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呀,会辜负你的。" "这可不好说,有了孩子才知道呢。" "那就劳驾芳介爷爷帮帮忙啦。" 芳介还是常常来。我已经拿了他三盒仁丹了。糖数一数也有十二颗了。从他那儿也只有这些东西可拿。觉着他也该快发现了,可是总没动静,大概是知道不说吧,那个爷爷。 "为什么我的恋爱长不了,吟子就不是呢?" "这是年岁大的关系。" "老年人就是狡猾。怎么年轻人什么好事都没有啊。" "趁年轻多谈谈恋爱多好啊。" "这种事,太空了。" 我每天晚上都看一遍藤田的东西。抽了一支最早拿的香烟尝尝,已经发潮了,不好抽。 院子里的杂草都枯黄了。 猫也不出去了,和我一起躺在汽油炉子旁边。 "你们什么时候死呀?" 黑子和黄毛被我一揪胡须,都厌烦地跑到厨房去了。食案上的果盘里堆满了橘子。 没有追我的人,净是离我而去的,这么一想,我就焦躁起来。 真想胡乱地弹一通钢琴。 恨不得把衣橱里的衣服全烧了。 真想把戒指和项链都从楼顶上扔下去。 真想一次连抽十支烟。 这样就能摆脱烦恼了吧。 我觉得自己永远也过不上正常的生活。得到了的东西又扔掉或被扔掉,想扔掉的东西总也扔不干净,我的人生全是由这些组成的。 和吟子待在一起的时间多起来了。最近,我把晚上的活也辞掉了。 我十一点才起来,看见吟子一边刺绣一边喝茶。最近她好像迷上了在手绢上绣小蓝花,把家里所有的手绢都翻出来,一天到晚地绣。 晚上做梦梦见和藤田去滑冰。我的手仍然离不开墙壁,他也不来帮我,我很不满,忍不住像小孩一样大叫他的名字,他还是不过来。不知为什么,冰场连着高尾山,我穿着冰鞋去爬山。冰场上的人都喊我下来,可是他们越喊叫,我越是赌气地爬着山上的小路。 醒来后,觉得两腿很沉,于是手也不洗,口也不漱,端着茶杯钻进被炉,跟吟子要了杯茶。 "我觉得活着没有意义。"我凄然地说。 "什么?意义?" "吟子,没有意义啊。"我嘟哝着,声音小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没有回答。 我想起了藤田,想起其他跟我好过的人,忽然不安起来。和其他人的缘分都那么不可靠。我好像做不到将其他人和自己紧紧地连结在一起。我也想尝试一个人生活。我希望能有一回,不是别人离开我,而是我离开别人。 该离开这个家了。 我真想切断一切联系,到一个没有人、什么都没有的地方从头开始。不过,在那里又会建立起新的关系吧。等自己意识到时,一切又都结束了吧。不去思考什么意义,只是不断重复下去的话,就连人生也会结束。眼前这个小老太太又重复过多少回呢? "我想穿越时空。" "什么?" "飞到吟子的岁数去。" "穿越?" "就是穿越几十年,赶上吟子的岁数。" "胡说什么。你现在是最好的时候,皮肤多光滑呀。" 她果然很在意皮肤啊。我那么向她炫耀,难怪她在意了。 "上年纪的人都这么想吗?年轻真有那么好吗?我每件事都要难过,悲观,太累了。我厌倦了。" "这是因为年轻的时候大家都是拼命地伸出手想要什么,到了我这个岁数,想伸手要的越来越少了。" 我隐约看见吟子正绣着一朵黄色雌蕊的蓝花。她不停地活动着指尖。 "舅姥姥,您觉得幸福吧?" "呵呵,知寿这么看?" "是啊。年轻人一点儿都不幸福。" "不过,也有过幸福的时候吧?" "没有。" "好好想想看。" "就算想起来,快乐也不会回来呀。" "不会的。坚持下去的话,会回来的。" 吟子收拾好蓝色的线,用指尖把绣好的地方轻轻抻开,举到了脸前。 "绣得怎么样?" 透过白色花边的手绢能看见她的脸,就像盖在死人脸上的白布。 时常打电话来的钟点工派遣公司那边我也解了约,开始去池袋一家公司打工做事务工作。新地方是租售净水器的公司。周一至周五早九点一直干到晚五点。 我的工作是将净水器的宣传手册装进信封,一个一个地确认顾客名单。我边干边想象着以后会遇到的最坏的情况。大地震,大火灾,瓦斯泄漏。吟子死了。妈妈死了。没钱了。没衣服穿了。无家可归了。没有恋人、没有朋友、没有自己的房子。可以依靠的只有自己的心和身体,可就连这些也不能完全相信了。即便如此,也得自己一个人想办法活下去。 装完信,看着面前高高的一堆信封,成就感油然而生。也可以说痛快淋漓,因为觉得自己做了工作了。 我的工作服是粉红色马甲配上灰色的裙子,典型的"OL"打扮,土气得很。工作很轻松,三点的加餐却很奢侈,我胖了几公斤。早晨很冷,不想从被窝里出来,只好削减穿着打扮的时间,草草化个妆,也不戴隐形,换上了框架眼镜。 我变得越来越不可爱了。 每次在公司的厕所里照镜子,都会苦恼地想:"我怎么变成这样了。" 每天都是冷风嗖嗖。一下班,我就把自己包裹在围巾、帽子和手套里,很快回家。以往每年都盼望的圣诞彩灯,现在也不再觉得兴奋,就让那些快乐的人尽管去快乐去吧。 圣诞夜是加上芳介三个人过的。其实也就是吃块蛋糕而已。没有任何节日装饰,也没有互赠礼物,这些都和这个家庭无缘。芳介今天的穿着虽然不及舞蹈汇报演出那次,不过还算讲究。他今天穿了一件粗花呢外套,脖子上围着一条很眼熟的橘黄色围脖,一向蓬乱的白发也梳得服服帖帖,还系了条领带。这时我才注意到吟子也打扮得挺漂亮,穿了条有点掐腰的羊毛连衣裙。我穿的是牛仔裤跟和服外衣,觉得也该打扮得好看点,就回了自己房间。对着镜子试了几件衣服后,来了精神,居然久违地描了眼线,然后到他们面前亮相。 "哎呀,真漂亮啊。" "真的?" 我穿着发亮的驼色连衣裙。这是表哥结婚时买的。头发绾了上去,还戴了条珍珠项链。 "到底是年轻人,适合这种亮色。"芳介眯着眼睛看着我说。 "适合我吗?" 我在他面前转了个圈。 "很合适啊。" "谢谢。" 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三个人,像往常一样围着被炉吃完饭,静静地吃圣诞蛋糕。 藤田现在在干什么呢?正和戴着三角帽的阿丝一起高兴地开圣诞派对吧。这情景这么清晰地浮现脑际,连自己都没有想到。满嘴的鲜奶油顿时变得苦涩了。 "我们打算去旅行。" 吟子用叉子戳了块蛋糕说道。 "啊?" "我和芳介一起去。知寿也去吧?" "我么……去哪儿?" 脑子里戴着三角帽的两个人依然挥之不去。 "小名浜。" "哪儿?" "福岛的海滨城市。" "那儿冷吧。算了,我看家吧。" "明年才去呢。早着呢。" "再说我还有工作。不用管我了,你们自己去好了。" 大概吟子想以她特有的方式表达对我的关切吧。或许在她眼里我还没有从失恋中恢复过来。不过,我会一点点地来习惯这种状态的。其实已经这样重复过多次了。即便现在对藤田的感觉和其他男孩子有多么不一样,但从这种难以自拔的状态中不知不觉恢复过来的过程,到头来都是千篇一律的。 年底的时候,妈妈又回来了。 这次是直接从大门进来的。她也不想想自己的年纪,居然穿着雪白的大衣,不过气色不错,容光焕发的。 "嗨!" 我坐在被炉前切鱿鱼片,妈妈看见我,摆了下手。 "你怎么这副模样。这么年轻,得打扮得漂亮点儿呀。" "我愿意这样。" 今天休息,所以我还穿着睡衣。起床后也没照过镜子。摸摸一直没有修剪的头发,右边的发梢翘起来了。嘴角还残留着哈喇子的痕迹,用指甲一抠,白渣掉到了食案上。 吟子正在厨房炒海蜒。 妈妈这次也在新宿预订了饭店。住四个晚上,过了年,三日回中国去。新年把吟子一个人丢在家里,有点对不住,可是丢下妈妈一个人也很可怜。我跟妈妈说,住吟子家不就都解决了吗,她就是不愿意。也许很久以前的歉疚感还在作祟吧。 和妈妈上次夏天回来时一样,这次饭店咖啡厅也有糕点自助餐。我在巧克力自取机下面浇了下草莓,妈妈也跟我学。 "这个挺好玩儿。" "嗯。" "那个,告诉你个事,我有可能结婚。"妈妈用钢签子扎了五个草莓,突然说道。 "什么?" 我停下了手。 "我有可能结婚。"妈妈毫无表情地说到这儿,将草莓串插进巧克力瀑布下面去。 "跟谁?" "跟那边的人。" 我不知怎么想起了夏天见面时妈妈的指甲。看了一眼她的指甲,今天也涂着浅驼色的指甲油。我想,怎么也得先表个态。 "那就恭喜啦。" "恭喜什么呀?" "这不挺好的?" "挺好?" "你都到这年纪了,用不着请示我呀。" "是吗?那就多包涵啦。" 妈妈把浇满了巧克力的草莓放在碟子上,又扎了一串半月形的白兰瓜递给我。我接过来,去浇巧克力。我想象着,妈妈做了中国人的妻子,会成什么样呢?我只想象得出妈妈煎饺子时的样子。 "你得变成李瑞枝或者张瑞枝啦……" "不会的。" "为什么?" "是对方想跟我结婚,我不想结。" "真的?怎么回事?结了得了。" "种种原因吧。工作又忙,也许早晚要结,但不是现在。怎么,吓一跳?" "没有啊。你别老装模作样,人家该跑了。" "不会跑的。"妈妈笑了几声,接着说,"不过,话说回来,中国也挺好的,能丰富见识。你要是还想去的话……" "不去。就待在日本。" "那可真是名副其实的母女分离哟。" "说的没错。哈哈哈。" "真的没关系?" "没关系"是什么意思?某种说不清是悲伤还是欢喜的情绪涌上心头。我想现在就离开妈妈的身边。当我专注地盯着不停流淌的巧克力时,发现妈妈在窥视我,只好迎着她的目光,说: "没关系呀……" 妈妈还在等我回答,我又大声地说了一遍:"没关系呀。" 我端着一盘水果,快步回到桌子旁。开始吃的时候,妈妈还在巧克力瀑布前呢。既然不想结婚,干吗还提起再婚这个话题呢?我那么反应合适不合适呢? 妈妈终于端了满满一盘各色蛋糕回到座位上来了。她什么也没说,分了一半给我,脸上露出满足的表情。我的余光感受到她一边拿叉子戳着自己的盘子,一边不时偷偷瞅着女儿的脸色。 回到房间,妈妈递给我一个精美的包装盒,说是圣诞礼物。打开一看是只毛绒熊。 "谢谢。" 说心里话,不怎么太高兴。毛绒熊可爱是可爱,但既然送礼物,我想要戒指啦、项链啦、手镜等等小巧精致一点的东西。 "压岁钱呢?" 我刚一伸手,就被妈妈扒拉一边去了。 "说什么哪。都多大了。" 既然是大人了,怎么还给我毛绒玩具呀。我抱着熊,翻着自己的包,拿出一个小盒子,放在妈妈的床上。 "这是什么?" "送你的。" "真的……" 妈妈高兴地打开小盒子。千万别失望啊。我透过镜子观察着。 "好漂亮啊。" 妈妈立刻把手镯戴到了手腕上。 "喜欢吗?" "喜欢。谢谢。你长大了。" "是啊,是啊,当然长大了。" "看不看照片,王先生的?" "王先生是谁?" "那个想跟我结婚的人。" 她从坤包里拿出三张照片,一张是王先生,一张是妈妈和王先生,第三张是妈妈和王先生和一个小女孩。王先生戴着眼镜,面容很和善。 "这孩子是谁呀?"我指着妈妈抱着的笑容满面的女孩问道。 "是王先生的女儿。她的名字日语读'keika'。" "拖油瓶啊。" "很可爱的,她说想来日本。" 我仔细看着这个将来可能成为我妹妹的女孩。我居然会有个中国妹妹呀。我们会互相教日语和中文吧。 抬头一看,妈妈的表情就像生日宴会上的主角。我觉得连结自己和妈妈之间的线"噗啪"一声断了。这样下去,只要她的负担逐渐加重,我所占的分量就会越来越轻,直至消失。 我把照片还给她,走到窗边,本想看看映在窗玻璃上的自己,却发觉自己的目光在追逐着远处歌舞伎町的一盏盏霓虹灯。 除夕晚上,我给吟子打了个电话,想跟她说句对一年来的关照表示感谢的话。我故意拿着架子挨到晚上十点多才打,她好像已经睡了,响了十声后,我挂断了。她可能去了芳介家,那样倒好了。 "嗨,吟子没有再婚吗?" "不清楚。" 妈妈很放松,在床上做着美容操,又是咧嘴,又是扭腰的。 "她丈夫死了以后,一直一个人住在那儿吗?" "你刚出生的时候,我去看过她,那时候,她和一个长得很不错的男人一起生活呢。我以为她再婚了,后来听说没有。你自己问问她不就知道了?" "现在不太好问了。" "我跟她没什么来往,所以对她不太了解。不过人挺好的吧?" "嗯,人是挺好的。" "什么意思?" "有点儿怪怪的。" "反正你们俩都怪怪的,正合适啊。" "我担心她会痴呆。" "她已经有点儿不正常了,你没发觉?" "哪儿不正常?还没呢。目前还问题不大。" 难道她给外人这种印象?起码在我看来,吟子的脑子还相当地清楚。 过了年,我又打了个电话,响了半天没人接。真的去了芳介家吗?我还是不放心,元旦中午,悄悄回去看了看,心里一边祈祷,千万别躺倒在浴室里什么的。 刚一打开门,两只猫跑了出来,一个劲地冲我喵喵叫。吟子大概没有过整晚不在家的时候,猫盘子里堆满了猫粮,周边还撒了不少。门口没有吟子常穿的深蓝色鞋子。保险起见,我还是一边叫着"吟子",一边把各个房间转了一遍。 一月三日傍晚,我们俩新年第一次见了面。 "新年好。今年也请多多关照。" 吟子低低地鞠了一躬。我也赶紧鞠了一躬。她还在大围裙里面穿着那条肥大的连衣裙。 "这连衣裙好像又舒服,又松快,又暖和。" "这个?真的呢,不错吧。" "压岁钱呢?" 我不抱希望地伸出手去,意外地收获了一个小袋子,上面有骑自行车的米菲。 "哇,太好了。" "去年给你添麻烦了,请收下吧。" "谢谢。没想到会给我。" 趁吟子起来去沏茶时,我打开小袋看了看里面,只有一千日元。 我没有说打电话和来家里找过她的事。她没主动提怎么过的除夕,大概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吧。 过年后上班的第一天,被上司叫过去。头发花白的上司桌子上,放着个敦实的镜饼①,超市里卖的很便宜的那种。我赶紧赞美了一句"真可爱"。聊了几句怎么过的年之类的家常话后,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小声地问我:"你想不想当正式职员?" "您问我吗?" "是啊。最近有人事变动,再说三田干得也很不错。" "正式职员吗?" "嗯。你考虑考虑好吗?职工宿舍好像空出房间了,愿意的话,也可以搬去住。" "好,我考虑一下。" 我回答道。怎么办呢?难道说我终于有了着落了吗?从四月份开始辛辛苦苦地干到现在,才存了三十五万。来东京都快一年了,离一百万的目标还差老远。当了正式职员,挣得比现在要多吧。我存钱并没有什么具体目的,对我而言,最有现实意义的目标,就是存款一百万这个具体的数字。 当我开始认真考虑是否搬出这个家时,又觉得有点对不住吟子了。这就叫做情分吧。再说,好容易才熟悉了,又何必自己要走呢。 "职工宿舍怎么样啊?"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问安藤。公司没有职工食堂,一般是去便利店买来吃的,到屋顶的吸烟室去吃。天气好的时候也试过去外面吃,可是常常冷得缩回屋子里。 "宿舍吗?从这儿不用倒车,就一趟电车,很舒服的。三田,你是从调布那边来上班吧?" "很舒服吗……" "是啊。而且又便宜,又干净。" "又便宜,又干净?" "你怎么忽然问这个呀?" "随便问问。" "这么说你要当正式职员了?猜对了吧?咱们这个部门这个月有两个人辞职呢。你要是愿意的话,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