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我有事先走了。" 我站了起来。 "干什么去呀?" 藤田不耐烦地抬头看着我。阿丝露出担心的表情。 "今天我要陪舅姥姥去医院。对不起,真是对不起。" 我在桌子上放了张一千日元票子,就朝车站跑去。跑得太快,肚子都疼了。 从站台上看见的笹冢上空晴空万里。向下面望去,站前马路两旁的榉树下面人来人往,我从中搜寻着他俩的身影。 回到家,吟子正在做点心。她把面擀成片,然后用模子压出各种形状的面点。 "嘿,做点心干吗?" "今天跳舞时带去,孩子们来参观。" "哼,给孩子们哪。我尝尝。" 我拿起一块星形的生面塞进嘴里。 "别吃,生的。" "我喜欢吃没烤的。" "对身体不好。" "那个,今天芳介也来?和芳介还顺利?" "什么呀?还行吧。" 吟子停下手朝我笑了笑。 "噢,是吗……我完了。" "什么完了?" "和藤田呀。" "怎么了?" "反正不行了。我就这命。" "知寿,你想得太多了。这可不好。" "我想得太多了?才不是呢。我就是这么感觉,就是有预感。" "这种事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好,也没有那么坏。" "可是一感觉没希望了,往往就真的变成那样了。怎么也控制不了自己,总爱那么想。" "不合常理才是人之常情啊。不合常理才是真正的自己啊。" 吟子把多余的面揉成团,擀成片,压模子;再揉成团,擀成片,压模子。铁板上密密麻麻摆满了星形点心。 "我不是个开朗的人吧。" "不开朗不是坏事啊。" "我死了也没人为我哭。" "怎么会呢?" "大家都喜欢又开朗、又漂亮、又温柔的人。" "好了,做完了。" 吟子把铁板放进烤箱,开始收拾。她一边哼歌一边洗碗。桌子上准备好了包装袋和金色的细丝带。 "喂,你在听我说吗?" "听着呢。" "真羡慕你,吟子没有烦恼。因为痛苦的事都做完了,几十年前的事都忘了,所以每天都特别快乐。" "知寿不快乐吗?"吟子背对着我问。 "根本,一点都,不快乐。" 我的回答被哗哗的水流声遮盖了。吟子可能都没听见吧。 这回我又受到了去滑冰的邀请。我极力推辞,让他们自己去。可是阿丝固执地一再坚持。她到底想干什么呢?真让人捉摸不透。是单纯想跟我好呢,还是想使我痛苦? "还没到冬天呢。" "到了冬天,人太多。" "我没滑过冰。" "没关系没关系,很快就学会的。" "真的?" "我教你,没问题。藤田也会,我们两个拉着你。" 阿丝怎么知道的?我想着向藤田确认,他像个背后幽灵似的站在阿丝身后,只"哼"了一声。大概是冷吧,他端着肩,抱着胳膊。目送两人下楼梯后,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在店里干活的时候不戴手套,所以手指关节干燥得皴裂了。 吃完午饭,三个人并排从高田马场站朝滑冰场走去。阿丝戴着绿线帽,穿着红开衫,像个圣诞老人。我有意避开藤田,和阿丝挽着胳膊走。 冰场人不多。冰鞋又重又紧。看着孩子们穿着色彩艳丽的带飘带的衣服滑冰,我也有点跃跃欲试了。进了冰场,我的手不敢离开墙壁。藤田背着手,佯作不知地自己滑起来。阿丝拉着我的左手,热心地教我。好容易滑了一圈后,我们靠在墙上,看着藤田滑。他脖子上的围巾随着快速滑行潇洒地飘起来。 "藤田滑得真好。就是不关心人。" "是啊,也不管三田姐,有点儿差劲。" "藤田他就是这样的。他好像不太喜欢我。" "嗯……" 阿丝现出同情的神色,我不想在自己身边看到自己制造出的这种表情,因为这样会使自己真的觉得自己很可怜。 "阿丝,你去滑吧。我扶着墙练习。" "没关系,我陪着你。" "不用,你去吧。" "行吗?"阿丝很抱歉地说完,滑走了。她追上了藤田,和他并肩滑起来。一起滑冰的青年男女真让人羡慕啊,我一边在冰面上慢慢蹭着,一边想。 阿丝每次滑过我身边,都过来扶着我滑一会儿,还给我打气说:"你不扶着墙试试,绝对没事。"我小心翼翼地拿开手,隔着手套使劲攥住了阿丝的手。 "快点快点,藤田,你拉着右手。" 听到叫他,藤田这才来到我身边。我用力拉着两个人,虽然能走几步,可是没法一蹴脚跟滑起来,身子左歪歪右斜斜,怎么也掌握不好平衡。 "呀,我的胳膊要折了。" 我的身体太重,压得阿丝叫了起来。我一慌,又向藤田这边一倒,"哇"的一声失去了平衡,三个人一齐坐在了地上。紧紧裹在冰鞋里的脚趾甲生疼。我不想再滑了,真想一个人找个暖和的地方喝杯可可。 勤劳感谢日 那天,吟子有个舞蹈汇报演出,在隔一站的文化会馆。于是我邀了藤田一起去看。旧甲府街道车不多,风夹带着尘土,我们俩都没有说话。出门时我好像说了句"好冷啊"。路过贴着出租信息的不动产铺面时,我停下脚步想看一看,藤田却头也不回地快步往前走。 到了会馆,大厅里已经被明信片啦书法啦等等各种展览台占得满满的。一群画着浓浓的眼线的老太太戴着黄色花环穿过去,脂粉香气随之飘散开来。 走进演出厅,里面已经坐满了人。新盖的厅不大,设备不错。舞台上,穿着白色上衣的老太太和小学生们在演奏手铃。演奏结束后,吟子穿着紫色的百褶裙,和很多老年人一起登了台,和她牵手的是打着蝶形领结的芳介,两个人很相配。吟子描着深紫色眼影,自豪地挺着腰板。 音乐响起,慢舞开始了,我兴奋起来。 "跳舞不错呀。" "嗯。" "我也想学呢。" "……" "我学会了,你跟我跳好不好?" "我不喜欢跳舞。" 看演出时,我一直握着藤田的手,一面在心里祈祷,不要让他离开我。藤田不停地打着哈欠,看到一半,他就睡着了。 "我暂时不过来了。" 吃完晚饭,在我的房间里藤田对我说。这一天终于来了。 我装着没听见,噗噗地吹着马克杯里刚沏的海带茶。 "阿知,听见了吗?" "没听见。" "听见了吧。" 藤田冷笑了一下,他这一笑使我寒心。他忽然变成了个陌生、可怕的人。 "我暂时不打算来了。" "……" "就这样吧。" "为什么?" "种种原因。" "到底为什么?" "所以说种种原因呀。" 他似乎不想再说什么了,悠然地点着了烟,像吹口哨似的吐出细细的烟。 "以后不再来了?" "怎么说呢……" "有喜欢的人了吧?" "没有,不是因为这个。" "我知道是谁。" 我抓住他的胳膊,他冷淡地坐开了一些。 "是阿丝吧?" "不是。不知道。对不起。" "有什么不能说的?" 我直勾勾地看着他,他避开了我的目光。 "你为什么这么简单地对待呢?" "简单对待什么呀?" "所有的……" "所有的,指什么?" "不知道。" 我无意责备他变心。我不愿意让藤田离开我,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去挽留他。我竭尽全力,只说出了"你不能这样"这句话。 他自己看样子没怎么考虑的藤田留下一句"你考虑考虑吧",就回去了。 吟子一边看侦探片,一边织着围脖。是一条橘黄色的细密围脖。是给我织的吧?我靠在墙上,看了一会儿。 "这是给我织的?" "什么?" "那条围脖,给我用?" 吟子含糊地"嗯"了一声,眼镜快滑到鼻头上了。 算了,无所谓。我回自己房间去了。玻璃窗咔嗒咔嗒响了好一会儿。我感受着从窗户缝隙刮进来的风。对面的车站上看不到藤田的身影。今天来这里很可能是最后一次了,他这么一想,也就不回过头来看我了。我懒得去收拾他坐过的坐垫和嘴巴碰过的马克杯,就当这一切都没发生过吧。作为交往过的男孩子之一,应该将与藤田有关的所有一切都埋到记忆的深处去。像门楣上那些消除了个性的死去的彻罗基们一样。 能不能做到呢?我闭上眼睛问自己。太难了。我还不想让藤田走。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生出了执著心。这种黏黏糊糊的难以驾驭的情感是该高兴呢,还是该叹息呢? 我以为只要自己满怀强烈的爱,每天坚持祈祷的话,他就一定能感受到的。 可是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我给藤田打电话、发短信,他都十分冷淡。我正逐渐被他从生活中排除出去。 在笹冢站的时候,他总是故意避开我的视线。阿丝还和以前一样跟我搭讪,我只能简短地应付一下。 我实在忍受不了,给他写了封信,依旧是石沉大海。 我还去了他的公寓,每次他都不在。同住的人满脸同情地将我打发走。我听见房间里有男人的笑声,其中也有藤田的。难道他就这么不想见我,以至于假装不在吗?这太伤我的心了。为了使自己清醒,我从笹冢站走了近三个小时回家,谁知反而更伤心了。 第二天晚上,接到他的电话,说他马上过来。我欣喜若狂地打扮了一番,等候他的到来。他是来还跟我借的书和CD、钥匙的。 "进来喝杯茶吧……"我站在门口,鼓足勇气邀请他。 "不了,我还要去个地方。" "是吗……" 随着他淡然的口吻,我也不由自主淡淡地说。和心里想的相反,我表面上变得特别通情达理了。他什么都不说,但表情和距离感足以使对方明白一切都已经结束了。这一手他到底是从哪儿学来的呢? "我去叫吟子。" "不用了。" "不见见吗?" "我们也不是三个人交往啊。" "倒也是。" "在这个家里,觉得自己长了好多岁。" 这有什么不好?我心想,可是脸上只能不置可否地笑笑。现在说什么恐怕也改变不了什么。 "哦,你说我什么都很简单地对待,不是那样的。只是阿知--" "不用再说了。" 我站在门口的木横档上,藤田站在低一块的玄关,还是比我高。平时我只能看到他的喉结,今天稍稍一抬眼,就能和他对视了。我多次在这个角度迎送过他。 我受不了自己制造出的沉默,不想伤感地分手,便笑着摆摆手说:"再见吧。" "再见吧。"他也说道。 "不跟你联络比较好吧?" "可以的话。" "那就这样吧。" 我心里却在喊叫着: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保--重--啊。"我拖长了声音朝着他的后背说道。 拉门关上后,脚步声很快消失了。追上去吧,我心里想,腿却立在原地没动。 他说还要去个地方,到底要去哪儿呢? 走进起居室,吟子正坐在被炉前喝茶看电视。我在她对面一坐下,就冲她做了个怪样。 "怪吓人的。" 我若无其事地拿起报纸看起来。我意识到吟子一直在看我,就沉不住气了。 "你都听见了?" "听见什么?" "净装傻。" 吟子这种时候还呵呵地笑着说:"人真讨厌啊。" "……" "人早晚要走的。" 水开了,她起来去关火。厨房的椅子背上搭着藤田的格子长袖衫,入秋时藤田忘在这儿的,吟子冷的时候穿穿。 "这衣服怎么办?"吟子指着衣服问。 几十种回答在我脑子里闪现,最后却只说出了句"不知道"。 我躺在被炉下面,只露出个脑袋。吟子穿着绿毛线袜的脚出现在我的眼前,她把一杯Lady Borden冰激凌和小勺放在我的面前,说: "吃吧。" 我连头都钻进了被炉,吃起了冰激凌。吃着吃着眼泪流了出来。抹茶味是藤田最爱吃的,他绝对不吃香草或巧克力或草莓味的。吟子故意买来这种抹茶味的,真可气,她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啊。即便是吟子,早晚也得走吧,我在心里嘟哝着,同时又像承认了自己所想的,默默喊着可别走啊。现在的我只能向老人求助了,我可怜起自己来。 我不可救药了。什么时候我才能不再是一个人啊。想到这儿,蓦地一惊。我不喜欢一个人?以前自己还觉得不喜欢独处太孩子气,感觉羞耻呢。 黑子蜷缩在被炉角落里睡觉。我想起吟子说过,从前的被炉都是烧炭的,常有猫被烤死。我用脚尖不停顶着缩成一团的猫背,猫睁开眼睛,不耐烦地挪了挪身子。 吟子穿着起球的绿毛线袜的小脚就在缩成一团的我的脸前。此刻,我流出了悲伤的,不,应该是可怜自己的眼泪。 早上起来,一天无事可做,使我觉得近乎恐怖,脊背发冷,闭上眼睛想要再睡,早上的阳光又太亮了。在被窝里,想要把这种恐怖满不在乎地吞咽下去,却没能做到。我辞掉了车站小卖店的工作,是藤田最后来这里的第二天。 走进厨房,闻到一股香味。判断出是咖喱味后,哈喇子马上流出来了。 窗户射进的阳光晃眼,吟子的背影看不太清楚,只看见她正在搅拌锅里煮着的东西。她的悲伤和愤怒跑到哪儿去了呢?是不是通过说话都倾吐干净了?她说的都用光了,是真的吗? "做什么呢?" "咖喱。" 吟子没有回头。我站在她旁边,看着锅里煮着的东西。 "一大早就……" "吃吗?" "不吃。" "真不吃?" "我不是说过吗,不一定年轻人都爱吃咖喱……" 我连说话都没心情,话没说完就没声了。她往碟子里盛了点饭,选了几种佐料,浇上咖喱,然后对我说:"再煮会儿好吃,你看着点。"说完她自己端着盘子去有被炉的屋子吃饭了。 我静静地搅拌着咖喱,隔扇那边传来吟子吃饭的声音。我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了,一边搅拌,一边想象自己的悲伤被不断溶化进咖喱中去。 由于无事可做,我就走着去相邻那站的图书馆看书。路上,看见公路桥上有一些涂鸦,在一排蓝色喷漆的汉字末尾,有人给添了一个饱含朝气的结句--"别以为能活下去!" "别以为能活下去"吗? 这就是所谓灵魂的叫喊吧。 一个紧挨着憎恨和愤怒、"享受"活着这回事的年轻人形象浮现在我眼前。他大概比我年轻吧?一定也做了不少蠢事吧? 真希望像他那样活着。我进了便利店,买了块巧克力,一边啃一边走,来到公园的银杏林荫道,哗啦哗啦踢着枯叶快步走。左边小学的天蓝色栅栏那边,穿短袖短裤的孩子们尖声叫嚷着。穿紧身运动衫的老师一吹哨,立刻安静下来。 我抓住栅栏,就像个变态者似的,尽情地把脸紧贴在上面。金桂香飘了过来。排成队列的孩子们,喊着口号走起来。 真想去死啊。 我想起了和藤田一起看到的那起卧轨事件的情景,还有那块飞溅到站台上的、枫叶般鲜红的血迹。 我被车轧了的话,也会流出那样鲜红的血吗?我觉得自己似乎只能流出褐色的混浊的稠糊糊的血。 感到莫名的倦怠。自言自语都觉得累,全积存在肚子里;不同于夏天的蓝天和孩子们的细腿也懒得去看;现在走着的单调的林荫道,以及前面等待我的和老奶奶的共同生活,这所有的一切都令我感到疲惫。 头发被干燥的风刮得遮住了脸。春天剪短的头发长长了很多。季节啦、身体啦,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总是在变。第四部分 冬天 冬天 吟子穿了件怪里怪气的连衣裙。肩宽根本不合适,腰部的蝴蝶结太靠下,让人以为里面套着一件大衣,显得臃肿不堪,就跟扫晴娘长了双腿似的。 "你这什么打扮?"我冷冷地问。 "这是孕妇穿的。" 她这么一回答,我一时语塞。心想,她到底还是痴呆了啊。 "你打算怀孕?" "哈哈,能怀上当然好了。" "想什么哪……不可能的啦。" "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