侦探的答复出乎我意料之外。 “就是你访问石毛家那天。我事前得知你要到石毛家,但不确定你几点会到,因此事先到那边守候,结果被出门散步的石毛先生撞见。” 不必费工夫回想,我立刻喃喃自语说,原来如此。那天侦探伪称是木岛祐美子的侄儿,向石毛先生打听木岛太太的事。原来他到石毛家的目的是要侦查我。 我瞪视侦探,然后转眼看墙边的吾妻。 “你计划将这二连串的犯罪设计成吾妻先生干的,把罪推给他,对不对?于是,你试图利用半途闯入的我。你真是任何资源都不浪费。” “对。能用的资源,都尽量再利用。” “你想利用我,把结论导向错误的方向,把我塑造成糊涂侦探,陷害无辜的吾妻先生。你简直不是人!” “什么?”对我的指摘,在墙角的吾妻比侦探抢先反应,“要把罪推到我身上?不要开玩笑。” “你不懂吗?糟老头。没错,我不是开玩笑。我是玩真的。”侦探以压低的声音说话。尽管声音低,却锐利得会伤害听者的耳膜。 趁侦探俯视墙角的吾妻,我的视线扫过餐具橱柜,同时再度尝试松脱被绳子反绑于背后的手。除了牢固的绳子,指尖感到有黏黏的液体。大概是破皮流血了。但疼痛不是问题。目前该小心的是,不能让侦探发现我在努力挣脱绳子,绝对不能。就算绳子勒进骨中,我也不能浮现痛苦的表情。 “你想把吾妻先生塑造成杀害督导员的凶手,而破坏了他在凶杀时间的不在场证明,不是吗?我要知道的是你用的方法。你挨家挨户彻底的向公寓住户打听,藉此揭露那天、那个时间,吾妻先生不在管理员室。不过,每次命案发生时,吾妻先生明明不是凶手,却都不在管理员室,这也奇怪啊。偶然不会连续发生。你是如何破坏吾妻先生的不在场证明?我想知道你的方法。” 我同时询问倒在对面墙角的吾妻:“你是不是被电话叫出去过?” “我被电话叫出去……?”吾妻傻傻的反问,一脸迷茫。 侦探兴味盎然的看着我们说:“我在收拾督导员时,他正在管理员室呼呼大睡呢。” “我有办法让这糟老头熟睡,因为我把安眠药混入推销员每天送来放在窗口的奥林匹克C饮料中。”侦探坦承道。 “……啊,原来如此。”我喃喃说着,转头看吾妻,“木岛太太被杀那天?吾妻先生忘了喝饮料吗?” “啊,嗯。”吾妻困惑的回答,“我正想喝的时候,琢磨太太跑来叫我帮忙换金鱼缸的水。后来木岛太太发生那种事,所以那天一直到傍晚才喝……原来如此,那瓶饮料里加了安眠药……好几次莫名其妙想睡觉,再醒来时已经过了好几个钟头。我以为是太疲累,原来是你要陷害我……” “因为偶然没有喝饮料,那天吾妻先生不但破坏了你的计划,没有在管理员室睡觉而且木岛太太被杀的时间,他在琢磨家换鱼缸的水,有完整的不在场证明。侦探,碰到这种情况,你也不能不焦急吧?”我说着,以眼光拍打侦探的脸。 侦探用鼻子发出嗤笑。 “化危机为转机,这才叫专业。这糟老头那天没喝饮料,的确打乱了我的计划。但后来我想制造一种状况,就是这糟老头用抽水机和水管换水,以多出来的时间杀害木岛祐美子。假使在琢磨家找到七公尺长的水管,我就要采用这个构想。但到琢磨家时得知,水管在几天前被顽皮的孩子剪碎,糟老头去时已经没有了。不过,幸运女神还是对我微笑。” 我仰卧在地板上,侦探走过来,弯身摸一下我的脸颊。好冰冷的手掌。 “就是那个条码,魔术般的强力洗洁剂。” “我知道了。以前我对你说过,木岛太太收集条码,我由此可得知是什么商品。那时,你就利用条码,想让我认定吾妻先生是凶手,是吗?不过,我告诉你,这个战略并不高明。因为在管理员室的垃圾桶找到条码,我才违背你的期待,认为吾妻先生是无辜的。” 我微笑的这样说,侦探歪着嘴角,露出自尊受到伤害的表情。 我以视线催促木岛说明。他发出沙哑的声音说:“假使吾妻先生是凶手,早就把可能成为证据的东西彻底清除了。可是,我们却在案发三周后,才从管理员的垃圾桶内找到,这未免太不自然了。这三周之间,丢弃可燃物的机会有七次。你做手脚,让蔷子去搜索管理员室,成为条码的发现者。垃圾桶中装袋的洗洁剂盒灰烬,可能是——” 木岛以轻蔑的口吻继续说:“算准了吾妻先生会发现,并且捡起来丢到管理员室的垃圾桶。所以,你故意把它丢在公寓入口或管理员室前面,对不对?” “唔,差不多。” “查出伪造的不在场证明叫推翻不在场证明。但你所做的事,该怎么说呢?你在事后拿出那特殊洗洁剂,企图破坏既存的不在场证明。你想夺走吾妻先生的不在场证明。” 我把积存于口腔内的唾液和血吐在地上,瞠目怒视侦探。 “你这卑鄙的人……我奉送你一句话,这是谋杀不在场证明。” 我讽刺的说,侦探却含糊的重复:“‘谋杀不在场证明?’不错,我喜欢!” 我扫视了一下餐具橱柜又提出问题,一方面是拖延时间,而且这是最难解的谜题。 “你为什么要这样陷害吾妻先生?为什么要杀害雷顿的督导员?侦探,是不是你对吾妻先生和雷顿便利商店有什么私人恩怨?” “我根本不认识这恶魔一般的男人。”吾妻的自白却换来侦探一阵踢打。 “我痛恨这糟老头,对雷顿也没有任何感情。你说不愿意抱着谜题死掉,我就成全你的遗愿吧。” 吾妻瘫痪在地上。或许感到满意了吧,侦探重新在家具之间踱步。若非他的手上拿着菜刀,若非他的身上裹着工作裤,他那从容的脚步,也许会让人以为是在教室讲课的教授。 “汀屋的狩野委托我调查雷顿矶子地区的督导员。正如八木的猜测,汀屋樱美台店正在计划二十四小时营业。汀屋潜入雷顿的间谍得知,绿川他们企图发动反对运动,为了防患未然,要我彻底调查这四个人的一切,外遇、收贿、借债……一切的弱点。这是我接受的委托内容。他并没有命令我杀他们。大约从三个月前开始,我着手调查雷顿这些人。但在调查过程中,发生了大河原从车站月台掉落死亡的事。这个案子,打开了我体内的某一个开关。” 侦探突然在吾妻身旁站住。接着,听到一阵令人掩耳的尖叫声。 “我一定要看到这糟老头被五花大绑,扭送警察!” 我偷偷窥视侦探的脸,只见他眯着眼睛,眺望远方。 “十七年前,我被这糟老头扭交警察。这糟老头打一一O通报警方,说奇怪的小鬼在他家附近徘徊。我没有犯任何罪,却被扭交警察,我心中是什么滋味?汁这糟老头体验一下相同的遭遇,就会了解是什么滋味吧?我就是这样想。” “你……不至于是……” 我听不懂侦探话中的含意,吾妻却似乎有所领悟。他从地毯抬起脸,仿佛见鬼似的睁大眼睛,面孔扭曲。 “没错,就是我。” 侦探走到吾妻旁边,蹲下去,一手捉住吾妻胸口,另一手交互揍打吾妻的脸孔和腹部。 “住手!”木岛以双手被绑在背后、双脚向前伸出的姿势坐在地上,他抖动双腿试图踢侦探的脚,一面叫道,“你会把吾妻先生打死!你到底要残杀多少人才满意……” “加上你们三个,就是七个。这是吉利的数字,我不讨厌。” 我扫视餐具橱柜的玻璃,朝侦探背后开口:“你和吾妻先生到底有什么关系?” 侦探转过身来:“想知道?” “对,很想知道。” “以前说过我母亲的事吧?” “是的,我还记得,在做照顾病人的工作。” “据说我母亲生我以前,在滑雪场的餐馆做服务生,有一个滑雪客曾经热烈追求她。那是我母亲的初恋,生平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不晓得是幸或不幸,我母亲怀孕了。她的性情单纯,大概以为有了孩子,造成既定事实,对方就会娶她。于是,她生下了我。” 从吾妻脸上的变化,可以了解侦探母亲恋受的对象就是他。 “我母亲生下我之后,对方不但不肯结婚,还遗弃了她。我并不是因此责怪这个男人,假使女人怀了孩子要求逼我结婚,我大概也会逃之天天。” 侦探卟哧笑着。 不知是否因为穿着孩子常穿的工作裤在回顾少年时代,精神在时光中倒流,侦探眼睛盯着半空中,脸上那股尖锐已经剥落,看起来像少年般天真、无助。 “我母亲死后,就是十七年前,我到这糟老头家来。我想告诉他母亲去世的消息。当时我才十一岁,一个人害怕得要死。虽然有亲戚,但在北国的小村庄,人们对未婚的母亲和我很冷谈。所以我卖掉电视和火炉作为旅费,到东京来找父亲,我想,即使看一眼也好。” 卖掉北国生活不可或缺的火炉使我受到冲击,况且是才十一岁的少年…… “我并没有期待他拥抱着我叫‘儿子呀’。如果他会这样做,早就会寄生活费或是来探望我们了。在我幼小的心中也约略知道,这个父亲对我们母子没有感情。真可悲。我想,只要他肯听我说说母亲死亡的事,我就心满意足了。要是他说:‘孩子,别哭哭啼啼的。’然后拍拍屁股叫我走,我想我会乖乖的离开。但这家伙竟然打电话报警,说有个野孩子在附近徘徊。被警察带走时,我发誓有一天要他经历相同的感觉。” “十七年间,你一直……?” “不,为了生活,我必须拼命做工。我换过各种工作,这当中,心中的恨渐渐熄灭。” 侦探说,三年前吾妻的女儿在便利商店被杀害,以此为契机,仇恨的火焰再度燃起。 “我在电视上看到葬礼的场面。这糟老头流着泪悲叹女儿死于非命,说他希望犯罪的事别再发生,以免女儿枉死。他要每天祭拜女儿的坟墓,为此下定决心辞职,搬到墓地附近。他流着泪,说得很漂亮,记者不知道这些话是伪善,还一起陪着他流泪。” 吾妻在摄影机前流泪,应该不是伪善。我在心里想着,没有对侦探说。吾妻真的搬来这个女儿埋葬的社区居住。刮风下雨从不懈怠的慢跑,大概也兼祭拜女儿的墓吧?或许慢跑途中,会经过女儿长眠的山丘…… “半年前,我伪装三木住进这栋公寓。我每天观察这糟老头的生活。我在管理员室装的窃听器,对了解他的生活形态也有帮助。” 原来如此。刚才他说事先知道我要到石毛家打听,一定是窃听了我和管理员的谈话。 “伪装小光棍在这里居住,是为了减少与住户接触。要是成天被问东问西的,我可吃不消。反正我是以侦探为业,常常不在家也不会引起邻居怀疑,于是想到如何塑造三木这个-人物。要用什么方法向这个糟老头复仇呢?搬到这里以后,一面观察糟老头的生活起居,一面拟定复仇计划。就在这种情形下,刚才也说过,汀屋的狩野来委托我调查雷顿的人员。大河原从月台摔落死亡后,我忽然想,为什么不利用它?” 侦探的声音好像喝了高级白兰地般醺然陶醉。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慨然觉得这是命运的嘲讽。 因为汀屋和雷顿等于是父子关系,但由于儿子凌驾父亲,两者之间才产生了裂痕。站在父亲立场的汀屋,察知儿子似乎打算妨碍他,于是雇用侦探调查其弱点。受雇调查儿子弱点的,偏巧是对父亲痛恨已久的“儿子”,这是何等讽刺的巧合。 “我逐—消灭雷顿的督导员,堀内、常石以及绿川。消灭这三人以后,汀屋的狩野又委托我一项工作。原本他是委托我找出雷顿督导员的弱点,这次则是要我找出杀害这些人的凶手。假使我告诉他我就是凶手,他准会当场昏倒。” 侦探说着,以刀刃戏弄的拍打吾妻的面颊。 “很遗憾不能看到你被扣上手铐的场面,但事已到此,没有办法,只好让你成为罪犯自行毁灭。收拾这对男女后,我也会布置成是你干的。谋杀三个督导员和木岛祐美子的行为被这两个人发现,一气之下再度行凶,但之后觉得罪孽深重,畏罪自杀。这就是故事的脚本。等我把你解决之后,会把沾着木岛祐美子血迹的雨伞、口红、袜子,送到管理员室去。哦,当时的收据也会记得放进你的抽屉里。” “晴朗的日子在便利商店买雨伞的中年男人,原来也是你?” 我问,但已不期待答复。因为不论答复是什么,都是白费。他即使到便利商店购物,也一定不会粗心大意。想必左手戴上瓷器手镯,脚上穿着慢跑鞋。买雨伞之外,还买口红及丝袜,是要给店员留下中年男人来店“购物”的印象。 “要伪装中年男人并不难。喏,八木,你听到没有?再告诉你一件事,作为你到阴曹地府的礼物。把一种叫做胶乳的天然胶涂在脸上,很容易就会出现皱纹——” 门铃声响起,侦探忽然闭上嘴,转头看玄关的方向。 我在得知木岛不舒服的消息后,打SOS电话给侦探。 不过,我向来谨慎,对扒手是偷一件时视而不见,偷两件时才叫住对方。在公用电话亭时,我灵机一动,也拨了电话给大卫,把对侦探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一小时后假使我没有打电话,表示在木岛的公寓出事了,拜托联络犬丸刑警。 如同倾听口哨的狗,侦探竖耳听着门铃声,慢慢转动脖子,把视线停在我身上。 “八木,你……?” 我的手已经挣脱绳子,按着地板猛然跃身站起。几乎同时,鲜红的血液四溅。看样子明后天我得和木岛去买那德国制洗洁剂好好擦拭地板了。 脑中一隅这么想着,一面踉跄跑过走廊往玄关奔去。只要打开门锁,警察就可以进来,制伏这可恶的杀人凶手。 “等一下!”粗大的声音紧随在我身后,热烫的呼吸喷在我的颈后。快点、快点,非快点打开门锁不可…… 焦急之余,数度绊住了脚。 仅仅数公尺的距离,为什么觉得像马拉松跑道那样又长又危险? 救命。我会被杀。快来吧。我叫着所有想到的话广拼命接近门。在只剩两公尺的地方,肩膀从背后被捉住,身体被拖拉、摔倒在地。倒地途中头撞墙壁,铁锈的味道在口中扩散。 侦探朝我俯冲,我抓住侦探的头发,用力撞击地面。他以手护头。趁这个空隙,我爬过走廊,以膝盖挪开脱鞋处散乱的鞋,伸手抓门。 手指抓到金属,指尖感受到咔喳的声音,门一下子开了。四五个穿深蓝制服的男人冲入室内。 我指着背后说:“快……逮捕……这男人。” 我使出浑身力气,朝正面仆倒。我不能仰身倒下。警官似乎也看到了插在我背后的菜刀刀柄。 “救护车!”有人大叫。 4 不知昏迷了多久。 拼命睁开好像被接着剂黏住的眼睑,在穿白色制服的男人之间看到木岛的面孔。 振作一点、振作一点。木岛的声音被警笛声掩盖。显然我已被抬上求护车,正在送往医院的途中。 “那家伙呢?” 尖锐的警笛声和覆在脸上的氧气罩,使我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但木岛从我蠕动的嘴形,了解到我要说的话。 “被捕了,那家伙已经被捕了……你放心吧,蔷子。” “真的?那就好。” 我对木岛露出微笑。我已完成了自己的誓言:找出杀害木岛太太的凶手交给警方。再见到犬丸刑警时,他或许会称赞我吧?不,很难说。我可以拿所有的钱打赌,他会骂我傻瓜。 “快点把伤治好。”木岛说,“等你出院,我打算提着一个皮箱到你那里去。” “你讲这种话,难不成是……” “啊,你要说我吃软饭或什么,都随你。” 我们在警笛声中重复着今天早上在汉堡店交换的谈话。 “我家很窄,没地方睡。” “我可以站着睡。” “没有牙刷。” “用你的好了。” “……等伤势痊愈时。” 我想把讨厌的氧气罩拨开,但不知是否仍被绳子绑着,我的手完全不能动弹。 “什么事?你要说什么?蔷子……?” 大概听不清楚我的声音,木岛俯下脸来,亲吻似的接近我的嘴唇。 “我想和你一起去迪士尼乐园。” “好,我知道。”木岛抚摸着我的面颊说。 我好想隔着氧气罩亲吻木岛,但只能勉强说出那时要穿情侣装去的愿望。 “真好,穿着情侣装到迪士尼乐园去。” 小时候患麻疹和长水豆时,平时严厉的父亲,把苹果磨成果泥给我吃。木岛的反应使我想起那时候的父亲。眼眶溢出了泪水,木岛的面孔变成双重、三重……好几重。 “蔷子?蔷子!蔷子……!” 木岛的叫唤声渐渐远离。 警笛声听起来好像从电视出来的,缺乏真实感。这时,紧闭的眼睑里浮现了一个物体。 开头以为是人的面孔,凝眸注视时,发现是一具电话。 “八木蔷子,现在勤务结束。以上,报告完毕。” 在渐渐淡薄的意识中,我梦见自己拿着话筒向总部做下班报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