打扮于她可谓相得益彰。我叫来男侍应生,要一杯里面约有两小杯量纯酒的加冰威士忌。侍应生问什么威士忌合适,我试着问有没有芝华士。还真有芝华士。然后转问她喝什么,她说一样的即可,于是我要了两杯同样的加冰威士忌。“不去那边可以的?”我瞥了一眼中间桌子那边。“可以的。”她当即应道,“只是工作交往,再说工作本身已经完了。”威士忌端来,我们沾了口酒杯。一如往日的芝华士芳香。“嗳,村上先生,那家杂志完蛋了你知道吧?”她问。这么说来,事情是听人说过的。作为杂志的评价并不差,但由于销路不佳,两年前被公司砍掉了。“因此当时我也要重新分配,去处是总务科。事情本不该那样,我抵触情绪很大,但最终给公司方面压了下去。这个那个啰啰嗦嗦,索性辞职了事。”她说。“可惜了那么好的杂志。”她离开公司是两年前的春天。几乎与此同时,和相处三年的恋人也分手了。原因说起来话长,但这两件事是密切相关的。简单说来,他和她是同一个杂志的编辑,男方比她大十岁,已婚,孩子都已两个。男方一开始就没打算同妻子离婚而和她结婚,对她也已清楚表明。她也认为那也未尝不可。男方家在田无,便在千驮谷附近一座会员制公寓里租了个单间,工作忙时一星期有两三天住在那里,她也每星期去那里住一天。交往方式绝没什么勉强。个中细节男方处理得很老练,小心翼翼,因此作为她也很快乐。这么着,三年时间里两人的关系未被任何人察觉,编辑部内甚至认为两人关系不好。“够意思吧?”她对我说。“是啊。”我应道。不过也是常有的事。杂志被砍,人事变动发表出来,男子被提拔为妇女周刊的副总编,女子如前面所说被分配到总务科。女子是作为编辑进来的,遂向公司抗议,希望安排做编辑工作,但被驳了回来:杂志实际无多,无法只增编辑,一两年过后或有可能重新分回编辑部。但是她不认为事情会那么称心如愿。一旦退出编辑部门,便不可能重新归队,而势必在销售科或总务科的文件堆中消磨青春——这样的例子她见了好几个。空头支票由一年而两年,由两年而三年,由三年而四年,如此一年年上了年纪,作为第一线编辑的感觉亦随之消失。而她不甘心这样。于是她求恋人,要他把自己拉去同一部门。男方说当然要争取,不过恐怕行不通。“眼下我的发言权十分有限,而且也不愿意动作太大而被人猜疑。相比之下,还是在总务科忍耐一两年好。那期间我也有了力量,再拉你上来不迟。所以就那样办吧,那样最好不过。”男子说。她知道他在说谎。男子其实是临阵逃脱。他刚攀上别的秋千,脑袋里全是这个,根本不打算为她动一下指头。在听男方表白的时间里,她的手在桌下簌簌颤抖,觉得谁都在往自己身上踩脚。她恨不得把整杯咖啡泼到男子脸上,又觉得傻里傻气,转而作罢。“是啊,或许是那样。”她对男子说着,微微一笑。第二天便向公司递了辞呈。“这种话,听起来怕乏味吧?”说罢,她舔似的喝了一口威士忌,用涂着指甲油的形状好看的拇指甲剥开开心果的外壳。她剥开心果的声音比我的好听得多,我感觉。“没什么乏味的。”我看着她的拇指甲说。看她把剥成两半的外壳扔进烟灰缸,核放到嘴里。“怎么说起这个了呢?”她说,“不过刚才见到您的身影,不知为什么,突然上来一阵亲切感。”“亲切感?”我不无吃惊地反问。这以前我和她只见过两回,何况也没特别亲切地交谈过。“就是说——怎么说呢——觉得像是见到了往日熟人。现在倒是在别的世界里了,但毕竟您是我曾经很小心地打交道的人……其实也没具体打过交道。不过我说的意思您能理解吧?”我说好像可以理解。总之对于她来说,我这个人不外乎一个符号性质的——再好意说来乃是庆祝性质、仪式性质的——存在。在真正意义上我这个存在是不属于她作为日常平面所把握的那个世界的。如此想来,我不由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么,我这个人究竟属于哪一种日常平面呢?这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而且是与她没有关系的问题。所以我就此没再说什么,只说好像可以理解。她拿起一个开心果,同样用拇指甲剥开。“想请您理解的是:我不可能逢人就这么和盘托出。”她说,“准确说来,这种话还是第一次说给别人听的。”我点点头。窗外,夏天的雨仍在下。她把手中玩弄的开心果壳投进烟灰缸,继续说下去。离开公司后,她马上给工作中认识的编辑同行、摄影师和自由撰稿人逐个打去电话,告诉他们自己已辞职和正在找新工作。其中几个人说能够为她找到事做,甚至当时就有人让她明天过来。大多是PR(注:Public Relation 之略。公关活动、公共关系。)杂志或时装公司宣传性小册子一类的琐碎事务,但毕竟比在大公司整理账单强得多。知道工作去处大致定下两个,并且二者相加收入也不低于过去,她舒了口气。于是她请对方允许自己推迟一个月上班,决定这期间什么也不做,只管看书、看电影、短途旅行。虽说数额不大,但也有一笔退职金,生活无须担心。她跑去编杂志时认识的一个发型设计师那里,把头发短短地剪成如今这个样子;又转去那位设计师常去的新潮女士用品店,大体买齐了同新发型相配的服装、鞋、手袋和一应饰物。从公司辞职的第二天傍晚,那个男子——原先的同事、恋人——打来电话。对方道罢姓名,她一声不吭地挂断电话。十五秒后电话铃再次响起,拿过听筒,是同一个人。这回她没挂断,而是把听筒塞进手袋拉上拉链。那以后再无电话打来。一个月休假稳稳流逝。终归她没去旅行。细想之下,一来她原本就不怎么喜欢出门旅行,二来一个同男友分手的二十八岁女人独自出游未免太像绘画题材,令人兴味索然。三天时间她看了五部影片,听了一场音乐会,在六本木的LIVE HOUSE听了爵士乐。还一本接一本看书,看已经买好的、准备有时间就看的书。唱片也听了。又去体育用品店买了休闲鞋和运动短裤,每天在家附近跑十五分钟。最初一个星期如此顺利过去。从杂七杂八磨损神经的工作中解放出来而尽情做自己中意的事委实妙不可言。情绪上来,便自己做饭,日落时分一个人喝啤酒喝葡萄酒。但休假休到第十天时,她身上有什么发生了变化。想去看的电影再也没有一部。音乐徒然令人心烦,密纹唱片一张都听不到头。一看书就头痛,自己做的饭菜也样样没滋没味。一天跑步时给一个令人不快的学生模样的男子尾随了一阵子,于是干脆作罢。神经莫名其妙地亢奋,半夜睁眼醒来,竟觉得黑暗中有人逼视自己。这种时候,她便把被蒙在头上,浑身发抖,直到天空泛白。食欲也下降了,终日心焦意躁,再没心思做什么了。她给熟人——无论哪个——打去电话,其中有几个和她闲聊,或帮她出谋划策。但他们毕竟工作很忙,不可能总这么闲陪。“过两三天手头工作告一段落时去慢慢喝上一杯。”说罢,他们挂断电话。然而两三天过去了,也没有邀请电话打来。刚告一段落就又有别的工作找来,这样的生活她本身也反复了六年之久,个中情由她完全清楚,因此也没有主动打电话打扰对方。天黑后她懒得待在家里,一到晚上就穿上刚买的新衣服出门,在六本木或青山一带漂亮的小酒吧里一个人一小口一小口啜着鸡尾酒,一直啜到末班电车时刻。运气好时,能在哪里遇见往日熟人闲聊消磨时间。运气不好(这种时候占压倒多数)就谁也遇不上。运气更糟的时候,往往在末班电车里被陌生男人把精液甩在裙子上或受到出租车司机的调戏。她觉得在这个一千五百万众生拥来挤去的都市里,唯独自己孤独得要命。她最初睡的男人是个中年医生。人很英俊,一身得体的西装,五十一岁(事后知道的)。她在六本木一家爵士乐夜总会独饮时,这男人来到她旁边搭讪:“你等的那位看来不来了,我也同样,你若不介意,就一起坐到你我有一个同伴到来为止。”一派陈词滥调。手法虽然老掉牙,但他声音甚为悦耳。于是她略一迟疑,应道:“无所谓的,请请。”随后两人听着爵士乐(稀糖水般的钢琴三重奏)、喝酒(原先包下的一瓶丹尼尔兹)、聊天(六本木旧事)。他的同伴当然没出现。时针转过十一点时,他提议找个幽静地方吃饭。她说这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