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短篇集-8

「哇塞!这麽高级的住宅!」「今天真的要拜托你,千万别再玩笑了,正经一点可以吗?」妹妹说。「是的!遵命!」我说。他的父母都是非常规矩—稍微太规矩而变得有点儿严肃—,而且非常厉害的人,他的父亲是石油公司的重要干部,我的父亲在静冈拥有一座石油的连锁店,所以这一方面我们之间的关系不算太远。他的母亲母亲用一个高级的盘子,端着茶出来。我向他们规矩地打过招呼之後,递上了了我的名片,并且向解释,本来应该由我的父母来拜访,但是正好他们今天有事不能来,所以就由我来代理,改天他们会正式来拜见二位。「我听儿子说过好几次了,今天看见了果然不假,是一位标致的小姑娘,而且我知道一定是一位好女孩。」他的父亲说。我心里想,他一定是调查得非常详细了。或许连十六岁都尚未初潮,以及深受便秘所苦这种小事,都知道得一清楚呢!等到这些客套话都结束之後,他的父亲为我倒了一杯白兰地,这种白兰地的味道实在美极了,我们一边喝着,一边谈着各自工作上的事情,妹妹穿着拖鞋踢了我一下,提醒我不要喝得过多。这时候身为儿子的电脑技师一言不发,紧张地端坐在父亲身旁,一眼就可以看,在这个屋檐,他完全受父亲大权的支配,他身上穿着一件我以前从来不曾看过,样式非常奇怪的毛线衣,毛线衣里面是一件颜色非常不谐调的衬衫,看起来让人觉得这个男孩子很奇怪 。谈话告一个段落之後,我看看手表,已经四点了,於是站起身来,准备告辞。电脑技师送我们两个人到车站。「找个地方一起喝喝茶好吗?」他邀请我和妹妹。虽然我对喝茶没兴趣,也不想和穿着这麽奇怪毛线衣的男孩子同桌,但是,断然拒绝可能会让他觉得不好意思,只好同意叁个人一起到附近的咖啡店喝茶。他和妹妹都点咖啡,点了啤酒,可是这里没有卖啤酒,没有办法我只好也喝咖啡。「今天真是谢谢你,帮了一大忙!」我向我道谢。「那里的话,这是我应该的。」我学着大人的口吻说,因为我已经没有一点点多馀的力气开玩笑了。「常常听她提起大哥的事。」大哥?我用咖啡匙的柄挖挖耳朵,再把它放回桌上。然妹妹又用脚踢了我一脚,但是,我觉得电脑技师应该是不懂这个动作的意义。「看你们两个人感情这麽好,实在让我非常羡慕。」他说。「一有高兴、有趣的事情,我们就互踢彼此的脚。」我说。电脑技师一副不解的表情。「他在开玩笑啦!」妹妹不太高兴地说。「他讲话就是这样的!」「我是在开玩笑的。」我也说。「两个人住在一起,总得彼此分担家事,她分到的是洗衣服,我分到的是讲笑话。」这位电脑技师—正确的名字叫做渡边升—听了之後也稍微安心地笑了笑。「气氛爽朗一点不是很好吗?我也想拥有一个这样的家庭,气氛爽朗是最重要的。」「说得也是啊!」我对着妹妹说:「气氛爽朗是最重要的,你太神经质了。」「不要再开玩笑了。」妹妹说。「我想尽可能在秋天结婚。」渡边升说。「结婚仪式还是在秋天举行最好。」我说。「还可以叫栗鼠和大熊一起来参加。」电脑技师哈哈大笑,妹妹却没有笑,她好像是真的生气了。因此,我就推说另外有事,然後起身离席。回到公寓之後,我打电话给母亲,说明了整个事件大致的情形。「这个男孩还不怎麽坏。」我一边掏耳朵一边说。「不怎麽坏是什麽意思?」「意思是说人满诚实的,至少和我比起来算是老实人。」「和你当然是没得比了。」母亲说。「真高兴听到你这麽说我,谢谢了!」我一边看着天花板,一边说。「那麽,他是哪一个大学毕业的呢?」「大学?」「哪一个大学毕业的呢?那个电脑工程师。」「这种事你可以问问当事人。」我说着就把电话挂断。然後就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心情非常郁闷地一个人喝着酒。为了义大利面而和妹妹吵架的第二天,我一直睡到上午八点半才起床。和前一天一样,天空中没有半片乌云,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我觉得好像全完是昨天的延续似的,夜里一时中断的人生又重新开始了。我将汗湿了的睡袍和内裤丢道洗衣槽里,淋了浴,又剃了胡须。一边剃的时候,一边想着昨天晚上的那个女孩,实在非常懊恼。不过,遇到这种无可抵抗的事情也实在是莫可奈何。不过,以後还有机会,说不定下个星期天一切都会很顺利。我到厨房烤了两片面包,烧了一壶咖啡,原本想听听FM播放的节目,但是想到录影机的监听系统已经坏,只好作罢。改为一边看报纸的读书栏,一边啃着面包。读书栏里介绍的新书没有一本是我想要看的,那里的书不是关於「年老犹太人的空想与现实交错所造成 的性生活」 ,就是关於分裂症治疗的历史性考察,实在搞不懂,报社那些编辑大人为什麽要选择这样奇怪的书来介绍。吃完了一片烤得焦硬的面包之後,把报纸放回桌上,这时候才发现果酱瓶子下面放着一张纸条。纸条上是妹妹一贯的字迹,她写着:因为星期天的晚上要叫渡边升一起来吃晚餐,所以希望我也能够留在家里,和他们一起共进晚餐。我吃完了早餐,拨拨掉落在衬衫在面包屑,将餐具放进了水槽,打电话到到妹妹上班的旅行社。妹妹接到电话之後:「现在我手边的事情非常忙,十分钟之後再打电话给你。」二十分钟之後果真打电话过来,在这二十分钟之内,我一共做四十叁次的伏地挺身,手脚合计剪了二十根指甲,穿好衬衫、打好领带、选好了长裤,并且刷了牙,梳了头发,打了两个哈欠。「你看到我的留言了吗?」妹妹说。「看了!」我说「但是,这实在糟糕透,这个星期天我早就好别人约好,如果能够早一点说的话那就好了。现在才知道实在非常可惜。」「你不要说得那麽可怜!我想你这个约大概是和一个连名字都记不清的女孩子吧!」妹妹语气冷淡地说。「不可以改在期六吗?」「星期六一整天都必须待在录影室里,因为现在正在制作电动抹布,所以那一天会非常的忙。」「那麽就跟她取消好!」「那麽你来付取消费吧!」我说。「现在是一种非常微妙的阶段。」「没有那麽微妙吧!」「虽然不应该是这样…」我坐在椅子上一边整理衬衫和领带,一边说。「我们不是早就约定好不侵彼此的生活吗?你和你的未婚夫共进晚餐—我和我的女朋友约会,这样不是很好吗?」「不好,你一直都没有和他好好聊过吧,从我们认识以来,你只和他见过一次面,而且那是四个月的事情,不是这样吗?虽然你们也有好几次见面的机会,可是你每一次都故意逃开,难道你不觉得这样很不礼貌吗?他是你妹妹的未婚夫,我求你和他一起吃顿饭,好吗?」因为妹妹说话也有她的道理,所以我也只好默默的无以言对。确实我总是用最自然的方法来逃避和渡边升见面,而且渡边升和我之间实在没有任何共通的话题,我讲的笑话他也听不懂。「拜托你啦!只要这一天就好了,从此以後,到这个夏天为止,我不会再去打扰你的性生活了。」妹妹说。「我的性生活不算什麽啦!」我说。「或许到这个夏天结束之前都不会再发生。」「不管怎麽样,请你星期天一定要待在家里。」「我无能为力!」我断然地回绝她。「说不定他会帮你修理录影机,那个人在这个方面非常擅长。」「还有这点好处呢!」「你不要老想那些奇怪的事!」妹妹说着就挂断电话。我系好领带就出门上班去了。这个礼拜一直都是晴朗的好天气,好像是每天都是每天的延续似的,星期叁的晚上,我打电话给我的女友,告诉她为工作忙碌,这个周末不要见面。因为我已经叁个礼拜不曾和她见面了,所以她当然不太高兴。接着我没有放下话筒,继续拨电话给那个女大学生,但是她不在家,星期四、星期五她都没有在家里。星期天早上,我八点就被妹妹叫起来了。「我要洗床单,你不能再睡那麽晚。」她说。然後就拆下枕头套和床单,也叫我脱下睡衣,我没有地方去,只好进浴室洗个澡, 顺便刮刮胡须。我觉得这个家伙愈来愈像妈妈了,原来女人也和 鱼一样,无论过程如何,最後总会回到相同的场所。洗完澡之後, 我穿上一件短裤,套上一件胸前的字几乎都已褪尽了的T恤,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然後开始喝柳橙汁。觉得体内还留存着昨夜的酒精,连报纸也不想看了。桌子上有一个苏打饼乾的盒,於是我就拿了叁、四片来吃,代替早餐。妹妹将被单放到洗衣机里,然後就不停地收拾整理我的房间和她自己的房间,整理完了之後,又用洗洁剂擦洗着客厅和厨房的墙壁和地板。我一直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翻开美国朋友送我的裸女照片,仔细观察研究一番之後才发现,女性性器事实上也有大小不同之别,和身高、以及智商是完全一样的。「嘿!看你在这里闲着无聊,不如帮我买东西吧!」妹妹说着,就硬塞给我一张写满采购物品名单的纸条。「请你不要在这里看这种书,这个人对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我把裸照放在桌子上面,瞪着纸条。莴苣、蕃茄、芹菜、沙拉酱、熏鱼、洋葱、浓汤包、马铃薯、洋芹菜、牛排肉叁片……。「牛排肉?」我说。「我昨天才吃了牛排,我不想再吃牛排,吃炸肉饼比较好!」「或许你昨天真的吃了牛排,但是我们没有吃啊,请你不要那麽自以为是,而且,没有人会用炸肉饼来招待客人的吧!」「如果有女孩子请我到她家里去吃炸肉饼的话,我一定会非常感动,再端出一盘切得细细长长的白甘篮菜、香浓的味噌汤……这种吃法多麽生活化啊!」「不管怎麽样,今天已经决定吃牛排了,杀了我也不愿意做炸肉饼你吃,今天你就不要再自以为是,和我们一起吃牛排吧!求求你。」「好吧!」我说。虽然有时候我的怨言似乎多了一些,但是归根究底我还是一个非常亲切的人。我到邻近的超级市场照着菜单购物,然後又到附近的酒店买了一瓶四千五百圆的香槟,打算以这瓶香槟作为送给他们两个人的订婚礼物。我想大概只有非常亲切的人才会为他们设想得如此周到。回到家之後,看到我的床上端放着一件摺叠整齐的马球衬衫,和一件没有一点点绉纹的棉质长裤。「换上这套衣服!」妹妹说。算了!换就换吧!我心里想着,不说半怨言就把衣服换了下来。不论我还有什麽意见,今天还是顺着她的意思,这样会觉得气氛和平些。渡边升在下午叁点准时出现,当然是骑着摩托车来的。他那辆五百CC机车的排气声,远在五百公尺远的地方就听得一清二楚。从阳台探头出去往下看,看见他将摩托车停靠在公寓玄关旁,然後脱下了安全帽。非常值得庆幸的是,他在脱下安全帽之後,身上所穿的服装还算正常。一件花格子衫,配一件白色长裤,再加上一双咖啡色的鞋,唯一显得唐突的是鞋子和皮带的颜色不搭调。「好像是我们家大小姐的朋友来了!」我对着正在流理台削马铃薯皮的妹妹说。「能不请你先招呼他一下,我现在得忙着厨房的事情。」妹妹说。「这样不太好吧!他是为你而来的,更何况我和他也没有什麽话讲,还是让我来煮饭,你们两个人去聊天。」「别胡闹了!你会煮饭吗?快去招呼客人吧!」电铃一响,打开大门,渡边升就站在门口。我带他到客厅,让他坐在沙发上。他带了一盒特大号的冰淇淋来当做礼物,但是,我们家的冰箱冷冻库太小,根本装不下这麽大盒的冰淇淋。我觉得他像一个还需要照顾的大男孩,到女友的家做客竟然还带着冰淇淋。接着我问他想不想喝啤酒,他回答不喝。「体质不适合喝酒。」他说。「不知道为什麽,喝一大杯啤酒下肚就觉得很恶心。」「我在学生时代曾和朋友打赌,喝了一打啤酒,结果购了不少钱。」我说。「喝完了有什麽感觉呢?」渡边升问。「整整两天小便里都有啤酒的臭味。」我说。「而且,不停地放屁……」「喂!请你帮忙看看录影机吧!」妹妹好像看见了不吉的烟幕,端了两杯柳橙汁在桌上说。「好啊!」他说。「听说你很能干?」我问。「还好啦!」他没有丝毫不高兴的回答。「以前我非常喜欢组合型玩具、或收音机,家里有什麽电器坏了,都是由我来修理。录影机什麽地方坏掉了呢?」「没有声音!」我拿起遥控器,按下电源让他了解声音出不来的情形。他坐在电视机前,一一地去按电视机上的按钮。「安培系统坏掉,里面没有什麽问题。」「你怎麽知道的?」「用归纳法。」他说。归纳法?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於是他将所的线路全部拆了下来,一个一个仔细检查。这时候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易开罐的啤酒来,坐在一旁一个人喝。「喝酒好像是一件满有趣的事情?」他一边用螺丝起子转着螺丝,一边对我说。「还好啦!」我说。「我喝了这麽多的酒,也没有什麽特别的感觉。因为我来不去比较。」「我也该练一下了!」「喝酒也需要练习?」「嗯!当然啦!」渡边升说。「很奇怪吗?」「一点也不奇怪!先从白酒开始,在一个大玻璃杯里放进白葡萄酒和冰块,如果你觉得味道还是太强的话。就再放一点柠檬片,要不然也可以加果汁下去调配成鸡尾酒。」「我会试试。」他说。「啊!果然毛病出在这里。」「那里?」「前置安培和电源之间的连结线,连结线的左右各有一个固定的安定栓,这个安全栓很容易上下摇动,但是,电视机这麽庞大,应该不会任意搬动的。」「大是我要打扫时将它移动了。」妹妹说。「也很有可能!」他说。「这也是你们公司的产品吧!」妹妹对着我说。「竟然生产出这麽粗糙的产品!」「又不是我制造的,我只不过负责广告而已。」我小声地说。「如果有十字型的起子的话就可以很快地修理好了。」渡边升说。「有吗?」「没有!」我说。那种东西怎麽可能会有。「那麽我骑车出去买吧!只要有一支十字型起子,家里要修理什麽都会很方便的。」「大概是吧!」我已经全身都毫无力气了。「但是,你知道五金行在那里吗?」「知道!」前面不远就有一家。」渡边升说。我又从阳台探出头去,看着渡边升戴上安全帽,骑上摩托车。「这个人不错吧!」妹妹说。「心太软了!」我说。电视修理好了之後乡,已经将近五点钟了,因为他说想要听点音乐,於是妹妹就放了胡立欧的唱片。胡立欧!天哪!我心里想,算了!反正今天窝囊事已经全都让我尽了!「大哥喜欢听什麽音乐?」渡边升问。「我非常喜欢听这个!」我在说谎。「除此之外,我还喜欢听鲁斯.史普林斯汀,或者杰夫见克!」「那些我都没听过!」他说。「也是这类的音乐吗?」「差不多。」接着他就开始述说他现在所属的设计团,正在开发新的电脑,这个系统可以计算出铁轨上发生事故时,为了有效的回转驾驶,最精确的时间。听他这麽一说,我也觉得这个方法确实很方便,但是,这个原理对我而言简直就像法语的动词变化一样难懂。他热心地为我解释时,我一边适切地点头,脑海里一直想着女人的事。今天到底要和谁一起喝酒,到什麽地方去吃饭,该进那一家旅馆?我一定是天生就对这方面的情有偏好,有人喜欢玩汽车模型,有人喜欢研究电脑程式设计,而我则喜欢和女人上床。这一定有一种超越人力的宿命。我喝完了第四瓶啤酒时,晚餐才准备好,烤 鱼配浓汤、牛排配沙拉、炸薯条,妹妹的手艺一直不坏。我开了香槟独饮起来。「大哥为什麽会到电机工厂上班呢?听你的谈话,似乎对电器的事情不怎麽喜欢。」渡边升一边切着牛排,一边问。「这个人上班才不管公司在做些什麽呢!」妹妹说。「只要是工作轻松,又有吃有玩的,他就会去了。」「对!说得有理!」我非常同意她的看法。「脑子里只有玩乐的事情,什麽认真工作、努力向上,完全不在他的思考范围内。」「和夏天的蟋蟀一样!」我说。「但是你喜欢和认真、勤快的人在一起。」「话不能这麽说。」我说。「别人的事情和我是不相干的两回事,我只考虑到我自己,别人的事和我完全没有关系。虽然我确实是一个很下流的人,但是,我绝对不会去干扰到别人的生活或生活。」「你绝对不是一个下流的人!」渡边升反射性地说了出来。这个家伙的家教一定不坏。「谢谢!」我说着举起了酒杯。「祝你们订婚愉快!虽然只有我一个人喝酒好像不太够意思。」「婚礼准备在十月举行。」渡边升说。「不过不打算请栗鼠和大熊。」「没有关系。」我说。天哪!这家伙竟然也会和我开玩笑!「那麽,要到什麽地方度蜜月呢?用分期付款的方式吗?」「夏威夷。」妹妹简洁地回答。於是我们就谈起飞机的事情,因为我看了几本飞机失事相关的书,因此在这方面可以向他们长篇大论一番。「飞机破片上的人肉经过太阳烘烤之後,几乎熟得可以吃呢!」我说。「喂!吃饭时不要讲这种恶心的话!」妹妹举起手来,瞪了我一眼说。「这些话可以去向别的女孩子吹牛,不要拿到饭桌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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