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异樱美台是十层楼的公寓。由于一路走来看了好几栋新式公寓,这栋二楼晒衣场上老式窄筒裤随风飘扬的建筑显得陈旧,充满岁月的痕迹。抬头望了一眼木岛居住的三楼,我直奔通往正面玄关的楼梯。进入大厅,左边墙上挂满了铝制信箱,在其对面,有一扇门上面贴着“管理员办公室”的门牌。我走近挂着蕾丝窗帘的窗口,将名片递进窗内说:“我正在调查日前发生的案件,想请教你一些事。” 我没有忘记观察从窗内伸出来接受名片的手。露出灰色的夹克袖口的手背浮着若干汗斑,但没有伤痕或痣,倒是左手腕的金色手镯引人注目。那是可以治疗肩膀酸痛,大受中年高尔夫球友喜欢的磁气健康手镯。 “哦,是侦探。” 他从公司名称有警备字样,误以为我是调查员。这位五十多岁的男人,以矫健的姿势打开门,连声说请。我向频频拍坐垫请我入座的管理员道谢,一面环视室内。虽然是与保安室一样狭小的办公室,但内侧有纸门,想必另有一个房间。我猜想他是住在这里的管理员,而非通勤管理员。 “据说,第一个发现木岛太太的是你?” “就是说嘛,真吓坏我了。” 大概想起当时的景象吧,姓吾妻的管理员抖了一下肩膀。 “地毯上一大摊血,那位太太倒在血泊中,她像被丢弃的假人。” 吾妻眉头深锁,忧郁的表示,发现命案的人大概最有嫌疑,刑警反复问他各种问题,简直让他吃不消。这时我发现吾妻的眉毛大半是以眉笔画的。他似乎满在意自己稀疏的眉毛。 “你不至于也怀疑我吧?” 我不知如何回答而报以苦笑时,吾妻认真的说:“我发现木岛太太的尸体是在八点十五分左右。大约八点时,和木岛家同—一层楼的住户看到木岛家的门开着。据说,从这一点推算,木岛太太是在上午七点半到八点,大约三十分钟之内遇害的。幸好有几个人看见八点左右门开着,证明我的清白,之后刑警才没有再来找我问话。也就是说,在这三十分钟,我有不在场证明。” 从顺口就说出不在场证明这句话,可以了解刑警如何执拗的询问过他。 “对不起,吾妻先生,这三十分钟你在哪里?” “被这里的住户叫去帮忙换鱼缸的水。” “鱼缸?” “就是饲养金鱼、热带鱼的鱼缸。因为他家孩子顽皮,把温泉素放进鱼缸里,结果整缸水变成蓝色。养金鱼是她先生的嗜好,有的价钱还很贵,要是死了就糟了,所以那位太太连忙来找我帮忙。我一直忙着换那大鱼缸的水直到八点十分左右。幸好金鱼平安无事……”吾妻放低声音说,“想不到木岛太太在这当中死亡。大约一个钟头前,我还亲眼看见她活蹦乱跳的哩,没想到再看到时已经变成尸体。真是人有旦夕祸福呀。” “你说一个钟头前看见木岛太太?” “对,七点钟来敲门,跟平常一样用命令的口气说她下午要出去,所以顺序要提早。” “顺序要提早是什么意思?” “赶鸽子。因为住户抱怨鸽子会来阳台筑巢,所以从十楼按照顺序,在阳台栏杆张挂钓鱼线。鸽子很胆小谨慎,绝不会直接飞下阳台,会先停在阳台栏杆,观察看看有没有敌人。我注意了三天,才发现鸽子这种习性。” 我的疑问使管理员的谈话离了题,我赶紧把话题拉回来。 他的谈话剔除修饰语和感叹词后如下: 十月十六日星期一,吾妻在七楼住户家换好鱼缸的水回到办公室,想起木岛太太要求赶鸽子的事。本来预定从十楼开始,但“受不了再被那位太太抱怨”,所以先去按三O九号的门铃,时间是上午八点十五分左右。按铃后无人应门,但玄关的门有一条缝,没有关紧。 吾妻从门缝叫唤没人回应,感到纳闷而进入屋内,在起居室发现木岛祐美子倒在地上。 “这里一共住了多少户?” “一百二十三户。一、二、三,很容易记,对吗?这里大部分是自用住宅,但也有几户是租赁的。” “一百二十三户吗?”我翻开笔记簿,“根据报上记载,警方正在调查案发当天有没有人听见什么声音或看到可疑人物。这里的住户对此反应如何?有没有什么新的消息?” “对了,那天是晴朗的秋天,洗衣服的好日子,有人在阳台晾衣服、晒棉被。其中有两个人看见可疑的女人从这里的玄关飞奔出去。”吾妻以下巴指指玄关的方向。 “可疑的女人?” “详细情形你直接问她们吧。说那天看见女人的是九O二的山田太太,和五O四的川本太太。” 我点头同意,并把目击者的名字记下来。 “另外一点,住户之中,有没有人和被杀害的木岛太太不和?” 吾妻歪着晒黑的脸苦笑道:“这话警察也问过。要列举和她要好的人反而难哩。虽然我不想说死人的坏话,但木岛太太好胜、固执、爱管闲事,而且多嘴。一旦开口,就停不下来,在事发前一天,这儿的管理委员会开会,简直是她一个人在唱独角戏。”大概要发泄积愤吧,吾妻喋喋不休的说,“我是没有杀人的念头,但老实说,好几次想从后面撞倒她。因为她,害我逢年过节都必须停止慢跑。”吾妻挥动双手做出慢跑的动作,“身体是很老实的,只要偷懒一次不跑,脚的肌肉就好像变沉重了,而且心情也不爽。要补回一次,得花一周时间哩。” 从左腕的磁气手镯或书架上的杂志,都可窥知吾妻平日对维持健康极其执著。 “木岛太太很热心义工活动,一天到晚往外跑。她不在时送来的东西,都是由我代收保管,但这个人从来不能等到第二天。”吾妻难以置信的摇摇头,然后继续说,“管理员的工作依规定只上班到下午六点,但木岛太太不管七点、八点,都要来取件。如果那时我不在,就打电话给管理公司,控告我怠忽职守。真受不了。” 从摆满健康杂志的书架转眼看管理员,我略带恶意的说:“今后你可以每天无牵无挂的慢跑了吧,吾妻先生?” “对,正是这样。” 你是因为慢跑受阻,怀恨在心而杀了木岛祐美子吗?我以眼神询问,吾妻却置之不理。 “一到中元节和元旦,我就心情忧郁。木岛太太的先生是公司的大人物,送来的礼物多得不得了,让我搞不清我是在管理公寓,还是木岛家的礼物。” 木岛先生是公司的大人物这句话,使我内心有些芥蒂。木岛在总公司时虽然是副部长,但与我的关系曝光,被调往仙台分店,听说担任副店长。遭降职的木岛家在年节时会礼物不断,我—时无法相信。 “啊,关于木岛太太还有一件事。我无意说坏话,不过迟早你也会听到,‘睦战争’在这附近很有名哩。” “战争”这个不寻常的名词使我探出身体,用力握着笔和记事簿。 “木岛家隔壁以前住着石毛家,石毛太太和木岛太太为了石毛家养的宠物而失和,有半年以上双方你来我往,闹得不可开交。这里的住户感到好笑,在背后说这是‘睦战争’。” “‘睦’是宠物的名字吗?” “嗯。白白圆圆,很可爱的狗。” 木岛太太不时到石毛家抗议狗叫声太吵、狗毛飞来弄脏阳台等,每次都吵得天翻地覆。 “石毛太太也是个性很强的人,她反驳说:‘我们家的狗不会乱叫,也没有放到阳台,狗毛怎么会飞落?’两位太太互不相让。” “规约如何?公寓多半都禁止饲养宠物吧?” “就是这个。”吾妻像在路旁聊天的主妇那样抬起手在嘴前挥动,“管理委员会的规定中并没有禁养宠物这一条,所以石毛太太理直气壮的和木岛太太争辩。木岛太太很生气,召集这里的住户,决议增加禁养宠物的规定。” 木岛祐美子根据这条新的规约,向石毛家提出最后通牒,若不处理他们家的狗就要提出控告。石毛家被迫在狗和公寓间做选择,最后决定卖掉公寓,搬到附近独门独院的房子去。 我向口沫横飞的吾妻点点头,想起一桩养狗专家犯下的连续杀人事件。这桩事件极为轰动,因为发现世界上有人能爱宠物,却不能爱人类。 “知道石毛家的新住址吗?” “知道,离这里大约二十五六分钟。” 吾妻拉开桌子的抽屉,从档案中抄地址给我时,听到背后的门用力拉开的声音。 “啊,有客人?” “是侦探哩,来调查木岛太太的案子。” “又是一桩可怕的事件。” “这一带愈来愈乱,简直不能安心居住,是不是?” 从吾妻熟络的语气,我以为是他太太回来了,转身要招呼时,发现是一位身穿粉红色夹克的女性,提着冰筒之类的东西。年龄大约四十一二岁,若是主妇,腮红似乎太浓了,我猜想是化妆品或健康饮料的推销员。 “我绝对不会错失任何机会。”她以兴奋的声音边说边递给我名片,上面印着“每天送年轻和健康给您!奥林匹克小姐吉川美喜子”。 “你用过我们的奥林匹克C没有?” 在我回答之前,手中已被塞入饮料和标榜“美肤饮料”的宣传单。 “‘C’不是维他命C,而是胶原的第一个字母。对不起,你芳龄多少?三十三岁是皮肤的转折点。早晚各喝一瓶,就可补充人体一天所需的胶原、B胡萝卜素,不但皮肤滑嫩,也不会出现汗斑、雀斑等。”奥林匹克小姐一面指着我的额头、脸颊,一面介绍商品。 “一旦签约,我们奥林匹克小姐就每天早上送两瓶到府上去。”吉川美喜子笑容可掬的说,但听到我的地址,立刻收起笑容,“啊,太远了,那里不是我负责的区域。一旦喝了就会上瘾,我就是每天都要喝。” 我讶异的转眼看吾妻,他抓抓头说:“不过,我这把年纪,不是在意汗斑、雀斑,是为了健康啦。” 吾妻眯着眼,仿佛在回顾过去的岁月,并透露他在公司上班时,为了消除压力而喝酒,结果伤了身体,致使妻子弃他而去。 “慢跑、戴健康手镯,再加上我们的奥林匹克C!吾妻先生,剩下来的只有娶个年轻的新娘子了。”不知是习惯还是营业战略,吉川美喜子的声音恰似依于男人胸前的女人那么娇媚。 这样的女人擅长收集情报。我期待的问:“你知道谁是木岛太太的朋友吗?” “这个嘛——”当吉川美喜子沉吟时,吾妻在一旁苦笑着说:“没有这种人吧。” “是不是要好我不知道,但在三木家玄关前,我碰见过她两三次。” “啊,对,我忘了七O五的三木先生。”吾妻用手掌拍了一下额头,“一个很怪异的男人,好像夜行动物,只有晚上才出门,真不晓得他靠什么过活。” “哎呀,吾妻先生,你也太落伍了,这个人是现在流行的自由工作者嘛。” 听着奥林匹克小姐得意的声音.我把吾妻刚才说的三木的房间号码记下来。 “被老住户排拒,木岛太太内心也很寂寞吧。近来好像常常接近半年前才搬来的三木先生,很照顾他,不时送吃的东西给独居的三木先生。” 吾妻说的“怪异的男人”引起了我的兴趣,我打算去敲七O五的门,亲眼看看这个人。 午休时间只剩二十分钟,我把吾妻给我的便条和笔记簿收入皮包,站起来走到门前,我又回头问吉川美喜子:“最后再请教你一个问题,木岛太太是你的顾客吗?” 奥林匹克小姐以几乎要甩掉耳环的剧烈动作摇头。 “那个人只大量索取样品,不肯签约,还反过来缠着要我参加义工活动哩。” 皱着眉头的吉川美喜子令我纳闷。刚才她还说自己绝对不会错失任何机会,而加入义工活动,正是扩大顾客层的好机会,难道吉川美喜子不这样想?我委婉的询问时,她回答:“她的义工活动都是慰问老人之家,以皱巴巴的老先生、老太太为对象嘛。” 我深深点头。我不认为老人就对健康饮料没兴趣,但至少明白奥林匹克C美肤饮料对既有的黑斑、皱纹没有效。 道谢后离开管理员办公室,走到大厅内侧的电梯,我想直接询问命案当天目击可疑女人的两位住户。但以我所剩不多的时间,要访问九O二、五O四两户是不可能的,要二选一当然要选离地面最近,看得最清楚的人。面对电梯,我毫不迟疑的按下五楼。 按下门牌上写着川本的五O四号门铃,等了一会儿,终于有人从里面出来开门,突出的腹部比面孔先出现。口袋绣着鸭头的孕妇装好像藏了一整颗西瓜。醒悟到自己不由自主的以保安员的眼光看待她,我差一点露出苦笑。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川本太太,说她已怀孕七个月。 “啊,警备公司的人除了引导停车场的车辆,也做这种工作吗?” 一看到名片就扑哧笑得像个小孩,但有问必答。据说她在阳台晾衣服时看到一个女人往车站方向跑,她对女人的装扮记得很清楚:黑色长毛衣盖住臀部,下身穿宽松的黑色斜纹粗棉布裤,背红色肩包,戴香奈儿或仿香奈儿的太阳眼镜,留短发。 “要不要到阳台看看?” “谢谢。” 请我穿的拖鞋有兔子贴绣,八个榻榻米大的起居室也放了许多猫、狐狸等填充玩具,双人座的沙发上靠着一个相当于五岁孩子高的米老鼠。 推开铝门,竹竿上的白色长布条在风中飘动,仿佛天女羽衣,但其实是腹带。霎时我几乎忘记本来的目的,想起小时候故事书中的传说。在气氛详和、秋阳普照的阳台上,淡淡的洗衣粉香味令人感到愉悦、 双手放在栏杆俯视下面时,可看到柏油地上以白漆区画的住户专用停车场,从建筑物往道路方向突出大约三公尺的屋顶。 刚好有一个女人推着婴儿车从公寓中走出来,我注视着她,试图确认目击的可信度。我可以清楚看到她从公寓走向马路的背影,以及从步道左转时的侧脸。黑毛衣、红皮包、太阳眼镜……我相信川本太太的确看到了她描述的细节。 “这可疑的女人——” 我正要问她是不是这里的住户,但川本太太已经先我一步说话,使我不得不暂停问话。 “瞧,白色公寓旁边不是有便利商店的招牌吗?” 她指着通往车站的大街,各家便利商店的看板朝空中竖立,看来简直像一串鲤鱼旗。我想起刚才来的路上,曾经因为这些夹在公寓和住家间的招牌而讶异此地便利商店如此之多。 川本太太所指的大概是雷顿的看板,是以中央有个D字母的钟为标志的便利商店。 “不久前,那边的停车场也发生过杀人事件。” “杀人?” 我转过头去,看到川本太太双手交叉在胸前,做出抱住自己的动作。 “一个男人被杀,凶手还没捉到,现在又加上木岛太太。这一带连续发生事情,实在可怕。真不希望让婴儿听到警车的警笛声。”她摸着腹部微笑。 管理员和推销健康饮料的小姐说“这一带愈来愈乱”,显然是除了木岛祐美子以外,也包括附近便利商店停车场的杀人案。我对这个案子也有一些兴趣,但通过保安员的工作,我学习到鱼与熊掌不可得兼的道理。同时发现两个可疑者时,要锁定似乎会偷高额商品的一方尾随,另一个可疑者则当场放弃。初犯和惯犯,要选择监视后者。 我从栏杆前转过身,面对川本太太问:“你看到的可疑女人,会不会是这里的住户?” “哎呀,怎么会?这个公寓没有住那么漂亮的人。” “她不是戴太阳眼镜吗?看得出很漂亮吗?” “感觉很华丽,身材苗条,她像模特儿一样。这公寓里没有身材那么好的女人——”她摸摸突出的腹部说,“现在我的肚子已经这样,所以没有别人了。” 出示怀孕前的照片吧。我心里这样想,却没有说出口,反而问了有关木岛祐美子和石毛家的纠纷,以及管理员说的“睦战争”。 但她去年年尾才搬来,也只是听说而已。 “木岛太太对义工活动很热心,也来找我们募款。喏,神户不是发生地震吗?说是为这个而募款,所以虽然金额很小,我们也捐了。可是,之后才过分呢。”主妇小声说,“她在一楼大厅的告示牌大大的写出谁捐了多少钱。真是过分。” 假使有人因捐款金额公开而怀恨木岛祐美子呢?我问她谁的捐款金额最少。 “哎呀。”川本太太又像小孩一样扑哧而笑,“就是我们嘛。” 我立刻注视她的右手。但这双数个月后即将怀抱婴儿的手细致白嫩,与犯罪距离遥远。 “谢谢你提供我种种消息,祝你顺利生下可爱的宝宝。” 离开川本家,等不及电梯上来,一口气从五楼奔下一楼。走出公寓后加快脚步。因为必须在八分钟后开始下午的勤务。 在路上的一家便利商店买了一盒鲜乳和红豆面包,边跑边吃。 想拜访因饲养宠物而与木岛祐美子失和的石毛家,直接听听他们的说法,但要以什么藉口按门铃呢?我在店内各楼层巡视时,一直想着这个问题,结果这一天的勤务结束时,捕捉扒手的件数挂零。我告诉自己焦急没有用,焦急可能造成踩空,而且前任保安员到昨天为止的一个月之间,留下了七十八件的“高额储蓄”。坂东指令长把我调来这里,也是因为看中这杰出的成绩可以暂时供我使用吧。紧临的百货公司也是雇用敦贺警备的保安员,但据说那家店对于捕捉扒手订有一定的标准。 在巡视化妆品卖场时,佯装健康饮料推销员拜访石毛家的灵感闪现。只要利用吉川美喜子给我的健康饮料、宣传单及名片,应该可以不被怀疑的进入石毛家吧。不过,下班后从员工出入口走到外面时,我已放弃了这个主意。要是我在找到杀害木岛祐美子的凶手之前,就先因诈欺嫌疑而被捕,那就是大笑话了。 从樱美台站往奇异樱美台的反方向,照管理员所画的略图走了十五分钟。看到路旁“小心色狼”的警告牌,我自然加快脚步。在寂静的黑夜中紧张的走上缓斜坡,就到达独栋住宅成扇状分布的区域。显然是大建设公司兴建出售的,街道上按一定距离设置的水银灯,照出了广告上常见的摩登漂亮的住宅街。在中央有喷泉的公园斜对面,找到了石毛家的门牌。 我驻足门外,眼睛盯在门牌上无法移动,因为我发现木岛太太临终前在地毯上留下的“みざ手”字样,若换成汉字“右手”,就变成门牌上面的文字。右和石,手和毛,不但字体类似,笔画也相同。说不定木岛祐美子是想留下“石毛”二字吧? 我的心脏好像爆玉米般乱跳,但我做深呼吸恢复冷静。 木岛祐美子遇害现场留下的若是“右手”二字,那么是将“石毛”二字写错的可能性很高。然而,木岛太太以自己的血写下的是平假名夹杂汉字的“みざ手”(右手)。我提醒自己不可持先入为主的观念。 按了对讲机后,听到年轻男子的声音问:“哪一位?” 我说出来访目的。 “又是木岛伯母的事?真是的!” 显然已经有警察来问过,他的声音充满不耐烦。 “门开了,你自己进玄关来吧。” 沿着两边设置花圃的石板路走到玄关,一位年轻人已经开着门在等候,可能是石毛家的儿子。染成金色的头发竖立着,耳朵上戴着一打耳环,连鼻翼和嘴角也戴着。留意到我的视线,他以指头弹弹鼻翼的金属环说:“不要问痛不痛。已经化脓,从昨夜就痛得不得了。” “音乐家吗?”我递出名片,一面问。 “——未来的,目前兼任管家。哦,我是我们家的独子,名字叫——” 虽然头发像喷泉一样倒竖着,外形大胆时髦,但似乎本性单纯,说起话来两颊泛红。 “如果不讨厌,就叫我大卫好了。” “OK,大卫。” 本来想在玄关说话就好,但他说:“我正在做菜,抱歉,到厨房说吧。” 兼任管家看来是真的,跪在地板拿出拖鞋的动作,简直可比拟旅馆的老板娘。 “家人呢?” “父亲去遛狗,很快就会回来。母亲嘛——”大卫以熟练的动作把手插入围裙口袋,一面往走廊走,但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说,“杀死木岛伯母的,也许是我老妈哩。” 第二章 可疑者 1 我跑到餐厅与厨房交界的人造大理石橱柜旁,和在水槽前削马铃薯的大卫说话。 “你说你母亲十二日启程去欧洲旅行?这话怎么说?” “木岛伯母不是十六日被杀的吗?这天我老妈在伦敦。三十位老太婆组成的旅行团,真有闲情逸致。” 三分钟前才告诉我,杀死木岛祐美子的凶手也许是他母亲,现在又说他母亲人在国外,我如同坠入五里雾中,隔着橱柜逼问大卫,我的态度看起来就像一个买到不实广告商品,紧蹙着眉头向服务台抗议的客人。 “既然这样,那你母亲不可能对木岛太太怎样……你捉弄我。”为了抗议,我绕过橱柜,但视线立刻被切马铃薯的刀吸引住,“你真厉害。” “谁叫我是管家嘛。头发染成金黄色,衣服也比别人时髦,造形一流,但是乐队名气不大,形同失业。在家里没有地位,只能像这样煮饭、洗衣、操作吸尘器,以此拍大老板的马屁。”他边说边以八分音符的速度在砧板上切马铃薯。 虽然身材平板削瘦,形同树干,但个子相当高,我的肩头比大卫矮了将近二十公分。 “警察可真厉害,木岛伯母被杀当天,刑警就来了。不晓得从哪儿听说,以前住公寓时我老妈曾和她轰轰烈烈的交过手。” “但你母亲当天人在国外。” “我老爸那天也到九州出差,我则是到演奏室练习乐器,因为早上收费较便宜。也就是说,我们全家都有不在场证明。很失望吧?刑警之后没有再来过,想必已经取得证明。” 切碎的马铃薯快溢出砧板,我说:“要冲水吧?” 我想伸手拿碗,大卫切菜动作没停,只把视线调过来,说:“多谢小姐的好意,但请你不要动好吗?我有我的作风。” “换句话说,这里是你的第二舞台。” “真好,这个说法我喜欢。” 大卫微笑着,把切碎的马铃薯倒入煎锅内。他说之后要加入碎肉、洋葱和蛋,做成汉堡馅,煎二十分钟。 “今年夏天盂兰盆会跳民俗舞蹈时,我们的乐队有受邀演奏。但才表演了一分三十秒,就被执行委员会那个老头下令退场。” “煤矿节没有去表演吗?” “不但是煤矿节,连交通安全领唱人都模仿我们呢。我们的贝斯手有些特立独行,看到一堆人就忍不住想表演喷火的绝技。” 我不安的注视他手中的沙拉油瓶,大卫露齿而笑。 “别担心,我是吉他手,只不过他们批评我敲击的时间比弹奏的时间多。” 分不清哪一部分是开玩笑,但他喜欢烹调大概是真的,大卫仿佛穿着溜冰鞋,机敏的在厨房滑动。 “刚才我说杀死木岛伯母的人也许是我老妈,那不是捉弄你。”大卫说着,一面递出小碟,要我尝咸淡,“一听到刑警说木岛伯母被杀死时,我首先怀疑我老妈。” 我的嘴离开小碟,本来要建议他再加少许盐,却被大卫这番话打断了。 “我老妈终于用巫术杀了木岛伯母吗?有三秒钟时间我真的这样想。” “你母亲是巫术权威吗?” “不,我老妈用的是简易的咒术。但是她用的道具实在太滑稽了,竟然用鱼糕板耶。” 我催促他详细说明,于是他透露了一段我分不出该笑,还是该当真的笑话。 在奇异樱美台毗邻而居时,木岛太太为了养狗的问题天天来抗议,使得石毛太太的怒气达到沸点。一天晚上,大卫听到声音,纳闷的探视厨房时,看到母亲在一块木板上钉着五寸钉。那块以墨水写上木岛祐美子名字的木板,就是鱼糕吃完后剩下来的木板。 “不用小稻草人而用鱼糕的木板,正合我老妈的作风。”大卫苦笑着说,“她当时的表情可真骇人,眼睛斜吊到额角,简直像妖怪。只是头上顶着的是粉红色发卷,而不是蜡烛。” “我好像可以了解你母亲的心情……爱不是权利或法律可以限制的,爱是任何人都不能阻止的。”发觉时已经太迟,我叹着气泄露了自己的心声。我一急,赶快不自然的说,“狗,我是指狗。你母亲疼爱狗,若有人说,把那只狗丢掉不要了,她当然会生气。” “睦子与其说是我妈的宠物,倒不如说是和木岛伯母吵架的好材料。溺爱睦子的是我老爸。喏,瞧这个。” 大卫从冰箱内拿出牛排来:“我们家狗小姐总是吃这个,这是我老爸的命令。” “宠爱狗的是你父亲?” “在我父亲面前说狗,他会生气。他等一下就回来了,你可以试试看,很好笑哦。已经五十四岁的老头子了,还满脸正经的把一天发生的事说给狗听。真受不了。” 石毛先生如此溺爱狗,是否会为了狗的事怀恨在心,杀害木岛祐美子?我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案发当天他赴九州出差,有不在场证明,若是证言不实,恐怕早就被警方查出来,这时他手上绕的不是狗的散步绳,而是手铐吧。而且杀害木岛祐美子的凶手应该是女性。 大卫把小煎锅放在另一个炉孔上,然后丢入牛排。 “我觉得女人——”大卫探视我的眼睛说,“对我来说就像外星人,不可思议,更猜不透。我妈也一样,就像个谜。” “怎么说?” “我想,我妈要是知道木岛伯母被杀,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因为搞过钉鱼糕板的玩意儿嘛,我想她们应该是天敌吧。所以我打电话到伦敦给她。可是,听了我的话,我妈突然没有声音,然后传来吸鼻水的声音。我可真惊讶。神情骇人的在木板钉五寸钉的样子固然吓我一跳,但是听说木岛伯母被杀,我妈竟然哭了……好像宿敌不见了,觉得寂寞。女人真是怪物。我总算知道搬到这里以后我妈精神不太好的原因。住公寓时,两个人在走廊碰到就你来我往,针锋相对,像比赛音量一样大声对嚷,衣服首饰也互相竞争,没想到竟然……” 大卫忽然闭上嘴,上半身探出橱柜:“我父亲和睦子大概回来了。” 显然他也不讨厌睦子,像迎接丈夫回家的新婚妻子,急急摇动锅子,将牛排翻面。 “你那些饥饿的乐队伙伴又来了吗?”走廊传来指责儿子的声音和铃铛声,“我们家几时变成饭馆了?” “是漂亮的大姐姐,不是小伙子!”大卫边盛菜边回答,声音活泼有劲。 穿着橄榄色高雅短外套的男人出现在餐厅。银狐色的头发全部往后梳,虽然发型有些矫饰,但配上眉宇间象征成熟度的皱纹,丝毫不令人讨厌,而且具有沉稳的魅力。这样的人胸前抱着布偶般的马尔济斯狗,看来有些滑稽,惹人发出会心的微笑。 “啊,失敬失敬。”石毛先生发现是我,金属框眼镜后面的眼睛转为柔和,“因为在玄关看到陌生的帆布鞋,以为又是这孩子空着肚皮的战友。” “对不起,冒昧来打扰。” 为了说明来访目的,我从橱柜那边走到餐厅。当石毛先生在橙色灯光下凝视我的脸时,我的视线就无法离开他。 尽管是第一次见面,如同在食品卖场发现小时候常吃的糖果,心中涌起满怀思念。石毛先生的眼眸中蕴含着某种东西,让我禁不住想问: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我没有真正说出口,因为发现有另外一道视线盯着我看。我把视线放低,眼睛和石毛先生胸前所抱的狗儿交会。她偏着头,似乎在思考要对我这陌生女人表示敌意或是撒娇以博取赞美。 “你就是睦子吧?” 我轻抚她的头,她表现出决定接受赞美的模样,露出珊瑚般的舌头,翻眼回望我。石毛先生溺爱这只牝犬,显然是真的。 街上每天都会看到马尔济斯狗,但每只狗的眼旁都被眼泪和眼屎染成粉红色的。睦子没有眼泪和眼屎的洁净狗脸,说明了所承受的宠爱之深。 石毛先生弯下腰说:“来,去喝水,你一定渴了。” 把狗放在地板的手势,恰似捧着易碎物品般谨慎。喝水处大概在厨房一角,白色毛茸茸的狗儿叮叮叮的扬着铃铛声,消失于橱柜的那一边。 “原来是八木小姐。你也在调查那件案子吗?”我说明来访目的后,石毛先生略带讽刺的说,“那位太太人缘不错吧。” “你是说,除了我以外还有人来访?” “是的,就在刚才。” 在布置餐桌的大卫抬起脸说:“嘿,我怎么没听说过?是不是刑警又来了?爸,真的不要紧吗?你可别说其实是你干的。要是这样,等这位漂亮的大姐姐吃完我的料理再说吧。” “拥有杰出的儿子是父亲的幸福,你是爸爸的骄傲……妈妈就交给你了。”石毛先生假装以伤痛的语气说,然后命令马尔济斯狗咬他。——好痛,大卫惨叫道——石毛先生转身面对我,“刚才要出去散步,走出大门的时候,那个人好像特地等在那里,追根究底的问个不休。” “到底是谁?”我在不知不觉间这样喃喃自问。 石毛先生把跑过来的狗抱起来,以手指梳理着白色狗毛说:“他自称是木岛太太的侄儿,名字我没问。” 2 “祐美子的侄子?”木岛扬起一边的眉毛,嘴巴没有离开咖啡杯,“这侄儿到石毛家,像侦探一样问东问西?” “对。”我和昨天一样吃乳酪汉堡当早餐,咬下一口汉堡后配着汤一起吞下去,“年龄大约二十七八岁,穿灰色西装,中等身材,外表看起来很清爽。根据石先生的形容,是一位有活力且头脑灵活的青年。” “侄儿?”木岛陷入沉思,视线停在桌上,然后如同淋了雨的狗般猛摇着头,“奇怪。祐美子有三个侄儿,一个是商社职员,在泰国服务,他的弟弟在奈良念大学。另一个二十八岁,年龄是差不多,但他是一百三十公斤的巨汉。石毛先生没说那个人像相扑选手吧?” “换句话说,这个人伪称是你太太的侄儿喽?不晓得这个人是谁?” 由于妻子死得不寻常,来吊祭的人似乎不多,身为丧主的木岛除了悲伤之外,显然另有感慨。看到木岛憔悴的神色,我也很难过,忍不住把昨天大卫告诉我的话说出来。 听到石毛太太因妻子死亡而落泪,他说:“真的?这倒很希奇,她和祐美子原来是水火不容的。” “看来友谊不需要交情好才能产生。我又学到一件事。” “顺便再让你学一件事怎么样?等人死了才发现的友谊,俯拾皆是。” “我会记住。” 我拿出笔记簿,向木岛说明管理员的陈述,以及五0四室的孕妇目击可疑女人的证言。 “石毛太太正在欧洲旅行,后天才回国。她儿子在横滨的演奏室练习,石毛先生则出差到九州。石毛家每个人都有不在场证明,显然与命案无关。警方当然已经确认过他们的证词了。” “石毛家完全清白?好极了。当初祐美子强迫通过禁养宠物的规约,把这一家人赶出公寓,他们竟然没有怀恨,我也松了一口气。” “石毛先生对我说:‘木岛太太给了我们买独门独院的好机会。’这句话听起来毫无虚伪或勉强的感觉。” 我一面搅动变冷的汤,一面想起昨夜石毛先生的呢喃。 晚饭后,大卫到厨房煮意大利式咖啡,我与石毛先生在餐桌前渐渐感到沉闷,于是随口赞美起这房子。 “房子不是为太太、儿子,甚至我自己买的。也许你会笑,是为这孩子而买的。”石毛先生抚摸着马尔济斯狗的头轻轻透露,若单听声音或内容一定会觉得他有些异常,但透过眼镜流露出的眼神看不到癫狂。那是静静诉说自己迷路、误入死巷的眼神。我忍不住将他的眼神,与我捉到的孩子的眼神重叠在一起。 有些孩子被带到保安室时,连名字都不肯说。从其暗淡的眼神知道不寻常,耐心的继续追问,好不容易得到的答案尽是些不忍卒听的话。 “不带酱油回家,妈妈会打我。” “不偷东西,学长会打断我的牙齿。” 我曾经卷起小学一年级学生的衣袖,发现无数一望即知是香烟烫伤的灼痕。解开中学生脚上的绷带,看到的不是他声称的冷敷膏,而是剃刀的割痕。 心灵受创的孩子全都流露着相同的阴沉眼神,我忍不住觉得石毛先生眼镜后面也潜藏着相同的神色。 “抱歉,声音太小,听不清楚。悲哀什么?” 木岛的声音使我抬起脸来。 “没什么,自言自语而已。名单列出来了吗?” “啊,列出来了。” 木岛将报告用纸摊在桌上,纸上打着大约十一个人名和住址。 “我不知道祐美子有哪些朋友。打电话问女儿、找旧的贺年卡,好不容易才找到这十一个人。”木岛说,“从这件事才发现我对内人多不关心。写一百份报告比这个还容易哩。” “这才刚开始呢。”我把报告用纸从桌上滑过去,还给木岛,“在事发之前,你有没有听到什么与这件案子有关的事?你太太有没有提过右手,或是右手有特征的人?你接下来的工作是打电话给这些人。” “要我做吗?” “当然。还有,把化妆台、衣橱、餐具橱……所有家具的抽屉都打开来检查,也许有什么线索。日记、笔记簿,甚至广告纸背面,都注意看看有没有涂写什么。”我看一下表,站起来,收拾盘子。现在九点,离超市开门还有一个钟头,“好,走吧。” “去哪里?” “你的公寓。” “我家?” “对。” “查看内人的东西,之后——”木岛的鼻息吹入我的耳朵。“要来吗?” 我用手肘狠狠撞击木岛的侧腹。 “一大早在想什么,你这老头子。” 走出店时,木岛追过来。 “开玩笑的、开玩笑的。别这么生气。” “我并没有打算去你家,我自认不是那么厚脸皮的人。” “我误以为你要安慰我,所以我才是厚脸皮的人。” 我充耳不闻,抬头仰望。乌鸦在天空飞翔,展翅盘旋的姿势仿佛移动的影子,感觉比飞机的影子还大。 我在步道上快步行走,边走边说:“我要去拜访九0二室的山田太太,案发当天她也看见可疑的女人。还有……也想去找叫做三木的人。” “三木……?啊,大概是那个叫做小光棍的人吧。” “小光棍?” “我女儿这样叫他,因为他一个人独居。我看我陪你去吧。” 我想了想:“不,我自己去比较好。老鳏夫和小光棍握手的情景,光是想像就让人感到忧郁。” 木岛双手插在裤袋走在我旁边,以肩头碰了我一下。 “要小心哦。” “当然,我会很谨慎。” 我斩钉截铁的回答。这是说给我自己听的,因为我好想靠在木岛的臂弯,但这是非分之想。 让木岛在三楼下电梯后,我继续上到九楼。但三分钟后,我又搭电梯到七楼。因为今天是周日,九O二的山田家要到迪士尼乐园,正忙着做准备。年龄和我相仿的山田太太冷淡的说:“已经全部告诉警方了。”甚至连脖子上垂挂着彩色水壶的孩子,也以充满敌意的眼神瞪着我。发现自己是不速之客,我赶紧撤退。 在七楼下电梯。不知是否假日都是如此,连接各住户的开放式走廊静悄悄的。全部坐北朝南的这栋公寓,走廊的左侧挑空,柱子和栏杆外展开一片丘陵地带。为了建设公寓社区,开发工作似乎无穷无尽,山峦到处可见开凿痕迹。巨大的挖土机挖起砂土,裸露出灰色的岩层,使我联想到吃了一半的芋头蛋糕。 在贴着三木名牌的门旁,挂着粉红色塑胶牛奶箱。三木或许也是奥林匹克C的爱用者。 用绳子捆绑的旧报纸和杂志堆,以及塞满空罐的超市塑胶袋堆在门旁,我一面伸手按门铃一面看着这些东西。既然这么多废物堆在走廊,室内想必一尘不染、整齐有序吧。我怀着祈求的心情期待着。 “谁?”门内传出的声音细微,分辨不出是男是女。 隔着门说明来意后,听到拉开锁链的声音,从门缝间流泄出女性热门歌手的乐曲。 “嘿,你在调查木岛太太被杀的案子?” 三木长相奇特,嘴唇闭拢两颗门牙也会露出来;一开口说话,类似婴儿乳头颜色的牙龈全部清晰可见。 我递出名片,简短的说明是个人调查时,三木把名片凑近眼前,几乎快碰到厚厚的镜片,并且喃喃说道,嘿,你是保安员。声音与体型颇不相称,相当纤细。 “听说你和木岛太太经常有来往?” “对。” 三木门只开一条缝,也无意到走廊来,引起我的兴趣。我把脸塞在门缝间,探视里面。 室内窗帘紧闭,昏暗如同没有窗户。虽然主要是因为室内昏暗,不过,头发剪齐到眼镜框上,穿斜纹连身裤的三木,我以保安员的锐利目光都看不出他的年龄。既像青涩的十来岁少年,又像惯作年轻打扮的叔字辈人物,甚至也可能是特立独行的中年男子。 我振作精神问:“木岛太太是怎样的人?” 三木双手插在连身裤口袋,像是在家霸道、在外懦弱的孩子害羞时那样扭动着身体。 “她是个好人,非常爱照顾人,常常说人家送的节庆礼物吃不完,把罐头、甜不辣、泡面等食物送来给我。哦,还有亲手做的布丁、烤牛排。味道差了一点,不过我若挑剔可是会遭天谴的。她很慷慨,送来的礼物对我帮助很大哩。” 也许像奥林匹克小姐说的,三木是自由工作者。我说声失礼,询问他这个问题。 “我是专业追星族。”三木嘻嘻嘻的笑起来,“从前我是规规矩矩的上班族,但有一天我下定决心,与其把人生献给公司,不如献给偶像明星。从此,我一个月去追逐偶像,一个月去热海的温泉。” 因为声音太低,我的手不知不觉移向耳朵,靠近三木身边。 “做自己喜欢的事,又能在温泉区逗留一个月,真令人羡慕。” “说是温泉,但我可不是去泡热水的。” 厚镜片妨碍我看清他的眼神,但感觉得出声音中的起伏。 “我是去泡药水,做临时工,充当新药的实验品。” 三木隔月去做的工作,使我哑口无言,在热海的医院住宿一个月,服药,每隔一小时抽一次血,说起来等于是人类土拨鼠。据说代价是五六十万元。 “风险愈大的药,钟点费愈高。”夹着嘻嘻嘻的笑声,三木继续说,“在温泉区期间,不用愁吃。他们担心我衰弱,所以生鱼片、肉类什么的,拼命给我吃好的。苦的是回到这里以后,与当红偶像一起坐新干线、搭飞机,加上参加音乐会,钱再多也不够,所以只好把吃饭的钱省下来。我没有饿死,可说是托木岛太太的福。常听说好人早死,原来是真的。” 问起木岛祐美子的为人,第一次有人说她是好人,我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虽然如此我仍觉得必须将这句话说给木岛听。 “木岛太太是……这么说有点失礼,是因为知道你生活有困难,所以帮助你的吗?” “你是说认识的契机吗?是从社会服务工作开始的。起先她来要求捐款协助交通事故孤儿。我心想,来了一个啰嗦的老太婆,所以对她说了拒绝募款最有效的台词:我自己正需要帮助呢。于是第二天,嘿,她就带着果酱,还有什么来着?嗯,好像是煮甜不辣来给我吃。她家里似乎经常有人送礼。” “原来如此。” 木岛家收到的礼物极多,这话与管理员所说的一致。 木岛家为什么有这么多人送礼呢?虽然意识到自己心里有些恶意,就好像用指尖滑过别人家的窗框,察看是否有积灰尘一般,但我对木岛家收礼之多仍感不解。 “听说木岛太太很热心社会工作?” “我也一样。参加新药实验的工作,制药厂方面称之为义工呢。”三木得意的笑着说。 开头听到嘻嘻嘻的笑声时会起鸡皮疙瘩,但听过几次后,甚至觉得有些可爱。 “有没有听木岛太太说过有关人际关系方面的事?不一定是义工同伴之间,比方和附近的谁吵架之类,听过她埋怨或诉苦吗?” “你是要找恨她的人吧?”三木说着双臂抱胸,“那你到老人之家去看看。木岛太太好像常到那里慰问,听说在那里和另外一位义工太太吵架。” 我把木岛太太去慰问的老人之家地址抄录下来。 “谢谢,今天下午立刻去。”致谢后要关上门时,又被微弱的声音叫住。 “为什么大家都想听我的看法?昨天也有侦探来问东问西的。” “侦探?” “对,说是在调查木岛太太的案子。” “昨夜吗?”昨夜去找石毛先生,伪装木岛祐美子侄儿的人物掠过我的脑海。灰色西装、中等身材、头脑灵活……我说出石毛先生遇见的男人的特征。 “对。我不知道他脑筋灵不灵活,但的确是穿灰色西装。”三木点着马桶盖头回答。 木岛太太遇害案有侦探在调查的事,引起了我的兴趣。这侦探是谁委托的?是否已掌握有力的线索?三木一定看见了我脸上好奇的神色。 “我收下了名片,要看吗?” “好,麻烦你。” 进入玄关关上门时,看到门内侧贴着女歌星海报。穿着超级迷你裙嫣然而笑的女歌星照片两边是月历,上面写了一些字,如现场演唱:新横滨三点等,似乎是女歌星的表演时间。三木说:请进啊。但我扫了里面一眼,回答说:不,在这里就好。我站在砖瓦花纹的塑胶脱鞋垫上,等他从里面出来,透过木珠帘,可以隐约看到室内到处贴着少女海报。 高高堆积的杂志与杂志之间,到外散落着泡面容器、便当空盒等杂物。 虽然我的想法会对不起三木,但是这房间让我连呼吸都感到恐怖。假使继续埋首于木岛太太的命案,迟早我自己的公寓也会变成这样吧?我忍不住一阵颤抖。 三木体型肥胖,动作却很敏捷,或者已经习惯了,像滑雪选手般在杂乱的垃圾及杂志堆间穿梭,没有撞到任何东西就返回玄关。 “就是这个。” 名片上的侦探社地址在丰岛区大冢。挂名所长的侦探姓叶室。我把名片的内容抄下来。 再度致谢,打算转身离去时,又被“喂”的微弱声音叫住。 “你不会认为我是怪人吧?对甘愿做新药试验晶和追星族的人,你一定觉得奇怪吧?” “我喜欢努力奋斗的人。”我回头,伸出右手表示要和他握手。 “想到什么的话,我一定会和你联络。”三木兴奋的用力和我握手,使我感到羞愧。因为要求握手,是想确认他的右手。 “和木岛太太吵架的人?” “到底是指谁呢?” “她对人挺不错的,不是吗?” “经常来慰问我们这些老人,逗我们开心,我们很感激。” “是吗?是我们在逗她开心吧?在看无聊的纸偶戏时,我每次都在伤脑筋。到什么地方笑才好呢?什么时候该挤出眼泪?” “我有同感。口头说是好心,其实是在强迫我们扮演一无是处的老人。聚餐的时候就是这样,嘴巴掉出饭粒时,她就高兴的说‘阿婆,我喂你’,一点也不知道我是故意掉的。” “我也努力符合她的期望,扮演住在老人之家的可怜老太婆,所以餐会结束之后反而觉得筋疲力尽呢。那时候真巴不得有人给我按摩按摩,但当然不好意思说。” “一般人的观念都认为老人不中用。我从前也这么想。真正变成老头子、老太婆以后,我才了解许多事。”穿着纯羊毛毛衣的男人,坐在对面的椅子注视着我说。 樱美台银发园的餐厅宽敞明亮,和芳邻餐厅气氛相仿,数位住在这儿的人围绕着我。这是木岛祐美子常来当义工的老人安养中心,距樱美台站约五分钟车程。 刚开始在询问处提出我的要求时,亲切的职员就说“那么我帮你找几个合适的人选”,于是在中心内广播,召集认识木岛祐美子的人来到餐厅。果然正如这位职员苦笑着说的,他们个个老而健谈,言谈之间不断交锋。如果闭目聆听,会产生错觉,以为正在观看人气鼎盛的深夜现场谈话节目“不眠不休”。 我只提了一个问题:有哪位义工曾和木岛太太发生过冲突?这惟一的问题到目前为止还得不到明确的答案。虽然如此,我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不能称呼他们老爷爷或老奶奶。 以往我很自然的这样称呼年老的扒手,今后必须谨慎的称呼他们某某先生或太太。 “固定来帮我们理发的义工也让人吃不消。不像专业的美发师,笨手笨脚的,愈剪愈不整齐,结果只好剃得光溜溜的。我本来想剪最近流行的,像年轻人那种叫什么切面头的,结果剪出来一点都不像。” “别再说笑了,假牙会掉下来哩。什么切面头?我看是拉面头。” “理发是让女人摸头的惟一机会,所以我喜欢,但我讨厌她们叫我老爷爷。听孩子叫爷爷很开心,但被那把年纪的人叫老爷爷,真受不了。” “啊,铃木先生,你今年六十三岁,还年轻,所以有这种感觉。像我已经超过八十岁,早就达到不愠不火、怡然自得的境界了。木岛太太很亲切,有时候我觉得她真是好人。” “什么好人?别讲这种不吉利的话,好人不长寿,你知道吗?” “什么嘛,阿源,看你活蹦乱跳的,再活二十年都没问题。倒是木岛太太被人杀害,那才可怜呢。以前给她看过手相,看不出她的运道不好。” “被杀死?啊,我才不要哩。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戴着无边软帽的男人和穿着白点碎花和服的老妇念起经来。 “各位一直在讲自己的事,这位小姐是来打听木岛太太的事,请言归正传吧。”头发染成与眼镜的紫色镜片同色的妇人,指指静坐在一旁的我,向大家呼吁,“看到木岛太太和别的义工吵架,或是听过她埋怨其他义工的人,请举手发言。” 从有效控制了嘈杂的场面看来,我猜她曾经教过书。 “有。”系银鼠色领带的白发男人规规矩矩的举手说,“但不是看到她们吵架的场面,而是从来没有看过她们交谈。我是说义上丹羽太太。” “啊,对,丹羽太太也常来慰问。但看到木岛太太,就说改天再来,马上离开。” “木岛太太好像不喜欢丹羽太太。我想起来了,有一次好像听到木岛太太说,丹羽太太不是在做义工,只是假借做义工出风头。” “太过分了。我曾听丹羽太太说,他们生意兴隆是多亏本地人照顾,为了回馈大家,所以才开始当义工,哪里是为了出风头?” “都是女人嘛,所以木岛太太难免有些敌意,因为丹羽太太比较年轻,而且漂亮。”约莫八十岁的男人说,嘴角的金牙闪闪发光。 我握着笔和笔记簿,环视大家问道:“丹羽太太也是这附近的人吗?” “对,她和先生共同经营便利商店。好像是站前大街那家雷顿便利商店。” “那是几号店?那条街的便利商店很多,我都记不了了。雷顿好像就有三家嘛。丹羽先生他们的店是……三号店吧?” “不,是二号店。”梳着发髻的女性从记忆含混的男人旁边窥视着我的笔记簿说。 “我从前是艺妓,做过某大公司社长的二老婆,所以记得很清楚。”这老妇人说着,含笑的脸朝着我,视线却毫不移动。 我是以木岛太太的知交身分来访,但这身穿菊花纹和服的老妇展现的微笑,似乎在说:我已看穿你的谎言。 一度爱上有妇之夫的女人,难道会散发着香水也消除不掉的特殊气味吗?我回报微笑表示肯定,老妇才满意的点点头,详细告诉我丹羽夫妇经营的便利商店在哪里。雷顿樱美台二号店离木岛家只有两三分钟路程。 我逐一看着围桌而坐的面孔问:“有没有人听木岛太太说过右手有特征的人物或与右手有关的事?” “这个右手吗?”穿羊毛衣的老绅士扭动手腕问。同样的动作若是出自年轻人,可能会有猥亵的意味。 “对,没错。右手、右腕,都可以。有没有听木岛太太说过什么?” 右手?我最近是左肩酸痛啦。不记得。忘了。好困啊。围坐的八个人七嘴八舌,好像电影放映之前电影院内的嘈杂声。 我正打算放弃,要把笔记簿收入背袋时,穿红色外套的男人说声“等一下”,小跑步离开餐厅。这个老人大家叫他阿源。他回来时,手中拿着一本真皮封面的书。 “嘿,吓死人,你什么时候开始读圣经了?” 阿源戴上老花眼镜回答:“因为我是一只迷途羔羊。” 在我们的注视下,阿源以沾了唾液的手指翻动书页。沾唾液的动作反复了一会儿。 “啊,这里、这里。” “记载着什么?” “我读了。” 我目光热切的注视着对面的老人。也许圣经记载着与木岛祐美子命案有关的线索。 “在马太福音第六章的登山宝训中提到——你、你施舍的时候,不要叫左手知道右手所作的……” 阿源老人的声音宏亮,虽然开头有点绊舌,但反而可爱。大家静静聆听着阿源抑扬顿挫的诵读圣经的章节: 你们要小心,不可将善事行在人的面前,故意叫他们看见;若是这样,就不能得你们天父的赏赐了。所以你施舍的时候,不可在你前面吹号,像那假冒为善的人,在会堂里和街道上所行的,故意要得人的荣耀。我实在告诉你们,他们已经得了他们的赏赐。你施舍的时候,不要叫左手知道右手所作的;要叫你施舍的事行在暗中,天父在暗中察看,必然报答你。 “木岛太太对这一节圣经说了什么吗?” “啊,也许我的说明方法太差。”与充满信心朗读圣经的态度不同,阿源凹陷的眼睛不安的左右移动,“这不是听木岛太太说的。我想她不会读圣经。因为刚才你问起‘右手’的事,我才忽然想起这一节圣经。只是这样而已。我一直想找机会读给木岛太太听,但老是忘记,想不到她竟然……” “想读给木岛太太听?如果不麻烦,请你稍微具体的说明一下好吗?” “木岛太太常常来这里慰问,当然,她是个好人。刚才大家说了一些批评的话,其实大家内心都很感谢她,只是……” 阿源舔舔嘴唇,似乎有些忌讳,不想再往下说,穿羊毛衣的老绅士接口道:“不要叫左手知道右手所作的。这大概是说,要做善事不容易,但做了善事后要藏在心里不对别人说,更不容易。应该是这样的教训吧。木岛太太对我们很亲切,但她的个性是不能对左手保持沉默。不但不能保持沉默,而且反过来全部告诉左手。在电车内让位给老人、帮忙抬娃娃车上车站的楼梯、提供食物给单身汉,为附近一位独居老人推轮椅、到公园拾空罐等等,她每次到这里来,就讲这一类的事给我们听。每次我们都不得不客气的说‘你真是好人。’她对自己的善行,有点自我陶醉的样子。” 头发染成淡紫色的老妇似有同感的点点头:“说起来,住在这里的都是在金钱上、健康上还过得去的老人。假使真心要做社会服务工作,让老人家高兴,我想应该有比这里需求更迫切的地方。” “若我有体力和服务社会的精神,我会去慰问特别照护老人之家。”紫发老妇说,“因为特别照护老人之家的高龄老人,多半因为痴呆或其他疾病,需要特别看护。” 木岛太太真如这几位老人家所说的,陶醉在自己的善行中吗?她的个性是做了善事不能保持沉默,且说个不休的人吗?批评木岛祐美子的声音充斥耳际,恐怕暂时不会消失。 为了警惕自己,我在笔记簿的空白外迅速潦草的写着:别告诉左手。 回到阳光超市的保安室时,手表指着两点二十七分。我把从一楼便当专柜买来的两个饭团,在三分钟内塞入胃袋,以乌龙茶漱口后,给总部打电话。 “阳光超市樱美台店,八木保安员,现在开始值勤。” 报告完毕要放下电话时,被电话彼端的女职员叫住,说指令长有话告诉我。 “八木,辛苦啦。” 坂东指令长除了管理上百名保安员的工作情况处,还要巡逻各店指导保安员,与各用户接触,可以说是敦贺警备最忙碌的人物,所以当然相当疲累,但她的声音仍然充满活力。听到她的第一声问候,我几乎要把听筒挪开一点。 “今天到目前为止逮捕件数仍然挂零。”我一面报告,一面担心雷一般的怒吼将凌空而下,姿势恭敬的坐在椅子上。 “我看过报告书,已经知道了。倒是你的搜查情况如何?” 指令长似乎已经忘了下令调换我职务时说的:“早、晚及午休时间随你支配,我坂东一概不过问”这句话。不过,我非但不诧异,反而感激指令长的关心。 “正在了解木岛太太的交友情况,目前还未找到可疑的人物。” 接着,我简短的说明有关案发当天离开公寓的可疑女人的服装、发型等等。 “是从五楼和九楼的阳台看见这位可疑的女人吗?只是看见,没有人听见声音吧?” “是的。” “喂,八木,我们的工作最基本的是什么?” “着手、现认。” “对,看到对方拿起商品,并亲眼目睹他把商品收入口袋,否则绝不能叫住对方。我坂东觉得纳闷,没有人听见可疑者的声音,凭什么确定是女的?目击者之中,最近的是在五楼阳台晾衣物的主妇吧?五楼的话,和可疑者之间应该有十公尺以上的距离吧?” “我到阳台看过,距离公寓的出口大约有三十公尺。” “在这样的距离下,一般主妇能在瞬间看出是男人或女人吗?恐怕只是看到做女人打扮的人物,就以为是女人吧?喏,八木,你想想看,有人近距离看见可疑者吗?有人亲耳听到可疑者的声音吗?我坂东要说:没有人取得现认。” 指令长是在警告我,公寓住户目击的可疑者,现阶段断定为女性言之过早。虽然语气温和,我仍觉得似乎被掴了一巴掌。 背红色的皮包、涂口红,男扮女装很容易。我懊悔自己在指令长提醒之前,完全没有想到这种可能性。 “谢谢指令长。”道谢后挂断电话,我仍然暂时在桌前垂着头。坂东指令长曾穿着家居服、拿着钱包,佯装附近的主妇在超市巡逻,没多久又换上貂皮外套,珠光宝气的参加在饭店宴会厅举办的百货公司店外拍卖会,以阔太太身分留意扒手。 捕捉白鼠也需要乔装。在工作人员聚集的咖啡店、小吃店连日监视,留意听他们的交谈时,因为要提防被认出来,所以只好戴假发或化妆。接获到拍卖会场监视内部不法行为的委托时,听说她还曾经戴假胡须、无边软帽,拿着拐杖乔装老绅士。后来指令长在咖啡店听到工作人员密商暗盘交易的情况,成为揭发内部不法的开端。后来与暗盘交易有关的工作人员赔偿了两千八百万元。这金额暴露了商品管理的不周全,同时证明坂东指令长对于揭发不法行为的努力和执著。 那“可疑的女人”也许真是女人,但也不排除是男人的可能。我一面思索指令长的话,一面大步从员工通道走到三楼,由家电卖场开始下午的巡逻。由于必须去拜访刚才在老人安养中心听到的便利商店老板娘,所以脑海中忙着思考下班后的行程,视线停留在手表的时间远超过购物客人。 在二楼的服饰卖场消耗了两小时以上,仍然一无所获。手中拎的购物袋是伪装用的小道具,里面塞着报纸团,但因捕捉成绩挂零,感到袋子沉重,手掌疼痛。假装物色裙子,张望试穿镜,仍无法发现可疑者,却在镜中和保安课长的视线相会。警官出身的保安课长西田在监视我的工作情况吗?如此疑神疑鬼,可见我是如何焦躁了。 还剩五十分种。口中念着剩余的勤务时间,一面乘电扶梯来到一楼,食品卖场挤满购买晚餐材料的主妇。我提着黄色购物篮在通道走动,然后在贴着特价品的专柜前驻足。 拉链全开的大型提袋吸住我的目光。我的视线从袋子移到购物篮,最后移到对方脸上。眼睛的转动有失沉着,不像在斟酌商品。我认为这四十五六岁的女人可疑,决定尾随。接下来约十五分钟后,我说:“太太,你没忘记什么吗?” 我是在正面自动门外不远处叫住对方。 把她带往保安室途中,我扫视手表,并连忙咬紧牙关,否则一定会忍不住大喊:我需要时间。 假使将她送警处理、作笔录,至少得在警署待两小时,那就非加班不可。以前我不在乎加班,一旦发现扒手是主妇,一定送警处理。正如坂东指令长所说,我对主妇心怀畏惧。 你也偷过吧?偷窃别人丈夫的女人岂能教训人? 明知是妄想,我仍忍不住觉得训诫时会遭到这样的反击,因此对主妇敬而远之,照本宣科的晓谕一番,就交给店长或警官去处理,也难怪指令长说我狡猾。让那女人进入室内,正要从里面关上门时,忽然听到说“等等我”的声音。 保安课长西田的脚从门缝伸进来,接着身体也塞进来。假使我是近视眼,恐怕会误以为穿着绉巴巴灰色西装的西田是肥胖的沟鼠。 “喏,坐吧。把袋内的东西拿出来怎样?就是没有结账的商品。”我对呆然伫立的中年妇女说,“牛肉片和大正龙虾包。” “这、这是第一次。真的。”中年妇女从袋内拿出商品交给我,额头抵在桌上,“对、对不起。我、我愿意付钱,请放过我。” “我告诉你,凡是主妇做这种事,不论我多忙,不论这个人有什么苦衷,反正一旦知道是主妇,都立刻交给警察。我是以此出名的保安员。” 我对着中年妇女,以比拿钞票敲对方脸颊更阴沉的口气说话,声音强韧有劲,简直不像我自己。西田站在脸色苍白的女人身旁,颇感意外似的扬起眉毛。 假如现在把我的心脏掏出来,可能已经像梅干一样小,我拼命隐藏内心的不安,使劲在嘴角挤出威吓性十足的微笑。 “新进人员都在背后说我是主妇杀手,没血没泪的保安员。” “请原谅,拜托,不要报警……” “假使我就这样放过你,你以后恐怕还会再犯吧?从你袋内拿出来的商品有两件,我实在不相信你是初犯,因为初犯通常只偷一件……”我故意这样唠唠叨叨地念着,不肯善罢干休,“你犯的是窃盗罪,最高可以判十年徒刑哩,嗯?”